“躺好了,不许动!”扶着她的身子,好不容易才躺平,侧身的瞬间,似乎疼得特别厉害,脸色变得雪白,抓紧他的手臂纠结,手指都是凉的。 “哪疼?” 她慌乱的挥手,胸前起伏,呼吸急促。“哪都疼,这疼,这儿也疼。” 辨别不出具体位置,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两只大手果断地从衣摆下面探进去,密密盖在她胸侧,认真地触摸起来。 柔软的肌肤在掌下,心无旁骛,只是专心找出问题,她会不会是? 本来正难受呢,又被他的举动吓到。粗糙的手掌贴到肌肤上慢慢滑动,在胸口最敏感的地方停下来。 被轻薄了,呜呜的哭声反而止了,揉着眼睛擦眼泪。他怎么这样呢,诸子百家都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睡衣下面什么都没有,他的手还那么急躁。 已经快要死了,他还这么欺负人,参赞也不能这样对待下属!要是能活下来还怎么见人,她的清白啊。 这么一想更是悲从中来,手捂着脸,眼泪又滚了下来。他根本不是友好的抚摸,弄得她很疼,比刚才更疼了。 沿着胸前的肋骨一点点摸索,没有放过任何细节,每到一处轻轻按压,等着她的反应。可她只是哭,呜呜的一会儿喊爸爸,一会儿叫妈妈,到后来哭得直打嗝,呼吸反而更不舒畅了。 “别哭,听话……这疼吗?”慢慢感应,停在最可疑的地方。轻轻一按,果然脸色大变,啊的叫了一声,身子跟着猛的一震,想抬起来又没力气,倒在床上急促的喘气。 还是那样咔啦咔啦的噪音,贴近听得更真切。他也着急了,手又滑到背上,没遇到什么遮挡,仔细按压检查起来。 她始终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只掉眼泪不出声。怕她晕过去,反复叫她的名字,好半天睁眼看了一下,又自顾自的闭上哭了。 “坐起来,能坐起来吗庄非?” 摇摇头,已经没有力气了。抽着气,抓着他的手臂。别再折磨她了,都这么疼了,也顾不得害羞,想挣扎一下,可眼前发晕,他的脸都模糊了。 从衣下探出手,推开额上的小发卷,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的解开了她胸前的衣服。 躺在床上正挫败,突然觉得胸口一凉,大惊之下睁开眼睛。 他整个人几乎趴在自己身上,仔细……妈呀!睡衣呢!自己见过上万次的胸口,这么青天白日被个男人直勾勾盯着摸着……马上让她死了吧,不能活了,活不了了! 和想象一样,碗口大的瘀痕清晰可见,印在细腻的肌肤上,已经隔夜了,才会疼的这么厉害。压在柔软的胸房上,她疼得浑身哆嗦,牙齿打架。 下一刻拢上衣襟连扣子都系,从床边猛地起身。脱了大衣盖在她身上,又找来外衣垫到身下,小心的横抱起来。 “扣子……扣子……” 两只手笨拙的要系,他看不过去,接过去帮她。可越系,越会无意擦过敏感的肌肤。 终于弄好了,软软的躺在床上,睁开眼想问问如何处置自己,却被他的脸色吓住。 那么紧张的样子,是出什么大事了吧。不敢动也不敢问,因为特别疼特别丢脸,只能抓着身上盖的衣服。 临死了,晚节又没保住,不知道该顾着疼还是刚刚的轻薄! 好在是他,也不知他要做什么打算,反正摸也让摸了,看也让看了。横竖快死了,就死在他怀里吧,爸爸妈妈都不在,荀子墨子……姐姐见不到你们了! 越想越悲观,吓唬的自己脸色越来越差,哽咽着鼓足勇气,问了句,“参赞,我要……死了吧?” “不许胡说!”好像和谁生了天大的气,脸色沉重。 拉着自己的衣襟,被迫与他对视,耳边爆开从未有过的低吼,“老实躺着不许动,受伤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被他一凶,心里更委屈。他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对病人连基本的怜悯温柔都不给! “不会死,不许说死,听见没有!” “我……要是死了……” “你敢死!别胡思乱想!”耳边又是命令,比什么时候都霸道,“不许说死!” “我要……” 眼泪还没掉下来,他一脸怒气的俯身,嘴唇就被堵上。 疼,有什么闯到嘴里,剥夺了所有的清醒。睁大眼睛想看清,只有他模糊的轮廓。胸口还疼得那么厉害,参赞又来体罚随员,这世界,没有公道天理! 圣经里说,逾越节前夕,上帝越过以色列家庭,把埃及人家头生的孩子和牲畜全杀死了。她承认,自己是家里的头生孩子,可不是埃及人的啊,更不是小牲畜,上帝别杀她! 身子越来越轻,被他高高抱了起来,唇上依然纠缠,连疼也是奢侈的。很温暖的在移动,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不会死!” 他这么说,可耶稣照样来了,天暗下来,好像一块很黑很大的幕布蒙在眼睛前。 唉,铁定完了,要升天了! 想叹气,唇上变的柔软,不离不弃。抓着衣服的手一松,在永垂青史的初吻里,庄非闭上了眼睛。 …… 39 出埃及的故事刚讲完,就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 “牧开车,Itzhak带着Samir跟我们走!其他人留下!” 大家还围在桌边,见让抱着庄非下来,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Zusa怎么了?”本想上前,在他的眼神下Samir停住了,他很生气,隐忍但一触即发的样子。 Zusa身上盖着他的大衣,露出睡衣的领口。 Itzhak看了眼庄非,推开面前的食盘,摘了基帕,大步拉着Samir上楼准备。 “这是怎么了?”天放有些担忧,让很少这么紧张,虽然布置工作很镇定,但他的声音变了,和以往的从容不一样。 明放已经走过去开门,街上人很多,一年里的大节日随处都在庆祝。“你带她去哪儿?” “肋骨恐怕折了,得马上去医院。”并不过多解释,马上往门外走。牧跟在身边帮忙开了车门。 “天放,你和雅丽去学校周围走走,打听一下出过什么事。别一起去,学校侧门的咖啡馆老板也许知道。” “好,快走吧。”走近了,才看出他怀里的孩子脸色并不好,早晨恹恹的下来,饭没吃几口,没想到真的病了,一屋子人竟然都没注意。 很少见让这么阴沉的脸色,牧很快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他一直低头盯着怀里的庄非。看来事情比想象的复杂,不光是她的伤,还有他们两个的关系。 一言不发的把油门踩到底,直奔几个街区外的医院。 “不去区医院,去哈达萨。” 没说话,却减下速度。 那不是寻常的医院,希伯莱大学的哈达萨,坐落在城郊,算得上世界级的好医院,是以方最高领导人的指定医院,她断了肋骨用去那么好的医院吗? “让,还是去……” “哈达萨!我说去哪就去哪儿!你们六个大活人竟然没注意到她受伤,从昨天到现在,我如果不回来呢!”一向亲和,这时却拿出了领导的威严,“她就是犯了错也是没经验,可你们几个都是老人了,应该告诉她怎么做。既然前天批了一顿,昨天就该跟着去学校!” “我……”没法辩解,只好任他说,猛的调转车头,向西区的方向加速开。“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找她谈完并不放心,可朝纲一再嘱咐不要跟太紧,容易暴露。现在倒好,没看紧让她受了伤。 “回去再谈,专心开车,应该没什么大事。”缓了缓口气,不想再指责谁。是自己疏忽了,那么危险的环境放她一个人去,自己却和家人在埃及休假。 知道她和Bluma见过之后就该早些未雨绸缪,她的个性根本忍不住。昨天到底什么事,是Nahum的手下? 看她在怀里躺着,皱着眉头,也不忍弄醒她问,天大的事等确定了伤势再说。把大衣掖了掖,不让睡衣露出来。在衣服里碰到腕上的手链,脆脆的响了一下。 心里有个铃也响了,别人都听不到。明知道不应该,手还是滑到大衣下,扶稳了她受伤的肋下。 到了医院直接出示外交护照,很快照上了片子。牧去等结果的时候,护士推着她从透视室里出来,主治医也在,友好的寒暄了两句。 “她也是使馆的人吗?来耶路撒冷公干?” “没,我太太,带她来旧城看看逾越节的习俗,想今天赶回特拉维夫呢。” “别担心,不太严重,片子出来我再看看。” 医生离开,护士推着她到了急诊病区,拉上隔间的帘子,私密性很好。没一会儿她就醒了,躺在那没睁眼,先拍拍脸摸摸胳膊,检视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一把擒住要往胸口乱摸的手,刚放下点的心又提起来,这次却是生气。 “不许乱摸,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别动!” 原来真的活着,听见他的声音了。眼睛眯开一条缝,能看见一团驼色,手指微微弯曲,摸到他掌心的纹路。啊,太好了!哎哟,疼又来了! 听话的不动了,躺在那等着。手一直放在他掌心里,听到有人掀帘子进来,一言一语的和他小声说话。 “第二根……不是粉碎性……外力……” “包扎……没希望了……” “……” 嗯?没希望了,她没希望了?! 刚刚的希望瞬间破灭,下面的话都没听,只是眯开眼看了看那团驼色,好像永别似的,又不舍的闭上。眼睛里又有水了,针扎上的时候,从脸颊边偷偷滑落,被人轻缓的拭去。没过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因为打过针她一直睡着。Samir在身边照料,他亲自开车。Itzhak把前一天的事情说清楚,先一步回学校了解情况去了,牧留在医院结尾。 开回市区,各家各户门框上洒染的羊血,才觉得真的是节日到了。满街都是兜售传统馕饼的商贩,快开到饭店的时候,让Samir下车买了几顶黑色的基帕。回头看她,躺在那儿睡得很香。 安排好后面的工作,抱着她直接上楼,不许别人打扰。轻轻放在床上,小心的在胸前覆上厚毯,才盖上被子。 落日西沉,坐到床边,自然而然拉起被外的小手,紧紧握住。 把一顶小巧的基帕别在她头顶,露出几个可爱的发卷,稚气讨喜,虽然面色苍白,却也动人心弦。 仔细端详每个轮廓,摸起另一顶小帽子放在自己头上。 逾越节来了,上帝要杀埃及人的孩子和牲畜。他给她带了基帕表明身份,自己也是。他们都是上帝的孩子,都很安全。 “世上有上帝的话,会保佑我们,没有的话,我保护你……” 40 简单吃了几口晚饭,准备上楼被牧叫住。“让,出来一下,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站在楼前,各自点上一支烟。看着一幻一灭的小红点,牧靠在墙上,心里搁着的话直接摆到台面上。 “那个庄非……你准备怎么办?” “我有分寸,不用担心。”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但目前实在不是谈话的时机,Samir在楼上看着她,回来已经睡了很久,一直没有醒过,让人提着心。 “不觉得太近了吗?” 也许超越了下上级分寸,可还是忍不住提醒,“别忘了四年前的事。” 慢慢熄灭烟蒂,在脚下化为乌有。“方舟只是使馆的翻译,她的事该去问朝纲。”挺拔的影子投在地上,从身边经过,很平静的交代琐事一样,“庄非的事我会处理,谁也不要插手。” 那是命令,牧知道,看他上楼的背影,身形矫健,好像回到四年前在加沙野战的岁月。他确实不一样了,如同所有人想的那样。庄非,绝对不只是他要用得一步棋。 深深吸口烟,背后有脚步声,是阮家兄弟。 “有什么消息?” “说不准,但不像Nahum动手,也许只是意外,得等她醒了问清楚。” 吐了个眼圈,带着无奈的嘲讽,“谁问?怎么问?能问吗?”看了眼上楼的方向,牧不再做声。 三个人围在光圈周围,听着门外街道上的喧哗,都给不出答案。 Samir听到门上的声音,知道是他回来了,轻轻起身。 “怎么样?” “烧起来了,没醒。” 他低下头没说话,错身进到屋里。“去忙吧,我看着。” 话是这么说,关上门走到床边,心情却比刚才沉重。 几拨去打听消息的人都是无果而终,朝纲要从郊外往城里赶,被他制止了。伤了一个,最好不要影响全局工作。 可看她此时的样子,也开始怀疑下午医生的话。 回到饭店虽然一直睡,可体温却越来越高,脸颊上异常的红,头上也不发汗。骨折不该发烧,除非还有别的伤。 想掀开被子再检查检查,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在医院前前后后查得很仔细,并没有大问题,也许烧很快会退下去。 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病中的脸,亲切又有些楚楚可怜。不是翻完稿子在飞机上那种放心的安眠,和每次腻在身上都不一样。 好像累了,也疼了。扮成大人模样,学做大人的事情,可受伤褪去外衣,才是本来的她,稚气里一点傻傻的娇弱。 黑色的小基帕就放在枕边,本想拿起来,手却擦过烫烫的脸颊,再收不回来。指尖点着发热的嘴唇,沿着唇线慢慢描绘着本该微笑的轮廓。 病中的她,看起来更小了。 温暖的呼吸碰在手背上,盖在额头试了试温度,确实不低,颈后也是一片热烫。伸进被中找到她的手,贴在自己的手心里,比孩子的大不了多少。那条带铃铛的手链似乎知道主人生病了,静静躺着不再叮当作响。 屋里这么静,静的能听见心跳,还有隐藏的混乱思绪。 初次面试毫无经验,回答问题总是先胆怯又每每带着独到的见解,用一知半解的古文宣告自己没有男友。特拉维夫的拂晓,一起上车奔赴战场,睡在怀里喊着孔融。苦难路的旅馆里,不顾危险奔向自己,下一刻拿着十个字的检查站在办公桌前,吐着舌头对他耍赖。 好象很多她同时出现在眼前,有嬉笑,有调皮,有干练,也有脆弱。明知道那是孩子的眼泪,却来自一个女人。再多条款烂熟于胸,这时候也早抛开了外交官的身份。 离开椅子坐到床边,仔仔细细端详着,怕错过了什么。时间走的很慢,庆幸这样独处的空间,又无时无刻的担心她。 不是她的上司家人,也不需要是朋友,只想待在床边,作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 她,怎么还不醒呢? 地狱之火果然很热,千锤百炼的游魂死鬼带着她飘荡,从门口直奔地狱低层。热啊,熔岩灼烧,热死人了,胸口压得喘不过气,死亡之门越来越近了。 从一场噩梦中吓醒,心浮气短。费力的睁开眼有些模糊,好不容易看清,竟然并非狰狞。 自己的房间,孔融还是帅。就坐在旁边,很近很近的地方,温柔的看着自己,他从来都爱凶人,这么温存,还把大手放在额头上轻轻抚摸。 唉,一定是自己快不行了。回想着医院里听来的话,突然很难过,连藏都藏不住。 “醒了,想喝水吗?”本来看她睁眼很高兴,下一刻却因脆弱的表情,整个人都僵住了。 泪珠有了自主意识,一颗颗急速跟着往外滚,身上麻麻的动不了,勉强从被里伸出手,找着要他的胳膊抱。 看他跪下身,贴在旁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开口。 “参赞,我……我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书没有看,辜负了……大使……如果以后……”想到没有以后了,又马上改口,“你……一定把我送回家……爸爸妈妈每年看我的时候,我想要……”以后再见不到爸爸妈妈了,那些小奢望永远不能实现,再也说不下去,抱着他的胳膊嘤嘤的哭了,这次,连呜呜的力气都没有。 抽噎着,看着温柔的孔融,悲伤比什么时候都深刻,“你没给……梨呢……我害怕……”死字说不出口,举起唯一能活动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别死……呜……我不死……” 冷硬了再多年,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看着遍布泪痕的小脸,带着诀别的依恋,不觉心里酸痛,贴在她唇边,笨拙的哄了一句,“我不让你死!” 41 “我要……死了……怎么办……”她哭得太伤心,一咳嗽带着胸口起伏不定,声音变得格外沙哑,呼噜呼噜的,像只害了气喘的小猫。 推开一点被角,搂着发烫的身子抱进怀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拍拍后背,托着左摇右摆的脑袋,想办法先止住那些哭。 话也说不清,一哭,只会让他跟着着急。 “不会死的,只是肋骨受伤了,别害怕,休息几天就不疼了,真的!就是伤了肋骨,一定不会死!” 脑子烧得七荤八素,听了也不明白。只是悲从中来,满心酸楚。 “医生……说……我都……没……希望了……”手盖着眼睛,一边揉一边哽咽,吭吭咔咔咳嗽,又是震得胸口疼,咿咿呀呀的呻吟,把他吓得不轻,只好抱着坐起来,慢慢顺着背,试着让呼吸平稳下来。 下午医生嘱咐不宜剧烈运动,要卧床休息,当天回特拉维夫没希望了。不知道她怎么就听成自己要不行了。哎,真是没料到会发烧,还烧晕了。 试了半天,还是咳,赶紧拉过被子搭在身上,像抱孩子似的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听错了,没事儿,不咳了,睡醒就不疼了。” 不敢碰了伤的地方,只好让她半坐在手臂上,换了姿势不舒服,扭动了几下靠对了地方,才像回到睡袋里的小考拉变得很老实,咳收敛了很多,哭也不稀里哗啦了。 “就是肋骨裂了,就一小块,没全折……”觉得自己解释得有点血腥,赶紧打住,“不会死的,这点伤不碍事的!” 搂着他的脖子,整个身子都依靠着,自己不敢使力气,也没力气。想着医生的话,眼泪蹭得到处都是。什么闪耀的外交新星,明日的杰出女性,都不当了,只想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抱着小说好好睡一觉。 可胸前真疼,再也不能回家了,荀子墨子,妈妈爸爸! 听着安慰,声音很低哑,眨掉眼泪看到一片驼色的衣衫,随着缓慢的步履移动,好像爸爸。老庄也是这样,胸口暖暖的,声音很深沉,很小的时候,关灯离开房间前,总会背上一大段古文给她听,是爸爸吗? “没事儿,没事儿。”额头上盖着冰凉的大手,越听越相信,原来老庄来了。 天别降大任给她了,承受不住要挂了! 未尽的事业,中道崩猝的美好人生,一声长叹。不自觉开始喃喃的,把不放心不甘心的,死呀活呀的,想起一件是一件,交待给父亲,算作自己的身后事。 “别胡说……” 声音不太一样了,老庄也变高了,但亲切的感觉还是一样,甚至,更亲了,说了好多不是古文的话,说到心里不那么难过了。 听着听着,不觉摸摸爸爸的脸,抬眼根本看不清模糊的轮廓,眼皮很重,又阖上了。下巴硬了,胡子很扎人,可又凉又舒服,只想靠着他。如果能不死,这么和爸爸在一起多好呢,烧得发烫的脸蹭到他耳边,所有的感慨都变成一声软软的——爸爸。 身子一僵,停在窗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外交会谈或是枪林弹雨,什么话没听过,阿语、希语、法语、英语,唯独这句汉语绝对震撼,又酥又麻,又无奈又心折。 也没经验,初初体会到心疼,只会贴在热烫的额头上,迈开步子,继续一遍遍重复,“睡吧,醒了就好了,听话!”好像真的抱的只是个生病的小女孩。 爸爸,心里念着,非非要走了,亲了亲面颊,唇嘟在他耳边,算作永远的告别。 不久之后,呜咽和遗言都止住了。手垂在肩上,额头抵着颈窝,几个小发卷在他怀里摇啊摇,摆呀摆。 他还一直在那不停的哄着,搜刮脑子里能想到的话,绕着房间慢慢的转圈。每一步都很小心,臂上好像承载的是整个世界。 驻以首都的全权代办,英明果决的外交精英,这一刻竟没察觉,怀里的人早已趴在那睡着了。 …… 这一夜,喂水喂药,到最后,再坚强的意志也快被她磨垮了。 从来没有照顾过病人,更没照顾过她这样的小女孩。真拿她没办法,从不知道生病是这样腻人的。 先开始抱着走,走不动就坐着,再后来累得也坐不住了,索性靠在床上让她枕着睡。手环着他不放,皱着鼻子勉强吃过两次药,闭上嘴很快又躲回怀里,连带哎哟哎哟的喊疼。 她不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更没什么钢铁般的意志,还没怎么,只是场小病,她就被彻彻底底摧毁了。爸爸、墨子、荀子,想到哪个叫哪个,烧到最厉害说胡话,竟然还叫过妈妈。 换了好几个冰袋,折腾了好几个来回,烧最终是退下去了。把她放回床上没多久,自己也累得趴在旁边睡着了。一闭眼,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觉得脸上一下很轻的触碰,睁开眼,窗外透出蒙蒙亮。是她的手,无意的扫过他面前,睡得很香,手脚全从被子里伸出来。 贴贴额头,有些汗,温度很舒服,微张的小嘴里呼呼的,还夹带着含混不清的音节。 把手逮回被子里,掖得严严的,刚要起身,她又一动,手臂搭过来,好像知道他要走似的,圈在他的脖子上。 一时动不了,趴回她枕边。靠的这么近,听了好一会儿,才算听清。 “让……非的……梨……” …… 走出房间,站在楼道里,有些疲惫。除了放心,一直在捉摸那几个字。 让拿非的梨? 让吃非的梨? 让送非的梨? 偷?抢?买?欠?给?还?可能性太多了,她到底要说什么? …… 也许,让—是—非—的—梨 也许,不是 42 睫毛轻轻挑动,眼珠转了转,已经寂静无声的睡了那么久,屋里的看护换了好几拨,又成了他,她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休息的时间并不长,交给别人多少有些不放心,所以离开不多时又回来了,一直坐在床边,不时摸摸她的额头。 手边是她的日语课本,圈圈点点的,本来随便翻翻,发现每页页角都有一只不一样的小花猫,代表着她的心情,有的还叼着一只气球,里面写着小字。 原来学校这几个星期也有些事情,同学啦,老师啦,她都记了下来。 看到后面,不禁笑了。 “汽车怎么能叫火车,我每天坐火车上班回家?!” “日语太没道理,受伤叫‘怪我’,应该叫‘怪你’才对!” “手纸中国人擦屁屁,日本人怎么当信呢?!果然落后荒蛮!” 那页书角的小花猫格外高大,眼神犀利,尾巴极翘,脚下踩着Japanese,旁边是个超大的“鄙视你”标语。 阖上书,俯身到枕边,看着梦中的女人,好像比几天前瘦了一点点。也算强求她了,学那么讨厌的东西。她的心性直,不高兴都挂在脸上,如果不是为了任务,真不想再勉强她,也怪可怜的,梦里都好像噘着嘴。 拉起被上舒展的小手,本不想弄醒她,可腕上的手链叮铃铃响了。要捂住,下一刻,闭了一整夜的眼睛就魔术般睁开了。 面部表情很复杂,有欣喜,又有点不可置信,之后很是怀疑的抚摸他的脸。 “做梦啦?!醒醒!”声音哑哑的,一边自言自语,捂着脸赶紧把眼睛闭上。 神游的几秒,手还在他脸上摸啊摸的,划到眉头额角,又摸回唇上。扎扎的,跟真人似的!嗯?怎么有热气了,呀! 往回躲,被牢牢逮到。从手指缝里偷偷看,眨眨眼睛,是真的呢!手正被他抓在嘴边,往手心最柔软的地方吹着热气。 脸以迅雷的速度涨红了,他以为又烧了,整个人往上贴,想试试温度。刚刚从病中苏醒,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惊吓。 一个忙瞥头,一个没稳住平衡,本来要躲的,不知道怎么就又成了投怀送抱的架势。只觉颈上又疼又痒,不敢动了。 梦里的声音,低哑性感。 “肋骨有伤,不许乱动!还有记住,我不是你爸爸!” 大脑还不够用,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连贯不起来,成了顺序错乱的剪辑片,好像有哪放乱了。 怎么好好的说到爸爸,再往前想,医院的印象模糊了,只有再之前。 一想了不得,离开饭店前的一幕!睡衣!嘴对嘴! 现在他也是这么近,甚至比那时还要近。哗的松开手推,一骨碌要翻身。 唔…… 不但没翻过去,还压到胸侧的伤,钻心的疼。历时死在床上,急急的喘气。 他晚了一步,却抢救的彻底。 等她从昏天黑地的疼里回过神,才察觉身陷囹圄。一只大手臂不客气的横过整个身子,牢牢接管了所有的动作。手掌盖在受伤的地方,扣得极紧,怕她再动扯到伤口,可是……可是…… 低头看看自己,再抬头看他。僵硬的躺在床上,比发烧还夸张的燥热难忍。让她死吧,现在就死吧! 察觉到掌下的柔软已经晚了,虽然隔着被子和睡衣,感觉竟然比昨晚检视伤口还来得真实。只想扶她,也许是抱抱她,不知道怎么就…… 受了那么多年政治教育,培养成外交人员,面对这样的局面,她只会害羞。他则不同,毕竟从读书开始,多年在国外生活。心念里有了感觉,想要好好照顾她。 看她在怀里人都傻了,竟然就任他这么抱着,好半天缓不过神,还把手放在他手上,也跟着护着胸口。 “不能动!第二根肋骨骨折了!”手掌微微动一下,示意了受伤的地方。 点点头,以为他会绅士的离开,可他不但没有,还一直直勾勾的看她。 窘的不像样子,虽然人还有些蔫,但灵动的眼神恢复了大半,原来不发烧,她的脸都能红成这样。 猜得到在想什么,索性等着她反应,很有一种欺人更甚的架势。 “你……你……”想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敏感部位被嚣张的霸着,也不好太直白赶他,毕竟人家是领导。 “两个选择,接着睡觉,交代问题!” 不说话,心里有事情,自己在那斗争了两秒。觉得分开点好些,帮助冷静,身子刚往里蹭了蹭,胸上的手就是一紧。 那股冲动来的时候,没有克制住。 天又黑了,嗜人的眼神,绝然的嘴唇。被逮了个正着,连求救都没来及。 呼吸停了两拍,再跳则全跟着他的节拍,呆呆的睁着眼睛,被又热又私密的纠缠烫到,这个这个,是接吻吧?! 回光返照的领悟,牙关轻轻咬了下,被很不客气地抱坐起来,瞬间分开。 护着的胸口,咚咚跳得好快,他的所作所为很不利于病人恢复。身上还乏力,算是躺在他怀里,形势只能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许再动!”很气的样子,却是因为她而快乐。 果然!五雷轰顶! 她是病人,她还病着呢!参赞就要刑囚随员致死了! 喜欢到不知该怎么对她。操心烦乱之后,只想这样体认她好了。 毫不客气的探进去,连吻带罚,都很彻底。重新坐起身,给她盖上毯子,想看着再睡会儿。 呼吸很不顺畅,睁圆眼睛,嘴比书页上的小猫撅得还高,酝酿着某种情绪,胸口一起一伏的。 对峙,继而落败。 摆好阵势,放开嗓子。 唔…… “你……”金豆掉了,铃铛响了,“我……” “睡觉,听话!” 悲痛欲绝,想翻身重新做人,不理会接管胸口的大手多蛮横,终于骨碌过去,趴在他垫来的靠枕上,抛却矜持…… 呜呜…… 43 到傍晚再醒过来,人就精神多了,吃了天放蒸的水蛋,饱得还打了个小嗝。端到她面前可不这样,因为中午的事很愤慨,他在就是不吃。等转身出了房间,才拿起勺子。吃得急,也是饿了太长时间,在门口都能听见嗖嗖嗖的。 拍着舒坦的肚子,虽然胸上还是疼,可躺下觉得有了底气,他再欺负也能抵抗了。下午一觉无梦,醒来就一直想着他的滔天罪行!其实,是喜欢的。 眼看着又推门回到床边,一脸严肃,很正式的样子。坐得挺近,手里拿的录音笔放在一边。 上来还是摸摸额头,确认温度正常才开口。公事私事,两张面孔。 “说吧,犯什么错了?”中午趴在垫子上没呜咽几下就睡着了,把她抱好,眼角还挂着泪珠。昨天算是情急不得已,今天的亲吻,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刚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又否定放弃的念头。被她受伤的事点醒,只好忽略那些不该有的情愫。以后对她就得强硬,再手软,指不定又惹出什么祸来。今天虽然哭了,可趴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发火之后,她其实挺老实的。 可爱,又太让人不放心,看不严,以后就不是折骨头这么小的伤。毕竟这里,到处都是枪炮地雷。 躺在那本来还挺有立场的,想摆出些气势,可他这么一问立时软了。左顾右盼的,不知道怎么张嘴。 “说吧,怎么受伤的,到底闯什么祸了!”早做好了心里准备,站在床尾看她心虚的缠着床边的流苏,在指间打结又松开。 知道也躲不过了,费了下劲才坐起来。他走回床边帮着调好枕头,递过外衣让披上,就着手又喂了口水。她毕竟刚好些,坐到椅子上,很耐心的等着她说。 节日放假,晚上生意结束的早,大家还在各自忙,楼里很安静。 闷了一会儿,看她想清楚了终于抬起头,轻轻按了录音的按钮。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处理,留下记录并不是给她当案底,按惯例,出了这样的事她该写书面报告,但是卧病在床,诸多不便,先这样应付一下。如果一定要写,也是他代笔。以上次检查的经验看来,她不适合写这些,非常不适合! 痛下决心,瞟了眼平静无波的脸,知道他把录音笔打开了,不管为什么,也先不问了。仔细端详,他没有特别生气,还把胡子刮了,下颌上有青色的影子,干净清爽。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注意这些!一边绞手指,一边深呼吸。耻辱的开口,犯罪事实迟早要交代的,也不是第一次被审了。 声音很配合,绝对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她知道错了,老早,就知道错了! “说吧,出什么事了?” “逾越节前一天,因为……打架……我被……抓到警局了……”越来越小声,后来几乎在耳语,尤其警局两个字。这辈子第一次进局子、坐警车,竟然是在这! “What!”再好的心里预设,受袭了,出意外……也没想到会是打架。从椅子上腾的站起来,看她吓了一跳,没往前走,到床尾定了定神。“接着说!” “下午的庆祝活动我参加了一半,又去了三明治吧。”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看他,索性老老实实交代。“上楼的时候Bluma从楼上下来,我没敢跟,但是特激动,等他们走远了才跟!” “是她身边的人?”沉住气,见她摇头,又坐回椅子上。 “不是,我没跟上,下楼还看得见,等到了街上没拐两下,我就迷路了。Bluma……也不见了。”唉,第一次跟踪行动无果而终,当时站在街上也是捶胸顿足。 “跟丢了你和谁打架?!” “我记不清路,就按着印象走,快到学校侧门的时候,碰见几个十来岁的犹太男孩围着两个巴勒斯坦孩子,他们欺负人,我就去了……” 一听就觉得下文没好事,又不便发脾气,隐忍着。“他们干什么了?谁打你了!” “他们说要宰两个穆罕默德的小崽子庆祝逾越节,样子特别凶,两个巴勒斯坦孩子看起来挺小的,我想上去帮忙。” “然后呢?” “推推搡搡就打起来,开始没敢动手,在旁边讲理,后来才上去拉架,那两个巴勒斯坦孩子挺可怜的。” “那你怎么伤的!” “他们……他们有……” “有什么!” “我过去就被卷在里头,开始没注意,后来才看见有个孩子手里有枪……” “什么!”太激动,几乎扑到床上。 见他反应这么大,更觉得性质恶劣,当时也很后怕,自知愚蠢莽撞了。 “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枪,总之一个巴勒斯坦男孩突然就超起来,有这么长。我帮他们来着,可他们不分好人见人就打。我没躲开……枪托……” 突然觉得特心疼,这里的武器都是重型的,枪托不管是木制还是金属,用力刻意撞,大男人都要伤,何况她脆弱的胸骨。见她低着头面有愧色不说话了,走过去站在床边,俯视着一头小发卷。 “被巡逻的警察发现了!逾越节前城区里到处警察,你们敢打架,还私自动武器,所以进警局了!” 点点头,后面的故事很简单,不过也不尽然。 “就这些?!” 摇摇头,更愧了。 “说!” “在警局,我怕……丢国家的脸,所以……” 把那些小发卷都揽进怀里,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什么?说吧。” “我偷跑出来的……” 肩上一疼,本来温柔的依靠充满威胁,他低下头目光烁烁,要吃人的样子! 半天就咬牙挤出几个字。 “哪个警局?!” 44 他生气了,而且非常生气。要不是身上有伤,甚至会扑过来揍她一顿! 插着手立在床边像座铁塔,有五分钟没说话。脸绷得紧,让人不敢看,尤其是他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两小簇火焰,映着熊熊火光! 早知道这次强出头惹了大祸,坐在警局录口供的时候都很配合。但问到身份职业,又犹豫了。毕竟接手使馆这么要紧的工作,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从警局偷跑出来,很是狼狈,加上胸口又疼,回到饭店就躲在房间里。即使再疼也一直忍着没敢出来。为了掩饰,第二天走不动还勉强下楼吃了顿饭。 可一面对他,心里不知怎的很想依靠,就想告诉他疼得要死了,不愿意一个人忍。虽然欺负过自己,但他毕竟独挡一面,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坐在床上,撇了眼可怕的眼神,想往被子里钻,刚一动,他就发话了。 “当时有没有取影像资料?”看着她在那点头如捣蒜,更恨不得彻底整治一下,可想到伤又下不去手。 掀开被子,不由分说摁到床上,把毯子牢牢固定在胸前,“马上睡觉!明早去警局消案底。”起身关灯,往门口走。 像是想到什么,又折回床边,她露着脸,在黑暗中也能看见眼中闪着忏悔的光。 “不许说,谁也不许说,只有我知道,听见没!”逼近那双黑眼睛,呼吸都吹在她脸上,见她赶紧拉过被把自己藏起来,又开始孩子气。 已经没气可生了,只能跟在屁股后头善后去。把露在被外的小发卷绕到指上,还有些不放心。 闷在被子里老半天,觉得发梢轻痒,不久又松开,被上突然压了微微的重量,就在额头的地方。 “乖乖睡觉!” 重新暴露在空气里,想着他刚刚的告别,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那一番作为之后,让她怎么好好睡觉?哪还睡得着! …… 第二天早餐是Samir端来的,之前还进来扶她到卫生间梳洗过。菜是传统菜,因为心里紧张着警局的事,有些食不下咽。 “别害怕,肋骨骨折很快会恢复的。”端着餐具出去前,Samir还笑着开导了两句。 勉强的笑笑,心里可不这么乐观。 身上不方便,他进来时正和衣服较劲,抬手就喘,一喘就疼,老想抱个垫子支撑着。他往床上一坐把贴身的外衣拿走,不知哪变来的大毛衣,直接套到她头上,松松垮垮的一下就穿上了,还很柔软暖和。 外套也准备好了,驼色,和毛衣一个色系,他的。 今天他一身黑,西装格外考究,很正式。 靠在他身上下楼,一楼桌边谁也没正眼看他们,好像约定好了。上车时,他在胸口垫了垫子才系上安全带。一路上,车速都很慢。 到了警局,抱进抱出,从始至终没开口的机会。他带着去过好几个房间,见了几个人,一直是他在说,她安静听。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她做,只要抱杯热饮在外面等他。 在很高的楼层,和被抓来时待的地方不一样。走廊上来来去去的人,不管着不着警服,都是有头有脸的样子,没有外勤那里鱼龙混杂的感觉。 门开时,看着高级警司模样的人和他一起出来,诚挚的握手交谈,之后交了个信封到他手上。他很快告辞,抱起她走在楼道里,经过的人都在看他们。 靠到他怀里,觉得又丢脸了。一路开回饭店,也总不自在的把头扭到窗外。 饭店生意忙碌起来,他们没在门口过多停留,赶紧上楼。许是一路坐车累了,上了没几个台阶就喘,想咳嗽。他在旁边扶都不扶一下,迈着大步往上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信封。 好不容易迈上二楼,靠着扶手想停下休息,他不由分说把口袋塞过来,还没搞明白状况,身上发飘失去平衡,瞬间被拦腰抱起来。 回房的几十步路,有他抱着,自己怀揣耻辱的罪证。回到房间一起坐在床边打开,正急着销毁证据的手被牢牢抓住。 “不许撕!留着!”不怒不威,却是深不可测。拿起她在警局照得特大正面照仔细端详,也和现在一样满心愧疚,一脸杀身难成仁的悔恨。 这样的她,能改吗?以后再闯祸怎么办! “真的只有这些了?”还是不放心,凑过来看。 “我们都有外交豁免权,即使出问题也要交领馆处理,就这些,你是个从犯,警方也没给你主犯那样的待遇。” “主犯什么待遇?”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那,那几个孩子……”还要追问,被坚实的胸口堵了回去。 把照片放到一边,拿出十足的上司架势,轻轻一推就躺到床上,“以后还敢不敢!” “不……不敢了!”为了表决心,双手作发誓状,“再也不敢了!” 像个对他投降的邋遢兵,乖乖高举双手,驼色的大外套配上略显苍白的稚嫩表情,惹人怜爱。也没多想,泰山压顶亲了上去,暂且先小罚一下吧。 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回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数着小绵羊。他的肺活量真好,结束时她喘得厉害,说话像是在哭。 “参赞……能把照……片给……我吗?”真心恳求,眼睛一眨一眨的博取同情。那张案犯般的大头像,爸妈知道肯定要出人命的,家门不幸啊! 看她平息后躺在那扮可怜,俯身轻啄了一下,“能……”起身,警告的又看了一眼,“才怪!” 该给她准备药去了,关门声,床上一扫而空的资料。 让他抓到把柄了!唉! 摸着还热热的唇,埋到衣袖里。闭上眼睛,嗅觉又灵敏起来。 那里,也是他的味道…… 45 逾越节假期第四天,她还在养病,一早,两辆黑轿车停在饭店门口,让下楼上车,那天很晚才回来,只简单收拾了东西,又匆匆上车离开。 下楼时看了眼天放明放,没来得及说太多,只嘱咐好好照顾她。 这一天,庄非都在床上静养,看看小说,听听音乐。他给的CD很好听,反而是又又寄来的小说,不那么上心了。 自己正在经历感情,别人的,就显得不再重要。 受伤前后亲密的举动,这两天反反复复思考了好多次,一定是非常喜欢了,他才会那么做,自己才会愿意他那么做。想见他,可惜一天都不在。 第二天的早餐是雅丽送的,进门就告诉她让去了贝鲁特,短时间不回来。那顿饭,几乎原样端了出去,她吃得很少,下地走动的不多,偶尔趴在门边,偷偷看看他的房间。紧紧闭合的门扉,铁定的事实。 朝纲来过,牧也进来看她,但大家脸上都没什么喜色,略略说说也就走了。晚上躺在床上,看着还摆在枕边的毛衣。大衣他穿走了,毛衣是为了她方便特意留下的。 把手机翻出来,放到毛衣下面。又晃晃腕上的小铃铛,好像两个人在说话似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可他不言不语的这一走,反而希望慢点好,最好他回来时还疼着。 睡下也这么想着,第二天傍晚莫名上了使馆派来的车,还在这么想。 雅丽帮着提了一小包行李放在车后,她坐了进去,按天放的话,使馆接她回去养病。想到伤势可能耽误了任务,又觉得得赶紧恢复报效国家,所以一路上都挺安静踏实。 路上睡了一会儿,司机是生人,一言不发。独自靠在空空的后座上,有些凉。窗外掠过的景色很快,要落日了。公路在沙地上延展,星罗棋布的定居点,在暮色里分不清属于哪一方。 接近目的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灯光渐次,并不繁华。觉得和印象里的特拉维夫不太一样,车停的地方也不是使馆门口,没有熟悉的旗杆,小楼,扑面的风里,反而有淡淡的腥味。 “这是哪儿?”扶着车门站直,面前是简单的犹太居民区,因为节日里,好多家门口还染着羊血的残红。 司机提着行李走到旁边,“走吧。” 上一步拿过自己的小口袋抱在胸前,跟着他往一幢小楼走。虽然有些吃力,但是挺坚强的,到二楼的平台,过了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下来。司机递上来钥匙,指着不远的一扇铁门。 “这是哪儿!”胸口又疼了,计算着开车的时间,应该比特拉维夫要远很多。 “海法。”冷冰冰两个字,并不准备久留,转身下楼,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很快,听见车子驶走的声音。 海法,曾经属于巴勒斯坦的海法,地中海边的海法?为什么把她送到这儿?不是回使馆养伤吗?这,又是谁的决定? 走过去开门,有些年代的旧锁,费了一番力气。 老公寓,刚刚打开电灯来不及看清,屋里又漆黑一片。一闪一灭的顶灯灯泡,应该是失修坏掉了。无计可施,目前还算是半个残废,只好认命的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没敢碰床,就依在沙发边。 拿出手机,摇摇晃晃的小瓷猫,那件毛衣留在耶路撒冷没带来,现在也是孤零零的吧。想着几天前还那么亲密的一处,现在却天各一方,有些感伤,但也还好并不想哭,可能还是累了。 闭上眼睛,计算着日子,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不知道Bluma的事会不会耽误。更重要,不知道远在黎巴嫩的那个人,好不好…… 半夜醒过来,身上觉得冷,不得不爬到床上,躺下不久又睡了。第二天睁眼,天已经大亮,才有机会认真打量这民居。 简单整齐,屋角有个祈祷用的小神龛,落着灰尘的家具,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坐起来有些咳嗽,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在陌生地方,开门前心里敲了阵小鼓,告诉自己要勇敢。 敞门,扑面的海风,淡淡的腥味。放眼望去,很深的蓝。远处有港口码头,就着地势发觉在靠海很近的山腰,也许就是海法有名的卡尔梅勒山吧。天气比耶路撒冷暖,但湿气重些嗓子不舒服。 一天没出门,下山不方便,只去街上买了些简单的食品,换了个灯泡。 可一个人吃饭不香,同层的另一扇门像是没人住,连个像样的邻居也没碰到。就抱着饭碗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一个个频道换。晚间的时候,又看了几次手机,什么也没有。睡下以后,咳得不重了,但是胸口依然疼。 因为安息日又来了不能出门,一直自己傻坐着,听见走廊有动静才向外张望。 几个穿着黑袍的犹太女人,蒙着头巾,后面是留着传统发型的犹太牧师。 同层的门开了,鱼贯而入,又撞上。 站累了就回到沙发上坐着,仔细听隔壁的声音。老房子隔音并不好,像是很多人在说话,应该是祈祷吧,刚刚见到的许是弥撒队伍。很多犹太定居点都有聚众祈祷的地方,有些是宣扬秘密教义的。 想着在国内时认识的犹太朋友,都很开放随和,相比刚刚看到的,还是生活在几千年痛苦里的极端教徒,好像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一幕不断重复。 刚这么想,隔壁啊的一声惨叫,下了一跳,起身太猛,扶着沙发咳嗽起来,胸口振得很疼。 躺下休息,依然听着隔壁的声响,还是絮絮不止的,可也不真切,傍晚前还是鱼贯而出,落锁的声音,一切归于平静。 来这刚两天,就不喜欢了,甚至害怕。 晚上睡着耳边也老有那声惨叫,屋里只有自己,也许,这幢楼里也只有自己。闻着淡淡的腥味,不知道是海还是别的。自己吓自己,结果夜里醒了好几次,天还不亮,就烧起来了。 46 不是第一次发烧了,但却是第一次生病没有人在旁边。骨折那天,他回来就带着去医院,又照顾了好久,所以从没绝望过。不像现在,惨遭遗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在家的时候,不是健康宝宝,可也是爸爸疼妈妈爱的,每次生病忙前忙后。海法离大家那么遥远,谁会来管她?越想越忧虑,也悲观起来,房间变成了牢笼。 本来是来养病的,结果反而添了病,陌生的环境,总觉得隔壁发生过什么,而这座老楼里隐藏了太多神秘。身体本就不舒服,身边冷冷清清,不断积累的情绪终于再也忍不下去。 把能开的灯都开着,独自缩在被子里,不管会不会违反纪律,不管是不是有人监听检查,找到他的电话就拨了过去。 烧得晕晕乎乎的,大半夜,一次次打,好久都没人接,着急得手都发抖,呼吸一乱胸闷得厉害。播通了,即使没人也不舍得挂断,就贴在耳边等着。希望能听见熟悉的声音,哪怕,哪怕是批她、骂她一下。好几次,就这么打着等着,睡了又醒。 使馆为什么会安排她来这儿?是疗养吗?还是处罚?浑身烫得厉害,勉强爬起来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以为能出汗就退烧了,要不连个买药的人都没有。 天快亮了,坐起身懵懂懂得看着窗外,打了那么久都没人,他是忙公事还是不管她了?无计可施,只好给饭店拨,阮家兄弟应该已经起来张罗早餐了。本该是开学的日子,却一个人孤零零被放到这儿,无家可归,想着想着更伤心了。 电话终于通了,是明放的声音。 “喂……” “庄非啊,在使馆休息的好吗?不着急回来,好利落再说。” 一时不知道拿什么话接,咳了两声。 “明放叔叔,参赞回去了吗?Itzhak去学校了吗?” “不用担心,都很好。” “参赞在吗?” “我……去照顾生意了,你好好养病。” 很唐突就挂断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看着手机,甚至有点不敢相信。真是难过了,趴在枕头上掉了会儿金豆儿。是不是他设计这么罚她的,因为她进警局的事? 被遗弃了,丢在半山腰异教的鬼屋里。揉着眼睛还要小心身上的伤,坐在床头裹着被子,越想越害怕,噼哩啪啦,衣服前襟都哭湿了。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孤独一人死了都没人知道。勉强举着电话又打给他,竟然已经关机了。听着希伯来语的语音提示,好久都愣愣的,然后很生气很绝然的把手机放到床边,不去看了。 看着屋顶,那盏自己换过灯泡的顶灯。站在椅子上,当时忍着胸前的疼,俯视整个小屋,表扬自己勇敢很能干,胸口那么疼还操持这些。 可现在呢,想爸爸了,也想妈妈,揉揉眼睛,特别委屈。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不管她了?!瘫在床上,等着天亮了才又睡了会儿。 到了下午,有点烧傻了,热得踹开被子,穿着睡衣扶着墙在屋里走,然后又回到床边拿起手机坐在沙发上,觉得他会给她打电话,也许半夜他也睡了,上午他有公事,过一会儿他会打了,那两天他总是很上心的样子。 门上有声音的时候,正在回忆逾越节里的事,他说的话,他的亲吻,还有他离开了。 咚咚的响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是幻听,过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敲门。第一直觉是害怕,想到听过的那声惨叫,缩在沙发里不敢动,门敲了好一阵,停下以为没人的时候,猛然又响了起来。 走路都打晃,天旋地转。勉强贴在门板上,侧耳听外面的声音。如果是异教徒,那……那……那怎么办?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呼噜呼噜紊乱的呼吸,想咳嗽又要忍着,脸涨得通红。 敲门声又静下去了,楼道里没有动静,握着把手,手心里密密的汗,后背有嗖嗖的凉风,下了半天决心,才轻轻开了锁。 又是那样的腥味,扑面而来。看不见蓝,眼前一片黑蒙蒙的影子,把景色全挡住了。抬头没瞅太真切,因为那熟悉的驼色就扑了上去。那是他的毛衣,他喜欢的颜色。 “你怎么去贝鲁特……呜呜呜……我不想待这儿了!我想回耶路撒冷……呜,我不养伤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打架了,回去罚我吧,让我回去吧!”又哭又咳,抱着他的腰,不依不饶的求。 靠在他身上,手圈得紧紧的,外衣质地柔软,胸口温暖。背上有些发凉,气息也不畅快,可还是开心起来。背上是他拍了拍,温暖的想闭上眼睛了。 “现在不能回去!”头顶传来声音。 烧到燥热,可心里还算清醒,被陌生的低沉嗓音一激,吓得全身哆嗦,松开手想逃开,竟然完全没劲了。脚下发软,胸口疼的突突跳。勉强抬头,看着那张靠近的模糊面孔,像他,可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