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法律程序,官司就该这么审呀。” 李雪莲: “秦玉河到都没到,事儿就完了?” 王公道: “按法律规定,他可以委托律师到庭。” 李雪莲目瞪口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假的,咋就变不成假的呢?” 王公道将去年的离婚证交给她: “从法律讲,这就是真的。早给你说,你不听。” 又悄声说: “我没说娃的事,就算便宜你了。” 李雪莲: “这么说,官司输了,你还照顾我了?” 王公道一愣,马上说: “那可不。”序言:那一年(六) 李雪莲头一回见到董宪法,是在县法院门口。 董宪法是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董宪法今年五十二岁,矮,胖,腆着肚子。董宪法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董宪法从部队转业,回到县里工作。当时县上有三个单位缺人:畜牧局,卫生局,还有县法院。县委组织部长翻看董宪法的档案材料: “从材料上,看不出他有啥特长,但看他的名字,不该去畜牧局,也不该去卫生局,应该去法院,‘懂’宪法,就是懂法律嘛。” 于是董宪法就来到了法院。董宪法在部队当营长,按级别论,到法院给安排了个庭长。十年后,不当庭长了,升任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说是升任,法院系统的人都知道,是明升暗降。这个专职委员,只是一个业务职位,并无实权。名义上享受副院长待遇,但不是副院长;审案、判案、出门用车、签字报销,权力还不如一个庭长。换句话,董宪法的庭长,是给挤下去的;或者,是给挤上去的。这个专职委员,董宪法一当又是十年,离退休已经不远了。二十年前,他上边的院长、副院长都比他年龄大;如今的院长、副院长都比他年轻;从年龄讲,董宪法也算是老资格了。正因为是老资格,二十年只混到一个“专委”,不见进步;或者说,从庭长到“专委”,等于是退步;就被同事们看不起。比同事们看不起董宪法的,是董宪法自己。同事们看不起他是在平时,董宪法看不起自己是在关键时候;好几次该当副院长时,他没把握好机会;按说专委离副院长比庭长近,但好几个庭长越过他当了副院长,他仍原地未动。关键时候,不是比平时更重要?平时的点滴积累,不都是为了关键时候?比这更关键的是,同事们觉得他二十年没上去是因为窝囊,董宪法觉得自己没上去是因为正直。觉得自己不会巴结人,不会送礼,不会贪赃枉法,才错过了关键时候。 董宪法有些悲壮,也有些灰心。当正义变为灰心时,董宪法便有些得过且过。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董宪法压根不喜欢法院的工作。不喜欢不是觉得法律不重要,而是他打小喜欢做的,是把事往一块拢,而不是往两边拆;而法院的工作,整天干的全是拆的事。好事大家不来打官司。就像医生,整天接触的都不是正常人,而是病人一样。医院盼的是人生病,法院盼的是麻烦和官司;没有生病和官司,医院和法院都得关门。董宪法觉得自己入错了行,这才是最关键的。董宪法觉得,牲口市上的牲口牙子,与人在袖子里捏手,撮合双方买卖,都比法院的工作强。但一个法院的专委,也不能撂下专委不干,去集上卖牲口。如去卖牲口,董宪法自个儿没啥,世上所有的人会疯了:他们会觉得董宪法疯了。所以董宪法整日当着专委,心里却闷闷不乐。 别人见董宪法闷闷不乐,以为他为了二十年没进步和专委的事,喝酒的时候,还替他打抱不平;董宪法闷闷不乐也为二十年没进步和专委的事,但比这些更重要的,他干脆不想当这个专委,想去集市上当牲口牙子。更闷闷不乐的是,这个闷闷不乐还不能说。于是董宪法对自个儿的工作,除了得过且过,还对周边的环境和人有些厌烦。正因为得过且过和厌烦,董宪法便有些破碗破摔,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是喝酒。按说他当着审判委员会的专委,审判委员会也研究案子,或者说,董宪法也掺乎案子,原告被告都会请他喝酒;但久而久之,大家见他只能研究和掺乎,不能拍板,说起话来,还不如一个庭长或法官,便无人找他啰嗦。外面无人请他喝酒,董宪法可以与法院的同事喝。但法院的同事见他二十年不进步,想着以后也不会进步了,只能等着退休了;一个毫无希望的人,也无人浪费工夫与他喝酒。法院是个每天有人请酒的地方,但董宪法身在法院,却无人请他喝酒。长时间无处喝酒,也把人憋死了。久而久之,董宪法已经沦落到蹭人酒喝的地步。每天一到中午十一点,董宪法便到法院门口踱步。原告或被告请别的法官喝酒,大家从法院出来,碰见董宪法在门口踱步,同事只好随口说: “老董,一块吃饭去吧。” 董宪法一开始还犹豫: “还有事。” 不等对方接话,马上又说: “有啥事,不能下午办呀。” 又说: “有多少鸭子,不能下午赶下河呀。” 便随人吃饭喝酒去了。 久而久之,同事出门再见到董宪法,便把话说到前头: “老董,知你忙,今儿吃饭就不让你了。” 董宪法倒急了: “我没说忙,你咋知道我忙?啥意思?想吃独食呀?” 又说: “别拿我不当回事,明告诉你们,我老董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忙也许帮不上你们,要想坏你们的事,还是容易的。” 倒让同事不好意思: “你看,说着说着急了,不就开个玩笑吗?” 大家一起去喝酒。再久而久之,同事出去吃饭,不敢走法院前门,都从后门溜,知道前门有个董宪法在候着。李雪莲见到董宪法,就是董宪法在法院门口蹓跶的时候。状告秦玉河之前,李雪莲没打过官司,不知道董宪法是谁。上回王公道开庭,判李雪莲败诉;李雪莲不服;不但不服王公道的判决,连王公道也不信了;她想重打官司。如果重打官司,就不单是状告秦玉河的事了;在把她和秦玉河去年离婚的事推翻之前,先得把王公道的判决给推翻了;只有推翻这个判决,事情才可以重新说起。不打官司只是一件事儿,打起官司,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但李雪莲只知道重打官司得把王公道的判决推翻,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判决推翻;想着能推翻王公道判决的,必定是在法院能管住王公道的人。王公道在县法院民事一庭工作,李雪莲便去找民事一庭的庭长。一庭的庭长姓贾。老贾知道这是桩难缠的案子;比案子更难缠的,是告状的人;比人更难缠的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妇女不懂法律程序;而把一整套法律程序讲清楚,比断一件案子还难;老贾也是害怕事情越说越多,说来说去,反倒把自己缠在里面了;李雪莲找老贾是下午六点,老贾晚上还有饭局,也是急着出去喝酒,便灵机一动,化繁就简,把这麻烦推给了法院的专委董宪法。推给董宪法并不是他跟董宪法过不去,而是他不敢推给别的上级,如几个副院长;更不敢推给院长;何况他平日就爱跟董宪法斗嘴;两人见面,不骂嘴不打招呼;昨天晚上,老贾又在酒桌上和董宪法斗过酒;便想将这气继续斗下去。老贾故意嘬着牙花子: “这案子很难缠呀。” 李雪莲: “本来不难缠,是你们给弄难缠了。” 老贾: “案子已经判了,一判,就代表法院,要想推翻,我的官太小,推不动呀。” 李雪莲: “你推不动,谁能推得动?” 老贾故意想了想: “我给你说一个人,你不能说是我说的。” 李雪莲不解: “打官司,又不是偷东西,咋还背着人呀?” 老贾: “这人管的难缠的案子太多,再给他推,他会急呀。” 李雪莲: “谁?” 老贾: “我们法院的董专委,董宪法。” 李雪莲不解: “‘专委’是干嘛的?” 老贾: “如果是医院,就是专家,专门医治疑难杂症。” 老贾说的错不错?不错;因为从理论上讲,董宪法是审判委员会的专职委员,审判委员会,就是专门研究重大疑难案件的;从职务上讲,专委又比庭长大,也算老贾的上级;但只有法院的人知道,这个专委只是一个摆设,这个上级还不如下级。李雪莲信了老贾的话,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便在县法院门口,找到了正在踱步的法院专委董宪法。董宪法今天踱步,也踱了一个多小时了。李雪莲不知董宪法的深浅,只知道他是法院的专委,专门处理重大疑难案件;董宪法也不知道李雪莲是谁。正因为相互不知道,李雪莲对董宪法很恭敬。看董宪法在那里东张西望,也不敢上前打扰。看他望了半个小时,也没望出什么,才上前一步说: “你是董专委吧?” 猛地被人打扰,董宪法吃了一惊。看看表,已经下午一点了,想来今天中午蹭不上别人的酒席了,才转过身问: “你谁呀?” 李雪莲: “我叫李雪莲。” 董宪法想了半天,想不起这个李雪莲是谁,打了个哈欠: “你啥事吧?” 李雪莲: “你们把我的案子判错了。” 董宪法脑子有些懵,一时想不起这是桩啥案子,这案子自己是否掺乎过;就算掺乎过的案子,在他脑子里也稀里糊涂;正因为稀里糊涂,他断不定这案子自己是否掺乎过;便问: “法院的案子多了,你说的到底是哪一桩呀?” 李雪莲便将自己的案子从头说起。刚说到一半,董宪法就烦了;因为他压根没听说过这案子;何况李雪莲和秦玉河离婚结婚再离婚的过去和将来也太复杂;正因为复杂,董宪法断定自己没掺乎过;正因为复杂,董宪法听不下去了;哪怕你说贩牲口呢,都比说这些有意思。董宪法不耐烦地打断李雪莲: “这案子,跟我没关系呀。” 李雪莲: “跟你没关系,跟王公道有关系。” 董宪法: “跟王公道有关系,你该找王公道呀,咋找上我了?” 李雪莲: “你比他官大,他把案子判错了,就该找你。” 董宪法: “法院比王公道官大的多了,为啥不找别人?” 李雪莲: “法院的人说,你专管疑难案子。” 董宪法这时明白,法院有人在背后给他挖坑,不该他管的事,推到了他身上;别人不想管的难题,推到了他头上;便恼怒地说: “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个个藏着坏心眼,还在法院工作,案子能不判错吗?” 对李雪莲说: “谁让你找的我,你就去找谁。” 又说: “不但你找他,回头我也找他。” 说完,转身就走。因为董宪法的肚子饿了;既然等不到别人的酒席,便想自个儿找个街摊,喝上二两散酒,吃碗羊肉烩面了事。但李雪莲一把拉住他: “董专委,你不能走,这事你必须管。” 董宪法哭笑不得: “你倒缠上我了?法院那么多人,凭啥这事儿非得我管?” 李雪莲: “我给你做工作了。” 董宪法一愣: “你给我做啥工作了?” 李雪莲: “上午我去了你家,给你家背了一包袱棉花,拎了两只老母鸡。” 董宪法家住董家庄,离县城五里路。董宪法更是哭笑不得: “一包袱棉花,两只老母鸡,就把我拴住了?快去把你的棉花和老母鸡拎走。” 甩手又要走,又被李雪莲一把拉住: “你老婆当时答应我了,说你管这事儿。” 董宪法: “她一个喂猪娘们,她只懂猪,哪里懂法律?” 李雪莲: “照你这么说,我工作不是白做了?” 董宪法指李雪莲: “你工作没白做,你这叫行贿,懂不懂?我没追究你,你倒缠上我了。” 又要走,又被李雪莲拉住。这时围上来许多人看热闹。董宪法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见人围观,脸上便挂不住: “刁民,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滚!” 用力甩开李雪莲,走了。 待到晚上,董宪法从县城骑车回到董家庄。还没进家门,就闻到鸡香。待到家,原来老丈人来了,老婆炖了一锅鸡。本来董宪法已经忘了李雪莲的事,这时又想了起来。进厨房揭开锅盖,两只鸡大卸八块,已经炖熟了。董宪法不由骂老婆: “见小的毛病,啥时候能抽空改改?” 又骂: “你知道你在干啥?你这叫贪赃枉法。” 但第二天早起,董宪法就把这事给忘了。序言:那一年(七) 李雪莲见到法院院长荀正义,是在“松鹤大酒店”门前。荀正义喝大了,被人从楼上架了下来。荀正义今年三十八岁,法院院长已经当了三年。与周边几个县份的法院院长比,荀正义算是最年轻的。正因为年轻,还有远大的前程,做事便有些谨慎。荀正义平日不喝酒。为了工作,他给自己规定了五条禁令:一个人不喝酒,工作时不喝酒,在法院系统不喝酒,在本县不喝酒,周一至周五不喝酒;虽然禁令之间相互重叠和啰嗦,但总结起来一句话:无缘无故不喝酒。 但今天荀正义喝大了。今天是在本县,是在法院系统,是周三,与禁令都有些冲突;但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有缘有故:因为今天是前任院长老曹的生日。老曹三年前退下来,把院长的位置让给了荀正义。老曹对荀正义有提携和栽培之恩。老领导的生日,又是退下来的老领导,荀正义便陪老领导喝酒;老领导喝大了,荀正义也喝大了。关于老领导老曹的栽培之恩,荀正义其实有一肚子苦水。三年前,老曹该退了,当时法院有四个副院长;在这之前,老曹培养的接班人不是荀正义,而是另一个副院长老葛。老曹一辈子除了爱断案,还爱喝酒;除了爱喝酒,还爱打桥牌;老葛也爱打桥牌。牌卓上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品行。老曹深知老葛之后,便把老葛作为接班人来培养;老曹深知老葛,把位置交给老葛也放心。谁知在老曹退位的头一个月,老葛与同学吃晚饭,喝酒喝醉了;酒后驾车,上了马路,走的却是逆行;老葛喝醉了,车速开得又高,吓得对面的车纷纷避让;老葛反骂: “还有没有规矩了?怎么逆着就上来了?可见法制不健全,明天都判了你们!” 骂着,对面一辆十四轮的运煤车躲闪不及,迎头撞来,将老葛的车又撞回顺行道上。车回到了顺行道上,人当场死亡。老葛的死,给荀正义提供了机会。老曹下台时,接老曹班的就不是老葛,而成了荀正义。荀正义能接老曹的班,应该感谢的不是老曹,而是那辆运煤车;也不是那辆运煤车,而是老葛喝的那顿酒,与老葛喝酒的老葛的同学们。荀正义这么认为,老曹却不这么认为;老曹认为,他亲手把院长的位置交到谁手里,谁就是他培养的;荀正义从他手里接的院长,就该报他的恩。老曹这么认为,荀正义也只好顺水推舟,院长当上之后,见了老曹总说: “我何德何能,不是老领导的培养,我哪里能坐上这个位置?” 老曹也就信以为真,开始把荀正义当成自己人。但老曹也有分寸,退下来后,法院的工作,不再插手;只是生活上遇到问题,给荀正义打招呼。正因为工作上不插手,只是生活上提要求,荀正义觉得老曹是个明白人;而生活上的要求,花俩钱就能消灾;三年下来,荀正义一直把老曹当老领导供着。每年老曹生日那天,荀正义便请老曹吃晚饭。酒宴上,开头一句话总是: “工作一年忙到头,顾不上看望老领导;但老领导的生日,还是得我亲自来主持。” 虽是一句话,一句话顶一年,但有一句总比没一句强,老曹高兴得红光满面。今年的生日宴,就摆在“松鹤大酒楼”的二楼。老曹首先在自个儿的生日宴会上喝大了;因今天不是无缘无故,荀正义也跟着喝大了。没喝大时还说: “老领导也知道,平时我不喝酒,给自个儿规定了五条禁令,每年的今天,我倒是要破破例,陪老领导喝个痛快。” 老曹又高兴得红光满面。但老曹喝了一辈子酒,荀正义平日不喝酒,荀正义哪里是老曹的对手?老曹在酒场上奋杀了一辈子,在酒的喝法上,也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创造。老曹喝酒,和烟连着,名叫:“俗话说,烟酒不分家。”烟酒不分家并不是边喝边抽,而是借着烟盒的高度,往玻璃杯里倒酒的分量。烟盒先是卧着,酒倒到跟烟盒同样的高度,一口喝下;烟盒再横着,酒倒的也是同样的高度,再一口喝下;然后烟盒再立起来,又倒到跟烟盒同样的高度,一口喝下。烟盒卧着,酒往玻璃杯里能倒一两;横着,二两;立着,三两;烟盒翻三番,半斤酒已经下去了。三杯喝下,叫开门红。开门红喝过,酒席才算正式开始,划拳行令,一个个过通关,最后到底能喝多少就难说了。但老曹哪里知道,他已经退下去了,现在法院的院长是荀正义;陪同他们喝酒的,是法院几个副院长、政治处主任、纪检组长、办公室主任等领导班子成员,他们过去是老曹的部下,现在已经不是了,成了荀正义的部下;“开门红”时,老曹喝的是真酒,荀正义喝的也是真酒;接着划拳行令,一个个过通关,部下开始玩障眼法,给老曹酒杯里倒的是酒,给荀正义酒杯里倒的是矿泉水。八圈通关下来,老曹醉了,荀正义也醉了;但老曹醉是全醉,荀正义是半醉;但老曹在身边,荀正义还要做出全醉的样子。酒宴结束,老曹被人从二楼架了下来,荀正义也被人从二楼架了下来。正在这时,李雪莲上前一把扯住了荀正义: “荀院长,你要替我做主呀。” 虽然法院院长被人拦路告状是常事,但夜里,酒后,加上突然,荀正义还是被吓了一跳。因老曹在身边,仍要装出全醉的样子,又不敢露出被吓了一跳。架着他的法院办公室主任,倒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拉李雪莲: “松手,没看院长喝多了?有啥事,明天再说。” 将李雪莲拖开,将荀正义往车上扶。但这时老曹在楼梯口大声问: “咋回事?” 虽然舌头有些短,仍接着问: “是不是有人告状?过来我问问,这场面我见多了。” 如酒不喝大,老曹不会干涉法院的工作;正是因为喝大了,忘记自己三年前已经退下来了;见有人告状,回到了当年的亢奋状态。众人见老曹要干政,忙又着了慌,放下荀正义,先将老曹往车上扶;一边扶一边说: “老院长,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不会有什么大事,您老身体要紧,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让荀院长处理吧。” 老曹脚不沾地,被人架到了轿车里。老曹仍不依,摇下车窗,指着另一辆车边的荀正义,摆出老领导的架式说: “正义呀,这案子你好好给我问一问。我给你说过的,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荀正义也忙向老曹的车趔趄了两步,嘴里说: “老领导放心,您的点滴教诲,我都记在心里,这案子我一定好好问,明天向您汇报。” 老曹嘴里还嘟囔着,车就开走了。正因为有了老曹这句话,荀正义倒不好马上坐车走了。马上坐车走不是怕李雪莲听到老曹的话会怎么样,而是怕老曹明天酒醒,万一还记得这事,打听出他阳奉阴违,醒时的话听,醉时的话不听,后果就不好了。就会因小失大。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帮你忙是不可能了,但想坏你的事,他还是有能量的;他在台上那么多年,上上下下,也积累下丰厚的人脉,料不定哪块云彩下雨,就砸在了你头上。虽然还半醉着,只好回头理会李雪莲;正因为半醉着,口气便有些不耐烦: “你咋了?” 李雪莲: “我要告一个人。” 荀正义: “告谁呀?” 李雪莲: “董宪法。” 李雪莲本来告的是秦玉河,后来加上了王公道;是王公道把她的案子判错了;现在先放下秦玉河和王公道,开始告董宪法。本来她与董宪法无冤无仇,就见过一面;她求董宪法把案子平反,董宪法说这事不该他管;如果事情就此打住也就罢了,但当时在法院门口,两人越说越多,越说越戗,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董宪法恼了,骂了她一声“刁民”,又骂了一声“滚”;正是这两句话,把李雪莲也惹恼了;我有冤来告状,你开的是官司铺,咋能骂我是“刁民”,怎能让我“滚”呢;便越过董宪法找法院院长,状告秦玉河和王公道之前,先告董宪法。荀正义一下摸不着事情的首尾,问: “董宪法咋你了?” 董宪法没咋李雪莲;骂一声“刁民”,再骂一个“滚”字,也够不上犯法。但情急之下,李雪莲说: “董宪法贪赃枉法。” 说董宪法贪赃枉法,这话没有根据;也许董宪法在别处贪赃枉法过,但在李雪莲这件事上还算不上;董宪法老婆收了李雪莲一包袱棉花,两只老母鸡,也够不上贪赃枉法;倒是董宪法看他老婆把鸡炖了,骂他老婆“贪赃枉法”。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荀正义打了个寒噤。刚才是半醉,风一吹,倒成了全醉。荀正义清醒时很谨慎,喝大了容易脾气暴躁。酒前和酒后是两个人。这也是他平日不喝酒,给自己规定五条禁令的原因。这时不耐烦地说: “如果你说他别的,也许该我管,但你说他贪赃枉法,这事我就管不着了。” 李雪莲: “那我该找谁呢?” 荀正义: “检察院。” 荀正义说的也是实情。董宪法是公职人员,如果董宪法案子审错了,该找法院院长,如果董宪法涉及贪赃枉法,就不是法院能管的事了,该由检察院立案侦查。但李雪莲不懂其中的道理,反倒急了: “咋我找一个人,说不该他管;找一个人,又说不该他管;那我的事,到底该谁管呢?” 接着又冒了一句: “荀院长,你是院长,你不能像董宪法一样,也贪赃枉法呀。” 这句话把荀正义说恼了。也许荀正义在别处贪赃枉法过,但在李雪莲这件事上却没有。也许不喝酒荀正义不恼,一喝大,就真恼了;恼怒之下,便对李雪莲吼了一句: “咱俩刚见面,我咋就贪赃枉法了?可见是个刁民,滚!” 骂得跟董宪法一模一样。序言:那一年(八) 李雪莲见到县长史为民,是在县政府大门口。史为民坐车出门,正在车上喝粥,突然一个妇女跑到车前,拦住去路;司机猛地煞车,史为民的脑袋磕在前座的椅背上,粥也撒了一身;揉揉头,将身子放回来,再抬头,见车前的妇女跪在地上,高举一块马粪纸牌,牌子上写着一个大字:冤。 今天是礼拜天,按说史为民不该上班。但县长史为民,从没休过礼拜天。一个县一百多万人,工农商学,吃喝拉撒,事情千头万绪;从中央到省里,再到市里,每天下发的文件有一百多份,都靠史为民落实。工人每天上班八个小时,史为民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天天夜里开会。还有,从省里到市里,每天都有部门来县里检查工作;从省里到市里,部门有百十来个;县里每天需要在宾馆招待的上级检查组,至少有八拨。中饭和晚饭,史为民得陪十六拨次的客人。都是职能部门,哪个也得罪不起。史为民的胃,也让喝酒喝坏了。史为民时常捂着胃对部下感叹: “县长,不是人干的活。” 但能当上一县之长,也不是容易的;一个县想当县长的,有一百多万;祖坟的坟头上,未必长了这棵蒿子。比这些重要的是,从政是个迷魂阵,当了乡长,想当县长;当了县长,还想当市长和省长呢。一切不怪别人,全怪自己。史为民想明白这些道理,每天有怨无悔地工作着。胃让喝酒喝坏了,只能自个儿调理。中午、晚上喝酒,还有一个清早不喝酒,这时史为民只喝粥。粥里放些南瓜和红薯,既食了粗粮,也养胃。有时先天晚上开会迟,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又急着出门,便在车上喝粥。李雪莲见县长,也是接受了见法院院长荀正义的教训,不再中午和晚上找人,换在了早晨;中午和晚上人容易醉,清早,人的脑袋是清醒的。于是,这天早晨,李雪莲便与县长史为民,在县政府门口碰了面。 史为民今天出门,是去参加县上一个饭店的开业剪彩。这个饭店叫“世外桃源”。说是“世外”,距人间并不远;县城西南二十里,有一片树林子,饭店开在这林子里;偶尔有鸟飞来,饭店的老板又养了几头梅花鹿,便叫“世外桃源”。比饭店雄伟的,是饭店身后,矗起一座配套的洗浴城,桑拿按摩等一条龙服务,里面应有尽有。按说配套的行业有“涉黄”嫌疑,开业剪彩,县长不该参加;但开这“世外桃源”的人,是省上一位领导的小舅子,不过租了县上一块土地;正因为这土地在本县,史为民作为“土地”就该参加了。何况,“世外桃源”开业之后,还给县上交税呢;这也是县长工作的一部分。开业选在礼拜天,也是图个人旺。昨天晚上会又散得迟,史为民清早又睡过了头,便又在车上喝粥。“世外桃源”开业剪彩是九点,出门已经八点半了,史为民有些着急;车出县政府,又被人当头拦车,史为民更着急了。比史为民着急的,是他的司机。司机急不是急耽误县长剪彩,或县长头磕在了前座上,或粥撒了县长一身;而是一个妇女突然跑到车前跪下,猛地煞车,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他摇下车窗,当头骂道: “找死呀?” 史为民还是比司机有涵养;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遇见;再说,这也是县长工作的一部分;便止住司机,推车门下车,先抖抖身上的粥,又上去拉车前头的妇女: “起来,有啥起来说。” 李雪莲起身。史为民: “你找谁呀?” 李雪莲: “我找县长。” 史为民便知道这妇女家没有电视,看不到电视上的本县新闻,与他对面不相识,便问: “找县长干啥?” 李雪莲举举头上的“冤”字: “告状。” 史为民: “告谁呀?” 李雪莲: “不是一桩案子。” 史为民倒“噗啼”笑了: “一共有几桩?” 李雪莲: “第一桩,告法院院长荀正义;第二桩,告法院专委董宪法;第三桩,告法官王公道;第四桩,告我丈夫秦玉河;第五桩,还告我自个儿。” 史为民一下听懵了。听懵不是一下告这么多人让他懵,而是后边还有一个“我自个儿”。哪有自个儿告自个儿状的?史为民判定,这案子不简单,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便说: “既然你找县长,我给你喊去。” 转身向政府大门里跑去。他跑一是为了脱身,好去参加“世外桃源”的剪彩;二是参加剪彩,身上一身米粥不合适,得去办公室换身衣服。李雪莲上前一把拉住他: “别跑哇,我看你就是县长。” 史为民抖着身上的粥让她看: “你咋看我像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