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怦怦跳著:“摩亚先生,我和令郎相识虽然不深,但是我确信他是一个十分具有自信,同时,也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摩亚先生苫笑著:“对于你所说的这两点,我毫无异议。”我又道:“这样性格的人,一般来说,能够经受打击和刺激,不会神经错乱的!”摩亚先生用他微抖的手,在面上抚抹著,神态显得很疲倦,他道:“可是神经病专家说,神经再坚强的人,对忍受刺激,也有一定的限度,超过了这个限度,一样受不了,而且后果更糟糕!”我苦笑了一下:“那么,他究竟受了甚么刺激,是因为他以后不能再航海,是调查庭对他的事,作了极不利的决定?”摩亚先生摇著头:“不是,他申请延期开庭,已被接纳,调查庭判决的日期是今天。”我喃喃地道:“那么,究竟是为了甚么?”摩亚先生直视著我:“年轻人,这就是我来见你的原因,和我要问你的问题,他为了甚么?”我只好苦笑著摇头:“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麦尔伦为甚么要自杀,也不知道令郎同以会神经错乱,我只能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经过讲给你听,不过,我相信你在听了之后,一定找不出其中的原因!”摩亚先生道:“那么请你说!”我略停了片刻,替他和我自己,都斟了一杯酒,然后才将经过情形,讲了一遍。我是从摩亚船长如何和我见面,开始讲起的,只不过那一切经过,我讲得很简略,我将那天,麦尔伦先下水,我在帆布椅上睡著,醒来之后,发现他们两人都不在船上,以及后来,他们两人又浮出了水面的一段经过,说得比较详细。我将这一段经过说得比较详细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整件事的关键。那也就是说,我认为,在他们两人下海的时候,一定曾遇到了甚么事 那一定是可怕之极的事情,才令得他们两人,一个自杀,一个发了疯!等我讲完了事实经过和表示了我的意见之后,摩亚先生好一会,一声不出,只是默默地喝著酒。过了好一会,还是我先开口:“我很想知道他的情形,我是说,他回来之后的情形!”摩亚先生凄然道:“他未能支持到回来。”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摩亚先生道:“毛里人号在雪梨以东一百余浬处,被一艘船发现。那艘船的船员,看到毛里人号,完全是在无人操纵的情形之下,在海面飘流,就靠近它,上了船,他们看到他,正在纵声大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摩亚先生续道:“毛里人号被拖回来,医生立时证实,他神经错乱,在经过检查之后,就进了疯人院!”我又呆了半晌,才道:“他一直笑著?”摩亚先生摇头道:“不,间歇还叫嚷著一些毫无意义,莫名其妙的话,也有你的名字。”我挻了挺身子:“还有一点,不知道你留意了没有,他是一个好船长,即使在驾驶毛里人号的时候,他也每天记航海日记 ”摩亚先生点头道:“是的,我也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所以,为了了解他究竟遇到过甚么事,最好就是翻查他的航海日记了!”我忙道:“结果怎么样?”摩亚先生叹了一声,打开了他带来的公事包:“我将日记带来了,你可以看一看!”他递了一本日记簿给我。对于这本日记簿,我并不陌生,因为在毛里人号上,我曾不止一次,看到摩亚船长在这本日记簿上,振笔疾书。我打开日记簿,迅速翻过了前面部分,因为那一部分所说的,全是平淡的、没有事故的航行过程。一直到了发生事故的那一天。那一天,摩亚船长只用了极其潦草的字迹,写了一个字:“回航”。以后接连三四天,日记上全是空白。然后,才又有了几句,那几句根本已不是航海日志了,他写的是:“现在我相信了,大海中是甚么事都可以发生的!”那两句,字迹之潦草,简直不可辨认,然后,一连几天,写的全是“救救我”。看了那么多“救救我”,真是怵目惊心,由此可知他在回航途中,精神遭受到极其可怕的压迫,他一直支持著,但是终归支持不下去了!他的最后一句“救救我”,甚至没有写完,只是在簿子上划了长长的一道线,可以猜想得到从那一刹间起,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我合上了日记簿,心情沉重得一句话也不想说。我在尽量回忆那一天的情形。那一天,我明显地感到摩亚船长和麦尔伦两人在海中冒出来之后,神色十分不对劲,也明显地有事情瞒著我,而我就是因为觉察到了这一点,是以才负气离开的。但是现在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他们两人的确是有事情瞒著我,然而对我作隐瞒的动机,却是为了我好!他们在海底遇到的事,一定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我敢说,麦尔伦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他忍受不了之故,而摩亚船长的疯,原因自然也是一样!他们两人,一定不想我同样感染到难以忍受的恐怖,是以一冒出海水之后,他们就有了默契,不再向我提及在海中遇到的事!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医生怎么说?他完全没有希望了么?”摩亚先生摇著头:“医生说,对于神经错乱,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把握说他会甚么时候痊愈,但如果能引导得使他将所受的刺激讲出来,或者可以有多少希望,在医学上,这叫作‘病因诱导法’。”我苦笑著,道:“照你所说,他已经完全疯了,甚么人能引导他作正常的谈话?”摩亚先生搓著手,并不直接望向我,只是道:“有的,当日和他在一起的人。”我道:“我!”摩亚先生这才转头向我望来,点了点头。我站了起来,爽快地道:“好的,我跟你去,去见他,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摩亚先生也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激动地道:“谢谢你,就是你此行对他的病情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也一样感谢你!”看了摩亚先生的这种情形,我也觉得很难过,道:“你不必那么说,我和他是朋友,我立时就可以动身。”摩亚先生连连点头,告辞而去。我和摩亚先生第二次见面,已经在机场,飞机起飞之后,摩亚先生详详细细对我说有关他儿子的事,目的自然是使我对摩亚船长能有进一步的了解。在飞机降落之后,有船公司的职员在迎接摩亚先生,我们自机场直接前往神经病院。神经病院就是疯人院,我实在还无法举例世界上有甚么地方,比疯人院更可怕的了。这座神经病院,建造在山上,沿途经过不少地方,风景美丽得难以形容,翠峦飞瀑,流泉绿草,如同仙境一样。只看外表,那座神经病院也十分整洁、美丽,墙是白色的,面前是一大片草地,有不少人,正在护士的陪同下,在草地上散步,这些病人自然是病情较轻的。在疯人院中,最不可忍受的是病人的那种神情,那种茫然、木然、毫无生气的神情,真叫人难以忍受。我经过一个女孩子,她呆呆地蹲在一簇蒲公英前,一动也不动。在她的旁边,有一个护士,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有一头可爱的金发,但是她望著蒲公英的那种木然的神情,却叫人看了心酸。我急步穿过草地,走进病院的建筑物,神经病院之中,似乎自然有著一股阴森之气,这种阴森之气,甚至远较黑夜的墓地来得可怕。墓地中埋的是死人,那股阴森只不过是伴随死亡而来,但是疯子,却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眼前的。我们才一进疯人院,就看到两个于思满面的大汉,在争夺一张破纸片,各自发生可怕的呼叫声,他们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可是看那情形,却像是四岁一样。一个穿著白袍的医生,迎了出来,和摩亚先生握著手,摩亚先生立时问道:“乔治的情形怎么样?”那位医生摇了摇头,向我望了过来,摩亚先生又替我介绍道:“这位是乔治的主治医师,这位是卫先生,乔治曾叫过他的名字!”那位医师和我握著手,他先将我们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中,摩亚先生又将我和摩亚船长的关系,向他约略介绍了一遍。在主治医师的办公室中,我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因为我实在想去先见一见摩亚船长。当我提出了这一点之后,那位医师皱著眉:“卫先生,他的病情,现在发展得相当严重,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比较安静,一见到别人,就变得十分可怕!”我皱著眉:“可是我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见他,而且希望和他谈话。”医师想了一想:“我建议你先在门外观察他,我们的病房的门上,都有窥视设备,你意见怎样?”要我们窥视摩亚船长,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医师既然这样说,而且他还说得十分委婉,其中好像另有隐情,那就只好遵从他的意思了!我点著头:“好,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和他直接见面!”医生叹了一声:“那等你看到了他之后,再作最后决定。”我向摩亚先生望了一望,他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气,我站了起来,仍由医师带著路,我们经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旁,全是房间,有的房间中传出“砰砰”声,有的房间中,传出一句又一句,重复的、单调的歌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我们一直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医师在门口略停了一会,招手叫我过去,指著门上的一个小孔,我立时将眼凑了上去。那小孔上装著一个“望人镜”,其实是普通家用的那种望人镜,不过是反过来装,可以在外面,看到房间中的情形而已。我才一凑上眼去,就看到了摩亚船长。那间房间的陈设很简单,摩亚船长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地坐著。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登时吃了一惊,因为他和我在酒吧里遇见的那个充满自信、愉快结实的小伙子,完全变了样!看到他这种情形,我不顾一切推门进去。我才一走进去,就听得摩亚船长,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那真是令人惨不忍闻的一下呼叫声,我立时将门关好,只见他倒在床上,双眼之中,充满了恐惧的光芒,望定了我,一面不住地摇著手,面肉抽搐著,断断续续,用发颤的声音道:“不,不!”我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将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我道:“摩亚,是我!”摩亚船长的叫声,越来越是尖锐,尤其,当我开始慢慢地走过去之际,他喘著气,我看出他的那种恐惧,真正是由他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他的额上,汗珠不断渗出来,瞳孔放大,我在离他有五六步处,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到,如果我继续走向前去,可能会将他吓死!他拚命向床里缩著,床的一边是靠著墙的,他一直缩到了墙前,还在拚命向内挤。我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连我也认不出来了?你不记得了。我们曾一起乘毛里人号,去寻找沉船!”找“沉船”两字,才一出口,他又发出了一声尖吽,低下了头,将头埋在被褥之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背上所冒出来的汗,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将他背上的衣服渗透!他既然将头埋在被褥中,看不到我,那我就可以继续向前走了,我直来到床前,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实在还不能说是拍了他一下,只不过是我的手指,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而已,可是他却像被我刺了一刀一样,直跳了起来。紧接著,他整个人,向我扑了过来!我虽然早已听得医师讲过,他在极度的恐惧之后,会变得反常的凶狠,但是我也没有想到,他的来势,竟是如此之凶猛!当他突然向我扑过来之际,我可以说一点预防都没有,我被他扑中,向后倒去,我们两人,一起跌在地上,我刚准备推开他时,已感到了一阵窒息,我的颈际,被他紧紧地扼住了!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令得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当时昏了过去。我发出了一下含糊的呼叫声,立时抓住了他的手腕,想强迫他松开我的颈,可是他却是那么用力地扼著我,一面扼著我,一面颤声道:“你早该死了,你应该是几根腐骨,你为甚么不死?”这几句话,摩亚虽然用十分可怖,完全变了音的声音说出来的,而且断断续续,但是,我却可以听得十分清楚,他说的的确是这几句话。自然,我当然也无法去思索,他说这几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只想到一点,那就是如果我再不设法令他松开我,我就要被他扼死了!我放开了他的手腕,照准他的下颏,就是一拳。这一拳,我用的力道十分大 我必须大力,因为如果不用力的话,他不可能放开我。第五部:海底怪人果然,这一拳击出,他又发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呼叫声,双手松了开来。他被我这一拳,击得倒在地上,病房的门也在这时打开,医师和摩亚先生,一起冲了进来,我一跃而起,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们快出去!”医师和摩亚先生,立时又退了出去,我扶起了椅子,揉著颈,望著摩亚船长。他跌倒在地,好一会不动,然后又慢慢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情形,像是已镇定了很多,他不再恐惧,也不再向我进袭,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我努力在自己的脸上挤出笑容来:“怎么样,船长,现在可以谈了么?”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望著我。我本来想告诉他关于麦尔伦的死讯,但是一转念间,我决定欺骗他,我道:“船长,你不肯说也没有关系,麦尔伦已完全告诉我了!”他陡地震动了一下,伸手向我指著,忽然大笑了起来,一面笑著,一面向我冲了过来。这一次,他却并不是向我袭击,而是冲到了我的面前,抱住了我,不断用手拍著我的肩头,仍然不断地笑著,我将他推了开去,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笑声止住,仍是一副木然的神气。我直视著他:“你的秘密,已不成其为秘密,任何人都知道了!”他又震动了一下,可是这一次,没有再笑,也没有别的动作。我觉得我的话很有效,是以我凑近他:“说出来,你在海底见到了甚么!”当我的脸凑近他的时候,他陡地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那一下惊呼声之可怖,我实在不容易在几十年内轻易忘记,接著,他双手向我面上抓来,幸而这次我已有了准备,立时后退。他立时抓起了枕头,遮住了脸,全身发抖。我想去拉开他手中的枕头,可是他却死抱住枕头不放,我只好放弃,在他的耳际大声道:“摩亚,麦尔伦全说了,你也不必将恐惧藏在心里!”可是他没有反应,接著,我又花了足足半小时,说了许多我认为足以刺激他的话,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用枕头遮著脸。医师又推门进来:“卫先生,到此为止吧,我怕他会支持不住!”我叹了一声,和医师一起走出了病房。摩亚先生一直等在病房之外,他显然知道事情毫无进展,是以看到我出来,只是苦涩地笑著。我甚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又回到了医师的办公室中,坐了下来。过了半晌,医师才道:“卫先生,你已经看到了,你的出现,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我低著头,刚才和摩亚船长的会面,在我的心头,造成了一股异样的重压。我想了一想,才道:“并不能说完全没有用,至少我已经知道,他心中有一项重大的秘密,那是他的病因,如果他能将这项秘密说出来,那么,他的病,或许立时就能有所改善!”医师望著我苦笑:“当然,你说的话是符合实际情形的,可是你却不知道,凡是在这种情形下神经失常的人,并不是他固执地不肯将秘密说出来,如果是那样,他就清醒了,他现在的情形是,由于重大的刺激,在他自己的脑中,对这项秘密,也是一片空白,就算他极愿告诉你,也办不到!”摩亚先生道:“那么,没有办法了?”医师道:“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查过世界各地同样病例的记录,有几则这样情形,而结果痊愈的!”我忙道:“他们用的是甚么方法?”医师道:“在病人的面前,请出这个秘密来,使病人再受一次刺激,而恢复正常!”我和摩亚先生互望了一眼,摩亚船长和麦尔伦在海底遇到了甚么,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而麦尔伦已经死了!在我们互望一眼之间,我想,我们都立时明白对方,在想些甚么。摩亚先生站了起来:“那好了,不管他在海底见到了甚么,我到同样的地点去,再经历一次,就可以知道了!”医师陡地一震:“摩亚先生,我绝对反对这样做,我看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们这里,再多一名疯子!”摩亚先生的神情很激动,脸色苍白,他还没有再说甚么,医师又道:“看你现在的情形,你绝比不上令郎,将来你成为疯子之后,情形一定比他更严重!”摩亚先生显然不服,可是我不让他先说,已经道:“我去!”医师以一种极其惊讶的目光望著我,摩亚先生的提议,是出自父子之情,那是可以了解的,而我甘愿去冒险,又是为了甚么呢?摩亚先生也望著我,看来,我甘愿去冒这个险,究竟为了甚么,他也一样不了解。我们三个人全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听得摩亚先生道:“我认为 ”我只听他讲到这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要任何人陪我去,摩亚先生,或者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最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事,而且,不知见过多少古怪的事,不论他们曾在海底见过甚么,也不管他们因此而发生了甚么样的悲剧,但是我一定经受得起的。”医师低著头,显然他认为这件事,他不便表示意见,摩亚先生则搓著手,我道:“我想,我们可以就此决定了,我一定要去,因为当日,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自己在海底有了如此可怕的经历,而瞒著我的话,我的结果也是一样的!”摩亚先生在望著我:“如果你需要甚么报酬 ”这一次,我又是不等他讲完,便又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要任何报酬,但是,我却需要你供给我此行的一切设备。”摩亚先生忙道:“可以的,毛里人号可以任你使用。”我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要毛里人号,太慢了,我想要一架性能优越的水上飞机!”摩亚先生道:“那绝无问题。”我笑了笑:“这一切细节问题,我们不必在这里讨论 ”我在医师的肩头上拍了拍:“请你好好照顾摩亚船长,我会尽快回来!”医师喃喃地道:“愿上帝保佑你!”我耸了耸肩,和摩亚先生,一起离开了疯人院。在接下的来的几天中,我为我的远征,作充分的准备,以摩亚先生的财力而论,做起准备功夫来,事半功倍,我带了许多一定要用得到的东西,也带了一些可能用到,但不一定要用的东西。摩亚先生替我准备的,是一架中型的水上飞机,他坚持要和我同行,而被我拒绝了之后,又要派一个十分著名的潜水专家和我一起,但也同样给我拒绝了。他又通过纽西兰政府,向其他各国政府,通知有我这样一架飞机,要往大西洋,请各该地政府,尽量给我方便和协助。我起飞的时间,是下午二时,事先,我已经试过好几次起飞和在水上降落,证明这架水上飞机,性能极其优越,所以起飞之后,我采取直线飞行,一直到午夜,才到了预定的第一个站,补充燃料。飞行的计划十分顺利,第三天中午,已经到了当日“毛里人”号停泊的上空,我低飞,打了一个盘旋,借助科学仪器测定的正确位置,我几乎就降落在当日毛里人号停泊的地方。那一天,当我飞抵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很阴,一天都是乌云,海水的颜色,也显得特别深沉,好像一个心中有著巨大的郁怒的人的脸一样。在盘旋一周之后,我开始降落,飞场在水上兜了一个圈子,停了下来。当飞机在海上飞的时候,海水看来,好像十分平静,但是一等到停下来时,我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妙了。看来很平静的海水,显然有著暗涌,因为机身幌动得很厉害,当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动的时候,我要扶住舱壁,才不致于跌倒,这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汪洋大海之上,要是有了甚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怕没有甚么人可以救得了我!我打开了机舱的门,望著大海,由于机身的摇幌,海面看来像是反覆不定的一张大毯子,使我有点头晕,我定了定神,先放下了一艘充气的橡皮艇,然后,将应用的东西,一件件缒下去。这时候,我有点后悔,何以坚拒摩亚先生的提议,带一个助手来。因为如果有一个助手的话,那么,我这时至少可以有人帮助,而更重要的是,当我开始感到有一点害怕的时候,可以有一个人和我交谈,互相安慰鼓励,而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而感到害怕,唯一的结果,就是害怕的感觉,越来越甚。我尽量不使自己去想这些,天气报告证明这一带天色虽阴,但不会有甚么大的变化,而我估计,我在海水中,也不会耽搁太久,天黑之前,我一定可以有所发现,而起飞回去!我缒下了应用的东西,在飞机上换上了潜水的装备,沿著绳梯,到了小艇上。我校正了方向,跳进了水中。海水很冷,一进水中,就接连打了几个寒战,我伏在海底推进器上,当日麦尔伦潜进水中,他行进的方向,我是知道的,我就照他的方向,一面前进,一面潜得更深。当我潜到了海底之后,我看到了海底洁白的沙,沙是如此之细,如此之白,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操纵著推进器,向前潜著,海底很平静,和其它任何地方的海底,并无不同,我小心留意著海底的情形,可是时间慢慢地过去,我实在没有甚么特别的发现。那时,我已经兜了一个圈子,开始兜第二个圈子,将半径扩大。我估计在兜第二个圈子的时候,离飞机停的地方,约是五百公尺,接著,是第三个圈子,半径增加到八百公尺。海底看来仍很平静,成群的鱼在游来游去,当我来到西北方的时候,我看到东西了!我看到的可疑东西,离我大约有一百公尺左右,我立时向那东西靠近。开始时,我还不能肯定那东西是甚么,但是当我渐渐接近它时,我立时可以肯定,毫无疑问,那是一艘船,一艘沉了的船!当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跳得如此之甚,或许是因为事情来得太容易了,我下水只不过一小时左右,就看到了沉船。而且,沉船看来如此清晰,船的一半,埋在沙中,而船首部分,露在沙上,海水清澈,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艘西班牙海军全盛时期形式的大船。我操纵著海底推进器,迅速地向沉船接近,当我更接近船头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船头上的标志,那正是我熟知的徽饰。这艘船,就是摩亚船长要找的“鬼船”!我又立时想到,摩亚船长和麦尔伦两人,当日一定也是下水不久之后,就看到这艘沉船的,自然是麦尔伦,因为他最先下水,而他在看到了沉船之后,一定立时告诉了摩亚船长。当时,我正躺在帆布椅上沉睡,摩亚船长在接到了麦尔伦的报告之后并没有叫醒我 这一点,我不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而他自己则立时也下了水。但是,接著,又发生了甚么事呢?为甚么他们两人,神色仓皇地冒出水面,立时离开了这里,结果一个自杀,一个成了疯子?但是,不论他们当日遇到了甚么事情,我现在既然已看到了沉船,他们所遇到的事,我也一定立时可以亲自经历的了!想起他们两人的结果,我的心情,极度紧张,等到我来到了船边的时候,我伸手抚摸船身。这时候,我起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疑惑之感。根据摩亚船长的考证,这艘船,沉在海底,已经有好几百年了,但是当我触摸到船身之际,却一点也没有摸到朽木的感觉,我碰到的,仍然是保养得十分好,十分坚实的木头,就像这艘船是在一小时之前才沉进水中的一样!我将推进器固定在船边,然后,沿著高大的船身,向上“爬”去,我其实应该说是向上“升”去,不一会,我就来到了甲板上。整艘船,以四十五度角倾斜著,船首在上,船尾埋在海底洁白幼细的沙粒中。当我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我的惊讶更甚,因为,不论从甚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艘新船,决计不是在海水中沉没了数百年的沉船。我攀著甲板上的东西 这些东西全有著航海者所用的专门名称,我也不一一介绍了,然而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这些东西,不论是我的视觉和触觉,都告诉我,那是新的!我心中的惊疑,越来越甚。那种惊异之感,是如此汹涌而来,以致刹那之间,我几乎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不畅顺起来。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一面接近一扇舱门,一面不住告诉自己,我这时所遇到的,是一件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事,不论我再见到甚么,我都必须保持镇定。等到我的手,已然可以碰到舱门之际,我伸手轻轻一拉,门便向外浮了开来,船舱之中,相当黑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舱中有甚么,但我还是先游了进去,随即亮了灯。我看到了一个空的船舱,舱中甚么也没有。那船舱相当宽敞,可是却甚么也没有,船舱有两扇窗子,窗上有著木头雕花的装饰,那些花纹,看来仍然是凹凸玲珑。如果不是整艘船在海水之中,我在那样的情形下,看到了那样的情形,一定会不由自主,高声问“是不是有人”了!这时,我当然没有出声,可是我心跳得极其激烈,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究竟是在甚么地方,我是在一艘沉船之中么?一定是的,但是,沉没了几百年的船,何以如此之新,如此之异样。我在这船舱中,上上下下,游了一遍,正准备再去察看船上的其他部分时,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拍拍拍”的声响,自下面传了上来。当我一听到那种声响之际,我心中的恐惧,实在是难以形容的,我就像是全身浸在冰水之中一样,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那种声响,听来像是有人在用锤敲钉子!而这种声响,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的了。当日,当我一觉睡醒之后,在弃置在“毛里人”号甲板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中,就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来。而现在,我又更直接地听到了这种声音。我在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又大口大口地喘著气,我立时游出了这个舱。出了船舱之后,那种声音,听来更是清晰,而且,我听出,那是在船尾部分传了过来的,也就是说,这种声响,是整艘船,埋在海沙的那一部分传出来的!一艘船,在海底沉了几百年,有一大半,被埋在海沙之中,而埋在海沙中的那一部分,居然会有锤打钉子的声音传出来!我觉得我的勇气,在逐渐消失,已到了没有胆子再逗留下去的地步了!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立即冒出水面,回到飞机上去!可是,我此来的目的,又是为了甚么呢?我不是曾许下豪语,不论海底有著甚么怪事,一定要探个明白,才算是对得起摩亚船长的么?这时,我开始感到,在未曾经历一件事情之前,想像可以应付是一件事,而到了身历其境之际,是不是真正能应付,又是一件事!出了那船舱之后,我双手拉住了船舷,这时,只要我双脚向上蹬一下,我就可以离开这艘怪异莫名的沉船,浮上水面了!但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具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这具对讲机,搁在近船舱处的两个木桩之间,那一定是麦尔伦留下来的。我当日在毛里人号的甲板上,听到那种声音,一定是由这具无线电对讲机传过来的。看到了那具无线电对讲机,事实上,并不能增加我的勇气,相反地,却增加我的恐惧,但是,却也使我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那便是打消了离开这艘怪异的沉船的原因。我向下沉,伸手取起了这具无线电对讲机,同时,那种“拍拍”声,还在不断传来。我又发现,有一扇半打开的舱门,可以使我进船的内部去,而且看来,海沙只不过淹没了船的外部,并未曾侵入到船身之中。这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一艘船既然在海中浸了数百年,当它的一大半,被海沙淹没之际,海沙一定也填没了船上的每一个空隙。但是,这艘船既然在海中浸了数百年之久,还是如此之新,那么,就算海沙未曾侵入船尾部分的船舱,也不算是甚么特别的怪事了!我勉力定了定神,从那扇舱门中,钻了进去,向下慢慢游去。我已游到了船尾部分的船舱之中了,那正是被埋在海沙之中的。我过了一个舱又一个舱,舱中全是空的,那种“拍拍”声,越来越近,我心中的惊悸,也越来越甚。我在想,那一定是有一条大鱼,被困在舱中游不出来了,是以正在以鱼身撞著舱壁。但即使当我那样想的时候,我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因为,就算有大鱼被困在船舱之中,所发出来的声音,也不是那样的,这时我所听到的,明明是有人用锤在敲钉子的声音。我终于又来到了一个舱的门口,舱门紧闭著,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种敲打声,是从这扇门之中,传出来的。那也就是说,只要我伸手推开门,我就可以看到,究责是甚么东西在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来了!我伸手去推门,我的手在发著抖。在水中,手发抖,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由于我的手在发抖,而且,抖得如此剧烈,是以当我伸手向前的时候,抖出一连串的水花来,我推门,可是那扇门却不动。附在我头罩上的灯光,正照在那扇门上,而我已伸手在推门,我当然可以看清这扇门的结构,这扇门看来,并没有甚么不同,只不过在门口,有十字形交叉的铜箍。而且,根据位置来推断,这间舱房,可能就是这艘沉船的船长室。我推了一推,没有将门推开,心中有点不服气,因为我不信我会推不开一扇在海底沉了数百年之久的船舱的门,于是我用力,以膝去撞门。当我的膝盖撞到门口之际,发出了一下声响。而在这一下声响之后,那种“拍拍”声,忽然停止了!当那种怪异的声响,不住在耳朵响著的时候,固然使人觉得可怖,但是当那种声响,忽然消失,变成了一片寂静之后,却更加叫人受不了!我那一撞,并未曾将门撞开来,于是,我略退了一退,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向前撞去。我以为,这一下,一定会重重撞在门上的,却不料,就在我的身子,快撞到门上之际,那扇舱门,陡地打了开来!别忘记船是呈四十五度角斜埋在沙中的,那扇门一开,我立时向下沉,沉进了门中。当我止住了我下沉之势时,我已经碰到了门对面的舱壁,我立时转过身来。在那一刹间,我看到了那绝对无法置信的事!在我的对面,在灯光所及的地方,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