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大约是在我和陶启泉见面之后的二十多天,那天,天下著雨,雨很密,我坐在阳台上欣赏雨景,我听到门铃声,然后,老蔡走来告诉我:“有一位陶先生来见你。”我的朋友多,有人来探我,也不是甚么奇怪的事情,我顺口道:“请他上来。”老蔡答应著离去,不一会又上来,我听得有人叫我:“卫先生!”到我家来找我的人,大都是熟朋友了,而熟朋友,是绝不会叫我“卫先生”的,所以我惊讶地转过头来,但当我转过头来之后,我更惊讶了!站在我身后的,竟然是陶启泉!这位连国家元首也不容易请到的大富豪,竟然来到了我的家中!在刹那间,我绝不是因为有一个大富豪来到我的家中而喜欢,我只觉得奇怪,同时,我也立时想到,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不然,他又怎么会来到我这里?我站了起来:“陶先生,这真太意外了!”陶启泉并没有说甚么,他只是拉了一张躺椅,坐了下来,我望著他,过了半晌,他才道:“只有六天了。”我听得莫名其妙,“只有六天了”这句话,又是甚么意思?我仍然望著他,他又道:“第一件事已经应验了,我一个在印尼的石油田,起了大火,专家看下来说,这个油田大火,一个月之内,无法救熄,而一个月之后,可能甚么也不剩下了!”我仍然不明白他在说甚么,他在印尼的一个石油田失火了,那关我甚么事,他要特定走来讲给我听?陶启泉又道:“十分钟前,我接到电报,一个一向我和合作得极好的某国的一个政员失了势,新上台的那位和我是死对头,他可能没收我在这个国家的全部财产!”我皱眉,望著那位大富豪,看著他那种烦恼的样子,我心中实在好笑。一个人得到太多,实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你给一个孩子一个苹果,他会微笑,给他两个,他会高兴得叫起来,但是如果给他三个,他可能因为只有两只手,拿不了三个苹果,而急得哭起来。我摇著头:“对你来说,一个石油田焚烧光了,或是丧失了一个国家中的经济势力,实在是完全没有损失的事情!”陶启泉直勾勾地望著我,看他的神情,像是中了邪一样:“不,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先兆,我完了,要不了多久,我的一切都完了!”我听得他那样说,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他说得十分认真,决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感到他会“完了”,这实在是任何人听到了都不免吃惊的事,他的事业王国是如此庞大,如何会在短期内“完了”的?我著实想不通,几件小小的打击,何以会造成他内心的如此悲观。事实上,一个人如果是如此受不起打击,那样容易悲观失望的话,真难以想像,他是凭甚么能建立起那样庞大的事业王国来的。我望著陶启泉,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说甚么才好,陶启泉喃喃地道:“他们说得不错,五十年,只有五十年,然后就完了!”我更加莫名其妙,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得不问他道:“你说五十年,是甚么意思?”陶启泉的样子,十分沮丧:“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那两位堪舆师么?”那两个风水先生!我不禁叹了一声,道:“记得,他们两个人,一个叫杨子兵,一个叫容百宜,是不是?”陶启泉点头道:“是的。”我摊了摊手:“你在印尼的石油田著了火,和他们有甚么关系?”我实在无法忍住不在言谈中讽刺他,因为我对于风水先生,已经感到厌倦了!可是陶启泉却一本正经地道:“他们说得对,我父亲在南洋,已成了富翁之后,曾特地回去,找他们两人致谢,他们不避那时乡间兵荒马乱,又到我祖父坟地上,去仔细勘察过一次!”我道:“嗯,那幅鲸吞地!”他在那样说的时候,丝毫也没有惭愧的表示,那倒令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再去讽刺他了。他继续道:“他们两位,详细勘查下来,都一致认为,这幅鲸吞地,只有五十年的运,五十年之间,可以大发而特发,但是五十年之后,不论发得如何之甚,也会在短期内烟消云散!”我呆了一呆:“你刚才一进来时,说只有六天了,那意思就是说:再有六天,说到五十年了?”陶启泉道:“是,再有六天,就是整整五十年了,我的事业,已有了崩溃的先兆,我真不敢想像,五十年满了之后会怎么样!”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然后才道:“卫先生,我是不能失败的,万万不能,我要是失败了,比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人更惨!”我感到又是可怜,又是可笑,他真是那样笃信风水,以致他在讲最后那几句话时,他的声音,竟在发颤,他以为他自己会就此完蛋了。我摊了摊手:“陶先生,如果你真的那么相信几千里之外的一幅地,会对你的事业有那么大的影响,那么,你应该去请教风水先生,据我所知,你不外是花一些钱,一定有补救之法的……”我本来还想说:“譬如在你的卧室中,挂一面凹进去的镜子甚么的,”但是我看到他那种焦虑的样子,觉得我如果再那样说的话,未免太残忍了一些,所以我就忍不住没有说出来。陶启泉道:“杨子兵和容百宜两位,早就教过我父亲,他们说,在五十年未到之前,一定得将我祖父的骸骨掘出来,那幅地只有五十年好运,在有人葬下去之后,五十年就变风水,由鲸吞地而转成百败地,将我祖父的骸骨起出来,那是唯一的办法!”我陡地站了起来,在那一刹间,我实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我才气恼地逼出了几句话来:“陶先生,你上次与我见面,要我到你的家乡去,原来是要我将你祖父的尸骸掘出来。”陶启泉忙道:“是的,你肯答应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大声地叱责著他:“你别做梦了,我决不会替你去做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在听到了我坚决的拒绝之后,陶启泉像是一个被定了死刑的人一样,呆呆地坐著。我并不感到我的拒绝有甚么不对,但是我感到我的态度,可能太过份了一些,所以我道:“我不肯去,并不要紧,你可以找别人去!”陶启泉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我前后已派过三个人去,有两个被抓起来了,音讯全无,最早派去了一个,在我第一次和你见面的前一天,才逃出来。”我道:“他没有完成任务?只要到那地方,完成任务,有甚么困难?”陶启泉苦笑道:“你将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逃出来的人说,在我祖父的坟地上,有上连的军队驻著,连上山的路上,也全是兵!”我呆了半晌,笑道:“那是为了甚么?这种事,听来像是天方夜谈!”陶启泉道:“一点也不值得奇怪,他们要向亚洲整个地区开展经济势力,但是他们所遇到的最强的对手是我,他们要看到我失败,我失败了,他们才能成功,他们一定也知道了那幅地在五十年后转风水的事,所以,他们不让我祖父的尸体出土!”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大笑了起来,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连眼泪都迸了出来。然后,我坐在椅上,不住地喘气,那实在是太好笑了,陶启泉竟煞有介事地讲出了那样的话来!陶启泉又气又怒地望著我,频频说道:“你别笑,你别笑!”我如果不要是缓缓气,一定仍然会继续不断地笑下去,我大声道:“陶先生,你别忘了,他们是唯物论者,唯物论者也会相信风水可能令你失败么?”陶启泉摇头道:“那一点不值得奇怪,他们也是中国人,凡是中国人,都不能逃脱风水的影响,都相信因果循环,连他们至高无上的领袖,不是也因为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发了疯,而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话么?而且,权势薰天的那一位,若不是他祖上占了那块血地,他也不会发迹!”陶启泉说得那么认真,我本来又想笑了起来的,可是突然之间,我却并不感到这件事有甚么可笑了,我感到这件事极其严重。陶启泉有著庞大的事业,深厚广大的经济基础,他如果“完了”,那么,对整个亚洲的经济,甚至全世界的经济,都有极其深厚的影响,当然,那是坏的影响。尤其,当他失败之后,对方趁机崛起的话,那么,影响将更加深远,这一种风水问题,可能牵涉到整个亚洲的政治,经济的变乱!我的神情,那时一定十分严肃,我望著陶启泉,陶启泉是笃信风水的,那应该没有疑问,不然,他的神经,不可能紧张到像是已处在崩溃的边缘。而对方如果知道这一点的话,那就可能利用这一点,来对他进攻!陶启泉主持著庞大的事业,只有他个人一垮下来,要他主持下来的事业,逐渐烟消云散,那并不是甚么困难的事,我现在愿意相信有一连的军队和大量的民兵守卫著他祖父坟地这件事了!因为,只要到了五十周年,陶启泉祖父的骸骨,仍然在那幅地中的话,陶启泉一定精神崩溃,对方就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我想将我想到的一切对陶启泉讲一讲,但是我看出陶启泉是那种固执到了无可理谕的人,不论我怎样说,他都是不会相信的。我在刹那之间,改变了主意,我一本正经地道:“好了,陶先生,事情既然那么严重,那么,我就替你去走一遭,我想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就算对方有一师人守著,我也可能完成任务的!”陶启泉在刹那间,那种感激涕零的情形,实在是不容易使人忘记的。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连声道:“太好了,那实在是太好了,你替我办成了这件事,不论你要甚么报酬,我都可以给你!”我笑著:“那等到了事情完成了再说,我想,还有六天,便是整五十年,时间还很充裕,我决定明天启程,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陶启泉忙道:“自然,我到你这里来看你,是我自己来的,连司机也不用。”我又道:“你别对任何人提起,最亲信的也不能提!”我之所以一再叮嘱,要他保守秘密,是我怀疑,在他身边的亲信人物之中,一定有已经受了对方收买的人在内,不然,对方不可能知道他是如此笃信风水,不可能找到他的弱点的。陶启泉千恩万谢地离去,而我的心中,却只是感到好笑,以致他一走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谁如果真的准备到他的家乡去掘死人骨头,那才是真的见鬼啦!当然,我刚才是答应了陶启泉,但是那种答应,自然是一种欺骗。而且,我这时,一点也没有骗人的,有所不安的感觉。试想想,陶启泉会被“风水”这种无聊的东西骗倒,我再骗骗他,算是甚么呢?虽然我是在骗他,但是事实上,我一样是在挽救他,当他以为他祖父的骸骨,真的已被我自那幅见鬼的“鲸吞地”中掘出来了之后,他就不会再那么神经紧张了,如果他的神经不再那么紧张,那么像甚么石油田的起火,一个小国的政变,对他来说,简直全是微不足道的打击,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我所要做的,只是从明天起,我改换装束,告诉一些朋友,我要出远门,然后,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躲上六天,就可以了。我之所以还要作状一番,是我考虑到,陶启泉可能会对我作暗中调查,调查我是否离开,我总不能儿戏到就在家中不出去就算的。当他以为我真的离开之后,他就会安心了,然后,当第六天过后,我就会再出现,我会绘声绘影,向他报告此行的结果,要使他满意,相信为止,那对我来说,简直是容易之极的事情。所以,当晚我根本不再考虑陶启泉的事情,我只是在想,这六天,我该到甚么地方去消磨呢?自然,我要找一个冷僻一些的地方,不能让太多的人见到我,要不然就不妙了。我很快就有了决定,我决定到一个小湖边去钓鱼,那小湖的风景很优美,也有几家不是在旅游季节,几乎无人光顾的旅店。在那里去住上五六天,远避城市的尘嚣,又可以为陶启泉“做一件大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时,我又禁不住笑了起来。当晚,我整理的行装,完全是为了适合到小湖边去钓鱼用的,我详细地检查著我的一副已很久没有使用的钓鱼工具,全部放在一只皮箱中。我习惯在深夜才睡觉,由于我已决定了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应付陶启泉的要求,所以,陶启泉的拜访,并没有影响我的生活。当我在灯下看书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拿起了电话,听到了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是卫斯理先生么?”我最不喜欢这种故作神秘的声音,所以当时,我已经有点不耐烦,我道:“是。你是谁?”那人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道:“为你自己著想,你最好现在和我见一次面。”那种带著威胁性的话,更引起我极度的反感,我立时冷笑著:“对不起,我没有你那么有空!”我不等对方再有甚么反应,便立时放下了电话。可是,隔了不到半分钟,电话又再次响了起来。我有点气愤了,一拿起电话来,就大声道:“我已经说过了,我根本不想和你那种人会面!”那人却道:“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哪一种人!”我略呆了一呆,那家伙说得对,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第四部:进入疯狂地域我冷冷地道:“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然而,那家伙却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道:“卫先生,我知道你明天要有远行,是为一个人去做一件事情的。”我本来,又已经要顺手放下电话来的了,可是一听得对方那样讲,我就陡地呆了一呆!我要远行,我要去为一个人做一件事情,这桩事,可以说除了我和陶启泉之外,决计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我曾与陶启泉叮嘱过,叫他千万别向人提起,看陶启泉对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他也决不会贸然向人提起来的,那么,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和陶启泉分手,只不过几小时,为甚么已有人知道这件事了呢?我呆住了不出声,对方也不出声,过了好久,我才道:“你知道了,那又怎么样?”对方道:“还是那句话,卫先生,为你自己著想,你最好和我见一次面。”我冷笑:“这算是威胁么?我看不出在这件事上,有甚么人可以威胁我!”那人道:“旁人自然不能,但是我能够,卫先生,你要去的地方,正是派我到这里来工作的地方!”那人的话,说得实在是再明白也没有了!而在那一刹间,我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这件事不但传了出去,而且连对方的特务也知道了,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那人道:“怎么样,请你来一次,请相信,完全是善意的会面。”我考虑了一下,这件事,既然让对方的人知道了,看来,我不去和那家伙会面,是不行的。虽然,对方仍然没有甚么地方可以要胁我的,但是,却对我的计划,有著致命的打击!我本来是根本不准备去的,只要可以瞒得过陶启泉就行了!然而,在对方已经知道我了答应过陶启泉之后,我已无法瞒得过陶启泉了,当我想欺骗陶启泉的时候,对方一定会提出大量的反证,证明我根本不曾到过他的家乡!能骗得过陶启泉而骗他,是一回事,根本骗不过他,还要去骗他,那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该死的,他妈的陶启泉,竟将我要他别告诉人的消息,泄漏了出去,我猜想得不错,在陶启泉的身边,一定有已受敌方收买的人。我笑了好久,对方有耐心地等著我,直到我又出声道:“好,我们在哪里见面?”那人道:“你知道玉兰夜总会?”我几乎叫了起来:“在夜总会,那种吵闹不堪的地方?”那人笑了起来:“在那种地方最好,正因为吵,所以就算你提高了声音来说话,也不会被旁人听到,我们半小时之后见。”我道:“你是甚么样的,我不认识你!”“别担心这个。”那人说:“我认识你就行了。”他已挂断了电话,我慢慢地放下电话,换了衣服,驾车出门。当我走进玉兰夜总会的时候,一个皮肤已经起皱,粉也掩不住的中年妇人,正在台上嗲声嗲气地唱著歌,真叫人反胃。我在门口站著,一个侍者,向我走了过来,问道:“卫先生?”我点了点头,那侍者向一个角落指了指:“你的朋友早来了,在那边。”我循著侍者所指,向前望去,只见在一张小圆桌旁,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向我招著手。在夜总会的灯光下,我自然无法看清他是甚么样的一个人,我只可以看到,他的个子相当高,我向他走了过去,来到了他的面前,我不禁愣然。他不能说是我的熟人,但是这次见面,倒至少是第五次了,这个人,可以说是一个报人,他和笔锋很锐利,文采斐然,尽管由于观点的不同,但是他的文章,倒也是属于可以令人欣赏的那一类。真想不到,今天约我来与他见面的会是他,这种行动,在他们这一行来说,叫作“暴露身份”,那是犯大忌的,所以我才感到惊愕!那人──我姑且称他为孟先生──显然也看出了我的惊愕,他道:“怎样,想不到吧!”我坐了下来,他也坐下,我第一句话,就老实不客气地道:“你为甚么向我暴露身份?”孟先生笑了笑:“第一、上头认为,由我来约你见面,可以谈得融洽些,因为我们以前曾见过,而且,大家都是知识分子;第二、我过两天就要调回去了,短期内不会再出来,也就无所谓暴露不暴露了。”我“哼”地一声:“原来是那样,请问,有甚么事,爽快地说!”孟先生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我见你,只有一句话:不要到陶启泉的家乡去!”我这时,实在忍不住了,我“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笑得十分大声,以致很多人都向我望了过来,可是我仍然不加理会。孟先生多少有点狼狈,他忙道:“你笑甚么?”我道:“怎么不好笑,你怕甚么?你怕我去了,你们会斗不过陶启泉?你们也相信风水?”孟先生也笑了起来:“我们是唯物论者!”我道:“那你为甚么叫我别去!”孟先生道:“不妨坦白对你说,我们要打击陶启泉,在各方面打击他,他笃信风水,我们就在这方面,令他精神紧张,无法处理庞大的业务!”我道:“我也坦白地告诉你,本来我就没准备去,我只是骗陶启泉,说我要去,好令得他安心一些!”孟先生以为他的任务已完成了,所以立时笑了起来。但是,我立即又道:“可是,现在,我却已有了不同的打算了!”孟先生的笑容立时凝住了:“你这样说法,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已经可以知道,陶启泉和我的谈话,对方几乎是全部知晓了的,是以我不也必再遮遮掩掩,我直率地道:“那你还不明白么?本来,我根本不准备到甚么地方去,我只准备躲起来,骗陶启泉说我已照他的请求去做,令他可以安心,但是现在,这个把戏,显然是玩不成了!”孟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我继续道:“你们一定要使陶启泉信心消失,自然会尽一切力量,来揭穿我的谎言的,是不是?”孟先生的神情,变得更加难看。我又道:“现在你明白了,如果你不约我和你见面,我绝不会到陶启泉的家乡去,但是既然和你会了面,我就变得非去不可了。”孟先生的脸色铁青:“你别和自己开玩笑,你只要一进去,立时就会被捕,然后,你这个人,可能永远消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的,我知道,可是我仍然要试一试!”孟先生俯过头来,狠狠地道:“当你被逮捕之后,我会亲自主持审问,到时,你就后悔莫及了!”我冷冷地回答他:“孟先生,你的口水,喷在我的脸上了!”我的话比打了他一拳,还令得他愤怒,他的身子,猛地向后仰,我又道:“还有一点,你是不是能亲自审问我,只怕还有问题,因为整件事是被你自作聪明约我见面弄糟了的,我看,我还有逃脱审判的可能,你是万万逃不脱的了!”孟先生怒极了,他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你既然不识抬举,那就等著后悔好了!”夜总会的声音,虽然吵得可以,然而,孟先生的呼喝声实在太大了,是以也引得不少人,一起向他望了过来,而我也在这时,站了起来。我甚至懒得向他说再见,我一站起之后,转过身,便走了出去。当我出了夜总会之后,夜风一吹,我略停了一停,为了怕孟先生再追出来,是以我迅速地转进了夜总会旁的一条巷子之中。我在穿出了那条巷子之后,到了对街,截住了街车,回到了家中。我回到家中之后,独自呆坐著,我的心中十分乱,我对孟先生说,我一定要去,事实上,除非我做一个爽快的人,否则,我既然已经答应了陶启泉,而又不能骗过他时,自然非去不可,但是,正如孟先生所说,我可能只踏进一步,就被逮捕了!我双手交握著,想了又想,直到夜深了,我才站了起来,我找出了几件十分残旧的衣服换上,然后,又肯定了我的屋子周围没有人监视,我就离开了我的住所。我知道,孟先生迟早会派人来对我的住所进行监视,他既然能约我会面,自然对我的为人,已有了相当的了解,那么,自然也可以知道,我说要去,不是说说,是真的要去。他为了对付我,自然也要侦悉我的行动,我的住所被他派来的人监视,自然是意料中的事了!趁孟先生以为我不会那么快离开之际,我突然离开,自然是一个好办法。我在寂静的街道上快步走著,等到天色将明时,我来到了码头旁边。城市中的大部分人,可能还在睡梦之中,但是码头旁边,却已热闹得很了。码头旁灯火通明,搬运夫忙碌地自木船上,将一箱又一箱,各种各样的货物搬下来。我继续向前走著,走进了一条陋巷,我知道在那条陋巷中,有两家多半是在十八世纪时就开张的小旅店,那种小旅站,是穷苦的搬运夫的栖身之所,我走进了其中的一家,拦住了一个伙计,道:“有房间么?”那伙计连望也不望我一眼:“一天一元,你可以睡到下午五时。”我给了那伙计五元钱,道:“我要睡五天!”也许是这地方,很少人一出手就用五元钱的钞票,所以那伙计居然抬头,向我看了一眼,然后道:“到三楼去,向左拐,第二个门。”我点了点头,向阴暗的楼梯走去,原本蹲在楼梯口的两个女人,站了起来,向我挤眉弄眼地笑著,我自然知道她们是甚么人,我连望也不敢向她们多望一眼,就奔上了咯吱咯吱响的楼梯。我找到了我租的“房间”,其实,那只是一张板床,和一条不到一尺宽的缝而已。我在那板床上躺了下来,忍受著那股自四面八方涌来,几乎令人要窒息过去的,难以忍受的臭味。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孟先生在这里势力庞大,手下有著完善的特务网。为了要他相信,我已离开了家,已经动身前往陶启泉的家乡,所以我必须躲起来。一发觉我已离开,孟先生一定大为紧张,会到处搜寻我的下落,会加强警戒,会在全市中寻我,但是不论他怎样,他总不会想到,我会躲在这家污秽的小旅馆中,让他去焦急三天再说好了!不错,我准备在这小旅馆中住上三天,然后再想前去的办法。我想到孟先生焦急的样子,想到他发怒的样子,那种古怪的臭味,也变得好闻了,我居然睡了一觉,然后,又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吵醒。我仍然养著神,到中午,才出去,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再回来。我刚进这家旅馆的时候,在外表上看起来,或者还不是十分像码头上的流浪者。但是在那样的旅馆中住了三天之后,我看来已没有甚么不同了,我不但神情憔悴,而且也已不觉得那家小旅馆有甚么臭味,因为我自己的身上,也已散发著同样的臭味了。在这三天之中,我曾仔细观察过码头上各种船只上货落货的情形,我也定下了方法。第三天,天亮之前,细雨蒙蒙,我离开了旅店,住这种简陋的小旅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论你在甚么时候出去,绝不会有人理你的。我出了旅馆,来到了码头上,然后,趁人不觉,跳到了停成一排的小舢舨上。走过了几艘舢舨,我攀上了一艘木头船。船上的人全在睡觉,那是一艘运载香蕉的船,我看到它载运的香蕉,到午夜才卸完货,船员都已经疲惫不堪了,而这艘船,在天亮就会驶走。我到了船上,立时钻进了货舱中,拣了一个角落,拉了一大捆破麻袋,遮住了我的身子,躲了起来。货舱中是那么闷热,我躲了不到十分钟,全身都已被汗湿透了,幸而我早有准备,我带了一大壶水,和一些乾粮,我估计船要航行一天才能靠岸,在那一天中,我需要水更甚于需要食物。我缩在货舱的一角,不多久,我就听得甲板上有人走动声,接著,船上的人可能全醒来了,突然间,机器声响了起来,达达达地,震耳欲聋。我感到船身在震动,这种船,早已超过它应该退休的年龄不知多少年了,虽然我知道航程很短,但是我也著实担心它是不是能驶得回去。我略伸了伸身子,这时我只希望船快点开始航行,我倒并不担心我会被人发现,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到一个已被搬空了的货舱来的。而且,从来只有人躲在船中逃出来,像我那样,躲在船中混回去的人,可能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哩!船终于航行了,由于货舱几乎是封闭的,所以一样是那么闷热。我打开壶盖,喝著水,然后,尽可能使我自己,进入休息状态。但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实在是没有法子睡得著的,比起来,那污秽、臭气冲天的小旅馆,简直是天堂了。我默默地数著时间,我从货舱盖上的隙缝中望著那一格条一格条的天空,希望判断出时间来。我作各种各样的幻想,来打发时间,那可能是我一生以来,最难捱的一天了。好不容易,等到了货舱之中,已变成了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我可以肯定天色已黑下来时,我知道:船已快靠岸了。因为我听到了许多嘈杂已极的声音,而船的速度,也在迅速减慢下来,我长长地吁一口气,第一步,总算是成功的,接下来,该是如何想办法上岸了!我听得船停定之后,有许多人在叫喊著,接著,船身一阵动摇,好是有许多人,来到了船上,接著,便是一个因为叫喊过多,而嘶哑了的声音,叫道:“让我们一起来学习!”有一个人道:“我们才泊岸,还有很多事要做!”那人的话才一出口,就有好几十人,一起愤怒地叫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人叫得最响:“他竟敢反对学习,将他抓起来,抓回去审问,他一定是反动分子!”接著,便是纷争声、脚步声,还有那个刚才讲还有事要做的人的尖叫声。可是那人的尖叫声,已在渐渐远去,显然他已落了下风,被人抓下船去了。接著,便有人带头叫道:“最高指示:我们要──”那个人叫著,其余的人就跟著喃喃地念著,那种情形,使我联想到一批不愿出家的和尚在念经。那种嚣嚷声,足足持续了半小时有多,才听得一阵脚步声,很多人下船去,有一个人问道:“我们的那个船员,他……”那人的话还没有讲完,立即就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他是反动分子,你为甚么对反动分子那么关心?”那人道:“我是船长,如果我的船员有问题,要向上级报告的!”那尖锐的声音(显然是一个女孩子)叫道:“国家大事都交给了我们,我们会教育他,审问他!”接著,又是许多人一起叫嚷了起来,我爬上了破麻袋包,抑起头,自船舱盖的隙缝中向外望去,只见许多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破烂,手臂上都缠著一个红布臂章,手上摇著袖珍开本的书,在呐喊著,船员却缩在一角,一声不敢出。那个少年人呐喊了一阵子,才带著胜利的姿态,摇著手臂,叫嚷著,跳到了另一艘船上,我看到船员也陆续上了岸。我又等了一会,慢慢地顶起一块舱板来,看看甲板上没有人,我撑著身子,到了甲板上。一到了甲板上,我迅速地上了另一艘船,然后,又经过了几艘船,到了岸上。岸上一样全是同样的少年人,有两个少年人,提著石灰水,在地上写著标语,码头附近,全是成众结队的人,全是年轻人,他们将一张一张的纸,贴在所有可以贴上去的地方,同时,振臂高呼著。他们将许多招牌拆下来,用力踏著。他们的精力看来是无穷的,好像有一股魔法在牵制著他们,将他们的精力,完全发泄在叫嚷和破坏上。我自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全世界都知道。但是,从报纸的报导上知道这回事,和自己亲眼看到,亲身置身其间,却是完全不同的。我在岸上略站了一会,就向前走去,我才走出了不远,就听到了阵呐喊声,自远而近,伴随著卡车声,传了过来。原来在码头呐喊,涂写的那些年青人,都呆了一呆,接著,就有人叫道:“地总的反动分子来了!”随著有人叫嚷,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聚集在一地,卡车声越来越近,我看到三辆卡车,疾驶而来。驾驶卡车的人,若不是疯子,也是一个嗜杀狂者,因为他明明可以看到前面有那么多人,可是,三辆卡车,还有以极高的速度,向前冲了过来,而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也全当那三辆卡车是纸扎一样,他们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我退到墙脚下,我实在无法相信我所看到的事实,无法相信在人间竟会有那样的事!卡车撞了过来,至少有十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被车撞倒,有几个根本已卷进了卡车底下,受伤的人在地上打滚,血肉模糊。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会受伤的人,卡车上的人跳了下来,原来在地上的人,攀了上去,在他们的手中,握著各种各样的武器,从尖刀到木棍,而更多的是赤手空拳,我看到最早攀上卡车去的,是两个女青年,她们一上了车,立时被车上的人,揪住了头发,将她们的头,扯得向后直仰,于是,七八条粗大的木棍,如雨打下,击在她们的胸前和脸上。鲜血自她们脸上每一个部分迸出来。我估计这两个女青年,是立时死去的。但是,还是有不知多少人,爬上卡车去,卡车已经停了下来,三个驾驶卡车的人,也都被人扯了下来,混战开始,呼喝声惊天动地。我始终靠墙站著,离他们只不过十来步,我真有点不明白,这两帮人在混战,是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