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到1893年10月之前,我已经断断续续地自学了多种类型的科目。我阅读了希腊、罗马和美国的历史。我有一本盲文法语语法书,而且已经学习了几句法语。为了自娱自乐,我经常默默地在脑海里做一些小练习。我用随意想到的新单词造句,而且不太理会语法规则和其他的技术性问题。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我甚至尝试掌握法语发音,因为我在这本书里发现了所有字母和音节的发音讲解。当然,对于宏大的目标而言,这种努力是远远不够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在淫雨霏霏的日子里,我总可以有事可干。就这样,我所掌握的法语知识足够使我阅读有趣的拉封丹的寓言,莫里哀的《屈打成医》,以及拉辛的《阿达莉》中的段落。 我也用相当多的时间来提高我的说话能力。我大声地为苏立文小姐朗读课文,背诵我喜爱的诗歌章节;她则纠正我的发音并帮我断句和改变词形。总之,直到1893年10月,也就是在我从参观世界博览会的疲劳和兴奋状态中恢复平静之后,我才开始在固定时间内学习一些特殊的课程。 那时,我和苏立文小姐正在宾夕法尼亚州的霍尔顿,当时我们客居在威廉?韦德先生家。艾恩先生是韦德先生家的邻居,他是一个优秀的拉丁语学者,所以跟他学习拉丁语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在我的记忆中,艾恩先生是一个生性乐观、博学多闻的杰出人士。他主要教我拉丁语语法,但是他经常帮我解决算术难题--对我而言,那些数字运算实在令人挠头。艾恩先生还陪我一起读丁尼生的《悼念》。我以前也读过很多书,但是从来都不曾看到过任何批判性的观点,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具有思辨思想的作家,我认同他的文风,正如我认同一个朋友的牵手一样。 起初,我是抱着很不情愿的态度学习拉丁语的。对你所遇到的每一个单词进行分析--名词属性,所有格,单数,阴性--似乎是一种浪费时间的愚蠢举动,尤其是当这些词的意思十分清楚明了的时候。为了能用这些拉丁词描述我的宠物,我还是学到了一些知识--目,脊椎动物;门,四足动物;纲,哺乳动物;属,猫科;个体,虎斑猫。随着学习的深入,我变得越来越有兴趣,语言之美实在难以言说。我常常读拉丁文文章自娱自乐,我会把学过的词挑选出来并体味其中的含义。在其后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中止过这种消遣。 我想,没有任何事物比因一种语言而产生的倏忽即逝的影像和情感更具魅力。我只是刚开始熟悉这种语言,但是,我的思想已经穿越了精神的天空,它已经被瞬息万变的幻想重新塑造和着色。上课的时候,苏立文小姐就坐在我的身边,她会把艾恩先生说的话在我手上拼写出来,而且帮我查生词。在启程返回亚拉巴马老家时,我已经开始读恺撒写的《高卢战记》了。 第十七章 1894年夏天,我参加了美国聋哑人语言教育促进协会在肖陶扩湖举办的文化讲习班。根据安排,我应该前往纽约市的赖特休梅森聋哑人学校。在苏立文小姐的陪伴下,我于1894年10月到了那里。这是一所专门为发展高级有声文化和唇读训练而兴建的学校。除去必修的科目,在这所学校学习的两年之中,我还要学习算术、自然地理学、法语和德语课程。 瑞米小姐是我的德语老师,她能用手语字母同我交流,在我掌握了少量词汇后,我们就利用每一次机会用德语谈话。几个月之后,我几乎能听懂她所说的任何事。在第一年快结束的时候,我怀着极大的兴致阅读了《威廉?退尔》。事实上,我认为我在德文学习上取得的进步要远远胜过其他学科。我发现法语相当难学。我跟随奥里维埃夫人学习法语,这位法国女士不懂手语字母,因此她只能口述授课,而读懂她的唇语实属不易,所以同德语相比,我学习法语的速度要慢得多。尽管如此,我仍设法重读了《屈打成医》,这本书确实非常有趣,但是两相比较,我更喜欢《威廉?退尔》。第25节:海伦.凯勒自传(25) 我在唇读和讲话方面取得的进步同老师们的授课并没有直接关系,我的动力只有一个,我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样开口说话。而我的老师们也相信这个目标一定能够实现,但是,尽管我们同心协力携手向前,我们仍然没有达到理想目标。我想,或许是目标定得太高,因此失望也就在所难免了。我依然把算术当做一门充满陷阱的学科,我徘徊在竖立着"猜想"标牌的危险边境,还要避免给自己,以及身在宽阔幽谷中的人们惹一身麻烦。当我不再猜想时,我便欣然接受各种结论,而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错上加错。另外,我感官上的迟钝更加剧了我的理解困难。 虽然种种失望令我一度消沉沮丧,但是我对其他科目的学习兴趣依旧未减,尤其是自然地理学。了解自然界的奥秘是一种乐趣:比如风如何--就像《圣经?旧约》中所描绘的那样--自天堂的四个角落遍吹四方,水蒸气如何从大地的尽头飘升至天空,河流如何在巉岩峭壁间劈风斩浪,群山如何被大地所倾覆,人类又是以何种方式战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自然之力的。在纽约的这两年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时光,每每想起,我都会感到由衷地开心。 我尤其记得我们每天在中央公园的集体散步,对我而言,这是这个城市唯一令我感到称心如意的所在。我从未在这个大公园里遗漏掉半点快乐。我喜欢对每一次的公园漫步进行描述,因为这里的美无处不在,我在纽约的九个月中,每天都可以感受到多姿多彩的盛景佳境。 春天,我们会到各种有趣的地方旅行。我们驾船航行在哈德逊河上,徜徉在布莱恩特所吟唱的芳草依依的岸边。我喜欢河边断崖朴素雄浑的野性之美。沿河而行,我们参观了西点军校,游览了华盛顿?欧文的家乡泰瑞镇,我还在"睡谷"中走了一遭。 赖特休梅森学校的老师们始终为学生的利益着想,他们会以学生的兴趣作为教学出发点,他们很少对年幼的学生做强行灌输,而且,他们会引领这些身患残疾的孩子走出蹇涩的生存环境。 在我即将离开纽约的时候,快乐的时光已经被伤感的阴云所笼罩;除了父亲的去世,我从未承受过如此巨大的悲伤。1896年2月,波士顿的约翰?P.斯鲍尔丁先生去世了。只有那些认识他并对他最为敬重的人,才会理解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多么深厚。他以其谦逊而优雅的态度把愉悦带给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给予了我和苏立文小姐最慷慨无私的关怀。每当想到他的慈爱,我们眼前就会立刻浮现出他那关注的神情,所以,无论我们在生活学习中遇到了多么大的困难,我们都不会感到气馁无助。斯鲍尔丁先生的去世给我们的生命留下了无法弥补的巨大空白。 第十八章 1896年10月,我进入剑桥女子学院学习,这也是为迈入拉德克利夫学院做准备。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去韦尔斯利参观。当时,我的宣言令我的朋友们为之一惊:"将来我也会上大学--但是要上就上哈佛大学!"于是他们问我为什么不选择韦尔斯利学院,而我却回答说那所学院里只有女生。从那时起,上大学的念头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进而变为一种坚定不移的愿望。可以说,这种愿望激励着我迈入学位争夺战的行列,而我的对手是一些能看能听、耳目俱全的女孩子。当然,我也要面对身边那些明智而现实的朋友们的强烈反对。在我离开纽约的时候,上大学的想法已变成不可动摇的既定目标,因此我下定决心前往剑桥。可以说,这是为实现我上哈佛的童年宣言而选择的最接近目标的一条路。 根据剑桥女子学院的安排,苏立文小姐将同我一起上课并负责为我翻译授课的内容。 当然,我的导师没有任何教授残疾学生的经验,所以,我与老师和同学们交流的唯一手段就是唇读。我第一学年学习的课程包括英国历史、英国文学、德语、拉丁文、算术、拉丁文写作和一些临时性课程。即便是那时,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上大学做学业准备,但不管怎么说,在英语方面,我已经接受过苏立文小姐很好的训练。因此,我的学院老师很快就发现,对于那些指定课本,我并不需要特别的传授。此外,我在法语学习上的起点也很高,而德语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科目,所以,在最初的六个月当中,我用心学习的只有拉丁文。第26节:海伦.凯勒自传(26) 尽管具备了这些优势,但是一些很严重的障碍仍对我的学业造成了影响。苏立文小姐不可能把所有指定的书籍在我手上拼写出来。尽管我在伦敦和费城的朋友们正在不遗余力地制作盲文书籍,但是,将这些课本转换成浮雕文字以解我的燃眉之急,这实在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因此,我不得不将拉丁文誊写成布莱叶盲文,这样我就能和其他女孩一起背诵课文了。我的导师们很快就熟悉了我那不完美的语音,而且能迅速地解答我的问题并纠正我的错误。虽然我不在课堂上记笔记或者做练习,但是我会把所有的作文和(盲文)翻译用家里的打字机完成。 每天,苏立文小姐都会陪我走进课堂,她会以无限的耐心把老师们讲的所有内容在我手上拼写出来。其间,她还要帮我查找生词,并且一遍又一遍地为我读笔记和尚未译成盲文的书籍。这种冗长乏味的工作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我的德文老师弗劳?格鲁特女士和院长吉尔曼先生是学院里仅有的两位能用手语字母授课的老师。没有人能切实体会到可爱的弗劳?格鲁特女士的拼写是多么地缓慢和不熟练。尽管如此,她仍然不辞辛劳地一周两次为我拼读授课,而苏立文小姐也可以稍作喘息。可以说,每一个人都会对我们慷慨相助,但最终只有"一只手"能够把苦差变为乐事。 那一年,我结束了算术课程的学习,复习了拉丁文语法,还读完了三章《高卢战记》。另外,一半靠苏立文小姐的帮助,一半靠我自己的手指,我还"阅读"了一些德文著作。席勒的《钟之歌》和《潜水者》,海涅的《哈尔茨山游记》,弗赖塔格的《从弗雷德里希大帝的国度来》,里尔的《美的诅咒》,莱辛的《明娜?冯?巴尔赫姆》,以及歌德的《诗与真》。我怀着极大的兴致阅读了这些德文名著,尤其是席勒笔下的恢弘诗篇,比如他对腓特烈大帝所取得的历史成就的赞颂,以及对歌德个人生活的描述。我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读完了《哈尔茨山游记》,这部诗集可谓妙语连珠,对醉人美景的描写随处可见--紫藤覆盖的山野,阳光下水波潋滟的溪流,蛮荒之地,神圣的仪轨和传奇,尘封已久的"灰衣姊妹",富于想象力的年纪--只有那些对大自然怀有"真挚的感情和独特鉴赏品位"的人,才能够写出如此生动的诗句。 那年,吉尔曼先生曾教过我一段时间的英语文学。我们一起阅读《皆大欢喜》,伯克的《与美国和解的演讲》,还有麦考雷的《塞缪尔?约翰逊的一生》。吉尔曼先生广博的历史学识和文学素养,加之其巧妙的讲解方式,使我切实体会到了学习的轻松与快乐,这完全不同于我在课堂上被灌输的那些教条性知识。 伯克的演讲比我所读过的任何一本政论书籍更具有教育意义。我心潮起伏,在我面前,两个生活在共同屋檐下的敌对民族似乎在朝着和解的道路上迈进。令我越来越不解的是,面对伯克那激昂澎湃而富于雄辩的演讲,乔治国王和他手下的众臣怎么可能充耳不闻,置我们的胜利和他们的耻辱于不顾呢?对于这位大政治家所持的党派立场和人民的立场之间的关系,我在随后的研读中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我觉得,像这样一粒如此珍贵,蕴涵着真理和智慧的种子,竟然被湮没在无知和腐败的稗子中,这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麦考雷写的《塞缪尔?约翰逊的一生》都很吸引人。这位在克鲁伯街上啃着面包的落魄男人令人同情,然而,即使在身体和灵魂遭受双重磨难的情况下,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友善的言行,还向贫穷无助的人伸出援手。我为他取得的成功而欢欣鼓舞,而对他的过失则视而不见--奇怪的是,尽管重压缠身,但是种种压力并没有摧垮他的意志,那些瑕疵也无损于他的人格。麦考雷以其出色的文笔化腐朽为神奇,令生动的人物跃然纸上。他的信念偶尔也会让我感到厌倦,但是他那为探寻真理而孜孜以求的精神,使我看待事物的态度变得更加理性了;同我听到"大不列颠的狄摩西尼"雄辩演说后的敬畏之情相比,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第27节:海伦.凯勒自传(27) 在剑桥学习期间,我平生第一次沉浸在同学之间的友谊当中。当然,这些同学都是能看能听,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我和其他几个同学住在与学校相连的一幢房子里,豪厄尔斯先生曾在这里居住过,所以说,我们可能都从这所房子里得着点"仙气"。同学们的很多游戏我都参加,甚至是雪中捉迷藏;我和她们一同远足;我们还会在一起讨论功课,高声朗读我们感兴趣的文章。有些女孩学会了同我"交谈",这样苏立文小姐就用不着为我重复她们的话了。 那一年,我的母亲和小妹妹和我一同度过了圣诞节。其间,热心的吉尔曼先生还把米尔德莱德安排在他的学校读书。就这样,米尔德莱德和我一起待在了剑桥,差不多有六个月的时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我们在一起分享快乐;我们俩互相帮助,一学就是好几个小时。那真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时光。 1897年6月29日至7月3日,我参加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预科考试。我报考的科目有初级和高级德语、法语、拉丁文、英语、希腊语和古罗马史。几门考试总共用了九个小时。我不仅通过了全部考试,而且德语和英语成绩是"优等"。 在此,将我参加考试的程序做一番介绍或许是无伤大雅之举吧。参加考试的学生应该在十六个小时内通过测试--包括十二个小时的初级考试和四个小时的高级考试。一般来说,做完这些答卷至少也要五个小时。试卷于早晨九点在哈佛启封,并且用特别邮件送到拉德克利夫。每一个应试者都被登记在册,但与其对应的不是姓名,而是一个号码。我是第233号,因为我必须要使用一台(盲文)打字机的缘故,所以我的识别号码是无法隐藏的。 校方为我考虑得相当周到,我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房间考试,因为打字机的敲击声会影响到其他同学。吉尔曼先生亲自用手语拼写的方式为我读考题,为了不受打扰,房间门口还设置了一名守卫。 第一天进行的是德语考试。坐在我旁边的吉尔曼先生首先通读一遍考题,然后再一句一句分开读;与此同时,我也跟着大声重复,以表明我听清了他说的话。考题有些难度,在用打字机打出答案的同时,我的心里也感到惴惴不安。吉尔曼先生把我的答题拼给我听,如果我觉得有必要的话就做一些修改,然后他再把修改后的内容插入到答题中。我想说的是,在我以前所参加的任何一次考试当中,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在拉德克利夫,没有人会为我读试题,而且我也没有机会修改错误,除非我能提前做完答卷。也就是说,我可以利用有限的几分钟时间,根据自己的回忆修改疏漏之处,然后,再把改正后的答案写在卷子的底部。假如说我初试的成绩比复试要好的话,原因有两个,首先,复试时不会有人为我读试卷;其次,初试时的科目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我在剑桥学院学过的课程,而复试就不一定了。还好,在那一年年初,我已经通过了英语、历史、法语和德语的考试,吉尔曼先生用的是哈佛以前的正规试卷。 最后,吉尔曼先生把我的答卷送交到主考官手中,他还在试卷上附加了一纸证明:我,第233号考生,独立完成所有答题。 所有其他科目的考试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不过后面的考试都不像第一门这么难。我记得在考拉丁文的那天,施灵教授来到考场告诉我说,我已经圆满地通过了德语考试。这一消息令我信心倍增,于是,我带着放松的心情完成了后面所有科目的考试。 第十九章 当我在吉尔曼的学校开始第二年的学习生涯时,我满怀希望,内心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是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遇到一些意外的难题。吉尔曼先生认为我在这一年里应该以学习数学为主。当时我学习的课程有物理、代数、几何学、希腊语和拉丁文。不幸的是,我需要的许多书都没有被制成盲文,因此在有些科目上,我缺少了必要的学习工具。而且,这些科目都是很多人一起上的大课,老师不可能为我做单独辅导。苏立文小姐只得把所有的课本读给我听,还要为我翻译老师的话。十一年来,她那双神奇的手头一次流露出力不从心的迹象。第28节:海伦.凯勒自传(28) 对我而言,在课堂上求解物理题,进行代数和几何运算都是必须要掌握的技能。起初我无法顺利地学习这些知识,直到我们购置了一台盲文书写器。通过这台机器,我可以把自己的工作进程记录下来。我无法看到那些画在黑板上的几何图形,我获取形象认识的唯一手段,就是以一个靠垫做依托,再把几何图形用或直或弯的细铁丝拼接出来。我不得不在脑海中描摹这些图形。正如凯斯先生在他的报告中所说的那样,我不但要抓住图形的形状,还要进行假设、演算和推理论证。一言以蔽之,每一个环节都是一种障碍。有时候我感到勇气尽失,而且脾气恶劣,我的坏脾气甚至指向了苏立文小姐,而在我所有的良师益友当中,她是唯一一个能抚平我内心伤痛的人,她能够"将曲线捋直,令崎岖之地变成坦途"。 渐渐地,我的困难开始消失了。随着凸版书籍和一些辅助用具的增添,我带着重拾的信心重新投入到学习之中。代数和几何这两门课程仍在继续同我的努力相抗衡。正如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我天生缺乏数学头脑,对不同的点面关系总是不能很好地理解。那些几何图形很是令人头痛,因为我无法看到不同图形之间的关系,即使在垫子上摆放也不行。直到凯斯先生教了我一些数学知识之后,我才踏进了几何学的门槛。 正当我开始克服种种困难的时候,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就在我需要的(盲人)专用书快要到位的时候,吉尔曼先生不顾我的严词反对,对苏立文小姐纵容我的用功过度提出了忠告,他还削减了我背诵课文的次数。起初,我们曾达成协议,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应该用五年的时间为上大学做准备。但是在第一年年终的时候,我以优良的考试成绩向苏立文小姐、哈勃小姐(吉尔曼先生聘用的院长),还有其他任何人证明,我并不需要那么漫长的准备时间,有两年时间足矣。一开始吉尔曼先生同意我的想法,但是当我在学业上遇到了稍许的困惑时,他便认定我用功过度了,并且认为我还应该在他的学校里再学三年。我不喜欢他的计划,我更愿意进入大学继续深造。 11月17日早晨,我感觉身体不适,所以就没有去上课。虽然苏立文小姐知道我的小病并无大碍,但是听到消息的吉尔曼先生断言我的病情不容乐观,于是就对我的课业安排做出了调整,其结果就是我不可能随班参加期末考试了。最终,吉尔曼先生和苏立文小姐的分歧直接导致了我的母亲把我和米尔德莱德从剑桥女子学院接走。 经过了短暂的耽搁,学校安排我继续学习,这次我的导师是剑桥的默顿?S.凯斯先生。这一年的冬天,除了在学校学习,我和苏立文小姐的其余时间都是同我们的朋友一起度过的。我们的朋友钱伯林家住在兰瑟姆,那里距波士顿二十五英里远。 1898年2月至7月,凯斯先生每周两次来到兰瑟姆,主要是教我代数、几何、希腊语和拉丁文课程。苏立文小姐为他做翻译。 1898年10月,我们返回了波士顿。在其后的八个月中,凯斯先生每周给我上五次课,每次大约一个小时。每次上课,他首先解答我上一节课不懂的难点,然后再布置新作业;同时,他把我在打字机上完成的希腊文作业带回家修改,等下次上课时再把作业退给我。 我正是以这种方式为上大学做着准备,其间从未间断。我发现,同接受课堂灌输相比,自学的过程更加容易,也更富有乐趣。自学时不会有仓促之感,也不会造成思维混乱。我的导师有充足的时间解答我的疑问,所以,我学得又快又好,其效果远比在学校学习要好。不过,同我所学的任何其他课程相比,数学仍然是最令我感到棘手的问题。如果代数和几何能有外语和文学一半那么容易就好了,但是即使像数学这样的课程,凯斯先生也把它变得多了些趣味。他成功地将复杂问题分解至我能够理解的最小片段;他时刻令我的思维保持在活跃和求知的状态。他训练我运用理性的思维,冷静而客观地寻求事物的结论,而不应该漫无目的地误打误撞。他总是对我宽容有加,尽管我的愚蠢可能会令约伯也失去耐心,可是无论我的理解是多么地迟钝,他始终对我抱有信心。第29节:海伦.凯勒自传(29) 1899年6月29日和30日,我参加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入学考试。第一天考的是初级希腊语和高级拉丁文,第二天是德语、代数和高级希腊语。 校方不允许苏立文小姐为我读试卷,所以,学校就雇来了尤金?C.维宁先生为我把试卷译成美式布莱叶盲文。维宁先生是帕金斯盲人学院的一位教师,除了写盲文,他对我就像陌生人一样,并不同我交流。而监考人也是一个陌生人,他也不打算以任何方式同我交流。 在对付语言方面,盲文可以说是绰绰有余的,但是一旦用到几何和代数上面,问题就来了。我感到既困惑又沮丧,尤其是代数,在这上面我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事实上,我对这个国家通用的所有字母盲文熟稔于心--英式、美式,以及纽约浮点式;但是面对几何和代数变化多端的符号和标记,这三种盲文体系的表现形式却是大相径庭,而在代数课中,我只使用过英式盲文。 在考试前两天,维宁先生给我寄来了一份哈佛以前用过的代数试卷。令我感到沮丧的是,这是一份美式标注的(盲文)试卷。于是,我立刻坐下来给维宁先生写信,请他给我解释那些符号的意思。随后,我收到了另外一份试卷和一张数学符号表,就这样,我开始着手学习这些符号标注。当时正是代数考试前一天的晚上,而我还在拼命地分析那些异常复杂的标注,我还是无法知道大括号、圆括号和根号的组合排列方式。凯斯先生和我全都愁眉不展,我们对第二天的考试有了不祥的预感。好在我们在考试那天提前到了一小会儿,而且请维宁先生详细地解释了美式符号的用法。 在几何考试中,我还是遇到了标注不清的问题。过去我一直习惯于按照行列印刷的方式阅读命题,或者是把命题在我的手上拼写出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尽管那些命题就摆在我面前,我还是被盲文搞糊涂了,而且我无法把我读到的内容清晰地呈现在脑子里。考代数的时候,我仍然遇到了相同的问题。总之,我想困扰我的正是我刚刚学到的那些符号。此外,我也无法看到自己在打字机上写下的东西。而我以前总是用盲文和头脑进行工作学习的。凯斯先生一贯鼓励我以心智解决问题,他并没有特别训练我如何书写答卷,因此,我只能承受漫长而痛苦的考试过程。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示范文本,以便根据考题要求形成自己头脑中的概念。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把所有的符号都理解无误了。我发现随机应变实属不易。 但是我不会指责任何人。拉德克利夫学院的行政委员会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会想到他们为我设置的考试障碍有多艰巨,他们也不会理解我必须要克服怎样特殊的困难才能够完成考试。我想,如果说他们是在无意之间在我的成长之路上设置了障碍的话,那么,当我知道自己有能力将这些障碍一一攻克的时候,我依旧会感到无比宽慰。 第二十章 为踏入大学校门所做的拼搏结束了,现在,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然而,在入学之前,人们认为最为稳妥的计划,就是我应该在凯斯先生门下再学一年。因此,直到1900年秋天,我才实现了上大学的梦想。 我仍然记得入学第一天的情景,对我而言,那真是兴味盎然的一天。我期盼这一天已经很多年了。在我心里蕴涵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它比朋友们的规劝更具有说服力,它甚至比我内心的祈求更加强烈,它驱策我竭尽全力向那些耳目功能俱全的正常人看齐。我深知行路艰难,但是我有克服一切困难的雄心。我将睿智的古罗马格言铭记于心:"虽然被逐出罗马,却依旧活在罗马城下。"我已被阻挡在知识的大道之外,那么我只能迫使自己穿越人迹罕至的乡村小路--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我当然知道大学里面遍布着许多条这样的小路,在行进途中,我用双手触摸到的姑娘们都怀着和我一样的心理,她们勤于思考,热爱知识,而且斗志昂扬。 我满怀激情地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在我面前,我看到了一个光明而美丽的新世界;内心深处,我已经做好了接纳一切知识的准备。在神奇的精神王国里,我会拥有像其他人一样的自由。这个王国的子民、风景、习俗、欢乐和悲伤也应该是鲜活而真切的。这里的讲堂挤满了伟大而睿智的灵魂,我把讲台上的教授们视做智慧的化身。第30节:海伦.凯勒自传(30)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大学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浪漫。我那年幼无知的美丽梦想随即变得暗淡无光,如同平淡无奇地过日子。渐渐地,我开始感受到了上大学的种种不利因素。 令我感触最深的是时间不够用。过去,我习惯于利用时间来思考问题或表达观点。我们会在某个夜晚围坐在一起,倾听发自心灵的歌声,只有在悠闲恬静的时刻,你才能听到诗一般的旋律在深深地拨动着灵魂的心弦。但是在大学里,你没有时间同自己的思想谈心。你上大学就是为学习来的,似乎并不是为了思考而来的。一旦你步入学习的大门,你就要把最钟情的乐趣--独处、书籍和幻想--连同飒飒作响的松树一起留在外面。我想我应该从思想中寻找到一些慰藉,并以此作为我未来幸福的积蓄。但问题是我没有足够的资本来支取当下的快乐,因而也不可能储存对抗凄风苦雨的财富。 我第一年主修的科目有法语、德语、历史、英文写作和英国文学。在法语读物方面,我阅读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尔弗莱德?德?缪塞和圣伯夫的著作。我阅读的德语作品主要来自歌德和席勒。此外,我还迅速地重温了从罗马帝国陷落到18世纪这一阶段的全部历史。在英国文学方面,我尝试用批评性的眼光研读了弥尔顿的诗歌和《论出版自由》。 常有人问及我是如何克服大学学习的不便的。当然,在课堂上我的情况是独一无二的。教授的声音很微弱,他似乎正在通过一个电话来说话。授课内容会(被苏立文小姐)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拼写在我的手上,在努力跟上老师讲话速度的同时,老师本人的个性反而在我面前消失了。滔滔不绝的词语流淌过我的手心,恰如猎犬追逐行将消失的野兔。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不觉得自己比用笔记录的姑娘们差到哪里。假如整个心思被机械性的听讲和手忙脚乱的记录所占据,那么你就不可能过多地留意到讲义的内涵或风格。我无法在上课时做笔记,因为我的双手正忙于"听讲"。通常我会在到家后把能记得的内容草草写下来。此外,我还要在打字机上做习题,记笔记,写评论,完成课堂测验和期中期末考试,这样教授们就不难发现我掌握的内容是多么有限。当我开始学习拉丁文音韵学时,我设法向我的导师解释了一套显示不同音节和词汇量的(盲文)系统。 我使用一台哈蒙德牌打字机。我曾尝试过很多机型,但是我发现哈蒙德牌打字机是最符合我工作要求的机器。这种打字机具有可变动的键盘,你可以移动若干滑梭,每移动一次就会转换成不同的字体--你可以在希腊语、法语或者数学字符之间转换,总之,完全视你使用的情况而定。缺少了这种打字机,恐怕我就无法上大学了。 在诸多课程之中,盲文版本的课本屈指可数,所以在看书时,我只得把书中内容拼写在手上。同别的同学相比,我要花更多的时间准备功课。手指阅读耗时费力,而且我还要面对别人不会遇到的困惑。每时每刻,我都要集中精力让自己的意识处于兴奋状态,我会一口气花好几个小时阅读几章内容。事实上,我生活在一个没有女孩嬉笑、歌唱和舞蹈的世界里,而这样的生活常会令我生起抗拒心理。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找回了愉快的感觉,我为心中的不满情绪感到好笑。毕竟,每一个渴望获得真才实学的人都必须要独自攀登"希尔要塞",对我而言,那里没有直达顶峰的大道通衢,我必须以我自己的方式蜿蜒行进。我滑倒过很多次,但是我仍然会爬起来向着隐藏的重重障碍冲击。我每发一次脾气,就能更好地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步履蹒跚,长途跋涉,只为了取得那一点点的收获。我备受世人的鼓励,我满怀期盼越爬越高,宽广的地平线已经浮现在我的眼前。每一次的抗争都意味着一次胜利。艰苦的努力使我触摸到了辉煌的云海,湛蓝的天空,以及愿望的高地。而且,我并不总是凭借一己之力独自奋争的。宾夕法尼亚盲人教育学院的院长威廉?韦德先生和E.E.艾伦先生为我提供了很多凸版印刷的(盲文)书籍。他们细致周到的服务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他们对我的鞭策弥足珍贵,已远远超越了常人的想象。第31节:海伦.凯勒自传(31) 去年,也就是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二年,我主修的科目有英文写作,《圣经》文学,美国和欧洲政体,贺拉斯颂诗,及拉丁文喜剧。最有趣,课堂气氛最活跃的是写作课。查尔斯?唐森?科普兰先生的写作课总是充满了妙趣横生、诙谐而睿智的语言,就那个学期而言,我觉得他比其他任何老师教得都好。他让你领略到的是最纯粹和最具震撼力的文学。在短短一个小时中,你可以尽情赏析前辈大师们的永恒魅力,你听不到多余的解释和说明,一切都让作品本身说话。由此,你会沉醉在他们那深邃的思想之中;你会全身心地陶醉于《旧约》那黄钟大吕般的雷声之中,乃至于忽略了耶和华上帝的存在;你会带着这样一种心情回家--你已经"窥见到不朽的灵魂以一种和谐的方式常驻人间,而真善美则是同上古精神一脉相承的不二准则"。 这真是令人愉快的一年,因为我所学的科目特别合我的胃口,比如经济学,伊丽莎白时期文学,还有乔治?L.吉特莱芝教授主讲的莎士比亚,约西亚?罗伊斯教授主讲的哲学史。一旦步入哲学的殿堂,你就会领略到久远年代的种种传统及其思想模式的精妙,而在不久前,这些知识在世人眼中还是陌生而不知所云的。 不过,大学并不是万能的"雅典学园"。你不会在这里遇到伟大的灵魂,也不会与智慧面面相对,你甚至感觉不到他们手指的触摸。虽然他们是确实存在的,但是他们似乎已经变成了干枯的木乃伊。在我们确信已经拥有了弥尔顿或者以赛亚之前,我们必须要将他们从知识的缝隙中抽取出来,并对其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而不仅仅是自作聪明的模仿。在我看来,很多学者都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因伟大文学作品而产生的共鸣,更多地是依赖于我们深切的同情心,而非我们的理解力。问题是留存在人们记忆中的文化精髓极其稀少。不妨说,精髓的传承犹如枝条上垂下的成熟果实--你能够寻觅到一朵花、一条根茎和一束枝条的生长轨迹,但是你却不会对滋润鲜花的天堂雨露心存感激。我不耐烦地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你要在意那些个解释和臆测?"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中飞来飞去,就像失明的鸟儿无助地在空中扑打着翅膀。当然,对于我们所读过的那些著名作品的精髓,我并没有全盘否定的意思。我所反对的只是冗长而令人困惑的评论,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观点。像吉特莱芝教授这样的大学者在阐释大师作品时曾说过,大师之作"恰如赐予盲人的新视觉"。的确,他正是把莎士比亚的诗人地位复原如初的先驱,也是带给我们光明的使者。 然而,当我试图卸载掉一半的课业负担时,结果却是每每而不可得;事实上,过重的思维负担会令你无暇分享知识所蕴涵的巨大价值。在一天之内阅读四本或五本不同科目不同语种的书籍,而且又不遗漏细枝末节,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当你带着焦虑不安的心情匆匆阅读,心里只想着各种测验和考试时,你的大脑就会变得无所适从,似乎有太多无用的小摆设堆在你面前,而如何选择就成了一个问题。当时,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以至于无法将思路理清。无论何时,只要我一踏入意识王国的领地,我就会感到自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成千上万种零零碎碎的知识就像冰雹一样在我的脑中四处飞溅,当我试图逃离险境时,传说中的妖精和校园水鬼就会紧追不舍,直到我愿意--或者说迁就那些邪恶的意识肆虐横行!--或许,我应该把顶礼膜拜的偶像统统砸碎。 不妨说,各种各样的考试正是我大学生涯面临的首要难题。虽然我曾经面对过许多次考试,而且每次都把它们打得大败而回,但是它们总是再次反扑,并且用挑衅的表情大肆要挟。直到像鲍勃?阿克莱斯这样的人物出现以后,我才感觉到信心又渐渐回到了指端。就在这些考验降临前夕,你的脑子里面塞的全都是神秘的公式和令人难以消化的椰枣--面对味道不佳的食品,你真想把自己连同书本和科学一起葬入大海深处。第32节:海伦.凯勒自传(32) 终于,恐惧时刻降临,如果你觉得自己准备就绪,那么你实在是抢到了一个有利位置,这就是说,你能够在恰当的时间召唤到你思想的潜能,从而有助于你向更高的层次迈进。有一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任凭你百般召唤也无人理睬。而最令人感到困惑和懊恼的是,正当你需要调动记忆和缜密的鉴别力的当口,你所有的这些能力竟然振翅高飞,离你而去了。也就是说,你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储存了如此多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总会在紧要关头将你拉下马。 "请对哈斯和他的功绩做简要说明。"哈斯是谁?他都做了些什么?这个名字看起来似曾相识。于是,在你储备的历史事件中,你上下求索,其过程好似在一个塞满碎布头的口袋中寻找一小块丝绸。你确信这个信息就在距你思维阶梯顶端不远的地方--你曾在查找"宗教改革运动"初期历史时见到过它。但是现在它究竟藏在哪里?于是,你翻出所有零零碎碎的知识储备--宗教革命,教会分裂,集体屠杀,政权体制--可是"哈斯"这个人在哪里呢?你会惊奇地发现,你所了解的那些事件并没有在试卷上表现出来。失望之余,你只得攫取知识储备,还要把你所学过的每一样东西悉数查验,终于,你要找的人就躲藏在一个角落里--他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全然没有意识到加负在他人身上的精神磨难。 就在这时,监考官却通知你考试结束时间已到。于是,怀着满腔愤懑,你一脚把思维的残片踢到角落里;你的头脑里塞满了革命性的计划--你想废除教授们的神圣特权,为什么他们能随意提问而无须经过被提问者的同意? 在这一章的最后两三页里,我已经隐约提到了几个人物--他们一定会转过身来嘲笑我。哈,这正是他们的风格--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用混合了种种隐喻的言辞冷嘲热讽;他们用手指着那头因遭受冰雹袭击而闯进瓷器店的公牛,以及各种面色惨白的怪物,说这是一些未经鉴别的物种!让他们嘲笑去吧。如果用十分准确的语言来描述我的生存环境,那么,面对磕磕绊绊、四处冲撞的思想意识,我会这样说:我已经对它们视而不见,而且,我还要故作深沉地说,我已经完全转变了对大学的看法。 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学习生涯仍处在来日方长的(起步)阶段,但是浪漫的光环已然褪去。从浪漫到现实的转变过程中,我所获颇丰,可以说,如果没有实践经验,你永远也不会了解到事物的真谛。在诸多经验之中,最宝贵的就是关于"忍耐的学问"。"忍耐"教给我们这样一种求学心态--我们应该把接受教育的过程视做一次乡间散步,从容不迫之间,我们的思想就会敞开胸怀,尽情地接纳天地万物。这样求得的知识犹如一波无声的思想潮汐,将我们的灵魂悄然浸润。"知识就是力量"固然正确,但是,知识更应该是愉快的,因为要拥有知识--特别是广博、深奥的知识--就需要我们具备去芜存真、点石成金的本事。了解人类进步过程中的思想和行为,你就会触摸到几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人性脉搏;如果你感觉不到脉搏的律动和爬向天国的脚步,那么你一定是个对生命的和弦充耳不闻之辈。 第二十一章 至此,我已经把生活中所发生的事件做了简要描述,可是我并没有向人们展示我对书籍的依赖度有多么大--这不仅仅是因为书籍带给人们愉悦和智慧,而且,它还能使人们通过自身的眼睛和耳朵获得知识。事实上,在我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书籍的功效要远远大过其他求知方式,所以,我要从最初的阅读经历开始讲起。 我第一次阅读故事的时间是在1887年5月,那时我七岁。自此以后,我便如饥似渴地攫取任何印有文字的纸张,凡是在我"饥饿的指尖"所触及的范围之内,我都不会放过。但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在我接受教育的早期阶段,我并没有进行有规律的学习,也没有依照任何原则来阅读。 最初,我手头只有很少几本凸版(盲文)书籍--几册启蒙读物,一本儿童故事集,还有一本有关地球知识的书,叫做《我们的世界》。我想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这些书翻来覆去地读了又读,直到那些文字被磨损得几乎无法辨认。有时候,苏立文小姐会把一些我能听懂的小故事和诗歌拼写在我的手上,但是我更愿意独自沉浸在阅读的快感之中,我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读我喜欢的那些故事。第33节:海伦.凯勒自传(33) 在我第一次游览波士顿期间,我才真正开始了阅读生涯。那时,我被允许每天在学院图书馆里消磨一段时间。于是,我徘徊在一个个书架之间,也不管碰到了什么样的书,我拿起来就读。当然,也许在每一页里我只认识一两个词。可以说,令我着迷的正是那些词语本身,而书的内容反倒不在我的考虑之列。即使这样,我对知识的感知能力却十分强大,因为我的很多词汇和句式都是在那时掌握的。虽然对那些词句的含义不甚明了,但是在后来,当我开始学习说话和写字的时候,这些词句竟然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以至于朋友们对我丰富的词汇量大为惊讶。正是以这种不知不觉的方式,我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当然,在早期的阅读中,我从来没有把一本书完整地读完)和诗歌,直到我发现《小爵爷方特勒罗伊》--这是我完全读懂的第一本书--我的阅读生涯才算正式开始。 有一天,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我的老师发现我正面对着《红字》的书页若有所思。那时我大约八岁。我记得她问我是否喜欢小珀尔,而且还向我解释了一些晦涩难懂的词句。随后,她对我说她有一本讲述一个小男孩经历的故事书,她保证那本书比《红字》有趣得多,我也一定会喜欢的。那本书的名字叫《小爵爷方特勒罗伊》,她答应接下来的夏天就读给我听。可是一直到了8月份,我们还没有开始看这本书;因为在海边的最初几个星期里,我完全沉浸在猎奇的兴奋之中,以至于忘记了看书这回事。当时我的老师要去波士顿探望一些友人,所以暂时离开了我。 当老师返回时,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阅读《小爵爷方特勒罗伊》。我清楚地记得我们读第一章时的时间和地点。那是8月里一个温暖宜人的下午,我们俩坐在一张摇摆的吊床上,这张吊床就拴在离家不远的两棵大松树之间。午餐过后,我们匆匆涮过盘子,为的是尽可能用整个下午时间看故事书。当我们快步穿过草丛奔向吊床时,受惊的蚱蜢乱飞乱撞,纷纷落在我们身上。我记得老师坚持要先把衣服上的蚱蜢摘掉,然后再坐下看书;可是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毫无必要的浪费时间之举。吊床上面已经落满了松针,因为自老师离开后一直没有人用过这张吊床。和煦的阳光洒落在松树上,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芳香,同时夹杂着一股独特的海洋气息。在开始读故事之前,苏立文小姐向我解释了一些我不太理解的背景,而且,在阅读过程中,她还要随时向我讲解生词。刚开始时有很多单词我都不认识,阅读因此会常常中断;但是当我完全沉浸在故事情节之中,生词这回事就被我忽略了。对于苏立文小姐认为有必要解释的那些词语,我想我当时听得很不耐烦。后来,因过于疲劳,老师的手指再也拼写不下去了,而我却第一次产生出一种被剥夺了心爱之物的沮丧感。于是,我把书抓在手里,如饥似渴地摸索着书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急切的心情。 后来,在我的迫切请求下,阿纳戈诺斯先生就把这本书制作成了浮点文字。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达到了烂熟于心的程度。可以说,《小爵爷方特勒罗伊》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时光,而且给我留下了温馨甜蜜的回忆。我之所以冒着招人厌烦的危险提及这些陈年往事,只因为相对于我那蒙昧、善变而混乱的童年记忆而言,这本书的确可以称之为无比生动的一章。 自从读过《小爵爷方特勒罗伊》后,我对书籍就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在其后的两年间,我读了很多书,这些书都是我在家里以及在游览波士顿期间读的。具体读了哪些书,或者是在何种状态下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有一些书我是不会忘的,比如《希腊英雄传》,拉封丹的《寓言》,霍桑的《奇书》、《圣经故事》,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狄更斯的《英格兰历史儿童读本》,《天方夜谭》,《瑞士人罗宾逊一家》,《天路历程》,《鲁滨孙漂流记》,《小妇人》,还有《海蒂》--这是个美丽的故事,我记得我看的是德文版本。这些书都是在边学边玩之间读完的。当然,自始至终我都怀着强烈的求知欲。当时,我并不会对我所读的书进行研究和分析,我不知道这些书写得是好是坏,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它们的写作风格和作者背景。就这样,这些书把它们的"财宝"堆放在我的脚前,而我欣然接纳了书籍的馈赠,正如我接纳阳光和朋友们的友谊一样自然而然。我喜欢读《小妇人》,因为它让我意识到了自己同那些能听能看的正常孩子之间的"血缘关系"。由于我的生活受到了种种限制,因此我不得不在书籍之中寻找尚未发掘的新世界。第34节:海伦.凯勒自传(34) 我尤其不喜欢《天路历程》,我想我都没有读完这本书。《寓言》我也不喜欢,我最初读的拉封丹的《寓言》是英文版本,当时我只是感觉这本书还说得过去。后来我又读了法文版本,于是我发现,无论书中的文字是多么生动,故事是多么精彩,我还是不太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不过书中的那些像人类一样会说话的动物从来就没有引起过我太大的兴趣。不妨说,给我留下印象的不过是一些滑稽可笑的动物,而并不是其中的道德说教。 接着说拉封丹。如果说他的作品带给了我们更高的道德感,我认为这种说法是言过其实的。事实上,其作品中最值得回味的地方就是故事的发生动机和其中蕴涵的自恋主张,所有的寓言无不传达出这样一种思想--人类的道德感完全来自于自恋,假如自恋的动机被压制,那么幸福一定会到来。而我本人的看法是,自恋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当然,我的判断也许是错的,毕竟,同我相比,拉封丹有着更加丰富的观察人生的经验。此外,我并不太反对寓言所具有的讽刺效果,尤其是通过猴子和狐狸的口传授做人的至理名言。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读《丛林故事》和《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这类书。我对动物确实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它们是真正的动物而非被拟人化的笑料。当然,人们更愿意把自己的喜悦、憎恨和笑声贡献给喜剧,而把哭泣留给悲剧。如果说这些作品表达出了一种道德观,那么我们也会因其过于深奥而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我对古代的思想心仪久矣,古希腊的历史把我带入了一个神秘的境界。在我的幻想中,异教徒的神祇依旧行走在世间,而且还同人类面对面地交谈;在心里,我悄悄地为我爱戴的亲人们建造一座座圣殿。我知晓而且喜爱所有部族的女神和英雄,以及半神半人怪--不,并不能说是所有的神,对于残忍而贪婪的美狄亚和伊阿宋我就不喜欢,他们的邪恶是不可饶恕的。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天神会允许他们行不义之事,可最后又对他们的恶行进行惩罚。这个秘密仍未解开,我常常惊讶于-- 神是如此地缄默无语 当罪愆讪笑着悄悄爬过"光阴的殿堂"。 可以说,正是《伊利亚特》把古希腊变成了我心目中的天堂。在没有读原著之前,我就已经熟悉了特洛伊的故事。虽然当时我已经穿越了语法的边境线,但是在迫使希腊词语交出它们的"财宝"时,我还遇到了少许的困难。伟大的诗篇,无论用希腊文还是英文写就,它需要的不是讲解员,而是一颗敏感的心。难道不正是有那么一群好事之徒,通过他们所谓的分析而令伟大的诗歌变得面目可憎吗?所以,那些强加于人和艰深晦涩的评论的炮制者,真应该好好学一学这条朴素的真理!事实上,理解和欣赏一部杰出的诗篇,并不需要你去对每一个词的作用,或者是它在句子中的语法结构进行解释。我很清楚,博学的教授们从《伊利亚特》中发掘的财富要远胜于我。我并不是个贪婪的人,我甘愿接受别人比我更聪明的现实。但是即使拥有了渊博的知识,他们却无法揣摩出恢弘史诗所蕴涵的激情。当然,我也揣摩不出来。而当我读了《伊利亚特》中最精彩的篇章以后,我才有了灵魂升华的感觉--我狭隘逼仄的生命得以释放,而身体的局限也已被我淡忘。我的世界也在上升,它浩瀚无边,横扫过重重天际! 我并不十分赞赏《埃涅阿斯纪》这部史诗,但它的真实依然令人动容。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我尽量不去借助字典或注释的帮忙,而且,我总是喜欢把我特别喜欢的章节翻译出来。维吉尔的文笔有时的确精彩,但是他笔下的诸神和人类无不游走在激情、冲突、怜悯和情爱之间,就如同伊丽莎白时代化装舞会中的才子佳人。然而,《伊利亚特》中的神祇和人类则欢呼雀跃,纵情歌唱。维吉尔具有沉静而迷人的气质,如同月光之下的一尊阿波罗雕像;而荷马恰如头顶烈日、迎风而立的英武青年。第35节:海伦.凯勒自传(35) 在书卷之间展翅飞翔是多么地惬意!从《希腊英雄传》到《伊利亚特》的旅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它也不会带给你双倍的快乐。当我在语法和字典的迷宫中上下求索,或者坠入考试的怪圈之中,你可能已经游历世界很多次了;而考试--我认为这是大中小学为懵懂的学子们所设置的一道检验标准。我觉得《天路历程》的结局是比较合理的,尽管在"天路"的转弯处,我偶尔也会遇到惊喜,但是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似乎过于冗长乏味了。 我的灵魂竟然一度对天国的奇妙和弦无知无觉。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主日清晨,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于是我央求表姐为我读一段《圣经》故事。虽然她认为我可能听不懂,但她还是把约瑟和他的兄弟们的故事拼写在我的手上。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故事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不同寻常的语言和重复的叙述手法令这个故事显得很不真实,似乎不是发生在"迦南地"。我昏昏欲睡,还没等到约瑟的兄弟们拿着彩衣到雅各的帐篷里编造谎言,我的心神就已经跑到了"瞌睡地"。我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些古希腊神话会令我陶醉其中,而《圣经》故事则令我兴趣全无。我在波士顿求学期间曾结识了好几个希腊人,他们对其祖国历史传说的热爱确实令我感动。鉴于我并没有遇到过一个希伯来人或埃及人,因此我也不能妄下断言,说他们只不过是些野蛮人,或者说他们民族的故事可能都是编造的,我当然不能以这种假设来解释故事的无趣。不过说来也怪,我从来不觉得希腊神话无趣。 但我又该如何言说《圣经》中的智慧与荣耀呢?很多年来,我一直怀着莫大的喜悦和感动阅读《圣经》,我爱这本书胜过爱其他任何书;但是《圣经》中的很多地方都同我的本性相抵触。因此,我是带着愧疚的心情迫使自己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完的。同它强加于我的种种不快相比,我并不认为我从书中获得的历史知识对我是一种补偿。就我本人而言,我希望能同豪厄尔斯先生一起,将古代文学中所有丑陋粗鄙的一面彻底肃清。当然,像任何人一样,我也十分反对把这些伟大的著作进行曲解或篡改。 在极其率真而朴素的《以斯帖记》中,你会发现某种令人震撼的情节。还有什么比以斯帖面对邪恶的君王时更具戏剧性的场面呢?她知道她的生命就攥在王的手心里。没有人能保护她逃脱王的愤怒。然而,她还是克服了女人的恐惧心理,怀着视死如归的爱国主义情怀。她接近王,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毁灭,仅只毁灭我一人而已;但是如果我活着,我的族人就将活着。" 《路得记》也属于这样的故事--这是一个多么具有东方情调的故事啊!然而这些淳朴的乡下(犹太)人又是多么难以融入波斯人的首都!路得是如此地善良而忠诚,当她和收割者们一同站在起伏的麦田里时,我们都会禁不住对她产生喜爱之情。美丽而无私的路得如同黑暗岁月中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如果人们都怀有像路得一样的爱心,那么这种爱一定可以超越宗教教义和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继而成为普世之爱,但是你很难在世界上找到这样的爱。 《圣经》带给我最深切而抚慰的感受,就是"眼目可见之物均属过眼云烟;眼目不可见之物实乃永恒"。 在我喜好的书籍中当然少不了莎士比亚。我无法确切说出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读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的,但是我知道我最初是以一个孩童的理解力和好奇心来读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似乎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一部作品。这出悲剧的震撼力足可以让我永远记住其中的每一处故事情节。有很长一段时间,幽灵和女巫甚至追逐至我的梦乡。我能看见,实实在在地看见,匕首和麦克白夫人娇小而苍白的手--极度悲伤的王后境况堪忧,这一幕在我看来是如此地真切,仿佛历历在目。 在《麦克白》之后,我读了《李尔王》。我决不会忘记格罗斯特的双眼被弄瞎时的恐怖景象。愤怒攫住了我的内心,我的手指不再移动(读取文字),我怔怔地坐了良久,血液在我的太阳穴里汩汩涌动,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个小孩子胸中所能积蓄的所有憎恨。第36节:海伦.凯勒自传(36) 回想起来,我一定是在同一个时期熟悉夏洛克和撒旦的,在我的意识里,总会把这两个人物联系在一起。我记得我当时还为他们难过了一阵子,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即使他们愿意也不可能成为好人,因为似乎没有人肯帮助他们,或者给他们一个公平的机会。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做到无条件地谴责他们的不义。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像夏洛克,犹大,乃至魔鬼之流就像一根根折断的辐条--但不管轮子被毁坏得多么厉害,承载人类历史的巨大车轮总会被及时地修复如初。 我第一次读莎士比亚时就留下了那么多令人不快的回忆,这似乎显得有些奇怪。明快、柔美而充满幻想的戏剧--也就是我目前最喜欢的戏剧类型--最初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这或许是因为它们所反映的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而已。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小孩子的记忆更反复无常的了:哪些是该拥有的,哪些又是该失去的,我无从说清"。 后来,我曾多次阅读莎士比亚戏剧,可以说对其中的部分章节熟稔于心,可是我却无法说出我最喜欢哪出戏。我对这些作品的喜爱层次是广泛的,就像我的情绪一样变化多端。在我看来,短小的民谣和十四行诗能够传达出同戏剧一样的神韵。但是另一方面,对莎士比亚的喜爱也增加了我阅读上的困难--读懂评论家和注释者们对每一行诗的阐释确实是一项十分劳累的工作。我试图记住别人的评论,但是那些(蹩脚的)评论每每令我气恼不已,所以,我悄悄地同自己签订了一份"协议"--不再看那些评论。直到接触了吉特莱芝教授开设的莎士比亚课,"协议"才被我打破。我知道,莎士比亚(戏剧)博大精深,而且,我并不了解世界范围内的莎剧研究。我很高兴看到一层层的面纱被人掀起,将一个崭新而美妙的思想王国展现在我们面前。 在我喜欢的书籍中,仅次于诗歌的就是历史。我把能用双手触摸到的每一本历史著作都读了个遍。从朴素的书页目录、记事年表到格林所著的客观公正、视角独特的《英国人民史》;从弗里曼的《欧洲历史》到艾默顿的《中世纪》。真正使我意识到历史价值的第一本书是斯温顿的《世界历史》,这本书是我十三岁时收到的生日礼物。虽然我已经不再认为这本书无懈可击,但是我仍然把它视做我(童年)的珍宝之一。正是通过这些历史书籍,我了解到了上古人类是如何分散到世界各地并建立起巨大的城市的;那些伟大的统治者,也就是人世间的"提坦",是如何把万物置于自己的脚下,又是如何以一句决定性的话语为千百万人开启和关闭幸福之门的;不同种族的先驱们是如何在艺术和知识的领域开疆拓土,促进时代进步的;人类文明如何遭受社会堕落的浩劫,又是如何像凤凰涅槃一样重生的;人类又是如何通过自由、宽容的精神和聪明才智铺设拯救世界之路的。 在上大学期间,我比较熟悉的是法语和德语的文学作品。德国人总是使美好的事物凸显某种力量,使传统习俗蕴涵某种真理,这种民族性格在他们的生活和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不妨说,在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中,大都具有某种澎湃而个性鲜明的激情。当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并不觉得有何感人之处,这是因为,如果他们没有为灵魂深处灼热沸腾的思想寻找到一个出路,那么,他们的心就会爆裂。所以,他们不会轻易地使自己灭亡。 我很喜欢德国文学作品中的丰富内涵,而最令我推崇备至的,就是作品中对于女性自我牺牲精神的昭示和不遗余力的赞颂。可以说,这种思想遍及所有的德国文学作品,而对其神秘性最为深刻的阐释当属歌德的《浮士德》: 万物皆短暂 唯其意象绵绵不绝。 尘世间人心不古 事端频生充满了大地。 乱世难以言说 所行皆不义。 唯女人之性灵引领我们迈向天际! 在我所读过的所有法国作家的作品当中,我最喜爱莫里哀和拉辛的(戏剧)著作。而巴尔扎克的鸿篇巨制和梅里美笔下的精彩段落就像一股强劲的海风,令人的精神为之一振。阿尔弗莱德?缪塞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感召力!我很推崇维克多?雨果--我欣赏他的创作才能,他的睿智,他的浪漫主义精神。虽然他并不是激发我的文学热情的启蒙者,但是雨果、歌德和席勒,以及所有伟大民族中的所有伟大诗人,他们都是永恒价值的阐释者,而且,我的心灵就会无比虔诚地追随他们进入真、善、美的世界。第37节:海伦.凯勒自传(37) 我如此浓墨重彩地描述自己所钟爱的书籍,乃至提到了我最喜爱的一些作家,由此你也许会猜想我的阅读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我选择书籍的方式也是武断的,事实上,这是一种完全错误的猜想。我喜爱很多作家,原因多种多样--我喜欢卡莱尔是因为他恣肆无忌的文风;而华兹华斯则向我们传授了人类同自然和谐统一的真谛;我在胡德精灵古怪的诗作中发现了一种精致的快乐;而赫里克的诗篇则散发出奇特的,如同百合花和玫瑰花一般的芬芳;我喜欢惠蒂尔,因为他具有热情如火的个性和道德良知。我认识他,对友谊的美好回忆,使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其诗歌带给我的快乐。我喜欢马克?吐温--又有谁会不喜欢他呢?连诸神也会喜欢他的,我想,诸神把所有的智慧赐给了他,接着,又唯恐他变成一个悲观主义者,所以,诸神又在他的头脑中架起一道爱与信念的彩虹。我喜欢司各特是因为其作品清新、率真而文思激昂。我热爱所有作家的思想,比如洛威尔,我感觉他的思想就像在乐观主义的阳光中汩汩涌动的喷泉--在喷涌快乐和美好意愿的同时,它偶尔也会在这里或那里溅射愤怒,或者喷洒同情和怜恤的水珠。 一言以蔽之,文学是我的"乌托邦"。在这个领域,我不会被剥夺任何权利,也不存在任何阻断我同"书籍朋友们"亲密接触的屏障。这些朋友可以毫无障碍地同我自由交谈,同他们那"宏大的爱心和神圣的施与"相比,我所了解的以及被传授的那点知识显得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第二十二章 我相信我的读者们并不会从前面的章节中得出这样的结论--阅读是我唯一的快乐。事实上,我的快乐和兴趣是广泛而多样的。 在讲述自己故事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提到了我对乡间和户外运动的热爱。当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划船和游泳。在马萨诸塞州的兰瑟姆过暑假期间,我几乎整日住在我的船上。有朋友来访时,再没有什么能比带他们出去划船更令我快乐的事了。当然,我并不能很好地掌握行船方向。在通常情况下,当我划船的时候,就会有人坐在船尾为我掌舵。然而,有时候不靠舵手我也能划。凭借着水草和百合花,以及岸边灌木丛的气味辨别方向是十分有趣的一件事。我使用的是用皮革捆绑的船桨,这样就能把桨固定在桨架上。当船桨处于平稳状态时,我可以通过水的阻力来感知航行状态。用同样的方式,我也能说出船在什么时候正处于激流之中。我喜欢同风浪较量一番。你让忠实的小船听命于自己的意愿和力量;你让它轻轻地掠过波光潋滟的水面;你感受着或平稳,或汹涌的波浪--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情呢! 我也喜欢划独木舟。我想,当你们听说我尤其喜欢月夜泛舟时,你们一定会莞尔相视的。坦白地讲,我无法看见月亮爬上松树的枝头,一边悄悄地在天际间穿行,一边为路人铺就发光的小径。但是,我知道她(月亮)就在那里。当我仰面躺在枕头上,并且把手放在水中时,我就幻想着触摸到了她微光闪烁的"外衣"。有时候,一条勇敢的小鱼会从我的手指间滑过,而睡莲则害羞地挤压着我的手掌。最常发生的情况是,当我们一从小河湾里划出来,我就会立刻觉察到周围开阔的空间。一团明亮的暖意似乎将我围裹其中,无论这股暖意是来自被阳光晒热的林木,还是来自水面,我都无法寻觅其踪。甚至在城市的核心地带,我也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我已经在夜晚和暴风骤雨来临的时刻触摸到了它的气息,这就好似温暖的双唇吻在脸上的感觉。 我尤其喜爱的娱乐活动是坐船航行。1901年夏天的时候,我去诺瓦斯科夏游览,这使我第一次有了同海洋亲密接触的机会。在伊万杰琳的家乡--一个美得如同朗费罗笔下的诗歌般迷人的地方--盘桓几日后,我和苏立文小姐来到了哈利法克斯,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几乎整个夏天。可以说,这座海港城市是我们的快乐源泉,也是我们的天堂。驾船航行在贝德福德海湾,麦克奈布斯岛,约克堡,一直到西北军(驻地)--这是一次多么伟大而光荣的航行啊!到了夜晚,我们会一连好几个小时置身在巨大战舰的阴影之下,那的确是一种惬意而奇妙的感觉。哦,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而美丽!它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愉快回忆。第38节:海伦.凯勒自传(38) 有一天,我们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事件。当时在"西北军驻地"正举行一次赛舟会,而参赛船只则来自不同的战舰。我们随同众人一道登上一条帆船观看比赛。上百条小艇来来回回地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海面风平浪静。就在比赛结束,我们正准备回家的时候,人群里有个人发现从海上飘来了一团黑云。这团黑云迅速地扩散增厚,直到遮蔽了整个天空。此时风起云涌,海浪猛烈地击打着堤坝。我们的小船勇敢地面对狂风的袭击,它鼓起风帆,缆绳紧绷,似乎正好坐在风波浪尖之上。很快,它便在波涛中左冲右突,它猛地跃上一个巨大的浪峰,顷刻间就被愤怒的嘶吼声所吞没。随着主帆的下落,小船在浪涛中逆风而行。我们奋力地抵御着风浪的侵袭,而身体却被颠簸得东倒西歪。我们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们的手激动得连连颤抖,我们毫无畏惧。因为我们就在"维京"号的核心位置,而我们的船长则是对付风浪的行家里手,凭借着坚实的手掌和一双老练的眼睛,他曾多次驾船穿越风暴。风浪过后,港口中的大船和炮舰纷纷向我们(升旗)致敬,水手们也为这艘小帆船在风暴中的壮举而欢呼呐喊。终于,伴着寒冷、饥饿和满身的疲惫,我们回到了码头。 去年夏天,我在新英格兰地区的一个最迷人最幽静的村庄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可以说,马萨诸塞州的兰瑟姆是一个几乎涵盖了我所有喜悦和悲伤的地方。很多年来,红色农庄--菲利普国王池塘边J.E.钱伯林先生和他的家人的住所,都曾是我的家。我由衷地感谢这些朋友们的仁慈和慷慨,我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对我而言,同他们的子女建立起的友谊尤显珍贵。他们所有的活动我都参加,我们还在林中漫步,在水中嬉戏。我为他们讲述精灵和土地神、英雄和狡猾的黑熊的故事,同这些小孩子们谈天说地,感受着他们的快乐,这对我的确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回忆。钱伯伦先生教我辨认神秘的树种和野花,直到我的耳朵似乎听到了橡树体内树液流动的声音,我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树叶间闪烁的阳光。那景象如同这样的诗句-- 根,即使被封存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中 依旧会分享到树冠的喜悦,而且会想象着 阳光、辽阔的天宇以及林间的飞鸟, 自然和谐有序,我亦顺应天地 在我看来,自人类出现以来,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具备了感知种种情绪的经验。在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存留有关绿色土地和潺潺流水的记忆,即使失明和失聪,也无法剥夺祖先赐予人类的这份礼物。我们通常会将这种源自遗传的特质称之为第六感--一种集视觉、听觉、触觉于一身的"心灵的感觉"。 我在兰瑟姆有很多"大树朋友",其中有一棵秀美的橡树可以说是令我引以为豪的伙伴。我曾带领我所有的朋友们参观过这位树王。这棵耸立在悬崖之上的大树径直俯瞰着菲利普国王池塘,那些熟谙树木知识的人一定会说,这棵树至少已有八百或者一千年的历史了。在这棵菲利普国王之树下面延续着一种传统--菲利普,这位英勇的印第安酋长,将他临终的凝望献给了大地和天空,他已经把自己的精神同自然融为一体。 我还有另外一位"树友",同庄严的橡树相比,它显得相当随和而平易近人--这是一株生长在红色农庄庭院里的菩提树。在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我感觉房子的一边似乎受到了剧烈的碰撞,即使没有人告诉我,我也立刻猜出是菩提树被雷击倒了。于是我们都跑到院子里察看这位"英雄"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磨难,看到它奋勇抗争后又轰然倒地的景象,我不禁心如刀绞。 我决不会忘记我所要描述的那个特别的夏天。我的考试刚一结束,苏立文小姐和我就急匆匆地赶到了这个"绿色幽境"。兰瑟姆有三个很出名的湖,我们在其中的一个湖上拥有一所小房子。在这里,阳光普照的一整天都是属于我的。有关学院和课业的所有思绪,以及喧嚣聒噪的城市生活,统统地被这里的幽深美景消解殆尽。虽然身在兰瑟姆,我们仍然捕捉到了世界时事的回声--战争、盟约、社会矛盾。我们听说了残酷而不必要的太平洋战事,也了解到了资本和劳工之间日趋激烈的对抗形势。我们还知道,在我们的伊甸园边界之外,人类正在挥汗如雨创造着历史,虽然他们本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但是我们很少留意到这些事情,早晚有一天,世事会像过眼云烟般在我们眼前匆匆消逝;而此处的湖泊和林木,遍布雏菊的旷野和气味清新的草地,则延续着其永恒的生命。第39节:海伦.凯勒自传(39) 人们都对我的鉴别视觉和听觉范畴事物的能力备感惊讶,除了能够发现人行道的断裂缺失,我还能辨别出城市行走和乡村漫步之间的差别。人们或许忘记了,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实时感受着周围的环境,城市的嘈杂和低沉的隆隆声常常会撞击着我的面部神经,我可以感觉到看不见的人群踏着永无止息的沉重脚步,刺耳的喧嚣一点点地侵蚀着宁静的心灵。沉重的车轮在坚硬的路面上隆隆碾过,机器发出乏味的铿锵声。对于那些耳目俱全,常年在城市中穿梭往来的人而言,假如不是因为骚动的街道和纷乱的景象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我想,他们一定会被这种单调的噪音逼疯的。 但是在乡间,你所看到的只有大自然的杰作。在拥挤不堪的城市中,你会为了起码的生存而展开残酷的竞争,而在这里,你郁郁寡欢的心境会荡然无存。我曾好几次参观过穷人聚居的狭窄、肮脏的街道。社会现实不问是非,那些居住在豪宅里的上等人当然会心满意足,他们是些强大而衣冠楚楚的人物;而那些贫民则在破败阴暗的公寓里苟且偷生。每每想到这些,我就难以抑制心中的激愤之情。小孩子们全都挤在这些污秽不堪的巷子里,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你向他们伸出双手时,他们怯懦地闪退一旁,如同被一阵风吹散。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始终蜷伏在我的心头,把持久的痛苦加负在我的精神世界,挥之不去。穷街陋巷中也聚居着为数众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全都因过度劳作而扭曲了身形。我已经触摸到了他们那僵硬、粗糙的双手,我也了解到了他们为生存而进行的无休止的抗争--当然,这只不过是一连串徒劳无益的混战而已。在奋斗和机遇之间,他们的生活似乎处于巨大的失衡状态。我们经常会说,阳光和空气是神赐予所有人的免费礼物,事实果真如此吗?在城市偏僻而阴暗的街巷中,阳光不见踪影,而空气也是污浊的。哦,(善良的)人啊,你们怎么能对你们的手足弟兄如此冷漠呢?当你们(祷告)说"感谢主赐予我们今日的饮食",而你们的弟兄却一无所有!哦,假如人们真的能够远离城市,舍弃它的浮华、喧嚣和财富;假如人们能投入到森林和田野之中,过一种朴素而诚实的生活,那么,他们的子女一定会像高贵的林木一样茁壮成长,而他们的思想也会如路旁的花朵一样纯洁无瑕。在城市工作了一年之后,当我重返乡间的时候,我不可能不对我的所见所闻做出深入的思考。 再次感受到脚下松软、湿润的土地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绿草茵茵的小路会把你领到蕨草繁茂的溪水边,在这里,我可以把我的手指浸泡在潺潺流水之中,或者,我也可以爬过一堵石墙进入草地,然后忘乎所以地翻滚跳跃! 除了休闲散步,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我的双人自行车上"疾驰"。由此你可以真切地体会到风儿扑面和"铁马"行进的轻快感。驾车疾驰不但带给我力量感和悬浮感的美妙享受,这项运动还令我的脉搏起舞,心儿歌唱。 只要有可能,我的狗儿都会陪我一起散步、骑车或航行。我有很多狗儿朋友--体形硕大的獒犬,长着一对温柔大眼睛的西班牙长耳犬,顽皮聪明的塞特犬和忠诚、朴实的短毛犬。目前最为我钟爱的就是其中的一只短毛犬。他有着很纯正的血统,还长着一条弯曲的尾巴和一张狗世界中最滑稽可笑的"脸"。我的狗儿朋友们好像都明白我的行动不便,所以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总是时刻不离我的左右。我欣赏他们的友善忠诚,他们那不停摆动的尾巴也很招人喜爱。 每当雨天把我困在家里的时候,我就会学着其他姑娘们的样子找点有趣的事干干。我喜欢用钩针做一些女红;我会以逍遥自在的方式浏览书籍,这里看一行,那里看一行;我也可能同朋友下盘跳棋或者国际象棋。我有一个专用木板棋盘,棋盘上的方格子都被重新雕琢过,这样棋子就可以稳稳地立在上面。黑色的格子是平的,白色的格子则略微凸出;每一个格子的中心位置都有一个小孔,而其中的一个带有黄铜小圆凸的格子则代表国王的位置。棋子也有两种规格,白棋比黑棋要大一些,这样我就能用手轻轻地在棋盘上摸索,辨别对手的棋路也不会有什么困难。而移动棋子时的微弱振动则提醒我出棋的先后顺序。第40节:海伦.凯勒自传(40) 如果碰巧遇到孤身一人且无所事事的情况,我就会兴致盎然地玩一局单人纸牌游戏。当然,在我使用的纸牌的右上角都印有盲文标记,以此可以表明纸牌的大小。 如果有小孩子在身边,那么再没有比同他们嬉戏更让我高兴的事了。我发现即便是最小的孩子,也能成为我的好伙伴,而且,我可以很荣幸地说,孩子们都喜欢和我一起玩。他们会领着我四处走动,还把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指给我看。当然,小一点的孩子还不会用手指拼写句子,但是我可以设法读懂他们的唇语。有时候我也无法领会他们的"哑语",难免会做出错误的举动,这时我的失误就会遭到一阵孩子气的哄堂大笑,于是用手势沟通的过程又重新开始。我通常会给他们讲故事或者教他们做游戏,几个小时就这样匆匆流逝,唯有快乐和满足留存在每个人的心中。 博物馆和艺术品商店是带给我快乐和灵感的另一个源泉。很多人都觉得难以理解--在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像面前,不凭借视觉,单靠触摸就能"看到"它的形态、情感和艺术魅力,这可能吗?事实上,我的确从触摸伟大艺术作品的过程中获得了无上的快乐,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当我的指尖摸索着起伏的线条时,它们自会发现艺术家作画时的想法和激情。我能在众神和英雄们的脸上触摸到仇恨、勇气和爱怜的表情。当然,也只有在被允许触摸的时候,我才能探查到雕像生动的面容。我在狄安娜的身姿中触摸到了优雅和权威--这位主宰森林生灵的女神有本领驯化凶猛的山狮,也能慑服最狂暴的激情。在维纳斯的优雅曲线和睡姿当中,我感受到了灵魂的喜悦;而芭利的青铜雕像则揭示了丛林的秘密。 我书房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尊荷马的圆形浮雕,雕像挂得很低,因此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荷马那张优美而悲伤的脸。雕像有着庄严的面目表情,我对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了如指掌--生命的轨迹,挣扎的苦涩和忧伤;即使被凝固在冷冰冰的石膏中,(荷马)那双失明的眼睛仍然在探寻,只为了他所至爱的明媚阳光、碧空如洗的希腊,然而寻找是徒劳的。荷马的嘴轮廓优美,显示出坚忍、诚实而温柔的特质。这是一张诗人的脸,一张了解悲伤为何物的男人的脸。哦,我是多么理解他的失明之痛啊--与之相伴的唯有永恒的黑夜: 哦,黑暗,黑暗,黑暗,被正午的光辉围裹, 无可挽回的黑暗,遮天蔽日 将人间的所有希望摒弃! 在想象当中,我能听到荷马的歌唱,他拖着蹒跚而踌躇的脚步在营地间逡巡--为生命,爱情,战争和一个高尚民族取得的丰功伟绩而吟唱。这是一首无比绚丽而辉煌的颂歌,它为盲诗人赢得了一顶不朽的王冠,也赢得了世人的景仰赞颂。 我有时也想知道,在感知雕塑品的艺术魅力方面,手是否真的比不上眼睛的敏锐。我个人认为,相对于视觉而言,手更能够觉察到雕塑线条的韵律感和其内在的微妙变化。总之,在一尊尊古希腊众神的大理石雕像面前,我能够以自己的独特方式触摸到他们的心跳。 我的另一个很特别的爱好就是去剧院看戏。大幕拉开,戏剧在舞台上展开--真实剧情带给我的享受远非阅读剧本所能企及,因为动荡起伏的故事情节会让你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而且,我还享受到了自由会见那几个杰出男女演员的特别待遇,他们的表演具有一种强大的魔力,它可以令你忘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重新生活在过去的浪漫年代。当艾伦?泰莉小姐扮好人们理想中的王后时,我被允许触摸她的脸和身上的装束。我能感受到她赋予了角色一种庄严的神圣感,以及抑制无尽悲伤的高贵气质。站在她身边的是亨利?欧文爵士,他穿着象征王权的袍服,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流露出君王的雄才大略;而含而不露的王家威仪则铭刻在他脸部的每一个纹路上。在国王的脸上,我似乎摸到了一副面具,那种冷漠而难以解读的忧伤令人终身难忘。 我还认识了杰弗逊先生,我以结交他这样的朋友为荣。无论什么时候,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都有演出。我第一次看他的表演是在纽约上学的时候,当时他正在演出《里普?梵?温克尔》。我曾经读过这个故事,可是我从来不觉得里普那慢条斯理、奇特而友善的行为方式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杰弗逊先生那优美动人,极具悲剧意味的表演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我的手指上"保留着"一幅"老里普"的画像,我永远也不会失去它。演出过后,苏立文小姐带我来到后台,我触摸到了里普那奇特的装束,他飘拂的头发和脸上的胡须。杰弗逊先生让我摸他的脸,这样我就能想象出在他沉睡了二十年之后一朝复苏的样子;而且,他还向我演示了可怜的老里普是如何步履蹒跚地走路的。第41节:海伦.凯勒自传(41) 我还在《对手》中看到过他的表演。记得有一次我曾在波士顿拜访过他,而他特别为我表演了《对手》中最精彩的情节。我们见面的会客厅被当做一个临时舞台,他和他的儿子一起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而鲍勃?埃克斯则书写着他的战表。我用双手追随着他的每一次移动,捕捉着他滑稽可笑的肢体语言--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语言"是无法通过拼写的方式传情达意的。终于,他们进行了最后的决斗。我感觉到了双剑击刺闪避时的锋芒,还有鲍勃摇摇晃晃的身形;可怜的鲍勃勇气渐失,他的斗志已经在指端消解殆尽。接着,这位伟大的演员猛地拉下自己的战袍,双唇止不住地抽搐。转瞬之间,我就置身在瀑布村,而且触摸到了施奈德那毛发蓬松的头正抵着我的膝盖。杰弗逊先生背诵了《里普?梵?温克尔》中的精彩对白,这是一段笑中含泪的感人情节。他还详尽地向我介绍了手势和形体应该步调一致的舞台表演经验。当然,无论是多么生动的表演,我全都一无所知,我所能做的只是胡乱猜想而已。但是,他精湛的艺术功力使他赋予表演以生命力,正如他所沉吟的里普的慨叹:"死去的人儿怎么这么快就被人遗忘?"在经历了长眠之后,他怀着失魂落魄的心情寻找他的狗和猎枪,而且,他犹豫不决地同德里克签订合约的举动也十分可笑--所有这些似乎都脱离了生活本身的意义。换句话说,理想的生活状态,应该是依照我们所认定的方式而发生的。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到剧院看戏时的情景,那是十二年以前的事了。艾尔希?莱斯利,就是那位儿童演员,她当时也在波士顿,她和苏立文小姐带我去看她在《王子与乞丐》中的演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出感人的小话剧,尤其是悲喜交加的剧情和儿童演员的精彩表演。演出结束后,我被允许到后台见识一下她的王家装束。我得说,你很难找到一个像莱斯利这么惹人喜爱的小孩了,尤其是当她面带微笑,顶着一头如云般飘逸垂肩的金发默默伫立时,你更感到妙不可言。她丝毫没有流露出胆怯或者疲惫的迹象,尽管她所面对的是台下的一大群观众。那时我只是刚开始学习讲话,于是我预先把"莱斯利"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能通顺自如地说出口。想象一下,当她听懂了我对她说的几个词语,并且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向我问候时,这该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因此,难道不可以这样说--我的生命正是带着它所有的局限性,从许多角度来感受世间万物之美的吗?每一种事物都有它的神奇之处,即使像黑暗和寂静这样的事也不例外。而且,我已经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所以无论身处何境,我都会欣然面对。 有时候,一种与世隔绝的无助感也会将我裹挟,如同将我抛进一股寒冷的雾霭当中,我孤独地坐在那道关闭的生命之门面前苦苦等待。门的那一边有光明,有乐音,有甜蜜的友情;但是我却无法进入。苦难、沉寂、冷酷的命运之手将我挡在门外。于是,我不得不对它(命运)那专横的天条质疑,因为我仍有一颗恣肆昂扬而充满激情的心。但是,我的舌头将不会发出苦难的声音。当徒劳的话语到达嘴边的时候,它们就会像尚未流出的眼泪一样再次退却到我的心房,无边的寂静压在我的心头。这时希望就会微笑着窃窃私语:"喜悦存在于忘我之中。"于是,我努力把我心中的太阳照耀进别人的眼中,把我心中的交响乐在别人的耳中奏响,把我的快乐镌刻在别人的脸庞上。 第二十三章 我所以不惜笔墨地提到很多人的名字,是因为他们曾带给我无尽的快乐!其中一些人已经被记载在文献中,并且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还有一些人则完全不为我的读者所知,虽然他们默默无闻,但是他们积极而崇高的生活态度对我的影响是永恒的。当我们遇到像一首绝妙诗歌一样令我们怦然心动的人时,那一刻就是我们生命中的节日。同这些人握手时,你能感觉到他们的手掌充满了无言的同情;对于饥渴而烦躁的心灵而言,他们那美好而富足的情怀带给我们奇妙的宁静感,而这种宁静的本质,就是神圣。种种的困惑、恼怒和忧虑就像令人讨厌的梦境一样占据了我们过去的生活,当我们再次醒来时,我们会用全新的眼睛和耳朵来感受世间的美丽与和谐,来感受神所创造的真实世界的伟大。我们的日常生活蓦然间变得一片光明,带来这种奇效的唯有"神圣",而非他物。一言以蔽之,有这类朋友相伴在左右,我们就会感到无比充实。也许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而且萍水相逢过后,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同我们相遇,但是,他们那沉静而成熟的气质一定会对我产生深远影响,我们所有的不快都会随着他们敬拜天地的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们会感受到它疗伤时的轻柔触摸,正如大海能感受到咸涩的苦水正在被融入的河流所冲淡。第42节:海伦.凯勒自传(42) 我经常被人问及这样的问题:"难道人们不会令你心烦吗?"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猜想这种愚蠢而怪异的声音可能来自新闻记者的报道。当然,这类报道往往是不合时宜的。我也不喜欢那些对我的理解力品头论足的人,他们在和你一起走路时,总是试图缩短他们自己的步幅,只为了迎合你行走的速度。事实上,这两类虚伪的人同样令人无法容忍。 我所接触的那一双双手虽然默默无语,但是它们却对我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其中,有一些手的触摸是傲慢而无礼的。我曾遇到过一些相当缺少快乐的人,当我紧紧握住他们那冷若冰霜的指尖时,我的感觉就好像正在同一场来自东北的暴风雪握手。而另外有一些人,他们的双手似乎存有阳光的余温,所以,同他们握手可以温暖我的心。也许只有小孩子的手才会抓住你不放,因为他们对你有一种强烈的信任感;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小孩子)的手中为我储藏了大量的阳光,正如他们为别人预备了充满爱意的眼神一样。总之,一次热情的握手,或者一封表达友情的书信,都会带给我最真切的快乐。 我有许多相隔万里而从未谋面的朋友。他们为数众多,乃至于我无法一一回答他们的来信,但是我愿意在此重申,对于他们那情真意切的话语,我始终心存感激,虽然我对他们知之甚少。 在生活当中,我有幸享受到了许多"特权",其中最为我珍视的就是同那些天才人物的交谈。只要认识布鲁克斯主教的人,都能从与他的友谊当中体会到切实的快乐。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在他的腿上玩;我用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大手,而他的关于神和灵魂世界的精彩述说,则被苏立文小姐一一拼写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我带着小孩子的好奇和喜悦听他娓娓道来,虽然我的精神境界无法达到他那样的高度,但是他确实让我领悟到了什么叫做真正快乐的生活。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他的悉心教诲,我就不会明了杰出思想的魅力和其深邃的内涵。记得有一次,我对世界上竟然存在着如此多的宗教十分不解。布鲁克斯主教对我说道:"天地间只有一种宗教,海伦--那就是爱的宗教,用你全部的心灵去爱你的天父,尽你的一切可能去爱每一个神的孩子,要时刻牢记,正义的力量终将会战胜邪恶,懂得了这个道理,你便得到了进入天堂的钥匙。"事实上,他的生活正是这种伟大真理的完美写照。在他崇高的博爱思想和广博的学识之中,已经被深深地融入了信仰的力量。他看到了-- 在人类争取解放和自由的过程中,神无处不在, 在所有卑微者面前,神会施与伤者爱的援手 布鲁克斯主教传授给我的并非特殊的信条或教义,但是他把两种伟大的观念赐给了我--神的父亲般的慈爱,以及人的兄弟般的情谊。我以为,这些真理正是构成一切信条和崇拜形式的基础。神是爱,神是我们的父,我们是他的孩子。有了这样的信念,即使是最黑暗的云也会被吹散,而且,这里也不会有罪恶与不义的容身之地。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感到如此地快乐,以至于很少考虑到未来;但是有一件事我永远记在心里--我所珍爱的友人们正在神创造的爱的国度里随时迎候我。尽管失散多年,但是他们似乎就在我的身边;假如在某一时刻,他们抓住我的手,如同以往一样对我说着贴心话,那么我是不会感到丝毫惊奇的。 自从布鲁克斯主教去世后,我通读了整部《圣经》,还有其他的一些宗教哲学著作。这其中就包括斯韦登伯格的《天堂与地狱》和遮蒙德的《人类的阶梯》,可是我发现,同布鲁克斯主教"爱的信念"相比,这些人所持的信条或教理都无法令人获得心灵上的满足。我认识亨利?遮蒙德先生,印象中,他那双有力、温暖的手如同一句热情的祝福语。他是最富有同情心的良友,他是如此地和蔼可亲,只要有他在身边,你就不会感到枯燥乏味。 我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奥利佛?温代尔?霍尔姆斯博士时的情景。那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邀请我和苏立文小姐去他家做客。当时正值初春季节,那时我刚刚学会了开口讲话。我们立刻被人带到了他的图书馆,他坐在一张大扶手椅里,壁炉里的炭火噼噼啪啪地烧得正旺,他说他在想着往日的时光。第43节:海伦.凯勒自传(43) "还在倾听查尔斯河的潺潺流水。"我试探着说道。 "不错,"他回答道,"我同查尔斯河的关系可是亲密无间呢。"房子里面有一股油墨和皮革的味道,这里显然到处都是书,于是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索起来。我的指尖无意中落在了丁尼生的一部诗集上,当苏立文小姐把诗集的名字告诉我以后,我就开始背诵: 断裂,断裂,彻底断裂吧 在你那冰冷的灰石头上,哦,浪涛! 突然间,我停止了背诵。我感觉到我的手上浸满了泪水,我已经令我所钟爱的诗人落泪。为此,我也感到了巨大的忧伤。他让我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同时,他还拿出了很多有趣的东西让我查验。在他的请求下,我还背诵了《背负房间的鹦鹉螺》,这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一首诗。后来,我又多次见到过霍尔姆斯博士,我从他身上不但学到了诗,也学到了爱。 在会见霍尔姆斯博士不久之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我和苏立文小姐在"梅里麦克"号上拜访了惠蒂尔先生。他温文尔雅的举止和不俗的谈吐赢得了我的好感。他曾出版过一本凸版印刷的诗集,我选读了其中的一首《校园时光》。他惊讶于我的读音是如此地准确,还说理解起来毫无困难。随后我又问了他很多关于诗歌的问题。我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这样就可以"读出"他的回答。他说他自己就是诗中的那个小男孩,而那个女孩的名字叫萨莉,他当然不只说了这些,但是我大都不记得了。我还为他背诵了《洛斯迪奥》,当我吟诵到最后的诗句时,他把一个奴隶的雕像放在了我的手中,奴隶身体蜷曲,脚踝拴着脚镣,就像刚被天使从监狱中解救出来的样子--奴隶一下子瘫倒在彼得的翅膀之下。后来,我们走进了他的书房,他不但为我的老师亲笔签名,还向她表达了钦佩之意。他对我说:"她是你灵魂的拯救者。"最后,他领我来到门口,并且轻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答应他来年夏天还去拜访他,可是不等我履行诺言,他便去世了。 爱德华?埃弗里特?黑尔博士是同我交往时间最久的朋友之一,我八岁时就认识他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他的敬意也与日俱增。每当苦难和悲伤降临的时候,他的智慧和同情心给了我和苏立文小姐以强有力的支持;而且,他不但对我们伸出援手,对于成千上万坎坷无助的生灵,他同样给予无私的关爱。他用新酿制的"爱的美酒"为陈腐教条的"旧酒"注入活力。他向人们展示了信念、生存与自由的真谛。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中,我们也看到了他表里如一的高尚生活--对故土的热爱,对每一个同胞兄弟的仁慈之心,以及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这些无一不显示出他坦荡磊落的人格魅力。在我的眼中,他就是一位先知,一位灵魂施救者,一位精尽不怠的圣徒。所有认识他的朋友们啊--让我们祈祷神保佑他! 我已经描述过我同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初次会面时的情景。自那以后,我又在他华盛顿的家中度过了很多个愉快的日子。他美丽的家坐落在布赖顿岛海角的腹地,毗邻巴代克,这个小村因被查尔斯?达德利?沃纳写进书里而闻名。无论在贝尔博士的实验室,还是在辽阔的巴拉斯德奥尔海岸,我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述自己的试验,有时一听就是好几个小时。我还帮他放风筝--博士期望借此发现控制未来飞行器飞行的规律。贝尔博士不但精通各类学科,而且具有把那些知识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即便是最深奥的理论,他也能够轻松破解。同他在一起,你不禁会产生出这样的感觉,假如你只有有限的一点时间,那么,你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发明家。当然,他的身上也具有幽默和诗情画意的一面。不妨说,他对孩子们的那份爱是发自肺腑的。当他把一个失聪的小孩抱在怀里时,他简直高兴得无以复加。他为了聋哑人的利益而付出的劳动,将保佑一代又一代儿童健康成长。我们爱他,不只是因为他所取得的伟大成就,还因为他唤醒了他人心中的希望。第44节:海伦.凯勒自传(44) 我在纽约生活的两年间,曾有很多机会同那些耳熟能详的著名人物交谈,但是我决不会去刻意求见他们。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同我见过一次面后就成了好朋友,比如劳伦斯?休顿先生。我曾十分荣幸地拜访过他和贤惠的休顿夫人,我还参观了他家的图书馆,并且读到了他的天才朋友们写给他们的留言,这些留言饱含感情,不乏真知灼见。你确实可以这样说,休顿先生能够把每一个人的优秀思想和善良品质发掘出来,他的确具有这样的本事。一个人不必阅读《我所认识的一个男孩》就可以了解他--他是我认识的最慷慨、最善良的男孩;也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对你不离不弃的好朋友。在生活的漫漫征途中,他会一路寻着爱的足迹,并从中找到他的手足同胞。 休顿夫人也是那种患难见真情的朋友。我被浓浓的友情所包围,我拥有了最珍贵的礼物,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她不遗余力地对我谆谆教诲,而且帮助我完成了大学的学业。每当我在学习中身处困境而心灰意冷时,她就会写信鼓励我,让我重新燃起斗志。从她身上,我们学到了这样一条真理--只有克服了眼前的困难,下一步的路途才会变得平坦易行。 休顿先生还把他很多文学界的朋友介绍给我,包括大名鼎鼎的威廉?迪安?豪厄尔斯和马克?吐温。我见到了理查德?沃特森?吉尔德先生和埃德蒙德?克拉伦斯?斯泰德曼先生,还结识了查尔斯?达德利?沃纳先生。他是最讨人喜欢的"说书人",也是我最钟爱的友人;他有着无比深切的同情心,爱人如己。记得有一次,沃纳先生带我拜会了可敬的"林地诗人"--约翰?巴勒斯先生。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心地善良而富于同情心的人,他们的人格魅力正如他们笔下的散文和诗歌一样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当然,我是无法同这些文学大家盘经论道的,尤其是当他们在不同话题之间纵横捭阖,或者辩论正酣、妙语连珠的时候。我就像小阿斯卡涅斯一样,他步履蹒跚地跟在英雄父亲埃涅阿斯身后,无怨无悔地迎接命运的安排。他们热情地同我谈天说地,吉尔德先生向我讲述了他月夜旅行的经历,他曾穿越浩瀚的大沙漠前往金字塔。在给我写的信中,他特意在落款后面留下一个深深的标记,这样我就可以在纸上摸到它了。而黑尔博士自有他私人的问候方式,他会把落款签名用盲文刺在纸上。我还通过触摸马克?吐温的嘴唇而"阅读"了他的一两篇小说。马克?吐温有着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无论讲话做事都个性鲜明。在同他握手时,我能感觉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经常会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机智而诙谐的语言针砭时弊,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会令你感觉到他那如同伊利亚特一样的慈悲心肠。 在纽约时,我同样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人物:比如玛丽?曼普斯?道奇夫人,就是那位可爱的《圣?尼古拉斯》杂志社的编辑。还有里格斯夫人(即凯特?道格拉斯?维津),她是《帕特希》一书的作者。我不但感受到了她们的爱心,还收到了包含了她们个人思想的书籍、启迪心灵的书信,以及那些让我爱不释手,描述了一遍又一遍的照片。当然,在这里不可能把我所有的朋友逐一提及,但是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全都无一例外地被珍藏在天使的翅膀之下,这些记忆是如此地庄严神圣,远非文字所能表达清楚。因此,我是怀着犹豫不决的心情来(向你们)介绍劳伦斯?休顿夫人的。 我还应该在这里提一提我的另外两个朋友。一位是匹兹堡的威廉?肖夫人,我经常去她在林德赫斯特的家做客。她为人热情,总是做一些让人开心的事。在同她交往的这些年里,她的循循善诱和从未间断的慷慨援助令我和我的老师永生难忘。 我当然不会忘记另一位于我有恩的朋友。他以强有力的手段统领着巨大的产业帝国,他杰出的(经营)才能为他赢得了世人的赞誉。他待人友善,在不为人知的状态下默默地做着善事。作为承诺,我不能在这些令人尊敬的人士中说出他的名字;但是,我一定要感谢他慷慨无私的资助,否则,我是不可能迈入大学校门的。 不妨这样说,正是我的朋友们成就了我的生活和我的故事。他们想方设法地把我的缺陷转变成一种荣耀(神)的特权,使我在丧失光明的黑暗中也能平静而愉快地行走。第45节:海伦.凯勒自传(45) 卷二 书信集 海伦?凯勒的书信至关重要,对了解她的个人生活而言,这些书信不仅起到了拾遗补阙的作用,而且揭示了她的思想和价值观的成长过程--可以说,这一过程令她声名卓著。 这些出自一个失聪和失明的女孩笔下的书信不仅令我们心生好奇,事实上,从读第一封信起,我们就会感受到这些书信的珍贵价值。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谈论自己的文字,我们正是通过这些文字了解她的生活状态的。她关于天象岁差的看法如何无关宏旨,最为重要的是,她的所思所想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是如何触摸那些雕塑、家犬,以及家禽展览会上的小鸡的;她又是如何站在圣?巴塞洛缪(教堂)的走廊里感受着管风琴低沉的隆隆声的。通过对这些段落的解读,你一定想了解更多的细节。这是因为,她始终坚持不懈地使自己过上"像别人一样"的正常生活,而这种做法是世所罕见的;而且,她描述事物的方式也很特别,你会认为,那些事物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中,而是出现在一个有眼睛有耳朵的正常人面前。这一点尤其令人震撼。 这些书信的数量之多也很令人瞩目。也可以说,这些书信是培养她写作能力的一种训练。她在不同的时间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不同地点,因此她同大部分的亲朋好友聚少离多。她的朋友当中不乏声名显赫的人物,对于这些人--我有时会觉得,出于自觉或不自觉因素的考虑,她会认为有必要用礼貌而得体的语言来回复他们的信函;而对于为数不多的几个关系密切的朋友,她会以坦诚而直率的言辞尽情吐露心声。在这些书信中,她重新提到了她把她曾听过的一个儿童故事,比如像《小杰基》--在霍尔姆斯博士和布鲁克斯主教面前复述的经历,这样的举动的确很可爱。她还以严肃的口吻讲述了学习地理学和植物学课程的感受,她如鹦鹉学舌般重复她"听"到的趣闻逸事,她发觉新单词时的喜悦心情。所有这些,并不只是向我们展示她都学到了什么,而是说,正是通过这些书信本身,她把新知识和新词汇变成了她自己的财富。 因此,选编凯勒小姐的私人通信集目的有二--揭示她的成长轨迹;从几百封信中汲取最有趣最有意义的章节加以保存。其中大部分写于1892年之前的信件已经由帕金斯盲人学院结集出版。也就是说,在那一年之前的所有信函都是被原封未动地印刷出版的,这是因为,当时的人们确实对一个(失明)小孩子所展示的文字才能十分感兴趣,甚至对书信中的标点符号也很关注。所以说,这一阶段的书信很好地保留了文字上的完整性。对于1892年以后的书信,我本着优中选优的精神,把最能代表其传记观点和风格的信函精选出来。在选编过程中,我得以仔细地核对了凯勒小姐的书信内容,包括标点符号和单词拼写。当然,我所做的只是选择或删减,而并不对内容作丝毫改动。 我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来选编这部书信集的。其中,来自布鲁克斯主教、霍尔姆斯博士,以及惠蒂尔的一两封书信比较特殊--这是在他们刚一回信后就被立刻收录进集子里的。另外,除了两三封1901年的重要书信被编入集子,其余的书信都截止于1900年。正是在这一年,凯勒小姐上了大学。鉴于她已经是一位成年女性,那么我们也应该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来评价她的那些同样成熟的书信。因此,我们认为不出版其后的这些信件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也就是说,作为世界上唯一接受良好教育的盲聋人,她赢得了广泛的声誉,抛开这一事实不谈,我们更愿意把她视为一个普通女性。 苏立文小姐是从1887年3月3日开始教海伦?凯勒识字的。三个半月后,苏立文小姐在海伦的手上拼写了第一个单词,而海伦则用铅笔写下了这封信。第46节:海伦.凯勒自传(46) 信件一 给她的堂姐安娜(乔治?T.特纳女士) 图斯康比亚,亚拉巴马,1887年6月17日 海伦写信给安娜乔治海伦将会有苹果吃辛普森要去打鸟杰克要给海伦棒棒糖医生要给米尔德莱德开药妈妈要给米尔德莱德新衣服穿 (未署名) 二十五天后,也就是在她离家做短途旅行期间,她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有两个字写得七扭八歪,字迹模糊: 信件二 致凯特?亚当斯?凯勒夫人 亨斯维尔,亚拉巴马,1887年7月12日 海伦要给妈妈写信爸爸给海伦药吃米尔德莱德要坐在秋千上米尔德莱德吻了海伦老师给了海伦桃子吃乔治病了躺在床上乔治的胳膊受伤了安娜给海伦柠檬汽水喝狗狗站了起来。 列车员给车票打了孔爸爸在车上给海伦倒水喝 嘉洛塔给海伦采来鲜花安娜要给海伦买漂亮的新帽子海伦要抱住妈妈吻妈妈的脸海伦要回家祖母想海伦 再见 (未署名) 截至9月份,海伦的遣词造句能力日渐提高,思想表达范围也更加广泛。 信件三 致南波士顿帕金斯学院的盲女同学们 图斯康比亚,1887年9月 海伦要给小盲女们写一封信海伦和老师要去看望小盲女们海伦和老师要坐蒸汽火车去波士顿海伦和盲女们可以用手指讲话开玩笑了海伦就要见到阿纳戈诺斯先生了阿纳戈诺斯先生喜欢海伦还会亲海伦海伦要和盲女们一起去上学海伦像盲女们一样能读能写能算米尔德莱德不会来波士顿了米尔德莱德哭闹来着普林斯和詹宝也会去波士顿爸爸用猎枪打鸭子来着鸭子落进水里詹宝和玛米跳进水里把鸭子叼给爸爸海伦和狗狗一起玩儿海伦还和老师一起骑在马背上海伦给翰狄喂草老师用鞭子抽打翰狄让它快跑可是海伦什么都看不见海伦会把信装在信封里寄给盲女们 再见(未署名) 海伦?凯勒几个星期后,海伦基本上可以做到准确拼写句子,而且也能比较自由地把握文章的节奏。她运用习惯用语的能力有所提高,但是她依旧忽略了冠词的使用,而且使用"did"来造一些简单过去式的句子。不过这在儿童对话当中十分普遍。 信件四 致帕金斯学院的盲女同学们 图斯康比亚,1887年10月24日 亲爱的小盲女们 我要给你们写一封信我感谢你们那里的漂亮的书桌我就是在书桌上给孟菲斯的妈妈写的信妈妈和米尔德莱德星期三回家妈妈给我带回来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和一顶新帽子爸爸去亨斯维尔了他给我带回了苹果和蜜饯我和老师要去波士顿看望你们南希是我的洋娃娃她哭闹来着我摇晃南希好让她睡觉米尔德莱德生病了医生会给她开药让她好起来的我和老师星期天去了教堂雷恩先生读经布道女士们演奏了管风琴我还把钱放进了(穷)人的篮子里我会成为一个好女孩的老师也会亲切地为我卷头发的我会拥抱和亲吻小盲女们阿纳戈诺斯先生也会来看我的 再见 海伦?凯勒 信件五 致帕金斯学院院长迈克尔?阿纳戈诺斯先生 图斯康比亚,1887年11月 亲爱的阿纳戈诺斯先生我要给你写一封信。我和老师已经照了一些照片。老师会把照片寄给你。摄影师拍摄照片。木匠建造新房子。园丁挖坑锄地种植蔬菜。我的洋娃娃南希正在睡觉。她生病了。米尔德莱德身体很好弗兰克叔叔去猎鹿了。等他回家时我们的早餐就会有鹿肉吃了。我骑在手推车的轮子上老师推着我玩儿来着。辛普森给我爆米花和胡桃吃来着。堂姐罗莎回家看她妈妈去了。星期天人们都会去教堂礼拜。我已经读了狐狸和柜子的故事。狐狸能坐在柜子里。我喜欢读我的故事书。你爱我。我也爱你。 再见 海伦?凯勒 信件六 致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 图斯康比亚,1887年11月 亲爱的贝尔先生 我很高兴给你写一封信。爸爸会把照片寄给你。我和爸爸还有姑姑已经在华盛顿见过你了。我还摆弄你的怀表来着。我爱你。我到华盛顿去看医生。他检查了我的眼睛。我能看我的故事书。我能写能拼能算。(我是)好女孩。我的妹妹既能走又能跑。我们和詹宝一起玩耍。普林斯不是一条好狗,它不会捉鸟。老鼠把鸽子宝宝给吃了,我很难过。老鼠不懂得什么是错。我和妈妈还有老师会在6月份去波士顿。我就要见到小盲女们了。南希会陪我一起去。她是一个乖娃娃。爸爸会给我买一块可爱的新怀表。安娜堂姐给了我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她的名字叫艾莉。第47节:海伦.凯勒自传(47) 再见。 海伦?凯勒 到第二年开始的时候,海伦在习惯用语的使用上更加熟练了,而且出现了更多的形容词,包括有关颜色的形容词。虽然她并不具备感知色彩的经验,但是她却能像我们一样运用大量的词汇,这种心智上的能力无法解释清楚,但的确是事实。下面这封信是海伦写给帕金斯学院的一位同窗好友的。 信件七 致萨拉?汤姆琳森小姐 图斯康比亚,亚拉巴马,1888年1月2日 亲爱的萨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