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是极好的人,是真君子,自己万万配不上你。”何涣一听,心又活转:“她是极好的女子,说什么配不配得上?求老娘再去劝说劝说,何涣并非轻薄之人,这心意也绝非一时之兴。”“我也这么说了,她说自己虽不是什么贞洁烈妇,但毕竟还是丁旦之妻,就算夫妻情分已尽,但名分还在,怎么能随便应许别人?若答应了你,不但自己轻贱了自己,连公子的一番深情厚谊也糟蹋了。”“那我去找丁旦,用我家京城全部家产,换他一纸离婚书契。”“你真愿意?”“嗯!”“小相公,那个赵不弃又来了。”齐全在书房门边低声道。何涣一听,心里又一紧,看来是躲不过这人了。他只得起身迎了出去,赵不弃已走到院中,脸上仍是无拘无束略带些顽笑:“何兄,我又来了!哈哈!”何涣只得叉手致礼,请他进屋坐下。看赵不弃一副洋洋之意,实在难以令人心安,但说话间,又的确并无恶意,反倒似是满腔热忱。自己瞒罪应考,的确违了朝廷禁令,既然赵不弃已经知道内情,他若有心害我,何必屡屡登门?直接去检举,或者索性开口要挟就成。难道是想再挖些内情出来?但除了瞒罪应考,我再无其他不可告人之处。看来不坦言相告,赵不弃恐怕不会罢休。于是他直接开口道:“你那天在应天府见到的不是我,应该是丁旦。”赵不弃略有些诧异,但想了想,随即笑道:“你和丁旦……原来是两个人?对……只能是两个人……你们可有血缘之亲?”何涣摇了摇头。“那真是太奇巧了。”赵不弃眼里闪着惊异之笑。何涣苦笑一下:“是啊,我自己都没料到。”他慢慢讲起前因后果——关于和阿慈的亲事,经不住何涣苦苦恳求,蓝婆又去反复劝说阿慈。阿慈终于答应,不过始终坚持和丁旦离婚后,才能和何涣议亲。对何涣而言,这其实也是好事。不告而娶,于情于礼都有愧于祖母和母亲。一旦泄露出去,阿慈也将背负重婚偷奸的罪名。等阿慈和丁旦离婚后,禀告过祖母和母亲,再明媒正娶,才不负于阿慈。于是,他继续留在蓝婆家里,央求蓝婆不时去打探丁旦的消息,但丁旦现在是堂堂相府之孙,根本难以接近。何涣曾想过去告官,但又怕传扬出去,坏了祖父清誉,更怕丁旦反咬,会牵连到阿慈的名节。一来二去,转眼又拖过了一个月。这短短一个多月,却是他有生以来最欢喜的日子。他占了阿慈的卧房,阿慈便去蓝婆屋里挤一张床。但老小几个人,每天在一起,竟像一家人一般。不但阿慈,连阿慈家中的事事物物,何涣都觉得无比新鲜,每天帮着弄豉酱,筛拣豆子、泡水、蒸煮、调味、搅拌、腌存……都是他从未经见过的事,做起来竟比读经书、看诗词更加有滋味。而阿慈,虽然言语不多,也时时避着他,但脸上似乎有了笑意,蓝婆和万儿也都格外开心。虽然何涣自己家中也和睦安宁,但毕竟有些规矩讲究,在这里,凡事都简单松活,让他无比舒心自在。赵不弃一路听着,并不说话,但一直在笑。听到这里,才开口问道:“你一直没有去看看那个丁旦?”“只去过一次,腊月底的时候,我趁天黑进城,到了我家宅子门外,远远见大门关着,看不到人,等了一会儿,我怕被人认出,就回去了。”“丁旦赌光你家房宅钱物,你知不知道?”“知道。是蓝伯母去打听来的。”“你不心疼?”“家祖、家父从来不愿我贪慕钱物。我只是有些惋惜,那些钱物本该用来救助穷困。”“好!”赵不弃笑着赞了句,又问道,“你这一路奇遇,才过了一半,接下来,那位阿慈就变身了?”“这你也知道?”“当然,正月里到处都在传。”何涣叹了口气。第七章 穿空移物术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周敦颐腊月转眼过去,到正月十五,阿慈说要去庙里进香还愿。她和朱阁、冷缃夫妻约好了,何涣也想出去走走,他们四人便抱着万儿一起去。只要有外人来,何涣怕被看破,便尽量沉默,能少说话就尽量少说。朱阁夫妇只是笑他病了一场,竟连舌头都病硬,人也病木了,不过幸好没有多留意,也就没有察觉他的身份。本来打算去大相国寺,但冷缃说那里人太多,四人商议了一下,说拜佛何必择庙宇,便就近去了烂柯寺。烂柯寺里果然没有人,连那个小和尚弈心都出去化缘了,只有住持乌鹭一个人迎了出来。何涣不信佛,心里念着庙廊两侧的壁画,上次未及细看,阿慈和冷缃去烧香,他抱着万儿和朱阁去细赏那壁画。乌鹭禅师为人慈和,也陪着他们,边看边讲解画中佛祖、菩萨、罗汉、天女来历。院子中央那一大树老梅开得正盛,这些年,天气越来越冷,黄淮以北,已经很难见到梅花,这株梅树却不知有几千几万朵,簇满枝头,一大团胭脂红霞一般。阿慈和冷缃见到,并没有立即进殿,一起走到梅树边赏玩。过了一会儿两人竟嬉闹起来,何涣听到笑声,忙回头去看,原来冷缃摘了一小枝梅花非要插到阿慈头上,阿慈不肯,两人绕着梅树追逐笑闹。何涣和朱阁看着,都笑了起来,万儿在何涣怀里拍着小巴掌直乐,连乌鹭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冷缃正追着,裙脚被树后的铁香炉挂住,险些摔倒,阿慈笑着回去扶住了她,两人这才停止嬉闹。冷缃整理好裙子,去左边的茅厕净手,阿慈则独自先进了佛殿。何涣见阿慈进去跪在蒲团上,才拜了一拜,忽然倒在了地上。他忙赶过去,冲进佛殿扶起阿慈,但一看到阿慈的脸,吓得手一抖,惊呼一声,险些坐倒——阿慈竟变了另一张脸!粗眉、扁鼻、龅牙的嘴。“阿慈变成了个丑女?”赵不弃想着当时情景,觉得很滑稽,忍不住笑着问道:“怎么个丑法?”“比起阿慈,远远不及……”何涣眼中露出当时之惊怕。“她是在你怀里变的身?”何涣黯然点头:“阿慈晕倒后,我忙去扶,才扶起来一看,她的脸已经变了。”“后来你们找到这丑女的父母了?”何涣点了点头:“那女子醒来后,看到我们,立即哭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她说自己姓费,叫香娥,家住在酸枣门外,父亲是个竹木匠人。她正在后院编竹笼,忽然头一痛,眼前一黑,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了。我和朱阁带着她去了酸枣门外,找到她家,她父母因她忽然不见了,正在哭着寻她。”“这么说,那个费香娥没说谎?”“嗯,我们送她回家后,她家的邻居都来围看,应该不会假。”赵不弃和堂兄赵不尤一样,也从来不信这些鬼怪巫术,最早听到这件事时,便已觉得是有人施了障眼法,只是这法子使得极高明,能在众人眼皮底下大换活人。这手法纵使不及堂兄所查的客船消失案,也已是非常难见的奇事。探明何涣和丁旦的身份真相后,他本已没了多少兴致,这时又趣味陡涨。他笑着问道:“你真相信阿慈变作了那个丑女?”何涣苦着脸道:“若是听人说,我绝不会信,但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一直看着,我也觉着其中恐怕有人作怪,但当时只有乌鹭住持一个外人,他又和我们在一起看壁画。而且,阿慈自此消失,再找不见。我也不得不信是鬼神作祟了。”赵不弃笑着摇头道:“自古人都有死,但从没见过有谁凭空消失。所以,其中必定是有人在搞鬼,只要细心查,一定能解开这套障眼法术。”“赵兄能找回阿慈?”“我只是说,阿慈是如何消失,一定能解开,但阿慈现在是生是死,我却不敢断言。”何涣一听,顿时又黯然神伤。赵不弃笑着转开话题:“我倒是知道谁设计让你和丁旦换身了。”“哦?这难道不是丁旦自己的主意?”“丁旦只是个无赖赌棍,未必想得出这主意,就是想得出,凭他自己也难做到。”“那还有谁?”“你那同学葛鲜。”“葛鲜?!这怎么可能?”赵不弃笑了笑:“不是可能,而是必须。”“必须?”“他省试第一,你第二,殿试你们两个谁更有可能得状元?”“这个……殿试不同省试,状元由皇上钦点。”“但至少在府学中,你们两个应该是不相上下?”“这个倒是。不过,这和丁旦有什么关联?”“你第一次在烂柯寺见到阿慈,神魂颠倒,葛鲜是不是正好在旁边见到了。”“嗯,他当时还奚落了我一顿。”“你去独乐冈,是不是他邀请的?”“是,不过……当时还有其他同学。”“那天,送受伤的丁旦回你家旧宅的,是不是葛鲜?”齐全在门边忽然答道:“是他。之前他曾来过府里几次,我认得。”赵不弃笑着点点头:“还有。我打问到,葛鲜的父亲是个大夫。”“葛大夫?!”何涣瞪大了眼睛。“葛鲜怕你和他争状元,那葛大夫又和蓝婆家亲熟,自然知道你和丁旦长得极像。父子两个为除掉你这个敌手,才谋划了这场变身把戏。”何涣惊得说不出话。“殿试还没有发榜,你要不要去告发他?你若想告发,我就替你找出证据来。”何涣低头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好在这事没有造成大伤害。他也不容易,出身低微,又好强好胜,每日都极辛苦。”赵不弃笑着道:“你说算了就算了。我只管把真相揭出来,让你知道。若不然,糊里糊涂被人毒打戏弄一场,也未免太窝屈。”何涣苦笑了一下:“知道后,反倒添了心病,不知日后该如何相见?”赵不弃大声笑道:“见了面,不必说话,先朝他下阴狠踢一脚,把账讨回来。之后,是敌是友,随你们两个。”何涣听了,苦笑着连连摇头。赵不弃忽然收起笑:“这件事且丢到一边,目前最要紧的是你的杀人案。我见有人在追踪你,若他知道真相,检举了你,这冒罪应考的罪名可不小。”何涣一慌,随即垂下了头。“你真的杀了那个阎奇?”何涣郁郁点了点头。“但我堂兄却怀疑你可能并未杀死他。”“‘讼绝’赵神判?不过……人真是我杀的,这无可抵赖。”“当时究竟如何,你仔细说一说?”阿慈消失后,何涣四处找寻,朱阁和冷缃也一起帮着寻,但找了好几天,却一无所获,真如雪花遇火一般,无影无踪。阿慈消失后第六天的清晨,何涣早早起来,正要继续出门去寻,才打开门,却见一个圆头圆眼、体格肥壮的人站在门外,穿着一件玄锦道袍。何涣曾见过这人,名叫阎奇,是个术士,终日奔走在官宦富商门庭,据说能炼长生散,还会些奇门遁甲的法术。阎奇迎头就问:“你家娘子不见了?”何涣纳闷点点头。阎奇笑着说:“她是着了妖人的穿空移物术,这法术早已失传,不知为何会重现于世,不过我师父曾教过破解之法。”何涣向来不信这些,但忧急之下,已难把持,忙问:“法师愿意帮我找回娘子?”“我正是为此而来。”“法师若能找回我娘子,晚生愿做牛马以报!”“哥儿不必说这些,我们既学了这些法术,自当斩妖除魔,驱除恶祟。不过法不空行,哥儿你得供奉一件贵重之物。”“法师要什么尽管说,多少钱都成!”“我行法从来不要钱,只要古旧器物,也非是贪物,为的是汲取些岁月精气,才好施法。”“什么古器?”“这穿空移物术是道家极阴极野的法术,得用极阳极文的精气才能克制。器物得过百年,曾沾过书墨气。阳克阴,文胜野。”“古砚可成?”何涣想起自己家中有一方古砚。“嗯,砚出于石,石出于土,本是极阴,不过土软石硬,又是极阴所生极阳,砚台又常年吸墨,正是极文。”“那好——”何涣忽然想起,自己的家早已被丁旦输光,连宅子都没有了,那方古砚自然也早被赌掉了,他顿时沮丧。阎奇问道:“怎么,没有?”何涣忙道:“有,有!不过今日不成,法师能否宽限两天?”“这穿空术最怕拖延,每拖延一天,踪迹就淡掉一层,你娘子已被移走六天,超过七天便再也找不回来了,明天是最后一天。”“好,明天我一定将砚台交给法师。”“穿空术是水遁法,行法也得在水上,如此才能找到水印踪迹。我已选好了一只船,虹桥岸边有个叫鲁膀子的,他有条小篷船,你可知道?”“知道,我也曾租过他的船。”“好,明日午时,你带了古砚到那船上来见我。过了午时,阳气就衰,再不能行法,千万不要晚了。”阎奇走后,何涣急得在屋中乱转。古砚倒是可以去买一方,但他现在一文不名,写信回家向母亲讨要,又来不及。蓝婆刚才也听到了对话,她到自己屋中拿出个小盒子和一个布钱袋,盒子里面是一根银钗,几支珠翠,一对坠珠耳环,两个镶银的戒指,“把这些都典了,这里我还存得有三贯钱,去买只古砚,不知够不够?”“我也有一文钱,娘给我的。”万儿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红绳,上面拴了枚古铜钱。“呦喽喽,乖肉儿!”蓝婆一把将万儿搂到怀里,“想你娘了,是不?你娘的命怎么就这么糟贱哦!三断五扯地没个完……”何涣看着,也险些落泪,他用个包袱包起首饰盒和钱袋:“老娘,我先去打问打问,你这些首饰和钱日后我一定加倍还给你。”“说什么还不还的?阿慈是我媳妇,我孙儿的娘啊。”何涣拎着包袱先去了相国寺,那里周边街上有许多古玩店,他找到一方古砚,看起来和自己家中那方差不多,向店主打问,果然是过百年的古砚,不过最低要二十贯钱。他又去典当的质库,拿出蓝婆那点首饰估价,只能典到三贯多钱,这样,总共也只有六贯钱。他只得再去寻便宜些的古砚,正转着,忽然见前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是他家的老仆齐全。何涣忙几步赶上去,叫住齐全。齐全回身一看是他,先是一惊,随即露出慌惧。何涣知道齐全误把他认作丁旦了,忙把齐全拉到僻静处,将两个月来的经历简要说给了齐全。“那贼囚不是小相公?”齐全越听越惊,最后竟落下泪来,伸手打了自己两嘴巴子,“我这老眼比羊粪球子还不如,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何涣忙抓住齐全的胳膊:“齐伯,你莫责怪自己,是我不好,一直躲着没来找你。”齐全将何涣带到曲院街的那院小宅,何涣这才想起祖父来京之初买的这院房舍。齐全的老妻顾婶见到何涣,听了原委,抓住何涣的手,哭了一场。何涣一直也在记挂齐全夫妇,只是不敢来找,现在见他们老夫妇能有这安身之所,也大感欣慰。他记挂着家中那方古砚,忙问齐全,齐全竟从柜中取了出来:“那贼囚赌尽了老相公留下的东西,我看不过去,趁他不在时,偷偷收了一些过来,最先拿过来的就是它。”那是一方陶砚,端方古朴,坚润幽亮,用金铁利器刻划,砚面上也丝毫不留划痕。砚头上镂着一个“吕”字,是一百多年前河东泽州人吕老所制,所以称吕老砚,当年也并不如何值钱,一百文便可买到。只是吕老死后,这陶砚工艺随之失传,如今一百贯也难买到。“齐伯,我得拿这古砚去救个人。”“什么人?小相公,这可是你祖上唯一传下来的百年旧物啊。”何涣只得将阿慈的事讲了一遍,齐全听后张大了嘴:“小相公没有禀告老夫人,就要和这样一个女子定亲?!”“来京前,祖母和母亲都说亲事可以由我自己做主。我心意已定,阿慈现在不知下落,必须得用这古砚施法才能救回来。”齐全沉默了半晌才道:“这是小相公祖上之物,小相公如今是一家之主,怎么处置这古砚,齐全也不敢乱说,一切就由小相公自己定吧。只是,不要辜负老相公就好。”“物贱人贵,祖父若知道,也必定会用它来救人。”齐全听了,不再言语。何涣拿了那方古砚,告别了齐全夫妇。第二天中午,他赶到汴河岸边寻找阎奇,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杀了阎奇。“你杀阎奇这段,细细讲一下。”赵不弃将身子凑近了一些,何涣见他眼中满是在勾栏瓦肆中听人说书的兴致,虽不至于不快,却也有些不舒服,但念着他是为帮自己而来,便慢慢讲起来。这些事,齐全夫妇只听他简略讲过,这时也一起站在门边仔细听着——何涣抱着家中那方古砚,不等中午,就已赶到虹桥东头的汴河岸边。那只小篷船停在水边,不见船主鲁膀子,只有他的媳妇阿葱在船上,正在清洗船板。夫妇两个经营这只小船已经多年,专租给在河上吃酒赏景的客人。何涣去年也曾和葛鲜等几个同学租过他们的船。何涣过去询问,那妇人说,阎法师的确已经租定这只船。何涣便在岸边等着。快正午时,阎奇才来了。他头一句便问道:“古砚可有了?”何涣忙解开包袱,将古砚递给阎奇,阎奇仔细看视了半晌,笑着道:“不错,是陶砚,以火炼成,阳气极旺。看这年月,文气吸聚得也够。好,咱们上船。”两人上了船,钻进篷里,隔着张小藤桌,面对面坐了下来。阎奇让阿葱唤鲁膀子来开船,阿葱说她丈夫生了病,今天出不来,只有两个客人,她一个人就成。阎奇听了,便吩咐她将船划到汴河下游河湾处。阿葱体格壮实,摇起橹来不输于男人,顺流很快就到了那片河湾。河面开阔,四下寂静。不见人迹,也没有船影。阎奇又让船停到北岸,船头朝东。泊好后,他叫阿葱下船去,上岸后至少走到百步之外,否则会沾到祟气。阿葱听了,晒成褐色的脸膛上露出惧意,连连点着头,放下船橹,跳上岸,快步朝岸上走去。阎奇似乎不放心,站到船头望着,何涣也将头探出船篷。见河岸边种着柳树,里面是一大片荒草丘,阿葱小跑着走到草丘后面,再不见人影。“好,马上就正午了,咱们先来铺陈铺陈。”阎奇看了看日影,钻回船篷,又坐到何涣对面,何涣望着他圆鼓鼓、泛黄的大眼,心里不禁有些惴惴。阎奇从包袱中取出一个葫芦形黑瓷瓶:“要破隔空移物妖法,得用千里传音术,这千里传音术靠的是心诚、意到。哥儿你得把全副心意都聚集到你家娘子身上,心里想着她的样貌,细细地讲出来,越细越真,法术就越灵。我这法器里有三年前集的终南山雪水,能收纳你的语音,而后用咒语施进河里,天下万水同源,便能沿着遁逃水印,追出你家妻子的下落。好,你现在就慢慢讲一讲你家妻子的样貌——”何涣正了正身子,又清了清嗓子,才开口描述到:“阿慈身高五尺半,身材清瘦,瘦瓜子脸……”阎奇背靠着船篷,将那个瓷瓶抱在膝上,只是听着,并没有施法,脸上始终带着笑,像是在街上听人说趣事一般。何涣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描述完后,阎奇笑着说:“不错,外面都已讲明白了,里面呢?”“什么里面?”“衣服里面呐,难道哥儿只要妻子的头脸回来?身子就不管了?”“我不是已讲过身材?”“只讲了身材而已,女子最要紧的是什么?”阎奇眼中露出涎馋之色。何涣立刻有些不快:“这些也要讲出来?”“千里传音术要里里外外整个人,少一样都找不回来,何况这最要紧的地方。”阎奇晃着膝盖上的瓷瓶,眼中神色越发放肆淫邪。“这个……我讲不出来。”“看都看了,做都做了,想也想了,难道还说不出来?你就当我不在这里,讲给自己听,新婚夜你是如何脱掉她的衫儿,先看到的是什么?先摸的哪里?摸起来觉着如何?软不软?滑不滑?她那最要紧、最要命的地方……”何涣听他越说越不堪,眼神也越来越淫滥猥亵,腾地站起身要斥止,却不想船篷很矮,一头撞到竹梁,险些疼出眼泪来。阎奇却仰着头,仍涎笑着,一双泛黄的大眼珠如同粪池里两个水泡一般,咧着嘴猥笑着道:“我还忘了一件事,若找回你妻子,得让一夜给我。”何涣听到这里,气得发抖,再忍不住怒火,一把抓起藤桌上的那方古砚,用力朝阎奇砸去,正砸中阎奇脑顶门,阎奇咧嘴惨叫了一声,倒在长条木凳上,一溜血水从头顶流出来。何涣又气又怕,大口喘着粗气,呆望着阎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半晌,阎奇身子似乎略动了动,肥壮的身躯如一条毒蟒一样,何涣心里猛地涌起一阵恶寒,不由得慌忙钻出船篷,跳到岸上,拔腿逃奔。奔过那个荒草丘,眼前是一片田地,远远看见阿葱在田埂边摘着什么。何涣猛地停住脚,忽然想起自己家祖传的砚台,那件东西不能丢在那里。但是阎奇在那里,他的头被打破,不知道严不严重?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转身回去了。上了船钻进船篷一看,阎奇仍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头顶的血已经流了一大片,从木凳流到船板上,仍在滴答。何涣这时才慌了,阎奇死了?!他忙伸手小心碰了碰阎奇的肩膀,毫无动静,他又用力摇了摇,仍然没有反应。他壮着胆子将手指伸到阎奇鼻下,没有丝毫气息。阎奇死了。第八章 造案、翻案常思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有多少不尽分处。——程颢姚禾刚要出门,就接到府里的急令,让他去汴河北岸鱼儿巷验尸。他忙赶到鱼儿巷,见两个弓手守在一家宅院门前,知道案发在那家。他提着木箱过去报了自己姓名,弓手放他进去。左军巡使顾震和亲随万福站在院中,两个弓手守在屋门前。另有几个人立在旁边,神色都有些紧张,应该是坊长和邻人。验尸其实只需厅子、虞候或亲随到场监看即可,但姚禾听父亲说过,顾震一向性急,不耐烦属吏做事拖沓敷衍,能亲力亲为,他总是不厌劳碌。姚禾上前躬身拜见,顾震已见过他几次,摆手催道:“快进去查验。”姚禾答应一声,走进了堂屋,见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四把条凳,右边的条凳倒在地上,靠里的地上,躺着一具尸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微张着嘴,唇边及下巴胡须上都黏着血迹,血滴飞溅到胸口。右胸口衣襟被一大片血水浸透,血从胁下流到了地上。看那老者面貌,似曾见过,好像姓葛,是个大夫。他小心走进去,将验尸木箱放在门边,从里面取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的是石灰。他走到尸体边,避开地上血迹,抓出石灰,在尸体周边撒出四至边界线。而后从箱子里取出官印的验状和笔墨,正要填写,万福走进来:“你来念,我填写。”姚禾将笔交给万福,又取出软尺,到尸体边测量四至距离,一边量一边念:“尸身仰躺,头朝西北,距北墙四尺二寸,脚向东南,距门槛五尺三寸,左髋距西墙八尺七寸,右髋距东墙四尺三寸。”量过后,他才去查验尸体:“伤在右胸口,第三四根肋骨间,长约一寸,皮肉微翻,应是刀刃刺伤,深透膈膜,刺破肺部。凶器已被拔出。死者当属一刀致命。口中血迹,当为内血呛溢。血迹微潮,未干透,尸身微软,死期当在四五个时辰之内。周身再无其他伤处。”“这么说是昨晚亥时到子时之间?”顾震站在门边朝里望着。“看桌上,昨晚应当有三个人。”万福在一边道。“而且是亲熟之人。”顾震道。姚禾朝桌上望去,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一个茶瓶,三只茶盏,茶盏里都斟满了茶水。四根条凳,只有靠外这根摆放得整齐,右边那根翻倒了,里边和左边的都斜着。姚禾暗想,看来是葛大夫和另两个人在一起喝茶,葛大夫坐靠里的主座。凶手恐怕是左右两个人之间的一人,或者两人?右边的条凳倒在地上,难道凶手是右边这个?他不知为何动了杀机,跳起来去杀葛大夫,才撞翻了条凳?万福走到左边,拿起茶瓶往里觑看:“瓶里还有大半瓶茶水,看来只斟了这三盏茶,而且,三个人看来都没有喝。”顾震道:“姚仵作,你查一查那茶水。”姚禾忙走过去,端起右边一杯茶,见茶水呈浅褐色,微有些浊,是煎茶,盏底沉着一层细末。他端起来闻了闻,冷茶闻不出多少茶味来,只微有些辛辣气息,煎茶时放了些姜和椒,除这些茶佐料外,似乎还有些什么,他又仔细嗅了嗅,嗅不出来。他便伸指蘸了些茶水,用舌尖微微沾了一点,在口中细细品验,除了茶和佐料的辛香之外,果然另还有些辛麻,是曼陀罗!他长到十一二岁时,他爹就开始教他仵作的行当,其中最难的一项便是验毒。一般验毒有两种办法,一是查看尸身症状,二是用活的猫狗来试。若急切之间找不到活猫狗,便得用第三种办法——尝。他家祖上就一直任仵作行当,家传的秘法之一便是尝毒。每次尝毒只蘸一小滴,并不会有大碍,而且时日久了,体内自然生出抗毒之力。只是初学时却极险恶,对毒性、毒味没有任何经历,尝少了,根本尝不出来,尝多了,又会中毒。那几年,他经常尝得头晕目眩、口舌肿烂。花了五年多才渐渐掌握了各种毒性。像这曼陀罗,舌尖只需沾一点,便绝不会错。他忙向顾震回报:“顾大人,茶里有曼陀罗毒!可致人麻痹窒息而死。”顾震目光顿时变得阴重:“真的?难怪都没有喝这茶。”万福道:“这死者是大夫,又是主人,茶里的毒恐怕是他下的。不过,另两个人似乎察觉了,并没有喝。看来,这主客之间都存了杀意,主人谋害不成,反倒被杀。”“顾大人,还有这血滴——”姚禾指着尸首左侧的地上。刚才验尸时,他已发现地上血滴有些异样。死者由于肺部被刺穿,倒地后口中呛出血来,血滴飞溅到他左侧的地上,但上下两边能看到血滴溅射的印迹,中间一片地上却看不到。顾震和万福也小心走过来,弯腰细看,万福道:“看来死者被刺后,有人在他左边,挡住了喷出来的血滴。”姚禾补充道:“看这宽度,这个人不是站着,而是蹲着或跪着,才能挡住这么宽的血迹。”顾震道:“尸首头朝西北倒着,凶手应该是从右边位置刺死的他,该在尸首右边才对,为何要跨到左边?”万福指着桌子左边的条凳说:“看那根条凳,它是朝外斜开,左边这个人是从门这头起身,绕到尸首脚这边。”顾震道:“只有右边这根条凳翻到了,而且是朝外翻到,坐这边的人看来起身很急——”万福道:“最先被攻击的是他?”顾震道:“看来是左边这人站起来攻击右边这人,右边的人忙跳起身躲开——”万福道:“左边这人又去攻击刺死葛大夫?”“恐怕不是……”姚禾忍不住道。“哦?为何?”顾震扭头问他。姚禾指了指桌上的茶瓶,他留意到茶瓶放在桌上的位置,并不是放在中央,而是靠近左侧:“这茶瓶靠近左侧,斟茶的应该是他,而不是葛大夫本人。”万福纳闷道:“主人不斟茶,反倒是客人斟茶?”“未必是客人——”顾震望着姚禾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万福恍然道:“对!葛大夫有个儿子,叫葛鲜,是府学生,礼部省试考了头名,刚应完殿试,前两天被同知枢密院郑居中大人招了女婿,说等殿试发榜后就成亲呢。这么说,昨晚是葛家父子一起招待一个客人,这客人坐在右边这根凳子上,葛鲜起身去攻击那客人,不对呀!死的是他父亲——”顾震道:“也许是误伤。”万福连声叹道:“他去杀那客人,却被客人躲开,葛大夫当时恐怕也站起来了,正好在客人身后,那一刀刺到了葛大夫身上。葛鲜误伤了父亲,自然要跑过去查看父亲伤势,便跪到葛大夫的左边,所以才挡住了溅出来的血迹——”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父亲!父亲!”一个矮瘦的年轻男子奔了进来——赵不弃告别了何涣,骑着马赶往开封府。关于何涣杀阎奇,这件事恐怕毫无疑议,不过他想着堂兄赵不尤的疑问,又见何涣失魂的样儿,心想,还是去查问一下吧。虽然据何涣言,赵不弃在应天府所见的是那个丁旦,但有人在跟踪丁旦,若是何涣这杀人之罪脱不掉,难保不牵连出来,这样何涣的前程便难保了。他找到了开封府司法参军邓楷,司法参军是从八品官职,执掌议法断刑。邓楷是个矮胖子,生性喜笑诙谐,和赵不弃十分投契。他走出府门,一见赵不弃,笑呵呵走过来,伸出肥拳,在赵不弃肩膀上一捶,笑道:“百趣这一向跑哪里偷乐去了?也不分咱一点?”赵不弃也笑起来:“这一阵子我在偷抢你的饭吃。”“哦?难道学你家哥哥当讼师去了?”“差不多。无意间碰到一桩怪事,一头钻进去出不来了。今天来,是要向你讨教一件正事。”“哈哈,赵百趣也开始谈正事了,这可是汴京一大趣话。说,什么事?”“你记不记得前一阵有个叫丁旦的杀人案?”“杀的是术士阎奇?记得,早就定案了。”“那个丁旦真的杀人了?”“他是自家投案,供认不讳,验尸也完全相符。你问这个做什么?”“没有任何疑点?”“没有。你要查案找乐子,也该找个悬案来查。那个丁旦暴死在发配途中,这死案子有什么乐子?”“我能不能看看当时的案簿?”“案簿岂能随便查看?不过,念在你还欠我两顿酒的面上,我就偷取出来给你瞧瞧,你到街角那个茶坊里等我——”邓楷回身又进了府门,赵不弃走到街角那个茶坊,进去要了盏茶,坐在角落,等了半晌,邓楷笑着进来了,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快看,看完我得立即放回去。”赵不弃忙打开纸卷,一页页翻看。果然,推问、判决记录都如何涣所言,过失误杀,毫无遗漏。他不甘心,又翻开阎奇的尸检记录,初检和复检都记得详细——阎奇因脑顶被砚角砸伤致死,身上别无他伤。赵不弃只得死了心,将初检和复检的两张验状并排放到桌子上,心里暗叹:这个呆子,竟然用砚台尖角砸人脑顶,你若是用砚台平着砸下去,最多砸个肿包,根本伤不到性命。“如何?找到什么没有?”邓楷笑着问。赵不弃摇摇头,正要卷起两张验状,却一眼看到一处异样:关于阎奇脑顶伤口,初检上写的是“头顶伤一处,颅骨碎裂,裂痕深整”,而复检上却只有“头顶伤一处,颅骨碎裂”,少了“裂痕深整”四字。他忙指着问道:“这初检伤口为何会多出这四个字?”邓楷伸过头看后笑道:“初检验得细,写得也细一些。”“‘裂痕深整’四字,恐怕不只是写得细吧?”“哦,我想起来了,这个初检的仵作姚禾是个年轻后生,才任职不久,事事都很小心。”“‘深’字好解释,可这‘整’字怎么解?”“恐怕是别字,不过这也无关大碍。”赵不弃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问道:“这个仵作姚禾今天可在府里?”“东门外鱼儿巷发生了件凶案,他去那里验尸去了。”“他家住在哪里?”“似乎是城外东南的白石街。怎么?你仍不死心?”“我想去问问。”“好。我先把这案簿放回去。你慢慢去查问,我等着瞧你如何把一桩死案翻活,哈哈——”葛鲜正哭着要扑向父亲的尸体,却被顾震下令,将他拘押起来。看着父亲躺在地上,胸口一摊血迹,他哭着用力挣扎,要冲开弓手阻拦,却被两个弓手死死扭住他的双臂,分毫前进不得。随后被拖出院门,押往城里。沿途住户及行人纷纷望着他,有些人认得他,低声议论着:“那是鱼儿巷葛大夫的儿子,礼部省试第一名,才考完殿试,说不准今年的状元就是他。前两天枢密院郑居中才把女儿许给了他。人都说前程似锦,他这前程比锦绣还惹眼,他犯了什么事?这个关口犯事,真真太可惜啦……”他听在耳中,又悲又羞,却只能低着头、被押着踉跄前行,脚底似乎全是烂泥。以前,他始终觉着,生而为人,一生便是在这烂泥里跋涉。这一阵,他以为自己终于跳出了泥坑,飞上了青云,再也不会有人敢随意耻笑他,谁知道,此刻又跌到烂泥中,任人耻笑。他父亲是个低等医家,只在街坊里看些杂症,勉强糊口。母亲又早亡,父亲独自带着他艰难度日。他才两三岁,父亲便反反复复告诉他:只有考取功名,你才能脱了这穷贱胚子。七八岁时,父亲带着他去金明池看新科进士,那些进士骑着高马,身穿绿锦,头插鲜花,好不威风气派!从那一天,他便暗暗发誓,自己也要这般。于是,不用父亲督促,他自己便用心用力读书。童子学的教授说,读通《三经新义》,功名富贵无敌。他听了之后,其他书一眼都不看,只抱着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一遍又一遍熟读默诵,读到每一个字在哪一页哪一行都能立刻记起。除此之外,他便只央告父亲买了王安石文集,没事时反反复复地读,读到自己几乎如王安石附体一般。苦功没有白费,从童子学开始,他便始终出类拔萃,张口成诵,提笔成章。尽管同学都嘲笑他生得瘦小,在背后都叫他“猴子”,他却毫不在意。他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只瘦猴子能踏上集贤殿。直到进了府学,他遇见了劲敌——何涣。何涣生于宰相之家,家学渊深,儒雅天成。最要紧的是,何涣从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待人平易诚恳,吃穿用度和平民小户之子并没有分别。学业上,也和他一样勤力。从求学以来,葛鲜无论站在哪位同学身旁,都绝不会心虚气馁,但一见到何涣,立时觉得自己穷陋不堪。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无论如何尽力,为人为文都做不到何涣这般。他恨何涣。去年冬天,蔡京致仕,王黼升任宰相。葛鲜听人议论,说王黼要大改蔡京之政,废除三舍法,重行科举。葛鲜原本正在一心用功,预备考入太学,这样一来便免去了这一关,直接能参加省试、殿试。论起考试,他谁都不怕,只怕何涣。那天何涣邀他出城闲逛,一直以来,他既厌恶何涣,又极想接近何涣。每次何涣邀约,他虽然犹豫,却都不曾拒绝。两人一路漫行,偶然走进烂柯寺,无意中发生了一件小事——在寺里,何涣看到阿慈,竟然神魂颠倒。起初,葛鲜看何涣露出这般丑态,只是心生鄙夷,嘲笑了一番。但回家跟父亲讲起时,父亲问了句:“你说的何涣,是不是那个和蓝婆家的接脚女婿丁旦长得很像那个?”他听了十分好奇,阿慈他是认得的,家就在汴河边,父亲和她夫家是多年旧交。阿慈的丈夫弃家修道,又招赘了个接脚夫,但葛鲜因常年在府学里,从没见过。为此,他特意去蓝婆家附近偷看,第一眼看到丁旦,让他吓了一跳,简直以为是换了件衣服的何涣。他回去又向父亲打问丁旦,听到丁旦是个赌棍,丝毫不管家务,不惜妻子,葛鲜顿时心生一个念头:何涣家有钱,丁旦有美妻阿慈,设法让他们换过来?他把这个主意说给父亲,父亲起初还连连摇头,但知道将来省试、殿试时,何涣会和葛鲜争夺名位,便不再犹豫。父子两个商议了几天,最了当的法子无疑是取了何涣性命,让丁旦去顶这个缺。不过毕竟人命关天,始终不敢下这狠手。最后终于定下计策,只要让何涣和丁旦互换两个月,让他无法去应考就成。父亲又找来丁旦试探,丁旦正在为没有赌资而着慌,一说便上钩。于是,葛鲜邀了何涣去赏雪吃酒,为避嫌,另还招呼了几位同学。丁旦和他的朋友胡涉儿则躲在茅厕旁边,葛鲜的父亲已经教好他们,如何打伤面容和腿骨又不至于伤到性命……赵不弃去见了几个朋友,喝酒玩笑了一场,下午才骑着马出了城,到白石街去寻那个仵作姚禾。到了姚家,开门的是个素朴温和的年轻后生,彼此通问了姓名,才知道这后生正是仵作姚禾。姚禾听了来由,便请他进去,姚禾的父母都在家中,见他们要谈正事,便一起出去了。赵不弃直接问道:“姚仵作,我读了你给术士阎奇填写的初检验状,见上面记述他的伤口,写的是‘头顶伤一处,颅骨碎裂,裂痕深整’,复检时,去掉了‘裂痕深整’四字,这是为何?”姚禾回想了一阵,才道:“这事当时在下也曾有些疑虑,向司法参军邓大人禀报过,回来还讲给了家父听,家父也觉着似乎有些疑问,不过丁旦是投案自首,前后过程供认不讳,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便没有再深究。”“哦?你说的疑虑究竟是什么?”“据那丁旦自陈,他用砚台砸了阎奇头顶,不过只砸了一下,但从伤口边沿来看,颅骨碎裂处似乎要深一些。”“请你再说详细一些?”“请稍等——”姚禾起身走进里间,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方砚台和一个葫芦。他来到桌边,右手握紧葫芦,圆底朝上,左手握住砚台,尖角朝下,用力向葫芦砸去,葫芦应手被砸出个破洞。“请看这破口处——”姚禾放下砚台,指着葫芦上那个破口,“砚台尖角有三条棱,破口边沿裂得最深的是这三道,其他都是连带碎裂,破口很细碎。”赵不弃见那三道裂痕旁边细碎处甚至落下一些碎屑,便问道:“你在验状上写的‘整’字,可是说裂痕边沿没有这些细碎,很齐整?”姚禾点了点头,但随即道:“不过颅骨不像葫芦这么脆,碎也不会碎到这个地步。”“但仍该有些细碎骨屑?”“是。除非——”“除非下手极重,用力越重,碎处越少?”“嗯。阎奇头顶伤口不但裂痕深,而且边沿齐整。我见过那个丁旦,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按理说不会有这么大的气力。”赵不弃心头一亮:“或许有另一种办法能让这伤口既深又整?”姚禾点点头,重新拿起那方砚台,将棱角按原先方位,对准葫芦的裂痕,上下连击了几次,而后将葫芦递给赵不弃。赵不弃再看那个破口处,果然齐整了一些,原先边沿的细碎处都被挤压平整。他越发惊喜:“这么说,丁旦只是砸伤了阎奇,并没有砸死?他曾慌忙离开那只船,有人乘机用这个法子,又在伤口处连击了几次?”姚禾犹豫了片刻,才道:“我当时的确这么想过。不过,丁旦亲口证明,当时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若要证实这一点,得重新检验,伤口裂痕虽然齐整,但若是反复击打过,骨头碎屑应该会被挤压黏着在裂口边沿的血污中。但阎奇尸首早已火化——这怪我,当时若再仔细些,便能查得出来——”赵不弃笑道:“不怕,有疑点就好,我去找到其他法子验证。”第九章 暴毙、复活到底须是是者为真,不是者为假,便是道,大小大分明。——程颢赵不弃骑马来到汴河边,黄昏细雨如丝,河上并没有几只船,柳雾蒙蒙、炊烟淡淡,四下一片寂静,似米芾的水墨烟雨图。他向来爱笑话文人骚客的酸情,这时竟也有些诗情意绪,自己不觉笑起来。他记得鲁膀子夫妇的小篷船一向在虹桥东头等客,便驱马来到那里。果然,那只乌篷船泊在岸边那株老柳下。汴河两岸的柳树枝杈每年都要砍下来,填进岸泥中,用以紧固堤岸,因此被称为“断头柳”,这株老柳却因紧靠虹桥,并没有被砍,枝干粗壮,新绿蓬然。一个妇人正蹲在船头的一只小泥炉边,用扇子扇着火口,忙着烧火煮饭。赵不弃见过这妇人,是鲁膀子的浑家阿葱。他来到岸边,下了马,一眼看到阿葱鬓边插着一支银钗,钗头上缀着几颗珍珠,少说也要值三四贯钱。随即又看到阿葱脖颈下粗布外衣内,露出鲜绿簇新的绣衫,衫领镶着银线锦边,看质料绣工,也至少值两贯钱。这一钗一衫被她的粗容粗服衬得十分刺眼。赵不弃心想,证据就在这里了,他夫妇俩靠这小篷船营生,每月最多恐怕也只能赚五六贯钱。那鲁膀子又是个酒糟的浑人,怎么肯拿出这么多钱给浑家添买钗衫?“阿嫂。”赵不弃笑着唤道。阿葱抬起头,看了一眼赵不弃,红紫的面膛扯出一些笑:“这位大官人可是要搭船?”“我是来打问一件事。”“哦?什么事?”“上个月死在你家船上的那个术士阎奇。”阿葱立刻收起笑:“那事已经结案了,大官人要问什么?”赵不弃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慌惧,心里暗喜,又问道:“那天你丈夫在哪里?”阿葱正要开口,船篷里忽然传出一个男子粗声:“你管这些做什么?”随即,一个粗实的壮年汉子从船篷里钻了出来,似乎喝了些酒,满脸通红,正是鲁膀子,他上下打量了赵不弃一眼,看赵不弃衣着华贵,顿时矮下气,小心道:“那案子官府早就结案了,凶犯也死了,不知这位大官人还问这个做什么?”赵不弃笑着道:“我只是好奇那天你在哪里?”“我生了病,在家里躺着。”“哦?可找了大夫?”“没有,不是啥大病。蒙头睡了一天就好了。”赵不弃听姚禾讲述了阎奇头顶的伤口后,断定何涣当时只是砸伤了阎奇,他惊慌上岸后,一定是有人偷偷拿起砚台,照着原先的伤口,又重击了几次,阎奇才因此丧命。而阎奇在前一日就租定了鲁膀子的船,当天却只有阿葱一人划船,船驶到汴河下湾僻静没人处,阎奇让阿葱下了船。据何涣回忆,当时附近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凶手藏在哪里?赵不弃记起以前和哥哥赵不尤租了鲁膀子的船,在汴河上消夏游玩,鲁膀子将厨具都收在船尾的甲板下面,还偷舀了他们带的一坛酒。凶手一定是藏在那里。那么谁是凶手?赵不弃先还只是怀疑鲁膀子,但见到阿葱的银钗和绣衫后,已经有了九分确认。他想鲁膀子一定是受人重金指使,他杀了阎奇之后恐怕不敢再躲在船甲板下,何涣说那片河湾边岸上有个草丘,他该是急忙躲到草丘后,等何涣找回阿葱划船回去后,才绕道赶回家中继续装病。于是,赵不弃讹道:“那个术士被杀后,怎么有人看到你从汴河下湾鬼鬼祟祟往回跑呢?”鲁膀子夫妻脸色一齐大变,赵不弃看到他们这惊惧神情,心里有了十成把握。他笑着道:“好。我的话问完了。你们赶紧煮饭吃吧,这往后恐怕难得吃到清静饭了。”葛鲜被关进了开封府牢狱。虽然家境寒微,但他从未到过这种阴暗潮湿之地。他呆坐在草席上,望着墙上小窗洞外昏暗天色,心里憋闷,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他和父亲让丁旦和何涣换了身份之后,父亲被蓝婆找去给何涣看病,正像他所预料的,何涣被阿慈迷住了,能下床行动后,却仍留在蓝婆家,并没有回自己家。这让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时,朝廷正式下了诏令——恢复科举法。二月份就是礼部省试。葛鲜一面让父亲监看着何涣,自己也时常去探听丁旦。丁旦骤然有了偌大家产,当然绝不会轻易让开,就算何涣去告官,也得纠缠一阵子,只要拖过二月,就能让何涣缺试。让葛鲜喜出望外的是,正月底,何涣竟然杀了一个术士,虽然没有被判死刑,却也发配到了沙门岛,而且发配途中,竟然暴病身亡。除了考进开封府学外,葛鲜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为此,他特意去了柳风院,和那院里的柳艾艾痛饮欢歌了一晚上。可是,才过了几天,何涣竟然回到府学。第一眼看到何涣,葛鲜以为是丁旦,但随即发现那不是丁旦,两人虽然面貌极似,但气质神情迥异。丁旦短短一个多月就赌尽了何家财产,随后不知去向,眼前这人虽然神色有些落寞,但举止从容,一身书卷雅贵之气自然流露于外,是何涣,绝不会错。葛鲜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但看何涣与学正、学谕及舍友们攀谈,纯然是个活人。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回去和父亲商讨了一晚上,也没弄明白。至于丁旦,再没见人影。白白忙碌了一场,他越发厌恨何涣,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潜心读书,准备省试。好在结果很好,他考中礼部头名,何涣屈居自己之下。他顿时名扬天下,喜事纷至沓来。京中许多名臣巨富都争着来说亲,其中竟有郑皇后之弟、同知枢密院郑居中。枢密院掌管天下军政要事,权位与宰相比肩,葛鲜当然立即应允。虽然至今尚未见到郑家小姐,殿试也还未发榜,但生而为人,已登极境。这时他才哑然失笑,自己竟会和区区何涣计较。正春风满怀,花情似锦,谁知道丁旦忽然找上门来……何涣听了赵不弃的告诫,一直不敢出门,整天在家中读书习字。今天上午,他正在临皇象《急就章》,听到外面敲门,不是叩门环,而是直接用掌拍,先是啪啪啪三声,接着又是三声,有些性急,又有些戏谑,他已经听熟,是赵不弃,忙掷笔迎了出去。赵不弃进门头一句就说:“阎奇不是你杀的。”他不敢相信,顿时愣住,倒是赵不弃挽着他进了正屋,各自坐下,齐全忙去点了茶端上来。“杀阎奇的,是那个船夫鲁膀子——”赵不弃把追查出来的结果告诉了他,最后说,“我刚已把这事告诉了开封府司法参军邓楷,他已经命人去缉拿鲁膀子了。”何涣听完之后,怔了半天,这几个月来变故虽然多,但最令他悔恨不及的是杀了人。赵不弃竟能替他翻了这死案,让他顿得解脱。他心中感念之极,不知该如何答谢,站起身走到赵不弃面前,拱手深深鞠躬,诚恳言道:“不弃兄再造之恩,何涣终身难报。此后无论有何事驱遣,何涣必定犬马奔走!”赵不弃站起身托起他,笑着道:“我只是觉着有趣,才去做这些,你若这样,便没趣了。”何涣不便再多说,只得回身坐下,心里却始终恩谢感慨不止。齐全夫妇躲在门边听到,也一齐望向赵不弃,眼中都闪着感恩喜色。赵不弃继续言道:“这么一来,这事就不简单了。阎奇之死,是有人想陷害你。”“哦?会是什么人?”“夺走你未婚妻阿慈的人。”“阿慈是被人夺走?”“自然是。否则一个活人怎么会凭空就没了?”“但她是变身作另一个女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这不过是障眼戏法。那个丑女只是个替身,否则阿慈变作了她,她变成谁了?”何涣也曾这么想过,但那天事情经过自己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不信。“你未婚妻的事暂且先放一放。有件事你还没有说——”“我被发配后暴毙身亡的事?”由于何涣是主动自首,开封府判官结案时,见他痛悔自陈,毫无隐瞒,又是被阎奇污语激怒,才过失杀人,便轻减一级,判他脊杖六十,刺配沙门岛。生平第一次被人摁倒在地,众目睽睽之下被杖打,痛还在其次,羞辱最难忍受,他恨不得立时死去。之后,他又被文笔吏按着刺了字,一针针刺下,锥心一般,又是一场羞辱。不幸之万幸,他是以丁旦之名受刑,没有辱及家门族姓,又因为是初犯,黥字并没有刺在面部,而是刺在了耳后,左右耳后的颈部各几个字,他不知道刺了什么字,但猜测应该是“杀人”和“刺配登州沙门岛”,从此,这罪耻将印记终生。过了两天,两个公人押着他上了船,前往沙门岛。三人住一间客舱。当天傍晚吃过饭,他头有些昏沉,就睡了。等醒来时,竟躺在一间陌生屋子里,那两个公人不在旁边,床前坐着个陌生男子,五十来岁,瘦长脸,胡须稀疏,穿着青锦长衫,看样貌有几分儒气。何涣忙爬起身,看屋内陈设布置,似乎是一户中等人家,窗外是个小庭院,院中站着两条壮汉,像是家丁。他忙问那人:“请问你是?”“我姓归。”“我为何会在这里?”那人笑了笑,笑容有些古怪,像是在看一个孩童一样:“你已经死了。”何涣十分诧异,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张纸,起身递了过来,何涣茫然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尸检状,死者姓名是丁旦,死因是心悸暴毙。开具尸检的是陈留县。半晌,他才回过神,自己现在身份不是何涣,而是丁旦。看这尸检状盖着官印,是官府公文,并不假。我死了?一瞬间他如同跌进一场梦里。“你原本死了,尸首险些被火化,我家员外救了你,他有个起死秘方,熬制好给你服下,你又活了过来。他还让一个方士用药将你耳后的刺字消去了,不过这事不能让官府知道,否则你便是诈死逃罪,连我家员外都要受牵连。”何涣这时才觉到耳后微有些刺痛,伸手一摸,两边都敷着药膏。一时间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他忙问:“请问你家员外是?”“我家员外怕惹上麻烦,不愿现身,你就不要问了。不过,眼下他有件事要你去做,只要做成这件事,救命之恩就算结了。”“什么事?”何涣警惕起来,看来那个员外不是无缘无故平白救人。“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不过,你放心,这件事一不违法,二不害人。另外,还有一些酬劳,这一百两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百两。够你换个名字,到别处去存身。”那人打开小桌上一个包袱,里面是两锭五十两的银铤。何涣心里暗想,自己流放沙门岛,听闻那里远隔陆地,恶劣之极,自己终身不能回来,其实和死已经没有分别,居然又在途中暴毙。他家员外救了自己一命,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依理而言,也该尽力报答。只是不知道他要自己做什么事。但又一想,你本是死囚,还怕什么事?何况这人说不违法,不害人。于是他点了点头:“若真的不伤天害理,我就答应。”“这个你放心,我家员外是有德有望之人,岂会要你为非作歹?你先留在这里,那事要等到寒食节后。”何涣忽觉有些凄凉,自己先变成丁旦,现在连丁旦也做不成了,此后就得隐姓埋名,逃犯一般偷偷求生。不知道该如何向祖母、母亲交代?他又想到阿慈,不知道阿慈回去没有?阿慈若没有回去,蓝婆已老,万儿又小,这往后生计不知该如何安排?他望向桌上的两锭银铤,眼前这人不肯透露详情,他要我做的事情恐怕很凶险,说不准会送命。他见那人起身要走,忙道:“我能否先去办一件事?”“什么事?”“我想回家看一眼。”“你是已死的罪囚,不能让人看到。”“这里是陈留吧,离京城并不远,天黑之后我偷偷回去,应该不会有人看见。只要让我回去一趟,之后你们要我做什么都成。”“这事我得去问问我家员外。”那人起身出门,何涣心里恍惚难宁,见那两个家丁时刻守在外面,自然是在看守自己。那天晚上,葛鲜正准备上床睡觉,却听到低低的敲门声,是父亲开的门,他出去看时,却见丁旦不顾父亲阻止,已经走了进来。丁旦看起来比往常更加惫懒,抖着肩膀,目光四处游闪,饥馋无比,一看到葛鲜,便油笑着道:“恭喜葛大公子,如今已是天子的甥婿,过两天又要做状元,这荣耀富贵,全天下谁敢比?”葛鲜一眼便看出他是来讹诈,心里暗暗害怕,却也只能强装镇静,赔着笑问候道:“丁兄这一向都没见,不知到哪里去了?”丁旦抽了抽鼻子:“遭罪去了。若不是你们父子,我仍在张家做我的接脚夫,如今家也没了,钱也没了,你说怎么办是好?”葛鲜忙请丁旦坐下:“丁兄若有难处,在下只要能办到的,一定尽力相助。”丁旦颠着腿道:“那是当然,眼下呢,第一难处是没钱。”“这个好说,这个好说。”葛鲜望了一眼父亲,父亲也赔着笑,说着“我去取”,随即走进里屋,很快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银铤,放到丁旦面前的桌上,“这是我这十几年积攒的一点钱,原是要给鲜儿置办婚礼用的,丁兄弟既然有难处,就拿去救急吧。”丁旦瞟了一眼银铤,哼了一声:“十几年就攒了这点?”“丁兄弟是知道我的,只替人看点杂病,能挣几个钱?”“你儿子可不一样喽,已经是皇城里的金凤凰喽!”“他也才刚刚起个头,一文钱的进项都还没有。丁兄弟先坐,我去倒茶。”“如今你们已经不是布衣人家,是皇家贵戚了,怎么还要亲自倒茶?”丁旦斜着眼,抖着腿,眼睛不停转动,到处觑探。葛鲜不好答言,只能勉强赔着笑,心里暗暗叫苦。如今自己身份已经不同,丁旦正是因此才登门,看他言语神情,绝不会餍足于这点小钱。赌瘾深似海,他和何涣换身之后,胃口更被养大。自己短处被他揪住,他恐怕是想咬住不放,要长久讹诈……葛鲜越想越怕,杀心也随之升了起来。但他自幼读书,连虫子都没杀死过几只,何况是人?心里正在翻腾,父亲端着茶盘出来了,葛鲜忙起身接过,见父亲偷偷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茶里下了毒。他的手顿时抖起来,他忙尽力调顺呼吸,装作没事,抱起茶瓶先给丁旦斟了一盏,为防丁旦起疑,随即给父亲和自己也各斟了一盏。而后才回身坐下,尽力扯出些笑,望着丁旦。然而,等了良久,丁旦却始终不碰那茶盏。他又不敢催,见父亲也神色紧张,便端起自己的茶盏,假意抿了一口。丁旦终于将手伸到茶盏边,却并不端起,只是用手指敲着盏沿,似笑非笑地说:“怎么还拿这粗茶来招待人?这旧瓷茶碗该丢了。”这不成——葛鲜心里暗想。他望了父亲一眼,父亲比他更失了方寸,脸发僵,眼神发虚,万一被丁旦识破就更糟了。急切之下,他胆量顿长,笑着问父亲:“爹,前日郑大人不是送了我们一些好茶?”父亲勉强应了一声。他站起身说:“我去找来给丁兄重新点一盏。”他走进厨房,找到家里一把尖刀,藏在袖子里,稍鼓了鼓气,才装出笑容,走了出去,丁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走到桌边问道:“爹,你把那好茶放哪里了?”嘴里说着,右手迅速抽出那把刀,猛地向丁旦刺过去,丁旦惊得身子忙往后一仰,连人带凳一起翻倒在地上,没刺中。葛鲜已经横下心,两步赶过去,举起刀又要刺,却听见父亲叫道:“不要!”他顿了一下,猛然想起,若是杀了丁旦,自己就成了凶犯,那就前程尽毁。他扭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已经站起身,满脸惊怕望着他。而丁旦则仍倒在地上,也惊慌之极,身子不住往后缩。他握着刀,手不住抖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何涣一直在那个房间里焦急等着。到了傍晚,那个姓归的人才回来,他进门道:“我家员外允许你回家去看一眼,不过得有人跟着。”“有劳归先生了。还有一事——我能否带走这两锭银铤?”“这是员外预支的酬劳,已是你的了,自然随你使用。我已吩咐他们煮饭,吃过饭,等天黑就送你回家。”不一会儿,一个妇人端进来一盘饭菜,姓归的说了声“丁兄弟请用饭”,和那妇人一起出去了。何涣有些饿了,便不再多想,端起碗筷,填饱了肚子。天黑下来后,姓归的便命那两个家丁带着何涣从后门出去,外面一小片林子,穿过去竟是一条大河,自然是汴河,岸边泊着一只小客船,艄板上坐着几个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