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兴奋了起来,忙道:“那我们还等甚么?”我们两人,一起向前奔去,我们实在都奔得太快了,以致我们都被地上的积雪,弄得滑跌了好几交,才奔到那块大石之下。就在那块大石之旁,有著一条呎许来宽的石缝,那石缝只能供人侧著身挤进去。德拉道:“小心些,山洞是在下面的,不要一挤进去之后,就跌了下去。”他一面说,一面已挤了进去,我跟著也挤了进去,我双手用力抓住了石角,在挤进那石缝之后,我已禁不住发出惊叹声来。那山洞中的情景实在太美丽了!这时,我所看到的那山洞中的情景,和那幅油画中的情形,略有不同。那幅油画所画的情形是在早上,阳光恰好由那石缝中照射进来,是以整座山洞之中,都有一种灿然夺目的光芒,而这时,我所看到的山洞,四处在一种朦胧的、柔和的光线之中。然而现在的情形,比阳光灿然时,更来得美丽,那些钟乳石,在闪耀著一种迷幻的光彩,山洞中的石块,像是都蒙上了一层梦一样的光彩。我松开手,跳下去,张开了双手,转著身子,欣赏著这山洞中的奇景。当我在才一看到那幅油画之际,我不相信世上有那样一个山洞,但是,我现在已经置身于一个这样的山洞之中了。德拉直奔到了两块大石之间,然后,在那两块大石之间,蹲了下来。我没有去问他为甚么要那样做,因这实在是不问可知的,那地方,一定是当年他和他的妻子,在迷途之后,找到了这山洞,就在那里过夜的所在。我奔到了山洞的洞壁之前,用手去触摸那些奇异的石头,又在触摸那些晶莹的、色彩绚烂得难以形容的钟乳石,当时我的情绪,由于极度的兴奋,而有一种迷醉的成分在内。我来到了德拉的面前,大声道:“起来,还等甚么,我们为甚么还不到仙境去?我们可以说十分容易就来到了这里,还等甚么?”德拉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向山洞的阴暗处,望了一眼,我听得他说起过,向山洞深处走去,再挤出一道窄窄的石缝,就是仙境了。是以我也不等他的回答,就向前走了出去。我突然转过身来,在刹那间,我的心中,也不禁充满了戒心。但是,我只走了两步,便听得德拉叫道:“等一等,我有话说。”因为在世界上,同心合力去做一件事,但是等到事情成功之后,却又你争我夺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当我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间,我甚至准备接受德拉突然向我抛来的一柄飞刀!当我转过身来,眼望到了德拉脸上那种悲苦的神情之际,我的心中,不禁兴起了一阵惭愧之感,因为德拉显然没有害我之心。我疑惑地问道:“还等甚么?”德拉苦笑著:“有一件事,我一直弄不清楚,我不明白黛的死,是不是和她到过仙境有关。”我立时回答,根本不考虑:“当然不是,为甚么你们两人一起到过仙境,她死了,你却没事,由此可知是无关的。”德拉慢慢地向前走来,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更悲苦,他缓缓地道:“黛死得十分惨!”我皱了皱眉:“那是过去的事了,没有甚么人在结束生命时会快快乐乐的。”德拉又沉缓地道:“我说她死得十分惨,你知道她死前的情形么?她已整个变了样子,变得几乎不像是一个人了,你知道她最后是怎样死的?”我呆了一呆,在那一呆之际,我的头脑,也登时冷静了下来。我刚才的那种狂热消失了,因为我听出德拉的话中,有严重的事。我道:“我自然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死了,你并没有告诉过我,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德拉突然哭了起来:“她变了,她变得根本不像一个人,像……我完全说不上她像甚么,她其实还没有死,她变得很大力,她完全变了,最后,是土王下令,将她射死的!”刚才,我还只是呆了一呆,但现在,我却完全呆住了。德拉的话,听来可说是语无伦次之极,但是,却也怪异到了极点。我双手按在他的肩头上,摇动著:“你究竟想说甚么?”德拉双手掩住了脸,他简直是在声嘶力竭地叫著,道:“她不是病死的,她生了病之后,一天一天在变,最后变成了一个妖怪,她想冲出土王的宫殿去,但是被卫土射死了。”德拉讲的话,我完全听明白了,但是,如果他以为我会相信的话,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我松开了他的肩头,后退了一步,冷笑道:“德拉,你直到现在,才讲给我听那些,是甚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到仙境去么?”德拉呆了半晌,也像是一时间不明白我这样讲是甚么意思一样。然后,他摇了摇头:“你弄错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到仙境去,如果其中一个,也和黛一样的话,那么,另一个人,不能用对付黛的方法对付他,黛是活著的啊!”我越听越不明白,事情实在太扑朔迷离了,而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我也不想去细问,因为仙境就在眼前了,谁耐烦理会得那么多?本来,我是根本不相信人世间有德拉所说的那样的一个“仙境”的。但这时,我已经身在这个奇异的山洞之中,就算是世上最固执的人,也会相信“仙境”就在眼前,是以我只是应道:“自然是,我们快向前去!”德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一起向山洞的阴暗处,走了过去。这时候,我们两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显得很急促,我们很快就来到了那一道窄缝前,德拉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们侧著身,挤过了那条狭窄的石缝,渐渐地,我看到了前面的光亮。我和德拉,终于挤出了那山缝。在挤出了那山缝的那一刹间,我看到了眼前的情形,德拉他简直可以说是一个骗子,或者说,他是一个形容能力太差的人!德拉曾经用许多言语,向我描述过“仙境”中的一切,但是他所形容的,不及我这时所目击的百份之一!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极大的深坑。在那个直径约有二十呎的深坑中,四面的石块上,全都是一大颗一大颗的宝石。或者是我们惯于以“颗”来形容宝石,事实上,那些宝石,绝不是一颗一颗,而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我急急向前走去,踢出了一块钻石,我俯身将那块钻石,拾了起来,那块钻石压在我的掌心,沉甸甸地,我估计大约有三公斤重,它的形状,是天然的结晶形,在阳光下,泛著夺目的浅绿色的光彩。我从来也未曾听说过有浅绿色光彩的钻石,但是毫无疑问,这时我托在手中的,是一块钻石,我的手不禁在微微发著抖。我自问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就算是一个贪财的人,一到了这里,不论他的贪财程度是如何之甚,也可以得到满足的了!但是我的手,还是在发抖,因为那实在太惊人了,那么大块的浅绿色的钻石!然而,我并没有将那块钻石托了多久,便将之抛了开去,因为我又发现了一大块红宝石。那块红宝石是一个薄片,说它是薄片,那是对它的面积而言的。它大约有一吋半厚,面积在三平方呎以上,呈不规则形。当我将那块红宝石举到了我的面前时,通过那红宝石望出去,我眼前所有的一切,全变成血一样红,我放下了那块红宝石,又捞起了两把大大小小,根本连名堂也叫不出来的宝石,然后,又任由它们自指缝中漏下来。我向前奔去,一路跳过大块大块的钻石,我看到了一大块黄金,那是真正的纯金。像是有人溶了,浇成一块的,我走过去,抱住了那块黄金。但是我根本无法移得动分毫,那块黄金,至少也有几十公斤。在那块黄金上,还露出许多宝石的尖角来,那些宝石深嵌在黄金中,一定是溶金子时渗进去的,等黄金凝结时,宝石就在里面了。我一直奔到了坑边,那坑很深,我沿著坑边,抓住坑壁上的宝石、钻石,向下攀下去,一直来到了底部,整个坑的底部,全是金黄色,我不知那一层黄金有多么深,多么厚,那完全是无法估计的。我在坑底的黄金上,躺了下来,发出了一连串毫无意思的叫嚷声来。过了好久,我才发现,何以在一到了“仙境”之后,就未曾听到过德拉的声音?我大声叫著:“德拉!德拉!”德拉在我叫了十几声之后,来到了坑边,我道:“你不感到高兴么?”德拉却答非所问:“我找到那东西了。”我呆了一呆,跳了起来:“你找到了甚么?”德拉道:“我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是黛接近过它,我没有碰过它,我想,那就是使黛生病,又使黛变成妖精的东西。”我攀上了那个深坑,德拉的手,向前指了一指,我看到他所指的,是一堆十分难看的赭褐色的东西,那东西,看来像是一堆陶土。我向那堆东西走过去,德拉忙道:“别接近它,我想它是不祥之物。”我停了下来。本来我是没有那么容易就听德拉的话的,但是因为我处身在那样的环境之中,不论那一堆是甚么,我都不会去管它的了。我抬起头来,道:“你看怎么办?我们携带多少东西出去?”德拉却仍然怔怔地望著那堆东西,不出声。我大声叫著他的名字:“喂,你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甚么?”德拉却像是傻了一样,站在那堆东西前不动,我来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的眼前,摇晃著我的双手,而我的左手,则抓著一把宝石。如果我就那样,离开这个所在,回到文明世界中的话,那么,我只消在人前松开手,将我双手中的钻石和宝石放开来的话,那么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可是,我双手在德拉的眼前晃著,德拉却并不望向我,依然看著那堆东西,我略呆了一呆,开始感到了一点,那便是,我从一开始起,就料错了德拉的为人。当我一想到了这一点时,我松开手,任由我手中的钻石和宝石落在地上,和其他的宝石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我怔怔地望著德拉。从我一听到德拉讲及那个“仙境”的事开始,我就以为德拉是一个财迷心窍的人。现在,我可以说,我完全料错了,德拉到这里来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遍地的黄金和宝石,他主要是为了要弄清他的妻子,是怎样死的。在他的心中,黛显然就是一切,那些黄金和宝石,根本全不在他的心上,这一点,从他这时注视著那堆东西的神情上,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一想到了这点,我不禁惭愧,因为一到了这里,我的行动,完全像是一个财迷心窍的人。虽然如果有人嘲笑我的话,我可以自辩,说那完全是一个人在看到了那堆黄金和宝石之后的自然反应,但是我先认人家是财迷,结果自己却反而那样,心中自然不好意思之至。我望了德拉一会,又去看那堆东西。这时,德拉的手,在微微地发著抖。他的手一面在发著抖,一面在伸向那堆东西,口中在喃喃自语:“黛碰过这堆东西,所以才变成了妖怪。”当他在那样讲的时候,他的手指尖,离那堆东西,只不过三两吋了!我本来绝不相信甚么人会变成妖怪那样的事,但是在那种的情形下,当我一看到德拉的手指,快要碰到那堆东西之际,我却也不禁立时叫了起来:“你知道,还去碰它?”德拉一定是太聚精会神了,以致他在一时之间,可能忘记了我的存在,所以,我一出声,他身子一震,吓了一跳,然后缩回手来。当他缩回手来之后,转过头来望我,在他的脸上,带著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他道:“有人说,黛生来就是妖怪,也有人说,这一场战争的灾祸,就是黛带来的,我要证明黛不是妖怪,要证明是这堆东西,使黛变成妖怪的。我一定要证明!”我略呆了一呆,德拉对黛的爱情,竟是如此之深切,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摇了摇头:“你不能证明甚么,黛早已死去了,而且已不存在了。”德拉又转过头去望著那堆黑不溜丢的东西:“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完全被这里的一切吸引住了,根本没有看到这堆东西,但是黛却看到了它,黛一面抚摸著它,一面还对我说,你看,这是甚么?这好像不应该是仙境中的东西!”德拉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她抚摸著这堆东西,大约有一分钟,当时她就说有点头晕,所以才离开,而当时我全然未曾注意。”我静静地听他说完,才道:“你虽然想起了这一点,但也不能证明甚么。”德拉的语言,却出奇地平静:“可以的,我有办法证明这一点的。”突然之间,我明白德拉的意思,是以我不禁陡地打了一个寒噤,忙道:“你是说 ”德拉道:“是的,我也要抚摸这堆东西,看看我是不是也会变成妖怪。其实我早已可以一个人来的,而我一直要等另一个人和我一起来,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苦笑了起来:“德拉,看来你不像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但是你却向我撒了一连串的谎,你不是到这里来寻求财富的,根本不是!”当我一开始讲话的时候,德拉已经将他老大的手掌,放在那堆物事上面去了,他的手,在抚摸著那物事的粗糙的表面。我想制止他,但是我转了转念,却并没有说出制止他的话来。那是因为在那刹间,我想到了两点。第一、我不怎么相信抚摸一堆石块,会使人变成妖怪,因为那似乎太无稽一些了。第二、德拉既然是为了这一目的而来的,就算我阻止他,又有甚么用?德拉一面抚摸著那堆东西,一面道:“如果我变成了妖怪的话,那么,宝石和黄金,对我还有甚么用处呢?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带你到这里来,你可以由你自己的心意取得报酬,但是,你却要看著我,在我的身上,发生些甚么变化,如果我也成为妖怪 ”我立时道:“那太无稽了,你怎么会?”可是,我的话刚一说完,德拉突然后退了一步,他的手,也已经离开了那堆东西,在那刹间,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的身子摇晃著,像是站在一艘摇晃不定的船只的甲板上一样。他终于站立不稳,身子跌倒,坐在地上,脸上更苍白。看到了那样的情形,我也不禁呆住了。他感到了头晕,要不然他是绝不会那样摇摆著身子跌倒的!而黛,据德拉所说,也是在抚摸了那堆东西之后,感到头晕,感到不舒服,以致于跌倒的,看来,那堆东西果然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当我发呆之际,德拉已经站了起来,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望著我:“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忽然间发生了地震么?”我缓缓地摇著头:“甚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你突然摇晃著身子,跌倒在地上。”德拉双手捧住了头:“我感到了头晕,和黛一样,我感到了头晕,我……我……”看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他向前走出了几步,在一大堆黄金上坐了下来,低著头。过了好半晌,德拉才道:“我的计划已逐步开始实现了,我会病,病得很辛苦,最后,我会变成妖怪,但是不论我变成甚么,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我求你守在我的旁边,看我发生甚么变化。”我苦笑了一下:“黛病了多少天?”德拉道:“大约十多天。”我道:“那也不是办法,我们带来的粮食,也不够十天之用,而且如果你病了,在这里,也绝得不到甚么照料,我们还是快离开吧!”德拉望了我半晌,才道:“如果我开始病的话,就算得到最好的照料。也是不会好,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变成妖怪,会吓坏很多人。”我仍然摇著头:“如果你不肯离开的话,我也不能在这里陪你,并不是我不肯,你想想,没有足够的粮食,难道我和你一起饿死在这儿?”德拉道:“你说得对,你可以离开几天,带了足够的粮食,再回这里。不过,只准你一个人回来,不准你带别人一起,而且,你走的时候,也只准空手离去,我无法命令你回来,但是这里的宝石和黄金,会使你尽快回来的。”听得德拉那么说,我心中不禁十分愤怒,我冷冷地道:“你有甚么办法可以阻止我带东西出去?”德拉却突然一伸手,在他的衣服之中,取出了一柄已经十分旧,枪身上生满了锈的手枪来,对准了我,道:“凭这个!”那柄手枪虽然已经十分旧了,但是毫无疑问,完全可以发射的!我心中的愤怒,可以说到了顶点,我厉声道:“你是一个骗子!”德拉的神情有点悲哀,他道:“我一面威胁你,但是我也要请你原谅,我只好那样做,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等你弄到了粮食之后,再回来。”我连一秒钟也没有多耽搁,就转过身,向前走去,而且,立即走到了那石缝之前,横著身子,挤进了那石缝之中,一口气走回到那奇异的山洞中。一直到走到那山洞之前,我心中在想著的,只有一件事:我受骗了!但当我来到了山洞之后,我的想法,多少有点改变,因为德拉至少不是完全在骗我,这个奇异的山洞,是存在的,满是黄金、钻石和宝石的“仙境”,也是存在的,虽然我现在甚么也没有得到,但是我却的确看到过世上最大的钻石,整个坑的黄金!我在那山洞中,呆立了一阵,便出了那山洞,我们带来的装备,都留在山洞之外,我带了一些我回程必须的装备,开始往回走。我在开始回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再回去,因为德拉暗藏著一柄手枪(我一直不知道这一点),而且他还用手枪对付我!看来,德拉会变成妖怪这一点,未必可信,但是他已变成了一个狂人,那却可以肯定的,说不定他不想我得到那些财宝!我一直向前走著,心中也一直极其愤然,当我开始以相当高的速度,走下一个山坡之际,我离开那个山洞,大约已有七哩到八哩之遥了,我由于心中实在氧愤,是以也未曾再注意到边境不边境的事。而等到我想起这一点来的时候,却已经迟了!在许多岩石后面,已冒出了足足有三十个人来,这三十个人的身上,都穿著用兽皮缝制的衣服,十分粗糙简陋,但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却全是很新的,几乎全是一色的新式步枪。那三十多人站在石后,步枪对准了我,令得我站在他们的包围圈中,不知道该怎么才好,等我定下神来时,他们依然站在石后不动,而我也仍然僵立著。我勉力镇定心神,打量著他们,他们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定神在我的身上,我发现其中至少有七八个是女人,他们的皮肤黝黑,神情坚毅而严肃,从他们身上的衣服来看,他们自然不会是甚么正规军队,但是他们的手中,却又有著武器。我在突然之间想起他们是甚么人了!德拉曾经告诉过我,这个地区,现在是被一群武装反叛的西藏康巴族人占领著。那么,毫无疑问,这些人就是康巴族人了!他们的目光中,充满著敌意,但是他们的神情,多少也有点好奇,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一个陌生人,那究竟是很不寻常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们是甚么人,是以也镇定了下来,而且,我还可以说粗通他们的语言,所以我站著不动,一面用他们的语言道:“请放下你们的枪,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一听得我讲话,那些人脸上,更现出好奇的神情来。而就在这时,又有三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奔了过来。奔在最前的,是一个中年人,神情威武,著兽皮的衣服,腰际围著一条子弹带,插著两柄手枪。第五部:在神前证明无辜他一来到了近前,略停了一停,便直来到了我的面前,厉声道:“举起你的手来!”我依著他的命令,举起了手,但是我的语音,仍然十分平和:“我不是敌人!”那中年人的声音严厉:“你是奸细!”那中年人叫出了这一句话之后,围住我的那些人,神情变得汹涌和激动,我知道“你是奸细”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指责!这种指责,可以使我丧失生命,我必须为自己作辩护。我忙道:“你完全弄错了,我只不过是一个由外地来的游客,我和一个印度人道:一起前来的,在我的身边,还有我的旅行护照,你可以查看。”我的话已说得十分明白,但是那中年人的固执,却实在令人吃惊,他立时道:“你可以假造的,你可以假造一切。”我叹了一声道:“我向你再说一遍,我决不是和你们有敌对地位的人,我只是一个游客。”那中年人根本没有多听我解释,他只是挥著手:“将他绑起来!”我立时大声道:“不必,你们要将我带到任何地方去,我都不会拒绝,但你们不能侮辱我,那样,当你们认识了错误后,向我道歉的时候,我也会容易接受些。”那中年人紧盯著我,冷笑道:“听来,你像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冷冷地道:“不敢说勇敢,但你们一定会知道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是和遮庞土王宫中的总管一起来探险的一个外地人,对于你们和别人的争执,一无所知!”那中年人听到了“遮庞土王”,双眉扬了一扬,他道:“土王已经死了。”“是的,死了已很久了,王宫也早已成了废墟,我们是经过王宫的废墟向前来的。”我说道。那中年人又望了我一会,我以为事情可以有一些转机了,但是,那中年人立即又道:“你是我的俘虏,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带他回去!”那中年人转过身,向前走出,那几十个人一起向我呼喝著。我放下了手,他们并没有来绑缚我,但是我却也没有任何可以逃走的机会。我被他们包围著,向前走去,我们经过了一条十分狭窄的山径,那条山径的尽头,是一座满是冰雪的峭壁,看来根本没有通道。但是,到了峭壁之前,在峭壁的左侧,却有一条狭窄的山缝,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自山缝中走了进去,我也被夹在中间。经过了那个山缝之后,又翻过了一个极其陡峭的山头,我看到了一个小平原。那小平原的四面,全是皑皑的冰雪,但是小平原上,却是十分肥沃的土地,青草野花,美丽得像是世外桃源一样!我一看到山脚下有缕缕的蒸汽在冒出来,就知道那个小平原一定是地下温泉所造成的奇迹。在那个小平原上,搭著许多皮帐蓬,有不少女人,正携著小孩,在帐蓬外操作著。一看到我们,都停下了工作,向我望来。当我在他们的包围下,渐渐走近的时候,我听到了一连串的咒骂声,那些咒骂声,显然全是对我而发的,我只好装出一副泰然的神色来。我被押进了一座牛皮帐蓬之内,那中年人随即走了进来,在地上坐下,任由我站著,他问道:“你们对我们的营地,已知道了多少?如果我放你回去,你一定可以作详细报告,你们的军队,就可以将我们赶尽杀绝了,是不是?”我很平静地道:“你完全弄错了,如果你放我回去的话,我相信,我可以替你们安排撤退的途径,使你们都安全退回印度境内去!”那中年人怒道:“我们不离开我们的土地!”我有点嘲笑地道:“你们的精神领袖,不也避开去了么?何必那么认真?”那中年人怒道:“胡说,他是无所不在的,他就在我们的身边,鼓励我们战斗。”我知道,在目前那样的情形下,触怒那中年人,对我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是以我不再和他说那些,只是道:“你没有扣留我的必要,因为我不是你们的敌人。”那中年人狠狠瞪著我,我却很镇定,那中年人忽然道:“你说你自己是无辜的。你可敢在神的面前,证明你的无辜么?”一听得他那样说,我不禁吓了一跳。这些人,他们虽然懂得为反抗强权而战斗,但是在智识上而言,还在半开化的状态之中。我也知道他所谓“神面前证明无辜”,是怎么一回事,那一定是要我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如果做到了,我就是无辜的,如果做不到,不消说,我遭到了凶险的话,那便是神对我的惩罚,死后还要落个不清白。很多落后民族,都喜欢用这种无稽的方法来考验一个人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那自然是可笑之极的事,我已立时准备拒绝他了。可是,我的话还未出口,我就发现,如果我拒绝的话,那一定要被他们认为我心虚!因为那中年人的话才一出口,围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向我望来,在他们的眼神之中,都带有一种挑战的意味,像是他们都以为我不敢接受这项挑战。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在那一刹间,我完全改变了我的主意。自然,去依那中年人所说,接受“神的考验”云云,是一件极其无稽的事情。然而,在目前的情形看来,那似乎是我改变处境的唯一办法了。是以我在望了中年人半晌之后,缓缓地道:“好的,我将如何在神的面前,证明我是无辜的,对你们是全然没有恶意的?”连那中年人在内,所有的人面上,都现出了一种极其惊讶的神色来,接著,他们便发出了一阵震动山谷的欢呼声来。这一阵欢呼声,倒实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但是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还是后面,那中年人突然满面笑容,向我走来,他热烈地握著我的手,摇著我的臂,表现了一种异常的亲热。他们是粗鲁、犷蛮、率直的民族,我不相信他们会像一些有著优良文化传统的民族那样,懂得虚伪和做作,那中年人现在对我的亲热,显然出自真诚,但是他的那种改变,却未免太突然了!我苦笑著:“为甚么你忽然对我表示欢迎了,你不是以为我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么?”那中年人笑著:“是的,我这样认为,但是你愿意在神的面前,证明你的清白,只有一个真正的勇士才敢那样做,而我们崇拜勇敢的人,即使他是敌人!”我耸了耸肩,原来是那样,我的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个十分滑稽的问题。我在想,如果我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因而死了,他们是不是会追悼我?那中年人仍在热烈地摇著我的手:“我叫晋美,是全族的首领,你别看我们现在人不多,本来有两千多战士,大部份都战死了!”我没有说甚么,因为晋美那样说的时候,语气之中,一点也没有悲哀,反倒充满了自豪。反而是我,却感到了深切的悲哀,因为我四面环顾,我看到的壮年男人,不会超过两百人,那也就是说,他们之中,十之八九战死了!那自然是一个深切的悲剧,他们自己或者不觉得,但是我这个旁观者,却深深感到这一点。晋美拉著我的手:“跟我来。”我不能不跟著他向前走去,在我跟著他向前走去的时候,我曾在暗中,和他较量了一下腕力,我发现他是一个壮健如牛的男人。在我们的身后,跟了很多人,当我回头看去,我看到离我最近的,是四个戴著十分恐怖面具、披著毛茸茸大氅的人,他们的手中,都执著一面皮鼓。这四个人,可能是他们族中的法师。照说,康巴族人也应该是佛教徒,但佛教徒在中国、在印度和在西藏,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三种宗教了,佛教的教义溶在民族性之中,喜欢作甚么样的解释都可以!我们由一条很崎岖的小路,登上了一个山头,然后,我们踏著厚厚的积雪,来到了一座悬崖之前,一到了那悬崖之前,我就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在悬崖之下,是一个极深的峡谷,一道急流就在那峡谷下流过,水挟著冰块,如同万马奔腾。每当湍流撞在大石上,溅起老高的水花时,两面峡谷,发出打雷似的巨响。峭壁上冰雪皑皑,两面峭壁,相距约有二十公尺,就在两面峭壁之间,有一道天然的石梁,那石梁在接近两面峭壁处,约有三四尺宽,但是在中间部份,却细得和手臂一样。而且,在那道石梁之上,积著一层厚冰,那层冰也不知是甚么时候留下来的了,可能自它结了上去之后,就一直也没有溶化过,晶莹透彻得如同是厚厚的一层水晶。一到了断崖之前,晋美便指著那道石梁:“你得走过去,再走回来!”我早已料到所谓“在神的面前证明清白”,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情了,但是我却还未曾料到,事情竟会荒谬到了这一地步!别说那道石梁上结著冰,我只要一踏上去就会滑跌,就算不会的话,那石梁的中心部份,只有手臂粗细,是不是能负担我身体的重量,还大有疑问。我在那一时之间,不禁气住上冲,我冷笑著:“你以为一个人有可能在这道石梁上走过去又走过来么?”晋美的回答,更令人啼笑皆非。他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当然不能,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连松鼠也难以在上面走来走去。”我咆哮起来:“那你又叫我走来走去?”晋美冷冷地道:“如果你是清白的话,神会保佑你,使你平安无事!”我狠狠地骂了两声:“他妈的神在那里?”晋美的回答却十分富于哲理,他向我的胸口拍了拍:“在你的心里,朋友!”我的手心在冒著汗,山头上的寒风凛冽,气温自然在零度以下,我的手心却在冒著汗!而那时候,那四个戴著奇形怪状面具的人,却已然渐渐用手掌拍起他们的皮鼓。我对于康巴人的鼓语,早有研究,但当时全然是为了一时的兴趣而已,却再也想不到,竟会有一天,听康巴人用鼓声奏出他们的死亡之歌来。那四个人手段动作急骤一致,他们腰际的小皮鼓,发出整齐划一的鼓声。我听得懂他们的鼓声是在说:“去吧,去吧!如果你是清白的,你甚么都能做到,如果你是罪恶的,神会令你永远沉浸在罪恶的深渊中。”我向那四人望了一眼,向晋美望了一眼,向所有在我身后的人望了一眼。当我望了他们,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之后,我知道,如果我这时,拒绝在这道石梁上走来走去的话,那么,我就毫无疑问,会被他们推下深谷去,结果一样!我再望向那道石梁,心中在苦笑著,我走过这道石梁的机会是多少呢?由于我和德拉要爬山的缘故,是以我一直穿著鞋底有尖锐钢钉的钉鞋,钉鞋或者可以钉进石梁上的冰层中,但如果我不能平衡身子,或是那石梁根本负不起我的重量,那我就会掉下去了。一想到我会掉下去,峡谷底部,湍急的水流声,听来更是震耳欲聋,我唯一差堪自慰的是,我想,我可能不等到跌下去,便完全失去知觉了。在我呆立著的时候,鼓声突然停止了!晋美望著我的目光,又变得十分阴冷:“你应该开始了!”我苦笑,当一个人步向死亡的时候,滋味是怎样的,我再清楚也没有了!我向前走去,来到了石梁之前,我一脚重重踏了下去,鞋底的尖钉,敲进冰层之中,我用力向下踏了踏,才跨出了第一步。当我跨出了第一步之后,我已经完全在石梁上了。石梁的开始部份十分宽,我不必怕甚么,因此,我又很快地跨出了第二步。当我跨出第二步的时候,我的身子晃动了一下,石梁上的风似乎特别猛烈,我的面上和手上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刺痛。我背著风,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为了减少恐怖,我不该向下看,但是我还是向下,看了一下,我看到了汹涌的湍流,我感到了一阵目眩。我连忙抬起头来,又急速地向前,跨出了三两步,在那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内,我心头涌起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来。我估计石梁到峡谷底的湍流,大约是两百公尺,如果我跌了下去,而水又够深的话,我不一定死,世界著名的墨西哥断崖的死亡跳水,高度是四百五十公尺!当然,先决条件是要水够深,水不够深的话,我是绝没有机会的。一想到我决不是已经死定了,我的胆子便大了许多,向前走出来的时候,也稳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