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遗忘书之墓 我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造访“遗忘书之墓”的那个清晨。时值一九四五年初夏,我们在巴塞罗那街上漫步着,铅灰色的天空下,朦胧的朝阳洒在圣塔莫妮卡的兰布拉大道上,整条街像是被流动的黄铜色的花环罩着似的。 “达涅尔,你今天看到的一切,不能跟任何人说哦!”我父亲提醒我,“就连你的好朋友托玛斯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行!” “连妈妈也不能说吗?”我低声探询。 父亲深吸了口气,掩饰着脸上的苦笑,这愁苦的笑容,就像他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当然可以啦!”他低头回答我。“我们和她之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在她面前,我们什么话都能说。” 内战结束后不久,一场瘟疫夺走了母亲的生命。我们将她安葬在蒙洁伊克墓园那天,正好是我的四岁生日。我只记得,当时连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我问父亲,是不是老天爷也为妈妈哭泣,他喉咙哽咽,无言以对。六年过去了,母亲的去世对我而言,依然像一片海市蜃楼,一种喧嚣的沉默,我至今仍未学会用言语来平息它。父亲和我住在圣塔安娜街上的小公寓里,旁边就是教堂广场。小公寓楼下是个专卖限量古董书和二手书的小书店,这是我祖父留下来的老店面,我父亲相信,总有一天,我也会接手经营这个书店的。我在书堆里长大,在化为灰烬的书页中结交了许多隐形的朋友,手上至今仍保留着灰烬的气味。我从小就学会躺在黑暗中向母亲细诉当天发生的一切,我在学校的经历、我学会了哪些东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感受不到她的触摸,然而,她的光芒与温暖,仍然充斥着家里的每个角落以及我的心房。作为一个年龄屈指可数的小孩,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闭上眼睛跟她说话,不管她身在何方,一定都能听见。有时候,父亲在饭厅里听到我和母亲说话,总会难过得一个人偷偷掉泪。 我还记得那个六月天的清晨,我在哭喊中惊醒过来。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好快,仿佛我的灵魂急着要找寻出路奔跑下楼似的。父亲慌慌张张地冲进我房间,把我搂在怀里,努力安抚我的情绪。 “我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我记不得妈妈的脸了……”我哽咽着,几乎透不过气来。 父亲把我搂得更紧。 “别担心,达涅尔,我会记住你们俩的。” 我们在昏暗中四目相视,两人都在寻找世上不存在的话语。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真的老了,他的双眼,他那迷惘而失落的眼神,总是回首凝视着过去。他站了起来,拉起百叶窗,和煦的朝阳洒进房里。 “来吧,达涅尔,快把衣服穿上,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说道。 “现在啊?才早上五点呢!” “有些东西,就只能在昏暗中才看得见。”父亲坚持地说,嘴角还泛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八成是从大仲马的某本小说里学来的花招。 我们走出大门时,街道仍在薄雾和露水中疲惫地昏睡着。兰布拉大道上的街灯,隐约描绘出雾中的街景,正在伸着懒腰的城市,逐渐脱离了水彩画般的市容。抵达彩虹剧院街时,我们决定越过拱门,在蓝色的薄雾中继续沿着拉巴尔街往下走。我跟在父亲后面,在狭窄曲折的巷弄中穿梭,后来,兰布拉大道上的街灯也在我们身后完全消失了。黎明的曙光在屋檐和阳台间穿射,斜照的阳光总是还没触地就被挡住了。最后,在一扇因老旧和湿气而变黑的雕花木门前,父亲停下了脚步。眼前这幢建筑物,在我看来就像是废弃已久的皇宫,又像是充斥着回音和阴影的博物馆。 “达涅尔,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你的好朋友托玛斯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行!” 开门的是个身形矮小、貌如猛禽的男人,他顶着一头浓密的白发,老鹰般锐利的眼神难以捉摸,始终盯着我不放。 “早安啊!伊萨克,这是我儿子达涅尔。”我父亲对他说道,“他不久就满十一岁了,以后迟早要接手我那家书店的。我想,该是让他来见识这个地方的时候了。” 那个名叫伊萨克的人微微点了头,然后请我们进去。昏暗的蓝色光影笼罩着整幢建筑物,隐约可见一排大理石阶梯,长廊上挂满了以天使和传奇人物为主题的油画。我们跟着那个管理员走过富丽堂皇的长廊,来到一个圆形大厅,一束晨光从圆顶的玻璃天窗里穿透进来,昏暗中仍然可见大教堂式的气派。迷宫般的长廊以及堆满书籍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尖顶,仿佛一座由隧道、楼梯、平台和桥梁交缠回绕的蜂巢,筑成一座几何构造的、令人无法想象的庞大图书馆。我看着父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对我笑了一笑,还故意挤眉弄眼地逗我。 “达涅尔,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在各个走道和平台上,我起码看到十二个人穿梭其中。有些人在远处回过头来打招呼,我认出了一些熟面孔,都是和我父亲相交多年的同事。在我这个十岁孩子的眼里,这些人就像是炼金术士秘密工会的狂热分子。父亲在我身旁跪下来,眼睛盯着我,声音压得很低,他只有在说重大秘密和作出承诺的时候才会这样。 “这是个神秘之地,达涅尔,就像一座神殿。你看到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这个灵魂,不但是作者的灵魂,也是曾经读过这本书,与它一起生活、一起做梦的人留下来的灵魂。一本书,每经过一次换手接受新的目光凝视它的每一页,它的灵魂就成长一次,茁壮一次。父亲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说不定和这座城市一样古老呢!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存在时间,大家也不晓得创立者是谁。我就把我父亲告诉我的都跟你说吧!当一座图书馆消失的时候,当一家书店倒闭的时候,当一本书在人们的记忆中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们这些知道这个地方、知道如何进入它重重大门的人,都应该想办法把它引到这里。在这里,那些人们都不再记起的、迷失在时空长河中的书,却始终簇然如新,等着某年某月被人重新翻起。我们在书店里卖书、买书,事实上,书并没有主人。你在这里看到的每一本书,都曾经是某个人最要好的朋友。现在,它们拥有的就只有我们了,达涅尔。你觉得自己能保守这个秘密吗?” 在令人目眩的光线下,我的眼神早已迷失在无尽的远方。我点点头,父亲微笑以对。 “你知道最棒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默默地摇着头。 “根据传统,第一次造访这个地方的人,可以随意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保存它,并且确定它永远不会遗失,永远保有生命力。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承诺,必须用生命担保……”我父亲解释道,“今天轮到你了。” 我在那个充满灰尘和旧书味的魔幻迷宫中,漫游了将近半个小时。我的手扫过架上的每一本书,但始终不知道该挑哪一本。有些书太老旧,连书名都剥落了;有些书名我还隐约看得出来,但很多已经根本无法辨识了。我走遍螺旋形的走道和长廊,成千上万本书与我擦身而过,偏偏我就不认识它们。忽然间,我的脑海里兴起一个念头,这一面又一面书墙上堆放的书,每一本都是等待我去探索的宇宙,在迷宫外的世界里,生活不过就是下午踢踢足球、听广播剧,获得一点点愉悦就满足得不得了。或许是这个念头,或许是运气,或许是运气的表亲——命运的安排,我就在这时候挑中了我要的书。或许是那本书选上了我呢!它安静地占据着书架上的一个小角落,酒红色的封面,烫金的书名在从穹隆顶部透下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醒目。我走近书架,轻抚着封面上烫金的书名,一边在心里默念: 《风之影》 胡利安·卡拉斯 这本书的书名和作者都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可是这无所谓。我们作了双向选择,就这么决定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抽出来,翻开,书页像飞鸟振翅般的散了开来。脱离了书架上的小牢笼,它抖落了一地灰尘。我对于自己的选择非常满意,接着,我把它夹在腋下,面带笑容地继续我的迷宫之旅。或许是那个地方的巫术气氛作祟吧,我总觉得这本《风之影》多年来一直在等我,说不定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那天下午,回到我们位于圣塔安娜街的家以后,我马上躲进房间去读那本新书。不知不觉地,我一栽进去就无法自拔了。小说叙述的是一个男子寻找亲生父亲的故事,他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直到他母亲临终前才将实情告诉了他。一段寻找生父的故事,却演变成主角的魔幻历险,在他重塑童年和青春的过程中,渐渐地,有段该诅咒的爱情阴影一直纠缠着他,这段记忆必将终生伴随,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慢慢往下读,我愈发觉得,故事的结构就像俄罗斯套娃,每个娃娃里总是还有个更小的娃娃。就这样,一个叙述主题逐渐发展成了一千个故事,仿佛进入了布满棱镜的走廊,一种相貌却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呈现。 有一次,我在父亲的书店里听一个老主顾提到,一个人阅读的第一本书,在内心所留下的深刻印记,很少有其他事物可与之相比。那些影像、那些文字撞击出来的回音……我们以为那是陈年往事了,实际上却伴随我们终生,在我们的记忆深处筑起一幢豪宅,不管我们后来读了多少书、看了多少花花世界、学了又忘了多少东西,我们迟早都会回到那幢豪宅里。对我来说,所有让我心醉神迷的文字,都是我在“遗忘书之墓”的走道上发现的。 烟尘往昔 天才疯子 1953 风之影 ·11· 那年秋天的巴塞罗那,落叶纷飞,像是在整个城市的街道上覆盖了一层蛇皮。生日那晚发生的一切,已如尘封的记忆,或许,老天爷决定让我过个安息年,毛头小子即将向成熟之路迈开脚步了。我没有再想克拉拉、卡拉斯或那个叼着香烟的无脸怪客,关于这点,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到了十一月,我平静的生活正好期满一个月,在此期间,我始终没有走进皇家广场窥探过克拉拉的窗子。但我必须承认,这不能完全归功于我自己,书店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和父亲天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什么闲工夫去想别的事。 “我看,我们得找个人来帮忙才行。”父亲说,“我们需要的是个很特别的人,既要有侦探的敏锐,又要有诗人的才情,工资低廉,还要天天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想,我已经有个适当的人选了。”我说。 我在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栖身的费尔南多街的回廊下找到了他。这个流浪汉正拿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报纸,一看到又是赞扬政府公共建设成功的标题,忍不住愤慨议论一番: “我的老天爷啊!真是可恶!”我听到他大骂,“这些法西斯党混蛋,只会把我们大家都变成井底之蛙……” “早啊!”我轻声向他打招呼,“您还记得我吗?” 流浪汉抬起头来,脸上立刻泛起灿烂的笑容。 “唉呀,我没有看错吧!您最近怎么样啊?朋友,来,我请您喝红酒!” “今天换我请您吧!”我说,“您愿意赏光吗?” “快别这么说!您如果请我吃顿海鲜饭的话,我就不可能拒绝了。不过,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给我什么都吃。” 前往书店的途中,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告诉我,他几个礼拜都在躲警察,尤其是那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傅梅洛警官,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梅洛?”我突然想起,内战初期在蒙洁伊克城堡杀死克拉拉父亲的人,就叫傅梅洛。 他点点头,脸色苍白,神情惊恐。露宿街头几个月后,他看起来又饿又脏。这个可怜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带他去哪里,我发现了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恐惧和焦虑,但他却一路废话连篇,刻意要掩饰自己的心情。到了书店前,流浪汉忧虑地看着我。 “请进!这是我父亲的书店,我想把您介绍给他。” 流浪汉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不不不,这万万不可!我这样怎么见人呢?这可是个上档次的地方,我这样会让您颜面丧尽的……” 这时候,父亲从店门里探出头来,快速地将他打量一番,然后偷偷瞄向我。 “爸,这位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请多指教。”流浪汉几乎颤抖着回了话。 父亲以诚恳的笑脸欢迎他,还向他伸出手,流浪汉却迟迟不敢去握,生怕自己手上的污垢弄脏了父亲的手。“我看,我还是走了,两位别麻烦了……” 父亲轻轻抓住他的手臂。 “快别这么说,我儿子告诉我,您要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 流浪汉惶恐地盯着我们。 “我看这样吧,您先到我们家楼上洗个热水澡,如何?”父亲说,“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康索力餐厅吃午饭。”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堆没人听得懂的话。父亲始终面带微笑,他带着费尔明往前门走去,事实上应该说是拖着他走的,我则帮忙把店门拉下来。我们连哄带骗地,好不容易才把他弄进浴室。脱掉衣服后,他看起来就像个战乱中的难民,仿佛一只鸡被拔光了毛,不断地颤抖着。他的手腕和脚踝上有一些深深的烙印,胸前和背部则是布满了疤痕,让人看了就心疼。我和父亲惊讶地互望了一眼,但都没说什么。 流浪汉终于乖乖地去洗澡了,他惊恐地颤抖着,像个小孩子似的。这时候,我赶紧去衣橱,找了件干净的衣服给他,隐约听见父亲正滔滔不绝地跟他聊得带劲呢。经过这样彻头彻尾的大扫除后,费尔明完全焕然一新了。 父亲说,“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谈谈。” “森贝雷先生,为了您,我去杀人都行,只要您把名字告诉我,我三两下就能把他解决。” “哪有这么严重!我是想请您到书店来上班,工作嘛是帮客户找一些比较稀有、特别的书籍。这个工作,相当于文学上的考古,不但要熟悉古典文学,还要懂得如何在黑市上交易。以我目前的状况,恐怕无法付您高薪,不过,您三餐可以跟我们一起吃,而且,我会帮您找个住宿的地方,或者您在我们家住也可以,就随您的意思吧!” 费尔明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您觉得怎么样?”父亲问,“可以和我们一起工作吗?” 我以为费尔明这时候大概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嚎啕大哭了起来。 领到了第一份薪水之后,费尔明立刻去买了一顶漂亮的帽子、一双雨鞋,还请我和父亲去斗牛场附近的一家餐厅吃了牛尾大餐。父亲帮他在华金柯斯塔街上的旅馆租了一间房,旅馆的老板娘和我们楼上的邻居麦瑟迪丝很熟,因为这层关系,所以费尔明不必填写警察局要求的住宿表格,免得傅梅洛警官追到这里来抓他。偶尔,我会想起他身上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我很想问个清楚,却怕那些疤痕真的跟傅梅洛有什么关系。不过,他那哀伤的眼神告诉我,还是别提这件事了!碰到适当的时机,他会自动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们的。每天早上七点整,费尔明一定会出现在书店门口,他衣着整齐,面带微笑,准备好接下来将持续十二个小时、有时甚至更久的工作。除了希腊悲剧之外,他还爱上了巧克力和奶油面包,因此身上多长了点肉。此外,他也跟上了潮流,蓄起了时髦的短髭。自从一个月前在我家的浴缸里洗过热水澡之后,这个昔日的街头流浪汉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了。然而,费尔明惊人的外表转变还不算什么,真正让我们瞠目结舌的是他的工作表现。他的直觉出奇地敏锐,不管要他找什么奇怪的书,通常只需费时几个钟头,最多不过几天就会有着落。根本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书,而且,他用那三寸不烂之舌讨价还价时,也没有人招架得住。他还跑遍了城里的私人图书馆和艺文社团,偶尔还会发现假冒的古董书呢!这时候,对方不是干脆把书送给他,就是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他。 从街头流浪汉摇身变成了模范公民,这是教堂神父最爱谈的话题之一,这一类的故事,就像地铁站墙壁上贴的生发水广告一样,神奇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费尔明在书店上班三个半月之后,一个礼拜天的凌晨两点,我和父亲被一阵电话铃吵醒了。费尔明住的那家旅馆老板娘打来了电话,她在那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费尔明莫名其妙地用力捶着墙壁,还说,谁要是敢进他的房间,他就用碎玻璃割断自己的喉咙。 “拜托您啦!不要打电话报警,我们马上就过来。” 我们火速赶往华金柯斯塔街。那是个冰冷的夜晚,寒风萧萧,在铁灰色的夜空下,我们不顾一切地从古建筑“慈悲之家”和“恭敬之家”前快步跑过,来到费尔兰迪纳街口。再往下走就是拉巴尔区,阴暗的前方有几条街道,其中一条就是华金柯斯塔街了。老板娘的儿子已经在旅馆的楼下等着我们了。 “打电话报警了吗?”父亲问道。 “还没呢!” 我们立刻跑上楼。旅馆在三楼,螺旋梯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破旧的电线吊着简陋的灯泡,里面泛出昏黄而朦胧的光。旅馆老板娘恩卡娜女士是个警官的遗孀,她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发卷,身穿水蓝色的睡袍,站在旅馆门口迎接我们。 “我说,森贝雷先生,咱们可是档次高、口碑好的旅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边说边带我们走进那条充满霉味和消毒水味的走道。 “我知道……”父亲在一旁轻声响应她。 费尔明的吼叫声从房内传来,我们在走道的尽头都听得见。其他房客从门缝中探出头来,那一张张备受惊吓的脸庞,既疲倦又无奈。 “啊呀,你们其他人都去睡觉吧!他妈的!这又不是江湖卖艺,有什么好看的?”恩卡娜女士气得口不择言。 我们来到费尔明的门前,父亲轻轻用指关节叩门。 “费尔明!您在里面吗?我是森贝雷呀!” 吼叫声再度传来,听得我惊心动魄的。恩卡娜女士也急得不知所措,双手一直按着隐藏在丰满的胸部下那颗跳得噗通噗通的心脏。 父亲再叫了一次。 “费尔明!你快开门……” 费尔明又是一阵咆哮怒吼,还疯狂地撞墙,直到声嘶力竭才停下。父亲叹了口气。 “您有房间的钥匙吗?” “当然!” “请拿来给我吧!” 恩卡娜女士显得很犹豫。其他的房客都在走道边探头探脑的,被吓得脸色惨白。这震天价响的吼叫声,大概连附近军备总部的人也听见了吧! “还有你,达涅尔,赶快去找巴罗医生,他家离这不远,就在列拉阿尔塔街十二号。” “我说,找个神父会不会更管用?我看他这个样子,八成是魔鬼附身了……”恩卡娜女士在一旁出主意。 “不,一定要找医生来。快,达涅尔,你快去吧!还有,恩卡娜女士,拜托您,快把房间钥匙拿来。” 巴罗医生是个中年老光棍,晚上常常闹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读读左拉的小说,要不就是盯着身穿内衣的少女的图片看,借此打发无聊的漫漫长夜。他是我家书店的老顾客了,经常自嘲是个二流的庸医,然而,蒙塔涅尔街上那么多医生,很少有人看诊看得像他那么仔细。巴罗医生的病人大多是附近的老妓女或者穷苦的人家,这些人常常付不出医药费,但他还是照样帮他们治病。他不止一次地感叹道,这个世界就是上帝的尿壶,他惟一的期望就是巴塞罗那足球队能赢得冠军,这样他就死而无憾了。他穿着睡衣起来开门,一身的酒味,嘴上还叼着熄灭了的雪茄。 “达涅尔?” “我父亲要我来找您……情况很紧急!” 我们一到旅馆,见恩卡娜女士惊惶不安地啜泣着,其他房客的脸色像教堂的蜡烛一样惨白,我父亲双手搀扶着费尔明,两人缩在墙角。费尔明一丝不挂的,吓得直发抖,而且还不停地哭泣。房间被破坏得惨不忍睹,墙上沾满了一些东西,不知是血迹还是粪便。巴罗医生看到这个情形,马上示意父亲把费尔明扶到床上,让他躺下。恩卡娜女士那个长得像拳击手一样粗壮的儿子也上前帮忙。费尔明不断地呻吟,像一头无法制伏的狂野的猛兽。 “我说,老天爷啊!这个可怜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恩卡娜女士倚在门边摇头感叹道。 医生替费尔明把了脉,再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然后不发一语地从皮包里拿出注射针筒。 “抓紧他!我替他打一针后,他就会乖乖睡觉了。达涅尔,你来帮我!” 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才合力制住了费尔明,然后,巴罗医生猛地在他的大腿上扎了一针。他的四肢绷得像钢筋一样硬,几秒钟后,他的眼神渐渐茫然了起来,接着,整个人就躺平不动了。 “哎哟!您快帮他检查一下,这个人身体很虚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恩卡娜女士在一旁紧张地说。 “您别担心,他只是睡着了而已。”医生一面安慰老板娘,一边检查费尔明满身的疤痕。 我看到医生默默地摇着头。 “他妈的……”他咕哝道。 “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我问他,“刀伤吗?” 巴罗医生摇头否认,他在杂物堆里找出一条毛毯,盖在费尔明身上。 “这是灼伤。这个人曾经被用刑折磨过……”医生解释道,“这些疤痕,都是高温铁板的烙印。” 费尔明整整睡了两天。他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在黑牢中惊醒,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全都忘了。知道自己行为失控之后,他羞愧地跪在地上,恳求恩卡娜女士原谅他。他再三保证,一定会重新粉刷旅馆的墙壁。他知道恩卡娜女士很虔诚,所以特别承诺,会再为她到附近的伯利恒教堂望十次弥撒。 “只要您健健康康的!千万别再那样吓我了,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些啊……” 父亲不仅赔偿了所有损失,而且还拜托恩卡娜女士,请她再给费尔明一次机会。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至于旅馆里其他房客,大家都是孤苦的小老百姓,不会跟他计较的。经过这一夜的惊魂,老板娘反而对费尔明更加亲切了,她告诉费尔明,一定要乖乖服用巴罗医生给开的药。 “恩卡娜女士,为了您,叫我吞砖头都行!” 后来,那件事逐渐在我们记忆中淡化了,不过,我再也不敢随便拿傅梅洛警官开玩笑了。经历过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为了不让费尔明孤单,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带他去新潮咖啡馆喝下午茶,再到议会街和恩宠大道转角处的费米纳戏院看电影。父亲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带位员,每次他总会趁播放宣传短片的时候,偷偷让我们从一楼的太平门里进去。 ·12· 费尔明来书店工作之后,成效立现,因为我的空闲时间比以前多了。不必寻访客人订的怪书时,他就在店里整理书籍,或制作促销海报,要不就是擦玻璃,甚至拿着抹布和酒精,把每一本书都擦得一尘不染。这么一来,我就有闲暇去处理我疏忽已久的两件事了:一是继续探索卡拉斯之谜;还有,更重要的是,我该去和好朋友托玛斯·阿吉拉尔聚聚了,这阵子挺想他的。 托玛斯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好几年前,我们在贾斯柏街的教会学校因为打架而认识,那天下午放学后,他父亲到学校来接他,还带了一个骄纵自负的女孩,原来那是托玛斯的姐姐。我本来想好好戏弄她一番,谁知道,我都还没出手,托玛斯已经先压到我身上来了,只见他的拳头挥个不停,如暴雨般落在了我身上,挨了这一顿,我全身酸痛了好几个礼拜。当时,怒气冲冲的托玛斯,使出了全身蛮力把我痛打一顿,在那场庭院的决斗中,四周围满了喜欢看热闹的小孩,我被打掉了一颗牙齿,却对生命有了新的体验。我没有告诉父亲和神父,究竟是谁把我揍得这么惨,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当时,对手的父亲还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欢呼呢。 “都是我不对。”我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几个礼拜后,托玛斯居然在课间休息过来找我。我吓得半死,愣在那儿不敢动,心想,这家伙又要来修理我了。结果,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串话,我惟一听懂的是,他希望我原谅他,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 “不,要道歉的人是我,我不应该有戏弄你姐姐的念头……”我说,“要不是你先把我的嘴巴打烂,恐怕我会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呢!” 托玛斯羞愧地低下头来。在我眼前这个害羞、沉默的巨人,平常就像个游魂似的,一个人在教室和学校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其他的孩子都很怕他,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或正眼看他,尤其是我。现在,他低着头,几乎就要发抖了,吞吞吐吐地问我想不想和他做朋友。我说想啊!于是,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们就这样握手言和了。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痛,但我尽力忍住了。那天下午,托玛斯请我去他家吃点心,还向我展示了各种奇怪的机器,那些东西全都堆在他的房间里。 “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得意地告诉我。 我实在看不出来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只好默默地点头,露出一副很钦佩他的表情。看来,这个大个子用纸板、废铁打造了一群朋友,而我正是第一个认识他这群朋友认识他这个秘密天地的人。我和他聊起去世的母亲,也谈到自己是多么想念她。我刚说完,托玛斯立刻不发一语地抱住了我。那一年,我们十岁。从此,托玛斯·阿吉拉尔变成我最要好的哥们,而我则成了他惟一的朋友。 托玛斯冷酷的外表遗传自他的父亲。阿吉拉尔先生是个有钱的房地产商,他的公司设在繁华的佩拉优街上,就在世纪百货公司的隔壁。他的优越感很强烈,永远都觉得自己有道理,对所有事情都满怀自信,却总觉得儿子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而且智商也不高。阿吉拉尔先生仅存的希望,就是让这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去当兵了。 托玛斯有一个大我们一岁的姐姐,名叫贝亚特丽丝。我和托玛斯的友谊要归功于她,就是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看到她父亲牵着她站在校门口,便想开个玩笑戏弄她,结果被托玛斯狠狠揍了一顿。真是不打不相识,否则,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跟他说话呢。贝亚特丽丝和她母亲简直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那双眼睛像她的爸爸。她顶着一头红发,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经常穿浅色丝质的衣服或者羊毛洋装。她拥有模特般高挑的身材,走路总像根木桩似的挺直了身子,还极度自恋,总把自己当成高贵的公主。她有双湖水绿的眼睛,但她老是坚持自己的眼珠子是“绿宝石和蓝宝石的结合体”。多年来她念的都是教会女校,或许就因为被修女管得太紧,只要她父亲一不在,贝亚特丽丝就会偷偷地用高脚杯喝茴香酒。她还喜欢穿名牌的丝袜,脸上化的妆就像电影里的吸血鬼。我实在受不了那副德行,对于我毫无掩饰的嫌恶,她也很不客气地用冷漠的眼神回报我。贝亚特丽丝有个在慕尔西亚当兵的男朋友,名叫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他是陆军上尉的长枪党员,总喜欢往头上抹厚厚的发蜡。这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他们家族在港口拥有许多船坞,所以他的官职,也都是靠他那个在国防部供职的叔叔游说来的。他经常发表枯燥无味的长篇大论,大多都是赞扬西班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民族,还说布尔什维克王国已经岌岌可危了。 “马克思已经死了。”他严肃地说。 “是啊,一八八三年就死了!”我回应他。 “你给我闭嘴!小混蛋,你再啰唆,我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 有几次,我瞥见贝亚特丽丝听了她上尉男朋友的蠢话,嘴角竟然漾起了浅浅的微笑,接着,她抬头望着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苦笑了一下,但立刻就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了。过去,我死都不会承认,但这毕竟是我心里真正的感受:其实我很怕她。 ·13· 一天下午,书店里突然来了个老朋友。我父亲正好去阿亨托纳镇替一套古董书估价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我负责看店招呼客人,费尔明则爬上梯子,忙着整理最上层的书架,书堆得已经快碰到天花板了。太阳下山后,就在打烊前不久,贝尔纳达的身影出现在了橱窗外。她穿了一身便服,因为周四是她的休息日。看到我之后,她便立刻挥手向我打招呼。我又惊又喜,赶紧请她进门。 “啊呀!您都长这么高了!”她站在门口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您已经是个大人了!” 她紧紧地抱住我,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摸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肩膀和脸,看我是否一切都好。 “我在家里,天天都想念您啊,少爷!”她低头说道。 “我也很想念你,贝尔纳达!来,亲一个!” 她羞涩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而我却热情地在她双颊上响亮地各吻了两下,逗得她呵呵直笑。 “你今天好漂亮喔!看起来非常高雅呢!怎么突然会想来找我们呢?” “老实说,我很早就想来看您了,但是您也知道,家里事情多,我真的很忙。不过,我今天打定主意来你这里一趟,是因为明天是我外甥女的生日,我想送她一本好书作生日礼物,要有很多文字、没什么插图的那种。我这个人脑筋不好,书的事情我都不懂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整套精装的《布拉斯科·伊巴涅斯全集》从最上层的书架上掉了下来。贝尔纳达和我惊讶地抬头张望,只见费尔明像是表演空中飞人似的,从梯子上滑了下来,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很是迷人。 “贝尔纳达,这位是……”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森贝雷书店的书籍顾问,请多指教,夫人!”费尔明主动自我介绍,然后执起贝尔纳达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 贝尔纳达的那张脸,顿时成了一颗红甜椒。 “啊呀!您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夫人……” “当然是,您至少也是个伯爵夫人。”费尔明急着插嘴。“这个我最清楚了,皮尔森大道上最优雅的贵妇我都打过交道过呢!希望我能有这个荣幸,向您介绍一些适合青少年阅读的经典名著,我们有萨加利最好的作品,也有桑多坎的史诗……” “哎哟,老天爷,我也不晓得!您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全国劳工联合会的一员,我得挑对书才行……” “您不用担心,我们这儿有本儒勒·凡尔纳的冒险小说《神秘岛》,内容极具教育价值。” “您如果觉得不错的话,那就这本好了……” 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费尔明,他讲得天花乱坠,把贝尔纳达迷得团团转,他热情地盯着她,仿佛她是一盒可口的雀巢巧克力糖。 “您呢,达涅尔少爷,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罗梅罗·托雷斯先生是咱们这儿的专家,他说的准没错。” “既然这样,那我就买这本叫什么岛的书,麻烦您帮我包起来。对了,多少钱?” “不用钱,就算是我们送你的!”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不行,不行……” “夫人,请让我费尔明有此荣幸成为巴塞罗那最幸运的男人,就让我来付这个钱吧!” 贝尔纳达看了看我们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两位,这本书是我要买来送给外甥女的,所以还是让我自己来付吧……” “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改变一下方式,我请您去喝个下午茶吧!”费尔明提出建议,一只手不停地梳理着头发。 “去吧!去吧!”我在一旁鼓励她,“你一定会很愉快的!我帮你把书包起来,费尔明现在就穿上外套。” 费尔明立刻跑到后面去梳头整装,他喷了一点古龙水,最后穿上西装外套。我从收款机里取了点钱递给他。 “我应该带她去哪里呢?”他低声问我,紧张得像个小男生似的。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请她去‘四只猫咖啡馆’。”我说,“我觉得那是个能给爱情带来好运气的地方!” 我把书交给贝尔纳达,故意对她眨了眨眼。 “我要付您多少钱呢?达涅尔少爷……” “我也不知道,以后再告诉你吧!书上没有标价,我得问爸爸。”我胡诌了个理由骗她。 我看着他们手挽手一起出了门,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圣塔安娜街的尽头。我心想,如果有人在天堂掌管命运的话,希望他能给这两个人好心施舍一些幸福。我在橱窗上挂起“打烊”的牌子,接着,到书店后面的房间去查看父亲登记订单的小册子。这时,店门上的铃铛响了。我暗想,说不定是费尔明忘了什么东西,也可能是父亲从阿亨托纳镇回来了。 “是谁……?” 等了几秒钟,依旧无人应答,于是,我继续翻阅订单册子。 书店里传来了脚步声,他缓慢地踱着…… “费尔明?……爸?” 没有人回话。我隐约听见有人在憋住笑声,便立刻把册子合上。或许有客人没看见“打烊”的牌子,直接就推门进来了。我听见书本从书架上落下的声音,决定到前面去一看究竟。我紧张地猛吞了一口口水,手里握着拆信刀,走到后门口。这时候,我已经不敢再出声了。不久,我又听到了脚步声,他越走越远……店门上的铃铛声又响了一次。我探头张望书店四周,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奔到店门口,摸黑把门锁上,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又胆小怕事。我转身回到书店后面的房间,却瞥见柜台上有张纸。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张照片,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边缘有燃烧过的痕迹,图像很模糊,就像被沾满煤屑的手指按过一样。我把照片拿到灯光下,仔细一看,是一对年轻的情侣,笑容灿烂,男的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一头金发,身材清瘦,颇有贵族气息,女的看起来比他小个一两岁,脸色苍白,五官精致,留着俏丽的深色短发,清秀可爱,神采飞扬。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她一副顽皮的模样,似乎在跟他窃窃私语。我对照片中的人一见如故,总觉得这两个不知名的陌生人就像是我的老朋友。照片的背景是一家商店的橱窗,看起来应该是一家帽子专卖店。我仔细地端详着这对情侣,从他们的衣着看,这张照片大概是二十五到三十年前的事了,一对青春洋溢的情侣,眼神中充满了希望。火舌几乎吞噬了照片的四周,但我依然看出了老旧的橱窗上那一行幽灵般的文字: 安东尼·富尔杜尼之子 创立于一八八八年 重返“遗忘书之墓”的那天晚上,伊萨克曾经告诉过我,卡拉斯用的是母姓,他父亲的姓氏是富尔杜尼,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帽子专卖店。我再次凝望照片中的这对情侣,突然惊觉,这个少年一定就是胡利安·卡拉斯,他就在遥远的过去对着我微笑,却忽视了那即将把他烧成灰烬的熊熊烈焰。 幻影之城 1954 ·14· 第二天早上,费尔明扇动着爱神丘比特的翅膀来上班了,脸上堆满了笑容,不停地哼着波莱罗舞曲。换了其他时候,我大概会上前去问问他和贝尔纳达喝下午茶的情形,不过,这天我却对他的罗曼史完全不感兴趣。父亲早上十一点有个约,他必须把书送到哈维尔·维拉斯盖斯教授的大学办公室里,费尔明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气得不肯去了,于是,我自告奋勇地帮忙去送书。 “哼!这家伙根本就是个书呆子、酒鬼,十足的法西斯奴才!”费尔明义愤填膺,紧握着拳头,“他以为他自己是教授,不过期末打个分而已,甚至还想搞出点儿桃色新闻来,如果他有那个机会的话!” “您就别生气了,费尔明,维拉斯盖斯教授付钱一向都很大方,而且都是预付,他还四处向人推荐我们呢。”父亲说。 “他那些肮脏的钱,沾满了纯洁少女的鲜血!”费尔明驳斥道。 前一天晚上,我就把维拉斯盖斯教授的书打包了,包裹里有几本里尔克的诗集,还有几本伪书,都是奥尔特加的爱国散文集。 好一个风光明媚的日子!湛蓝的晴空,万里无云,清新的微风吹拂着,散发出秋天和海洋的味道。十月的巴塞罗那,一向是我的最爱,初秋时节的街道,因为散步的人群而变得生气蓬勃的。如果再喝一口卡纳列达斯喷泉池里的水,人甚至都会觉得自己变聪明了,更神奇的是,自来水里常有的浓浓的氯味,这时候也尝不出来了。我在街上悠闲地漫步,偶尔避开沿路正努力干着活的擦鞋匠,以及这时候已经喝完了咖啡,正要回去上班的公司职员。 维拉斯盖斯教授的办公室位于文学院的三楼,在那条铺着象棋地砖的昏暗走廊里,一直走到尽头就是了。我看到他正站在教室门口,和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学生说话,女孩子穿着性感的紧身洋装,纤纤细腰特别引人注目,修长的美腿上还套着精致的丝袜。维拉斯盖斯教授是出了名的风流情种,大家都知道,那些名门闺秀们如果还没和这位名教授去小旅馆里过一个周末的话,情感教育就不能算完整。 “啊呀!那不是达涅尔吗?”维拉斯盖斯教授惊呼道。 那个刚刚和维拉斯盖斯谈话的女学生忽然转过身来,我的舌头差点没掉到地上! 她微笑地看着我,而我却觉得一双耳朵都快要着火了! “嗨!达涅尔。”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向我打招呼。 我朝她点点头,舌头仿佛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迷恋着好朋友的姐姐——那个让我害怕的贝亚贝亚特丽丝。 “啊!怎么,原来你们两个认识?”维拉斯盖斯好奇地问。 “达涅尔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贝亚对他说,“他也是惟一有资格说我娇生惯养、自以为是的人!” 维拉斯盖斯惊愕地看着我。 “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替自己辩解,“况且,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我还在等你道歉呢!” 维拉斯盖斯在一旁开心地笑了,他接过我手上的包裹。 “我看,我在这里可是多余的了!”他边说边拆开包裹,“啊!太好了!对了,达涅尔,你回去告诉你爸爸,就说我在找一本书,书名是《虚张声势:我在摩洛哥的青春岁月》,作者是弗兰西斯科·弗兰科·巴蒙德,还附有佩曼的导读和批注。” “好的,我会告诉他的,具体情况我们几个礼拜后就会告诉您。” “就这么说定了!我得走了,还有三十二个空白的脑袋在等着我呢!” 维拉斯盖斯教授对着我顽皮地挤眉弄眼,然后他走进了教室,留下我和贝亚两个人。我紧张得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才好。 “喂,贝亚,那次取笑你,我真的……” “我和你开玩笑的,达涅尔!我当然知道那是小孩的把戏,再说,托玛斯也已经狠狠揍过你一顿了。” “就是啊,我到现在还觉得痛呢!” 贝亚嫣然一笑,她看起来善意十足,至少我们暂时可以休战了。 “何况,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的确娇生惯养,有时候也很自以为是。”贝亚说,“你不怎么喜欢我,对吗,达涅尔?” 她突然这么一问,更让我惊讶得无言以对。没想到,我对别人的反感,这么轻易就表露出来了。 “没有,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托玛斯跟我说过,其实你不是不喜欢我,你是受不了我父亲,偏偏又不敢对他怎么样,所以只好拿我出气。所以,我也不怪你!碰到我父亲这种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的。” 我吓得大脑里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傻笑、点头。 “看来,托玛斯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弟弟对每个人的想法都清楚得很,他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哪天他要是决定开口,一定会惊天动地的。你知道吗?他真的很喜欢你啊!” 我耸耸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经常聊到你、你爸爸、你们家的书店,还有在书店跟你们一起工作的那个人,托玛斯说,他简直就是个天才!有时候,我总觉得你们反而比我们更像他的家人。” 我瞥见她的眼神:严厉、坦白,无畏无惧。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保持着微笑。她的坦诚让我不知所措,于是我只能转头去看中庭的花园。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念书!” “嗯,我刚上大一。” “主修文学吗?” “我父亲认为弱势性别不适合研读科学。” “是啊,太多数字了!” “我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喜欢读书,而且,文学院里有很多有趣的人。” “比如维拉斯盖斯教授这种吗?” 贝亚撇嘴一笑。 “达涅尔,我虽然刚上大一,可我对各种流言蜚语清楚得很,尤其像他这种人……” 我不禁自问,那么她会认为我是哪一种人呢? “再说,维拉斯盖斯教授和我父亲还是好朋友呢!他们两个都是西班牙轻歌剧协会的会员。” 我刻意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 “嗯,那你男朋友呢?我们的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上尉还好吧?” 她收起笑容。 “巴布罗再过三个礼拜就会来找我。” “你一定很高兴吧!” “嗯,我真的很高兴!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男孩子,不过,我知道你并不这么想。” 我心想,其实也不尽然吧!贝亚一直盯着我,我本想换个话题,没想到嘴巴比脑筋快了一步。 “托玛斯说你们打算结婚,婚后就在费罗尔①①位于西班牙西北角的一个海港城市。定居?” 她点点头。“巴布罗一退伍,我们就结婚。” “你一定等不及了吧?”我自己都能感受到那股酸溜溜的语气,真不晓得这么恶毒无礼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无所谓,真的。他们家的事业都在那里,拥有好几个船坞,这些船坞以后全部都会交给巴布罗经营,他的领导能力很强。” “看出来了。” 贝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再说,这么多年来,巴塞罗那,我也看够了……”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疲惫和哀伤。 “据我所知,费罗尔是个很迷人的城市!那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还有海鲜啊,听说是好吃到无法形容的人间美味呢!尤其是大螃蟹……” 贝亚摇头叹息。我觉得她就快要气哭了,但她强大的自尊心让她忍了下来,最后只是冷静地苦笑了一下。 “十年过去了,但你还是不会忘记利用各种机会羞辱我,对吧,达涅尔?来吧,尽管羞辱我吧!不用客气。我错了,我不该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或者至少装装样子也行。不过,我想,我大概不像我弟弟这么讨人喜欢吧?耽误了你的时间,抱歉!” 她立刻一转身,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看着她的脚步,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越走越远,她的身影,在那一道道从窗帘缝中钻进来的阳光里穿梭而去。 “贝亚,你等等!” 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赶紧跑去追她。我在走道上把她拦了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的眼神里,全是愤怒的烈火。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并没有错,都是我不对。我并不像你弟弟说的那么好。如果我的话让你觉得受了羞辱,那是因为我忌妒你那个混账男朋友,一想到你以后要跟着他搬到费罗尔去,我就来气,去那里和去非洲刚果有什么两样?” “达涅尔……” “你误会我了。我们可以做朋友,只要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还有,你也误会巴塞罗那了,你以为你已经看遍了这个城市?我向你保证,绝非如此,如果你愿意,改天我就带你去见识一下不为人知的巴塞罗那吧。” 她脸上漾起了笑容,两行热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我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她说,“要不然,我就告诉我弟弟,他一定会把你揍扁的!” 我向她伸出手。 “我觉得这样很合理的。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她握住了我的手。 “你星期五几点下课?”我问她。 她迟疑了一会儿。 “下午五点。” “那么,我们五点整在回廊见。在天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看看你从没见过的巴塞罗那,到时候,你大概就不会想跟那个白痴去费罗尔了,因为你对这个城市的记忆,会永远纠缠着你,如果就这样离去,你会遗憾终生的。” “你似乎很有自信嘛,达涅尔!” 我一向愣头愣脑的,听她这么一说,居然也傻乎乎地点头承认了。我目送她的身影在走道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我在心里自问道:我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 ·15· 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旧址依然如故,老旧萧条的店面,就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一栋占地狭小、破旧肮脏的建筑物下,一旁就是戈雅广场了。玻璃上沾满了污垢和灰尘,但依稀可见那一行店名。门前还挂着一张圆顶礼帽形状的海报,上面写着:本店可依个人尺寸订制帽子,巴黎最新款。门上有个挂锁,看起来在那里至少已经挂了十年了。我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希望可以从阴暗的屋子内看出一些究竟。 “您如果是要租房子的话,那就来晚啦!”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中介公司的人刚刚才走!” 说话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身黑衣,标准的寡妇装扮。她头上包着粉红的头巾,露出了几只发卷,脚上穿着棉质拖鞋,搭配着肉色的半长丝袜。我猜她大概是这栋楼的管理员吧。 “这家店子要出租?”我问她。 “怎么,您不是来租房子的?” “原则上不是,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突然想租了呢!” 管理员老太太皱着眉头,心里八成犹豫着,到底该怎样和我打交道才好。于是,我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个店已经关了很多年了?” “至少有十二年啰!那个老家伙去世之后就关了。” “您是说富尔杜尼先生?您认识他吗?” “我在这栋房子住了四十八年了,年轻人!” “那您也认识富尔杜尼先生的儿子啰?” “胡利安啊?那当然。”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烧焦的照片,递给她看。 “您能否告诉我,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胡利安·卡拉斯?” 管理员老太太一脸狐疑地盯着我。她接过照片,拿到眼前细看了一番。 “您认得出来吗?” “卡拉斯是他娘家的姓,”她用责备的语气纠正我,“这就是胡利安,没错!我记得他有一头很亮的金发,不过在照片上的发色看起来好像深了一点。” “您知道跟他站在一起的这个女孩是谁吗?” “你又是谁啊?” “喔,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我正在调查卡拉斯先生的相关资料,嗯……就是胡利安。” “胡利安去了巴黎,那大概是一九一八或者一九一九年的事情。您知道吗?是因为他父亲逼他参军,我想,他母亲带着他出走,八成是为了让这可怜的孩子躲过参军。所以,后来就剩下富尔杜尼先生一个人,他一直住在那个阁楼上。” “胡利安后来有没有再回巴塞罗那呢?” 管理员老太太愣了一下,默默地盯着我。 “您难道不知道吗?胡利安去巴黎那年就死了!” “啊,什么?” “我说,胡利安已经去世了!死在巴黎……去了没多久就死了。早知道会这样,倒不如去参军。”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他父亲告诉我的!” 我轻轻点着头。 “我懂了。他有没有告诉您,胡利安是怎么死的?”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那老头没提过什么细节。胡利安离开后不久,有一天,有人寄了一封信给他,于是,我就把信交给了他父亲,没想到,那老头却告诉我他儿子已经死了,以后如果再有他的信,直接扔掉就行了。哎哟!您怎么摆出那种表情?” “您被富尔杜尼先生骗了!胡利安并不是在一九一九年去世的。” “您说什么?” “胡利安在巴黎一直住到了一九三五年,后来,他又回到了巴塞罗那。” 管理员老太太一听,立刻神采飞扬起来。 “这么说来,胡利安还在这里?他在巴塞罗那?他在哪里?” 我点点头,同时也深信这么一来,老太太一定会告诉我更多的事情。 “天主圣母保佑啊!您不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高兴!他能活着,那是因为他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有点怪,但是长得实在很俊呀!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就是让人疼。我们家小依莎贝拉那个丫头,多喜欢他啊!还说呢,我那时候都以为他们俩已结婚生子了……能不能让我再看看那张照片?” 我把照片递给她。管理员老太太看了又看,仿佛那是一件宝贵的护身符,或者一张重返青春的车票。 “真让人不敢相信,好像他还站在我跟前似的……那个讨厌鬼,为什么要说他死了呢?唉,有什么办法?我觉得,有些人不留在世上也罢。胡利安在巴黎做什么工作?我敢说,他一定很有钱。我一直就觉得,这孩子将来是赚大钱的料!” “嗯……那倒也不一定!他当了作家。” 管理员老太太眉头深锁,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 “那孩子不是她跟那个老头生的!” “胡利安?您是说,胡利安不是富尔杜尼先生的亲生儿子?” “至少那个法国女人是这么跟薇森蒂塔说的,究竟是出于怨恨,还是有其他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母子去了巴黎好多年后,薇森蒂塔才把这事告诉我。” “那么,胡利安的亲生父亲是谁呢?” “那个法国女人始终不肯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呢!您也知道,外国人比较随便……” “您认为这就是她经常被丈夫毒打的原因吗?” “天晓得!有三次她被打得送进了医院,您听好了,三次啊!那个可恶的畜生,居然还有脸到处说一切都是她的错,还说她是个酒鬼,一天到晚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我才不相信!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他和左邻右舍也常有纠纷,还诬赖过我那个死去的丈夫,他有一次竟然去警察局报案,说我丈夫偷了他店里的东西。在他眼里,所有从南部来的人,不是小偷就是猪!” “您认得照片里这个站在胡利安身边的女孩吗?” 管理员老太太再次端详起那张照片。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女孩长得真漂亮。” “从照片看来,他们好像是男女朋友哦?”我提示她,说不定可以帮她唤起一些记忆。 她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我。 “照片看起来是没错,可是,据我所知,胡利安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当然啦,他如果有,大概也不会告诉我的。就像我家的小依莎贝拉,当我发现她跟那个男人搞在一起的时候,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啦!唉,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们这些老人呢,却一开口就不知道闭上……” “您还记得他的朋友吗?有没有他特别要好的朋友来过这里?” 管理员老太太耸了耸肩。 “唉,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胡利安后来那几年也很少在家,您知道吗?因为他在学校里交了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家世非常显赫,我告诉你,就是名声响亮的阿尔达亚家族。现在的人对这个家族大概都没什么印象了,可是当年啊,这个家族可是跟王室一样尊贵的啊!很有钱的啊!我好几次看到他们派车来接胡利安,我说,您真应该看看那辆车,连佛朗哥的车子都没那么豪华!他们有专任的司机,那车子啊,从里到外都闪闪发亮!我儿子帕科告诉我,那种车好像叫什么‘螺丝莱斯’之类的,只有王公贵族才坐得起。” “您记得胡利安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啊哟!光是阿尔达亚家族这个名号就够响亮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名字呀!您懂我的意思吧?我倒是记得还有另外一个孩子,有点鲁莽,好像叫米盖尔吧!我想他大概也是胡利安的同班同学。至于他姓什么、长什么样子,您就别问我了,我不记得了。” 看来,我们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我怕管理员老太太谈话的兴致就这样消失了,于是,决定硬着头皮继续找一些话题。 “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现在有人住吗?” “没有。那个老头过世的时候没留下遗嘱,至于他那个太太呢,据我了解,到现在一直还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连葬礼都没回来参加!” “她为什么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看,八成是想离他越远越好吧!说真的,这也不能怪她。后来,房子的事情就全交给律师处理了,那个人非常诡异,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过,我女儿小依莎贝拉正巧住在他的楼下,她说那个律师好几次都是夜里才来的,他手上有钥匙,开门进去之后,他就在里面走来走去,走了一阵子就离开了。她还和我讲,她有一次还听到女人穿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呢!您说这怪不怪?” “说不定他在踩高跷!”我故意逗她。 她望着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显然,管理员老太太是很严肃地在谈这件事情的。 “这些年来,除了律师之外,还有谁来过吗?” “有一次,有个看起来很凶恶的人来过,我记得他一直在冷笑,我大老远就看到他往这里走过来。他说他是市警察局的人,想到公寓里看看。” “他说了为什么吗?” 管理员老太太摇头否认。 “您记得他的名字吗?” “什么某某警官之类的。我才不相信他是警察哩!整件事听起来就不对劲,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根本就是他个人的恩怨。我跟他说了,钥匙不在我这里,他有什么要求的话,请他打电话跟律师联络。他跟我说他会再回来的,但是后来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正好,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您也许知道那个律师的名字和地址,是吗?” “这个您就得去问中介公司的莫林斯先生了,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佛罗里达布兰卡街二十八号一楼。您就说是奥萝拉女士让您去找他的。” “真是太谢谢您了!还有,请问啊,奥萝拉女士,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都清空了吗?” “清空?没有。那个老家伙死了之后,一直也没有人来清理,有时候甚至还有臭味呢,我是说老鼠、蟑螂之类的东西!” “您觉得,我们有没有可能进去看一下呢?说不定我们能发现胡利安究竟是怎么了……” “啊呀,我不能做这种事情的!您得去找莫林斯先生,这个事情是他打理的。” 我对她淘气地笑了笑。 “可是,我想您一定有钥匙吧!而且……您该不会告诉我,您对那里面的情况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吧?” 奥萝拉女士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您真是个小魔头!” 那扇门就像陵墓里的墓碑,一碰就发出刺耳的声响,吱吱嘎嘎的,房间内散发着腐败的恶臭。我用力推开房门,一条走道笔直地往暗处延伸。这房子闻起来像是关闭已久了,还有浓浓的霉味。天花板的角落里有几处涡旋状的污垢,看起来就像挂着几撮白头发。破损的地砖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但我发现上面有脚印,而且是通向公寓内部的。 “哎哟,我的圣母玛丽亚啊!”管理员老太太咕哝着,“这里简直比养鸡场还臭!” “如果您介意的话,我自己进去就行了。”我提议道。 “我看您打心眼里就想一个人进去吧!没门,快走,我在后面跟着。” 我们关上了门,然后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直到视力习惯了昏暗的空间,才继续行动。我听见管理员老太太急促的呼吸声,而她身上的汗臭味,更把我熏得头晕目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盗墓贼,被贪婪和渴望完全迷惑住了。 “啊,您听!那是什么声音?”管理员老太太紧张地问。 似乎有样东西在前方的阴暗处跳动,我隐约看到走道的角落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是鸽子!”我说,“它们八成是从破损的窗户钻进来的,后来干脆就在这里筑巢了。” “这些讨厌的鸟,我看了就恶心!”管理员老太太说,“吃饱了只会到处乱拉屎!” “您别生气,奥萝拉女士,反正这些鸟都不伤人的!” 我们一直走到走道的尽头,来到紧邻阳台的饭厅。 “您瞧,老头子就是在这张摇椅上去世的。医生说,他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两天了,真是凄凉啊!死了都没人知道,跟外面的野狗有什么区别?还好有人来找他!不过,再怎么说,看了也让人难过!……” 我走到富尔杜尼先生的摇椅旁。《圣经》旁边有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些黑白照片和泛黄的人物艺术照。我跪在地上,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去翻那叠照片,总觉得自己似乎会亵渎了一个可怜的老人的回忆。不过,好奇心最终还是凌驾了一切。第一张小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带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最多不过四岁,不过我还是认出了他那双眼睛。 “您瞧,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富尔杜尼先生还很年轻,这个是她……” “胡利安有没有兄弟姐妹?” 管理员老太太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听说,她曾经流过产,大概是被她丈夫殴打才流掉的,唉,我也不清楚!大家就喜欢说人闲话,真的。有一次,胡利安跟同一栋楼里的孩子说,他有个妹妹,只有他才看得见,小妹妹会像蒸气似的从镜子里走出来,她和撒旦一起住在湖底的皇宫里。我家小依莎贝拉听了,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小孩子的想法,有时候也真变态。” “您知道哪一间是胡利安的房间吗?” “第一间是主卧,第二间比较小,我猜大概就是那间了。” 我在走道上踱着,墙上挂的画都已经歪歪斜斜的了,我往前走到了尽头,那是洗手间,门没关,镜子里,有张脸正在朝我张望,可能是我自己的脸,也可能是胡利安那个住在镜子里的妹妹……我试着打开第二间的房门。 “这一间锁上了。”我说。 管理员老太太惊讶地看着我。 “这些房门都没有锁的啊!”她喃喃低语。 “这间真的锁了。” “一定是那个老头子干的好事!别的公寓都不是这样的……” 我低头一看,地上的脚印,一路延续到上锁的房门口就停下来了。 “有人进过这个房间。”我说,“而且是最近的事。” “您别吓我啊!”管理员老太太惊慌地说。 我走到另外一间,房门没锁,我轻轻地把它推开。房里有一张破破烂烂的老式轿子床,泛黄的床单仿佛一条裹尸布。床头放了个十字架。床头柜上方有面小镜子,一只花瓶和一张椅子立在旁边的地板上。衣柜半开半掩的,紧靠着墙壁。我在床边绕了一圈,接着,我仔细端详着床头柜上的东西,几张亲人的照片、几份讣闻,还有一些兑奖彩票。柜子上还有一只木雕音乐盒,上面的小时钟坏了很久了,它始终停在五点二十分的位置。我拿起音乐盒,转了几下,但是,旋律只持续了六个音符就停下了。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个空眼镜盒、一把指甲刀、一只雪茄盒,还有一面圣母像金牌。就这些东西了。 “那个房间的钥匙,一定就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我说。 “大概在房屋中介那儿吧!我说,咱们还是赶快走吧,不然……”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音乐盒上。于是,我打开音乐盒的盖子,一把金色的钥匙赫然跃入眼帘,它正卡在机心里。我取出钥匙后,音乐盒便恢复了正常的运转。仔细听听那旋律,原来是拉威尔的乐曲。 “一定就是这把钥匙!”我笑着对管理员老太太说。 “唉,既然那房间是锁着的,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出于尊重,我们……” “要不您就在大门口等我吧?嗯?奥萝拉女士……” “您真是个小魔头!走吧,快去开门吧!” ·16· 正当我要把钥匙插进去时,一阵冷风从锁孔里钻了出来。富尔杜尼先生为了锁紧儿子的房间,用了一把比公寓其他门锁整整大了三倍的锁。奥萝拉女士紧张地盯着我,好像我将要打开的是潘多拉的盒子似的。 “这房间是不是靠马路那边?”我问她。 管理员老太太摇头。 “没有,这间只有一扇小窗户,还有个小通风口。” 我慢慢把门向里面推开。眼前一片漆黑,我们什么都看不见,背后那一丝幽暗的微光,也于事无补。面向中庭的窗户上,贴满了泛黄的旧报纸。我把它们全部撕了下来,这时候,朦胧的光线终于钻进了黑暗的房间。 “天啊!万能的天主、圣母保佑啊!”管理员老太太在我身旁低声念道。 整个房间挂满了十字架,天花板上到处都是,都用细绳绑着,每一面墙上也钉满了十字架。感觉得出来,大概连角落里都有吧。木制家具上,依稀可见小刀刻出来的印子,也是十字架,残破的地砖上也有,甚至连镜子上都画了红色的十字。我们在门口看到的脚印,可能就在这张空床前徘徊过吧!这张床已经老旧不堪,床绷上几乎只剩下了钢丝和朽木的空架子了。至于房间另一头的窗户下,有一张加盖式的小书桌,桌子上方放着三个金属的十字架。我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子,木制滑盖的接缝处并没有灰尘,据我推测,一定有人在不久前打开过这个书桌。书桌里有六个抽屉,我一一打开检查,空无一物。 我屈膝跪在书桌前,轻轻抚摩着木头上的刮痕。我想象多年前的胡利安,就坐在这里,用他那双小手涂鸦、写字。桌上有一堆笔记本,一个装满铅笔和钢笔的文具盒。我拿起其中一本笔记本,好奇地翻看,上面都是一些插图,还有零散的文字、数学演算练习、几个句子和从书上抄下的摘录。每本都是这样。 我拿起最后一本笔记本,看都没看,就打算把它放回原位,没想到却有张东西从中掉了出来,刚好就落在我脚边。那是一张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里面的女孩,正是在另外一张被烧过的照片中与胡利安合影的那个。这是女孩在一座宽敞华丽的花园里留下的倩影,花木扶疏的背景中有一幢豪宅,它似乎就是少年卡拉斯在素描里画的那一栋。终于,我认出了那座建筑物:那栋别墅,就是蒂比达波大道上赫赫有名的“白衣修士塔”!照片背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爱你的佩内洛佩 我把照片放进了口袋,关上书桌滑盖,笑着走向管理员老太太。 “看够了吧?”她着急要离开这个地方。 “嗯,差不多了。”我回答,“您先前说过,胡利安去巴黎后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给他,但是他父亲说直接扔掉就是了……” 管理员老太太想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我把信放在了门厅那个柜子的抽屉里,说不定那个法国女人哪天回来了,可以看看……” 于是,我们走到门厅的柜子前,打开了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有一只黄褐色的信封,和一块已经存放了二十年的早已出了故障的手表、纽扣、钱币放在一起。我拿起信封,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您看过这封信吗?” “啊!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您别生气,我没有恶意。既然您当时以为胡利安已经死了,把信拆开看也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