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地铺在桌上,宽大的水磨地,窗子上的蓝布幔子,都是老东西,但看着有一种清新的喜意。播音间自然换了,我把双肘搁在调音台厚厚的皮子上,“这次是我的了”,我喜不自胜。起初做的是流行音乐,因为是做惯了的。但凡事到了熟极而流那个程度,用的心就少些。我感兴趣的还是人——他们的悲愁,他们的笑,他们的沉默。不久之后我在《相约在黄昏》里接触到了这些人。那只是一档简单的点歌节目,但却像是一出出世态剧,每个人说的各不相干,打成一片就是现实里一个个活色生香的人,喜乐哀愁都是真的。浓厚的空气里有几分“天涯若比邻”的味道。下了节目天还没有黑,暮色苍茫的云海边缘含着一半没有坠下去的落日,是心底那一点微温的红色。那时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每晚骑车回去,在门口的小木房子里吃一碗滚热的白粥,勺子在碗底擦着沙沙的糖粒,有一小碟榨菜,十分可口。吃完了也还恋着黯黄的灯光和街上直泼进来的闹嚷嚷的人声,不肯回去。不上节目的休息日,一遍一遍地拖着地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月亮的晚上,楼下嘈杂的市声渐渐沉淀下去,越发觉得那房间满满的都是虚空。地上一点月光的影子,有香烟的烟雾那种迷离的蓝。我想我要做一个深夜的节目。四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夜色温柔》时,是1995年的l0月1日,中秋节之后没有多久。那个秋天有一种十分洁净的快乐,我常常把刚摘下的新鲜的桂花带进直播室。那是秋天,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金色的稀稀朗朗的桂子在高高的天底下摇着,有时候沙沙地落一阵子,像骤雨一样披在行人的身上。走在人群里四面八方都是乱纷纷的人,可他们现在是自己人了。我知道我是被爱着的,那爱不染渣滓,是深秋里干干净净的天。即使在深夜,满天水钻一样晶明的星子的后面,也还是这天,不会变。大抵一个异乡人年长后再要融进一个城市,倒不是意志的问题,因为有距离,彼此看得分明,不容易爱起来吧。往往心灰意懒,只有拼命练就铜头铁骨,在世俗名利场中, “虽千万人吾往矣”。当然这不是不令人佩服的,然而总不免悲凉。不过做电台节目却有一种“世法平等”的味道,寂寞的人,谁跟谁都没有不同,在节目里看得多的倒是相似的灵魂。很久以前节目中有位听众说起旧事,文革时他还是少年,饥饿之中偷吃人家园子里的胡萝卜,一面被人追打,一面往嘴里塞。几十年后他一切都有,还一遍遍低声说,“我忘不了”,话语中仍有当年涕泪交流的酸楚,多年后的耿耿于怀只为无人肯给一个少年些许的慈悲,至今想起还是忧患如新,令人悲悯。在节目中听得多的就是这样寻常的世俗悲欢,日子久了,就有了一份朴素的知心。原先的讥讽、炫智与浮华到后来都化为一点温柔敦厚的同情,像是古人说的“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后来几年的冬天都下了大雪,在屋子当中生了一个小炭盆,隐隐的红的火,看不到火焰,都窝在灰里头焐着,上头坐着一点胡子酒。冰天雪地里格外觉察到这点暖意。让我想起节目中一个听众讲的故事,他少时贫寒,读书要翻山越岭,有天大雪中他和邻家女伴同行,朔雪寒风中,终于体力不支昏倒,醒来时,发觉自己双脚被包在那女孩怀中,她在昏迷时仍紧紧护住他的双脚。静夜里他将幼年事缓缓说来,字字分明,令人心酸眼热。寒微素朴、困厄危难中,方见命运之无常、血身之伟大。所谓的爱,不过是如此。有一次傍晚下了雨,匆匆地赶车回家,站在公共汽车的窗口,头顶密密的叶子响,天光还很亮,仰头望上去,天白茫茫地像极“天道无亲”。车经过劳动路时,有一段残破的白墙上刷着几个鲜红的大字,“我住长沙,我爱长沙”。世界像落雨的荒原,这残垣断壁上却刻着红底金字的爱。满车的人在雨里奇异地沉默着,我忍了很久的泪,还是落了下来。告白开始做谈话节目的时候,湖南的热线直播节目已日趋式微。综艺与谈心节目中热线参与过强的目的性损害了听众与主持人的热情,电台开始谨慎和有节制地运用热线电话的介入。不过我始终喜爱这一方式,它将人群聚拢在一起。使一个人的喃喃自语成为面向世界的告白。有次看张爱玲《对照记》,说她永远没有摆脱那个尴尬的年龄。“夫人不言、言必有失”,令人莞尔。仿佛替现实世界里“沉默的大多数”说了心腹话。倒是在广播中,“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的时刻,因为有了安全的距离,反而可以倾心吐胆,所谈的也都是私人的切身体验,个中欢喜悲哀、感伤讽刺。在静夜里听来让人万感交集。某夜在节目中谈论《单身生活》。一位盲人说起他一生中两段单身生活。他幼时因病失明,父母疼爱弟弟对他不免厌弃。他工作后第一件事是搬出家门,开始穷窘寒苦的单身生活,惟一的寄望是将来某日可以有自己的温暖家庭。可是婚后几个月他却开始了第二段单身生活,岳母借口他无法照料怀孕的妻子将女儿接回家,孩子出生后仍不许他探望。那是冬天,他常在寒夜冷雨中,摸索到岳母家门前,侧耳细听妻儿的呼吸声,临走时将一枚纽扣夹在门缝里,告诉妻子他来过了。等他再见到骨肉至亲时儿子已经1岁多。静夜里他温和地细说当年事,一切沧海一样翻卷的痛苦都过去了,只有那一抹凄凉的满足,思之令人落泪。节目中听到的多是这样寻常的世态人情,悲喜参半的生活,十分浓郁的人生味,却是可以掷地有金石之声的。日子久了。节目中就有了一份家常的平实亲切,人生的喜怒哀乐不过是那几种,所有的人都负荷着共同的生命重担,仅只这一点,就是十分可亲可感的。我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些从这个城市离去的人,仍会在深夜从上海、北京、香港甚至西藏打来电话,也许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勾连起与过去岁月的联系,在滔滔的似水流年中印证自身的存在。其实隔了这么久的苍茫变迁,很多话也无从说起,然而沉默中还是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像中国画里“墨痕断处听江流”。生命如散落在河岸上的碎金闪烁的颗粒,一个主持人要做的,就是收捡它们,恢复其天然的完整,恢复平庸卑微的生活中最珍贵的光明、幻影和美。最后一夜年年到了毕业生离校的时候,真有些怕做节目,最怕电话那端有人说,“这是最后一夜听你的节目。”其实离别是早已等在那里的,只是事先谁都别过脸去不看。只异口同声地说忙——忙着办离校手续,忙着大包小包地搬运行李,忙着写漂亮的留言,忙着憧憬未来,连平日壁垒森严的女生宿舍也热闹非凡地忙着——连照毕业相都是个节目,大家都乘着兴说,“喜欢这样的情形。比较地像现代人的情感——理性、实际。”然而这一刻还是来了,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静夜里轻轻地叩一下窗,鼎沸的人声忽然安静下来——哦,最后一夜了吗?事先准备的悲泣喜笑,一切的情绪、对白都落了空,只有一瞬间的静默。我将话筒关掉,推上CD键,是那只英文老歌,“早些时候,我们说好要去寻找一条河流..”暗哑的男声衬着干干净净的萨克斯风,在夜里飘来荡去,“早些时候..”..早些时候,大家都未来得及学会掩饰心中真意。毕业压力如芒刺在背,他们犹有余暇去听支好曲子,看一场值得看的电影。再忙里偷闲写封信来说给我听,草草几行字,不落上下款,似稳熟的老友,看了忍不住要微笑。..再早些时候,还是他们,初初经历人世风霜,巨细无遗地写了长长的信来,说不尽的琐碎心事:爱或不爱。欺骗或背叛。第一次受伤。小小的啮咬着心的烦恼。信的末尾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呢?”..更早些时候,也是他们,刚进大学,浅色的牛仔裤或布裙,眼白是浅蓝的,嘴唇嫩红。打电话给刚认识的电台主持人,叽叽呱呱地边笑边说,“昨天第一次参加通宵舞会,回来时空气新鲜得不能相信,不知道是做梦还是醒着。”谁知道呢?或许4年就是这恍惚的一瞬?天亮了又黑了,已经是最后一夜,行李都捆扎好了,坐在空床板上,喝着很凉很凉的啤酒。电台里那只陈年旧曲还没有播完,琴声在夜里溅散得不可收拾。谁也不说话。最后一夜就要过去了。明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生于70年代我出生于70年代,我的大多数听众亦如是。不久前我们曾在节目中谈起这个话题,试图为这一代人勾勒轮廓,但并没有得出结论,也许是因为我们仍太年青,年青得无法回过头去看清这一群体的全貌,无法在飘浮的空间里寻找到70年代应有的历史感。一个年代总是不可避免地在一群人身上留下烙印,1976年出版的《这一代》将50年代出生的人称为“受伤的、迷惘的、思考的、被耽误的、战斗的。”张楚用一句话为他自己和所有出生于60年代的人定义——“我成长于理想破碎的年代”。现在,轮到我们为自己这一代命名,却在各种半昧不明的字眼面前踌躇不已。我们从未经受集体性的巨大亢奋与失落,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诗人、歌手可作代言人。在那晚节目中,一位24岁的听众说:“我渴望了解民族和文化的根源,但它们始终背对着我。”另一个年纪略长的说: “我们这一代对人生一知半解。”最后一个打进电话的是个女孩,她说:“这一代人缺乏信仰,没有一种力量能将我们凝聚在一起。”我问她:“你可有信仰?”她沉默片刻引了一句王菲的歌词答我:“我只相信爱情,希望有个幸福家庭。”对世俗生活的肯定是这一代人共有的特质吧,巨大的变革发生于我们懵懂无知的少年期,无从反躬自省。等到成年时,我们已无暇旁顾,只能加快脚步,赶上飞速变化的世界。我们匆匆地上学、上班、赚钱、买房、结婚,成为最年青的市民,在生活表面急急游走,孤独地呼喊着擦身而过。我们天真又世故,对人生的了解破坏了对理想的信任,讽刺嘲笑了渴望,过分注重个人化的情绪体验以及市井生活的平庸气息阻碍了伟大的、卓尔不群的品格的诞生。幸运的是,我们仍十分年青,未来仍会在不可测知之时掀起惊雷。个中滋味年初某新成立的演唱组赴港宣传,特意前去拜访刘德华请教成名秘诀,刘半笑半真地说:“喏,与我拍张合影,拿到街头巷尾给人看,立刻红。”——以为这是口气大?不不。如果依计而施又能够奏效,这便是江湖地位,公众人物人人梦寐求之。有线台前段时间重播武侠经典《射雕英雄传》,咦?这烧杀抢掠的金兵甲何等面善?看看演职员表原来是刚出道的周星驰。忍不住大笑。今日的成名人物,个个都是从这般卑微的小角色演起,到了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时,方可长舒一口气,睨傲万物,这种境地,人人趋之若狂。从前做电台节目,采访一二三流歌手,有的日渐红了,说话姿态渐趋圆熟,且懂得揣摸大众心理,常发表言论,“其实,我希望过普通人的生活..”其辞若有憾焉,却不无骄傲,要大众十分留意、喜爱、崇拜之,才得享面孔路人皆知、毫无隐私可言的烦恼吧。当然,也不是没有副作用,如克林顿绯闻案。一失足成千古恨,遭国会弹劾,他仍作“日理万机”的大众偶像状,绝不挂冠求去——只要人在江湖,总有翻身机会,10年之后,谁还念念不忘这个男人品行不端、出尔反尔?然而,公众人物惟一的敌人,恐怕也是时间吧?届时号召力渐衰,再恋栈着不肯走,也渐渐不大有人记得了。有聪明的,便走得早一点,在众人的眼泪、惋惜、挽留中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庭园恬淡、岁月不惊。至于背后是不是有隐忍的凄凉..他不说,也就没有人知道了。孤单而顽强的身影女过三十不好嫁?不不不,任何女人要嫁出去都易如反掌——只要肯降格以求。30岁以后的单身女人常有料想不到的艳光,因为太清楚没有退路,老不得。时间像野兽追在身后,让人发急。眼前似锦的繁华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是一个男人,一点贴心的暖意。可是,就这样轻易俯就、草草嫁掉吗?真是不甘心——拖了这么些年,又为了什么呢?所以,一旦有恋爱的机会,往往拿出“拼将一生休”的决绝与刚烈。只不过,能爱的,大半是已有家室的男人,这些男人..不说也罢。女人就这样委屈、隐忍、毫无指望地爱着..日子过去了。爱年青的男人吗?——李昂的小说里写过一个叫唐的女人,爱上一个小她10岁的鼓手,那男子也与她疑幻疑真地暧昧着,直到有天鼓手领回一个黑发大眼的少女,看到他蹲在那19岁女孩面前为她打鼓时认真热切的眼神,唐四肢冰凉转身离开。我们几个女人看到这一段都怵然心惊:哦?我们的未来衰败如斯吗?真不能想。她们的将来我不知道,不过满街上的中年女人都是差不多的,谁愿意费力去辨认呢?有天坐车经过东塘,身边朋友忽然指着窗外一个人给我看,我只来得及看到暮色中一个女人微仰着脸的侧影,“喏,就是她,37岁了还没结婚,说是要等真正爱她的男人出现。”朋友当笑话讲给我听,我却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悲怆。时间已经晚了,什么都在暮色中暗下去了,只有这个侧影,最顽强,也最孤单。煎熬我没见过那么不耐烦的脸。他刚从一家五星级酒店离职一个月,一时没有称心工作,天天在家抽闷烟,世界杯也看不进去,我这个客人也跟着心中忐忑。“其实你用不着担心..”我试着开口。“不担心?”他一把拉开窗帘,指着对面摩托罗拉总部的簇新大厦,一脸的焦灼瞪着我:“他们都在工作,我呢?在这里受煎熬..”北京庞大的车流人海在玻璃窗外静无声息地急急流淌,他不能容忍自己置身于这样的世界之外。这是个人人都在奔跑的时代,不明目的,不问意义,只要跟随人群就是方向。他焦急难耐,想要重回借以栖身的集体。中国的第一代白领是在经济化浪潮中应运而生的,他们竭力逃离市井生活,为自己刚刚跻身的新阶层庆幸不已,他们在稠人广众中靠同一品牌相互辨认,在同一阶层聚集的酒吧举杯遥相致意,着迷地扮演自己、发现同伴。尽管这优越感因时代所限而显得有些滑稽,但除此之外,他们不能选择什么更有把握的东西。所以,尽管下岗不会在现实意义上影响到他们的生存和前景,但丧失了白领的身份标识,就意味着被这一集体革除,在动荡的世界上失去规范化的生活状态,回到自己可怜的“出身”里去。那些虚饰、故作姿态和强烈的功名心在市井生活面前脆弱无比,他们难掩形单影只的寂寞窘态,被投身一搏的人世欲望反复煎熬。“煎熬,煎熬”,他反复地说着这个词,泄气地倒坐在沙发上,窗外的光线暗下去了,对面那座大厦巨大的霓虹灯牌正无比灿烂地亮起来。实只存在于现在直播机房。红色的“ONAIR”的灯亮着,头顶的大灯直射下来,被强光笼罩的方寸之地如同浮在黑暗中的孤岛,我手中的信正念到“过去的时辰一旦逝去,认识真实的机会便不可再得”,在这时刻,一室如同一国,一夜如同一生,过去和将来都不存在,只有现在。“真实只存在于现在,”这是每次直播节目时我获得的强烈感受。从那些电话和书信里,可以察觉人在某种时刻才会展现的真正面貌,尽管传媒的公开性可能会破坏这种倾诉的纯洁感,但电台直播仍忠实地保留了某种现实的纪录性,引导我们深入陌生的人群。人的一生中,一定有一些经验,是属于私人的,不会被剥夺,也无法与人分享。所以,倾诉在本质上是属于诗的——个人的、神秘的体验,孤独又丰满。等到下了节目,午夜场已散,车向前开,路侧灯光如同流线,世界像是被长风吹打的荒原,节目中那些笑和泪都是身后急掠而过的灯,渐隐渐没在夜的背景。我忽然明白,某个人的丧失或某个时刻的逝去只如一颗星的刹那明灭,我们真正为之丧失的,是那个人独特而不可替代的私人特质,是那个时刻永不可重复的真实感,是那些在一瞬间奇妙地停留下来的感觉,是一旦被时空隔绝后,再也无法触及的距离。偶像小男孩,l0岁左右,眼里噙着饱饱的泪水。他来电台领范晓萱长沙歌友会的入场券,最后一张也没赶上。不肯走,等在办公室门外,坐在书包上。我们去哄他,“下次别的明星来,一定帮你留张票,好不好?”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不,他们又不是我的偶像。”我和同事对视一眼,谁也不忍心笑他。我们当年不也如此,谁没迷过国荣润发各色人等?一样矢志不渝、情比金坚。直至今日,我那几位女友,每逢某电视广告音乐起,一定大呼小叫,继而双眼迷离紧盯屏幕,只为看一眼周润发那横绝四海的笑容。上周节目里,有个16岁的女孩说到偶像,她说她以前的偶像是温兆伦,前不久温兆伦到长沙来,她也去了现场,可是看着无数人尖叫着追索签名,她忽然察觉自己在人潮如海中的微小。那一瞬间的荒谬感让她沮丧、怀疑。她回家后锁起所有录相带、磁带,宣告结束自己的“偶像时代”。这让我想起一位听众去年年底从北京寄来的长信。信中说他十四五岁时曾痴迷陈百强的歌,以后少小离家颠沛流离,再也没有听过。直到前几日,雪夜车上,忽然听到那首《一生不可自决》,“我没有自命洒脱,悲与喜无从识别..与不爱的年年月月,与相爱的为何分别,一生不可自决..”是少年时随口哼唱的曲调,此夜却才深解个中滋味,他的眼泪不由控制地顺着双颊流了下来。我并没有把这故事讲给那16岁的女孩听。“偶像”,对一个少年来说,只不过是乏善可陈的世界里的一点传奇、一点浪漫、一点蠢蠢欲动的梦罢了,无甚紧要,也不关雅俗。珍贵的,倒是以后行年渐长,偶尔忆起时,那种“飘摇风雪夜,似是故人来”的心情。那种心情一定是有些感伤,然而却是十分十分温暖的。留给她自己慢慢地印证吧。那天,我们还是答应了那个哭泣的小男孩开歌友会时带他入场。看着他破涕为笑地离去,同事忽然说:“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觉得自己好笑!”将来?我拍拍他,“老兄,将来的事有谁知道?”因为渴望倾诉有一部叫做《红色》的电影,令人难忘。起始镜头是电话线缆飞快闪动,在高速的声光色影中从日内瓦湖下穿过,横越英吉利海峡,各种线路纵横交错,夹杂着人们说话的声音,最后到达目的地——却是忙音。这个著名的镜头可以为“热线电话”作个图解。再现了在人声鼎沸的世界上每个人试图倾诉的欲望和无力感,不过,尽管大部分时间拨打热线时的忙音让人沮丧,热线电话半公开半隐匿的暧昧性仍令人乐此不疲,它让人既隐身于某一角落,又参与进这个世界并成为被倾听的对象。我在北京的秋夜里听从前的谈话节目的录音,发觉当我作为一个听众而不是主持人时,更加能够凝神细听并用心领会那些电话中轻微的呼吸、一瞬间的犹疑以及平凡人在含混不清的告白中昭示的人生真相。热线电话就是这样通过传媒的公开性将人群聚拢在一起,把渺小的身世之感化为众人的普通经验。然而,热线电话能够给我们的,仅此而已。无法寄望于《西雅图夜未眠》式的浪漫奇遇。那些简略而普通的内心剖白,只是城市人从孤独感中被解放出来的短暂刹那。他若有所思,但刚一失神,散场的时间已然来到。嘈嘈切切的人声归于沉寂,只有已熄灯锁门的直播间,不知是谁终于拨通了电话,铃声徒劳无望地响着,在黝黑深邃的夜里,微弱而清晰,一声又一声。安全感她是我的一个听众,24岁已有了自己一家美容院。偶尔打电话到节目里来,总是言笑晏晏,十分吸引人。去年有期节目谈论《单身生活》,众人纷纷诉尽单身生活的凄惶,末了为了年纪为了钱为了寂寞匆匆地结了婚,“至少抓住一点安全感”,有人长吁一口气说。最后一个电话是她的,干净爽脆地说:“我有时间有够用的钱也够年青,只是找不到一个人值得爱。”咦?举世滔滔,却无高手对阵,真是个骄傲的女子。上周的节目主题是《等》。她第三个打电话进来报上名字,我怔了半晌才想起是谁——声音如此低婉,全不似她的风格。忙问她一年来可好,她轻笑一声:“我谈恋爱了。”对方是一个年长她20岁的男人,是她女友的父亲。“我们认识几年了,真没想到会爱上他。”她的声音里有细若游丝的一缕暗香——不经意的、猝不及防的感情更加荡气回肠。市面萧条,两人生意均不好做,她放下手边事,为他打理一切。她的世界里只有他——等他工作间隙打电话给她;等他应酬之余来看她,他来不了,她宁可一个人过生日,落雨的街道上,独自走了一遍又一遍。这样谦卑地爱一个人,大概她当初也没有料到,不过通常人总是这样,不为生活低头,就为爱低头,总不外乎是为了一个安稳的将来吧?她不等我问,便说:“我们没谈过将来,他在这里发展得不顺利,打算回香港公司的原职。”——还是要等下去?可这样毫无依恃地等,又为了什么呢?这样没有安全感的爱情,只是一抹幻影,失去了都无从求证。而这鲜艳的女子居然并无怨意,让人略觉辛酸。不不不。我忽然惊觉,或者,她爱的,便是这不安全感:寄居在流沙一样的爱情世界里,一面没顶地沉溺着,一面是透骨的清醒,似古诗中说“红炉一点雪”,再不能的凄凉,也再不能的明艳。安全感?——这么笨的三个字,谁要?旧爱那次节目里有人告诉我,前几日他恰逢旧日恋人。两人对坐灯下,他不由心酸眼热地说起当年事,那女子听罢微微一笑说:“我没有你说的那样爱你,你也不像你想像中那样爱我。”说的温和又坦白。“旧爱”便是这样,隔了遥远的时间、无数的世事变幻、一厢情愿的记忆..不是传奇也像传奇了。上周节目里读到两封信。第一封是说她遇到闺中密友的前任男友。4年未见,他一眼认出她,热情招呼并留下电话。事后她当闲话讲给密友听,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激烈——4年后她仍为他的名字震动、扑簌下泪,继而央告她打电话给那人,她叹口气,打了。“你可还记得一个人!”她问。“不记得。”他立即接口。“不可能,你既然记得我,一定记得她。”“不,不记得。”他一口咬定。如此绝情?不不不。4年了,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能提,如此地压抑、耿耿于怀。甚至,恨。但,她仍是他心头魅影,午夜乍醒时,爱或恨辗转着,比铁马冰河还难阻挡。第二封信又不同。她20岁那年,被一个人爱过,真心的。当时她不以为意,一瞥,就过去了。后来她经过了许多事,甚至拼命挣扎才活了下来,孑然一身地在这城市里为生存奔波。某日经过中山路,迎面有人唤她的名字,是他。仍是旧日模样,关切地问她可好,她也心平气和地说还好。过去的事都不必说了——要说也无从说起,然而那沉默中还是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和安慰。两人在路口作别,都没有留下地址电话,她在信的末尾说:“也许我们仍会偶然相遇,也许仍会这样微笑着擦肩而过。”信念完了,播放的是潘越云的老歌,在夜里来来回回地唱:“谢谢你曾经爱我,当我同样被遗忘在黄昏之中,才知道当初你有多伤痛..”礼物那也是夏天。晚上上班的路上,细细碎碎地下起了雨,等到深夜下了节目,雨已经大了,匆忙下了楼向右一拐,忽然有个人迎上来,犹疑地叫我的名字,我怔了一下,借着一线灯光看见他身着军装才安下心来。他那么大的个子,脸却很稚气。期期艾艾地说他是国防科大的学生,就要毕业了,来看看我,是几年来的心愿。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将手里的伞移过去给他遮雨,他马上后退了几步:“不不,不用,我走了。”我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雨夜里,转身欲走,他气喘吁吁又跑回来,脸涨得通红,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火柴盒交给我,并拢双脚“刷”地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走了。那只火柴盒里装的是一只小乌龟,硬壳绿背的巴西水龟,我在透明的大啤酒杯里养了它很久。那年冬天很冷,小龟贪恋人的温暖,每每要伏在我掌心才肯蜷起四肢沉沉睡去,这是我收到的最可爱的礼物。春节回家过年时,同事转寄给我一封信,是从西藏寄来的。我在炉火边拆开细读,信中写道:“那天夜里你没有问我毕业后去哪里,我也没有告诉你,我选择的是遥远的雪域高原。这里人迹罕至,十分寒冷。有一夜出去巡哨,看着月光下连绵起伏的雪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你的节目里说,‘人的存在犹如电光石火’。”远处忽然传来鞭炮的脆响,我顿了顿,继续看下去,“但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东西值得用生命去护卫..那只小龟可好?它很怕冷,所以把它留给你,是去年生日那天路过教育街市场时捡到的,也是同一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你的节目,我一直认为,这都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膝边的炉火渐渐升起来,给严寒的世界增添一点暖意。水仙已经开了两朵,满室清香。与子成说下午4点30分,行李都收拾好了,一只小皮箱,倚在墙角上。满地淡淡的斜阳。从5楼的窗子望出去,浅青的远山起伏不定,秋意已经深了。3年前开始做《夜色温柔》,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抱了满怀的书,唱片和信,直播间里雪亮的大灯当头照着,人生紧锣密鼓正要登场,满心孜孜的喜悦,说不尽的嘈嘈切切的心事。下了节目秋凉的深夜,街角上低低地挂着一轮大而圆的黄月亮,想起刚才节目片头里说“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忍不住要微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爱听广播是因为那里热闹的人声——喜悦的,焦愁的,疲乏的..絮絮不休。我喜欢那种写实的空气,“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唤起人浓郁的亲切感。尽管那些声音此起彼落各不相干,然而嘈杂混沌里,偶尔也有让人心明眼亮的一刹那——一段缓缓说来的当年事,一声几乎察觉不到的叹息,一阵奇异的静默..人忽然被“善”或“美”的光照着,变得宽宥同情,有了感动的泪。那首叫做《让我拥抱你入梦》的片尾曲,在夜深如海的时候唱了出来,喑哑的声音混着沉沉的大地和黑夜的鼻息:“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让我陪着你泪流。”一时间,谁都成了那个孩子,被懂得,被怜惜,从悲天悯人的情绪中获得了安慰。不听广播的人不大能理解那种一瞬间肺腑内的震动,其实也不过是常情,像一个人临睡前翻翻旧诗,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际遇心情的,也会一怔,说不出是悲是喜,在心头徘徊不已。前两天收拾旧书,打算去北京前分送给朋友,在一本书里看到杜甫的一句“浩浩阴阳移”,人坐在满地的杂物中间,秋阳在窗外嘶嘶地流过去了..3年了吗?真不觉得。可是最后一夜已经来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期节目了,纷纷等着听,我实在怕那种戏剧化的气氛,然而还是硬着头皮做下去,大家都下意识地期望着令人下泪的东西——命运性的诀别,悲伤的歌,令人五内沸然的告白。只有我十分恍惚,在那些细微复杂的情绪面前怔忡难言,下了节目很久也摆脱不了那种怅惘。醒来收拾好行李已经是黄昏了,该动身了。只带了那首《让我拥抱你入梦》——一张老唱片,放在手里提的小皮箱里。太阳已经低下去了,最后一线阳光在玻璃窗上大大地亮了一下。像是一下哽咽。我带上了房门。生命本身并无羞耻1998年第4期的《光与影》,被我从图书馆成堆的旧杂志里翻出来。就这样看到了那些令人难忘的照片,它们像一双残酷的眼睛,那目光一下一下打在身上,我简直不能承受这令人战栗的注视。16岁的少女,住在肮脏破败的一庙村小屋里,靠接客供养自己和大她9岁的男友,在糊着旧报纸的村里诊所堕胎,忍受邻居闲汉在她身上的屈辱和客人给的假钞..是的,我一直模糊地知道有这样的人寄居在与我无干的角落里,过着我认为充满羞耻的生活,可是我不知道。她穿着小圆点的裙子,她为养不起的猫难过,她发烧,她给妈妈打电话,她托着腮听别人评讲人生,还有..她清澈的眼睛和我16岁时没有不同,睁得很大的时候,仿佛能从中看到简单天真的灵魂,这样的眼睛里看不到怨恨甚至哀伤,她懵懂地负荷着无法选择的命运,却从不逃避为了活着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再翻几页,我看到了一位风烛残年的俄罗斯贵族后裔妇女,裸露了遍布在她身体上的可怖皱纹,狰狞的衰老在她身上发生了,可是她无所畏惧地站在镜头前,“完全没有为自己的老态和青春不再感到羞愧。”她与岁月和平相处,连近在咫尺的死亡也不能令她惊惶。我的眼睛注视着这些照片,就像一个人的手抚摸着自己受伤的膝盖,感到疼痛的亲切。苦难和苍老也蕴藏在我的身体里,总有一天会与之遭逢。那个时候我会重新想起她们毫无遮蔽的身体和灵魂,想起最卑贱的生活里干净的眼睛和最苍老的身躯上骄傲的神色,想起她们吞下的命运施加于身的全部悲哀和不幸。我们将浑然难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合上杂志,我一直在想像那张没被拍出的照片——阿V睡在只有一张板的床上,月光盖着她。我在幻想中久久凝视她在熟睡中天真无邪的脸,明白了余华说的“生命的惟一要求只是活着”,这并无羞耻。读《写在人生边上》初看这本书的摘选,是少年时看《读者文摘》,那个年纪一看到这本书的名字《写在人生边上》,就恨不得拿出笔记本来抄些警句。比如,“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这种精致的俏皮话,比比皆是。今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再版了这本书,6块多。第一版是50多年前的事了。人性看来变化不大。这是钱钟书的第一本集子,1941年的上海,正是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处处可以发现人生的百味杂陈。尽可以嬉笑怒骂,但终归带着名士气,流于玩世。是以他说这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有思想的人不大会忘了自己的思想,像第一篇《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仍然是处处考据掌故。我当年看的时候总认为他炫耀自己的趣味和学问。不过他写世俗情态真是讽刺隽永,出语尖新,阿城说他“轻轻一点即着骨肉”。“论快乐”,“谈教训”,“论文人”,都逞才使气,针贬时弊陋习,他说,“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家,只生出无数弄笔墨的小白脸。”是说林语堂和当时极走红的《西风》杂志。后来他在《围城》里写一洋买办的客厅里堆满了《西风》和林语堂的《吾国吾民》,也是涉笔成趣地调侃这种风气。他知人论世辛辣通透,也拿男女之事譬喻,但俱是嘲讽。他自己也说当时年轻,气盛的人以聪明自许,往往擅讽,又时时想着防守,什么都提前想到了,话说的滴水不漏。用张爱玲的话说“像要堵人家的嘴”。等到年岁渐长,便有悲悯之心。钱钟书走的是英国散文的路子,是小品,长于议论。不衫不履的文风,格调都可见渊源所自。日后他离群索居,不求闻达,世人毁誉作耳旁风身外事,这种小文章也就不写了。这一路的散文现在音沉响绝,罕有高手之作了。读《玉观音》海岩这部小说开宗明义是要献给女性的。“给让我们获得安详,梦想,包容和爱抚的所有女性..”看样子是动了声色。所以几乎是完全的言情小说,警察,毒品,枪..只是增加情感的戏剧性而已。网上的帖子都说女主角安心是“完美”的女性——写帖子的都是男孩子。女性不会这么觉得。安心不是她们日常经验里头的同类。左看右看也不像。安心是男性想像中的女性,带着海岩心目中圣母的气息,一个22岁的女性,缉毒公安,因为逮捕了情人,使丈夫死于报复。携子来到北京,试图安身立命。被人爱,打算结婚时重返故乡,又遇寻仇的旧情人,失去儿子。回到北京后难以摆脱负罪感,离开她爱的人,重回云南做一名匿名警察。一个女人,经历过这么多,却还是纯洁的,温婉的,又是英雄主义的——有脱俗的理想,超人的毅力,超凡的美德。加上还是漂亮的,像小说里反复不去的意象——一块玉观音。可就是不像个真人。并不是说情节可不可信。而是,这名叫安心的女人在经过这样的世事历练后,也仍然一清如水,不染尘埃,没有人性中复杂的深度。也许是因为要她完美,海岩简直不敢动她。连她与毛杰的婚外情也是如此轻描淡写,以致于那成为一种十分轻率,毫无说服力的出轨。对这种灵魂清白如纸的女人,爱也是清浅的。男主人公爱上安心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她看上去“令人坚信是个处女”,后来发觉她嫁过人,生过子,还有过婚外情。于是迷恋她是觉得她灵魂纯洁,很有母性。这种调调惹人厌。王朔说海岩小说里的男主人公都有太多的女性气质,我觉得是孩子气。所以中国男人多推崇母性。他们心中的完美女性也只能达到刘慧芳和安心这样的深度。可这就是言情小说的命门——温婉,感伤,小市民道德的爱情故事。所以安心永不能安下心来,一系列磨难等着她。故事是好结尾,恶人顺利死去,有情人幸存,但只要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安心赚读者眼泪的受难史便难以为继。于是让她重回千里以外的云南,隐名匿姓地生活。这是哀情小说里最常见的招数,也是最能引起同情心的自我牺牲。结尾反复引用一首陈晓东的歌,歌词说,“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辜负我为你受苦”。哗,读者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像90年代初钟镇涛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小女孩和糙汉听了都感动。这其实是不切近人情的——明明相爱,又终于没有外力阻挠了,却偏要离开,还要人家幸福。但是有什么关系,看小说有的时候就是为了看看那些现实生活里不会发生的事。而且也不是任何传奇都可以做到这样,海岩的小说质地好,绵密通透,看完后能留下某种气氛,某种类似于柔情的东西。前两天在网上看到拍《一场风花雪月的事》的尹力说海岩的小说。“一盘看似有些流俗乏味的棋局,眼看着峰回路转得有情有致,它吸引你忽略了哪一方的缓棋或偷换了子儿,不动窝地盼着那个知道又不愿相信的结局。”是了。这也是我在麦当劳,一杯红茶,在这本书面前坐了一个下午的原因。约好的秋天——访吴士宏定下采访吴士宏的时候,舆论正炒得沸沸扬扬。热卖中的报纸登着她的照片,一个女人,一支烟,一台打开的电脑。广角仰拍,睨傲万物的样子。导演录节目前一晚赶到北京时,她也只肯以E-mail与外界联系。我在网上找她的资料,她和她的书有专门的网页,男人们正在其中忙于分析她的身价、得失和未来的胜数,带着悻悻之色。一屋子的女伴知道我要采访吴士宏时,反应出奇一致,“哦——她”。其中之一便向我描述吴士宏在酒会上穿黑色晚装的样子,“很艳光呢”。——电话铃响, “我是吴士宏,”声音温婉。“对不起,时差还没倒过来,所以这么晚给你电话。”她说的时差是指写书时的熬夜。都熬惯了夜,又是女人之间,电话很难放下来。“明天我们穿什么衣服呢?”最后她说。我随口提到有人夸她穿晚装美丽,她声音犹豫:“裙子..明天穿有点冷吧”这一点稚气和真,让人好笑又感动。我们约好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我催她去睡觉,然后,在上床前,扔掉了那几页写着“微软,民族主义,Linux”的冰冷的访问提纲。第二天下午的采访在皇家俱乐部.她走过来时远远伸出手。咦?我忍不住指着她的灰色宝姿上衣说:“你不是喜欢亮色的衣服?”——所有的报纸上都这么说。她指指司机手里另一件鲜红的衣服:“那件,我带给别的电视台采访用,可是,这件灰色的才是我最喜欢的呀。”于是我们的谈话就从衣服开始了,窗外是北京清亮的秋天。话筒藏在桌子底下,没有观众和灯光的房间里,她细说从前:兜里永远只有一块几毛几的小护士。在处方笺上的第一张应聘书。在IBM里做蓝领勤务的巨大自卑感。那场让她掉光了所有头发的大病。之后“要把自己烧出光”的每天十七八个小时的工作。驱车开往台风中心的渴望。把TCL建设成国际型企业的职业理想一个实现起来需要“三年,笨一点,五年”的理想。然后,是退隐江湖后纯女人式的幸福。是那个“Julias’Bar”的梦想。那个安静的下午,庞大的车流人海的世界在窗外悄悄地消失了一会儿。只有她,和弹指一挥的14年。录完采访,我们要出去看看那美丽的银杏树。在没有录音话筒的地方,她告诉我她的少女岁月,她:二姐的爱情,她学过的无数“艺多不压身”的本事..比如,在IBM的告别宴上。她说想演一个特别的节目,她说她要跳一段劲舞,她就跳了,劈了叉,还下了腰。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得意地向我点点头,然后和我一起纵声大笑。回去的路上,我想起自己在节目结尾时说的话,那是对的。对一个在人世中不惜燃烧自己追求幸福与理想的女人,给予她的,应只有祝福。当晚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我只是想说谢谢你。这是我做过的最舒服的电视采访。”也是我的,吴士宏。跳舞的金星6月21日晚上9点,“半梦”酒吧吧台前,嘈杂的乐声里,有人向我转过身:“我就是金星。”这人穿一身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