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半晌,才道:“作为一个朋友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博新便已挥著手:“走!走!我不要你这样的朋友,你帮得了我甚么?除了多管闲事之外?你还会做甚么?天下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多管闲事的人,吃饱了没事做,撑著!”他讲到后来,连他家乡 河北的土语也骂了出来,使我感到狼狈之极!我只好站了起来,涨红著脸:“好,算是我的不是,我不会再麻烦你了!”博新还是不肯放过我,他冷冷地道:“但愿真是那样,谢天谢地!”我本来还想再说甚么的,可是,我却实在想不出该说甚么才好了,我只好苦笑了一下,走出了客厅,他连送也不送我,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回到了自己的车中,心头一片茫然,现在,我已证明我以前的遭遇全是事实,也证明了博新的屋中的确另外有著一个神秘的人物,也证明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缩小”,全是事实。但是那又怎样呢?我有甚么办法,来解开那一切谜呢?对于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来说,那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又恰好是一个好奇心十分重的人。是以当我离去之后,我绝不肯就此甘心。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我的朋友之中,有好几个是和博新熟的,我准备和他们联络一下,请他们去代我探听博新的行动。而我自己,自然也在暗中监视著博新的行动,看他究竟还有甚么怪事做出来。这一天,我想到了深夜,才去睡觉,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实行新计画。可是第二天早上,当我习惯地打开报纸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是:午夜神秘大火,古老巨宅付诸一炬。接下来的新闻,是说一所古老的大宅,在午夜时分,突然起火,火势猛烈无比,等到消防员赶到时,根本已无法灌救。幸而在那幢巨宅的附近,没有甚么别的建筑物,是以火势才没有蔓延,这幢巨宅却已烧成了一片瓦砾。至于如何起火,火势何以如此猛烈,当局正在调查研究云云。如果只是一幢屋子起火,我也不会直跳起来的,可是报上所载的那幢巨宅的地址,却证明那巨宅正是酒博新的那间祖屋,那发生过极其神秘的事情的地方!报上也刊登了这一点:“该宅是一位建筑师酒博新的住宅,火起之后,酒氏是否已逃出,尚待调查,消防人员正在发掘现场,希望有所发现。”我放下了报纸,足足发了五分钟呆。博新的屋子突然起火,对别人来说,虽然不免会感到事情神秘,但是也会想到,一所古老的屋子,在不小心著火之后,是很容易形成猛烈的火灾的。然而在我而言,我却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场寻常的火。这一场大火,和我所亲身经历的一连串神秘的事件,一定有著直接关系。那场火,更大的可能,是博新放的。博新放火的目的是要毁灭一切证据。但是,博新本身和那个神秘人物呢?难道他们也一起毁在火中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显然是我的“多管闲事”害死了他们。我在那几分钟之中,心头怔忡不安到了极点。匆匆穿好衣服,走了出来,驾著车,直到火灾场去。我看到有警员守著,不让人接近,幸而我识得几个记者,杂在他们中间,总算来到了灾场。瓦砾堆在冒烟,那幢屋子已经被彻底烧毁了,花园也已不像样子,我望著瓦砾堆发怔,一个记者,就在我身边,访问一位消防官。那记者问:“大火的原因找出来了没有?听附近的居民说,在昨夜的大火中,有极亮的、白色的火慆四下飞射,那是甚么意思?”消防官摇著头:“暂时我们还不知道,昨晚的大火中,的确有这种现象,那可能 只是可能有某种化学品在这屋子中,是以才会发生那种现象的,但现在还不能肯定。”我插嘴道:“那么,屋主人呢?”消防官道:“据警方调查的结果,屋中只有一个人居住,我们发掘的结果,已在两小时之前,找到了一具尸体,送到公众殓房去了!”我只觉得自己的手心直在渗汗,我的声音也在发颤。我道:“认出死者是谁?”大约是由于我的神情,实在太怪异了,相信古往今来,决不会有一个记者,是带著我那样古怪的神情去采访新闻的,是以那位消防官望了我半晌,才道:“那尸体已完全无法辨认了,不会有人可以认出他是甚么人,但是这屋子中既然只有一个人……”那消防官还在向下说著,但是我却根本未曾听清楚他在说些甚么,我只是觉得耳际“嗡嗡”直响,我想告诉那消防官,这大宅之中,除了酒博新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神秘之极的人物。但是,这件事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甚至没有任何证据!我苦笑著,向后退去,我一退,别的记者便挤了上来,继续向消防官发问。我呆立了片刻,又向废墟走近了几步,一股难闻的烟焦味,扑鼻而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我知道这屋子起火不是偶然的。可是我更知道,如果不是我一直不肯死心,要弄清在那屋子中发生的神秘事情,博新也不会放火的。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灾场中发掘出来的尸体不是博新,而是那个神秘人物。然而,这可能实在太少了,那神秘人物,似乎有一种突然消失的本领,我曾一拳将之击倒,但是转眼之间,他便已不知所终。像那样的一个人,难道会在火起之后,不逃走而被烧死么?那么,被火烧死的,自然是博新!可怜的博新!连我也认为那尸骸是博新,别人更是毫无疑问,博新一个亲人也没有,所以,当然由我们这班朋友,替他殓葬。我们都接受了劝告,不去看他的尸体,事实上,我们也可以想像得到他被烧成了怎样,因为在白布的包裹下,他的尸体小得像一个小孩子,那也就是说,他已被烧得完全不成人形了!在殡仪馆中,我们这几个朋友的心情,当然都很沉重,尤其是我!我心中有一种感觉,感到博新是被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的好奇心如此强烈,当晚在看到了缩成半吋长短的他的父亲和那只细菌大小的狐狸之后,将整件事都忘记,只怕就不会有那样的惨剧发生!我一直坐在殡仪馆中,几乎整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已决定将博新的遗体焚化,焚化的时间,是订在晚上九点钟。到了七点多钟,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也根本没有甚么吊客了,灵堂更显得冷清。我们几个人全坐著,谁也不想说话,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头发全都花白了的老人,走了进来,到了灵前,鞠了躬,也默默地后退著,坐了下来。我向那老者望去,我看到他至少有七十岁,满面皱纹,神情很悲戚,从他的衣著看来,他的日子,好像并不十分丰裕。我望了他半晌,才道:“老先生,博新是你的甚么人?你认识他多久了?”那老者抬了抬头:“他出世第一天,我就认识他了,唉,想不到他会那样惨死,他们家人丁本就单薄,他又不肯结婚,唉!”我心中陡地一动:“我知道了,你是酒家的老仆人,是不是?”那老者道:“是的,我前后服侍了他们两代:少爷虽然不要我,但是他还是对我很好的,在叫我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在无意之中,遇到了博新的老仆人,那使我的心中,又有了一线曙光。常言说“本性难移”,真是一点不错,我刚才还在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害死了博新,但是这时,我的好奇心却又来了。我忙道:“听博新说,是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他才将你遣走的?”“是,”那老仆人的眼角开始润湿起来。“那么,你见过他的父亲?”我问。“当然见过,我到他家的时候,他的父亲才十五岁,我是叫他少爷的,后来他结了婚,我才改口叫他老爷。”我又问道:“博新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或许是我的问题太突兀了,是以那老仆人呆了一呆,半晌答不上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先生,你为甚么会这样问我呢?”我略呆了一呆:“那不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么?你何以会觉得奇怪?”那老仆人低著头,好一会,才道:“我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死的,老爷在临死前几天,一直在三楼,不许人上去,后来,只有少爷一个人上去过,少爷的样子,好像很忧虑,奇怪的是,他也不去请医生,后来,他说老爷死了,那天他遣我去远处买东西,等我回来,少爷说已将老爷的遗体火化了!”第七部:灵堂中的怪客我的心中,苦笑了起来,我相信那老仆所说的,百分一百属实。因为他说的那情形,正和博新对我说的经过,不相上下。我又问道:“你最后见到博新的父亲,是在他死前多久的事?”那老仆又望了我半晌,才道:“先生,是不是老爷死得有甚么古怪,你才那样追问我?”我苦笑道:“他死得是不是古怪,要问你才知道,你是他们家的老仆人,而我们在认识博新的时候,他父亲早已经死了!”那老仆人点头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未曾对人说过,想起来古怪得很。”我忙道:“甚么事?”那老仆人现出极其骇然的神情来:“那屋子中有……鬼,我见到过一次!”我吸了一口气,心头也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那老仆人口中的“鬼”,可能就是我见过的那个神秘人物!我忙问道:“你详细说说!”老仆人道:“那是老爷的弟弟,也就是少爷的叔叔,他是早已死了的,可是在老爷死前几天,我上三楼去,却看到他在老爷的书桌前,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老爷,叫了一声,他抬起头来,我整个人都吓呆了,他甚至还问我:“‘还认得我吗?’”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老仆人又道:“他是二十多岁那年死的,那年,老爷正好三十岁,这个人,从小就不学好,从来也不肯耽在家里,天南地北地乱闯,他是死在外面的,听说是在西康甚么地方,死在当地的野人手中的,已有好几十年了。”我摇头道:“他只是有死讯传来,或许,他没有死,又回来了!”老仆人双手摇著:“不会,我再看到他时,他仍然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如果他没有死,他应该有五六十岁了,难道他不会老?”我皱著双眉:“你看到了之后,他就是只对你说了一句话?”老仆人苦笑道:“一句话还不够么?我吓得大叫了起来,转身便逃,在楼梯上碰到了老爷,我连忙将我看到的事讲了出来,给老爷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眼花,而且,从那天起,老爷就在三楼,不肯下来,过了几天,就死了!”我问道:“他们兄弟之间,有仇恨?”“仇恨是不会有的,但是老爷的兄弟自小就不成材,自然不得父母欢心,倒是老爷,时时帮著他的兄弟,也尽可能让他化钱,这人化起钱来真厉害,我还记得,有一次他买了一架甚么机器,装在后院,听说,那架机器,用一样重的银子,也换不回来。”我很难想像那是甚么机器,但是我对那位先生,却多少有了点认识,他是一个怪人,或者说,是一个超时代的人,那么,我在那大屋中遇见的怪人,是不是就是博新的叔叔呢?如果是他,为甚么他会带来一连串的怪事?事情好像已有了些进展,但想深一层,却仍然全是不可解的谜。尤其不可解的是,老仆人说那位先生早已死了,那有可能是讹传,但是他现在就算再出现的话,一定也是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但是老仆人却说他“看到鬼”的时候,那位先生还很年轻。又如果假定,我遇到的那个神秘人物,就是那位先生 博新的叔叔,那么,他也决不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我自始至终,没有机会看清那神秘人物的面貌,但即使在黑暗中相对,要判别对方是不是一个老年人,也是很容易的事。我呆了片刻,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殡仪馆中,已经只有我和那老仆人两个人了,别的人或者是因为不惯熬夜,而且对我和那老仆人的话不发生兴趣,所以已经相继离去。等我发觉到这一点时,我似乎觉得灵堂之中,更加阴森可怖。我自然不会相信甚么鬼出现那一套,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又问道:“你刚才说,你曾在那大屋子中‘见过鬼’,是不是可以说得再详细些?”老仆人苦笑道:“我已经说得够详细了,我的确是看到了他!”我又问道:“在这以后,你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异样,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感到,屋子中像是多了一个人?”老仆人呆了好一会,才道:“没有……不过……不过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三楼的书房中,忽然传来怦地一声响,我睡在少爷睡房旁边的小房间中,听到了声响,我就立时走出来,少爷也醒了,推开了房门,我们一起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老爷 ”“他在做甚么?”我紧张地问。“老爷也像是刚推开了卧室的门,在向外张望,我当时就想,我们三人全在,那么,在书房中弄出声响来的是甚么人呢?我想走上楼去看,可是老爷厉声斥喝著,叫我回去睡觉!”我仔细听著那老仆人的叙述,我觉得其间大有问题。我可以肯定:在那屋子中,早就多了一个人!先撇开那个人是甚么人不说,我甚至可以想像那个人出现的日子,那人自然是在博新的父亲尚未故世之前出现的。最早的时候,只有博新的父亲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等到博新的父亲死了之后,博新一定也在某种情形下,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自然正因为是这个原因,所以博新才遣走了老仆人,老仆自始至终,未曾知道屋子中多了一个神秘人物。可是事实上,老仆人见过那个神秘人物一次,只不过他却认为那是见了鬼。而且,他那一次偶然见到那个神秘人物,他的印象极其深刻,因为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博新的叔叔。我假定一切神秘事件,全是由那个神秘人物而起,那么,问题是: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甚么人?他若是博新的叔叔,为甚么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几十年以前的样子?我还想向那老仆人问更多关于博新和博新的父亲、叔叔的问题,可是就在这时,一阵沉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那是一种令人悚然的脚步声,很清晰,很慢,也很沉重。分明是一个人在向前走来,但是那个人却又像是老走不到门口。灵堂的门关著,殡仪馆的职员也早在打盹,谁会在这样的深夜,再到灵堂来呢?我和那老仆人互望了一眼,我立时感到了一股寒意,看那老仆人的神情,他显然比我更糟榚,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那脚步声停在灵堂的门口,我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正想大声喝问是甚么人,可是我一低头时,却看到门脚下的缝中,有甚么东西,蜿蜒流了进来,那使我吓了一大跳。虽然我立即看到,自门脚缝中流进来的是水,但是我仍然惊讶得出不了声。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使我忍不住哑然失笑。刚才的那一切,很够恐怖,很够神秘,是不是?但等到灵堂的门被推开来之后,一切就变得再普通也没有了,一切的神秘、恐怖,全是我自己心理作祟!灵堂的门推开,门外站著一个穿著雨衣、戴著雨帽的人,那人的雨帽压得很低,雨衣的领子也翻起来,顺著他的雨帽帽檐和他的雨衣脚,在向下直淌著水,我也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外面在下著大雨。那人当然是冒著大雨前来的。他冒雨前来,鞋底自然湿了,鞋底湿,脚步声听来不免有点古怪,而且,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自他身上淌下来的水,当然也会从门缝中流进来。想起刚才心中感到的恐怖,我只觉得好玩。那人冒这样的大雨,到灵堂来,他自然是博新的好朋友了,所以我忙站了起来。那人的神态有点奇怪,他一看到我站了起来,便立即后退了一步,伸手遮住了脸,在一刹那间,我看到他戴著一副黑眼镜。在午夜,又下雨,那人却戴著一副黑眼镜,这自然是古怪的事,我在怔了一怔之后,问道:“阁下是博新的朋友?”那人并不回答我,只是含糊地发出了一下声音,转过头去,我看到他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块手帕来,用那块手帕,蒙在脸上。我看得瞪大了眼睛,心中还只是感到惊讶,可是那老仆人却著实有点沉下住气了,他的声音发著颤,拉著我的衣角:“先生,这个人……”我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老仆人的脸色,娈得难看之极。我看到那人,又转回了身来。这时候,他的脸上,蒙著一块手帕,又戴著一副黑眼镜,雨帽又拉得那么低,使我完全无法看到他是甚么样的一个人。我站著不动,那人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向前走来,来到了灵前,他鞠了三个躬,然后退开几步,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我的视线,一直盯在他的身上,或许是我那样望著他,令他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却非望著他不可,因为这人的举止实在太怪异了,世界上可有以这样打扮到灵堂来吊祭死人的?他只坐了一两分钟,便又站了起来,在那一两分钟之间,可以说是静到了极点,当他站了起来之后,我再问道:“先生,你是博新的朋友?”我问的是老问题,而那人回答我的,也是老方法,他的喉际发出了一下模糊的声响。虽然,从没有甚么条例,规定到灵堂来的人不能蒙面,可是那人的样子,却使我感到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提高了声音:“你是甚么人?”我大声一喝问,那人急急向外走去,我直跳了起来,向他走过去,伸手便抓。我的动作很快,一抓便已抓住了他的雨衣,可是,那人的动作,却比我更快,他显然已知道我要拦阻他,不让他离去,是以他也有了准备。我才一抓住了他的雨衣,他双臂一振,身子猛地向前,冲了一冲。他脱下了那件雨衣,向前直冲了出去,而我,虽然抓住了那件雨衣,却也是不过是抓住了件雨衣而已,我呆了一呆,那人已冲出了好几步,我连忙赶了上去,那人已转了一个弯。等到我再追出去时,我看到他冲出了殡仪馆的大门,没入在黑暗之中。我也追出了大门,外面的雨十分大,一出了门,雨点劈头劈脸,洒了下来,我几乎甚么也看不到,那人也早已奔得看不见了。虽然我在大雨之中,呆立了只不过半分钟,但是身子却已湿了一大半,我连忙退回了殡仪馆,我看到那老仆人,扶著墙,站在我的身后。那老仆人的身子,在不住地发著抖,他的神情,表示他心中的惊骇已然到了极点。他望著我,问道:“他……走了么?”我抖了抖手中的雨衣:“他逃走了!”那老仆人道:“他……他是谁?”我苦笑了一下:“和你一样,我也完全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老仆人的神情极其古怪,是以我停了下来:“你以为他是甚么人,你想到了甚么,是不是?”老仆人的身子,抖得更剧烈:“不会的,那怎么会?不会的!”我大踏步来到了老仆人的身前:“你快说,你以为他是甚么人?”老仆人的嘴唇不住发著抖,过了好久,他才道:“据我看来,他……他好像就是……少爷!”我呆了一呆,老仆人口中的“少爷”,就是博新!而博新已经死了,我现在在殡仪馆中,就是因为博新已经死了,虽然在这种时候,前来灵堂吊祭的那人,神态形迹,都可疑到了极点,但是他不会是博新,他可能是任何人,也不会是博新!不用说,那当然是老仆人的一种错觉,是以我也没有再问下去,我道:“别胡思乱想,天快亮了,我们到灵堂中去守著吧!”老仆人要在我的扶持下,才能勉强挪动脚步,当我们回到了灵堂中,坐了下来之后,我们谁也不说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更是长得可怕。终于,天渐渐亮了,雨也止了,又有一些博新生前的朋友,陆续来到,昨晚午夜时分离去的那些人,也都来了,到了上午九时,博新的遗体,依时火化,我们所有目睹博新被送进焚化炉去的人,心情自然都十分沉重,而我则更甚。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当我离去的时候,我带走了那个神秘来客的那件雨衣,回到了家中,我将那件雨衣顺手一抛,人向沙发上一倒。那件雨衣被抛到了桌子上,发出了“拍”的一下硬物撞击声,那令得我陡地一呆。我本来实在已经非常疲倦了,但这时候,我却立时一跃而起,又将那件雨衣,提了起来,伸手在雨衣的口袋中摸索著。我从雨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钥匙。那串钥匙,只有三柄。在一件不知属于甚么人的雨衣之中,发现了三柄钥匙,那本来是绝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是当我将这三柄钥匙捏在手中的时候,我不禁呆了半晌,手也在发抖。那三柄钥匙,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那钥匙扣,我却认得出来,我绝不是第一次看到它,钥匙扎上,连著一只半吋来长,银质的钩,那钥匙扣,正是博新的东西。在那一刹那间,我立时想起了那老仆人的话来。当那个神秘人进来的时候,我和那老仆人都看不清他的脸,可是那老仆人,在事后,却以为那个神秘人物是博新。当时,我根本连考虑一下他那样说法的可能性也没有,就断定他是生了错觉,然而现在,我却在雨衣袋中,发现了属于博新的钥匙扣!那是博新的东西,这完全可以肯定,可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博新没有死,那么,在火灾之后,发掘出来的尸体,又是属于甚么人的?如果博新死了,何以他的钥匙扣会在别人的身上?我知道,那钥匙扣是博新心爱的东西,那是他在一次比赛中得到的奖品,他决不会将这东西送给别人,那么,那个人应该是博新了。我又想起那人走进灵堂来,看到了灵堂中有人之后,那种突兀的动作,他是在看到了有人之后,才用手帕蒙上面的。如果他不是以为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认得出他是甚么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那样看来,这人真的是博新,博新没有死!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心头怦怦跳了起来,博新没有死,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不知自己拿著那三柄钥匙,呆了多久,而如果不是那一阵门铃声的话,我一定还会再发呆下去,门铃声令得我震了一震,我转过身,打开了门,门外站著一个垂头丧气的人。但是不论那人是如何垂头丧气、神情憔悴,我还是可以认得出,他不是别人,正是酒博新。一时之间,我也呆住了,不知该怎样才好,一个你以为他已经死去,而且,才参加了他的火葬礼回来的人,忽然又出现在你的面前!第八部:往事怪异杀机陡起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是以,我好半晌出不了声,还是博新先开口:“我可以进来么?”我摊了摊手:“当然可以,我们……不是老朋友么,为甚么不可以?”博新的脸上,现出了十分苦涩的笑容来:“我的出现,令你惊讶了,是不是?”他一面说,一面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用手托著头,他看来憔悴而我疲乏,我望了他好一会,才道:“如果不是我在那件雨衣的口袋中,看到了那钥匙扣,我一定一见你面,就会尖叫起来!”博新仍然苦笑著:“以为我是鬼?”“自然是,你已经死了,报纸上登著,所有的朋友都那样以为,很多人来吊祭过你,而你的遗体,已在众目睽睽下火化!”博新低下了头,好一会不出声,才又道:“本来,我真想就那样死了就算了,可是我知道,当你看到钥匙扣的时候,你一定会知道我实际上没有死!”我据实道:“我只不过是怀疑,你肯再度出现,那是好事!”博新的双手掩住了脸,我看得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我等了好久,他仍然不出声,但是不论他是不是愿意,现在该是轮到我向他发问的时候了。我在想,我应该如何开始问他才好呢?我想了好一会,才拣了一句话:“博新,究竟怎么一回事?”博新的身子震了一震,我猜想他一定早已料到,他除非不来见我,只要他来见我,他就一定要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用一种听来无可奈何的声音:“我杀死了他。”他那样的回答,在我听来,自然是觉得十分突兀的,我不知道他为甚么会忽然那样说,那也使得我无法问出我的第二个问题。我只是望著他,还未曾开口,他的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挥著手,面肉抽搐著,大声道:“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必须杀死他!”我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当我发觉那样并不能令他镇定下来时,我又立时转过身,倒了一杯酒,交在他的手中。他一口就喝乾了酒。他的声音在发著抖:“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我从来也未曾想过要杀人,可是,我却下了手,我杀死了他,我是将他扼死的。”当他讲到“扼死的”时,他张开了双手,手指节骨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发出“格格”声,我盯著他的双手,心中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活活地扼死一个人,这是叫人心头生寒的事,而当那曾扼死人的双手,那样扬著,在眼前发抖时,心头的寒意,自然更甚!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才道:“说了半天,你究竟杀了甚么人?”博新仍然望著他自己的双手,像是梦呓似地:“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我吸了一口气,脱口道:“你的叔叔?”我想不到我的话,竟会令博新感到了那样地震动,他几乎是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的,他失声道:“你已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我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我并没有知道多少,而你也不必紧张,你又出现了,并且来和我见面,难道你在见我之前,未曾想到在见了我之后,必须一切都对我实说么?”博新垂下头来:“是的,我准备对你实说。”“那就是了,你不必奇怪我何以会知道,你该记得,在殡仪馆中,我和你的老仆人在一起,在他的口中,我知道了不少事,他曾看到过你叔叔一次,他以为是遇到了鬼!”博新“喃喃”地道:“他可能真的遇到了鬼,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我杀死的是人还是鬼?”我按著他坐了下来,又给了他另一杯酒:“你应该将事情从头至尾,向我讲一一遍。”博新并没有反应,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等到他喝完了那杯酒,他索性自己拿起了酒瓶来,又添了满满的一杯。然后,他才道:“事情要从头讲起的话,该在那天下午说起,他是在那天下午突然出现的。我去应门,站在铁门外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的神情,好像是狡猾,又好像是神秘,叫人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博新吸了一口气,我也不去催他,只等他自己继续往下说。他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不认识他,可是他却认识我,他一看到我,就笑著,道:‘嗨,你真长大了,完全像是一个大人了!’这实在是废话,我早就是大人了,而且,我也决不欣赏他那种讲话的神态,我板起了脸,问他找谁,他却仍是笑嘻嘻地道:‘原来你不认识我,那也难怪,你父亲呢,我想见他!’我当时甚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就走回了屋子。当我走回屋子的时候,我还听得他站在铁门外,正在轻松地吹著口哨,我走回屋子,父亲在客厅里看报,我对他说,外面有一个人找他,然后就上了楼。当我来到了书房之后,我的心中有一点好奇,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甚么人。我将窗帘拉开了些,探头向花园中望著,我看到了那人和父亲,已走进了花园,父亲的神情很激动,也很惊恐,似乎正在说著甚么,但是那人却笑嘻嘻地、一副满不在乎、甚么也不放在心上的神气。我等他们走进屋子,上了楼梯,才又到门口,将门打开了一道缝,我看到他们在我门前经过,上三楼去,我也听得我父亲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似乎只在重覆著一句话,道:‘你怎么会回来的,你怎么可能又回来的!’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博新讲到这里,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而我这个听众,心神也是极其紧张。博新的确是“从头说起”的,而且,他还说得十分详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格外觉得紧张。博新叹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自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见他,因为,他是我的叔叔,我在小时候早见过他。当天,直到晚上,父亲才从三楼下来,在我卧室中找到了我,他见了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叔叔回来了。’我当时,心中的惊讶,实在是难以形容。”“你说甚么?”我插嘴问。博新吸了一口气,道:“我当时呆了半晌:‘那怎么可能?爸,他看来比我还年轻!’父亲却面色一沉:‘那你别管,总之你记得,他是你叔叔,从现在起,就住在三楼,他不会在屋子中走动,你也绝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他在,连阿发也不许说,你明白了?’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父亲以那样严重的神情对我说过话,是以我立时就答应了。”我忍不住又插言道:“难道你一点不怀疑?”“当然曾怀疑过,”博新回答,“但是我对我自己家中以前的事,所知本就不多,我祖父是做官的,做官的人,三妻四妾,算不了甚么,我心中在想,那个‘叔叔’,大约是父亲的同父异母兄弟,是以他甚至比我还年轻,这种情形,也不是甚么出奇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再想下去!”我点了点头,事情在一开始,还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之前,博新作那样的猜度,自然很合理。博新呆了片刻,又道:“在那天之后,虽然我的心中时时存著怀疑,但是我却再也未曾见过他,那时,我的怀疑已转变为奇怪,同以这个人竟可以不下楼梯一步,而更令我奇怪的是,父亲竟也足不下楼,而且,还命人在三楼的楼梯口,装了一道铁门。”当博新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瞪了他一眼,博新苦笑了一下,颇有惭愧之色。我自然知道他在惭愧甚么,他是在惭愧,当我上次向他查问那铁门何以不见了的时候,他赖得一乾二净,而且声势汹汹地将我赶了出去!但是,我却也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并没有多说甚么,博新又叹了一声:“至于我后来为甚么要否认那里有铁门,我慢慢讲下去,你自会明白的。”我点头道:“你自然是循序说下去的好,不会将事情弄乱。”博新道:“自那以后,有十来天,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故发生,我那时年轻,好动,也几乎将这件事情,不再放在心上了,直至有一天,父亲忽然从内线电话中叫我上去,我来到了铁门口,开门给我上去的就是他 我的那位叔叔。当时,他脸上的神情很严肃,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也不见了,我一看到他那种严肃的神情,便知道有甚么严重的意外已经发生了!我当时立刻就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握住了我的手,叫著我的名字,道:‘我闯祸了。’我很讨厌他那种完全将我当作自己人的神态,因为事实上我完全将他当作陌生人,我摔脱了他的手,道:‘爸在那里?’我一面说,一面已向书房走去。他立时追了上来,挡在我的面前,伸手拦住了我,他背靠著书房的门:‘你先别进去!’我那时真有点发怒了,我大声道:‘这是甚么意思,这是我的家!’他的回答是:‘自然是你的家,但是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先要请你镇定些,当你看到你的父亲的时候,不要吃惊。’事实上,他那样说,已叫我够吃惊的了!试想,一个我从来未曾见过的‘叔叔’,忽然闯进了我的家来,神秘地住了十几天,忽然又告诉我,父亲出了意外,那怎能不令人吃惊?我当时也没有心思再听他说下去,只有用力将他推开,然后冲进了书房,他连忙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