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老太太耸耸肩,低头走到门外。我趁机赶紧把信藏在外套的暗袋里,然后关上抽屉。 “我说,您可千万别误会我!”管理员老太太说。 “当然不会!怎么样,那封信里面说了些什么?” “那是一封情书,写得比广播剧还要凄美呢!因为是真实的故事,读起来更让人感动!我告诉您,我看了都要哭了!” “那是因为您心地善良,像天使一样,奥萝拉女士!” “您呢,鬼灵精怪的,简直就是个小魔头!” 那天下午,我告别了奥萝拉女士,同时也承诺,只要对胡利安·卡拉斯的调查一有新进展,一定会告诉她。接着,我便赶往那个房屋中介公司。莫林斯先生那个不起眼的办公室位于佛罗里达布兰卡街。这会儿,莫林斯正优游自得地瘫在办公室里,他是个笑眯眯的胖子,嘴里咬着快要熄掉的雪茄,好像那是从他的八字胡里长出来的一样。 为了尽快切入主题,我报上奥萝拉女士的名字,好像自己是她的老朋友似的。 我编了一套故事,把自己说成了富尔杜尼家族的远房亲戚。聊了五分钟,莫林斯拿出档案夹,准备把胡利安的母亲苏菲·卡拉斯委托的律师的地址告诉我。 “我看看啊!……有了,何塞·马利亚·雷克豪律师,利昂十三世大街五十九号。我们跟他一年只联络一两次,而且都是把信件寄到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信箱。” 我把那张档案详细地看了一遍——邮政信箱的号码是2321。 (莫林斯接着讲述了富尔杜尼的故事。) 安东尼·富尔杜尼这个人,大家都叫他“帽子师傅”。一八九九年,他在巴塞罗那大教堂前的石阶上认识了苏菲·卡拉斯。苏菲是个年轻的法国女孩,住在里拉阿尔塔街上的女生宿舍里,平常就以教一些巴塞罗那豪门子弟的钢琴课为生。她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财产,有的只是耀眼的青春,还有她父亲给予她的音乐方面的训练,他父亲曾经是法国尼姆剧院的钢琴师,可惜一八八六年因为肺结核死了,于是她的音乐教育也被迫中止了。而安东尼·富尔杜尼,他出身优越,不久前刚刚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那家知名的帽子专卖店,也希望这个家族的事业可以代代相传。后来,他们在松园教堂里结了婚,接着就在蒙嘉特温泉度了三天蜜月。临行的那天早上,帽子师傅诚恳地询问莫林斯先生,床笫之欢的那档子事应该如何进行才对?喜欢挖苦人的莫林斯随口告诉他,回去问你老婆就知道了。结果,富尔杜尼夫妇所度的蜜月,不到两天就结束了,他们回到巴塞罗那,左邻右舍都说,苏菲是哭哭啼啼地走进大门的。多年后,薇森蒂塔信誓旦旦地说,苏菲告诉她,那个帽子师傅连她一根汗毛都没有碰,于是她干脆主动调情,他却恶言辱骂,说她根本就是个妓女,还说他对她那些猥亵的言行极度反感。六个月之后,苏菲告诉丈夫,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别人的孩子。 安东尼·富尔杜尼以前多次看见自己的母亲被父亲殴打,因此,在他的认知中,打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总是凶狠地揍她,直到她奄奄一息才住手。但即使被打得这么凄惨,苏菲依旧死都不肯透露谁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安东尼·富尔杜尼自有一套逻辑,他认为有魔鬼作祟,这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罪恶之子,而罪恶之父只有一个:邪魔。他坚信,罪恶已经充斥在他家的每个角落里,还有妻子的双腿之间……于是,他疯狂地在家里挂十字架,墙壁、房门以及天花板,到处都挂。 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取名胡利安,借此纪念她那英年早逝的父亲。富尔杜尼本来想把她赶出家门,但一想到家丑外扬恐怕会影响生意,只好作罢。他心想,谁会愿意向一个被戴了绿帽的人买帽子呢?苏菲一直被关在公寓最后面那个阴暗、寒冷的房间里。在这小房间里,她在几位邻居太太的帮助产下了儿子。安东尼过了两天才回到家。“这是上帝赐给你的孩子啊!”苏菲对他说,“如果你想惩罚谁,那就惩罚我好了,但请你别把气出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孩子需要一个家和一个父亲,我的罪恶不该由他来承担,所以,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最初那几个月,两个人都不好过。安东尼·富尔杜尼决定把妻子降格为女佣,从此不再同床共眠,也不同桌用餐,他们难得交谈的那几句,也必定是和家务相关的问题。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一次,通常是月圆之夜,安东尼·富尔杜尼会出现在苏菲的房间里,他不发一语地趴在妻子身上干着那档子事,虽然力量勇猛,技巧却不怎么样。苏菲利用这个难得的亲密时刻,试图以甜言蜜语和温柔的爱抚来挽回他的心。只是,这个呆板无趣的帽子师傅不解风情,而且,他的性欲最多只能持续几分钟,通常几秒钟后就消失了。几年过去了,两人有过多次亲密的接触,但苏菲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安东尼·富尔杜尼索性再也不去苏菲那儿了,他宁愿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整夜阅读宗教刊物,希望能从中找到苦恼的出口和生命的慰藉。 大概是福音的教化,帽子师傅力图让自己去真心疼爱那个眼神深邃、喜欢被人逗乐儿的孩子,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把小小的胡利安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甚至还不把他当儿子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心想引导胡利安走入正途的帽子师傅,终究还是放弃了。那个孩子,天生就不是富尔杜尼家族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的。胡利安老是抱怨上学无聊,所以他的笔记本上都是满满的涂鸦,他画的都是些魔鬼、缠绕的巨蟒、会走路的房子,还有一些不规则的怪图案。这时候的胡利安,对于幻想和虚构故事的兴趣,绝对远超过了他对周遭日常生活的关注。 十岁的时候,胡利安宣称将来要当画家。至于苏菲,或许是为了排解寂寞,也可能是怀念父亲,竟然兴起了教胡利安弹钢琴的念头。胡利安一向喜欢音乐、艺术,和所有在人类社会赚不了钱的梦幻事物,他没多久就学会了基本的乐理,后来,他索性把视唱乐谱丢到一旁,决定自己作曲。 到了十二岁,胡利安对绘画的热情消失了,帽子师傅暗自窃喜,但没过多久,他的希望又再度落空。胡利安放弃了普拉多美术馆的艺术梦,却有了另外一个更加危险的嗜好。他发现了卡门街上的图书馆,每当他父亲准许他出门时,他一定是往图书馆里钻,他常常沉浸在那片浩瀚的书海里,尽情地阅读小说、诗集和历史。十三岁生日的前夕,他宣称将来要成为能和斯蒂文生媲美的伟大作家。帽子师傅没听说过这个外国作家,没好气地泼了胡利安的冷水,说他要是能当个石匠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这时候,帽子师傅已经非常确定了,他这个儿子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我回到书店时,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一进门,费尔明立刻给我拋了个嘲讽的眼神。 “您聊聊贝尔纳达吧,怎么样,那天到底吻了没有?” “您别损我啦,达涅尔!别忘了,站在您面前的可是专业的调情高手!只有业余的小瘪三才会玩接吻这种把戏。要一步一步慢慢来,这样才能赢得女人的芳心,整个过程就是一门心理学。” “换句话说,您被她拒绝了?” “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拒绝我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我再次引述弗洛伊德的话,打个比方吧:男人的性欲就像灯泡,开关一开,啪嚓一声,就立刻亮出火红的灯光;关掉开关,马上又可以冷却下来。可是女人不一样,她们的情欲有如奥妙的科学,就像熨斗,是渐渐热起来的,您懂吗?就像温火慢炖一锅肉!等她真的烧起来了,谁也灭不了那把火,想想比斯开钢铁厂里的锅炉,就跟那个差不多啦!” 我想了想费尔明的那套热力学原理。 “那么,您那天就跟贝尔纳达做了这件事情?”我问他,“让熨斗开始加温?” 费尔明对我眨了眨眼。 “这个女人啊,简直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她的个性热情如火,心地却像天使一样善良!”说着,他舔了舔嘴唇,“老实说,她让我想起那个哈瓦那的混血姑娘,真是热情有劲儿啊!不过,我这个人其实也很传统,从来不占姑娘的便宜,顶多就在她脸颊上亲一下而已。我一点都不急,您知道吗?让她有所期待才是高招。外面那堆没见识的乡下人以为摸摸女人屁股无所谓,其实她们早就被惹毛了。唉!那些都是不上道的半吊子。女人的心思就像一座微妙的迷宫,虚情假意的鲁莽男人是根本应付不了的。如果您想彻底地拥有一个女人,那么,您就要学着像她那样去思考,因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虏获她的芳心,至于那诱人的胴体,虽然让人神魂颠倒,也不过是额外的赠品罢了。” 听完这一席话,我郑重其事地为他鼓起了掌。 “费尔明,您简直就是个浪漫的诗人啊!” “喔,不,我一心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爱。您看着好了,我一定会让贝尔纳达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笑着点点头,他的热情似乎很有感染力。 “为了我,您可要好好照顾她啊,费尔明。贝尔纳达太善良了,已经被负心的男人伤害太多次了。” “您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就跟战后的寡妇一样,死心塌地得很。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捧在手心里,为了让她幸福,要我做牛做马都行。” “一言为定?” 他就像个勇敢的战士,坚定地伸出手来。我立刻握住了他的手。 “我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现在谈正事:我想请您去查清楚,在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里,是什么人在使用2321号信箱,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也请您查查,去拿信的都是些什么人?您觉得您可以查得出来吗?” 费尔明扯下袜子,用圆珠笔把号码写在脚踝上。 “小事一桩,政府单位的资料,没有我查不出来的。您给我几天的时间,到时候,我就给您一份完整的报告。” “这件事,一个字都别跟我父亲提,好吗?” “放心!别忘了,我和埃及的人面狮身金字塔一样,嘴巴紧得很!” 费尔明走后,还不到五分钟,店门上的铃铛就响了起来。我正查看着账簿和订单,一听到声响,便立刻抬起头来。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走到了店里,他头上的帽子压得低低的,嘴上留着一道细细的胡子,一双蓝眼睛呆滞无神,还有一脸推销员式的笑容,既虚伪又做作。可惜费尔明不在,每次凡是有人来推销樟脑丸或其他杂货,他三下两下就能把他们打发走。那个人咧着一张油嘴对着我直笑,他随手从门口的书架上拿起一本已经缺货的书,脸上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好多的字啊!”他说道。 “嗯,书嘛,通常都有不少字的。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来这里,全是一番好意,主要是要让您知道,我已经注意到了,两位正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瓜葛,尤其是同性恋和犯罪的流浪汉。” 我惊讶地看着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个人狠狠地注视着我。 “我指的是同性恋者和小偷,这下您该不会不懂了吧!” “我完全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 他点点头,面露狰狞,非常愤怒。 “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想,您应该很清楚最近费德里科·佛拉比亚的那些不法行为……” “费德里科先生是我们这儿的钟表匠,邻居们也都称赞他人好,我不相信他会有什么不法行为。” “我指的是他的人妖打扮。我非常清楚,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经常光顾这家书店,我猜大概都是来买那些言情小说和色情图片吧!” “请问,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他掏出皮夹打开,把它摊在了柜台上。那张肮脏的警察证上,贴着一张年轻的大头照,姓名处标着:刑事组组长法兰西斯科·哈维尔·傅梅洛。 这个不速之客的意外来访,和他令人厌恶的言语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我一下午的心情都被他搞砸了。我心神不宁,一个人在柜台边踱了一刻钟左右,胃痛得像打了结,于是,我决定提早关门,出去散步。我在街上随意地逛,那个邪恶的坏蛋的谩骂和威吓却一再浮现出来。我反反复复地自问,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和费尔明?我想了又想,总觉得,傅梅洛的动机纯粹只是想挑起我们的忧虑、恐惧和慌乱。我不准备和他玩这场游戏了。 走回房间时,我努力想抹掉那个警察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影像。我努力想再睡着,但我很明白,那恐怕是不可能了。我起身打开灯,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寄给卡拉斯的信,就是早上在奥萝拉女士那儿偷来的那封。我打算仔细地读读,我把信封放在书桌上,那是个羊皮纸似的信封,四周已泛黄,摸起来好像黏土一样。邮戳有点模糊,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一九年十月十八日”。封口的那层蜡已经脱落了,八成是奥萝拉女士的杰作。就在封口上,还有一小片红色,似乎是印上去的口红,上面还写了寄件人的地址: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蒂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巴塞罗那 我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一张赭红色的纸整齐地对折着。信是用蓝色的墨水笔写的,起头的字迹略显凌乱,但越写越端正。这一张信纸,尽是如烟的往事。我把它摊在桌上,屏息细读起上面的内容。 亲爱的胡利安: 今天早上,我才从豪尔赫那儿听说,你已经离开了巴塞罗那,踏上了你的寻梦之旅。我一直很害怕,你的那些梦想迟早会把你从我手中夺走。我真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让我好好地凝望你的双眸,让我把这封信里说不完的话都告诉你。我们的计划全走样了。我太清楚你的个性了,你想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写信的,也不会让我知道你的地址。我知道,你恨我不守信,居然没有在我们相约的地方出现。你一定认为,是我辜负了你。真的,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当你独自坐在那班火车上,一定认为是我背叛了你的感情。我多次试图通过米盖尔联络你,但是很无奈,他总是漠然地告诉我,你已经不想知道和我有关的任何事情了。胡利安,他们到底对你说了什么样的谎话?他们究竟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呢? 如今,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你。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让你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在你忘了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恨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失去你,你永远不会像我爱你那样爱我。我要让你知道,我对你一见钟情,我的爱意也从未间断,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深爱更胜以往,即使你毫不在乎。 我瞒着所有人,偷偷给你写了这封信。豪尔赫发了毒誓,说只要再看到你,就一定会杀了你。我已经被监禁了,别说走出家门,连向窗外探头都不允许。我想,他们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有个可靠的密友答应我,会帮我把这封信寄给你。我不便提他的名字,免得他无端受到连累。我也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到你手上。如果你真的能收到,而且也决定要回信给我的话,我想,聪明的你一定会想到好办法的。在我写信的同时,我还想象着坐在火车上的你,心上刻着背叛的伤痕,也满怀了梦想,你躲开了我们所有人,也逃避了你自己。胡利安,纸短情长,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就是不能告诉你。那些事情,我们以前一直被蒙在鼓里,我想,你还是永远别知道的好。 我只有一个愿望,胡利安,祝你幸福!希望你的梦想都能成真,或许你会渐渐把我忘记,但我依旧盼望,总有一天,你终究会了解,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永远爱你的佩内洛佩 第二部分 一阵寒风穿梭而过,街道上依然弥漫着薄雾。铅灰色的阳光,在哥德区的楼宇和钟塔间半遮半掩地洒向地面。离我和贝亚的大学回廊之约,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我决定试试运气,干脆去找努丽亚·蒙佛特吧!只希望她还住在前一阵子她父亲写给我的那个地址。 在哥德区迷宫般的巷弄中,圣菲力普聂利广场像个通风口,隐藏在历史悠久的古罗马城墙下。战乱时期枪林弹雨的痕迹,现在还留在教堂的外墙上。 ·20· 努丽亚·蒙佛特生活在阴暗中。一条狭小的走道通往餐厅,那里同时也兼做厨房、书房和办公室。从走道进来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一下那间陈设简单的卧室,居然都没有窗户。这就是公寓所有的格局了,还剩下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卫生间,没有淋浴设备,也没有浴缸,倒是有一股从厨房飘过来的各种香料混杂的味道,仿佛那些香料从上个世纪就摆在架子上了。整间公寓陷落在永无止境的昏暗中,仿佛只有一团漆黑存在于两道斑驳的墙壁之间。屋里有浓浓的烟味,冰冷而空洞。努丽亚·蒙佛特一直观察着我,而我则装出一副对她的家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都到楼下去看书,因为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她说,“我丈夫已经答应我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送我一座台灯。” “您的先生出差了吗?” “米盖尔正在坐牢。” “啊,抱歉,我不知道……” “您也不可能知道!把这件事告诉您,我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因为我丈夫并没有犯法。这次他们把他抓去,只是因为他替钢铁厂工会印传单。唉!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左邻右舍都以为他去美国出差了,我父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希望,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您放心,我不会和他说的。”我说道。 接着,她沉默了许久,我在一旁局促不安,心想,她也许把我当成伊萨克的间谍了吧。 “独自撑起一个家,一定很辛苦吧!”为了打破满屋子的寂静,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容易啊!我只能靠翻译赚钱养家,对于一个丈夫在坐牢的女人来说,这点收入实在不够用。光是支付律师费用,我就已经债台高筑了。翻译和写作一样,根本不够口。” 说完,她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能附和上她的话题。可惜,我只能在一旁傻笑。 “您翻译书吗?” “那倒是没有。我现在只翻译一些表格、合约和报关文件,因为稿酬比较优厚嘛,说实在的,翻译文学作品,稿酬实在少得可怜。社区居委会好几次都想把我赶走,因为我迟缴管理费。您可以想象,他们一定觉得,这么一个懂外文的女人,又不是穷到只能光着屁股……不止一个邻居指责过我,他们怪我把整栋公寓的名声都搞坏了。唉!我哪有这个能力呀!” 我真希望昏暗的光线能把我这红通通的一张脸遮掩起来。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怎么会跟您说这些呢?不好意思,让您不自在……” “不不,是我不好。是我先问您的。” 她笑了,只是神情有点紧张。孤独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燃烧着,仿佛一团烈火。 “您和胡利安有点像!”她突然说,“看人的样子,还有脸上的表情,都像。他跟您一样,总是默默地盯着别人,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你就像个傻瓜一样,掏心掏肺的,连不该说的话也告诉他……您喝点什么吗?咖啡加奶?” “不用了,谢谢,别麻烦了。” “不麻烦,我本来就要给自己泡一杯的。” 我总觉得,那杯咖啡加奶恐怕就是她的午餐了!我再度婉言拒绝了她的好意,看着她往饭厅角落的小电炉走去。 “您随便坐啊!”她说道,背对着我。 我看了看四周,心想,坐在哪里才好呢?努丽亚·蒙佛特有张小办公桌,就在紧邻阳台的角落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旁边放着一台安德伍牌的打字机,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字典和手册。没有家人的照片,但书桌上方的墙壁上却贴满了明信片,每一张的景致都是同样一座桥,我好像以前在哪里看见过,可能是巴黎或者罗马吧!至于那张书桌,异常地洁净,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所有的铅笔都被削得尖尖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纸张和活页夹井然有序地分三叠并列在一起。当我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努丽亚·蒙佛特正在走道口望着我。她默默地凝视着我,仿佛在看大街上或地铁里的陌生人。她点上一根烟,在原地就抽了起来,她那张脸庞,在蓝色的烟圈里逐渐隐没。我突然惊觉,努丽亚·蒙佛特正流露着一种非常女性化的魅力,就像费尔明钟爱的那些电影里的美艳女子,在薄雾弥漫的柏林火车站现了身,她那若隐若现的形象令人倾倒,不过,她自己对此却浑然不觉。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开始聊了起来,“我是二十多年前在巴黎认识胡利安的,当时我还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以非常低廉的价钱买下了胡利安的小说版权。我刚到出版社上班的时候,先是在管理部门,后来,卡贝斯塔尼先生发现我会法文、意大利文,还懂一点德文,就把我调到编务部去当他的私人秘书。我的任务之一就是联络作者和国外的出版社,处理版权合约等等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始接触胡利安这个人的。” “您父亲告诉我,你们两位交情很深啊。” “我父亲一定告诉您,我跟胡利安有过一段生死恋情,对不对?在他看来,我就像发情的母狗,只要碰到男人就会跟人家跑。” 这个女人的坦率和直接,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在心里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接话。这时候,努丽亚·蒙佛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还不停地摇头。 “您别听他的。我父亲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去巴黎的那趟出差,主要是代表卡贝斯塔尼先生和迦利玛出版社洽谈合约的细节。我在巴黎待了一个星期,一直借住在胡利安的公寓,理由很简单:卡贝斯塔尼先生希望省下旅馆的住宿费。您说,这会有多浪漫啊?那次去巴黎之前,我和胡利安之间仅止于书信往来,通常谈的都是作者的版权、校样和其他出版事宜。我对他的了解,或者应该说我对他的想象吧,只限于他寄来的那些手稿而已。” “他和您聊过他在巴黎的生活吗?” “没有。胡利安向来不喜欢聊他自己,也不谈他自己的作品。我觉得他在巴黎的日子并不快乐,而且,他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在任何地方都快乐不起来的人。事实上,我始终没有深入地认识他这个人。他也从来不和任何人深交。他的内心很封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已经不感兴趣了。卡贝斯塔尼先生对他的印象是:极度害羞内向,性格有点乖僻。但我总觉得,胡利安一直生活在过去,他把自己锁在了回忆里。胡利安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为创作小说而活,也活在自己的小说里,那个舒畅自在的世界,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监狱。” “您这么说,好像您很羡慕他似的。”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监狱呢,达涅尔。” 我只能频频点头,但实在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涵义。 “胡利安和您提起过往事吗?例如,他在巴塞罗那的日子?” “很少。我住在他家的那个礼拜,他跟我稍微说了一些他的家庭。他母亲是法国人,本来是个音乐老师。他的父亲开了一家帽子专卖店之类的,非常虔诚,也非常严厉。” “胡利安跟您说过他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吗?” “我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很恶劣,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问题由来已久。胡利安远走巴黎,就是为了避免被他父亲送去当兵。他母亲曾经答应过他,总有一天会带着他远离那个男人。” “再怎么说,那个男人总是他父亲啊!” 努丽亚·蒙佛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紧抿的双唇也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眼神透露出哀愁和疲惫。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做父亲的样子,胡利安也从没把他当父亲看。有一次,他向我承认:他母亲婚前曾经和一位不知名的人产生过一段畸恋,而且,她始终不愿意透露那个人的姓名。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才是胡利安真正的父亲。” “听起来和《风之影》的开头真像啊!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胡利安告诉我,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经常看到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是如何残酷地羞辱、毒打他的母亲,施虐之后,帽子师傅再气冲冲地跑进胡利安的房间,指骂他是罪恶之子,而且还从他母亲那儿遗传了软弱、可悲的个性,注定一辈子都只是个可怜虫,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出息的。” “胡利安对他父亲一直怀恨在心吗?” “时间会冲淡一切吧。我从来不觉得胡利安恨他的父亲,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在我的印象中,他因为多次看到母亲被他毒打,从此就不再尊敬那个帽子师傅了。胡利安跟我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仿佛已经毫不在乎了,就像是陈年的往事,不过,这样的往事,却是一生难忘。恶毒的言语一旦侵害了孩童纯真的心灵,无论说者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些话都会深植在孩子的记忆中,最后迟早会腐蚀掉他的灵魂。” 我在心里纳闷,她是不是也有感而发?接着,我想到了好朋友托玛斯·阿吉拉尔,他那跋扈的父亲训话时,他老半天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听着。 “事发当时,胡利安有几岁?” “我想,大概就八岁或十岁吧!”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到了当兵的年纪,他母亲就把他带到巴黎去了。我想,他们母子俩应该是不辞而别的。那个帽子师傅,始终无法接受他被妻儿拋弃的这一事实。” “您有没有听过胡利安提起一个名叫佩内洛佩的女孩?” “佩内洛佩?应该没有,如果他提了,我一定会记得。” “他还在巴塞罗那的那段时期,那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我从口袋里掏出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合影,递给她看。见到年少时期的胡利安·卡拉斯稚嫩的模样,努丽亚·蒙佛特脸上漾起了灿烂的笑容。怀旧忆往的失落感,悄悄地吞噬着她。 “这张照片上他看起来真年轻啊!……这个女孩就是佩内洛佩吗?” 我点点头。 “长得真漂亮啊!胡利安一向喜欢美女。” 就像您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地回应她。 “您知不知道,他是否交了很多?……” 她嫣然一笑,望着我:“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我不知道啊!说真的,我从来没听他提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有一次,我逮到了机会,还特地问了他。您大概也知道,他以前在酒店里弹钢琴赚生活费,于是我就问他了,身旁美女如云,诱惑这么多,一定常常心动吧?我说的是玩笑话,他的反应却很严肃。他告诉我,他没有权利去爱任何人,孤独是他应得的。” “他说了为什么吗?” “胡利安从来不解释理由的。” “即使这样,后来,就在一九三六年他返回巴塞罗那前不久,胡利安·卡拉斯还打算结婚呢!” “嗯,我听说了。” “您不相信吗?” 她耸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就像我刚刚跟您说的,我和胡利安相识多年,他从来没和我特别提起任何一个女孩,更别说是结婚对象了。那个谣传的婚约,我还是后来才听说的。诺瓦出版社是最后一个替胡利安出书的出版商,他们曾经告诉卡贝斯塔尼先生,胡利安的这个女朋友比他年长二十岁,是个很有钱的寡妇,但身体不是很好。根据诺瓦出版社的说法,这个女人接济胡利安已经好多年了。医生诊断她只剩下六个月左右的命了,最多也只有一年可活。诺瓦出版社认为,她决定跟胡利安结婚,纯粹是想让他继承遗产。” “但是,婚礼一直没举行……” “嗯……谁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结婚计划或者这么一个寡妇存在呢。” “据我了解,在卡拉斯准备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有人看到他和别人起了肢体冲突。您知道他是和谁打起来的?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诺瓦出版社推测,对方可能和寡妇有关,八成是某个阴险的远房亲戚,见不得遗产落到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手上,气得发狠要修理胡利安吧。诺瓦出版的书籍大都是罗曼史,在我看来,那个出版社的老板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想的就跟小说情节一样。” “我看,那场婚礼和那个打架的传闻,您好像都不太相信?” “没错!我一直不相信这些事情。” “既然这样,那您觉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胡利安要回巴塞罗那?” 她苦笑起来,“十七年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啊!” 努丽亚·蒙佛特又点了根香烟。她也递给我一根。我很想接受,但最后还是推谢了她的好意。 “无论如何,您一定也探听过这件事情吧?” “我只知道,一九三六年的夏天,就在内战爆发后没多久,有个市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到出版社来,说他们三天之前收到了胡利安的遗体。他们是在拉巴尔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发现他的尸体的,他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心脏中了弹。他身上有一本《风之影》,还有他的护照。从护照上的戳印看来,他在一个月前就出了法国的边境。从入境西班牙到尸体被发现的这一个月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警方通知了他的父亲,但是帽子师傅拒绝处理胡利安的后事,还口口声声地说他根本就没有儿子!殡仪馆发出正式通知的两天后,因为没有人出面领尸,于是胡利安就被葬在蒙洁伊克墓园的公共墓穴里。我想带一束花去祭奠他都没有办法,因为没人知道他下葬的确切地点。殡仪馆的一个工作人员保存了那本书,就是在胡利安的外套口袋里找到的那本,几天之后,他打电话给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因为这个缘故,我才知道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情。我实在不懂,如果说胡利安在巴塞罗那还有联络的朋友,那当然是我了!或者,卡贝斯塔尼先生也可以算的啊!我们两个人算是他在巴塞罗那惟一的朋友了,可是,他竟然没有通知我们,直到人都死了,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回到巴塞罗那了……” “听到他的死讯之后,您没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吗?” “没有。当时正逢内战爆发几个月,胡利安不是惟一一个莫名其妙失踪的。现在已经没人提这些了,可是,确实有很多像胡利安这样的无名冢。当然,问了也都是白问,简直就像拿自己的头去撞墙一样。卡贝斯塔尼先生当时已经得了重病,靠他的帮忙,我才有机会向警方抱怨整个事情的经过,同时也把我所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了他们。奔波了半天,只有惟一的收获,一个年轻的警官来找我,那个人长相狰狞,说话总是咄咄逼人的,他告诉我,最好什么问题都别问,尽量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毕竟国难当头,世事维艰。他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叫傅梅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现在好像已经是个名人了,我在报纸上常常见到他的名字,或许您也听说过这个人吧!” 我紧张得咽了口口水。 “略有耳闻。” “后来,我就再也没听到任何人谈起胡利安了。直到有一天,有人主动和出版社联络,他说他想买下卡拉斯所有的库存书。” “那是拉因·谷柏。”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您认识这个人吗?”我问她。 “我稍微调查过,但不是很确定。一九三六年三月,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正在准备《风之影》的出版,有个人打电话到出版社,来要胡利安的地址,他说他是胡利安的老朋友,想到巴黎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出版社把电话转给了我,我告诉他,我不能把资料提供给他。” “他告诉您他的姓名了吗?” “嗯,好像叫豪尔赫什么的。” “豪尔赫·阿尔达亚?” “好像是啊!胡利安曾经不止一次地提起过这个人。在我印象中,他们好像是教会学校的同班同学,胡利安几次提到他,似乎这个豪尔赫真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 “您知不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就是佩内洛佩的哥哥?” 努丽亚·蒙佛特皱起眉头,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您后来有没有把胡利安在巴黎的地址告诉阿尔达亚?”我问她。 “没有。这个人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他说了些什么?” “他把我嘲笑了一番,还说他一定会用别的方法找到胡利安的,接着就很不客气地挂了电话。” 她似乎正被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啃噬着。我开始思索,我们的谈话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呢? “后来您又有这个人物的消息了,对吗?” 她紧张地频频点头。 “我刚才说过,胡利安失踪不久,那个人就出现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那时候,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不出门了,整个出版社的经营都交给了他的大儿子。那个名叫拉因·谷柏的访客,有意买下胡利安所有的库存书。我当时心想,这个人八成是在搞恶作剧吧!因为,拉因·谷柏是《风之影》里的角色之一啊!” “嗯……那个恶魔。” 努丽亚·蒙佛特又频频点头。 “您看到拉因·谷柏本人了吗?” 她摇摇头,接着点了第三根烟。 “没有。不过,我倒是听见了他和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在办公室的部分谈话……” 未完的句子突然悬在空中,她好像很害怕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但又像是不知道该怎样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似的。香烟在她指间颤抖着。 “他的声音,”她说,“跟之前打电话到出版社来的豪尔赫·阿尔达亚的一模一样。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是个狂妄傲慢的笨蛋,他想多赚钱,于是向对方抬价。那个叫作谷柏的人说他必须回去考虑一下。就在那天晚上,出版社设在新村的仓库便起了大火,胡利安的书就这样被烧光了。” “还好,您及时抢救了几本,藏到了‘遗忘书之墓’。” “没错。” “您觉得,为什么有人处心积虑地要烧光胡利安·卡拉斯的书呢?” “为什么烧光那些书?因为愚昧、无知、仇恨……天晓得那到底是什么心态。” “您觉得是为什么?”我坚持追问到底。 “胡利安一直活在他的书里。那个被送进殡仪馆的躯体,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已。他的灵魂活在他的作品里。我曾经问过他,他创造了小说里的那些角色,是不是有人给他的灵感呢?他回答我,没有。他说,书里所有的角色都是他自己。” “所以,如果有人想毁灭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毁了他的书和书中的角色,是不是这样?”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苦笑,里面尽是沮丧和疲惫。 “您让我想起了胡利安。”她说,“那个失去信念之前的他。” “对于什么的信念?” “所有的事情。” 她从昏暗的角落里向我走来,然后抓过我的手。她默默地轻抚着我的掌心,仿佛在仔细观察我的掌纹。我的手微微地颤抖着,我突然惊觉,自己竟然在心里想象着她的胴体,那个被一身借来的旧衣服覆盖着的胴体。我很想抚摩她,去感受那隐藏在她肌肤下澎湃的血流。我们的眼神在沉默中交会了,我相信,她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孤独了。我一抬头,正好遇见她那平静而率真的眼神。 “胡利安孤独地死去了,他相信,一定没有人会记得他和他的作品,他的生命毫无意义。”她幽幽地说道,“如果知道有人还惦记着他、怀念着他,他一定会很乐意的。他以前常说,被人怀念时,我们才算存在过。” 我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欲望,我很想去亲吻眼前的这个女人,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渴望,即使在迷恋克拉拉·巴塞罗的那段时期也不曾有过。她看出了我的心思。 “再不回去就太晚了,达涅尔。”她喃喃低语着。 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很想留下来,很想沉溺在这个昏暗空间里,感受着和这个陌生女人之间奇特的亲密感,我想听她再说一次,我的表情和我的沉默让她多么怀念胡利安·卡拉斯。 “是……是啊!”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她。 她点点头,但没再说什么,然后,她把我送到门口。那条走道,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她替我打开门,我跨了出去,站在楼梯口。 “如果您见到我的父亲,请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别对他说实话。” 我轻声地向她道别,同时也感谢她花那么多时间和我说话。接着,我礼貌地伸出手,努丽亚·蒙佛特并没有理会我那套正式的礼节。她的双手抓着我的手臂,然后把身体挨了过来,她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接着,我们默默注视着对方,这一次,我决定寻找到她那近乎颤抖的双唇,我觉得她的嘴唇似乎微微地开启着,而她的手指,也正在找寻我的脸庞。就在最后那一刻,努丽亚·蒙佛特猛地抽身而退,接着,她低头说: “我想,您还是赶快回去吧,达涅尔。” 她就要哭了,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她便立刻关上了门。 ·21· 暮色好似转眼间笼罩了城市,一阵寒风轻轻拂过,暗紫色的阴影在狭窄的巷弄间蔓延着。我加快脚步,二十分钟之后,大学建筑物的侧面墙便伫立在前方,就像一艘在夜间搁浅的大船。 “我以为你大概不会来了。”贝亚说道。 “我也以为你不会出现呢!”我响应她。 她依旧坐着,坐姿端正,腰杆挺得笔直,膝盖夹得紧紧的,双手摆在裙兜上。我不禁在心里纳闷着,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人,怎么会让人觉得这么遥不可及? “我今天来是想让你知道,你那天对我说的那番话是大错特错了,达涅尔。不管你今天晚上要带我去看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还是会嫁给巴布罗,等他一退伍,我就跟他移居费洛尔……” 我定定地望着她,就像看着一列离站的火车。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过了两天漫步云端的日子,这下突然回到了现实世界。 “喔!我还以为,你今天来是因为想看看我哩!”我不经意地扬起淡淡微笑。 我发现她恼怒得满脸通红。 “我开玩笑的啦!”我说了谎话。“不过,说真的,我是为了信守承诺而赴约的,一定要让你看看这个城市的另一种面貌,一个你从来没看过的巴塞罗那。不管你将来要去哪里,至少有个能让你怀念我或怀念巴塞罗那的地方。” 贝亚幽幽一笑,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差点就要进电影院了,你知道吗?只因为不想在今天看到你……”她说道。 “为什么?” 贝亚默默地望着我。她耸耸肩,然后举头仰望着,仿佛想在天际攫取合适的措辞。 “因为我害怕,或许事情真如你说的那样。”最后,她终于说了这句话。 我叹了口气。夜色笼罩着我们,宛如陌生人之间才有的沉郁和寂静,反而让我放胆畅所欲言,虽然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你到底爱不爱他?” 她嘴角轻轻一撇,才刚露出的微笑,立即收了起来。 “不关你的事。” “那倒是真的。”我说道。“那是你个人的私事。” 她冷冷地盯着我。 “你干嘛那么在乎?” “不关你的事!”我说道。 这次,她不再露出笑容,双唇却微微颤抖着。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很喜欢巴布罗的,我的家人以及……” “可是,我几乎只算是陌生人哪!”我打断了她的话。“所以,我很想听听你亲口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告诉我:你是真心爱着他的,你不是为了想远远躲开巴塞罗那和家人才和他结婚的。我想听你说,你只是离开,而不是逃避。” 她的眼眶里闪动着愤怒的泪花。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话,达涅尔!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只要你告诉我,我搞错了,我就走人。你爱他吗?” 我们默默相视了好久好久。 “我不知道。”她终于喃喃说道。“我不知道。” “有人曾经说过,当你停下来思考自己是否爱着某个人的时候,那就表示你已经不再爱他了。”我说道。 贝亚在我脸上寻找嘲讽的表情。 “这句话是谁说的?” “一个叫做胡利安·卡拉斯的人。” “你的朋友啊?” 她这一问,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点头。 “算是啦!” “哪天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如果你方便的话,那就今天晚上吧!” “你说今天晚上要让我看我没看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好几样东西。事实上,我今天要让你看的东西,只是一个故事里的一部分而已。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喜欢看书,是吧?” 贝亚点点头,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好啦,这是一个跟书有关的故事。” “跟书有关?” “被诅咒的书,有个作家写了几本书,其中一本小说里的某个人物是真有其人,他在现实生活中无所不用其极地烧毁作家所有的作品。这是一个关于背叛和友情破灭的故事,也描述了爱情、仇恨以及飘荡在《风之影》当中的幻梦。” “别再多说什么了,”贝亚喃喃低语。“带我去那个地方吧!” 当我们抵达位于彩虹剧院街的“遗忘书之墓”时,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我抓起魔鬼造型的碰锁,敲了三下。一阵寒风拂过,飘来一股霉味。我们藏身在入口处的拱门下,静静地等着。我无意间接触到贝亚的眼神,和我仅仅相距几公分而已。她的脸上漾着微笑。过了半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逐渐往大门走来,然后,我们听见了管理员疲惫的声音。 “谁啊?”伊萨克问道。 “伊萨克,是我,达涅尔·森贝雷。” 我似乎听见他在低声咒骂着。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开锁声,终于打开了那繁复如卡夫卡小说的门锁。大门只开了个几公分宽的门缝,在烛光映照下,露出了伊萨克·蒙佛特那张老鹰似的脸庞。一看到我,管理员先叹了口气,然后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问。”他说道。“想想,这种时候来敲门的,还会有谁啊!” 伊萨克身上穿了件奇怪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睡袍、浴袍和俄罗斯军装大衣的混合体。加上脚上穿的平底便鞋,以及头上戴着缀有流苏的四角格子呢帽,真是完美的搭配。 “我希望没把您吵醒才好!”我说道。 “当然没有。我才刚开始要跟耶稣聊聊自己的人生呢!”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贝亚,紧张得就像踩到爆竹似的。 “您好自为之啊!我希望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才好。”他语带威胁地说。 “伊萨克,这是我的朋友贝亚特丽丝,我想征求您同意,让她看看这个地方。您放心,她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伊萨克虽然心里百般不愿意,但还是让我们进去了,照样还是张望了一下街上是否有可疑的人影。 “我去拜访了令爱努丽亚。”我随口提起。“她过得很好。工作很忙,但是一切都顺利。她要我向您转达问候之意。” “是嘛!我看是不怀好意。森贝雷,您说谎的功力未免也太差了吧!不过,我还是很感谢您这么努力啦!来吧,请进!” 进去之后,他把蜡烛递给我,自顾自地转身再把大门锁上。 “结束的时候,您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在幽暗朦胧的光线下,我们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书海迷宫的一角。微弱的烛光替我们开路。贝亚在迷宫入口处停下脚步,满脸惊愕。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父亲多年前在我脸上看到的就是这个表情。我们进入迷宫,穿梭在错综复杂的走道中。我上次留下的记号,还在那里。 “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我说道。 我迷路了好几次,每一回都得回到最初的记号从头再找。贝亚在一旁观望我,眼神既紧张又迷惑。我脑子里的罗盘告诉我,我们正在螺旋形的走道上绕行着,慢慢往上走,应该就是迷宫的中心了。最后,我重新调整方向,走过一条又一条走道之后,终于看到了那条狭窄漆黑的小道。我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停了下来,在一排沾满灰尘的厚重书籍后面,找到了我藏在里面的“老朋友”,在幽微的烛光下,依然可见书皮上薄薄的一层灰。我把书拿出来,交给贝亚。 “让我向你介绍:胡利安·卡拉斯。” “风之影……”贝亚念着,一边抚摩着封面上模糊的书名。 “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她问道。 “你要带走哪一本书都可以,就是这本不行。” “这样太不公平了吧!听你叙述了这么多,我最想看的就是这本书啊!” “以后或许有机会吧,但是今天不行。” 我把书拿过来,把它藏回原来的位置。 “改天我自己再来一趟,偷偷把它拿走。”她顽皮地说道。 “你在这里绕一千年也找不到的。” “那是你自己这么想,我都看到你做的记号了,而且我也知道弥诺陶洛斯的故事哩!” “伊萨克不会让你进来的。” “那你就错了,他对我印象要比你好呢!”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懂人家的眼神。” 听她这么一说,我竟然信以为真,立刻把自己的眼神藏起来。 “你就随便拿一本吧!你看,这本还不错,《不为人知的高原之猪:伊比利亚半岛猪肉寻根之旅》,作者是安塞尔莫·托格玛达。我相信,这本书一定比胡利安·卡拉斯的任何作品都畅销。好好研究一下,猪的每个部分都是有用途的。” “我比较喜欢另外那本。” “《苔丝姑娘》,这是原版呢!你这么厉害,可以读托马斯·哈代的英文原版小说哩!” 她瞪了我一眼。 “这本书就是你的了。” “你不觉得这本书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吗?它似乎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为了我而藏身在这里了。” 我看着她,惊讶不已。贝亚的双唇泛起一抹微笑。 “怎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这时候,我不假思索地给了她一个热吻。 ·22· 我从书店的橱窗前经过,看到店里的灯还亮着,心想,父亲大概正在处理白天的信件,忙到忘了时间,或者纯粹只是找借口留下来等我,就为了想打探我和贝亚碰面的情形吧。我看了看那个正在整理书架的身影,这才发现,原来是瘦削、紧张的费尔明。 贝尔纳达已经跟我谈过了。她是个具有强烈母性的女人,这是您也知道的。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想成为母亲。我非常珍惜这个女人,她比糖水蜜桃还要珍贵呢!我告诉您,为了这个女人,我愿意在脱离教会三十二年后再次走进教堂,甚至,要我诵经祷告都行。” “您是不是太冲动了,费尔明?您才认识她没多久……” “我说,达涅尔,到了我这个年纪,要不就赶快认清事实,要不就继续醉生梦死。人的一生,顶多只有三四件事情是值得追求的,其他的都是粪土。我做过的傻事已经够多了,现在,我知道自己惟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贝尔纳达幸福,而且将来能死在她的怀里。我想重新做个令人尊敬的人,您知道吗?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想成为一个能让她引以为豪的人。我希望她会这么想:我的费尔明是人上人,就像海明威一样顶天立地。” 我双手臂交叉在胸前,心想,这件事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您和她谈过这些事情吗?比如一起生个孩子……?” “您和贝尔纳达提过共组家庭吗?” “这种事情不需要明讲,达涅尔。光是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 “既然这样,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很肯定,您一定会成为父亲,也会是个好丈夫。您一向不相信这些事情,所以也以为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他那张脸立刻洋溢着喜悦之情。 “您说的是真的?” “当然!” “您真是让我大大松了口气啊!因为,我只要一想起自己的爸爸,再想到我也可能变成他那个样子,就觉得自己还是断子绝孙比较好。” “您放心,费尔明,不会的。再说,您的精力这么旺盛,恐怕也很难断子绝孙!” “说的也是!”他附和道,“好了,您去休息吧,我不能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您并没有耽误我的时间啊,费尔明。我想,我大概一时也睡不着。” “唉!真是自找麻烦……对了,您上回提过邮政信箱那件事,还记得吗?” “您查出什么了吗?”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的!今天中午,我趁着午休的时间去了一趟邮政总局,而且,我有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他就在那儿上班。2321号信箱使用人的名字是何塞·马利亚·雷克豪律师,他的事务所设在利昂十三世街。我赶快又趁机查了一下这个地址,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地址根本就不存在,我想,您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寄到这个信箱的邮件,多年来都是由同一个人定时来领取的。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以挂号信的方式来收取手续费的,要领这些挂号信,就必须在收据上签名,这些资料都留了底。” “拿信的是谁?雷克豪律师的员工吗?”我问他。 “这我还没调查到呢,不过,我怀疑根本就不是。依我看,要不就是我搞错了,要不就是这个叫做雷克豪的人压根儿就不存在。我惟一能确切告诉您的是,那个定期来拿信的人,名叫努丽亚·蒙佛特。”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24· 星期天早上七点半,我们约好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里碰面;费尔明请我喝咖啡。 早餐时,费尔明概略地讲述了这个谜团,揭开了办案的序幕。 “整个事件要从两个男孩之间的纯真友谊说起,也就是胡利安·卡拉斯和豪尔赫·阿尔达亚,他们俩是童年的玩伴,就像您和托玛斯少爷这样。两人结识多年,相处一向愉快,他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展望着各自的大好前途。然而,后来两人因故起了冲突,这段友谊也就因此结束了。就像沙龙派剧作家惯用的情节,冲突的背后必定有个女人,而在这个事件当中,这个女人就叫佩内洛佩。多么荷马式的悲剧啊!您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这时候,盘旋在我脑海中的,只有托玛斯·阿吉拉尔前一天晚上在书店对我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伤害我姐姐!”我突然头晕得想吐。 “一九一九年,胡利安·卡拉斯远走巴黎,在这个流浪者之都定居了下来。”费尔明继续说,“佩内洛佩寄出的那封信,他始终不曾收到过。当时,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在自家的豪宅里,原因不明,可以确定的是,卡拉斯和阿尔达亚之间的友谊已经终结。不仅如此,根据佩内洛佩在信中所述,她哥哥豪尔赫发了誓,要是再让他碰到胡利安,他一定要杀了这个昔日好友。这么强烈的措辞,清楚地说明了这段友谊已经走到了尽头。随便想想也就能知道,这两个好朋友之间的冲突,显然是由于佩内洛佩和卡拉斯谈恋爱而引起的。” 我的额头直冒冷汗,刚刚吞下肚的咖啡和那四块奶油小蛋糕,这会儿好像已经涌上了喉咙。 “总之,我们可以这样假设: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的事,卡拉斯一直都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收到那封信。他的生命迷失在巴黎的浓雾里,他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晚上在酒店弹钢琴口,白天则继续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苦作家。他在巴黎的那几年,只有悲惨两个字能形容。浪迹巴黎多年,他最后留下一部被人遗忘的小说,甚至还不幸消失了。我们都知道,他后来决定和一个非常富有的、年龄大他一倍的神秘贵妇人结婚。像这样的婚姻啊,我们如果深入探究的话,就不难发现,这位疾病缠身的贵妇人愿意和他结婚,同情和友谊远远超过了浪漫的情愫。这位女士是文学和艺术的捍卫者,她怕自己赞助的对象以后在经济上有断炊之虞,于是就想以结婚的方式,让卡拉斯顺理成章地成为她的遗产继承人,让文学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发光发亮……这就是巴黎人的作风!” “他们说不定是真心相爱呢!”我提出不同的见解,但音量很微弱。 “爱情这玩意儿,就像香肠:有的是刚灌的新鲜香肠,有的是粗硬干燥的腊肠,每一种都有其用场和功能。卡拉斯曾经说过,他已经和爱情绝缘,而且,他在巴黎那么多年,我们也没听说过任何的罗曼史。当然了,他在声色场所上班,周遭美女如云,或许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性欲和激情难免蠢蠢欲动,但是同事之间熟悉了,就像家人一样,围绕在身边的美色,反而更像额外的年终奖金,或是圣诞节的彩票。不过,这纯粹是推测罢了。让我们回到卡拉斯宣布将与其赞助者结婚的那件事。当时,半路杀出了豪尔赫·阿尔达亚这小子,结果把他这桩美事搞得一团乱。我们都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为了查出卡拉斯的下落,曾经找过他在巴塞罗那的出版社。不久之后,就在预定要举行婚礼的当天凌晨,卡拉斯和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在皮尔拉却斯墓园起了肢体冲突,然后就失踪了。那场婚礼就这样不了了之。从这里开始,后来的每件事都令人迷惑不已。” 费尔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看着我,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假设卡拉斯真的越过了边境,刚好在一九三六年内战爆发时回到了巴塞罗那。那么,在巴塞罗那停留的那几个礼拜里,他做了什么?又住在哪里?这至今仍然是个谜。我们认为那一整个月期间,他一直待在这个城市里,却没有和任何熟人联络。他没有去找他的父亲,也没有和他的朋友努丽亚·蒙佛特联络。后来,他被人发现死在了大街上,胸口有一枪致命伤。接着,卡拉斯最后一本小说里那个名叫拉因·谷柏的角色出现了,称他为地狱王子也绝不为过。这个恶魔扬言要消灭所有和卡拉斯相关的东西,永远都会不择手段地摧毁他的书。更戏剧化的是,这个大坏蛋是个无脸怪客,他那张脸已经被烈火烧得完全模糊了。不只如此,还有人跳出来指出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努丽亚·蒙佛特认出了谷柏的声音,原来那就是豪尔赫·阿尔达亚。” “别忘了,努丽亚·蒙佛特对我说过谎!”我说道。 “没错,努丽亚·蒙佛特骗了您,可能纯粹只是想省略掉那些情节,不想让自己卷入不必要的是非。” 从波纳诺瓦大道往上坡走,转进一条狭窄蜿蜒的小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就出现在了尽头。 一位神父走了过,脸上挂着温和礼貌的微笑,他的双手环抱在胸前,就像个大主教。他大概五十岁出头,清瘦的身材和稀疏的发丝,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猛禽。 “早安!我是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他说道,“两位有什么事情吗?” 费尔明立即伸出手来,神父迟疑了一会儿才握住他的手,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书籍顾问,非常荣幸在此向您问好。在我旁边这位是我的同事兼好友,达涅尔,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也是个胸怀慈悲的虔诚教友。” 费尔南多神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真想马上挖个地洞钻进去。 “真是荣幸之至,罗梅罗·托雷斯先生!”他友善地回应,“容我冒昧,两位大驾光临敝校,有什么事吗?” 我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在费尔明胡说八道之前先开口,而且,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费尔南多神父,是这样的,我们想了解一下贵校两位昔日校友的资料,他们是豪尔赫·阿尔达亚和胡利安·卡拉斯。” 费尔南多神父紧抿着双唇,眉头深锁。 “胡利安已经去世十五多年了,阿尔达亚也早就远走阿根廷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您认识他们两位吗?”费尔明问他。 神父锐利的眼神扫过我和费尔明的脸庞,然后才回答: “我们以前是同班同学。请问,两位想要了解哪一方面的事情?” 我还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费尔明已经抢先答话了。 “神父,我们今天来查资料,主要是因为我们这位小朋友达涅尔,其实是已故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儿子。我们的用意,是想为一位英年早逝的杰出人士重塑他的生平和回忆,命运捉弄人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 ·25· 费尔南多神父以布道的口吻开始叙述起往事。他的遣词用字优雅而简洁,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做训诫似的。多年的教书生涯,让他习惯了以那种坚定的口吻说教,只是他也没把握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胡利安·卡拉斯一九一四年进入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他一入学,我立刻就跟他熟络了起来,因为我们俩都并非富家子弟,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们都叫我们‘丐帮’。我们这些清贫的学生,每个人各有不同的入学条件。我能够获得奖学金,是因为我父亲在这所学校当了二十五年厨师。胡利安得以入学,全凭阿尔达亚先生的出面关照,胡利安的父亲经营了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他是他的老顾客。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 “请您和我们说说我父亲入学第一年的情形,好吗?”我轻声问道。 费尔南多神父点点头。 “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要大家叫他卡拉斯,虽然他的父姓是富尔杜尼。刚入学的时候,有些学生会拿这个来取笑他,当然,他作为 ‘丐帮’之一,也常常被嘲弄。他们也会笑我,因为我是厨师的儿子。各位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其实,上帝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填满了善念,可惜他们只会重复他们在家里听来的那些话。” “都是小天使啊!”费尔明附和着。 “关于我父亲,您还记得哪些事情?” “啊……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当时,您的父亲最要好的朋友还不是豪尔赫·阿尔达亚,而是一个名叫米盖尔·莫林纳的男生。米盖尔出身豪门,他家财力也十分雄厚,足以和阿尔达亚家族相提并论。我敢说,他大概是这所学校创立以来最古怪的学生了。校长认为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捣蛋鬼,因为他居然在望弥撒的时候,用德文朗诵马克思学说。” “这个人准是中邪了!”费尔明在一旁帮腔。 “米盖尔和胡利安真的是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在午休时凑在一起,然后胡利安就开始讲故事。他偶尔也和我们聊他的家庭,还有阿尔达亚家族……” 神父似乎犹豫了一下。 “毕业以后,我和米盖尔还保持着联络,有好一阵子呢。胡利安后来去了巴黎。我知道,米盖尔很想念他,动不动就提起他,也非常怀念以前大家共处的美好时光。后来,我进了修道院,米盖尔还开玩笑说我已经向敌人靠拢了,不过,我们从此就渐渐疏远了。” “您有没有听说,那个米盖尔后来娶了一个名叫努丽亚·蒙佛特的女人?” “米盖尔结婚了?” “您觉得很奇怪吗?” “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结婚……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和米盖尔倒是真的多年没有联络了,自从内战爆发后,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有没有和您提起过努丽亚·蒙佛特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他没想过要结婚,也不想交女朋友。唉呀!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两位说这些事情,毕竟这都是胡利安和米盖尔的私事,照理说,这不应该跟别人说的……” “一个做儿子的,好不容易可以多了解已故的父亲,您忍心剥夺他这样的机会吗?”费尔明故意问道。 在我看来,费尔南多神父的内心似乎在激烈斗争,不知道该不该重提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应该没什么关系了。我还记得那一天,胡利安跟我们聊起他和阿尔达亚家族相识的经过,他的人生因此也完全改变了……” ……一九一四年的十月,有一天下午,一辆罕见的名贵轿车,宛如一座可以移动的万神殿,突然在位于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门口停了下来。下车的是高傲、威严的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当时,他不只是巴塞罗那最有钱的人之一,甚至是全西班牙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的纺织业王国,是从市区起家的,但后来的版图已经扩张到整个卡塔卢尼亚省。他右手操控着全省半数以上的银行和房地产,左手则不断地介入政治,包括议会、市府、中央部委,还有教会和海关。 那天下午,这位秃头大亨,蓄着浓密的胡须,鼻梁上架着华丽的镜架,让人一看就敬畏三分。他要添购几顶帽子,于是他走进了安东尼·富尔杜尼先生的帽子店,快速地把店堂扫视了一遍,他斜眼睨着帽子师傅和旁边的学徒,也就是少年胡利安。接着,他说了以下这段话:“我听说,虽然这家店面很不起眼,但是这里做出来的帽子却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现在已是深秋季节,我需要六顶大礼帽、一打圆顶礼帽、几顶打猎的便帽,还有适合去马德里参加王室庆典的帽子。您都记下来了吗?还是等着要我重复一遍?”那便是帽子师傅父子最初接待这个富豪客户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的情形。胡利安天天看报,他知道阿尔达亚崇高的社会地位,因此,他暗自寻思,父亲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对于他的帽子店生意,这将是无比关键的时刻。打从富豪大亨一走进店里,帽子师傅就乐得飘飘然了。阿尔达亚向他保证,只要做出来的帽子让他满意,他就会把这家店铺推荐给所有的朋友。这就意味着,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的业务将会蒸蒸日上,社会名流,举凡议员、市长、主教和部长,不管头大头小,都会来订做帽子。那个星期,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胡利安干脆不去上学了,就待在帽子店后面的工房里干活,每天至少要干十八到二十个小时。帽子师傅的情绪一直很亢奋,不时忘情地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他甚至还给妻子苏菲买了一件洋装和一双新鞋,这可是结婚十四年来的头一遭。帽子师傅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陌生人。有个星期天,他居然忘了去望弥撒,就在那天下午,他自豪地搂住了胡利安,眼眶中含着泪水,对儿子说:“你爷爷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以我们为豪的!” 在制作帽子的各种技术中,最复杂、也是逐渐失传的一项,就是量尺寸。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的那个头,根据胡利安的说法,就像一只大大的哈密瓜,稀疏的发丝好像野外的杂草。当天下午,帽子师傅一看到大亨的头部就知道,这个头的尺寸并不容易测量,到了晚上,当胡利安跟他说起蒙塞拉山脉那几座崎岖的山顶时,富尔杜尼也觉得很有道理。“爸爸,我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但是,您也知道,替客人量尺寸,我做来更加顺手,因为您容易紧张。所以,还是让我来吧!” ”胡利安虽然很清楚这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并没有因此而胆怯退缩,他说:“阿尔达亚先生,您头上没有几根头发可以让我们抓着,要把您耍得团团转也不容易啊!您顶上的皇冠,就像斗牛场,我们再不赶快做几顶帽子给您戴上,秋风一吹,您的头顶七零八落的,看起来恐怕就像巴塞罗那的街道地图了。”听了这段话,富尔杜尼心想,这下死定了。然而阿尔达亚不动声色,双眼直盯着胡利安。就在这时候,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他发出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开怀大笑。 “您这个孩子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富老板。”阿尔达亚高兴地说道,只是,他最终不记得帽子师傅的姓氏是富什么。 从那一刻起,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才知道,原来他的头形很不容易量准尺寸,但是大家因为畏惧他、奉承他,总是百依百顺地让他踩在脚底。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马屁精、胆小鬼,还有所有在他面前态度软弱的人,无论是身体、心理或道德方面。于是,当阿尔达亚发现这个出身卑微的小学徒,不仅胆识过人,还居然敢开他的玩笑,便决定把这家帽子店铺列入理想的店家队伍中,当场把订购数量再加了一倍。那一整个星期,他每天都高高兴兴地来让胡利安量尺寸、看式样。看到这位全省知名的大人物和那个连他自己都很陌生的儿子在一起谈天说地、有说有笑的,安东尼·富尔杜尼惊讶万分,儿子从来都没有和他自己聊得这么热络,多年来也从没有对他展现过如此丰富的幽默感。那个星期接近尾声时,阿尔达亚把帽子师傅拉到一旁的角落里,他有话要对他说。 “我说,富老板,您那个儿子可是个天才啊,却被您当成小动物似的关在这个小店里埋没天分,我看了都痛心!” “我们小店的生意很好啊,里卡多先生,这孩子做得还挺顺手的,就是耐力差了一点。” “讲这些都是废话!您给他上哪个学校啊?” “这个嘛,他上的学校是……” “唉!念这所学校,出来顶多当个工人。如果在少年时期,不好好掌握他的天分和才气的话,孩子很容易就误入歧途。必须要为他指引方向,要给他支持。富老板,您懂我的意思吗?” “我今天就跑一趟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教务委员会,我会吩咐他们把您的孩子安排在我儿子豪尔赫那一班的。我说了就算数!” “可是,里卡多先生,那个学校的学费,我负担不起啊……” “谁说要您付半个子儿了?这孩子的教育费用,全部包在我身上了。至于您这个做父亲的,只要点头说个‘好’就行了。” 那天下午,当车子缓缓开上蒂比达波大道时,胡利安以为自己跨进了天堂的大门,一路上都是雄伟壮观的大宅院。半途中,司机一转弯,把车子开进了其中一幢豪宅的围墙内。霎时,一群仆佣像军队似的一字排开,恭敬地迎接老板归来。胡利安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豪宅。他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真的住在这种地方!他走进前厅,然后越过拱顶大厅,大厅旁有一排通往楼上的大理石阶梯,楼梯扶手上披着天鹅绒的帘子。接着,他走进另外一个大房间里,四面的墙壁摆满了一排排的书,从地上一直延伸到无尽的顶部…… “你觉得怎么样?”阿尔达亚问道。 胡利安几乎都没听见他的声音。 “达米安!你去告诉豪尔赫,叫他立刻到图书室来。” 仿佛无声无息似的仆人,在最短的时间里执行了主人的命令,卑躬屈膝的身影,好像一只训练有素的昆虫。 “你需要一套新衣服,胡利安。外面都是以貌取人的笨蛋。我会吩咐哈辛塔,让她去帮你张罗的,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你不用跟你父亲说,免得让他困扰。你看,豪尔赫下来了。豪尔赫!来,我给你介绍一个很棒的朋友,他马上就要成为你班上的新同学了,这是胡利安·富……” “胡利安·卡拉斯。”胡利安提出更正。 “喔,胡利安·卡拉斯。”阿尔达亚重复了一遍,“嗯,这名字念起来真好听!来,这是我儿子豪尔赫。” 胡利安立刻向豪尔赫·阿尔达亚伸出手来。豪尔赫温软的手,握得并不太情愿。他的五官分明,脸色苍白,仿佛就像是在童话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在胡利安眼里,根本就是那种只会在小说里才出现的。他那高傲的眼神里透露出不屑,同时又有善于应酬的世故。胡利安热情地对他微笑,但在那个讲究排场的场景里,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不安、恐惧和空虚。 “你真的没有读过那些书吗?” “书都是很无聊的!” “书是镜子:人只能在书里看到自己的内心。”胡利安反驳他。 里卡多·阿尔达亚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