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女真仍在进攻?”“去年女真攻陷了大辽东京和上京后,眼下又在进攻中京。大辽天祚帝已避走西京,这中京看来也难保。大辽五京,三去其二,那天祚帝却照旧游猎玩乐,丝毫不忧。”“只愿我大宋能以辽为戒,尽早平定东南之乱。我想官家经此一祸,多少能有些警醒吧。”“但愿如此。”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见万福急匆匆走进来,说小横桥那边又有桩命案,顾震已赶往那里,来不了了,随即他便又急匆匆走了。简贞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口井里。在章美帮助之下,卖了画,买了田地,帮哥嫂渡过了难关。她心里再没了其他烦恼牵挂,坐在自己那间狭窄俭素的闺房内,她静静望着窗外后院那株梅树,梅花早就谢了,枝上新叶鲜绿,正在用力生长。她默默想,又得是一年苦等……哥哥简庄曾说,男守一个“敬”,女守一个“静”。自幼被哥嫂收养,没听到这句话之前,她早已惯于这“静”,少言少语,少走少动,每天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静静待在这间小房里,就像一口井。不同的只是,井口朝天,而她的小窗则朝着后院。身为一个女子,便该在井里,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或不对。唯一让她偷偷烦忧的反倒是她不能一生都留在这口井里,到时候,就得换一口井——嫁人。她在心里一遍遍写着这个“嫁”字,一个女,一个家,只有嫁出去,女子才算有了家,嫁之前的家,只是暂住的一口井。嫁给谁,只能由哥嫂来定,她只能等。她从小很少怕什么,但只要想到这个“嫁”字,心就会乱,就像井底忽然塌陷,黑洞洞没有尽头。这种时候,她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宋齐愈。三年前,立秋那天,哥哥照例邀了朋友开琴会,听乐致和演奏立秋新曲。那时哥哥他们还只是“东水五子”。哥哥说有三位新客人要来,都是新晋太学生。清早,她就在后边厨房帮嫂嫂清洗茶具,碾筛茶团,准备点茶。乐致和、江渡年和田况先到了。院子里的竹席茶案已经摆好,哥哥坐下来和他们闲谈没多久,她就听见又有人来了,是郎繁引着几位新客人进了院门,郎繁引荐过后,随后一个声音:“晚生宋齐愈拜见简庄先生。”一听到那声音,她心中似乎被划开了一道,敞亮出一派晴空。她心目中,年轻男子的声音便该如此清朗、正派、谦而不卑。她一向谨守闺礼,从不轻言妄动。那时却不由自主走到堂屋后门边,透过帘缝向外望去,清朗秋光中,青青竹丛边,立着一位清朗男子,一袭雪白襕衫,眉眼俊逸,举止潇洒,如一部雪纸诗卷一般。她的耳朵、眼睛全都被他引住,宋齐愈身旁的章美和郑敦她全没在意,见嫂嫂要进来端茶时,她才慌忙躲回到厨房,心绪良久都难宁静。嫂嫂出去后,她又站到帘后侧耳听着,众人言谈中不时传来那个声音,不但音色清朗,谈吐也极风雅俊爽,她一句句听在耳中,心里竟像是被秋阳照亮,无比欣悦。自那以后,她时时留意着宋齐愈,只要哥嫂口中提到这个名字,她都会不由自主心里一紧,像口渴一般,盼着他们能多说几句。只要宋齐愈来访,不管有没有事,她都会借故到厨房去,站在帘后偷望倾听。她那口井原本宁静无波,自宋齐愈出现后,井里似乎多了条雪白的鱼,时时在心里翻起波澜,扰动心绪。第十二章 相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程颢赵不尤辞别古德信,正要去访宋齐愈,却见宋齐愈从虹桥上走了过来。一袭雪白襕衫,身形挺拔,步履如风,在人群之中格外拔萃醒目。赵不尤便候在桥底,等他下来。宋齐愈一见赵不尤,立即加快脚步,来到眼前,抬手致礼:“不尤兄!”“巧!我正要找你,有些事要请教。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乐致和的茶坊就在左近,但不便在那里谈,他便引着宋齐愈又回到章七郎酒栈。店主章七郎见他去而复返,有些纳闷,但一眼看到宋齐愈,立即笑着弯腰致礼招呼:“二位快快请进!赵将军今天连来两回,还将宋魁首都请到鄙店来,今年鄙店生意恐怕要被携带得无比火旺!”宋齐愈笑道:“那得多饶两杯酒才好。”“这是当然!”临河那个座已经清理干净,赵不尤便仍邀宋齐愈坐到那里:“酒还是茶?”“不尤兄刚已喝过酒了?我也已经吃过饭。既然有事要说,就茶吧。”“点两碗新茶。”章七郎答应着去吩咐了。宋齐愈忙问:“郎繁和章美的事,不尤兄查得如何了?”“目前只知两人寒食那天都去了应天府。”“哦,他们去应天府做什么?”“眼下还不知道。齐愈,你与章美同在太学,前一阵,可曾见到什么异常?”宋齐愈脸色微变,笑着叹了口气:“前一阵我们争执了一场,章美着了恼,这一向都有意避着我。我也就不太清楚他的近况。”“哦,什么时候?争了什么?”“两个月前,仍是关于新旧法。”赵不尤知道这是老话题,便继续问道:“章美在京城可有什么亲族?”“只有一个族兄。章美父亲在越州开了间纸坊,造的竹纸销遍全国,在汴京也有间分店,就是由他这个族兄经营。这几天,我去问过他族兄几回,他也在找寻章美,说这一个多月都再没见着章美了。”“郎繁呢?”“郎繁话少,我和他只在聚会上论谈几句,私下并没有过往。”赵不尤又问了一些,并没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来。正要告别,宋齐愈却忽然露出犹豫之色,踌躇半晌,才开口道:“我遇到件怪事,百般想不明白,不尤兄能够替我理一理?”“什么事?请讲。”“是关于相亲——”寒食那天,宋齐愈赶到应天府宁陵县,找到官媒薛嫂,求她去张县令家投求婚启。狠等了一阵,终于见薛嫂撑着青凉伞,迈着碎步,像是老雀一般赶回茶店,看那神情,透着欢喜,难道说成了?宋齐愈忙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薛嫂笑弯了眼:“哦呀!我这双眼被鸟粪粘昏了,竟没有看出来宋公子竟是太学上舍的魁首!那张县令一看公子的求婚启,像惊猫一样跳起来,连声问果真是太学上舍的宋齐愈?紧忙地就去写了草帖子,明日一早就请宋公子去相看,还说不必去外边,就到他府上!”她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宋齐愈,嘴里一边啧啧赞叹:“看看他家的嫁妆,我做媒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这么阔绰的,礼金加绸缎首饰就有七八十万,更不用说一百五十亩地,哪怕一亩三贯,又是四五十万——”宋齐愈忙接过来,取出里面一页泥金的淡黄纸笺,上面写着:应天府宁陵县县令三代曾祖 辉易 礼部侍郎祖 礼德 广南路转运判官父 章启 涪州通判本宅长房第五小娘子戊寅年八月丙子生母姓氏 蔡奁田 一百五十亩奁币 六十万奁帛 锦四十匹 绫六十匹 绢一百匹奁具 四季衣裳鞋袜卅套花冠首饰金一套 银三套 玉三套三月初十日 草帖宋齐愈见张县令这么痛快应允婚事,心头狂喜,哪有心思去细看妆奁数目。薛嫂又笑着道:“来的路上,我已经去庙里问了吉,公子和张五娘生辰八字也都阴阳相宜,再登对和合不过。”宋齐愈笑了笑,心里却在想,那夜舟中一遇,莲观救了自己性命,就算八字不合,自己也决意要娶莲观。薛嫂又道:“明日相看,原该备两匹绸缎,防着相不中给女家压惊。但公子既然一心要娶张五娘,我看就不必了吧。”宋齐愈笑着连连点头:“嗯,不必,不必!薛嫂可有纸笔?我这就写草帖子,只是有一项,我家境寒素,并没有什么资财,不知——”薛嫂笑着摆手打断:“现今新科进士都在卖婚姻,四处比价,向女家讨‘系捉钱’,成了亲,男家父母还要继续索要‘遍手钱’。公子是太学上舍魁首,却连一个钱字都没提,连张县令都不敢信呢。公子赶紧写好草帖,明早相看后,下定帖,这亲事就算铁铁地定了。”薛嫂赶忙去拿来纸笔,宋齐愈写好了草帖子,又央请薛嫂带她去买了两坛好酒,找了家便宜客栈住了下来,一夜欢喜难眠。第二天一早,宋齐愈刚换好干净襕衫,薛嫂就已带着个十来岁小厮来到客栈,帮着提那两坛酒,引着宋齐愈去张县令家。张县令家宅院虽不宏阔,却也十分精雅。他们才到门边,便见一男一女两个仆人迎了出来,另有一个小厮急急奔进堂屋去报信。不久,一位身穿绿锦官服的盛年男子走了出来,身材壮硕,满脸笑意。“张县令,这位就是宋公子。”薛嫂急忙引见。宋齐愈忙躬身拜礼:“晚生宋齐愈拜见张大人。”张县令忙伸手揽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进!”进到中堂,分宾主坐下后,仆人忙上来点茶。张县令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宋齐愈的学业及京中概况后,笑着问道:“不知宋公子从何处得知小女待字?”宋齐愈稍一迟疑,莲观私通信件的事当然决不能说,便笑着答道:“三年前晚生进京途中,在汴河上遭遇匪人,和两位朋友一起落入水中,幸逢张小姐船只经过,救了晚生一命。”“哦?”张县令纳闷道,“三年前?”宋齐愈忙解释道:“晚生虽被救上船,却未曾和张小姐谋面,只向船主转致了谢意。”张县令却越发纳闷:“三年前不才在西蜀任职,小女也随侍左右,后又转到江陵,去年才回到北边,来到这宁陵。莫不是公子认错了?”宋齐愈听了却大吃一惊,忙问道:“张小姐三年前果真在西蜀?”“是,在西蜀住了两年。不过,这也算因缘巧合,看来得多谢那只船,哈哈!”宋齐愈却心头乱跳,背上发寒,如同做梦遇到鬼一般。那夜舟中的女子是谁?这两年频频寄书的又是谁?但最后一封信中,莲观说自己父亲在宁陵任知县,自己才赶到这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莲观最后一封信就在自己怀中,他正要拿出来给张知县看,但一想这事关女子贞节礼防,不能莽撞。于是他定了定神,勉强笑了笑:“不知张大人能否让晚生一睹张小姐芳颜?”张县令却脸色微变:“这个……不才虽然品低才微,但一向不喜男女未婚睹面之陋习,还请宋公子见谅。”薛嫂在一旁听着,一直插不进嘴,这时终于笑着劝道:“宋公子请放千百个心,张五娘的品貌,别说这宁陵县,便是全应天府,也得找些人来比。”宋齐愈踌躇起来,他知道事情已然不对,一时间却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心中走马一般急乱了一阵,忽然想出个办法,忙问道:“张大人,能否借纸笔一用?”张县令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即吩咐仆人取来纸笔,宋齐愈赶忙谢过,在纸上随手写下莲观第一封信中寄的那首《临江仙》,不过只写了上半阕。写好后,他双手呈给张县令:“既然不能见面,晚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张小姐将这首词的下半阕填出来?”张县令接过那张纸,读过之后,笑了一下:“宋公子果然文采风流,不同凡俗。不过犬女只粗识几个字,恐怕难入宋公子青目。”宋齐愈忙道:“这只为解晚生心中之惑,还望张大人能海涵恩允。”张县令不再说什么,吩咐仆人将那张纸送到后面。宋齐愈这才放心,心想只要张小姐能填出下半阕,她就是莲观,至于这其中的差错,也就无关紧要了。只是堂中经此一变,张县令、宋齐愈及薛嫂都有些尴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县令只说了句“请吃茶”,三人各自端起杯子,低头默默吃茶。冷了半晌,仆人才拿着那张纸从堂后走出来,宋齐愈忙放下杯子,见那仆人将纸递给张县令,张县令读过之后,脸上并无表情,随手将纸还给仆人:“请宋公子看看。”宋齐愈忙起身从那仆人手中接过那张纸,一眼看去,心里一沉——笔迹不同!再看张家小姐所填下半阕——夕楼云暖霞染绯,暮色芳华渐冷。寒眸凄清付流萤。依依杨柳青,淡淡香梦影。一眼扫完,不是莲观原作,宋齐愈冷透全身——张小姐不是莲观。再细看,那纸上字迹虽然也算纤秀,但显然没有多少笔力笔意,至于下半阕《临江仙》,不过一般浅愁薄怨,搜拣些纤丽文字,脱不开一般仕女文人们造作习气,甚至连平仄都没有顾到,更不必说什么意韵情致……张家小姐绝非莲观!但莲观最后为何要写那样一封信?为何要让他去宁陵提亲?难道莲观和张家小姐是好友?想哄骗宋齐愈娶张家小姐?但她为何要这么做?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荒唐?从小到大,无论见什么人,遇什么事,他都能从容应对,但那一刻,瞪着纸上那庸常文字,心里如同沸水煮雪一般,骤冷骤热,上下腾乱。薛嫂在一旁看着不对,忙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催问:“宋公子,张小姐的词填得如何?一定不差吧?好歹你说句话呀!”宋齐愈这才猛然惊醒,抬头见张知县正望着自己,冷着脸尽力压着不快。宋齐愈忙回神起身,双手将那页纸恭恭敬敬递还给一旁的仆人,而后向张知县躬身作揖,愧谢道:“张大人,请恕晚生唐突失礼。承蒙张大人不弃,垂青于晚生,只是——”宋齐愈抬眼见张知县嘴角微微颤动,脸色越发难看,但这件事不容拖延,必须就此说清,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言道,“并非晚生愚狂,只是此间有些误会,晚生一时也难说清——张五娘小姐并非晚生本欲求娶之人,万望张大人闳德宽恕……”“你……”张知县脸色变得铁青,说不出话来。“唉呦呦,这是怎么说呢?”薛嫂在一边嚷起来。宋齐愈本还要解释,但知道自己已经伤到张知县一家,越解释越添烦,只能满脸愧色,连连作揖。张知县似乎也知道多说无益,胸脯起伏一阵后,转过头,压着怒气,向仆人大声吩咐:“点汤!”客来点茶,客去点汤。宋齐愈见张知县下了逐客令,忙又拜了一拜:“晚生拜辞!”第十三章 信笺、枯井、货船室中造车,天下可行,轨辙合故也。——邵雍宋齐愈苦笑了一下:“无论如何,我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赵不尤问道:“最后一封信真是那位莲观姑娘所写?”“这绝不会错。别的我不敢确信,但笔迹绝骗不过我。”宋齐愈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绢素帕,折叠着,里面薄薄包着什么。他用袖子拭净桌面,才将那方素帕放到桌上,掀开素帕,里面原来是一小叠信封,他拿起最上面的信封,小心从里面抽出一页信笺,递给了赵不尤:“这是莲观最后一封信。”赵不尤接过那页纸,是蜀地浅云色谢公笺,莹润细洁,纸上是卫夫人簪花小楷,娟秀雅逸。信中词句更是柔肠痴绝。“这是她第一封信——”宋齐愈又递过一页信纸。赵不尤接过来,两下对照,纸笺、墨色都完全相同。再对比笔迹,两封信笔画起收转折的细部也都完全相同,注视了许久,也没找出不对之处。他将两页信笺递还过去,宋齐愈小心放回信封,又仔细用素帕包好,重新藏进了怀里。赵不尤问道:“莲观姑娘的事,还有谁知道?”“只有章美和郑敦知道,他们也应该不会随意说给别人。”“这信呢?他们看过吗?”“没有。不尤兄是第一个。这些信,我一直仔细锁在木匣里。只有今天和去宁陵那天才取出来揣在身上。”赵不尤低头沉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宋齐愈苦笑道:“活到今天,从没有这么狼狈过。昏乱中,连日期都记错了。当天下午我就赶回了汴京。回到太学斋舍中,却见舍友们都在准备第二天早上的殿试。我当时很纳闷,第二天该是清明,后一天才是殿试日。我先还以为是那五个舍友过于紧张,记错了日子,去隔壁核实,其他斋舍的舍友不是忙着读书,就是在收拾笔墨诗卷和衣服,也都在准备明早的殿试。我回来那天真是清明!我明明只去了两天,怎么会变成三天?到现在我也记不清了……”“哦?”赵不尤心中一动,“你真是寒食那天出发去的宁陵?”“这也绝不会错。原本寒食前一天——三月初八,太学就该开始休假,由于清明后就要殿试,初八那天我们上舍并没有休假,学正特地在那天教我们殿试礼仪规矩,初九寒食正日才开始休假。寒食那天下午,我就到了宁陵,第二天上午离开张知县家后,立即搭船回来,傍晚到的汴京。应该是清明前一天。”“你在宁陵只住了一晚?”“嗯。当天,那位官媒薛嫂拿来张知县的草帖子,我见上面写的日期是三月初十,当时心里还想,张县令写错日子了,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写错,当天的确已经是寒食第二天,三月初十。”“你搭的什么船?”“是个货船,船资要少一大半。船主似乎姓贺,脚微有些跛——”宋齐愈又细细讲了一遍当天去宁陵的经过。赵不尤听后,忽然想起一事,和宋齐愈所言撞到一起,心头豁然一亮,顿时明白了宋齐愈相亲遇假莲观的内幕,更清楚了章美为何要去应天府。只是整个事件,还有一环需要确证。于是,他起身道别:“齐愈,我得去查证一件事,改天我再去约你。”简贞心中怅闷,取出纸笔,想填一首词,但写下词牌名后,却始终落不下一个字。平日里,她一般都是白天帮着嫂嫂料理家务,晚间做女红,闲下来才描两笔画,填几句词。她爱画,是由于能去的地方极少,整日幽居在家,见不到多少城市热闹、山水清妙,便以笔代足,画一些自己臆想中的山水人物,当作远游。至于词,则是见到宋齐愈后,才开始有了这种意绪,觉着若不写出来,心中便怅闷难抒。起初,她并不知这是什么心思,后来再读那些古诗新词,才知道这叫春心与相思。这让她十分惊怕,觉着自己犯了见不得人的大过错。又不敢跟兄嫂说,只能在心里闷着。有一天,闷到几乎要涨溢出来一般,不由自主提起笔填了一首词,将心事泻之于文字后,才觉得畅快了。自那以后,词就如同水槽,一次又一次替她倾泻心中难解难言之闷。自从宋齐愈和哥哥结识后,过了几个月,有一天,简贞无意中听到哥哥和嫂嫂在小声议论,似在说宋齐愈和简贞成就婚姻云云。她听到后,又惊又怕,又喜又羞,忙躲回了自己房中,很久了,心仍在怦怦乱跳。这是她一直不敢说,不敢想,却又渴念至极的心愿。然而,静下来之后,她又担心起来。宋齐愈人才出众,听说在太学中也是人中翘楚,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名臣巨富之家来争抢?如今世道,嫁女不看奁资就看家世,而她,只是一个穷寒儒者之妹,两头不靠,家里连套像样的衣裳首饰都备不齐,又怎么能攀得上宋齐愈?不久,她就听见大嫂也在担忧这件事,让哥哥找人去探一探宋齐愈口气,哥哥却说宋齐愈并非尘俗利欲之人,而且女方绝不能先开口,得等宋齐愈自己主动来说才成。她听到后,心里一凉,虽然她幽居闺阁,不知怎的,却比哥哥嫂嫂更明白世道人心,知道这事其实是妄想。不过,她早惯于井中之境,宋齐愈只是井口上方一只飞鸿,只是偶尔经行,能得一见,已是大幸,不该再有非分之想。于是她重归于静,唯一盼的,是能多听几次宋齐愈的清朗声音。后来二嫂乌眉嫁了进来,乌眉性子直率,不忌礼仪,她的父亲是个小纸店经纪,和章美家常有生意往来,乌眉回娘家有时也会碰见章美,她从章美口中得知宋齐愈已经有了意中之人,是一位员外郎的千金。简贞听二嫂说了之后,心里越发断了念,不愿再有任何奢望。只是她没有料到,今年立春那天,宋齐愈和哥哥及其他六子论战,哥哥简庄一怒之下和宋齐愈绝交,简贞也就再无重见宋齐愈之期。井水可以寒,可以寂,可以静,甚至可以结冰,却不能枯。简贞的那口井却从立春那天,顿时枯了。天上飘起细雨,渗出些凉意,赵不尤觉得神清气爽,心头大畅。他大步走过虹桥,拐向西边,听到岸边有人唤他:“赵将军!”扭头一看,岸边一只货船艄板上站着一位瘦高的中年男子,赵不尤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人叫卫十五,是个货船船主,两年前曾帮他打过一桩官司。刚好,正要找几个船主打问事情。“赵将军这一向可好?”卫十五跳下船,笑着迎了过来。“多谢卫老哥,我都好。你也可好?”“嗐!年景不好,这几个月东南闹事,水路不畅,最多到江宁就断了,咱们这些靠水路吃饭的最受害,往年十分货量减了七分。”“只有忍忍了,过些时候,等乱子平定了就好了。”“谁知道呢。听说势头不好呢。人都把咱宋军叫‘软军’,打仗时,军士们还没见着敌军,才听到金鼓声,就先已经软了。”赵不尤苦笑了一下,自仁宗朝以来,强军强了近百年,却越振越软。幸而百年来未遭大的敌难,否则实在堪忧。卫十五抬头看了看天:“这雨一时住不了,天色也不早了,赵将军快些家去吧。”赵不尤道:“卫老哥,有件事要问你,你认不认得一个姓贺的货船主?”“姓贺?有两三个呢,不知道赵将军说的是哪个?”“脚微有些跛。”“噢,是贺老崴,认得。这一向大家生意都不好,只有他贪了件好事,这几天乐得狠呢。”“哦?什么好事?”“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幅王羲之的宝帖,说是叫什么《王略帖》,听说至少值百万钱。”“哦?”王羲之《王略帖》被书画名家米芾赞为天下第一法帖,当年曾被蔡京长子蔡攸收藏。米芾痴迷晋人书法,见到后,以死相逼,才用自己珍藏书画换到这幅法帖,珍异无比,每晚要锁在小箱中,放在枕边才能入睡。赵不尤有些意外,不由得微微一笑,这比他原想打问的所获更多,也越发印证了他的推断。他回到家,洗了把脸,换上家居的道袍,妻子温悦已经点好了茶,端了过来。温悦叹了一声道:“我下午去看江妹妹了,才几天,她人已经瘦了大半,脸色也不好。她说准备带着一对孩子回乡去,这大京城,她孤儿寡母没了倚靠,活着不易,还好郎繁父母都健在,回乡去要稳便些——”“她何时回去?”“说等查出凶手再走,否则难安心。”赵不尤叹了口气,没再言语。“对了,江妹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温悦走到柜边,取过一样东西递给赵不尤,赵不尤接过一看,是一个黑瓷小墨筒,径长只有一寸余,高也只有三寸,顶上有个油木塞子,塞得极紧。将墨汁存在里面,便于随身携带,急用时,写百十个字还是够。赵不尤拔开木塞,见里面是干的,也没有墨迹,是洗干净了的。瓶底有两朵干花瓣,他倒到掌心,是两朵梅花,花瓣已经褐黑。“这是什么?”“江妹妹说是在郎繁的书柜里找到的,这个小墨筒郎繁平日都随身带着,不知为何会藏在那里,她还说郎繁从来不留意花花叶叶,很纳闷为何会存两朵干梅花在里面。所以要我拿过来给你,看看是不是能查出些什么来?”赵不尤沉思了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虽然章美去应天府的缘由他已经大致想清,但郎繁的死因却仍无头绪。他将干梅花重新装入墨筒中盖好,递给妻子:“你先收起来。郎繁存着这个,应该是有些缘故,我们都再想想。”“对了,上午简庄兄家的刘嫂和简贞妹妹来坐了一会儿。”“哦?她们有什么事吗?”“是为买田的契约,买的是个寡妇的田,她们怕不合律令。我见那田契上田主还有一个孙子已经十七岁了,就解释给他们听了。这个倒没什么,另有一件事,我觉着有些怪,我跟她们说起宋齐愈,姑嫂两个神色都有些异样,似乎都不愿提他,我也就没再说。”赵不尤听了,心里暗想:又多了一条,这样就全了。他的推断还没有当面得到证实,因此也就没有告诉温悦。下了一夜雨,清早才停。赵不尤起床推门一看,外面一派新鲜明净,顿时神清气爽。他练过拳,吃过饭,找来纸笔写了五封短札,一一封好,出门到巷口去寻乙哥,见乙哥正蹲在颜家茶坊的门边,端着一大碗粥在吃。乙哥今年十五六岁,腿脚轻快,头脑灵便,常日替人跑腿送信。他见赵不尤手里拿着一沓信,忙将碗搁到门槛上,笑着站起来,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问道:“赵将军又有信要送?”赵不尤将信交给他,又给了他五十文钱:“这几封信尽快送出去。”“好嘞!这两口粥扒完就去!”那五封信分别写给东水五子,简庄、江渡年、田况、乐致和、郑敦,是邀他们今天上午到简庄家相聚议事。看时候差不多了,赵不尤骑马来到简庄家。门边竹竿上拴着三头驴,看来江渡年等人已经来了。门虚掩着,他才拴好马,琴子乐致和已经开门迎了出来。院子里铺放了六副席案,简庄、江渡年、田况一齐起身叉手问候,只有郑敦还没有来。简庄仍请赵不尤坐在左边第一个席位,让乌眉端了茶出来。简庄问道:“不尤,案子可有进展了?”“今天邀各位来,正是要请教一些事情。”“章美的下落可查出来了?”田况问道。“稍待,等郑敦兄弟来了,再一起细说。”赵不尤环视诸子,心中却有些发沉。诸人不再言语,各自默默饮茶。“我来晚了!抱歉,抱歉!”过了半晌,郑敦才慌慌推门进来,连声道歉,脱了鞋子,坐在右边末座,不住擦着汗。乌眉又端了茶出来,郑敦忙起身接过,才又重新坐下。赵不尤等他坐定后,才开口道:“郎繁的死因,尚未查明。不过章美失踪之谜,已经大致解开。”“哦?”诸子一起望向他。“其实——章美为何会去应天府,诸位应该知道。”“嗯?”诸人愕然。“这事起因于另一个人。”“谁?”江渡年大声问道。“齐愈。”听到“齐愈”两个字,在座五子都微微一惊,神情都不自在起来。赵不尤看到,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但他却没有丝毫喜悦,反倒有些不忍。他略停了停,才沉声道:“再说清楚一点,是齐愈相亲一事。”五子同时一震,眼中全都闪动惊愕、慌张。赵不尤慢慢道:“若不是渡年前天那句话,我也很难这么快就想明白。”“什么话?”江渡年强压着心虚。“我问你寒食那天聚会,章美是否和齐愈争执,你说没有。而寒食那天,齐愈根本没有赴会,他在去相亲的货船上。”江渡年脸上一阵抽动,满眼懊恼愧悔,随即猛地将脸扭到一旁,望着桌角,不敢再看赵不尤。赵不尤继续沉声道:“我想事情起因于新旧法,你们七子尊信旧法,齐愈却独自推崇新法。不过前两年,只是志向不同,还能相安无事。今天就不一样了,殿试在即,以齐愈才学,必定高中。你们怕他将来仕途得意,推扬新法,便想尽早制止。若仍是三舍法,齐愈身为太学上舍优等生,其实已经直接授官。偏偏今年复兴科举,他也得参加殿试。最简便的办法便是设法让他阙误殿试,断绝他的出仕之途——”听到这里,五子都已经脸色发白,各自垂着眼,不敢抬视。唯有田况手里不住搓动着两颗棋子,发出刺耳之音。赵不尤继续言道:“但殿试是天大的事,怎么可能轻易阙误?据齐愈言,两个月前,他和章美因新旧法起过争执。我猜,不止章美,他恐怕是激怒了你们七子。而章美和郑敦又偏巧知道齐愈最大弱点——莲观姑娘。”郑敦听到这里,头垂得更低了。“你们知道,为了莲观姑娘,齐愈恐怕能舍弃一切。于是你们便想利用莲观骗他离开汴京的主意。模仿莲观,写一封假信,骗齐愈去相亲。我猜这个局,是棋子先生出的妙招。”田况身子一顿,手中棋子搓动挤擦声顿时停住。“章美和齐愈同在上舍,偷信最方便;模仿莲观笔迹,当然是渡年;至于信的内文,为了更像女子语气情态,我猜是简庄兄的妹妹所写。”这时,门帘内有个身影一闪,看行姿,应该是简贞。赵不尤不由得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这相亲的假地址不能太近,但也不能太远,往返得在三天之内,能赶回来殿试。否则齐愈必定会等殿试过后再去。因此,应天府最合适不过。只要能赶回来,齐愈一定按捺不住,赶紧先去提亲。不过,这里便有个难题——他若及时赶回来,这计策便白费了。如何让他以为自己能赶回来,结果却绝对赶不回来?这个局最妙的地方就在这里,真正堪称‘偷天换日’。恐怕还是棋子的计谋——”田况偷望了赵不尤一眼,目光中露出得意之色,但随即收住,又变回愧悔。“你们知道齐愈没有多少钱,便预先买通货船主贺老崴,寒食清早候着齐愈,将他诓上货船。致和常年在河边经营茶坊,熟知那些船主,贺老崴恐怕是你选中的。”乐致和盯着面前的茶盏,不敢抬眼,脸颊和脖颈顿时通红。“至于拿什么来买通贺老崴?钱少了,贺老崴不动心;多了,诸位都不是大富之人,也拿不出。一幅王羲之《王略帖》的赝品,倒是正合适。”江渡年鼻子里闷闷哼了一声。“等齐愈上了船,在酒里下药,将他迷倒。齐愈以为自己只睡了一个时辰,其实是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才醒来。至于这迷药和剂量,得有行家才拿得准。这行家就是在街上卖药的彭针儿——那天彭针儿见到田况兄,赖着要学新棋招,那语气不像是求师,更像是讨债。”田况重新捏挤起手里的棋子。“齐愈的一天时日就这样被偷走。等他到了应天府,其实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什么都做不得。第三天是清明,等寻到官媒去提亲,左右一耽搁,便是一天。等齐愈发觉,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了。”赵不尤停住话语,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到墙外鸟雀声和远处人语声。五子各自垂头低眼,泥塑一样。赵不尤长叹一声,才又开口道:“然而,齐愈却如期赶了回来。他去的不是应天府,而是宁陵县。”五子一起抬头,惊望向赵不尤。“宁陵县虽然隶属应天府,但路程少了一半,两天足够来回。”赵不尤环视一圈,最后望向郑敦,“那封莲观的假信是章美找人交给齐愈的?”郑敦点了点头。“章美改掉了假信的地址。”五子越发吃惊。“章美恐怕是心生愧疚,但对齐愈坚执新法,又始终愤愤难平。因此还是决意戏弄齐愈,所以另写了一封假信,将应天府改成了宁陵。”五子面面相觑,恍然中仍充满惊疑。“渡年说,寒食相聚那天,章美似乎心怀不满,出言无礼。我想应该是发觉了什么,所以才亲自去应天府查探。今天我来,要问的也正是这件事。原来那封假信上应天府的地址是哪里?”简庄低声道:“复礼坊朱漆巷梁侍郎宅。”“这地址是从何处得来的?”“我从别处偶尔听人说应天府梁侍郎家有女待字。”“什么人说的?”“上个月一个儒学会上,是何人所言,我已经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事已至此,我难道还会隐瞒?”简庄陡然提高声音,眼中射出恼愤。“若是偶然得来的地址,章美岂会轻易去应天府查探?”“我哪里知道?”简庄语气虽硬,目光却又重新黯然。赵不尤正声道:“章美眼下生死未知,还请各位再多想一想。是否还有什么未说的?”五子尽都默然。第十四章 八子论战天下之习,皆缘世变。——《二程遗书》简贞在帘内偷望,赵不尤走后,哥哥简庄和其他四子都默不作声,各自低头想着心事。良久,郑敦才小心问道:“简兄,我们该怎么办?”简庄答道:“能怎么办?孟子不是曾言‘莫非命也,君子顺受其正’?你我能做的不过是先正己,再及人。宋齐愈一事,已经尽力,就这样吧,多想无益。倒是章美,各位再多尽些力,一定要找到他。”又是一阵沉默。郑敦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再去打问打问。”江渡年、田况、乐致和也都起身道别。简贞看几人都有些涣散丧气,自己也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刚要回转身,却听背后一个压低的声音:“瞧!被我说中了吧?”简贞惊了一跳,是二嫂乌眉。乌眉往帘外觑了一眼,仍压低声音道:“我早说不能做,迟早要被人揭破。如今满京城的人恐怕都要传说——东水七子合起来整治宋齐愈,你哥哥这一世名声从今算是糟践了。”简贞没有答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她呆坐在桌前,怔怔望着桌上的笔墨纸砚,心里空落落,一阵阵泛苦。——给宋齐愈的那封相亲假信是她写的。那场论战后,东水六子连续几天聚到这里,一起商议如何挽救宋齐愈。众人一致认为宋齐愈迷途已远,恐怕再难劝回,他一旦踏入仕途,必定会追随蔡京力推新法。救他、救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阻止他进入仕途。如何阻止?大家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办法,最后是郑敦忽然提到了莲观。简贞和院里诸子一样,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女子。诸子终于找到了宋齐愈的弱点,都有些振奋,帘内简贞的心却像是猛地被冰水浇透。之前,兄嫂都相中宋齐愈,一直等着他来提亲,简贞自己却并没有抱什么期盼。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壁的青苔一般,如何能期盼天光?但真的听到宋齐愈早已心属他人,井口忽然被人盖死,猛地漆黑,她才发觉,即便深井青苔,其实也一直依光而活,而且比井外草木更渴念这泻入井中的微弱天光。那一刻,心底这一线天光断然熄灭。她呆立在帘内,怔怔间,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听到嫂嫂从后面厨房提水出来的声音,她才惊觉,慌忙拭掉泪水,急步回到自己房里。从小她就极能自持,那几滴泪后,她便强令自己断念、死心,重新回到井底之静。然而,第二天诸子商议出计策后,哥哥简庄就将她叫到书房,让她写那封假信,说诸子都是男子,由她来仿写,口吻才更像。她知道哥哥这样做是逼不得已,是出于顾念旧友及苍生,才想出这个计策。哥哥递给她一页纸,是章美设法偷来的——莲观写给宋齐愈的信。读过那封信,让她惊骇不已,一个女子竟然敢如此公然向男子吐露私情!她满面通红,拿着信的手都有些发抖,几乎吓出泪来,低声道:“哥哥,这样的信我写不出来……”简庄正声道:“我知道这太为难你,但为天理大义,只得委屈你稍作通变。古今多少贤德女子,也曾为义捐节、为国殒命。”她不好再推拒,只得点头应承。那封信,她写了三天,无论如何都落不了笔。孔子不饮盗泉之水,只因憎其名不净,她一个洁净女子,又怎么能写这些邀欢偷情之语?哥哥简庄再三催要,她才狠心提笔,莲观的那封信她已经读了很多遍,语气情绪早就熟络,情急之下居然一挥而就。写完掷笔,竟然脸颊赤红,额头细汗,大病初愈一般。望着纸上那几行字,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并非是在仿写莲观,而是抒写自己深藏心底、从不敢想甚而并不知晓的渴念。一回想立春那天,宋齐愈心里都会黯然。那天,大家坐在简庄家院子里,仍旧一人一领席一张几,听乐致和弹奏立春新曲《春启》。乐致和弹琴时并不焚香,只应节气选些花叶果蔬供在琴边,以作节礼。那天他摘了几片嫩草芽,向乌眉讨要了一碗清水,将嫩芽漂在水中,摆在琴前正中央。之后,才端坐琴前,凝神屏息,徐徐抬臂,缓缓伸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霎时间,一缕春意从指尖流出,如东风启信,遥遥而至,又如春水融冰,漫漫而涌。之后,便觉千里春草竞相萌芽,万物生机次第而醒,一派春光融融漾漾,天地随之焕然而明……一曲奏罢,满院生春,心也似被春水洗过,一片和煦明澈。大家静默良久,谁都不忍发声,只有乌眉忽然发出一声叹息。乌眉一向爱说爱笑,简庄也管束不住,八子相聚时,她在一旁奉茶,时常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今天,乐致和弹奏时,她跪坐于一旁,竟也被琴声牵住,一动不动听入了神,这时才忽然轻叹了一声。宋齐愈向她望去,见她眼中竟落下泪来,他大为纳闷,甚而觉得有些好笑。乌眉自己似乎也觉着奇怪,慌忙用袖子拭掉泪珠,悄悄起身躲进屋里去了。宋齐愈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春属木,主生,主仁,乌眉虽然未必能真正领会曲中之意,但人同此心,心同此情。乐致和琴曲发自天地生意,这支《春启》曲调和暖,韵律温柔,如同春风渗入冻土,苏醒了草根一般,触动乌眉心性深处,唤醒了她原本自有的恻隐之心,加之新近怀了身孕,从而催出爱慈之泪。他正在默想,简庄感叹道:“天地之大德曰生……”章美接着念道:“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宋齐愈知道他们念诵的是《易经》中的句子,也是关于生之仁,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郑敦在一旁却问道:“简庄兄和章美所引这两句,可是敬顺天命、仁以为己任的意思?”简庄点了点头:“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这天地生春,育养万物,也是一个仁字。儒者之命,正在推这一点仁心,以合天理。”郑敦忙道:“当年王安石竟然说‘天变不足畏’,实在是狂妄无理至极。”当年王安石为推行新法,曾向神宗皇帝进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话成为当时及后来人指责王安石的罪证之一。宋齐愈知道这话说得惊世骇俗,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要力改时弊,必得有这般气度才成。于是他摇头道:“王荆公这一句并不是要违天,只是不愿人妄测天意。孔子不也曾说‘天何言哉’?但自汉代董仲舒讲天人感应,汉儒将之漫延成灾异谶纬之学,这流弊直到今天仍大行其道。天地变化,本属自然,人却附会出许多说法。但你想,这天地这么大,这一年之中总有某处有某种天灾,难不成这天下每时每刻都无德?”郑敦立刻反驳道:“当年因为变法而生旱灾,我祖父上呈了《流民图》,神宗皇帝因此罢免了王安石,旱灾也跟着就消了,这难道不是天灾警示?”郑敦的祖父名叫郑侠。当年王安石说服神宗变法时,天下骚动,群议沸起。但王安石学问渊博,口才极佳,满朝反对新法的臣僚群起攻之,他以一敌百,舌战群僚,没有一人能论得过他。当时,郑敦的祖父郑侠只是皇城的一位门监,却心系国家,痛恨新法,他绘制了一幅《流民图》,将新法实行之后,百姓遭受旱灾流离困苦之状,全都画于图上,虽然屡遭上司斥骂,他仍设法将《流民图》上呈给神宗,神宗见到此图,心中悲怆,只得罢免了王安石。郑侠成为力转乾坤、拯救天下的豪杰,一时间广被赞颂。宋齐愈虽然敬重郑侠的品格,对这件事却一直有异议,便道:“发生大旱,令祖父上《流民图》是熙宁六年,王安石被罢相是熙宁七年,时隔两年,旱灾缓解,不是很常见吗?神宗薨后,元祐太后垂帘听政,停罢了新法,那两年同样有旱灾、水灾,这天灾又是在警示什么?”郑敦脸涨得通红:“你是说我祖父借旱灾诬陷王安石?”宋齐愈忙道:“令祖父一腔爱国忧民之情,出于赤诚——”“但仍是诬陷?”郑敦恼怒起来。宋齐愈知道郑敦恼怒事出有因,当年郑侠献图之后不久,便被王安石亲信吕惠卿发配到海南,病死在穷乡。郑敦的父亲是被亲戚收养,才活了下来。他忙解释道:“我绝没有半点这个意思。”但郑敦瞪着他,不再说话,眼中怒气始终不消。这时,章美问道:“这天地之变,的确难讲,但‘祖宗不足法’也没有错么?”这一条宋齐愈早已想明,随口应道:“何谓祖宗之法?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还是我大宋太祖所设之法?若是前者,尧舜禹汤文武代代不同,各有损益。若只守祖宗之法,周公何必制礼作乐?何不死守尧舜之政?若是后者,我大宋之法并非太祖一天之内凭空设立,也是因袭唐制,有所增损。太祖之后,太宗、真宗、仁宗又皆有更张,这世上可有万古不变的祖宗之法?”章美答道:“各代之法,虽有增损,却难违天地常理。如节用爱民,即便万世万代,也不可违逆。这常理便是祖宗万古不变之法。”宋齐愈见他应得好,提起了兴致,立刻回击:“王安石变法,何曾违背这节用爱民的道理?正因冗官、冗兵、冗费拖得国用不足,百姓疲弊,百年祖宗之法已难革其弊,他才创制‘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之新法。”简庄听到,冷声道:“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这田地有限,人力有数,生财有度,不加百姓赋税却能增加财富,天下岂有这凭空生财的法术?难道不闻巧妇难为无米炊?要生国家之财,除去剥扣百姓之财,还有第二种办法?”宋齐愈知道简庄这见解来自于其师程颐及司马光,宋齐愈也早已想过,立即答道:“这财不但要会生,更要会省,会用。同一斗米,笨妇人和巧妇人两个,吃进嘴里的数目大不同。笨妇人不会储藏,被老鼠偷吃掉一些,霉掉一些,淘米撒掉一些,又煮煳一些,吃到嘴里恐怕半斗都没有。王荆公便是那巧妇,还是这一斗米,他尽力将那些偷掉、霉掉、撒掉、煳掉的米都救回来存好,这便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简庄一时语塞,章美接过来问道:“说来固然好听,但王安石新法中哪一条做到了不加民赋?”宋齐愈答道:“方田均税法、青苗法、均输法、免役法,皆是民不加赋之良法。头一条‘方田均税法’更是立竿见影。天下田地,官吏豪强占了十之五六,却有不少隐匿瞒报,或是逃避税赋,或将赋税转嫁于小农。而下户小农就算想瞒,那区区几亩地又怎么能瞒得住?不多收已是万幸。方田均税法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根除隐匿,增加赋税。这岂不是民不加赋而国用增?但这一条首先触怒了这些大田大地的官吏豪强,所谓怨声载道,其实大多是这些非富即贵者贪酷无理之怒。真正的百姓民声又怎么能轻易传到天子耳中?”江渡年早已不耐烦,不等章美答言,抢过话头:“果然是说着好听。你难道不知那些胥吏?他们到乡间丈量土地,官吏豪强不敢碰,只对下户小农百般刁难,任意妄为,不是增了税,便是减了田亩,这些年竟开始追究田契,多少农户田地被指为违律,田产被强行收归官府?”宋齐愈最不喜这样首尾颠倒、本末不分,立即反问道:“这究竟是法之错?还是人之过?法若错了,便来论法;法若没错,便是执行人有过。将人之过归罪于法,岂不是因噎废食?司马光以来,众人非议新法,大多都是这样不问根本,因人罪法。”章美道:“好,你要论法,我们便来论法。你方才说怨恨新法者,只是富贵之人。我来问你,怨青苗法的,也全都是富贵之人?朝廷既已收了百姓赋税,又生出这谋利之计,与市侩争利,这便是你所言民不加赋之良法?”宋齐愈答道:“判断法之对错好坏,当看它设立的缘由。青苗法之前,每年开春及秋收之前,农户新陈不接,衣食难继,没有余钱买种,只得向富室商人借贷,利息往往翻倍。借两斗还三斗,已是看顾了乡里情谊。青苗法正是为解民困而设,青黄不接之际,官府借给农户钱,只收二分利息。这救急之法,有何不当?”章美反驳道:“你可知各地官府以借贷之数来评定优劣,州县官为争个优评,不管农户需不需要,强行借贷,等要还贷时,又百般催逼,多少农户因还不了这钱,卖屋卖田,卖妻卖儿,甚而流亡逃难?”宋齐愈笑起来:“你这又是本末不分,将法之对错和法之施行,又混为一谈。施行失当,该去查问州县官员,岂能将这些错全都归之于法?”田况一直捏着两枚棋子不住揉搓,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刺耳,这时,他猛地停住手,也加入论战:“借本乡本地商人的钱,多少还念些人情旧谊。借了官府的钱,则容不得半分通融。下户小农,宁愿借商人倍息的钱,也不敢碰官府这二分利。这样的法,不管好坏,最终都是给州县官吏一个施虐于民的新由头。”宋齐愈回击道:“一个治病的良方,因为庸医胡乱用药,害到一些病人,便要连这方子也一起毁掉?”乐致和原本极少说话,这时也忍不住高声道:“是药三分毒,即便是扁鹊、华佗,也不敢在仓促之间,胡乱开出一道方子,随意让人用。何况这天下之大,仅凭王安石一人,妄造出这些新法,是非对错未曾检验明白,便大肆推行于世。这不是贻害天下是什么?”宋齐愈立即反问:“若是一人病重垂危,请到扁鹊来医治,他开出一道方子,你用还是不用?”郎繁在一旁厉声道:“区区王安石,岂是治世之扁鹊?他不过是拾法家贪酷之术,捡汉武夺利之技。”宋齐愈笑道:“岂不闻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只要有利于国,有利于民,何必分儒法道释?”简庄虽然神色极难看,但毕竟修为甚高,他缓缓道:“君子非不言利,却慎言利。《孟子》开篇即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王安石最大之过,在于眼中只有一个‘利’字。小民争利,尚要先顾些仁义是非。堂堂一国之宰,却开口闭口只知言利。上行下效,这天下便只剩个‘利’字。利欲之下,谁还顾礼义廉耻?若没了仁义,这人间还成什么人间?遍天下尽是逐利的禽兽而已。却不知,若无仁义,这利也是难逐到,就是逐到,也难长久。只看新法施行已几十年,究竟利了谁?国用仍是不足,百姓仍然困顿,只营造了些宫观,平地起了座艮岳……”宋齐愈听了,锐气顿减,他低头默想了片刻,才开口道:“王安石一生清素,虽贵为宰相,衣衫脏旧却从不介意,吃饭也只夹面前那道菜。他于自身,何曾有过半点利心?他言利求利,也只是为救时弊,盼着能富国强军。”章美又冷笑了一声:“若民不得安宁,这利要它作甚?”宋齐愈反问道:“他何时不要百姓安宁了?”郎繁抢过来答道:“本朝行募兵法,兵农分离,兵卫国,农耕田,各不相扰,互助互利,本是莫大良法。王安石却兴出一条保甲法,每户男丁两个抽一个,强迫练武习战。农人尽力耕田都未必能养家糊口,再抽掉一个男丁,这不是扰民是什么?你难道没有听说有农夫为逃保甲,不惜断指自残?”宋齐愈忙道:“保甲法练武习战都是在农闲期间,并不会妨农。何况,本朝承平百年,人不知战事,一旦强虏攻来,如何应付?”江渡年高声道:“每年耗费亿万国库,养兵用来做什么?”宋齐愈答道:“养兵自然是备战卫国,但兵未必能处处防护得到,就如眼下东南内乱,若百姓平日习战,到这时便能防卫乡里。”章美道:“保甲法已行了几十年,这东南依然被方腊肆虐席卷,何曾见到什么防卫?”宋齐愈道:“那只因平日练习不够。”七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全都铁青着脸,半晌,简庄才缓缓言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宋君既然无视百姓怨愤,执意推崇新法,便是与天下万民为敌,也是与我们几位为敌。我这陋宅难留宋君,宋君请!”宋齐愈顿时愣住,没想到简庄竟至如此,再看其他六子,都冷着脸,齐齐瞪着他。他知道没有回还余地,只得站起身,勉强笑了笑:“今天争得过于执着了,还请诸位谅解,那我就先行告退。”众人都低下眼,并不看他。宋齐愈又笑了笑,转身离开了简家。第十五章 空宅、毒杀人多昏其心,圣贤则去其昏。——《二程遗书》赵不尤搭船前往应天府。章美和郎繁都去了应天府,一死亡,一失踪,而消失的梅船也来自应天府。目前疑团重重,必须亲自去查访一下。下船后,随便吃了些东西,便租了匹马,骑着前往简庄说的那个地址——复礼坊朱漆巷。应天府虽不及汴梁繁华,毕竟是大宋南京,也是天下一等富庶之地。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找到朱漆巷,巷子不宽,不过青石铺路,十分清幽。赵不尤见巷口石墩子上坐着一位老者,正在晒太阳,便下马向他打问。“梁侍郎家?巷子里面那棵老榆树边就是。不过你不必去了,他家没有人。”“哦?是搬走了吗?”“搬走半年多了,全家都回南边家乡去了。那院宅子一直空着,托给南街的蒋经纪替他们典卖,至今还没有合适的买主。”赵不尤望向那棵老榆树,树边那院宅子大门紧闭,门前积着些落叶,果然是许久没人住了。他谢过老人,刚要走,但转念一想,又回身问道:“老人家是住在这巷子里?”“是啊,就在梁侍郎家斜对过。”“老人家,我再请问一下,这一阵都没有人去过梁侍郎家吗?”“有倒是有,寒食前几天,蒋经纪带了两个人来,那两人住了进去,我还问过蒋经纪,他说那两人赁了那宅子。不过,那两个人看着有些不尴不尬,并没有什么家什,只带了几条铺盖,才住了没几天,就走了。”“哦?他们是哪天离开的?”“似乎是清明前一天。”“他们住在里面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去过那宅子?”“有。前前后后好几个人。”“有没有一个身穿白襕衫,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几个都是年轻男子,太学生模样的倒没见。”赵不尤想章美或郎繁就算来了,穿的恐怕也是常服。便又问道:“老人家,那位蒋经纪住在哪里?”老人指着南边街口:“那里有家汪大郎茶坊,蒋经纪常日在他家混,你过去一问便知。”赵不尤又谢过老人,牵马走到南街口,果然有间茶坊,旗招上大大一个“汪”字。他将马拴在店口木桩上,刚要走进茶坊,无意间一扭头,见身后不远处一个路人猝然停步,迅即闪到旁边一棵粗榆树后,只露出一小截身子,穿着石青绸衫。赵不尤心里微有些起疑,正在张望,茶店店主笑着迎了上来:“客官喝茶?”“我是来寻一个人,蒋经纪。”“那就是——”店主指了指窗边座上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和对面一个老者下棋。赵不尤便走了进去:“请问你是蒋经纪?”“是。你是……”蒋经纪拈着棋子抬起头。“抱歉,打扰两位了。我想请问一件事。”“什么事?”“前几日,是否有人经你的手租赁了梁侍郎家的宅子?”“是。”“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只说一个姓胡,一个姓……对,姓杨,名字我也不知道。”“赁屋都要找保人、签契书,他们没有签?”“那两人说是替自家主人寻宅子,他家主人挑剔得很,得先住几天试试看,还要找道士相看风水,中意了才签约。他们只交了五天的保银,我想着反正宅子空着,就让他们先住住看。清明过后,我去寻他们,竟已经走了,连院门都没锁。奇怪——”赵不尤仔细留意蒋经纪语气神色,应该没有说谎。简庄是从朋友处得来的梁侍郎家的住址,他恐怕并不知道梁侍郎一家早已南下归乡。照蒋经纪所言,那两个人来租赁梁侍郎家宅子,却只试住了几天,日期又恰好是寒食、清明,而梅船、郎繁、章美、宋齐愈……几桩事件也正好在这几天内发生,这是巧合?那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真的只是来试住房子?他家主人又是何人?赵不尤道过谢,出了茶坊,向那棵榆树望了一眼,树后那人已不见了。赵不尤来应天府前,曾去找过顾震,顾震写了封引介信给赵不尤,让他去应天府寻一位掌管船户户籍的主簿,姓回,是顾震的故友。赵不尤到府里打问,找见了回主簿,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样子十分和善。他读了顾震的信,忙叉手致礼:“久闻赵将军威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幸会!幸会!”“回兄言重了,”赵不尤回过礼,问道,“在下此次来,是想打问梅船船主梅利强的讯息。”“几天前收到顾震的信,我已经去查问过了,梅利强去年就已经死了。”赵不尤一惊,清明那天死在新客船上的船主并非梅利强?那他是谁?他为何要冒充梅利强?那个叫谷二十七的船工为何要说谎?他忙问:“去年什么时候?如何死的?”“是去年腊月。据他妻子说,夜里喝醉跌进水里淹死的。”“他的船呢?”“他妻子和两个儿子都不愿再经营那船,已转卖给他人了。”“卖给了什么人?”“是一位杭州的船商,有卖契,我抄了一份。”回主簿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赵不尤,赵不尤接过一看,关于买家,上面只写了“杭州船商朱白河”,身份来历都不清楚。再看卖价,竟是八百贯。梅船并非新船,时价最多五百贯。造一只新船也不过六百贯,朱白河为何要用如此高价买下梅船?他和冒充梅利强的船主是什么关系?难道是一个人?应天府已查不出什么,赵不尤告别回主簿,把租来的马还了回去。刚离开鞍马店,眼角无意中扫过一人,石青绸衫,是个壮年男子,正在斜对街一个书摊子边翻书。赵不尤一眼便看出,那人的手势神态,没有丝毫心思在书上,显然是在装样子。此人应该正是方才茶店门外躲到榆树后的那人,他在跟踪自己。正愁找不到线索,赵不尤装作不见,抬脚走向码头。走了一段路,发觉那个男子果然在后面跟了上来。应天府去往汴京的船只都泊在西城门外的河岸边,赵不尤找好一只客船,船主还得等客,他便先去岸边一座茶坊里,要了两样菜、一瓶酒。他原本要坐到临河的座上,但那男子跟到码头后,不知躲到了哪里,应该就在附近,赵不尤便选了靠里一个座,能望见河岸,但岸边的人不容易看见自己。酒菜上来之后,他一边吃,一边偷眼望着河岸,那个石青绸衫果然走了过来,装作没事闲逛的样子,赵不尤忙侧转身低头吃菜。那男子走到那只客船边,向船主打问了些什么,随即上了那船,走进客舱里。他竟要跟到船上去,赵不尤放心吃起来。吃过后,他见店主五十多岁,待人活络,便问道:“店家,你可是常年在这里经营?”“可不是,这店从我祖父算起,已经三代了。”“你可知道一个叫梅利强的客船船主?”“老梅?他是我家的常客,跟我年纪差不多,可惜太贪杯,去年腊月喝醉跌进水里淹死了。”“他死后这三个多月,你可再见到过那只梅船?”“听说梅船已卖给外乡的客商了,被买走后,再没见过,直到前一阵,我似乎看到过一次。”“什么时候?”“嗯……大约是寒食第二天,开始动火了。那船从我门前驶过去,我见船帆上似乎有一大朵梅花图样。不过那天生意好,店里忙,只看了一眼,没工夫细看。”这时水边那只客船的船主在船头大声招呼,船要开了,赵不尤便付了饭钱,谢过店家,下岸上了船。这船也是两排六间小客舱,船主将赵不尤安置在左边中间的小舱里。大舱中没见那个石青绸衫,应该在小舱里,不过小舱门都关着。赵不尤便不去管他,走进自己舱里,坐在床头,斜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又思索起来。目前既无法得知那个冒充梅船船主之人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郎繁和章美为何要在寒食节来应天府。梅船又凭空消失,船上二十几个人一起死于另一只客船,唯一的活口谷二十七又服毒自尽……自从开始做讼师,他经手过数百个案子,从没有哪个案子如此离奇迷乱,更未如此茫然,毫无入手之处。虽然如此,他却并不气馁,心想再离奇,也是人做出来的事情,正如程颐、程颢二先生所言,天下之事,无非理与欲。做这事的人,必定出于某种欲,也必定依循某种理。当然二程之“理”是天理、仁义,而赵不尤自家体会,理不但有善恶之理,更有事物之理。比如执刀杀人,其中既有善恶是非之理,也有为何杀人及如何杀人之理,即事物之理,这无关善恶对错,只是事物真相。若连一个人是否杀人,因何杀人都不清楚,就难以判断是非对错。真相在先,善恶在后。不过,无论如何,只要顺着“理欲”二字,总能查明真相,不同只在于迟速。他理了理头绪,接下来,得摸清楚这几件事——其一,简庄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应天府梁侍郎地址?其二,去十千脚店查问,寒食节前和郎繁密会之人是谁?其三,郎繁生前将两朵梅花藏在墨筒之中,是否有什么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