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道: “大表姐,你咋这么顽固呢?你要这么说,还是要告状。或者咱这么说,你不看别人,看我。我辛辛苦苦这二十年,你也看到了;因为你,我也犯过错误;跌倒了爬起来,能当上这个院长不容易。你不告状呢,我这个位子就能保住;你要一折腾,说不定像二十年前的荀院长一样,我也被撸了。我的帽子,就在你手里提溜着呢。” 李雪莲: “如果是因为你的帽子,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刚才不是说了,今年我不告状了。” 王公道差点哭了: “大表姐,你咋张口就是瞎话呢?咱们是姐俩儿,就不能开诚布公谈一回吗?” 李雪莲急了: “谁给你说瞎话了?我说实话,你不信哩。” 抄起枣树下台阶上的提包: “反正我说啥你都不信,我就不跟你再啰嗦了,我还得去俺闺女家。你们要愿意待着,你们就待着;临走时别忘把门给我锁上。” 接着走出了院子。王公道忙又撵出去: “你急啥哩,就是串亲戚,也等我一下,我用法院的车,把你送过去呀。”序言:二十年后(二) 县长郑重到该县上任仅三个月。从上到下的领导干部中,惟有郑重,还没有认识到李雪莲的厉害。没认识到李雪莲厉害并不是之前不知道李雪莲是当代的“小白菜”;因为她告状,曾经撤过市长县长法院院长等一干人;正因为知道,他觉得从上到下的领导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些草木皆兵。从市到县的各级政府,岂能让一个农村妇女唬住?或被一个农村妇女拿住命门?一旦被人拿住命门,软肋攥在别人手里,你就没个退路,大家年年不得安生。维稳是要维护,和谐是要和谐,但维稳不是这么个维稳法,和谐也不是这么个和谐法。就像对付恐怖分子,你不能退让;你一退让,他就会提出新的条件,永远没个尽头。谈判不是万能的。他觉得从上到下的领导太软弱了,该硬的时候还是要硬;事情该爆发,就让它爆发;恐怖分子要开枪,就让他开枪。当然,二十年前爆发过,撤了市长、县长、法院院长等一干人;但正是因为二十年前爆发过,现在倒应该不怕了;官场撤过人的地方,就不会再撤人了;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郑重除了有上述认识,他在另一个县当常务副县长时,曾经处理过一起上访告状的事,有过经验教训。另一个县的事态,比李雪莲告状严重多了。县上要建一个工业园,占了一个村二百多亩土地;在土地补偿款上,政府与农民一直达不成协议。这个村集结了一千多名农民,男男女女,到县政府门前静坐。县长老熊与农民代表谈判十轮,也没谈出个结果。县政府门前聚的人越来越多。老熊请示市长马文彬,可否动用警力,马文彬的回答就四个字: “妥善处理。” 上下夹击,把老熊愁得住进了医院。老熊一病,事情就落到了郑重头上。郑重知道老熊的病是装的,在躲这蚂蜂窝,但郑重有郑重的想法。郑重接手之后,谁也没请示,又把几个带头闹事的农民代表叫到县政府会议室进行第十一轮谈判。农民代表进了会议室,发现里面站满了警察。警察二话不说,就把几个带头闹事的农民掀翻了,戴上手铐,堵上嘴,从县政府后门押走了。闻知自己的代表被警察抓了,县政府门口一千多农民更不干了,人群冲进县政府,砸了办公楼的窗户,推翻停在楼前的三辆轿车,并点火烧了。郑重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打、砸、抢的群众接着发现,县政府四周,开始聚集警察。警察越聚越多,聚了三四百名,有的实枪荷弹,有的拿着警棍。郑重把县里三四百名警力,全部调集过来。农民与警察发生了冲突。郑重命令警察朝天开枪。枪声一响,农民立即作鸟兽散。两颗流弹,又把两个奔跑的农民打伤了。事态就这样平息了。 被抓的几个谈判代表被放了;七八个参与打、砸、抢、烧的首要分子被抓了起来,以“扰乱社会秩序罪”、“妨碍公务罪”、“故意毁坏公私财物罪”,分别被判刑三年五年不等。政府仍按初始的规定价补偿村里的土地,村民也就把钱接了,无人敢闹事了;工业园马上动工了。因开枪伤人,郑重被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市长马文彬过去跟郑重不熟,通过这件事,开始对郑重大为欣赏。欣赏不是欣赏郑重开枪伤人,而是他遇到这种事不请示,敢于自己做主。换句话,敢于承担责任。一年之后,李雪莲这个县的县长调走了,郑重虽然背着处分,市长马文彬拍板,调郑重来这个县当县长。当法院院长王公道向郑重汇报李雪莲的情况,说弄不准她今年是否还会告状;王公道哭丧着脸,郑重却没有当回事。王公道: “二十年了,这个娘们,变得越来越难缠了;她越说不告状,我越不放心,弄不准她的心思。” 郑重: “弄不准就不弄,让她告呗。” 王公道忙摇手: “郑县长,您刚来不清楚,可不敢让她告状。” 郑重: “宪法哪条规定,公民不能告状?” 王公道: “她不是往咱县法院告,她要往咱县法院告,我也不怕了;她一告状就是北京。平时去北京咱也不怕,北京马上又要开人代会了不是?她再闯了大会堂,从市长到您,再到我,又得下台。” 郑重一笑,讲了正因为二十年前撤了一干人,现在不会再撤的道理;谁知王公道不同意: “郑县长,我说话难听,您别在意,我懂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但正因为此一时彼一时,领导的心思,也像李雪莲的心思一样,咱也猜不准。您以为撤干部领导会心疼呢?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干部;撤一批,人家正好换上一批自己的人。” 王公道这话,郑重倒没有想到。郑重将身子倚到椅子背上: “撤就撤呗,我正好不想当了。” 王公道急了: “这事儿也不由您说了算,您不想当,万一市长还想当呢?” 又低头说: “再说,我还想当呢。” 郑重看出王公道是个老实人,不由“噗啼”笑了: “那各级政府,就被一个农村妇女这么拿捏住了?” 王公道: “可不咋的,二十年了,年年这样。” 又说: “麻烦还在于,如果她是一个人还好对付,实际上她变成仨人了。” 郑重不解: “啥意思?” 王公道: “我们觉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说她是‘潘金莲’,她说自个儿冤得像‘窦娥’,这不就成仨人了?这仨妇女,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单拎出一个人就不好对付,仨个难缠的人缠在一起,可不就成三头六臂了?又跟白娘子练功似的,一练练了二十年,可不就成精了?” 又说: “为了哄住她,二十年来,她可没少得东西。光猪腿,我给她送过十七八个。” 又说: “都见大家给当官的送东西,哪见过当官的给一个农村妇女送东西?” 又埋怨: “国家这人代会也开得忒频繁了,一年一小开,五年一大开;今年还不同往年,今年是大开,政府要换届,哪里敢让她去搀乎?可不敢大意。” 又叹息: “不怪别的,就怪事情颠倒了。咋也没想到,一个农村妇女,一下跟国家大事连在了一起。” 郑重: “正因为你们这么弄,就把她惯出毛病了。” 王公道: “郑县长,这是目前的现实。我官小,是谈不下来了,郑县长您官大,要不您跟她谈一谈?” 郑重一笑,知道王公道是要把事情往上推,躲开这蚂蜂窝;这人看似老实,心里也藏着鬼呢;但郑重没计较这个,换条思路问: “能不能调查调查,看这妇女有没有别的事情,比如,偷盗,打架,赌博,或其它违法的事?” 王公道明白郑重的意思: “盼她有哇,她要有其他犯罪事实,不早把她抓了?那样我也干净了,就该公安局跟她打交道了。” 但搔着头说: “也留意她二十年了,可一个农村娘们,想犯罪,又没这胆,想赌博,她又没钱。” 郑重倒不同意: “按你的形容,人家不是没这胆儿,是证明人家品质还不错。” 又说: “咱再换条思路,能不能做做她前夫的工作,跟她再复婚呢?如果他们复了婚,不就没告状这回事了?” 王公道: “这条路,咱也走过二十年了;这工作,咱也做过几百回了。可她前夫也是头犟驴,说没闹这二十年,复婚还可以考虑;正是闹了二十年,哪怕天底下剩她一个女的,也不会跟她再复婚了。” 又说: “再说,那男的又找人了,生下的孩子也快二十了,如果跟李雪莲复婚,他还得先离婚不是?” 又说: “再说,李雪莲要跟她前夫复婚,也不是为了过日子,是为了复婚之后再离婚。一句话,纯粹为了折腾,为了证明她不是潘金莲。” 又感叹: “她没折腾着她前夫,倒折腾着我们了。二十年啊郑县长。我有时愁的,真想辞了这个院长,去做小买卖。” 郑重“噗啼”笑了: “看把你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会她一面吧。” 王公道马上站起来: “这就对了郑县长,反正说下大天来,也就是哄她一下。哄她过了这一个月,等全国人代会开过了,她想到哪儿告,就到哪儿告去。只要过了关键时期,咱就不怕了。” 郑重摇头: “你说这县,咋出了这么个潘金莲呢?” 王公道: “偶然,纯属偶然。” 第二天上午,县长郑重去李雪莲的村子找李雪莲,由法院院长王公道一行人陪着。郑重去找李雪莲并不仅仅是昨天王公道讲了一通大道理,说服了郑重;而是在王公道走后,市长马文彬也给他打了电话,说十天之后,他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要去北京参加人代会;你县有个妇女叫李雪莲,二十年前闹过大会堂,之后年年告状,提醒郑重注意。马文彬: “我去北京参加人代会,李雪莲就不要去了。” 王公道一番高谈阔论,郑重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马文彬这个电话,郑重却不能不在意,也不敢不在意。同时,他也想见一见李雪莲,看她是否长着三头六臂,从上到下,把大家折腾了二十年。待见到李雪莲,原来也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头发花白,腰口像水缸一样粗,说话瓮声瓮气。李雪莲见到王公道,还感到奇怪: “你昨天不是来了,咋今天又来了?” 王公道: “大表姐,昨天是昨天,今天跟昨天不一样。” 指着郑重: “这是咱县的郑县长,我官小,昨天说不下你,今天把县长请来了。” 大家在院子枣树下坐定。郑重: “大嫂,我喜欢开门见山,咱就长话短说吧。国家马上要开人代会了,你还去告状不去了?” 李雪莲指着王公道: “昨天不跟他说了,今年不去了。” 郑重问得跟昨天王公道问的一样: “为啥不去了?” 李雪莲回答得也跟昨天一样: “过去我没想通,今年我想通了。” 王公道拍着巴掌: “你越这么说,我心里越没底。” 又说: “你要这么说,还是要告状。” 郑重用手止住王公道,对李雪莲说: “王院长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既然想通了,那就写个保证书吧。” 李雪莲吃了一惊: “啥叫保证书?” 郑重: “保证不再告状,签上你的名字。” 李雪莲: “签上名,起个啥作用呢?” 郑重: “如果再告状,就得承担法律责任。” 李雪莲: “那我不写。” 郑重一愣: “既然不告了,为啥不敢写保证书?” 李雪莲: “不是不敢,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理儿也不是这么个理儿;我有冤可以不申,但不能给你写保证书;一写保证书,好像是我错了;一时错还没啥,不是二十年全都错了?” 郑重又一愣,看出这农村妇女不一般;事中这层道理,郑重倒没想到。郑重忙说: “大嫂,事情没那么严重,也就是个形式。” 李雪莲摇头: “现在是个形式,将来一出事,你们拿这张纸,就能把我抓起来。” 郑重终于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人;李雪莲,不愧是李雪莲;他给设下一套,全被她看出来了。郑重忙解释: “不是这么个用意,是为了让大家放心;不然空口一句话,咱哪能达成协议呢?” 王公道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公文纸,纸上已打印好几行字。王公道: “大表姐,协议都替你起草好了,今天郑县长也在,你就签了吧。” 又从上衣口袋拔出一杆钢笔: “你签了,我今后再不来烦你。” 谁知李雪莲一把将王公道的钢笔打掉: “本来我今年不想告状了,你们要这么逼我,那我告诉你们,我改主意了,今年我还得去告状。” 郑重愣在那里。王公道从地上捡起钢笔,拍着手中的保证书说: “看看,终于说实话了吧。”序言:二十年后(三) 县长郑重,受到市长马文彬的当面批评;批评他把政府和李雪莲的矛盾激化了。郑重在邻县当常务副县长时,处理过农民围攻县政府的事,那次就把矛盾激化了;但那次激化是对的,这次激化却是错的。一个农村妇女,告状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说不告状了;不管这话的真假,能说出不告状的话,二十年来从未有过,就属于积极因素。就算是假话,假中,却有改正告状和偏激做法的愿望。人家有这样的愿望,我们就该往积极的方面引导;但从法院院长到县长,皆是兜头一瓢凉水,非说人家说的是假话。为了把假话变成真话,非让人家签保证书,非让人家承担法律责任。结果呢?把一件好事或好的愿望,逼到了死角。出发点是什么呢?就是不信任人家。你不信任人家,人家怎么会信任你呢?兔急了还会跳墙呢。结果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这个妇女本来说今年不告状了,最后生生改了口,又说今年要告状。这下大家踏实了。但接着做工作,难度就更大了。当人家有好的愿望的时候,做工作是往相同的方向努力;等人家把相同改成了不同,做工作就得从不同开始;而从不同往相同的道路上掰,单是这个掰的本身,工作量就大了。 这个额外的工作量是谁附加的呢?不是这个农村妇女,而是我们去做工作的人。我们的工作方法,是有问题的。问题出在工作方法上,还只是问题的表面;而问题的实质,出在我们对人民的态度上。你不信任人民,人民怎么会信任你呢?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人民的公仆,而是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在当官做老爷。比这些错误更大的错误是,处理这件事时,缺乏大局观念。再过半个月,国家就要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了。当一个农村妇女,和国家大事无形中联系起来后,她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了;而我们做工作的方式,还是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样。二十年前,这个妇女,是闯过人民大会堂的;因为她,撤过一连串我们的前任;二十年前,我们的前任,就是这样对待这个妇女的;我们从二十年前,还不应该汲取血的教训吗?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政治观念。今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不同于往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今年是换届年,会产生新一届政府,全国全世界都很关注。二十年前,妇女闯的是小年;今年要闯,可就是大年了。万一她闯了,又像二十年前一样闯成功了,出的政治事故和政治影响,又和二十年前不同了。新闻比二十年前发达了。有了互联网。有了微博。说不定一夜之间,全世界都会知道这件事。我们像二十年前的前任一样被撤职还是小事,由此把整个国家的脸,丢到全世界面前,事情就大了…… 马文彬批评郑重时,措辞虽然很激烈,但脸上一直微笑着。这是马文彬讲话的特点。马文彬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在主席台上讲话,有时需要站在舞台一侧的话筒前;别人讲过,他走过去,他的头够着话筒都难;一般别人讲过,轮到市长发言,工作人员要赶紧跑上去调矮话筒的高度。人矮,加上瘦,又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像个文弱的书生。与人说话,声音也不大,没说话先笑;说过一段,又笑一下。但有理不在高言,同样一件事,别人能说出一层道理,他能说出三层道理;如是好事还好,如是坏事,就把你批得体无完肤了。加上马文彬平时说话声音低,一到研究干部的任用,声音突然就高了;提谁,撤谁,旗帜鲜明;他想提拔谁,一般无人敢反对;想反对,你说一层理,他说三层理,你也说不过他;往往一锤定音。同理,他想撤掉哪个干部,也往往一锤定音。所以从市里到县里,各级干部都惧他。马文彬批评郑重,也与批评其他人一样,批评一段,微笑一下;一席话微笑下来,郑重身上已出了好几层冷汗。郑重出冷汗不是惧马文彬的批评,而是觉得马文彬说得入情入理。立场、目光,都比郑重高许多。什么是差距?这就是差距。为什么人家当市长,自己当县长,原因没有别的,就因为人家水平比你高。马文彬批评完,郑重心悦诚服地说: “马市长,您说得对,是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是我把大事看小了,是我没有大局观念和政治观念,是我没有认清时代。我回去给您写份检查。” 马文彬微笑着摆手: “检查就不必了,认识到就行了。” 又说: “我有时琢磨啊,有些古代的成语,还是经得起琢磨的,还是大有深意的。譬如讲,‘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譬如讲,‘防微杜渐’,譬如讲,‘因小失大’。言而总之,都在说一个‘小’字。许多人栽跟头,没栽在‘大’字上,皆栽到‘小’字上。或者,没领会‘小’字的深意。” 郑重忙点头: “我就是因小失大,我就没领会‘小’字的深意。” 马文彬: “还有一句成语,叫‘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回栽了跟头,下一回知道‘由此及彼’和‘举一反三’,恰恰也就进步了。” 郑重: “我回县里之后,马上重新去做工作,马上再找这个妇女谈。” 马文彬笑着点郑重: “你都与人家闹顶了,光是磨转这个‘顶’,就非一日之功。” 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 “再有九天就要开全国人代会了,还是我亲自出马吧。你回去约一下,我请这个妇女吃顿饭。” 听说市长要请一个农村妇女吃饭,起因又是由自己工作没做好引起的,郑重有些不安: “马市长,都是我工作没做好,给您惹了祸。” 马文彬摆手: “见群众,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嘛。” 又笑着说: “当了三年市长,还没见过治下的‘小白菜’,对了,没见过这个‘潘金莲’,刚才你又说,她是‘窦娥’,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没见过这个‘窦娥’和‘哪吒’,我也不对呀,我也犯了官僚主义呀。” 郑重见气氛缓和下来了,也忙笑着凑趣: “戏里的‘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都是俊俏的小媳妇;咱这儿的‘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可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妇女。” 待到市长马文彬请李雪莲吃饭,为吃饭的地点,马文彬又批评了市政府的秘书长和县长郑重。马文彬平时请人吃饭有三个地点:如是省上领导来,或是其他市里的同僚来,就在市政府宾馆;如是来投资的外商,在市里的“富豪大酒店”;如是过去的同学朋友,由市政府宾馆做好饭菜,运到家里。市政府秘书长觉得马文彬请一个农民吃饭,属工作范畴,便把宴会安排在了市政府宾馆;准备派车把李雪莲接过来。向马文彬汇报时,马文彬皱了一下眉: “不是批评你们,啥叫对待群众的态度,通过一顿饭,就能看出来。你是让群众来拜见你,还是你去拜见群众?” 秘书长马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对对对,我们应该到县里去。” 出了马文彬的办公室,忙给县长郑重打电话。郑重便把饭安排在该县的“世外桃源”。该县的“世外桃源”,是该县吃饭规格最高的地方。该县虽处内陆地带,“世外桃源”的菜,却有世界各地的生猛海鲜。市长马文彬过去到县里来视察,如留下吃饭,皆在“世外桃源”。过去在“世外桃源”,这回也在“世外桃源”。郑重汇报秘书长,秘书长又汇报马文彬,马文彬又皱了一下眉: “不是说过‘举一反三’吗?四个字,落实下来,咋就这么难呢?请一个群众吃饭,你去‘世外桃源’,灯火辉煌,生猛海鲜,还没吃饭,就把人家吓住了;她看你们整天吃这么好,心里更来气了;接着她的工作还怎么做?要我说,请人家吃饭,能不能找一个让人家感到舒服和放松的地方?譬如讲,就去她那个镇上,找家羊汤馆,一人吃三五个烧饼,喝一碗热乎乎的羊汤,满头大汗,气氛不一下就融洽了?” 秘书长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忙点头: “对对对,咱们去他们镇上,咱们喝羊汤。” 又担心: “就怕那镇上的小饭馆不卫生呀。” 马文彬挥手: “我从小也是农村长大的,人家吃得,我就吃得;你们吃不得,你们别去。” 秘书长忙点头: “我们也吃得,我们也吃得。” 又回到自己办公室,给县长郑重打电话。郑重也马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按市长马文彬的意图,重新将吃饭的地方,改到镇上羊汤馆。同时更加佩服马文彬。人家想一件小事,都比自己深远。“小”字的深意,自己还是没有琢磨透。什么叫差距?这就叫差距。 第二天晚上,市长马文彬,便在拐弯镇的“老白羊汤馆”,请李雪莲喝羊汤。“老白羊汤馆”地处镇西头。平日从里到外,“老白羊汤馆”都脏乎乎的;今天突然变干净了。上午还脏,下午就干净了。地上扫过,桌子用滚水烫过,顶棚上有几个窟窿,临时糊了几张报纸;后厨犄角旮旯,也用铲子,将油腻铲了一遍。里外一收拾,“老白羊汤馆”显得亮堂许多。“老白羊汤馆”左手,是一家卖羊杂碎的街摊;上午还在卖羊杂碎,下午让镇长赖小毛给赶走了;“老白羊汤馆”右手的摊主,是拔牙兼卖杂货的老余,下午也让赖小毛给赶走了。门前左右一打扫,“老白羊汤馆”前脸,马上显得开阔许多。陪市长请李雪莲吃饭的,有市政府的秘书长,该县县长郑重,法院院长王公道。一张桌子,共坐了五个人。其他市政府的随从,县政府的随从,县法院的随从,皆由拐弯镇的镇长赖小毛,拉到镇政府食堂吃去了。也是害怕阵势大了,一下把李雪莲吓住。派谁去请李雪莲来吃饭,县长郑重也颇费踌躇。郑重和王公道,都刚刚与李雪莲说顶了,不敢再招惹她,郑重便把这副担子,压到了拐弯镇镇长赖小毛身上。赖小毛今年四十来岁,是个矮胖子,平日说一句话,要带三个脏字;喝醉酒,还敢打人。他有一辆“桑塔纳3000”轿车,喝醉酒上了车,坐在后排,爱指挥司机开车。车开快了,他会急,扬起手,照司机脑袋上就是一巴掌: “妈拉个×,你爹死了,急着回去奔丧?” 车开慢了,他也会急,扬起手,又是一巴掌: “妈拉个×,车是你爹拉着?好好一辆汽车,让你开成了驴车。” 司机被他打跑过五个。镇政府的干部有四十多人,没有一个没被他骂过;镇下边有二十多个村,二十多个村长,没有一个没被他踢过。但赖小毛镇长当了五年,李雪莲就在拐弯镇下边的一个村里,年年告状,他却一直对李雪莲敬而远之。因为李雪莲告状,县上每年开年终会,都批评拐弯镇,说镇上“维稳”这一条没达标,不能算先进乡镇;赖小毛从县上开会回来,却交代镇政府所有的干部,宁肯不当这个先进,也不能阻止李雪莲告状。因李雪莲告状是越级;不阻止,她不找镇上的麻烦;一阻止,一不越级,这蚂蜂窝就落到了他头上。赖小毛: “咱们在拐弯镇工作,心里也得会拐弯。” 赖小毛平时粗,谁知也有细的时候;如今郑重派他去请李雪莲喝羊汤,赖小毛虽然肚子里暗暗叫苦,但身子又不敢不去。赖小毛平日见人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但见了李雪莲,胖脸却笑起了一朵花,张口就叫“大姑”。叫得李雪莲倒有些含糊。因为一个告状,咋招来这么多亲戚呢?李雪莲: “赖镇长,法院王院长叫我表姐都有些勉强,你又降了一辈儿,给我叫姑,我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赖小毛竖起眼睛: “王院长叫你‘表姐’,肯定叫得没边没沿,我从俺姥娘家算起,给你叫声‘大姑’,还真不算冤。我给你论论啊,我妈他娘家是严家庄的,我妈他哥也就是俺舅,娶的是柴家庄老柴的外甥女……” 掰着胖指头在那里数。李雪莲止住他: “赖镇长,咱别兜圈子了,啥事吧?你要来说告状的事,咱就别说下去了。” 赖小毛: “不说告状的事。大姑,我在镇上工作五年了,见到你,跟你说过告状的事没有?” 李雪莲想了想,点头: “那倒真没有。” 赖小毛拍着手: “就是呀,有仇报仇,有冤申冤,从三国以来,都属天经地义。我不拦人告状。我今天来,是请你去吃饭。也不是我请你吃饭,是咱市里的马市长请你,大姑,你面子大了。” 李雪莲马上又翻了脸: “不管市长县长,请你吃饭,准没好事,不定心里憋着啥坏呢。” 又说: “为啥平日不请,现在突然要请呢?还不是国家马上要开人代会了?” 转身就往院外走。赖小毛跳到她面前,用手拦住她: “大姑,我同意你的看法,当那么大官,不会白请人吃饭,何况又是特殊时期;但就是‘鸿门宴’,你今儿也得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