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美不好再问,道了声歉起身告辞。回去路上却始终忘不掉简庄方才的神情,那神色间不止是恼怒,更透出些恨意和愧意,此外还藏着些什么。他仔细琢磨那眼神,心里渐渐升起一股寒意——简庄眼神深处藏着冷厉之气,那是杀气……大太阳底下,章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简庄在说谎,他不只要让宋齐愈错过殿试,更要除掉宋齐愈,以绝后患。因为宋齐愈就算错过这一场殿试,三年后,还可以再试,以宋齐愈的才学,终究阻挡不住。虽然章美与宋齐愈已经势同冰炭,但毕竟十几年旧谊,早已胜过骨肉,爱护之情自然涌起。何况儒者以仁义为本、恻隐为心,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不过,他还是想惩戒一下宋齐愈,想起太学有位同学讲过宁陵知县有女待嫁,便重新写了一封假信,把地址换成宁陵,照老办法寄给了宋齐愈。信送出去后,想到简庄,章美始终有些心寒,不知道简庄将宋齐愈骗到应天府,究竟意欲何为?寒食上午,东水七子聚会,大家心里装着事,坐了一会儿便散了。章美一直留意简庄,见他目光中仍有冷厉杀气。告别出来,他一个人漫漫而行,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乌家。乌眉也在,寒食回来看视父母。说起简贞,乌眉叹道:“宋齐愈和你们如今闹掰了,只可怜了贞妹子,她其实早就相中了宋齐愈,但女孩儿家,有苦也说不出来,何况你简大哥又是个极古板的人……”章美听了,顿时冷透了心肠。之前他一直没有想到过简贞的心,以为只要支开宋齐愈,再依照礼数,请媒人去跟简庄议亲,事情就成了。现在听到乌眉这样说,忽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上乘舟,只顾着防备船外的风浪,却没发现,脚底的船板早就空陷……他黯然告辞,失魂落魄走在街上,觉着自己这二十多年竟活成了一具废壳,一无是处。不只如此,更为了情欲,背弃信义,欺瞒朋友。仁义之道,对别人来说,也许不过是口中道理,甚至只是利禄之阶,但对他而言,自少年时起,便认真当作立身根本、一生志向,比性命都要紧。颓然中,他不禁问自己,当年那个胸怀天下的章美去了哪里?茫茫然,他竟又走回到汴河岸边,看到水边泊着一只客船,船主吆喝着“应天府!应天府!”他忽然想起简庄提供的那个假地址,心想自己与其自暴自弃,不如去查清楚这件事。于是,他上了那船。客船驶离汴梁后,夜里他睡不着,独自走到船尾,望着夜空一钩弯月出神。宋齐愈今天一早就启程去了宁陵,他若真的错过殿试,自己的罪过就更大了。幸而地址改到了宁陵,路程减短了一半,只愿宋齐愈能及早发觉、及时赶回去。他又想自己,这时赶去应天府,稍有耽搁,就没办法及时赶回汴京,恐怕要错过殿试。但随即,他就苦笑了起来,你读书应举,本是想推行仁义,为国为民做些有益之事。如今沦落到这般模样,还有什么颜面去殿试?再想到应天府那个假地址,不知道有什么等在那里,也许真的是个陷阱?他有些怕起来,但随即振了振气,怕什么?生有何忧?死有何惧?何况你用下作手段欺瞒朋友,就算替他一死,也是应该。顺流船快,第二天清早就到了应天府。他找到梁侍郎家,来到门前时,仍有些紧张。他鼓了鼓勇气,才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壮年汉子,脸黑体壮,章美看了,又一阵心悸。那壮汉问:“你是宋齐愈?”章美点了点头。壮汉便请他进门,章美走了进去,见院子里还站着一条壮汉。大门刚关上,两条壮汉一前一后,朝他逼过来,伸手扭住他,将他拖进侧房中。章美想反抗,但他自小读书,体格柔弱,哪有抵抗的气力?两条汉子把他摁到一张椅子上,取过一条麻绳,将他捆死。章美正要开口质问,一个汉子又将一块帕子强行塞住他的嘴里。而后,另一个汉子点了一盏油灯,拿来一根银针,在灯焰上烧红了针尖,第一个汉子伸臂勒住章美的脖子不让他动弹,第二个汉子拿着那针,揪住章美的耳垂,左右各狠狠刺了一下,一阵烧灼钻痛,两只耳垂都被刺穿,他忍不住哼叫挣扎起来。那个汉子又掏出一个小瓶,在章美的两只耳垂上各涂了些清凉的药膏。章美又惊又惧,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一个汉子又去拿了件紫锦衫过来,另一个解开了章美身上的绳索,让他换上那件锦衫,又将一个小紫锦袋塞进他怀里。而后,其中一个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抵在他脖颈上说:“等下带你出去,你若敢发出一点声音,我这刀子绝不含糊容情。”章美只得点点头。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挟着他,出了门,门外巷子里停了辆马车。章美被推进了车厢,两个汉子也随即上了车。前头车夫驱马,车子穿出小巷,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又停了下来。两个汉子又挟着章美下了车,章美向四周一望,眼前河面宽阔,岸上茶坊纵列,岸边泊着些船,竟又回到码头。头顶太阳微偏,已经过午,接近未时。两个汉子仍一左一右,紧挨着章美,其中一个装作亲密,用胳膊紧紧揽住章美肩膀,胁迫他走到岸边,上了一只客船。章美抬头一看,船帆上绣着一大朵梅花图样。船主站在艄板上,朝两个汉子点了点头,并未说话,似乎是相识约好。两个汉子拽着章美穿过大客舱,舱里并没有客人,只有几个船工在搬东西。他们低头走进小客舱过道,小客舱左右各有三间,两人把章美推进左边中间那间客舱,随手闩上了门。两个汉子并肩坐在小床,让章美坐在桌边木凳上。章美见两人一直盯着自己,极不自在,便扭头望向窗外,心里胡乱猜想,忐忑不已。简庄为何要提供应天府这个地址,目的何在?这两个汉子究竟要拿自己怎么处置?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头绪。唯一安慰是,幸而自己替换了宋齐愈,他便不需平白无故遭受这些惊吓。过了一会儿,似乎上来了几个客人,随后船开了,看方向是驶往汴梁。章美越发奇怪,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到了傍晚,两个汉子要了些饭菜,让章美一起吃了。船上小厮进来收走碗筷后,一个汉子低声对章美道:“老实待着,不许出声,不许闩门。我们就在隔壁,你若敢叫敢逃,就割了你的喉咙!”说完,两人就带上门出去了,章美听到隔壁门响,两人应该是进了隔壁。他独自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不敢动,只能呆呆望着窗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遭遇什么。一直坐到深夜,他才摸到小床上躺了下来,沉沉睡去。黎明时分,他被一阵轻响惊醒,是门枢转动的声音,章美忙半撑起身子,见舱门慢慢打开,一个黑影蹑步走了进来,随手轻轻闩上了门。窗外天色只微露些晨曦,舱室中还很昏暗,章美睁大了眼睛,见那黑影慢慢朝自己走近,黑影前似乎有寒光在一闪一闪。章美不敢乱动,只能将身子使劲往后缩,抵紧了舱板。那黑影走到近前,章美这才勉强看清,是一个魁梧壮汉,但并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壮汉手中握着把尖刀。那壮汉走到床边,凑近才发觉章美醒着,惊了一下,急忙用刀抵住章美咽喉,低声道:“不许出声!”章美只能定定斜抵在墙板上,不敢动。那壮汉盯着章美仔细看了看,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似乎很吃惊。他低声问道:“你是策子章美?”章美忙点点头,但随即猛地想起自己是来顶替宋齐愈,忙又摇了摇头。那汉子目光闪动,有些疑惑,他手中的尖刀也略松了一些,似乎在犹疑。章美却从他目光中感到杀意,一阵恐惧顿时涌起。平日里说起生死,不过是两个字,这时才真正觉到死,如一片漆黑深渊,在身下塌陷。他不由得挣了一下身子,逼在他喉部的刀锋一紧,皮肤似乎被割破,他忙又停住,不敢再动,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干涩,竟发不出声来。惊惧之中,他又猛地想起,死在这里的本该是宋齐愈。一阵悔意刀一般割过,既为自己和简庄等人设计陷害宋齐愈而悔,也为自己贸然前来而悔。两悔交集,汇成一阵绝望之悲。他心一横,闭上了眼,死就死吧,至少是代齐愈而死,多少还算值一点价。然而,等了片刻,刀锋似乎离开了喉部,他忙睁开眼,见那壮汉注视着他,犹疑了半晌,低声问道:“会游水吗?”章美不明所以,茫然点了点头。上次来京时,章美因被船匪抛进河里,险些溺死,到了京城后,暑夏特意和郑敦去僻静河湾练会了游水。壮汉低声道:“爬出窗,下水,轻一些。”章美看那壮汉神色,似乎没有了加害的意思,倒像是想帮自己,便愕然点了点头,忙轻轻起身,慢慢爬出窗户。然而低头看到浑茫茫的河水,又有些怕,但一想,就算死,死在水中总比被人杀死好。他打定主意,要往下跳,身后壮汉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轻一些。于是他慢慢溜下船舷,那壮汉见他下到了水中,才松开手。章美大致已通水性,怕被发觉,不敢用力划水,只在水中蹬着脚,顺流往下漂去。经过船尾时,见船后立着个篙工,正在撑船,幸而侧着身,并未朝他这边看。章美忙长吸了口气,将身子没进水中,向前潜游,一口气尽,才冒出水面,这时离那船已有一段距离,篙工丝毫没有察觉。没过多久,那壮汉也从他附近水面冒出头。两人游到河边,一起上了岸。四周一望,见农舍错落,已经进入汴京东界了。那壮汉脱下上衣,一边拧水一边道:“我是来杀你的——”原来他叫康游,有人绑架了他的嫂嫂和侄儿,威逼他来这船上杀一个紫衣客。章美听了大惊,低头看看身上湿淋淋的紫色锦衣,简庄真的设计要杀死宋齐愈!康游又说:“那绑匪要我拿你的一双耳朵和一颗珠子作凭证。”“珠子?什么珠子?”“我也不知道。”章美忽然想起来,在应天府那两个汉子把一个紫锦袋塞进他怀里,他忙一摸,幸好还在。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和一大丸药,并没有什么珠子。康游却把那丸药拿了过去,掏出尖刀划了一道,捏着药丸,仔细一看,道:“珠子在里面。”章美接过来,在晨曦下透过刀缝去看,里面果然透出些莹润光泽。康游又问:“他们为何要你的耳朵?”“我的耳朵上午被穿了孔,这恐怕是个记号。”康游凑近一看,想了想:“他们只是要看这耳孔,这还好办,我去找一双。”“去哪里?”“漏泽园。”章美一惊,漏泽园是汴京墓地。由于汴京人口太多,许多尸体抛掷沟野,无处安葬,当今天子继位后,在东郊拨划了一块地,修建墓园,专用来埋葬无亲无故的孤苦死者。康游是打算到漏泽园里挖尸割耳。章美先有些憎恶,但随即明白,康游是不忍伤害他,却又得去救自己嫂侄,才想出这主意。康游又道:“我得尽快找到耳朵,中午就得交货。这珠子我就拿走了。你我就此别过,你保重。”章美想起此中疑窦,忙道:“康兄,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我也是这个意思。”康游点点头,随后匆匆走了。第十一章 恨钱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过天地之化,不善反者也。——张载赵不尤听章美讲述了自己经历,虽然印证了自己和温悦的推测——莲观写给宋齐愈的那些信果然都是章美伪造。但是,由此也平添了另一层疑云——又出现一个紫衣客。何涣原本可能成为紫衣客,却侥幸被丁旦替换,之后董谦又掉包了丁旦。眼下章美又成了紫衣客。他们身上都有颗价值昂贵的珠子……赵不尤望向章美的耳朵,两只耳垂上果然各穿了一个孔。章美留意到赵不尤的目光,顿时露出难堪之色。赵不尤移开目光,心里思忖。他们几个为何都穿上紫衣,被穿了耳孔?更奇的是,董谦被送上梅船,进的是左边中间的小客舱,章美进的居然也是这间。一间小小的舱室,两人都在其中,却都没有看到对方,这怎么可能?墨儿坐在一边,也是满脸诧异。赵不尤先放下这些疑问,望着章美问道:“你是何时回来的?”“原本我已经无颜再回京城、再见故人,当时就想搭船回乡,但又想到这件事不明不白,齐愈险些被害。仅凭简庄兄,就算想除掉齐愈,也决计想不出,更办不到,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设计部署。我想查出这背后之人,便嘱咐康游回去后不要向人透露我的事情。等到天黑,我偷偷进了城,躲到了我族兄家里。托我族兄找了些人手四处暗查。”“可查出些什么?”“那背后之人应该是礼部一个叫耿唯的员外郎。寒食前几天,耿唯深夜曾去过两次简庄兄家。而此前,他和简庄兄并没有过往。我原想当面去问他,可惜查出来已经太晚,他被调了外任,已经启程去荆州赴任了。”“耿唯我知道,风评不差。而且齐愈只是一介太学生,和耿唯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不至于要害齐愈的性命。他背后,一定另有其人。”“哦?那会是什么人?非要置齐愈于死地?”“这个还需再查。”“这件事我已无力继续深查,我听族兄说,不尤兄正在查这案子,因此才不顾羞惭,前来拜访。我所知的,已尽数告诉不尤兄。章美就此告辞。”赵不尤见他满面自惭,低着头匆匆逃离,全然没有了当初端直淳雅之气,不由得深叹了一声。丁旦才用一块旧帕子擦掉手上的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吓得一哆嗦,看了看地上胡涉儿的尸体,慌忙吹灭了桌上的油灯。这小破宅子并没有后门后窗,也没地方可躲,这可怎么是好?门仍在响,他轻轻打开正屋的门,向外偷望,月亮很大,照得院里一片清亮,只有墙根下很暗。这时,敲门声停了下来,丁旦侧耳细听,外面脚步声走到门边的墙根停住,接着重重两声,外面那人似乎是想跳着攀上墙头,但连着两次都没成功。什么人?非要进来不可?丁旦忙轻步出去,小心溜到大门另一侧的墙根,蹲下来缩到黑影里。这时墙头传来一阵喘哼悉率声,那人已经爬到了墙顶。丁旦忙又尽力缩了缩身子。咚的一声,一个黑影从墙上跳下,那黑影略停了停,悄悄向堂屋走去,到了门前,见门开着,便慢慢摸了进去。丁旦见黑影进去后,忙轻轻起身挪到大门边,小心拔开门闩,慢慢拉开门扇,可是那门太老旧,门轴仍发出一声怪响,异常刺耳。丁旦忙回头去看,见那黑影猛地从屋中冲了出来,他再顾不得什么,拉开门就往外跑。那个黑影也随即追了出来,丁旦越发惊慌,只能拼命狂奔。他已说不清自己何以会变成这副狼狈模样,落到这般仓皇境地。他出生于下户小农之家,从小吃尽了没钱的苦头。一年极少能吃到几次肉;一件衣裳一穿几年,缝了又补,补了又缝;街市上数不清的好东西,几乎没有一样他爹娘能买得起……穷也就罢了,穷招致的种种羞辱才真正伤人心——衣裳破了,露出屁股,被其他孩童追着笑;不小心打翻了盐罐,只能全都刨起来混着地上的泥土吃那盐,被娘整整数落了几个月;他有个远房伯父读过些书,就教他识字,让他考进了童子学,可到了学里,教授和同学不看他的字,全都盯着他那双破鞋露出来的泥黑脚趾头;他爹病重,买不起药,他娘只能去庙里抓些香灰来用水冲成糊喂他爹,喝了几碗喝死了,官府险些判他娘谋害亲夫;爹死后,没有墓地,埋不起,烧不起,母子两个只能扛着尸首半夜偷偷扔到河里;娘死后,就只剩他一个人扛着尸首去扔……旁人都说穷人爱钱,他却不是,他是恨钱。他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有了钱,要狠狠去糟蹋。可是他没能考上府学,又不会其他营生,只能一直穷下去,直到被蓝婆招赘,做了接脚夫。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娶到阿慈,就像一身破烂,却忽然得了一顶极精致的新帽儿,戴在头上,只能越发衬出衣裳的破烂。因此,他一直有些怕阿慈,连看都不敢正眼看。不过,蓝婆家虽不富裕,却也衣食自给,还有些积蓄。这是他从未享过的。这期间,他结识了闲汉胡涉儿,胡涉儿引着他去赌,他才发现,还有什么比赌更能糟蹋钱的?于是他一头陷进去,再不愿出来。他想方设法从蓝婆、阿慈那里勒骗些钱,骗不到就偷,蓝婆那点薄蓄很快就被他刮尽,再没有钱供他去赌。正在心焦,葛鲜父子找到了他,跟他商议和何涣偷换身份的事,他当然求之不得,立即找来胡涉儿,四个人合力,让他进了何府,变成了何涣。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一个家竟能富到这个地步!随便一样小器具,就抵他家全部的家当。他终于能尽情糟蹋钱财了。于是他赌、赌、赌……不到两个月就把何家赌得一文不剩。他自己也回到从前那个赤条条的穷汉。他并不后悔,相反,极其快意解恨。他又开始和胡涉儿四处游荡,那天晚上,经过蓝婆家时,心里一动,毕竟在她家过了些安稳日子,便忍不住走过去敲门,蓝婆把他当成何涣,让他进去,说了几句话后,蓝婆才认出是他,正要撵,后边有人敲门。来的竟是何涣,他犯了杀人罪,已经被流放,听说暴死于途中,居然能安然回来,而且还带着两锭银铤。于是他强要和何涣换回身份。他出了门,树影下有两个汉子走了过来,带着他上了一只船,船掉过头向东行去,行不多远就停下上了岸,来到一座院落,见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何涣说这人姓归。姓归的十分和善,安排他洗漱,吃饭,安歇。舒舒服服过了两天,姓归的带着家丁和仆妇进来,说那件事该做了。随即,强行用银针给他穿了耳孔,他虽然不知要做什么,不过听说事成之后会有一笔大报酬,便听之任之。寒食那天,姓归的让他换了件紫锦衫,把个小锦袋揣在怀里,而后带他坐上一只船。在船上他们喝了些酒,丁旦不久就昏睡过去。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竟被装在一个麻袋里,不过麻袋口开着,有两个人在说话,说什么掉包、章七郎,他偷偷看了一眼,都没见过。这时,他才怕起来,一动不敢动。半夜,他趁那两人睡熟后,偷偷溜了出去。走到街市上,他才知道自己在应天府,他掏出怀里那个锦袋,袋里有些散碎银子,还有一丸药。他随手扔掉了那药丸,揣好银子去找了家酒肆,吃了些饭,听见酒肆二楼在赌钱,便上去加入了赌局,灾后运霉,一夜将那些碎银几乎输尽。天亮后,他才下了楼,却见昨晚那两个人向他奔过来,看着情势不对,他忙拔腿逃跑,奔绕了半天,才终于甩掉那两人,用剩下的一点银子,搭了只货船,回到了汴梁。他不敢露面,就躲在胡涉儿家。胡涉儿起初还好,后来看他没钱,脸色自然越来越难看。胡涉儿和葛鲜都住在鱼儿巷,丁旦便趁夜到葛鲜家,想要讹些钱。葛大夫倒是拿出了五十两银子,但葛鲜忽然拔刀要杀他,他才躲开,葛鲜竟转而一刀刺死自己父亲。他惊得头皮都要裂开,见葛鲜逃走,自己也赶忙逃回了胡涉儿家。胡涉儿在街上无意中看到何涣的老家人齐全,便偷偷跟着齐全,找见了何涣的新住处。胡涉儿回来便和丁旦商议去向何涣讹些钱来。他们知道何涣已经没有什么家产,就商议好要一百贯,三天后去取。可是今天上午那个华服男子忽然闯进来,说胡涉儿竟向何涣索要一千贯,而且已经先付了三百贯。华服男子走后,丁旦越想越气,出去把胡涉儿的妻子绑了起来,而后在屋子里到处搜,却只搜出了几百钱。于是他去厨房里找了把尖刀藏在腰间,坐着等胡涉儿。天快黑时,胡涉儿才回来。他见到自己妻子被绑在一边,立刻骂起丁旦。丁旦向他质问一千贯的事情,胡涉儿却抵死不承认,而且越说越怒,挥拳就向丁旦打来。丁旦鼻子被打出血来,他见胡涉儿起了杀意,再想到何涣那里下个月就有七百贯,便抽出尖刀,一刀刺死了胡涉儿。刚杀了胡涉儿,却忽然冒出这个黑影,一路追赶自己。丁旦不知道那是什么人,自己又杀了胡涉儿,心里惊慌,沿着汴河北街一路没命狂奔,奔过蓝婆家,回头见那人仍紧追不舍,他只能继续逃。跑到东面那座小河桥上,脚下一滑,栽进小河沟中,他慌忙爬上了岸。这时,那个黑影已经追了过来,猛地一扑,把丁旦压在身下。丁旦拼力挣扎,刚翻过身,在月光下隐约看清了那人面容,生着一只大鼻头,似乎正是应天府追逐自己那两人中的一个。这人一直追到这里,看来是决不罢休。丁旦忙伸手从腰间拔出那把尖刀,一刀刺进那人腹部,那人猛地一颤,接着吼起来:“他奶奶的孤拐!你竟敢刺我!”随即,那人也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朝丁旦用力刺下,丁旦被他压住,根本躲不开,一刀刺进他的胸腔。那人却不停手,拔出刀,吼叫着又用力刺下,一刀,一刀,又一刀……丁旦只能挨着,很快连痛都不觉得了,神智临灭之际,他忽然笑了一下:这辈子至少还糟蹋过许多钱,算是解了恨了……赵不弃一早就来到城东的观音院,在寺门外等着冷缃。昨晚他匆匆赶到胡涉儿家,见院门大开,里面却没有灯光,就已觉得事情不妙。他走进屋里,听见屋角有女子呻吟之声,忙摸到桌上火石,点着了油灯。这时才见地上横着一具尸体,胸口一个刀口渗着血,但并非丁旦。再看屋角,胡涉儿的妻子坐在地上,身子被麻绳捆着,嘴里塞着布团。他忙解开绳索,取出帕子,胡涉儿的妻子立即扑向那具尸体,哭叫起来。看来那尸首是胡涉儿,丁旦杀了胡涉儿逃走了。不知道那大鼻头薛海是否来过。赵不弃见那妇人哭得悲切,才觉得自己的离间计过于轻率了。不过他生性跳脱,从不黏滞,摇头叹了口气,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摸出来给了那妇人,让她去报官。随后便转身离开,回去睡了一觉,醒来后也就不再多想,把心思移到了阿慈身上。他在观音院外等了一阵,见马步引着一顶轿子走了过来。赵不弃朝马步使了个眼色,先走进寺里,在庭院里踱着步观赏花木。不一会儿,一个婢女搀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头戴镶碧银花冠,外穿绿锦银丝半臂褙子,下面是绿石榴裙,身形曼妙,丽容挺秀,如一只绿孔雀,果然出众。赵不弃注视着她走进佛殿,烧过香,拜过佛,扶着小婢转身袅袅走了出来。赵不弃迎上前去,笑着躬身施礼:“武略郎赵不弃给冷夫人问安。”冷缃停住脚,望着赵不弃,一脸纳闷。赵不弃又道:“在下冒昧惊扰,是想向冷夫人打问一件要紧事。”“什么事?”“阿慈,烂柯寺。”冷缃一惊,随即对身边小婢说:“阿翠,你先到那边等着。”阿翠应声走到寺门边,冷缃才又问道:“你想知道什么?”“你用药迷昏阿慈,那丑女香娥藏在铁香炉里,才有了烂柯寺变身的事,对不对?”冷缃更加吃惊,忙问:“你想怎么样?”赵不弃笑道:“我倒不想怎么样。只是有人思念阿慈,想要她回去。”“谁?”“这还要问?”冷缃眼中闪过愧色,但强行克制住慌乱。赵不弃又问道:“阿慈是不是在蔡行府中?”冷缃迟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她现在如何?”冷缃躲开目光,并不答言。赵不弃笑起来:“你为了自家丈夫,不但牺牲自己,去服侍菜花虫,又费尽心思,将自己的好友也弄进蔡府,实在是古今难得的贤妻,只是你那丈夫似乎并不是什么贤良丈夫,他现在正搂着菜花虫赏给他的美妾逍遥享乐——”“你究竟想要怎样!”冷缃忽然竖起柳眉,怒声喝问。赵不弃仍笑着道:“我不是已经说了,我并不想怎样,只是有人想要阿慈回去。”冷缃顿时软了下来,轻声道:“她在蔡府,蔡行不放她,我也没有办法。”赵不弃再次问道:“她现在如何?”冷缃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她被送进蔡府后,抵死不从,又摔碎了一只碗,抓了一块碎瓷片,划破了脖颈,说蔡行只要靠近,她就割喉自尽。蔡行虽然好色,却不愿强迫,见阿慈这样,反倒更加着迷,让人好好伺候她,等着她回心转意。”“哦,她居然这么烈性?”“蔡行让我去劝阿慈,阿慈说自己从来没做过主,也早就不是什么贞洁烈妇。却没想到能遇见这样的人,能这么看重她,她没有别的报答,只能替他守住这一点廉耻。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她说,就算死,也不会从。”“那我更得救她出来。”“怎么救?”“这需要你相助。你愿不愿意?”冷缃又迟疑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是我对不住她。你要我怎么做?”第十二章 梅船要在明善,明善在乎格物穷理。穷至于物理,则渐久后天下之物皆能穷,只是一理。——程颐赵不尤想了一夜,终于大致明白了梅船消失的真相。清早起来,他先给顾震写了一封短信,交给乙哥送了出去。而后吃过饭,带着墨儿、瓣儿一起来到汴河边,过了虹桥,走向梅船消失的地方。经过乐致和的茶坊时,赵不尤朝里望了一眼,乐致和正在后面烧水,抬头也看到了赵不尤,但随即躲开了目光。看来那桩假信事件,让他们几个都不好过。赵不尤心里想,孰能无过?尤其是善恶是非,哪里有那么直截明白?唯愿东水诸子经由此事,能深省人心事理,于德业上更进一步。他们三人来到岸边,梅船和新客船当时相撞的地方并没有泊船,水面空着。瓣儿问道:“哥哥,你真的猜出来梅船是怎么消失的?”赵不尤笑了笑:“我只是想出了其中之理,是否对,还得实物来验证。”这时顾震带着万福和十二名弓手赶了过来,顾震大声道:“不尤,你真的查明白了?”“还需要验证——”赵不尤望着那些弓手,“各位有谁会水?”两个弓手抢着道:“我会!”赵不尤指着那天新客船停泊的水域:“那就烦请两位到水底去捞一捞,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顾震忙道:“我当时就怀疑那梅船沉到了水里,已找人到水底探过了。”赵不尤摇了摇头:“那天你探的是梅船的位置,当时这里停着那只新客船,它下面并没有查。”“新客船下面会有什么?”“去探探就知。我估计下面有东西。”“好吧,你们两个潜下去看看。”两个弓手脱了外衣,一起走进水里,潜了下去。一口气时间,两个弓手先后从水里冒出了头,其中一个叫道:“大人,底下真的有东西!”顾震忙道:“那还不赶紧捞上来?”两人吸了口气,又一起潜了下去。半晌,水面哗响,两个弓手又浮出来,一起拖着件东西游到岸边。阳光照耀下,那东西闪着黄亮光芒,是件铜器。两个弓手将它拖上岸后,众人才看清,似乎是一架铜炉。那铜炉大概三尺长,一尺宽,两尺高,分成两层。底下是炉膛,里面还有些烧剩的石炭;中间隔着层铜丝网,周边则是一圈水槽,顶上则是镂空的炉笼。顾震纳闷道:“这是什么?”赵不尤揭开炉盖,从丝网角落里拈出一颗残渣,抠破外面的黑焦,里面露出些未烧尽的黄褐粉粒:“那天梅船被烟雾罩住,那些烟雾就是用这个烧出来的。”“这个?”“应该是混制的香料。”万福也从炉角拈出一粒残渣,用手指捻碎后,嗅了嗅:“还有些残余气味,对!那天我在桥上闻到的就是这个香味,有些像木樨香。”顾震越发纳闷:“这铜炉怎么会跑到新客船底下?还有,那天梅船被烟雾全部罩住,这个铜炉能烧出那么多烟?”“丝网周边是水槽,连蒸带烧,烟雾混着水汽——”赵不尤说着望向那两个潜水弓手。其中一个道:“大人,水底下还有不少铜炉,大约有十几个。”顾震瞪大了眼:“这么多?你们全都捞上来。不尤,你怎么知道有这些铜炉?”“下锁头税关簿录上记载,梅船当时载了些厨具和香料。要造烟雾,自然少不了炉具。但这些炉具始终没有查到。”“梅船消失了,船上的东西自然也就跟着没有了。”“这世上除了水与气,岂有凭空消失的东西?”“这么说,你真的知道梅船去了哪里?”“铜炉既然找到了,我的推断应该不差。我们现在去汴河船坞,到了那里,你自然会明白。”顾震留下那两个弓手继续打捞铜炉,其他人一起赶往汴河船坞。到了船坞,赵不尤先向坞监要了把钉锤,而后引着众人来到那只新客船边。新客船仍停在水边,船头一根粗缆绳,拴在前面一根粗木桩上。赵不尤先在岸上仔细看了看,船的尾部悬空虚伸出去一截“虚艄”,比实际船身长三尺左右。赵不尤记好虚艄和船身相接的位置,而后上了船,走进尾舱。尾舱一半在船身,一半在虚艄,却是一整间,本该用整长的木板纵列才坚固。这只船却不是,船身和虚艄的船板分成两截,分界处是一条横木板。而且,正如赵不尤所料,那块横木板两边各有一个大钉头。赵不尤用钉锤去撬那两颗钉头,很松,轻易就拔了出来。随后,他又去撬那块横板,果然是活板,应手而起。他搬开那块横板,下面是空的,能看得见水和船尾板。顾震、万福、墨儿、瓣儿等人站在他身后,全都弯腰看着,都很纳闷。赵不尤俯身向下面探看,见船尾板中间顶端果然有个洞。他微微一笑,回头让墨儿将窗脚的那条绳钩挂到顶篷木梁的滑轮上。墨儿搬来一个木凳,踩上去,将绳头穿过滑轮,赵不尤接过绳钩,钩住船尾板的那个洞,让墨儿用力拉。墨儿拽紧绳头,万福也过去帮忙,两人一起用力,一阵吱嘎声,船尾板居然被吊了起来,像闸门一般。众人看到,都惊呼起来。赵不尤让两人继续拉拽,很快,船尾板完全被拉了上来,像一堵木墙一样,将尾舱隔为两间。赵不尤过去将绳头拴牢在窗棂上,而后笑着道:“我们再去外面。”众人又一起下了船,来到船尾一看,里面竟还有一层尾板,不过要旧得多。赵不尤见后面不远处泊着一只游船,就唤了几个弓手,一起上了那只游船,划近新客船船尾,他站在船头,查看新客船船尾“门扇”里面那一层船板,选好中间稍右的位置,举起钉锤,用力敲砸,砸穿了船板,砸出一个洞。顾震等人在岸上看着,全都惊诧不已。赵不尤透过那洞,看清船尾纵梁的位置,在纵梁另一侧又砸出一个洞。随后,他从游船上找来一根粗麻绳,将绳头穿过两个洞,牢牢拴住那根纵梁。绳子另一头则拴在后面游船船头的木桩上。众人越发纳闷,赵不尤却只笑了笑,请十位弓手全都上到后面那只游船上,每人拿一根船桨或船篙,倒着划那游船。弓手们准备好后,赵不尤站在游船船头,大喝了一声:“划!”弓手们执篙握桨,一起用力,那只游船迅即向后滑动。新客船船头、船尾的两根麻绳很快绷紧,前后拉扯之下,发出一阵吱嘎声。赵不尤大声吆喝着指挥弓手们继续用力划,新客船发出的吱嘎声越来越响,船尾和船身似乎被扯裂,竟慢慢伸了出来。弓手们继续用力,新客船被拉出的船尾越伸越长,竟像是这船有个内身。顾震等人在岸上看着,全都睁大了眼睛。赵不尤继续吆喝,那些弓手也一起喊着号子,拼力划船。忽然,每个人都感到手底的拉力猛地一松,游船也像是挣脱了束缚,猛地向前一冲。赵不尤大喝了一声:“好!”弓手们停住手,大家一起望向水中,只见新客船和游船之间竟凭空多出一只船来。从外壳看,那是只旧船,船身、船舱俱在,只是没有顶篷和桅杆。赵不尤跳上岸,指着那只船沉声道:“这就是那只梅船!”顾震和墨儿他们惊了半晌,才忙向新客船里面望去,除了前后舱,新客船中间只剩下一个空壳,连船底都没有,露出一方水波。只有两舷底部有两条长木箱,它之所以不沉,靠的便是这两侧的空箱。顾震大惊:“梅船是钻进这里面了?”赵不尤道:“正是。他们之所以用那些铜炉烧出烟雾,一是为了造出神仙假象,二则是为了遮掩耳目。我那天又来查看过这只客船,见它外面的船板全是新的,而里面的船板则是旧的,昨晚才终于猜破这船套船的抽屉戏法。”“这么说梅船上那些尸体根本不用搬运,他们其实一直就在梅船上,只不过套上了这个新船套?”“我去应天府查问,说有人重金买下了梅船,我估计买船之人量好了梅船尺寸,在汴京照着造了这个新船壳,清明那天赶早等在了虹桥上游。”“他们既然能造这个新船壳,连里面的船一起造只新的,不是更好?何必花钱买梅船?”“恐怕是觉着新船容易令人生疑,旧船消失则更像真事,也更神异。”“他们为何要花这么多心血做这种事?”“为讨官家欢心。平地都能垒起一座艮岳,这点又算得了什么?我估计梅船在虹桥东边起航时,是有意没有放下船桅杆,好引桥上两岸的人全都来看,这样,这出烟幕大戏才不枉铺排这么大阵仗。”“这倒是。林灵素被贬之后,恐怕不计代价想重新邀宠,看的人越多,传得越广,于他便越有利。只是梅船上那些人用铜炉燃出烟雾,烟熏火燎,他们难道不被熏死?”赵不尤从怀里取出谷二十七身上搜出的那条纱带:“他们用这纱带在水里泡湿,蒙在脸上,上半截涂了清漆,既不怕眼睛被熏,又能看清东西。下半截则可以堵住口鼻。”顾震笑起来:“原来这纱带是做这个用的。但除了郎繁,他们都是中毒而亡。这么多人是被下了毒,还是一起服毒自尽?”赵不尤又取出那个小瓷瓶:“当时十分忙乱,很难下毒杀掉所有人。我估计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个小瓷瓶,里面原本装的恐怕该是蒙汗药,让他们一起昏睡过去,醒来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那幕后之人怕泄露机密,给他们时,换成了毒药。这些人却不知情,完事之后各自按照计划喝下了瓷瓶里的药水。梅船船主应该是最后一个喝,为防止留下证据,他将所有瓷瓶和纱带收起来,扔掉后,才喝下自己那瓶。因此,谷二十七从暗舱里出来后,看到那些同伙倒在地上,并不如何吃惊害怕,他恐怕以为他们只是昏睡过去。后来,听到同伙们全都死了,他才明白过来,或是过于伤悲,或是怕被幕后之人加害,所以也服毒自尽。”“那些瓷瓶扔到水里了?”“我估计是在河底,或者在某个铜炉里。”顾震呆了半晌,才又问道:“还有,那天上午,有人看到新客船里有不少人在说笑唱歌。后来那二十四具尸体,据谷二十七、张择端这些人指认,除了两个,其他都是梅船上的人。新客船里原来那些人去哪里了?”赵不尤笑着望向墨儿:“这个倒要多亏墨儿,他无意中解了这个谜题。”墨儿茫然不明所以:“我?”“你查香袋案的时候,去打问过彭影儿。清明那天,他没有去勾栏瓦肆,说是接了个大买卖。”墨儿纳闷道:“可他和这事有什么关联?”赵不尤答道:“新客船那天窗户全都关着,附近那些人说看到里面有人说笑唱歌,其实不是看到,而是听到。彭影儿既会影戏,又擅长口技。他藏在新客船里,能学出十几个人的声音,再加上影戏。外面的人隔着窗,只看见人影,听到人声,很难辨别真假。我猜他可能察觉事情不妙,害怕惹祸上身,或者真的要被灭口,就潜到水底,溜到上游,趁没人,上岸躲了起来。当时虹桥一带一片混乱,很难有人留意他。”顾震问道:“只有他一个人藏在新客船里?这船中间是空的,他站在哪里?”“那另两具死尸。他们得拉起船尾板,接应梅船,否则梅船很难顺利套进来。他们应该是在两舷木箱间搭了根木板。用完正好给道士林灵素用。梅船的桅杆、船篷、窗扇都拆掉了,连那木板一起快速扎成木筏,再用帆布盖在上面,两只船套起来后,抛进河中。林灵素跳到木筏上,演他的神仙戏。”“两个小童撒的鲜梅花呢?”赵不尤又从袋里取出郎繁的那个小瓷筒:“这是郎繁死后,他妻子在书柜里发现的。里面有两朵干梅花。答案就在这里。”“干梅花和鲜梅花有什么关联?”“郎繁是在礼部膳部,掌管宫中冰窖。”“那些鲜梅花是冰冻冷藏的?”“嗯,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办法能存住鲜梅花。虽然本朝以来,豪富之家也开始藏冰,不过从郎繁收藏这两朵梅花来看,这些冰冻的梅花恐怕是来自宫中冰窖。”“看来,至少从冬天起,他们已经在谋划这件事了。”墨儿在一旁忽然问道:“哥哥,还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章美上了梅船左边中间那间小客舱,董谦进的也是那间,他们怎么会互相没有见到?”众人都望向梅船小舱左中那间,梅船已经没有了顶篷,那间小舱一目了然,很狭窄,两人同处一舱,不可能看不到对方。更何况郎繁和康游先后进去行刺,这间小舱里便有四个人。赵不尤道:“我起初也纳闷,先以为两个人一前一后,刚好错过。但听两人所言,黎明前,他们都在这船舱里。而且,郎繁和康游先后进去刺杀他们,彼此也没有撞到。想了一夜,今早回到常理,我才明白过来。”墨儿忙问:“什么常理?”赵不尤道:“同时同地,两个人却没有看到对方,其中至少有一项是错的。既然同时没有错,那么错的便是同地。”“他们不在同一个舱室?”赵不尤摇了摇头:“小舱左右各只有三间,这位置应该不会记错。”墨儿和其他人都皱眉思索起来。瓣儿忽然道:“他们不同船!”赵不尤笑着点头:“对。有两只梅船。”墨儿忙道:“这怎么可能?”赵不尤道:“我们疏忽了一点。董谦是午时上的船,而章美则接近未时,相隔近一个时辰。”墨儿忽然想起来:“对了,武翔接到的密信上,写的的确是三月初十未时。武翘转写给康潜的密信也是照抄了这时辰。不过,据董谦说梅船午时就起航了,章美和康游怎么能上得了梅船?”“章美上的是假梅船。”“假梅船?”“牵涉到梅船的一共有五个人:章美、郎繁、康游、董谦和丁旦。每个人背后藏着一路人马,后四路人马都是为了紫衣客,只有章美这一路,目的是除掉宋齐愈。因此造出一只假梅船。这很简单,武翔、康游都没见过梅船,只需要在假船帆上照着绣一朵梅花,密信上挪后一个时辰,等真梅船开走之后,再停到岸边,将康游误导到假梅船上。这样,就能借刀杀了宋齐愈。只不过幕后之人并没有料到,章美又顶替了宋齐愈。”众人听了,都睁大了眼睛,望着水中那只无篷无桅的梅船,说不出话来。第十三章 滋味事有善有恶,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须有美恶,盖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程颢几天后——宫中,集英殿。六百多位举子都身穿白色襕衫,整齐排列于御庭之中,如晨曦中一片雪林。宋齐愈和何涣都在队列里,两人相隔不远,都挺身直立,凝神静候。大殿御座之上,端坐着当今天子赵佶。他面容如玉,风神雅逸,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组缨翠缕,玉犀簪导,身穿云龙红金绛纱袍,白袜黑舄,佩绶如衮,如同天庭凌霄殿上一位神君。殿试策卷已经由几轮考官评定完毕,知贡举官员将拟定的前三名试卷进呈给天子。由于这次恢复了科举,和太学上舍同时应举,前三就共有六名。试卷一直都糊着名号,这时才拆开。天子在御案之上,细细看过六篇策论,比照思量了一番,才拈起御笔,在卷首标出名次。而后拿给黄门,传于唱名官。唱名官来到大殿之外,对着御庭朗声宣唤:“宣和三年科举殿试,状元——何涣!”何涣听到自己名字,身子不由得一颤,唱名的回音在殿宇间回荡,惊起了庭边一群宿鸟,纷纷飞鸣而去。何涣忙抬起头,惊远远大过了喜,呼吸都几乎停住。他刚要抬脚,忽然想起祖父说过,临轩唱名,要等宣唤数次,才可以应名出列。他忙收住脚。那唱名官果然又重复宣唤了四次,到第五遍时,何涣才高声道:“臣何涣谢恩!”说完走出了队列,疾步登上御阶,垂首等候于殿门外。唱名官又朗声宣唤:“宣和三年太学上舍,魁首——宋齐愈!”宋齐愈虽然生性洒落豪迈,之前也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自己名字,仍是一惊,随即忍不住露出笑来。他也等宣唤到第五遍,才朗声应道:“臣宋齐愈谢恩!”随即也登上御阶,站到何涣身边。唱名官继续宣唤二三名。六名全都宣唤完毕后,黄门官才引着何涣、宋齐愈等六人进了殿,一起舞蹈叩礼,跪谢皇恩。起身后,天子一一询问三代乡贯年甲同方,何涣、宋齐愈等六人各自恭敬报上。天子得知何涣是何执中之孙,不由得笑赞道:“何丞相果然门风醇厚,诗礼传家。”再看到宋齐愈,天子格外多打量了几眼,连声道:“好!好!好!”之后,黄门官才引着何涣、宋齐愈六人出了大殿,到侧殿的状元侍班处,每人各赐了一套绿襕袍、白简、黄衬衫。六人换上新衣,释葛着锦,帽边簪花。等其他六百多人都宣唤完毕后,天子又在边殿赐宴,何涣、宋齐愈等六人是酒食五盏,其他进士则是泡饭。宴罢后,前六名又各进了一首谢恩诗。这才一起起身,列队出了东华门,每人各赐丝鞭一根、骏马一匹、黄幡一面。何涣和宋齐愈当先,六百多举子跟随于后,在仪仗导引之下,黄云碧涛一般,前往礼部贡院期集所。街上人山人海,都来争看状元、魁首,沿途豪家贵邸纷纷张列彩幕庆贺,有女儿待嫁的官宦富室,也挤在人群中争看择婿。宋齐愈策马前行,望着这如潮欢浪,做梦一样,忽然觉得十分孤单——如今我已名满天下,但这举世名望,却换不来莲观一个真名。何涣则悲喜交集,这一天他梦寐多年,只可惜祖父未能亲眼看到,阿慈也不能在身边同欢同喜。南薰门外,礼贤宅。几个婢女仆妇拥着冷缃和阿慈,从后院来到中庭,马步已经叫人备好了两顶轿子,停放在庭院中间。冷缃和阿慈各自上了轿,正要起轿,冷缃忽然掀开轿帘:“等一下!阿翠,我忘带了手帕,你快去给我取来。”阿翠赶忙跑去后院,众人都在庭中等着。昨天,冷缃跟蔡行说,阿慈已经回心转意,只是得先去庙里还过愿才成。蔡行当然一口答应。过了一阵,阿翠取了帕子回来递给冷缃,冷缃这才道:“好了,走!”马步挥手让轿夫起轿,冷缃的轿子在前,阿慈的在后,两顶轿缓缓向门外行去,几个婢女仆妇跟随在轿子左右,马步则在前导路。轿子刚出了宅院大门,走在最后的一个仆妇忽然嚷起来:“血!血!快停下!”其他人听见,全都回过头,那个仆妇指着阿慈的轿子仍在叫。众人一看,见阿慈的轿子下面不停地滴下血水,断断续续洒了一路。旁边一个婢女忙掀开轿帘,才看了一眼,猛地惊叫起来,声音尖得整条街都能听见。轿夫忙停下轿子,马步也赶了过来,众人争着围过去看,轿子里不见了阿慈,座上躺着一只黑狗,龇着牙,喉咙被割开,血仍在渗,已经死去。狗身上竟穿着阿慈的衣裳!有个仆妇认出来,那只黑狗是蔡行最钟爱的猎犬。狗身边还有一张纸,蘸着血写了一行字:菜花虫,莫着慌,半夜等我来敲窗。烂柯寺后,鼓儿封家。池了了听到敲门,忙出去开门,来的是曹喜。那天她和曹喜赶往开封府,向推官申诉了董修章死亡的事实。之后曹喜又四处花钱托人打问,终于找到一个车夫,那车夫替侯伦运载了祥瑞梅树,有了这个人证,推官终于释放了鼓儿封。曹喜见到鼓儿封,虽然心里感怀,却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而鼓儿封因感念曹大元将儿子养育成人,也不愿意戳破。两人相见,都只点了点头,都有些不自在。鼓儿封掏出那块古琴玉饰,递给曹喜。曹喜接过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道谢,嗫嚅半晌,终还是没能发出声。不过,这几天曹喜每天都要买些东西来看望他们,他仍没打定主意认生父,不过神色态度间已经是亲子之情了。池了了想,这样也很好。倒是她自己心底有件事,让她很愕然——她原以为自己钟情于董谦,可那天见到侯琴,她丝毫没有嫉妒之心,后来见到董谦本人,也似乎并没有格外动情。反倒是见到曹喜时,觉得越来越不对,有些慌,有些怕,却又隐隐很想见。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一开始就厌恨他?这两天,她似乎渐渐明白过来,自己之所以一开始就对曹喜厌恨无比,是因为曹喜从一开始就对她极其轻蔑。其实,她只是一个唱曲的,遭人轻蔑再平常不过,却为何单单这么介意曹喜的轻蔑?她厌恨他,其实是盼着他能在意她,能看到她的好。可是曹喜看到了吗?今天,估摸着曹喜快来了,她就竖起耳朵听着,一听见敲门,忙出去开了门。曹喜站在院门外,朝她笑了笑,池了了望着他的眼睛,觉着他看她的目光很暖,很柔,却无法断定这暖和柔,是由于她是他的义妹,还是由于她是她?箪瓢巷巷口,颜家茶坊。瓣儿、姚禾面对面坐在窗边。范楼案结束后,他们几人每天在这里的聚会也就散了。可今天,两人不由自主都在这时候来到茶坊,结果遇见了。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偶尔碰到一起,随即慌忙躲开,一起红了脸,各自看着茶盏,都低头笑着,若有所思。半晌,瓣儿轻叹了一声:“往后再不能单独和你见面了。”姚禾忙道:“是。”瓣儿抬眼望向姚禾,轻声问道:“你就没有想过?”“什么?”姚禾忙也抬起头,看到瓣儿眼中娇羞,随即明白,忙道,“当然想过,每天每夜都想,只是——”瓣儿又红了脸,忙低下头,半晌,才轻声道:“你可以的。”“什么……哦?真的?”姚禾顿时满眼惊喜。“我哥嫂相人不相家世。”瓣儿仍低着头,满颊红晕。“真的?那太好了!我马上回家去跟我爹娘说!”石灰巷,侯家。侯琴端着一碗粥,一小勺,一小勺,小心给父亲喂着饭。她哥哥侯伦的尸体被船夫发现,她的父亲得知儿子噩耗后,顿时变得痴痴呆呆。侯琴见父亲变成这样,心里不忍,就拜谢过赵不尤一家,回到家中照料父亲。一碗粥喂完后,她揩净父亲的嘴,洗过碗,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从枕头下取出一封信,又读了起来,边读边微微笑着。这封信是几天前董谦写给她的,她不知道已经读了多少遍,但仍读不够。董谦在信里说,要替父亲守服三年,之后才能迎娶侯琴。侯琴笑着想:三年怕什么?只要有得等,就是三十年,我也等得住。这时,屋外忽然传来父亲的叫嚷声:“伦儿!伦儿!伦儿回来了!”侯琴忙放下信,跑到堂屋,见父亲打开了门,呆呆站在门边,随后又“砰”地关上了门,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闭起眼,又低头眯起觉来。汴梁西郊,三生巷。赵不弃和何涣骑着马走进三生巷,来到巷里一座宅院前。赵不弃下马敲门,开门的是蓝婆。何涣大惊:“老娘?你为何在这里?”蓝婆还没来得及答言,万儿从她身后跳了出来,大声叫道:“爹!”何涣忙俯身抱起万儿,赵不弃笑道:“先进去,再慢慢说。”进到院里,一个女子站在院子中央,是阿慈。何涣顿时惊呆,阿慈也定定望着何涣,微微笑了笑,却落下泪来。赵不弃费了一番心力,正是要看他们这一幕,心里十分快慰。救出阿慈,是他和堂兄赵不尤夫妇、墨儿、瓣儿一起商议的计策。赵不尤以前曾帮过一个泥瓦匠,那个泥瓦匠家里世代都做这个活计,大宋开国之前,他祖上曾是南唐的御匠,后来南唐后主李煜被灭国,俘往汴京,软禁在礼贤宅里。那个御匠很忠心,想要救出自己的国主,便和一班朋友一起从礼贤宅外的一片林子里挖地道,想要挖进宅中,偷偷救出国主。地道刚刚挖到礼贤宅的中庭下面,李煜却被太宗赐了毒酒,饮鸩而亡。那个地道也就半途而废,这事却成为御匠家的私话,一直传到那个泥瓦匠。赵不尤找来那个泥瓦匠,向他打问,泥瓦匠说那地道仍在,只是入口当年被填了,不过很容易挖开。他听赵不尤说要去蔡行宅里救人,满口答应。才用了三晚上,他就挖开入口,钻到礼贤宅的中庭下面,又朝上挖。那中庭地上铺的是三尺见方的青石砖,他半夜里挖到中间一块青石砖,洞口尺寸刚好能将整块青砖取下去,而后用木架支住青砖。上面的人,若不细看,很难察觉。接下来,赵不弃找到马步,和他商议,将蔡府一顶轿子的底板偷偷改成活板,并告诉了他那块活动青砖的位置。又设法传话给冷缃,让她告诉阿慈,依计而行。赵不弃又想再惩治得狠一些,他知道蔡行有只爱犬,极其凶猛,咬伤过不少人,那些被咬的人哪敢惹蔡行?只能自认触霉。赵不弃找了个毛贼朋友,让他前一天半夜钻进蔡府后院犬舍,用药迷倒那只黑犬,偷了出来,让那泥瓦匠搬进地道。那天,马步将阿慈的轿子停到那块青砖上,冷缃装作没带帕子,等候的那一会儿,赵不弃亲自动刀杀了那只狗。泥瓦匠移开了支架,托下青砖,打开轿子底板,让阿慈跳下来,脱掉外衣,裹在黑狗身上,将狗放进轿子,而后重新插好轿子底板,安放好青砖,用泥土填实了砖下面的通道。救出阿慈后,赵不弃先把她藏到了朋友这间空宅里。何涣“扑通”跪倒在赵不弃面前:“不弃兄大恩,何涣永世不忘!”阿慈也含泪过来,深深道了万福。赵不弃大笑着转身避开:“你明知我最怕这个,偏来这个,不管你们了,我走啦!”汴河北街,蓝婆家。张太羽将家中里里外外清扫干净,洗了把脸,又换上那件旧道袍,带了些干粮,朝屋里环视了一圈,随后抬腿出门。回来后,他听母亲讲了丁旦和何涣的事,由于阿慈失踪,母亲年老,儿子年幼,他不忍离去。现在阿慈已被救回,何涣又中了状元,何涣待人诚恳和善,母亲、妻子、儿子交给他,比跟着自己更好。因此,他决定重回终南山修道。他心里唯一觉得愧憾的,是钱。当初,他为了买度牒出家,偷偷卖掉了家里的田产,母亲已经年老,虽说何涣看起来值得倚靠,但毕竟是外人,若自家有些田产钱财,说话行事都能有些底气。万儿长大,也有个生计倚靠。可是,他囊中只剩几十文钱,如今也没有其他赚钱之路。这也是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正要锁门,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回头一看,是顾太清。他重回汴梁那天,在孙羊正店前面遇见的那个师兄。“太羽,你这是要出门?”“回终南山。”“回那里做什么?师兄有桩好事——”“嗯?”张太羽心里微微一动,“什么事?”“那老杂毛。”“嗯?”“就是林灵素!”张太羽越发吃惊,顾太清一向视林灵素如神,清明那天也尊称为“教主”,此刻却直呼其名,更蔑称为“老杂毛”。再一看,那天顾太清面色红润,神采飞扬,今天却显得有些张皇失意。顾太清又压低声音:“那老杂毛这次出了大纰漏,害得我险些送命。我知道他藏在哪里,已经想好主意,不过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咱们两个一起联手,好生赚他一笔。如何?”张太羽想到自家那桩憾事,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开封府,牢狱。两个差人押着饽哥走了出来,饽哥颈项上戴着枷板。他因杀了彭嘴儿,被判流配登州牢城营。他原本就什么都没有,小韭死了,就更加没有什么记挂。被判到哪里都一样,他不怕,也不在乎。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叫声:“哥!”是孙圆的声音。饽哥本不愿停,孙圆又叫了两声,他才停下脚,费力转过身,见孙圆扶着尹氏急急赶了过来。望着这两人,饽哥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滋味。虽然他一直并未把这两人当过亲人,但这十几年,他们的确是这世间与他最亲近的两个。那个差人见尹氏是个盲人,便没有管。“勃儿——”尹氏走近后,伸出双手,想要摸寻饽哥。饽哥却一动不动,木然看着。尹氏仍伸着手,脸上露出悲戚,饽哥能看得出,这悲戚似乎是真的,但真的又如何?尹氏空望着天空,大声道:“勃儿,你要好好的,我们等你回来。记着,这个家也是你的家!”饽哥听得出来,尹氏这话也是真的。他的心虽然并不会因此而软,却也不好再硬。他犹疑了片刻,低声道:“娘,你也要好好的。弟弟,好好照顾娘。另外,我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说完,他转身走了。礼顺坊北巷子,简庄家。乌眉来到简贞房里,低声把章美做的那些事都告诉了简贞。讲完后,她连声自责道:“人人都夸我,说我长了双水杏眼,我看是乌煤球才对,难怪我爹给我取个名字也叫‘乌煤’。我跟章美说了那么多回话,竟一丝儿都没想到他早就中意你了。我们全都盯着那个宋齐愈,却不知道旁边还有个这么痴心的章美。若是早些知道,哪里会有这些事?唉,真真可惜了……”乌眉叹着气走了,简贞独自呆坐在那里,细细回味着乌眉的话。的确,她自己也始终只看得见宋齐愈,极少留意章美。他们两人相比,章美是一川深水,宋齐愈则是水上波浪。人大多只能见到波翻浪跃,很少去在意浪涛下水的深沉。若是多一些慧眼,早一些留意章美,会不会好一些?她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替自己惋惜,还是替章美惋惜,或是为人心惋惜。汴河岸,虹桥畔。赵不尤和墨儿一起来到虹桥边,去送别章美归乡。到岸边时,见章美已经搬完了行李,正在和郑敦说话。“我们错怪齐愈了,他引我们去近月楼,不是要巴结蔡京,而是为了让我娘能多看我几眼——”“我已听说了……”章美神色郁郁,抬头看到赵不尤,才勉强提振精神,叉手施礼,“不尤兄,墨儿兄弟。章美愧对故人,哪堪二位如此相待?”赵不尤道:“哪里话?何况你去应天府,是抱着必死之心,再大过错也算赎回了。这一节,就此掀过,莫要再提。来,我先敬你一杯!”墨儿提了一壶酒,斟了三杯,递给章美、郑敦和赵不尤。赵不尤举杯道:“君子处世,每日皆新。这一杯,别昨日,惜今日,待来日。”三人一饮而尽,墨儿又给他们添上,连饮了三盏。船主在船头笑着道:“对不住了,各位,这船客人已经坐满,得启程了。”“多谢诸君,就此别过!”章美拱手致礼,转身上了船。这时,一个人匆匆赶到岸边,是宋齐愈。章美在船头见到他,先是一惊,随即眼中混杂出惭愧、感激与伤怀。宋齐愈虽笑着,神情也极复杂。两人对视了片刻,章美沉声道:“齐愈,对不住。”宋齐愈摇了摇头,高声道:“你其实不必回去,难道忘了我们来京时的壮志?”章美涩然一笑:“修己方能安人,等我能无愧于自己时,再来会你。”船缓缓启动,章美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齐愈,那些信是我写的,但那些词是乌二嫂传给我的,都是简贞姑娘填的。”宋齐愈顿时愣住,望着章美在船上渐行渐远,喃喃念道:“隔窗不见影,帘外语声轻……”尾声:醉木犀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程颢温悦这一向都不敢出去买吃食,只能将就家里存的米麦酱菜。见案子终于结束,再不用怕人暗算,便和夏嫂出去买了许多菜蔬鱼肉,置办了一大桌菜肴。让赵不尤请了顾震来,大家好好庆贺一番。天气好,桌子摆在院子中间,顾震并非外人,大家不分男女,围坐在一起。顾震带来一坛好酒,大家都斟了酒,正要动筷,大门忽然敲响。何赛娘“腾”地站起来,粗声大嗓问道:“谁?”“门神娘娘开门,你家二爷来讨饭了!”赵不弃的声音。墨儿忙去开了门:“二哥,到处找你找不见。”“哈哈,才去了结了何涣那呆子状元的事,怎么?这么一大桌子菜?”夏嫂添了副碗筷,墨儿搬来张竹椅,大家重新落座。顾震举起酒盏:“这酒本是清明那天要喝的,一直留到了今天。本该是我来宴请大家,反倒让弟妹费心费力。只好先欠着,改日再请大家。各位奔忙了这些天,这梅船案总算是告破了,来!我敬各位一杯!”大家举杯饮尽。赵不尤道:“这案子只揭开了面上一层,元凶还藏在背后,并没有逮到。”顾震道:“你是说林灵素?昨天我查出他躲在马行街一个宅子里,率人去捉时,老道已经逃了。不怕,只要知道是他,总能逮到。”赵不尤道:“林灵素只是这案子的旗幌,梅船上那些人也应该不是他毒杀的。幕后元凶另有其人。我在应天府查到,买梅船的人是杭州船商朱白河,只有找到这姓朱的,才能查出设局之人。另外,梅船在虹桥东头起航时,船上有两个纤夫跑到桥头去拉纤,另还有个船工不知去向,这三人并没有死。”“这一阵,我派了两个人一直在追查那三人,始终没找到。另外,章七郎也已经逃了。”“梅船其实同时在做两件事,一件是造出天书祥瑞的神迹,另一件则是紫衣客。紫衣客究竟什么来历,我们并不知晓,但有几路人马都要杀他。看来干系重大,不是个寻常人物。”墨儿道:“章美、董谦、丁旦都穿着紫衣,怀揣珠子,他们谁是真的紫衣客?”赵不尤道:“章美顶替了宋齐愈,董谦是误中了侯伦的计策,丁旦只是一个无赖汉,他顶替的是何涣,这五个人虽然身份不同,但都没有什么大来由,就算想杀,也不需要费这么大阵仗,他们应该都是替身,并非真正紫衣客。”顾震忙道:“那真正紫衣客在哪里?”赵不尤摇摇头:“目前一无所知。”瓣儿摸着耳垂上兰花银耳坠,轻声道:“几个大男人都被穿了耳洞,紫衣客难道是个女子?但让大男人装女子,又说不通。”赵不尤道:“这也是费解之处。”顾震猛喝了一口酒,叹道:“我才说案子已经告破,这么看来,这案子才开头?”温悦听了,才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赵不尤扭头歉然望去,温悦回了他一眼无奈。顾震却没留意,问道:“还能从哪里查?”赵不尤道:“我这边,古德信还未回信,章美查出来礼部员外郎耿唯和简庄密谋,不过我想,古、耿两人虽然知情,但应该不是主谋。”赵不弃道:“我这里,何涣杀死阎奇,发配暴毙,又被救活,这一连串怪事恐怕都是设计好的,背后主事的是个员外,这员外看来来路不小。”墨儿道:“胁迫武翔的人是谁,香袋交给了谁,目前也不清楚。”瓣儿道:“董谦被迫去做紫衣客替身,肯定不是侯伦一个人能办得了的,背后也一定另有主谋。”顾震道:“这几路人马,又都是为紫衣客而来。”众人默默沉思起来。赵不尤忽然想起一事,心里一惊,沉声道:“我们疏忽了一条线索。”“什么?”诸人一起问道。“高丽。”“嗯?”诸人越发纳闷。“武翔十一年前偷传图书给高丽使者,这事极隐秘,只有他一家人和高丽使者知情。他家中兄弟妯娌情谊深厚,绝不会外传——”墨儿惊道:“写密信胁迫武翔的,是高丽使者?”赵不尤点点头:“有可能。还有一条佐证。清明那天,我经过虹桥时,见到枢密院北面房令史李俨陪着一人在桥东茶棚下,那人汉话口音有些古怪,我当时疑心他是高丽使者。后来无意中遇到李俨,他上来搭话,随口又打问起梅船案,并劝我不要再查。现在看来,他似乎并非随口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