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们的思想整整错着一个时代。干什么呢?还干钳工?丢了,丢了二十多年。要是那时他不当兵,也许会是个好钳工,会是。“同志,请让一让。”轱辘辘,卖糖果的小推车过来了。他赶忙让到一边,勉强插立在两个座位之间的一点空地方。好在车儿很快推过去了,他又挪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又是轱辘辘,轱辘辘,卖各种饮料的小推车过来了。这次他往另一边让,把提包拎起来顶在头上,一只脚还只能像棍子一样踮着。接着,卖烧鸡的又过来了。一个油乎乎的人〓着一篮油乎乎的烧鸡,恭恭敬敬地朝人们点头:“油!油!油!”跟着是卖杂志的:“《中外传奇》、《文艺新潮》、《大千世界》——谁要喽?”往下是《列车时刻表》、茶鸡蛋、大鸭梨……东西真多,态度也真好;让你挑,让人拣,接过钱的时候,还说声“谢谢”。只是,还得挪。他就这么挪来挪去的,终于,他发现,他站这儿是碍事的。他口渴,他也想喝口水。可他没法把背包放下,再把提包打开,掏出那用了二十年的破茶缸去打水。当然,他没想到买“可口可乐”。那么,往后走吧,后边也许会有座位。焦枝线,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断粮三天了。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在这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山沟沟里,他们到底有多苦。没有先进的挖掘工具,没有起码的物资供应,可他们却要凿通一座大山,修一条长达二十华里的隧道。每天都有塌方、冒顶……终日是雨,是雾,战士们的身上从未干过,一个个满身泥沙,面目狰狞。从早上四点到晚上十点,用生命去换那一寸一寸的掘进。吃的是自己从几十里外背回来的大米,就的是盐水煮黄豆。可就连这粗大米也吃不上了,连日暴雨,把唯一的通往山外的路淹没了。全连战士歪歪斜斜地集合在山坡上,没有谁能够站得稍直些,因为都累垮了。他知道不敢松劲,一松劲全连的人都会躺倒在山坡上。那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开始讲话了,舌头下准备好了最激动人心的词儿。可就在这当儿,胡立明从队列里走出来了。他摇摇晃晃,瘦得像风中的干柴,脸上被泥水和汗渍糊抹得黑一块灰一块,全没了昔日那粉嘟嘟的模样。七个月,仅仅才七个月。他心动了,只稍稍地动了一下,马上当着全连战士的面很镇静地问:“胡立明,你饿了?”“指导员,俺不饿。”这声音干哑、衰微,就像八十岁的老人在哼。“你饿,我知道你饿。”他说,“可我们目前有困难。第二批背粮队已经派出去了,很快就会背回来的。再忍一忍吧。我们的工程不能停下来,因为我们是在干革命……”他说着,眼湿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掉泪,一说到“干革命”就这么激动,可他是实实在在的真激动呵!“指导员,俺知道。”胡立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手里捧着一包饼干。这是他唯一的、放了很久的积蓄。他数了:二十一块。他庄重地把这二十一块饼干交给站在排头的第一个战士,第一个战士传给第二个,第三个,肃穆而又庄严的传下去……当这二十一块饼干又传回到他手里的时候,只有一块饼干被舌头舔湿了一个角……他看了看拿在手里的饼干,又看了看站在山坡上的全连战士,心哆嗦了一下便“嗖”的一声,把那仅有的二十一块饼干甩到远处的山沟里去了,连回声都没有听到。山坡上一片寂静。默默地,默默地,战士们把头昂了起来。于是,他又开始更激昂地讲“共产主义大目标”;讲“全世界受压迫受剥削的劳苦大众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没有周游过世界,更不知道全世界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受压迫受剥削的无产阶级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一个小小的连指导员,是从过了期的报上看的。没有粮食了,这是“精神食粮”。那年月,在那样的环境下,精神食粮似乎比粮食还金贵。山坡上,干哑,却是激昂的歌齐刷刷地唱出来了:“我们是人民的铁道兵……”“上!”他下命令说。全连都冲进隧道里去了,每天都冒顶、塌方、死人的隧道。瘦小的胡立明跑在最前面……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座位。那里明明是三个人的位置却坐了两个人,靠过道边的地方空着。谢天谢地,该歇歇了,可该歇歇了。他心里说。就在这一瞬间,脑海里那绷紧的弦稍稍一放松,全身的肌肉都开始放松了。疲乏、困顿、干渴一时间全都袭上来,拎在手里的提包也显得格外沉重。他强打精神挪过去,放下包,活动一下勒痛了的手。心想坐下以后,也把腿伸开,再喝一杯水,然后闭上眼歇歇……“这里,有人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挨着空位坐的是一位胖胖的“眼镜”。“眼镜”正在看书,只把余光移过来一点点,漫不经心地说:“噢,有人。打水去了。”顿时,他愣了。久久之后,两条已经弯下去的腿才在近乎麻木的状况下一点点地绷直。他茫然地朝四周望望,没有人注意他。人们都在山南海北地扯……“能、让我稍稍坐一会吗?”他实在是有点支持不住了。那“眼镜”仍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专心到看不见有这么一个人还在他跟前站着。他不再问,腿一软,就那么坐下了。可他刚刚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又有一位瘦瘦的高个“眼镜”端着茶走到眼前。他慌慌地又站了起来,这位瘦“眼镜”朝他点点头,就当仁不让地坐下了。立时,两位“眼镜”说起话来:“还在生气呀?刘工。”“十几万哪,十几万外汇,就这样撒出去了!……”“刘工,我理解您的心情。二十年前,您就设计出了草图,可现在……”“可现在还不得不进口。八十年代了,买人家六十年代的掘进机。唉!”“这在我们国家还是最先进的。不过,二十年的心血并没有白费,您还是设计出来了……”“设计出来又怎么样?人家二十年前就大量生产了。要是早点进口,也会少死点人……”他慢慢地拎起包,往前挪了几步,心里突然涌出一丝苦涩。他听出来了,掘进机,两位“眼镜”在谈掘进机。那时,他不知道世界上竟还有开隧道的掘进机。现在,他知道了,却又转业了……“咚!”一声,又是轱辘辘,脚前滚动着一只红苹果。一个小妞妞跑来捡起,高高地扬着小手:“叔叔,您吃。”“叔叔不吃”他勉强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小妞妞跑回母亲的怀里去了,一片粉红。他望着那只红苹果……呜……列车呼啸着钻进山洞里去了,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红苹果还亮着。焦枝线,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去查铺。天很冷很冷。山风呼啸着,薄薄的军用帐篷像是在肃杀的寒风中飘摇的一片片树叶,只有累得像死了一样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帐篷里躺得住。战士们就这样躺着,带着满身的沙土和泥浆,用绳子捆住被子的一头,一点一点地从心里往外挤寒气,那足以使人窒息的寒气。就在这像冰窖一样的帐篷里,也仅仅只能躺六个钟头……掀开三班的帐篷,只有胡立明没有睡。他坐在床上,披着大衣,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拿着手电筒,一只手抖抖地捏着笔,被子上铺着从家里寄来的信纸。他悄悄地走到胡立明身后,见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写家信,笔在手里颤动着,很久很久写一个字,又很久很久写一个字,极力想写得工整些。信,才刚刚开了一个头:妈妈:您老人家好吧。今天,连里每人发了三个苹果。我打靶又得了两个十环。我胖了,是指导员给我看的磅,体重增加了五斤……他微微地动了一下,这响声立时惊动了胡立明。胡立明慌忙把信纸折起来,羞愧地抬头望着他:“指导员……”他捏灭了亮着的手电筒,在胡立明的铺上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这个矮小、瘦弱、蓬头垢面的战士,望着他那在黑暗中依旧熠熠放光、像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他在这“泉”里凫了很久很久,才勉强挣扎着游上来。胡立明已经瘦得不像人样了!他连续拉了三天痢疾……没有吃过苹果。没有苹果。在这连青菜都吃不上的山沟沟里,只有做梦才吃苹果。胡立明也从未打过一枪,他连靶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们是铁道兵,为了这“三线”……他先是感到自豪,感到这具有很高价值的“精神营养”是可以抗拒一切的,隧道是可以凿通的,虽然他实在不能再给予他什么了。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浑身发颤,感到这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后过似乎还隐藏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这东西也许有一天会出现……就这样望着,他不由地伸出手来,把胡立明那裂了十几道血口的、冻僵了的手拉进怀里,想给他暖一暖。可胡立明却极快地把手缩回去了。“指导员……”胡立明在真诚地等待他的指示。那是一双清可透底的眼睛啊!一双叫人想扑上去亲一亲的眼睛。这眼睛太纯净了,纯净得叫人不敢往深处看。他突然地想起了雪山的冰峰,想起了雪崩后的一片空白……胡立明那在远方小镇上教学的妈妈,看了这封信,将会笑一笑吗?“睡吧,”他说,“好好休息。”他应该再说点什么。可他没有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唯一的一次。唯一的。为什么呢?“为钱?哪个不为钱?不为钱出来浪逛个啥?!”说话的人嗓门很粗,方头大脸,咋咋呼呼,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出来的那号“马大炮”;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两眼细眯着,似睁似闭,脸上挂着不动声色的笑。这人,又极像乡村里那种有一肚子能耐的“弯弯绕”。这像宣言一样的话,引起了全车厢人的注意。人们都极有兴趣地望着这两个城里人打扮的中年乡下人。没有人笑,仿佛这一切都是极正常、极正确的,就像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有一个穿着印有洋字母汗衫的小伙子立时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问:“两位老客这趟跑的啥?”“转着看呗。”“弯弯绕”漫不经心地说。“你老弟这趟跑啥?”“马大炮”兴致勃勃地问。“先趟趟路。”小伙敬过两支过滤嘴香烟,“弄趟葱去广州试试。”“多少?”“弯弯绕”眯着眼间。小伙暗暗地伸出一个指头。“一个车皮?”“弯弯绕”眼眯成一条线,脑袋随列车悠悠地晃着,缭绕的烟雾一小口、一小口地从嘴里吐出来。片刻,他的眼猛地睁开了:“别跑。娃子,你这趟不值。”“二位这趟……”小伙子躬着身问。“毯!不弄个千儿八百,值得走一趟吗?”“马大炮”说,“要干就干那值的!”“二位这趟到底跑的啥货?”小伙又一次追问说。“转着看呗。”“弯弯绕”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小伙狡黠地笑了,两手一抱,很自信地说:“老客,别来这一套。不瞒二位,我打一个‘时间差’,救活了两个千人的大厂。信不信?”两位中年乡下人翻了翻眼皮。“知道什么是‘时间差’吗?”小伙神气地说,“换个说法吧,叫‘地域差’。郑州有个厂积压的白布没人要,武汉有个印染厂没活干,我一手牵两家,把几万匹积压的白布印成花布,我包销了。别看这种花布在城里白给都没人要,可在那深山老林里,这大红大绿正时兴哩!这就叫‘地域差’。论穿戴,大城市比小城市洋气,小城市比县城里洋气,县城里又比偏远的乡下洋气……我就钻了这空子,这叫经济眼光。”两位中年乡下人上上下下打量小伙,那眼光是很服气的。“说实话,老客,我不贩葱,我是说着玩。我不缺钱,钱我挣够了。我出来主要是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全国的大城市我转遍了,就差一个深圳,这回补上。随便说吧,我给你个‘信息’就值一万!”两人一下子被镇住了。两颗脑袋朝小伙子这边凑过来,脸上送着巴结的笑……他看着,听着,又不由地舔舔干裂的嘴唇。是的,乡下富了,农民都吃上了白馍,乡下娃子再也不用争着来部队吃白馍了。他知道,他听人说过。乡下都承包了……庄稼人也有了剩余时间,吸着过滤嘴烟一拨一拔地跑出来做生意。城市青年也不愁找工作,不愁了。现在全国都在学习如何挣钱致富,象当年学雷锋一样……是啊,要干就干那值的。他想。焦枝线,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山坡上,萋萋茺草中,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节约!节约!!节约!!!帐篷前,隧道里,到处都是“节约每一寸导火索”的标语。这是上级的号召。是党的号召。也是他向全连战士作动员时讲的话。他不知道国家为什么这样困难。作为一个常年蹲在山沟里打遂道的指导员,他只知道要节约每一寸导火索,这是替国分忧。上级这样说,他就这样慷慨激昂地讲了。是的,谁也不能抹煞这种“号召力”。战士们开始“节约”了,像疯了一样地“节约”。原来用一米导火索爆破,后来是八十公分、七十五公分、五十公分……渐渐,有消息说,作为“节约模范连”的指导员,他要提升了。他等着这一天。一天中午,临放工的时候,胡立明歪歪斜斜地从隧道里跑出来,狂喜地在山坡上滚着喊:“指导员,成功了。我只用了三十公分!”他说:“要小心。”胡立明龇龇牙笑了。这张笑脸给人的印象极深,只有牙是白的。可是,就在这天下午,当胡立明成功地用仅有三十公分的导火索点燃了三炮之后,一下突如其来的爆炸把胡立明炸翻了!当他匆匆赶到现场的时候,战士们已把胡立明从碎石中扒了出来。那张污浊的瘦脸痉挛着,胸部炸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红洞!“卫生员!”他大声叫着。卫生员慌乱地奔过来,取出药箱里仅剩的一瓶红贡,把一整瓶药水倒在胡立明的胸口上。胡立明吃力地睁开了眼:“指导员,咱在这儿苦,毛主席知道吗?”他说:“知道。”他想毛主席是应该知道的,于是他就这样说了。胡立明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他跪下来,想喊他,再一次把他喊酸,可喊醒之后(假如他能醒来),又该说点什么呢?突然,不知为什么,战士们都丢下工具,纷乱地从隧道里跑出来,满山遍野都是疲惫不堪的兵。仿佛又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站了起来,惊讶地望着这些战士。不是为胡立明的死。死,人们见惯了。“砰!”山坡上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只听团长用他那山东大汉特有的粗嗓门吼道:“呔!他妈的,统统立正!”人们都站住了。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因为团长陪着铁道学院的两个女大学生来工地劳动……女人,是因为女人!三年了,战士们没见过女人。他们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女人。可两个女大学生来了。就为看一看女人,他多年的政治工作(那神圣的“精神食粮”),还有战士们那钢铁般的意志,终于在持久的、杳杳无期的忍耐之后,被两个女人摧垮了防线……战士们都站着,像迎接某国女皇一样,远远地行注目礼。为了补救这一切,他跑上前去,在团长面前立正、敬立。团长翻眼看看他:“呔,怎么搞的?”他迟疑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报告团长,我请求让战士胡立明代表全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