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肘一向在东水门内外、汴河两岸走卖,他们先赶到汴河岸边,向人打问,有个说刘小肘刚刚经过这里,往北岸去了。三人忙上了虹桥,向两头张望,乙哥眼尖,远远看见刘小肘在汴河北街东头。他腿脚快,飞一般下了桥向那边跑去。赵不尤和墨儿忙跟了过去,等走近时,见乙哥和刘小肘已经扭打着滚倒在地上,刘小肘筐子里的干果撒得满地都是。赵不尤忙大声喝住,墨儿过去将两人分开拉起。乙哥仍不罢休,不住嚷着:“敢坏你小乙爷的事?我把你个小肘子打成鹌鹑腿!”刘小肘性子敦懦些,想还嘴却半天憋不出话,气哼哼地弯腰抓捡地上的干果。墨儿过去帮他捡拾。赵不尤等他们捡完后,才问道:“刘兄弟,你把那香袋交给谁了?”刘小肘瞅了赵不尤一眼,目光随即躲开,低着头不肯答言。赵不尤又道:“我知道你一向本分勤恳,又孝顺父亲。不过那香袋关系到二十几条性命,你现在不说,等官府的人来了,将你关进牢狱,你父亲就没人照看了。”刘小肘犹豫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拿去交给了孙羊正店的金方大伯。”“谁让你做这事的?”刘小肘低下头,又不肯出声。赵不尤又问了一遍。刘小肘忽然扑通跪倒,拖着哭腔说:“赵将军,那个人对我和我爹都有大恩,您不要再逼我,我爹若是知道我供出了他,必定不肯再认我这个儿子。我就是死,也不能说出来!”赵不尤想了想,随即道:“好,没事了,你走吧!”刘小肘慌忙挑起担子急匆匆走了。乙哥嚷道:“就这么让他走了?”赵不尤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了。”墨儿道:“龙柳李家茶坊的李泰和?那个栾回就一直寄住在他茶坊里。李泰和是个出了名的善人,经常周济穷困。恐怕也救济过刘小肘。交接香袋的地方之所以选在龙柳卦摊,也是出于近便,只是他为何要做这种事?”赵不尤道:“去问问他。”三人原路返回,折向龙柳茶坊。到了那里一问,店里伙计说李泰和不在,进城去了。三人又进了东水门,来到孙羊正店。店里一个大伯迎上来,笑着招呼:“赵将军,快快请进!”赵不尤问道:“你店里有个叫金方的可在?”“金方?刚刚有人来找他,他带着那人去后院自己房里了。那边是后门,穿过去就是——”赵不尤三人穿过大堂的后门,来到后院,碰到个厨妇一问,金方的屋子在最东角。他们走到那屋门前,门关着。赵不尤抬手敲门,里面没人应答,推了推,门闩着。乙哥跑到窗边,戳破窗纸,往里觑了觑,忽然怪叫起来:“赵将军,死人!里面两个死人!”赵不尤一听,忙抬腿一脚蹬开房门,第一眼就见一个酒店大伯打扮的人躺在地上,胸口一片血湿。一旁僵坐着个五十来岁男子,正是李泰和,他背靠床沿,圆瞪着双眼,已经死去。他左胸也有一处伤口,仍在渗血,右手攥着一把短刀,搭在腿上……第六章 亲子良能良知,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程颢赵不弃想起了追踪丁旦的那个大鼻头军汉。虽然他相信丁旦和胡涉儿一定会为了那句“一千贯”的谎互斗起来,不过这祸根终究斩不断,那个大鼻头追丁旦,从应天府追到汴梁,又一直在蓝婆家附近蹲守,看来是非捉到丁旦不可。可以借他的手把丁旦这阴魂驱走。赵不弃骑马来到汴河北街,还没到蓝婆家,就远远望见斜对面大树下蹲着个人,果然是那个大鼻头。赵不弃不由得笑起来,这傻汉子,我不用两个时辰,就找到了丁旦,他这么多天却只知道死蹲在这里。他笑着驱马过去,经过蓝婆家门口,门开着,却不见人影,只听见里面传出笑声,是蓝婆和那孩子的声音,看来他们一家三口很快活。那大鼻头看到赵不弃,似乎有些不自在,挪了挪屁股。赵不弃走到近前,在马上笑着问道:“大鼻头,蹲累了吧,咱们做个买卖如何?”大鼻头睁着双大斜眼,有些发愣,不由得站起身。赵不弃又问:“你在等着抓丁旦?”大鼻头脸上一颤,有些慌,却仍不说话。“我知道丁旦在哪里,也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拿样东西来跟我换。”“你要什么?”大鼻头这才开口。“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捉丁旦?”“不成!我不能说。”大鼻头忙摇了摇头。“那好,你继续等,我走了——”赵不弃假意驱马要走。“唉!你——你真的知道丁旦在哪里?”“那当然。我还知道你是从应天府一直追到这里的。”“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这你不必管。只要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家员外于我有恩,你得先答应我,不能伤害他。”“这个你尽管放心。我只是想知道,并不想做什么,更不想要什么。”“那好。我告诉了你,你一定也得告诉我。”“这你也尽管放心。”赵不弃心里暗笑,“你尽管放心”这五个字其实说说而已,但只要说出来,似乎总能生效。大鼻头慢慢讲起来——他叫薛海,是虹桥北岸一家酒栈的护院。寒食节前一天,员外交代他和另一个护院去做一件事,到应天府那员外的朋友家接一个人,将那人装在麻袋里,半夜用车拉到码头边的胡家客栈,那客栈有个厨子接应他们,给他们打开后院的门,引着他们,扛着麻袋偷偷到一间客房后窗,窗户开着。厨子已给里面客人的饭菜里下了药,两个客人正在昏睡。于是薛海悄悄爬进那客房,把麻袋接了进去。那房间里另有一个麻袋,他把那个麻袋搬起来,从窗户换了出去,用车运回了员外的朋友家。回去后打开一看,里面也是一个人,也似乎被下了药,正在昏睡。薛海仔细看了看那人,以前曾见过,是豉酱蓝婆家的接脚夫丁旦。员外吩咐,把这人偷偷带回汴梁,不许让任何人看到。可那晚薛海和同伴都有些累,打开麻袋后,见丁旦在昏睡,就忘了重新扎好。结果第二天醒来,丁旦已经不见了。薛海和同伴在应天府好不容易追到了丁旦,却又被他逃了。到处打问,有人看到丁旦搭了只去汴梁的货船,于是薛海和同伴也搭了条船,那同伴怕回去受责罚,开船前偷偷溜了,薛海只得一个人追到汴梁。回来后,一直没有找见丁旦,也就一直不敢去见员外。赵不弃好奇道:“你家员外是谁?”薛海用力摇头:“这个我绝不能说。”“好。丁旦的下落,我也绝不能说。”“你?”薛海又急又怒,大鼻孔不住翕张。赵不弃笑道:“我不告诉你丁旦的下落,你便逮不到丁旦,逮不到丁旦,你便不敢回去见你家员外,你家员外必定一直在等丁旦,必定很焦心。你护着他,反倒是让他日夜担忧,不得安生;反之,你若告诉我你家员外是谁,我就告诉你丁旦的下落,你就可以逮到丁旦,逮到丁旦就可以回去见你家员外,你家员外得了丁旦,自然开心,他一开心,就赏你个媳妇,这样你也就开心了。大家开心你不要,非要大家都焦心。”薛海听他绕了一大堆,有些发懵,揉了揉大鼻头,怔怔道:“这么说,我该说出来?”“我不知道你家员外是谁,不少一根毛;但你若不知道丁旦在哪里,那事情就大了。你说是不是?”薛海犹疑了半晌,才低声道:“我家员外是章家酒盏的章七郎。”“原来是他?”赵不弃很是意外,不由得笑起来。他常去章七郎酒栈吃酒赌钱,却没想到自己查案子,竟能查到章七郎头上。章七郎让薛海到应天府,把一个人装进麻袋,半夜到一家客栈换出丁旦,这是在玩什么戏法?幸而何涣和丁旦换了回来,否则应天府装进麻袋的就是何涣了。他又问道:“你们先装进麻袋里的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也没见过。”“你让他进麻袋,他就乖乖进了?”“嗯。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该你告诉我丁旦在哪里?”“他就在鱼儿巷胡涉儿家。”“我去胡涉儿家看过,丁旦并没在他家。”“我骗你做什么?你去的时候他可能还没去,我才在胡涉儿家和丁旦说过话。”“好!我再去看看!”薛海扭头要走。赵不弃想起胡涉儿这会儿恐怕还没回家,两鼠还没斗起来,忙止住薛海:“你这大白天去,不怕被人看到?”“哦,对啊,那我天黑再去。”瓣儿正在董谦家院子里和姚禾、池了了商讨董修章命案,曹喜忽然走了进来,他面容憔悴,神色委顿。瓣儿忙问:“曹公子,你也知道了?”曹喜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昨晚我也来过。”瓣儿三人一愣,曹喜又道:“我先来的,出去时,那个鼓儿……封……他才来。”池了了惊道:“你说你是在封伯之前来的?!”曹喜点了点头。池了了又问:“你来的时候,董伯伯还活着?”曹喜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才道:“我来的时候,董伯父刚死……”池了了不由得伸手一把抓住曹喜的手臂,大声问道:“这么说,封伯没有杀董伯父?”“嗯。”曹喜垂着头。池了了欢叫了一声“太好了”,随即发觉自己抓着曹喜的手臂,忙松手放开,羞得满脸绯红。曹喜却仍似心事重重。瓣儿心中起疑,轻声问道:“曹公子,你说你来的时候,董伯父刚死,这是指?”曹喜神色十分奇怪,似怕似愧,他望向一旁,踌躇了一会儿,才低声讲起来——原来,曹喜知道董谦也是上了侯伦的当,才会在范楼设计陷害他,对董谦的怨气也就随即消散。昨天傍晚吃过饭,他想起董修章还不知道实情,被儿子董谦的死弄得疯癫,便独自前来看望董修章。到了董家,天色已经昏黑,他敲门没人应,见门没闩,便推门进去,堂屋里亮着灯,却不见人。他走了进去,听见后院传来一个声音,像是在骂,又像在呻吟,含混不清,似乎是董修章的声音。他正在纳闷,见董修章扶着墙从后边走了出来,瞪着眼,神情看着十分奇怪。他忙上前拜见,董修章朝他走了两步,脚步虚浮,走得很吃力,到他面前时忽然摔倒,等他伸手去扶,董修章已经趴倒在地,他忙蹲下去搀扶,才看见董修章脑后一片血污。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缩了一步,董修章却伸手扯住他的衣襟。他猛地想起范楼案,难道自己又被陷害?董修章手臂晃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似乎已经断气,手却仍死死攥着曹喜的衣襟。曹喜越发慌乱,他用力挣脱了董修章的手,爬起来就往门外跑,刚出大门,迎面撞到了一个人,两人一起摔倒,昏黑中仔细一看,竟是鼓儿封。他顾不得多想,又慌忙爬起来,急惶惶逃回了家。晚上脱衣服时,他才发现,自己腰间那块玉饰不见了。他急忙回想,恐怕是董修章拉扯自己衣襟时拽掉了。他就是怕再被陷害才逃离,却没想到反把证据留在了现场。一夜辗转烦忧,直到今早,他才平静下来,玉饰留在了凶案现场,躲是躲不过,不如主动过去把事情说明白。姚禾听完后,纳闷道:“昨晚初检时,并没有发现你的玉饰。”曹喜顿时愣住:“难道丢在其他地方了?”池了了道:“既然你走的时候,封伯才来,那时董伯伯已经断气,封伯为什么要顶这个罪?”曹喜越发吃惊:“你说什么?”池了了道:“封伯招认说是自己杀了董伯伯。”“他现在在哪里?”“开封府大狱。”曹喜像是忽然被冻住,呆在那里。瓣儿看他目光中既有惊异,又有恍然,还有一种莫名震动,仿佛丢了一样重要东西,都已经忘记,却忽然发觉这东西就在手边。她轻声问道:“曹公子,封伯并没有杀人,他是在替人顶罪,你是不是知道其中缘由?”良久,曹喜才低声道:“他是在替我顶罪。”“为什么?”池了了惊问。“他是我的……生父。”瓣儿、姚禾都大吃一惊,池了了更是睁大了眼睛惊望着曹喜。曹喜仍望着一旁,低声讲道:“我十一二岁时,有次惹恼了母亲,母亲急怒之下,才说出了实情。说我的生父是那个打鼓卖艺的鼓儿封。当年他的手指被人斩断,生计无着,那时我才半岁大,眼看着就要饿死。我父亲爱听曲,和他有些交情,我母亲又一直未生养,就和他商议,收养了我。他把家传的一块古琴玉饰给了我父亲,我父亲虽然一直隐瞒我的身世,却一直要我佩戴着那块玉饰……”池了了问道:“你早就知道?”曹喜苦笑了一下,又道:“等我知道时,我父亲的书坊生意已经十分兴旺,他又极爱我,我也以富家公子自居,生父却是个沿街卖艺的穷汉,因此一直厌恨自己的身世,不愿意人提起,更不愿意见到。那天在范楼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对你无礼,其实是因为他,我一见到他,心里就腾起一股怒火,连带对你也……”池了了恼怒起来:“不要提我,封伯现在怎么办?”曹喜忙道:“那块玉饰应该是被他藏了起来。他挺身救我,我自当回报。你放心,就算这次洗不脱自己的罪名,我也会去官府自首,有我的证词,他自然没事。”瓣儿道:“不怕。刚才我们已经在猜疑凶手另有其人,有你证见,就更确定无疑了。我们合力找出凶手,你和封伯都会没事。”赵不尤让乙哥去报官,墨儿去唤孙羊正店的店主。他站在门边望着地上两具死尸沉思。门窗都关着,凶手并非外人,李泰和手中握着把短刀,他应该是先杀了金方,而后自杀。写密信给武翔的应该正是李泰和,他威逼武翔去梅船上杀掉紫衣客,取回耳朵和珠子;而后又安排栾回和刘小肘帮他取回香袋,栾回从乌金眼卜卦摊上取到香袋,途中装作不慎撞到刘小肘,掉落香袋,刘小肘捡起香袋,用早已备好的假香袋还给栾回;刘小肘拿着真香袋到孙羊正店来,交给了金方;之后,李泰和来到这里,杀掉金方,随即自杀。李泰和为何要这么做?金方应该不是幕后之人,也只是个中转手,他拿到香袋后,恐怕已经交给了他人。李泰和杀金方,自然是为了斩断线头,让人无法追踪幕后之人。他自杀,也是为了防止泄密。如今,这条线索便彻底断了。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让他甘心为之送命?赵不尤正在默想,墨儿带着店主孙老羊来了。孙老羊隔着门望见里面的尸首,吓得脸变了色。赵不尤问道:“孙店主,今天正午之后,金方有没有离开过酒店?”“没有,今天客人多,他要照管楼下大堂,离不得。下午客人才散了些,李泰和来找他,我才许他走开一会儿。谁知道这么一会儿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和李泰和平日往来多吗?”“从没见他们两个来往,今天李泰和来找他,我还有些纳闷。”这么说是有人来孙羊正店取走了香袋。李泰和安排得十分周密,金方照管楼下大堂,来取香袋的人只要装作客人,便不会有人察觉。今天店里人多,来来往往,也难以追查。过了一阵,乙哥引着顾震、仵作和四个弓手赶了来。仵作验过尸首后,也推断是李泰和先杀了金方,而后自杀。赵不尤请那四个弓手搜查两人身上和房内物件,果然没有搜到香袋。顾震和赵不尤站在院里,顾震问道:“这两人也牵扯到梅船那案子里来了?”“嗯。”“上头不许我再查梅船案,这七拐八拐,还是绕回到这案子了。看来躲都躲不开。这两人死了,你还有其他线索吗?”“还有古德信。”“老古?他也牵涉进来了?!”“郎繁之死和他有关。不过他已押着军械启程去了江南,我回去就写封信给他,希望从他那里能得出些实情。”“老古为人,你我都是知道的,我想至少他不会作恶。”“我也这么想。不过有时善因未必种善果。”“这一阵京城乱得不成样了,还有几个老朋友也做出了些想都想不到的事来。既然这里没有什么疑问,我先走一步,另有几桩事火烧火燎等着我呢。”“好。这一两天我恐怕还得劳烦你,那船得重新查一次。”“用得到,尽管说!”董谦跪在父亲的尸首前,已哭不出声音,却仍不时呜咽着。吴泗也跪在一边,垂着头,不时擦着老泪。瓣儿在一边看着难过,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池了了和曹喜也一样,没经历过这些事,只能默默看着。好在姚禾经见得多,他走到吴泗身边,用手比划着示意:董修章的尸首不能一直这么摆着,得收殓起来。吴泗明白后,擦掉泪水,从地上爬起来说:“老相公的寿材几年前就已经备好了,在后院。”这时,左右几个邻居也进来看视,姚禾便招呼了两个力壮的,跟着吴泗到后院,见棺木摆放在后檐墙根下,用油布盖着。姚禾和那两人将棺木搬到堂屋,腾开桌椅,安放在屋子中央。吴泗又去取出备好的寿衣,邻居中有老成熟事的,帮着他给董修章换上寿衣,安放到棺木中。又点了香烛,找来匹麻布,剪成孝衣,董谦和吴泗都披戴好,跪在棺木前,又一起哭起来。瓣儿四人也在棺木前拜过后,这才走到后院,见墙边果然有个大水缸,缸沿上有一小片乌红血迹,缸脚到堂屋后门一路也断续有几滴血迹。再看后门,仍没有闩上,打开一看,外面是一条小道,还有一片水塘。瓣儿道:“难道是贼?从后墙翻进来偷东西,却被董老伯发觉,那贼推倒董老伯,从后门逃走?”姚禾道:“大致应该是这样。我去请吴老伯,让他看看是否丢了什么?”姚禾进去不一会儿,唤出了吴泗,吴泗来到后院,第一眼就往水缸边望去,随即嚷道:“那树!那树没了!”瓣儿忙问:“吴伯伯,什么树?”“老相公花了几年心血养的梅树!”瓣儿四人都向水缸边望去,那里摆着一张木桌,桌面上留下一个方形泥印,显然是摆放花盆留下的。桌边地上斜倒着一个竹竿扎成的架子,架子上绷着黑色细纱。瓣儿又问:“那梅树很值钱吗?”“多少钱都买不来。老相公的心愿、小相公的前程,全都在那棵树上。”“那究竟是什么树?”“神树。”“神树?”“长生大帝神树。老相公啊,你走了,神树也不见了!”吴泗又痛哭起来,嘴里不住念叨着些什么,根本听不清楚,也劝不住。曹喜道:“我去叫董谦过来。”过了一阵,曹喜和董谦走了出来,董谦虽然仍旧悲痛,但已平静下来。瓣儿这才仔细打量他,中等身形,有些魁梧,粗眉方脸,透出忠厚之气。只是两耳耳垂上竟穿了洞,瓣儿暗暗纳闷。再看董谦神情,对曹喜仍旧怀有敌意。瓣儿知道自己贸然说话,董谦未必会信,便向姚禾望去。姚禾会意,走上前言道:“董公子,我受开封府差遣,来追查杀害董老伯的凶手。吴老伯说这桌子上原先有棵树不见了,那是什么树?”董谦望向那张桌子,目光顿时又悲伤起来,良久才哑着嗓子说:“那是家父从南边家乡搬运来的一棵梅树,树形很特异,像条龙,家父又在根干上种植了些灵芝,花了几年心血才培育成型。他做这些,是打算进献给皇上,给我谋个好前程……”瓣儿指着桌边那个黑纱竹架:“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父亲怕外人看见,平日就用这个纱架罩住梅树。”“这么说,外人没见到过?”“嗯。”“邻居或朋友呢?”董谦想了一阵,忽然道:“有个朋友见过。”“谁?”“侯伦。”第七章 耳洞、紫衣、锦袋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程颢董谦走进自己房中,一个月没有回来,屋子里到处已蒙了层灰,他掀开枕头,那个青绸小包仍在,他拿起来打开青绸,里面一颗红豆,是侯琴偷偷给他的那颗。他用这块青绸包起来一直压在枕头下。那天在范楼,他把自己身上的青锦袋系到了那尸身的腰上,由于太慌张,竟忘了取出里面那缕侯琴的青丝。逃亡的这一个月,他已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侯琴,一想起那缕青丝,便悔恨欲死。他痴痴注视着那颗红豆,侯琴已经被赵姑娘救出,他也就放了心,至于婚嫁,他已不敢奢望。他重新包好红豆,揣在怀中,回到堂屋,又跪到父亲棺木前。曹喜他们去报官缉捕侯伦,临走前,他们将范楼的真相告诉了他。一切原来全都是侯伦设计,害死父亲的竟也是侯伦!惊怒之余,有个词从他心底浮起:报应。难道真是报应?他不敢想,慌忙将这个念头压死。刚才他将这一个月的经历全都讲给了赵瓣儿诸人,唯独这件旧事,只字不敢提——八年前春天,黄河又决堤,淹没数十万田地庐舍。那时,董谦的父亲董修章和侯伦的父亲侯天禧都在水司任主簿,跟随都水监前去救灾,招募了十万役夫修堤治水。两人主管钱粮调拨,侯天禧管账簿,董修章管钱物。快要竣工时,董修章收到家乡寄来的噩耗,他父亲病故。董修章只能罢职回乡奔丧。守服三年,没有俸禄,等出服之后,复职又得候缺。那时董谦也还没有考入太学,也得守孝,前程未知。他家中只有十来亩薄田,生计都难保。董修章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出发前一晚,他备了些酒菜,请了侯天禧来单独一聚。侯天禧酒量不高,他尽力劝让,灌醉了侯天禧。侯天禧做事极其谨慎,账簿从来不敢放到任何地方,随时都揣在怀里。董修章等他醉倒,偷偷取出那本账簿。账簿是用麻线装订而成,他拆开了装订线,将其中一页取出,换上仿照侯天禧笔迹写好的一页假账,重新用旧线装订好,塞回侯天禧怀中,将他扶了回去。而后,他从库中偷出二百五十两赈银,价值五千贯,藏在行李中。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回乡,并没有人察觉。有了这些银两,三年守服安然度过,剩余的钱,又用来复职打点,供养董谦上学,还寻买培育了那棵祥瑞梅树。侯天禧却因造假账、贪渎赈灾银钱,被罚铜免官。对此,董谦始终心怀愧疚,却只能以《论语》中“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来开脱。几年后,他和侯伦竟在太学重逢,他并不喜欢侯伦畏怯阴懦的性子,但想着父亲的罪过,便尽力善待侯伦。他跟着侯伦去了他家,见到了侯琴。他没想到侯琴出落得如此清秀贞静,一眼之下,便被打动,再难忘怀。他心想若娶到侯琴,既能遂了自己琴瑟之愿,更能加倍善待侯家,补偿父亲过错。谁知道,侯天禧并不应允这桩婚事,更将侯琴当作玩物送给了他人。那天他将“非你不娶”的纸条偷偷塞给侯琴,侯琴又将一颗红豆和一缕青丝私传给他,这让他越发坚定了心志,若是娶不到侯琴,绝不另寻,等父亲百年之后,就剃发出家。他当时丝毫没有想到,侯伦带他去青鳞巷见侯琴,是为了用那块古琴玉饰嫁祸给曹喜。从青鳞巷那个宅子出来后,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曹喜。侯伦却反复劝阻,说他有老父在堂,怎能如此鲁莽?父重如天,他一听,顿时灰了心。侯伦却又说,他无意中得知有人要在范楼杀人,可以趁机嫁祸给曹喜,这样便不必亲自动手。他已心乱智昏,没有细想侯伦是从哪里得知这杀人秘事,便匆忙答应。回家将自己的一件襕衫及一套内衣带出来交给了侯伦。第二天在范楼,面对面看着曹喜,他忽然有些不忍,心生退意,但当他拿出那块玉饰还给曹喜时,曹喜那似笑非笑、浑不在意的样子再次激怒了他。曹喜喝多后,他扶着曹喜下楼去解手,回来就照着侯伦所言,走进隔壁那间房,见池了了的琵琶已经放在了墙边。他将曹喜扶到靠外的椅子上,曹喜已经大醉,趴在了桌上。他匆忙向窗根地上望去,一具无头尸躺在那里,穿着他的襕衫,血流了一地。他惊得几乎瘫软。但想到侯伦的安排,忙将腰间的青锦袋解下来,系到那尸身的腰间。又想起自己前襟方才洒到些酒,见桌上有杯残酒,就端过来洒到那尸身衣襟相同的位置。而后,他尽力克制住惊慌,走向门边,刚要开门,一扭头看到柜子上摆着笔墨,再看曹喜仍趴在桌上,他心念一动,走过去提笔蘸墨,在墙上疾题下那首《卜算子》,这是前晚悲怒之余,写给侯琴,以明自己心志。他希望有人能看到,能明白他这么做的缘由。写完之后,他不敢久留,忙搁下笔,走出去随手带好门,旁边有几个客人正要下楼,他就混在他们中间,溜出了范楼。才到街上,侯伦果然已安排了一辆马车等在街边,那车夫朝他招了招手,他忙钻进了车厢。马车拉着他来到汴河下游的河湾,一辆货船泊在岸边,船主在艄板上等着他,他上了那货船,一路到了应天府。船行途中,他才觉得有些不对,侯伦家境穷寒,平日连驴子都舍不得租,却能安排马车、货船,部署得又如此周密,他哪里来的这些财力?侯伦让他暂住在应天府一位朋友家中,先躲一阵,等曹喜杀人案判定后再回来。他没有料到,自己竟一步踏进漆黑陷阱……到了应天府,那货船船主带着他到了侯伦的朋友家中。那宅院只有一个中年男子、两个壮汉、一个仆妇,并不像人家。他们见到董谦,神情有些古怪,并不多说话,把他安置到一间小卧房里,便不再理他,两个壮汉轮换着守在院子里,像是在戒备什么。侯伦让他躲在这里,等曹喜被判罪之后再回去。但侯伦怎么会认识这些人?这宅子的主人是什么人?他试着去和那中年男子攀谈,但那人只笑笑,并不答言。董谦越发纳闷,却也无法,只好回到房中。幸而房里有个书柜,他便一册册取来读。除了饭时那仆妇送两次饭进来,那几人并不来接近他。在那里住了几天后,那中年男子忽然走进他房中,将一页纸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是一封信,笔迹无比熟悉——是他父亲董修章的手书!再看内文,竟是去年写给王黼的信,当时王黼尚未升任宰相,还是枢密院都承旨,信里罗列了太子赵桓的几条私事,如某日起床太晚,某日听书打呵欠,某日与婢女狎戏,某日将御赐的鱼羹喂猫……董谦读完后,惊得脊背一阵发寒。他父亲董修章在太子府中任小学教授,职责只在辅导皇孙读书,怎么会去偷记太子不是?而且还密报给王黼?这封密信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中年男子手中?他忙抬头,见那中年男子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像是在看路边的野猫野狗一般,那人伸手将那封信抽了回去,冷冷道:“有件事要你去办。”“什么事?”“这个你不必管,你只要照着去做,事情办好,我就烧了这封信。”董谦茫然点点头。谋陷太子,这事一旦泄露,便是重罪,无论做什么,董谦都只有听从。那人朝外唤道:“庞嫂——”那个仆妇应声走了进来,走到董谦身边,她手里拈着两颗豆子,一前一后摁在董谦左耳垂上,不住滚压,董谦极诧异又害怕,但见那个中年男子冷冰冰盯着自己,不敢动,只能听任。那仆妇用豆子滚压了一阵,耳垂被滚麻,她从前襟拔下一根穿了红线的粗银针,董谦越发害怕,那仆妇揪住他的耳垂,一阵刺痛,那针刺穿了耳垂,董谦不由得喊出了声,感到那针从耳垂后面抽了出去。那仆妇又从怀里取出一把剪刀,剪断了针尾的红线。董谦这才明白,她是在给自己穿耳孔。只有女子才穿耳孔,戴耳环,他们为何要给我穿?当他慌乱猜测时,那仆妇又依样给他的右耳垂也穿了个孔。随后那中年男子和仆妇一起出去了,丢下董谦捂着耳朵,愕然莫名。第二天,那仆妇来送饭时,查看了一下董谦的耳垂,抽掉了两根红线,在耳洞里各插了一根茶杆。过了两天,连那茶杆也抽掉了。董谦没有镜子,早上洗脸时映着盆里的水照了照,两耳耳垂都留了个小孔,他羞得手都发抖,这以后还怎么见人?他却不知道,这才刚刚开始。幽禁在那个宅子里,他屡屡想逃走,但院子里始终有一个壮汉看着,再一想范楼的事,还有父亲那封告密信,他只能在这里等着。整天无所事事,心中烦懑,书也读不进去,日夜想念父亲和侯琴,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天那仆妇和院里的壮汉说“明天就寒食了”,他才知道已经快一个月了。寒食那天晚上,那个中年男子拿来一件紫绸衫,让他换上,又给了他一个青缎小袋子:“揣在怀里。接下来两天,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动。”他忙接过来揣好。这时,走进来两个人,之前都没见过。其中一个壮汉鼻头很大,他手里拿着条大麻袋,让董谦钻进去。董谦又怕又愕然,却不敢违抗,只得钻了进去。麻袋口被扎紧,随后被提起来,悬空晃荡了一阵,又被放了下来,之后身子底下摇晃起来,随即响起车轮声,他知道自己在一辆车上。行了一段距离,他又被拎了起来,感到自己被搬到了一个地方,又放了下来,之后再不动了,外边也异常寂静。他窝在麻袋里,像是被扔到某个漆黑荒野,出生以来从没这么恐惧过,却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疲极睡去。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他,他想伸伸腰腿,手足触到麻袋,才想起来自己在麻袋里,忙停住不敢再动。那两人的声音从未听过,说的话也听不懂原委,他只记住了一句:“先去吃饭,中午把麻袋送到船上,就没我们的事了。”两人关门出去了一阵,回来后,拎起了麻袋,又放上了一辆车,一路车声人声十分喧闹,麻袋只透进些微光,看不到外面。行了一段距离,他感到又被拎了起来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听木头吱呀声和水声,似乎是船上。他被放下后,头顶一松,麻袋口被解开了,他伸出头一看,身边一个身穿短葛的年轻男子,端着一只碗,笑着说:“渴了吧?喝碗水。”董谦早已又饿又渴,忙从麻袋里伸出手,手已经僵麻,勉强端住碗,大口饮尽。年轻男子接回碗,笑望着董谦。董谦觉着他笑得有些怪异,但在麻袋里蜷得浑身酸痛,趴伏在地上动不了,环视四周,是在一小间船舱里。趴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头脑昏沉,眼皮沉重,不由得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小船舱地板上,麻袋不见了,那个年轻男子也不在。他爬起来走到窗边向外一看,船在河上行驶,看对岸房屋景致,十分熟稔,竟是汴梁东郊。再看日头,大约是上午巳时左右。居然已经过了一天。外面传来一些人声,他心里纳闷,回身过去拔下门闩,打开了舱门,外面是条狭窄过道,对面也是小舱室,门关着。他探出头向左右望望,见船头船尾都有船工在走动。他想起应天府那个中年男子所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便不敢出去,掩上门,回身望着舱室,不知道该怎么才好。正在茫然,忽然听到门被打开,他回身一看,一个身穿青锦衣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看着有些眼熟。那男子随手关上门,插好门闩,盯着董谦看了两眼,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剑,拔开剑鞘,朝董谦逼过来。董谦惊得忙往后倒退,那男子神色严峻,目光却似乎有些犹豫。董谦忙问:“你做什么?”那男子似乎没有听见,两步逼近,举剑就向董谦胸口刺来,董谦忙往旁边躲闪。那男子一剑刺空,似乎有些恼怒,反手又刺了过来,董谦又慌忙躲开,但略迟了一些,一阵疼痛,左臂被剑刺中,脚底又一滑,摔倒在地板上。那男子眼中射出寒气,已再无犹豫,举剑又朝他狠狠刺下。董谦虽然读书多年,但体格仍健,而且小时候也曾顽劣过,惊惧之下,唤起本性,一把抱住男子的左腿用力一拽,男子没有防备,猛地跌倒。董谦这时为求保命,已忘记一切,疯了一般扑到男子身上,双手抓住他的右臂,照着幼年时对付大男孩的办法,张嘴就向男子握剑的手狠狠咬去,一口几乎将一块肉咬下。那男子痛叫一声,手中的剑随之跌落。董谦忙一把抓起那剑,身下的男子却忽然挥拳朝他脸上击来,一拳正击中鼻梁,一阵酸痛,眼泪顿时涌出,董谦也随之侧倒在地上。那男子趁势翻起身,伸手来夺短剑,董谦双眼被泪水蒙住,看不清楚,急痛之下,一肘将男子捣开,随即攥紧了短剑,向男子刺去,“噗”地刺进男子身体。男子挣了两下,随即躺倒。董谦忙擦掉眼泪,这才看清,短剑正好刺中心口,男子已经不动。看着那人面容,他才忽然想起来:这男子叫郎繁,“东水八子”的“剑子”。第八章 男儿不外露医书言手足痿痺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程颢侯伦独自走到汴河河湾僻静处,坐在草坡上,看着夕阳下河水泛涌金波,心里却荒冷如冬。幼年时,他性情并不像这样,爱说,爱笑,爱跑跳。他父亲却说“男儿不外露”,不管有多少忧喜悲怒,都不能露给人看。一旦露出去,便会被人逮到软处,那时就只能任人摆布。于是,他慢慢不敢说,不敢笑,不敢轻易表露。性情也就越来越拘谨畏怯。别人来亲近,他不能露出喜或不喜;别人来欺辱,也不能露出恨、怕或怒。起初,他和妹妹侯琴还能做个伴,但父亲又说“男儿要成事,先得远女子”,不许他和妹妹亲近玩耍。这样,从孩提时他便没有一个伙伴,哪怕去了童子学,也始终一个人来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读书。然而,只要一捧起书,他就会犯困走神,一旦被父亲发觉,肩背上就会狠狠挨一竹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没有人可以去商量,便在心里想出一双瘦骨嶙峋的黑手,只要走神,就让那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狠狠扇自己耳光、掐自己脖子。这双手陪了他十几年,监看着他一路艰难考进太学,又费劲气力才终于得中第五甲进士出身。侯伦以为自己总算熬出了头,却没想到这才进到真正的难场。朝廷冗官太多、阙员太少,他又是最低一甲进士,迟迟轮不到职任。大宋俸禄分成官阶本俸和职任钱两部分,他没有职任,又只是从八品的官阶,每月只能领四贯钱的本俸,而且时常被克扣,领不到足数。八年前,他一生谨慎的父亲不知怎么竟记错了赈灾官账,被免官罚铜,他家顿时陷入困窘,幸而祖上还留了点田产,才能勉强过活。他这四贯俸钱,虽不多,但至少能让家里宽活一些。他父亲却一文都不让乱花,让他省出这些钱,去结交一些当权的官员。四贯钱能结交什么人物?在像样一些的酒楼正店,一顿至少也得花十贯。何况他自幼就被教训不能外露,稍微生一些的人,连话都说不出。他只能学人家,写了些拜帖,每逢节日,就往各个京官的府里挨个去投。他只是一个微末进士,这样的投法只如雪片落江湖,点滴影响都没有。后来,他开始跟着同学到处去聚会,这个法子倒还生了些效,渐渐能和一些人说几句话。其中有两个人对他另眼相看,还能笑一笑,多说几句。其中一个姓蓝,是吏部一位员外郎家的幕客,另一个姓黄,是工部的一位主簿。两个都是在部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侯伦便将自己的四贯钱分成两半,每月都去买些看得过去的礼物,分别送给蓝、黄两人。半年后,两人都透了些口风,说愿替他进言。侯伦欢喜得不得了,只是财力实在有限,人前又不大会说话,想更殷勤些,却不知该怎么做,只有加意赔着小心。后来,姓黄的说他和朝中一位要员私交极好,那要员别的都有,只好女色,但眼下正在守孝,不能娶妾。问侯伦可有什么办法?侯伦回去和父亲商议,父亲立即想到了侯琴。父亲一直想用侯琴换些富贵,既然这位朝中要员急需女子,将侯琴献给他,讨他欢心,替侯伦谋个好职任,不就是富贵?而且还能抓住那要员服孝贪色的把柄,日后可以要挟要挟。侯伦便把这主意告诉了姓黄的,姓黄的随即在青鳞巷安排了一间空宅,让侯伦将妹妹侯琴偷偷送了过去。侯伦则按父亲的吩咐,等那要员去青鳞巷宅子时,躲在院角竹筐里,偷偷窥探,认出了那要员的样貌,竟是前枢密院邓洵武之子邓雍进,果然是在朝中威权赫赫者。他回去告诉了父亲,父子两个都喜得眼睛放亮。然而,邓雍进来过几次后,似乎便已经厌了。他父亲又气又急,赶到青鳞巷,将侯琴狠狠责骂了一通。侯琴却只会哭,在父亲面前,又不敢大声哭,低着头不住抽泣。侯伦在一旁看着,忽然涌起同病相怜之悲,却也不敢劝。只能盼着邓雍进再来,邓雍进却很久都不再登门。正当他焦虑不已,蓝、黄两人几乎同时来找他,都说有件急事要他办,他当然立即满口应承。然而,当两人说出要办的事,他才惊怕不已——姓蓝的说,他有个族亲为报大仇,要在范楼杀一个人,让侯伦设法帮他遮掩过去;姓黄的则说,需要一个中等身材、略魁梧的人替他做件隐秘的事。两人都答应,只要做成这件事,就给他谋个好职缺。侯伦又回去和父亲商议,父亲这回也没了主意。倒是侯伦自己忽然想到了两个人:曹喜和董谦。曹喜和董谦是侯伦仅有的能称得上朋友的人,然而,他最恨的也是这两个。曹喜从来都是俯视他,对他任意呼喝嘲讽。而对董谦的恨,则从少年时就已积起。那时他们两家是邻居,董谦似乎事事都比他强,又会说话,人人都喜欢他。而他,几乎没听到过一句赞语,人人都视他如无物。有一天,他去后院,听见一阵嬉笑声,在门边偷偷一看,见董谦骑在墙上,妹妹侯琴站在墙根,董谦从怀里掏出两块西川乳糖,将一块丢给侯琴,侯琴用衣襟兜着接住,两人一起将糖块含进嘴里,董谦在墙头说了句话,由于含着糖,说不清楚,两个人忽然一起笑起来。侯伦从来没有这么笑过,也没见妹妹这样笑过,他先是一阵羡慕,但随即就变成忌恨,不由得大声嚷道:“爹!”侯琴一听到,吓得忙将口里的糖吐到水塘里,慌忙躲进屋里去了。董谦也倏地溜下了墙头……长大后,在太学中再次见到董谦,他原本忘了当年的事,可是当他带董谦去自己家里,董谦见到侯琴时,两人那种神情让他立即想起当年,怒火又隐隐腾起。那天董谦和侯琴偷偷私递物件,他全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惩治他们两个。现在黄、蓝二人都要他做事,董谦的身材正好相符,恰好那天邓雍进又去了趟青鳞巷,侯伦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分别和黄、蓝二人商议好后,就去一步步实施。他先邀曹喜去汪月月那里,多劝了两杯,趁醉偷到曹喜的玉饰;第二天去青鳞巷妹子房中,将玉饰偷偷丢在床脚;接着又邀董谦去和侯琴见了一面;最后说服董谦一起谋陷曹喜……曹喜虽然没陷害成,却也吃了一场苦,又替姓蓝的遮掩了一桩谋杀案。至于董谦,他不知道被姓黄的带去了哪里。两件事做成后,他去找蓝、黄二人,谁知两人都躲着不肯见他,他才知到自己只是被他们利用。随即,范楼案又被赵瓣儿揭穿,父亲连声痛骂他蠢笨。连那个唱曲的池了了,都敢用鞋子打他。心灰之极,他忽然想到邓雍进,或许可以直接去求求那人。但侯伦手头并没有什么钱,连份像样的礼都备不起。他又忽然想到董谦父亲培育的那株祥瑞树,那次他去董谦家,在后院无意中见到。董谦慌忙遮掩,他却一直记在心里。现在董谦家只剩两个老迈之人,应该容易得手。于是昨晚等到天黑没人时,他来到董谦家,本想从后院翻墙进去,但从没爬过墙,试了几回都没成,只得绕到前面敲门,来开门的是董修章。他装作来探望,进去说了几句话,那个聋仆吴泗一直没出来。机会正好,他便起身告辞,说从后门出去更近便,就来到后院。董修章跟了出来,他打开了后门,心想只有硬抢了,便回身走过去抱那盆祥瑞树,董修章大声喝骂起来,他怕邻人听到,一把将董修章推倒,董修章后脑撞到了水缸,坐倒在地上,张着嘴大口喘着气,眼睛翻白,似乎撞得很重。他惊慌至极,再顾不得其他,抱起那盆祥瑞树赶忙逃了出去。那盆树有些重,抱着很吃力,幸而天已经黑了,并没有人看到他。今天一早,他雇了辆车,载着那棵祥瑞树来到邓雍进府宅前,他将写好的拜帖递给门吏,门吏看了看,似乎不愿替他通报,他忙说:“你只要说‘青鳞巷’三个字,邓大人一定会见我。”那门吏这才进去通报,过了一阵,出来说:“随我进去吧。”他不清楚豪门规矩,不敢让那车夫帮着搬祥瑞树,只得自己费力抱起,跟着那门吏进去。走过宽阔前庭,穿过一道过厅,又是宽阔中庭,这才来到正厅。走到门边时,他已经手臂酸软,腰背疼痛,却不知该将怀里的祥瑞树放到哪里,只有继续吃力抱着走了进去,隔着祥瑞树的枝叶,见厅中乌木大椅子上坐着个身穿孝服的中年人,正是邓雍进。他慌忙将祥瑞树放到地上,深深躬身施礼,累得气喘,连拜问的话都说不出。邓雍进却冷着脸沉声道:“我见你,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并不知什么青鳞巷,连听也没听见过。知道了吗?”他忙再次躬身,喘着气道:“卑职知道!”“好了。你走吧。”“大人!卑职备了份薄礼,就是这棵灵芝龙梅树……”“我家花花草草多的是,用不到,你拿回去吧。点汤!”邓雍进说着站起来,转身走进内间去了。一个仆人走过来道:“请!”侯伦只得又抱起那盆祥瑞树,费力往外走,腿脚已经酸软,跨门槛时,脚一绊,顿时扑倒在地,花盆摔成几半,泥土洒了一地,梅枝断了两根,根干上的灵芝也掉落了十几棵。侯伦顾不得痛,慌忙爬起来要去收拾,那仆人抱怨道:“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好了,好了!你快走吧!”侯伦只得一瘸一拐离开了邓府,心比那盆祥瑞树跌得更碎。他茫茫然一路乱走,出了城沿着汴河来到这片僻静水湾,才觉得累到再没有一丝气力,便一屁股坐倒在青草中,呆呆望着河水,只觉得满腔沮丧、灰心和委屈,比河水更深长。少年时,有了伤心事,他不敢在人前流露,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场。长大后,心渐渐麻木,再难得哭了。可今天,他却仿佛回到孤零零的少年,看着夜色越来越沉,觉着自己已被这世间遗弃。他忽然想起幼年时,有天父亲不在,他和母亲、妹妹在灯烛下猜谜说笑,三个人都乐得不得了……埋了二十多年的酸辛委屈忽然涌上来,他再忍不住,低声哭起来,一哭再也止不住,不管不顾地号啕起来,伤伤心心哭了一大场。哭完后,整个身心都被哭空了一般。他慢慢爬起身,在河岸上找了些石块,一块块揣进怀里,扎紧了腰带,走到河岸高处,呆立了片刻,而后一头跳进了漆黑的河水中……第九章 九封信有意在善,且为未尽,况有意于未善耶!——张载赵不弃上了马,朝大鼻头薛海一笑,随即驱马回去。路过章七郎酒栈时,他扭头朝里望去,酒栈里坐着几个客人,并不见章七郎。他和章七郎还算熟络,一个聪明爽快人,却没想到在背地里做这些事情。不过赵不弃想,这又不关我的事,就算胡涉儿和薛海对付不了丁旦,章七郎恐怕也不会放过他。他能帮着除掉丁旦这个祸患,倒也省了我的气力。他不再想这闲事,继续琢磨阿慈的下落。照那谢婆所言,冷缃现在“菜花虫”府中,恐怕和阿慈在一处?不过就算阿慈真在蔡行府里,贸贸然也很难打问出来。他想起一个人,在蔡行府里专管轿马,名叫马步。去年赵不弃和一班朋友去行院里喝酒玩耍,蔡行也在。那晚蔡行喝醉了,和枢密院邓洵武的儿子邓雍进为个妓女争风吃醋,一生气嚷着要回家,叫马步备马,马步稍应慢了一点,蔡行便踢了马步一脚,挥起马鞭就要打。赵不弃见马步吓得缩在地上不敢动弹,便过去连说带笑,逗乐了蔡行,让马步免了一顿鞭子。马步专管轿马,冷缃和阿慈的去向,他恐怕知情。于是赵不弃骑马行到南薰门外,来到蔡行宅院。这宅子名号礼贤宅,是当年南唐后主李煜被俘至京师后,太祖皇帝赐给他的幽禁住所。辗转几代,数经修缮扩建,极是峻丽崇深。如今官家又赐给了蔡行。赵不弃绕到侧门,让看门的一个门吏进去唤马步。不一会儿,马步走出门来,见到赵不弃,慌忙要跪拜:“赵大人——”赵不弃忙笑着伸手拉住:“不必,不必!我有些事要问你,到那边说话。”马步忙跟着赵不弃来到旁边僻静处。“汴河北街有个卖豉酱的蓝婆,她有个儿媳妇叫阿慈,你知不知道?”“小人知道。清明那天小人还去过她家。”“哦?你去她家做什么?”“我家小相公有个门客叫朱阁,清明那天他们夫妇要去上坟,因没有轿马,小相公就让我备了轿马和仆役接送他们。回来路过蓝婆家时,惊到了一头牛,踢伤了蓝婆的孙子,朱阁夫妇似乎和蓝婆很亲熟——”“原来如此。当时我也在那里,太乱,竟没有留意到你。我再问你,朱阁的妻子冷缃现在是不是在你家小相公府里?”“嗯。前几天才接过来。”“蓝婆的儿媳妇阿慈呢?是不是也在?”“正月间她不是在烂柯寺变身变没了?”“那以后,你再没见过她?”“没有。她都没了,小人到哪里去见她?”“嗯……最后一件事,你能不能设法让我见冷缃一面?”“这个……哦,对了,她明早要去城东的观音院烧香,已经吩咐我预备轿子了。大人您可以在那里见着她。”“好,多谢。”“折杀小人了。大人救过小人,无论什么,请尽管吩咐。”赵不尤回到家中,取出纸笔,给古德信写了封信,叫乙哥送到官府邮驿的一位朋友那里,托他加紧寄往南方。乙哥走后,赵不尤坐在屋中,细细回想梅船、郎繁及章美的种种事由,眼下大致能断定,章美和郎繁虽然都去了应天府,但彼此互不知情。郎繁是和古德信为了某个缘由,商议好去做某件事,这件事应该和梅船有关,郎繁也为之送命。虽然他的尸体发现于那只新客船,但汴河上下锁头两处税关都没有那只新客船的经行记录,那只新客船应该是汴梁本地新造的船只,并没有去过外地。郎繁应该和梅船上其他人一样,原本都在梅船上,梅船消失后,才被移到了新客船上。至于章美,他去应天府应该是为了宋齐愈。那个梁侍郎的宅院,简庄是从别处听来,这个地址一定有某种隐秘因由,章美恐怕是发觉其中不对,才又写了封假信,换掉地址,骗宋齐愈去宁陵,而他自己则前往应天府梁侍郎家查看。这个地址恐怕是个陷阱,章美因此销声匿迹,甚至也像郎繁,已经送命?赵不尤思忖了半晌,忽然想到一件事:笔迹。江渡年模仿莲观笔迹写了假信,章美发觉事情不对,又写了一封假信替换掉江渡年的那封。莲观的那些信,每一封宋齐愈恐怕都已读过百十遍,想要模仿莲观笔迹,骗过宋齐愈的眼睛,极难。江渡年也许能做到,但章美,虽然也勤习过书法,但绝没有如此仿写功力,远远达不到以假乱真的境地。但宋齐愈竟被他骗过。那天赵不尤自己也仔细对照了真假两封信的笔迹,虽极力辨认,却根本没有找出丝毫差异。难道那封真是莲观亲笔所写?不会,莲观没有理由去写这样一封骗婚的信。还有,章美先偷了一封莲观的信,拿给江渡年去仿写。但莲观的信,宋齐愈从没给章美、郑敦看过,他一直锁在木盒中,木盒又锁在柜子里。两套钥匙,一套宋齐愈随身携带,另一套锁在木盒里。章美根本偷不到!这就太过矛盾——章美从未见过莲观的信,却能模仿莲观的笔迹。赵不尤凝神思索了半晌,心里忽然一震:除非——宋齐愈收到的莲观的那九封信,本身就是假信,全都出自章美之手!章美模仿卫夫人小楷笔迹,冒充莲观给宋齐愈写信!这样章美根本不必偷莲观的信,只需再写一封,交给简庄他们。江渡年写好假信,章美要替换,也不是仿写,而是真写。从头到尾,宋齐愈都没收到过莲观的信!但是——章美为何要冒充莲观?赵不尤反复思索,始终想不出章美这么做的缘由。这时,温悦端了一碗甜汤过来递给他。赵不尤接过碗,没有喝,先将这件事告诉了温悦。温悦听了,也十分惊诧,她想了许久,忽然道:“简贞。”“简贞?”赵不尤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猜章美是暗暗钟情于简贞,可是简庄夫妇却选中了宋齐愈——”温悦轻声叹道,“章美若真有这个心,自然能明白这局面。他若贸然然去提亲,都是至交好友,简庄应允不是,不应允更不是。之后,大家都不好相处。章美知道宋齐愈对那位莲观姑娘念念不忘,就冒充莲观写这些假信给宋齐愈,恐怕是想用莲观系住宋齐愈的心,这样宋齐愈便不会去留意简贞。只要拖个一年半载,简庄夫妇也就会死心,不再寄望于宋齐愈。那时,章美便可以顺顺当当去提亲了。”“有道理。否则这事情实在太不合情理。”“唉……章美为人笃重执着,一旦生情,一定比常人来得深重。他恐怕是第一次动这儿女之情,情之所至,难以自持,才做出这反常之事。说起来,你当年还不是一样?”温悦望向赵不尤,“你去我家提亲之前,为衬出你的好,不知去哪里招致了一班奇奇怪怪的人,轮番去我家提亲,我爹娘被那些人惊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最后你才上门,我爹娘一看,当然觉得瓦砾堆里见到了珍宝……”“哈哈!那时我是怕脸上这道伤疤会惊到岳父岳母——”两人目光对视,荡起一阵醉意。温悦原本还略存着些恼意,这时脸颊泛起红晕,眼里闪着羞涩,之前那点气也随之散尽。赵不尤心魂一荡,伸手去握温悦的手,外面却忽然传来瓣儿的声音:“哥哥!”温悦一听,忙转身出去,赵不尤也跟了出去,走到堂屋里,见瓣儿脸颊泛红,额头汗细,大声道:“郎繁是董谦杀的!董伯父是侯伦杀的!”温悦冷起脸道:“你居然还敢这么大模大样地回来?”瓣儿吐了吐舌头:“嫂嫂,我错了。不过这次我必须得去,而且收获极大!”温悦无奈摇了摇头,墨儿给瓣儿倒了杯凉茶,瓣儿一气喝下后,正要开口,侯琴也从里间走了出来。瓣儿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着道:“琴姐姐,董公子已经回来了。”侯琴担忧道:“你刚才说他……”“琴姐姐不要怕,我觉着董公子并没有犯罪——”瓣儿将董谦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他说杀了郎繁之后,慌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阵,船到了汴梁,停在了虹桥北桥根。他偷偷打开门,见两头船工们都在收拾忙乱,他怕身上那件紫锦衫太扎眼,就了脱下来,低着头走了出去,船上人都在忙,并没有人留意他,他赶忙下了船,不敢回家,跑到郊外一户农家,他以前曾帮过那家人,他们让他藏在那里。他心里挂念着自己父亲,隔几天就托那家的儿子进城看视一下他父亲,今早那儿子回去把噩耗告诉了他,他才慌忙赶回了家……哥哥,董公子这不算杀人罪吧?”赵不尤道:“若事情属实,他这是正当自卫,并没有罪。”侯琴在一旁听着,一直忧急无比,像是自己跟着董谦去经历了一遍,这时听赵不尤这么讲,才算放了心。但想到自己哥哥侯伦杀了董谦的父亲,又犯起愁来。瓣儿开解道:“他那样待你,已经不是你哥哥了。如今又做出这种事,于情于理于法,都已经说不过去,也躲不过去。他自己的罪责只能自己承当,曹公子和了了已经去官府报案,我和姚禾刚才去了你家里,你哥哥没在家,他可能已经逃了。既然董公子已经回来,这往后,你就忘掉你那个哥哥,好好珍惜自己。”侯琴点了点头,却忍不住落下泪来,温悦忙替她擦掉泪水,挽着她走进里间去安抚。赵不尤心里却一阵悲惊。郎繁之死,始终查不出缘由,没想到竟从这里得到答案。郎繁去刺杀董谦,已是怪事,他竟然反被董谦杀死,更让人错愕。想那董谦,不过一介书生,而郎繁号称“剑子”,常年练剑,就算不能与武夫争斗,但在万千士子中,已是极难得。也许这便是大宋武功之实力,自太祖开国以来,为防武人乱政,重文轻武,即便行军作战,也以文臣统率武臣。百年以来,文气倒是兴盛,武力却始终虚弱。百年承平,一旦遭遇危急,恐怕也会如郎繁一般,仓促应战,不堪一击。赵不尤不禁有些悔疚,当初他和郎繁过招,知道郎繁这剑术多是虚式,难以御敌。不过想着郎繁也无需与人对敌,便没有多言。早知如此,当时便该直言,教他一些攻防招式。不过,若当时教了郎繁制敌招数,死的便是董谦了。两人都是良善之人,死任何一个都是莫大遗憾。想到还有疑窦未解,他吐了一口闷气,才问道:“瓣儿,你有没有问董谦,他坐的是什么船?”“我特意问了。他说上了岸,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船帆布上绣着朵梅花。”“梅船?!”墨儿惊道。“不止呢——”瓣儿又道,“我问他是哪间客舱,他说是间小客舱,还说记得一边共三间,他是左边中间那一间。”墨儿更加吃惊:“康游就是到梅船左边中间小客舱,去杀一个紫衣客!难道他和郎繁都是去杀董谦?这么说康游并没有杀成,但那颗珠子和那对耳朵,他是怎么得来的?”瓣儿又道:“更奇怪的是,董谦耳垂上还被穿了孔。寒食那天晚上,那个中年男子给了他一个袋子,让他揣好。今天他把那个袋子给我了,你们看看——”瓣儿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缎袋子,递给了赵不尤。赵不尤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莹润的珠子,比康游的那颗似乎还略大一点,珠色完全一样。墨儿问道:“他们为何都要去杀董谦?又为何要给男子穿耳洞?康游拿回来的那双耳朵也被穿了耳洞,那又是谁的耳朵?”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何赛娘立即跑过去问道:“谁?”“我。”“名字!”“赵不弃!”“哪个赵不弃?”“最爱坐在头排看‘女孟贲’相扑,看完后还要送一只肥燠鸭的那个赵不弃!”何赛娘笑着开了门,赵不弃走进来,朝何赛娘粗臂膀上一捶,笑着问道:“什么时候改行做门神啦?”何赛娘捂着嘴大笑起来。赵不弃走进来,坐下来就问道:“又有男人穿了耳洞?”瓣儿笑着问道:“二哥,你说‘又有’是什么意思?”“我刚在门外隐约听见墨儿说什么男子穿耳洞,我查的那件案子里,也有个男人穿了耳洞。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讲的何涣那个没有骨血的孪生兄弟丁旦——”赵不弃将这一段查出来的事情滔滔讲了一遍,最后得意道:“阿慈变身,就是这么一场把戏。”墨儿大声赞道:“二哥了不起!这样都能被你查明白。”瓣儿笑道:“二哥这诙谐性子,碰到的案子也这么曲曲拐拐,换来换去,演杂剧一般。”赵不尤则大为震动:“照你所言,本该是丁旦上梅船,却被那个薛海去应天府用董谦掉包了丁旦,我们四人查的四桩案子,竟然是同一桩!”赵不弃纳闷道:“哦?同一桩?”瓣儿抢着把赵不尤的梅船案、墨儿的香袋案、自己的范楼案飞快地说了一遍,然后笑道:“二哥你说是不是同一桩?”赵不弃听了大笑起来:“这可真叫作不是一家人,不办一桩案哪,哈哈!”墨儿纳闷道:“刚才我们以为康游和郎繁是去梅船上杀董谦,这么看来,他们要杀的是丁旦,却被董谦换掉了。可丁旦只是个无赖赌棍,这些人为何要费这么大气力去杀他?”赵不弃道:“难道他们要杀的不是丁旦,而是何涣?何涣因为术士阎奇之死,被判流放沙门岛,后来暴死途中,被个员外救了,让他去做一件事——不对,不对!若真要杀何涣,何必要救活他?何况当时何涣的身份还是丁旦。另外,那些人恐怕也不知道当晚何涣回到蓝婆家,和丁旦又换回了身份。”瓣儿问道:“那个阿慈怎么办?”赵不尤道:“既然已经知道她是被掳到了蔡行府里,那就好说。”“不好说,”赵不弃摇头道,“哥哥是要报到官府?可眼下咱们没有真凭实据,那蔡行虽说是只菜花虫,头脑却继承了蔡家门风,相当缜密狡猾。马步主管蔡行宅里的车马,却不知道阿慈的事情,看来那蔡行早有预见,当时并没有用自家的轿马去接阿慈。一定是吩咐朱阁另租了辆车偷偷把阿慈带到他府里,而且我估计中间还至少转了一道车轿。若真的告到官府,蔡行将罪责全推给朱阁,再设法把阿慈藏起来,那样再想找到阿慈就难了。”瓣儿犯难道:“那怎么办呢?”赵不弃笑道:“明天我去见那个冷缃,仔细盘问盘问,之后再想办法,得好好惩治一下那只菜花虫。”众人又商议了一阵,始终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杀丁旦,更不清楚为何要给董谦、丁旦穿耳孔。而且两人的耳朵都没有被割,康游取回的那对耳朵又是谁的?赵不弃忽然想一件事:“我得去瞧瞧那个丁旦。我使计谋让他和狗友胡涉儿两个人火并,又把他的住处透露给那个大鼻头薛海,不知道丁旦的小命还在不在?他若还活着,应该还能问出些东西——”他忙起身出去,之后一阵马蹄声,飞快消失于巷外。赵不尤吃过饭,起身走到院子里,夜风清凉,满院银辉。他仰头望着月亮,默默沉想。现在四桩案子汇到一处,比原先明朗了许多,但也更增了许多疑窦,这案子越发庞杂莫测了。尤其是那梅船如何凭空消失,更是始终难解。夏嫂在厨房里收拾,不时传出些声响,赵不尤听到她拉开抽屉放东西,心里忽然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声音很轻。何赛娘和温悦在后房说话,赵不尤便走到门边,问道:“是谁?”门外那人低声道:“不尤兄,是我,章美。”第十章 赴死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耻,则可教;闻过,则可贤。——周敦颐章美已无颜再见故人,犹豫再三,才趁夜偷偷来拜访赵不尤。他父亲虽是个商人,却始终钦羡功名,娶的妻子也是仕宦人家的女儿。章美出生后,才会说话,他父亲就延请宿儒为他启蒙。商人之子不能应考,他父亲又给朝廷进献军粮,纳了一个空头官阶。章美的母亲却见惯了宦海升沉,性情十分和淡,从小只教章美养心求善。章美的父亲一向敬畏妻子,因此章美受母亲熏染要多些,家境又富裕,并不缺什么,自幼养成了沉静守礼的性子。前后教他的儒师,见他这性情,都十分爱惜,加意培养他仁义礼智、修齐治平的胸怀。少年时,章美初读张载《西铭》,读到“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猛然觉得心胸大开,天、地、人、物,四者浑然一体、不分彼此。这世间是我之世间,这寒暖同我之寒暖。我善,它自然善;我恶,它自然恶。我不去惜护这世间,谁去?从那天起,他便立下志向,要以孔孟为师,以天下为己任。入了童子学后,他结识了宋齐愈和郑敦,宋齐愈洒落超群,郑敦朴厚纯善,三个人志趣相投,很快便亲如手足,十几年同食同宿、同习同读。有书有友,章美不知道世间还能再有何求。然而,到了汴梁,入了太学,一切便渐渐变得不一样。章美好静,京城却太乱太杂,即便在太学中,师生心思都各个不同,时时都能觉到利禄权势左右人心,激起争扰。这让他越来越觉不适,渐渐在心里筑起一圈围篱,不让外界侵扰自己。幸而不久就结识了简庄等人,在浮华汴京,有了一个清静去处。这些变化中,最让章美介意的是宋齐愈。宋齐愈原本就无所拘忌,到了汴京,似乎越发肆意,不论清浊,他都一概接纳,毫无拒斥。起初,章美以为这只是性情所致,还能容忍,到后来,宋齐愈竟然开始力主新法,宣称不变法则亡国。对此,章美则再难容忍。与此同时,他与宋齐愈之间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简贞。与简庄初识时,章美就已经听闻他的妹妹简贞难得的贤淑聪慧,以兄视妹,恐怕也不会错。不过那时章美一心读书,并没有婚娶之心。有一天,他和宋齐愈、郑敦去简庄那里,大家正在院子里讲论孟子“赤子之心”,忽然听到墙头扑拉拉一声响,抬头一看,一架燕子风筝挂到了墙边竹梢上。接着,有两个孩童来敲门,乌眉去开的门,两个孩童求乌眉帮他们取下风筝。乌眉搬过梯子要爬上去,章美看到,忙过去帮着取。他爬上梯子,攀到墙头,伸手取下了风筝。正准备要下去时,一回头,见后院一丛翠竹下,一个年轻女子静静坐在竹椅上,正捧着一卷书在读,她身穿青布衫裙,衬着幽幽翠竹,显得格外雅静。章美不敢多看,慌忙爬下梯子,那一眼却映在心底,青碧图画一般。自那以后,他时时会念起那个女子,知道她一定是简庄的妹妹简贞。他没见过自己母亲青春时的模样,但看到那个女子,便认定母亲年轻时便是这样。他心中第一次涌起求偶之情。但父母都远在越州,必须得先回禀。他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向他们征询求亲的事。他听族兄说乌眉的父亲乌宣义这两天要南下越州去进货,就去乌家,想托乌宣义捎信回去。到了乌家,却见乌眉也回了娘家。乌眉爱说话,他便先陪着说了几句,装作无意,把话题引到简贞。乌眉极力夸赞了一番简贞,章美正听得快慰,乌眉却话锋一转,说简庄和刘氏都已选中了宋齐愈。章美一听,心里被冰锤猛地砸中一般,顿时呆住,说不出话来。他勉强敷衍了两句,赶紧起身告别,在路上撕掉了那封信。一路沮丧回到太学,迎面却看见宋齐愈走了过来。那时他和宋齐愈已经争论过几次新旧法,他心里已经有了嫌隙。宋齐愈却似乎毫不在意,笑呵呵拍了他一下,问他去了哪里。他想起乌眉的话,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怨气。正要发作,郑敦也走了过来,他只得忍住。宋齐愈说建隆观的菊花开得正好,一起去赏赏。他原想拒绝,但又想探探宋齐愈的心思,便跟着一起去了。三人到了建隆观,其实菊花已经开败,没有什么可看。宋齐愈又拉着他们上了近月楼,坐下来喝茶。这已是他们第二次来近月楼,他很纳闷宋齐愈一向节俭,为何忽然奢侈起来。而且宋齐愈坐下来后,不时望向对面蔡京的府邸,似乎在期盼什么。望着蔡京府,除了富贵,还能期盼什么?宋齐愈力主新法,蔡京又强推新法,自然同气相求。章美心里越发恼怒,但仍旧忍着。临走时,宋齐愈忽然感叹起来,说至今也没有查找出莲观的家世。章美听了,心里才稍稍宽慰了一些,至少宋齐愈并没有留意简贞。后来,为了打听简贞的消息,章美时常往乌家跑,若遇到乌眉回娘家,就设法探些口风,引乌眉多讲些简贞的事情。乌眉说简贞不但聪慧贞静,还会画画填词。章美忙请乌眉念一首来听,乌眉记性好,随口就念了一首,那词句凄清幽婉,韵致不输于当今女词人李清照。章美听后,如同饮了一盏春寒冷酒,神魂尽醉。乌眉又说简庄一直等着宋齐愈去提亲,可至今也不见宋齐愈表态。而宋齐愈那边,也似乎渐渐开始淡忘莲观。章美越加忧虑起来。后来他才想到,就算宋齐愈真的忘掉莲观,也未必会留意简贞。但当时,他心里只有简贞,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只会钟情于简贞,尤其是宋齐愈。他心里暗想,不能让宋齐愈忘记莲观。但如何才能不忘记?有天他听宋齐愈随口吟了句“尺素无由寄,鸿雁难为凭”,看来宋齐愈在盼着能和莲观有书信往来。他忽然生出个念头——给宋齐愈写封假信。但这是极丧格败德的事情,他慌忙驱掉了这个念头。谁知没过几天,他又去乌家见到了乌眉,乌眉说宋齐愈若再不表态,她自己就要去催催宋齐愈。章美一听,忙阻止说宋齐愈似乎已经中意于另一个女子。乌眉忙问是谁,章美只得说自己也不清楚,得去问问宋齐愈。乌眉一旦得知宋齐愈和莲观其实只见过一面,再无音信,恐怕会极力劝说宋齐愈。章美情急之下,再顾不得其他,开始着手写莲观的假信。他一向不愿将精力耗费于诗词歌赋,信中更要模仿女子心思笔致,短短数百个字,竟比写数千言的策论更难。好在他以前曾临摹过卫夫人小楷,便照那笔法,反复斟酌揣摩,总算写成。他封好信,去街口找了个外乡客人,给了些钱,托那人把信交给了太学门吏。当天下午,宋齐愈兴冲冲找到他和郑敦,说收到了莲观的信。章美看着他一脸狂喜,知道自己计谋应验,但他从小没做过这种违心欺人之事,心里极其愧疚。果然是徙善如登山,从恶如顺水,写了第一封假信,愧疚了一阵后,他又忍不住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宋齐愈却丝毫没有察觉,对莲观越来越执迷。到了去年年底,乌眉忽然拿了两幅画来找他,说是简贞画的。简庄这几年赖以为生的学田恐怕要被收回,这往后生计就没了着落。简贞拜托他去问问书画经纪的朋友,看看能否卖掉这些画。章美展开一看,是两幅山水,笔致秀逸,神韵清远,堪称妙品。没想到简贞竟还有这等绝技,他喜欢得不得了,立即拿着两幅画去找到一位经营书画的行家,那人看了也赞口不绝,说就算拿去和宫中画院的一流画师比,也不逊色。可惜画者并没有名气,恐怕卖不到多少钱。章美听了,反倒很是开心。他本就没打算卖掉这画,想要自己珍藏起来,只是想让那行家品评一番。他父亲从来不吝惜他花钱,于是他给父亲写了封信,只说要收藏名家书画,父亲很快托人给他捎来三百贯,他就照着坊间名家的价格,假借书画商的名义,把简贞的画全都买了过来,密藏在族兄家中,时时过去独自品赏,越看越爱。简贞也用这些钱置了些田产,让家里有了生计倚靠。而宋齐愈,却因为莲观那些假信,整天魂不守舍,简庄也对他渐渐失望。就在这时,发生了那场论战,宋齐愈从未如此狂傲过,以一敌七,为新法极尽狡辩。简庄当即驱逐了宋齐愈,他们七子既悲又愤,想起当年司马光主政,错信了蔡京,最终让新法卷土重来。与蔡京相比,宋齐愈才干见识只有更强,若不设法阻止,将来恐怕会祸患天下。于是他们开始商议如何阻止宋齐愈。郑敦先提到了莲观,田况精于棋道,随即想出一条计策——寒食节将宋齐愈骗往外地,让他错过殿试。章美心想这是为天下苍生免祸,便主动提出去偷莲观的信。他重写了一封莲观的假信,交给简庄,简庄怕男子口吻不像,就让妹妹简贞模仿莲观的语气写了一封假信,江渡年又模仿“莲观”笔迹抄写了一遍。章美读到那封假信,见寥寥数语,却情致深长,心想:若这是简贞写给他的,该多好。信上应天府梁侍郎家的地址是简庄提供的,章美随口问了句是从哪里得来的,简庄神色微变,随即说是偶然听来的。章美微有些纳闷,简庄一向坦荡磊落,任何人面前都直心直语,从来不会支吾遮掩。他不放心,等其他五子离开后,单独留下来,又问了一遍。简庄忽然恼怒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才已说了,是偶然听来的!”简庄虽然性情严厉,但从来没有这么失礼过,何况是挚友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