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1996年囊获9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英国病人》,早已蜚声影坛,成为世界经典名片,而它正是改编于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尔的同名小说... 一部《英国病人》让他一举摘得了英国小说的最高奖项———布克奖(1992)。翁达杰的作品,国内鲜有译介(当年无论是电影《英国病人》还是图书《英国病人》,都没能引发一场翁达杰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迈克尔·翁达杰以一种优美而抒情的笔调,营造出了一个在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已渐渐远离战争的弥漫着朦胧诗意的“心灵田园”。生活在这如画“田园”中的四个人:战争中失去了父亲与“孩子”,已身心疲惫的年轻的加拿大女护士哈纳;在飞机中全身烧焦,遇贝都因人获救,终日躺在病床上追忆着沙漠与爱人,连姓名与身份都成为疑团的“英国病人”;机警、聪明,对英国人怀有某种“好感”,每天冒着生命危险与敌人武器制造者勾心斗角,解拆地雷与炸弹引信的锡克族工兵基普;战前的窃贼,战争中却因偷盗成为英雄,并为此付出双手拇指的代价,依靠整日吸毒而求得解脱的意大利人卡拉瓦焦。他们生活在如画的风景之中,却无法享受战争结束后渐渐到来的和平与安宁。在他们看似平静的生活中,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一种情感的纠葛与冲突,哈纳对“英国病人”的依恋,以及希望摆脱空虚与孤独而对基普产生的奇特方式的爱情;卡拉瓦焦以一种父亲的情感关心、爱护着哈纳,并希望她能摆脱对“英国病人”的情感而对这全身焦黑、垂死的人产生的怀疑;工兵基普对于哈纳的感情,以及在信仰破灭后,他对感情的抛弃……这一切的一切,便构成了这部作品情节发展的主线。读完这篇故事,不难发现,四个人之间生活上、情感上的纠葛与冲突全来源于他们每个人自我身心的迷惘与彷徨。虽经战火洗劫,但依然美丽如画的圣吉洛拉莫别墅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平静而安宁的场所。他们始终生活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希望能从思索中重新找回人生的方向。可是,他们最终失败了。除了基普在原子弹爆炸后,带着彻底粉碎的信仰,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旧有文化的怀抱中,逃避开思想与情感的痛苦与折磨以外,作者都没能对其他人的生活给出一个归宿。作家迈克尔·翁达杰通过这个优美的故事,深刻的体现了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迷惘与彷徨。但作者的深意还不仅于此,对于我们,二战似乎已是遥远的过去,但是实际上,世界仍没有从战争的废墟中重新建立起道德与信仰的大厦,而且随着战后世界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的发展,高节奏的生活方式,物质化、功利化的行为运作,现代社会对人们在精神上与情感上的冲挤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中文版1. 别 墅她一直在花园里干活,这会儿则站直了身子,眺望远方。她感觉到天气有了变化。又刮起了一阵大风,空气中响起一阵闷雷的声音,那棵高大的丝柏也随之摇曳起来。她转身朝坡上的房子走去,爬过一道矮墙,感觉到雨点已打在自己裸露的臂上。她穿过凉亭,迅速走进屋内。她没有在厨房逗留,直接登上隐没在黑暗中的楼梯,沿着长长的走廊继续前行。灯光从一道敞开的房门射出,洒在长廊的尽头。她走进房间,这里是另一个花园——墙壁和天花板上绘有树木和凉亭。那个男人躺在床上,微风吹抚着他的身子。在她进屋时,他缓缓地转过头来。每隔四天,她便会擦洗一次他那黝黑的身体,先是从伤残的双脚开始。她沾湿一块毛巾,举到他的脚踝上方拧下水来。听到他发出喃喃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了他的微笑。胫骨以上是烧伤程度最严重的部分,深紫红色,连骨头也露出来了。她照顾他已有好几个月了,因此对他的身体非常熟悉。耶稣的髋骨,她想。他就是她绝望的圣者。他没垫枕头,仰面平躺在床上,望着涂绘在天花板上的树叶、树冠和那片蓝天。她往他的胸部涂上药水。这里的烧伤程度较轻,她可以触摸。她喜爱最下方一根肋骨下凹陷的肌肤。她靠向他的肩膀,朝着他的脖子吹气,他嘟哝了一句。“什么?”她回过神来,问道。他掉转黝黑的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睛直视着她。她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李子。她用牙齿咬去李子皮,去掉内核,把果肉塞进他的嘴里。他的低语,牵引着身旁这位年轻护土的心。与他一起进入临死前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挖掘回忆的深井。那人缓缓地对着房间叙述一段段杂乱无章的往事。他在这个绘制而成的花园之中醒来,周围是蔓生的鲜花和参天大树的枝干。他想起了野餐时,曾有一个女人亲吻过他现在已经烧成紫红色的身体。“我已在沙漠里待了好几个星期,而且根本忘了仰望月亮。”他说。就像一个已婚的男人,与妻子共同居家度日,却从不正眼瞧一下她的脸庞。这不是由于怠慢而犯下的过错,而是因为心有旁骛。他的眼睛盯着年轻护士的脸。只要她动一下脑袋,他的目光就会顺着她移转。她倾身向前:“你怎么受的伤?”已近傍晚。他用指背抚弄着床单。“我感觉到自己燃烧着掉进了沙漠。“他们发现了我,用木棍组合成一条小船,把我拖过沙漠。我们是在一片沙海里,有时则要穿过干涸的河床。那些游牧民族的贝都因人。我的飞机坠了下去,沙堆顿时起了火。他们看见我赤裸地从火中走了出来,我头上的帽子着了火。他们把我绑在一个摇篮里,然后带着我一溜烟往前跑,脚步声劈啪作响。“贝都因人知道火。同时,他们也知道从一九三九年起就开始从天上掉下来的飞机。他们的一些工具和用具都是用飞机和战车残骸的金属材料做成的。这时正在进行空战。他们可以听出受损飞机发出的嗡嗡声,他们也知道怎么在那些残骸之中穿行。驾驶舱的一个螺丝钉,也能成为他们灵活运用的零件。我也许是第一个从燃烧的飞机中活着钻出来的人——一个脑袋着火的人。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了解他们的部落。”“你是谁?”“我不知道。你老是问我。”“你说过你是英国人。”夜里,他从来都不会累得想要入睡。她总是从楼下的书房随手拿出一本书,然后读给他听。蜡烛照亮了打开的书页,映亮了年轻护士动人的面容,隐约地照出了装饰墙壁的那片树木和景观。他听着她念书,像喝水一样吞下她的话。如果天冷了,她就轻轻爬到床上,躺在他的身边。她只要一碰到他,就会弄痛他,连那纤细的手腕都碰不得。有时到了凌晨两点,他还睡不着,只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在看见绿洲之前,他就闻到了它的味道。空气有着水的味道,还有沙沙作响的声音——那是棕榈树和缰绳。摇摆的锡罐发出深沉的声音,表示里面装满了水。他们把油膏浇在大块软布上,把布盖在他身上。他被涂上了池膏。他可以察觉到那个沉默的人总是待在他身旁。每隔十四个小时,他就会在夜幕降临时打开软布,在黑暗之中检查他的皮肤。当那人弯腰的时候,他能闻到他呼吸的气息。他又是没穿衣服,赤身裸体,而旁边就是那架燃烧的飞机。他们在他身上铺上一层层灰色毛毡。他想知道是哪个伟大的民族发现了他。是哪个国家发明了这些软软的枣子,那种由他身边的那个人嚼了几口,然后塞进他嘴里的枣子。在与这些人相处的时候,他记不得自己来自何方。他只知道,他自己也许就是他在空中交战的敌人。后来,到了比萨的医院时,他觉得自己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个每晚都会来到他身边,嚼软了枣子,再送进他嘴里的人。那些夜晚毫无色彩——没有演讲和歌唱。在他醒了以后,贝都因人停止了这——切。他身处一个看来像吊床的祭坛之上,空泛地想象着自己周围聚有上百人,其中也许只有两个人发现了他,从他头上摘下那顶火帽。而他也只能根据随着枣子进入嘴中的唾液味道或奔跑的脚步声,来辨认他们。她会坐在那里读书,书本则被摇曳的灯光映照着。她不时会打量一下别墅的走廊。这里曾是一家战时医院,她曾与别的护士住在这里,后来她们陆续走了。战火就这样向北边蔓延,而如今战争几乎已经要结束了。在这些日子里,她感到自己身陷囹圄,而书是惟一通往外界的门。它们成了她的半个世界。她坐在床头桌前,弯着腰,读着有关印度那个小孩的故事。那个孩子学会了记住托盘中的各种珠宝和物品。教师们把盘子掷来掷去。教会了他方言,教会了他记忆的诀窍,他们教会了他逃脱被催眠的人。那本书摊在她的腿上。她意识到自己五分多钟以来,一直看着书上渗过水的地方,以及有人为了做记号而在第十七页边角留下的折痕。她抚平了这一页,心中起了一阵骚动,像是一只老鼠跑过天花板,或是一只飞蛾在夜里落到窗户上。她朝长廊那头望去,尽管那里现在没有住着任何人——除了她和这名英国病人,圣吉洛拉莫别墅没有别人。房子那头的果园被炸得坑坑洼洼,她在里面种了蔬菜,足够他们食用。每隔一阵子,会有一个人从城里过来,她就会拿肥皂、床单和这个战时医院剩下的东西,与其交换别的日常用品——一些豆子,一些肉。那人曾给她两瓶葡萄酒,此后每晚当她躺在英国人身边看着他睡着后,她就会煞有其事地给自己倒上一小杯,然后把它放回床头柜上,继续阅读正在看的书。为英国人读的那些书——不管他是否认真地听——情节支离破碎,就像是被暴风雨冲垮的公路,故事缺头少尾,仿佛被蝗虫吞噬过的织锦,仿佛被轰炸震松的灰泥,到了夜晚就会从壁画处掉下来。她和英国人现在居住的别墅就很像这个样子。有些房间一片狼藉,根本进不去。月光和雨水经由一个弹坑渗进了楼下的书房,书房的一角放着一把永远是湿漉漉的安乐椅。就书中不全的情节而言,她并不担心英国人是否介意。她也不为遗失的章节做摘要概述。她只是拿出那本书,说道“九十六页”或“一百一十一页”。这是惟一的出处。她抓起他的双于贴到自己脸上,闻着它们——它们仍有生病的气味。“你的手越来越粗了。”他说。“拔草拔蓟,挖这挖那。”‘小心一点。我告诉过你要留意危险。”“我知道。”接着她开始读书。她的父亲跟她谈过手,是跟狗爪子有关的事。每当她的父亲和狗单独待在屋里时,他会弯腰闻一闻爪子的底部。他会说,这好像来自一个白兰地酒杯的气息,这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气味!芬芳怡人!带着惊心动魄的旅途传说!她会故作反感,但是狗爪的确是很奇妙:它的气味从来不会让人联想起肮脏与污秽。它是一座大教堂!她的父亲曾说:某某人的花园,某块草地,从樱草属植物中间走过——爪子显示了这只动物白天踏过的所有小路。天花板上一阵骚动,像是一只老鼠窜过。她又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抬起头来观看。他们揭下敷在他脸上的草药。这一天有日蚀,他们正在等着日蚀。他在哪里?这个懂得预测天气和光线的民族是什么文明国家?不是阿赫马就是阿比亚德,因为他们肯定是西北方沙漠的一个部落。他们逮到了一个来自空中的人,用绿洲芦苇编成面罩盖住他的脸。他现在能辨别芳草的方向了。这世界上他心爱的花园是基尤的芳草园,色彩缤纷,就像山上的榕木层次分明。他凝视笼罩于日蚀下的大地。他们这时已经教会他抬起胳膊,自宇宙之中指引力量进入他的体内。他躺在毛毡和树枝做成的轿子中,看见昏暗的天空中,火鸟从他的眼前逝去。他的皮肤总是被浇上油膏,总是被黑暗淹没。一天晚上,他似乎听到了风声,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他也带着渴望睡着了——他渴望着那个像是从鸟的喉咙发出的柔弱声音。也许是火鸟,-或是被人放进缝了一半的外衣口袋里的一只狐狸。第二天,当他又被用布包住时,他听到了青草的沙沙声——黑暗之中发出的噪音。到了黎明,毛毡被打开了,他看见一张长着人类脑袋的桌子朝他移了过来,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人扛着一个巨大的扁担,扁担上挂着用长度不等的绳子和铁丝绑起来的几百个小瓶子,瓶子一晃动,看来就像是张水晶帘子,他的身子被裹在其中。这个形象很像他以前临摹的大部分天使长画像。那时他是一个学童,从来都弄不清楚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有地方长出这样一对翅膀。那人迈着大步,那么平稳,瓶子几乎都没倾斜。一道水晶的波浪,一个天使长,瓶中的油膏被太阳烤热了,抹到皮肤上时,仿佛是专门为了治伤而加了热。在他身后是转化的亮光——在烟雾和尘沙中闪烁着的蓝色和其它色彩。微弱的玻璃声,多样的色彩,威武的步伐,还有他的脸庞,像是长枪一样,又瘦又黑。凑近一看,玻璃粗糙,喷过了沙,已经失去了文明的光泽。每一个瓶子都有一个很小的塞子。那人用牙齿咬下塞子,含在嘴里,把这瓶的油膏和另一个瓶子的油膏——第二个瓶塞,也含在他嘴里——混在一起。长着翅膀的他,弯腰站在仰卧的那具烧伤躯体旁边,将两根棍子深深插入沙子里,然后卸下六尺长的扁担,将它用那两根棍子平衡支撑着。他从自己的铺子下面走了出来。他跪了下来,来到被火烧伤的飞行员跟前,伸出冰冷的双手扶起他。在这条从苏丹北部到吉萨,又名“四十天路”的骆驼道上,行人都认识他。遇上商队,他就交换香料和水,然后跋涉于绿洲和水边的营地之间。他穿着这件挂满了小瓶子的大衣走出暴风沙,耳朵塞着另外两个小木塞,所以他看来似乎就是一个容器,这个行商的医生,这个油膏、香水和灵丹妙药之王,这个施洗礼者。他会走进营地,在任何—个伤员面前架起这道瓶帘。他在这个烧伤患者旁边蹲下,盘腿而坐,仰身向后,连看都没看就抓了某些瓶子。打开每一个小瓶子以后,香味散发了出来。这是海的气息、铁锈的气味。墨水、沙泥、箭木、甲醛、石蜡、乙醚……杂乱的气味搅在一起。远处的骆驼闻到了,于是尖叫起来。他开始往他的胸部揉擦着黑绿色的药膏。这是磨碎的孔雀骨头,是从西边或南边的阿拉伯居住区换来的——是治疗皮肤伤口的最佳药材。在厨房和被炸毁的小教堂之间,有个门通往椭圆形的书房。那里似乎是个安全的地方,只是在悬挂肖像的墙壁上有一个大洞,那是炮弹炸的——两个月前迫击炮对别墅炸了一阵。房间其余的地方已习惯了这个大大的“伤口”,承受着天气的转换,星光的照耀,还有小鸟的歌唱。里面放着一张沙发,一架套了灰色布罩的钢琴,一个制成了标本的黑熊脑袋。高高的书架靠着墙壁,上面堆着无数本书。最靠近这个墙壁的书架饱经了风雨的欺凌,书的重量增加了一倍。闪电一再闯进屋子,照亮了钢琴和地毯。对面是已被木板钉死的落地窗。如果落地窗开着,她就可以从书房走到凉亭,然后带着一颗忏悔的心迈出三十六步,经过小教堂,来到—一片已被炸得千疮百孔而不存在昔日青翠模样的草地。撤离的时候,德军在许多房子里埋了地雷,所以闲置不用的房间—就像这一间——为了安全起见都被封了,房门与门框被钉在一起。她蹑手蹑脚溜进屋里,走进了午后的幽暗之中。她心中清楚存在着危险。她站住不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重量正压在木质地板上,心想这份重量很可能引发某个机关。她的双脚踏在尘土之中。惟一的光亮从迫击炮炸出的窟窿照了进来,那个锯齿般的圆洞直对天空。哐啷一声,像是拆卸金属的声音。她抽出了《大地英豪》,在半明半暗中,看到封面上的蔚蓝天空、湖泊,以及前景的那个印第安人,她的心中一阵激动。然后,仿佛屋里有个人不能惊动,她倒着往回走,为了安全起见踩着自己的脚印—这也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游戏。从这些脚步来看,似乎她进了房间之后,整个血肉之躯就不知去向了。她关上房门,重新弄好警告的封条。她来到英国病人的房间,坐到窗台上面,一边是绘画的墙壁,一边是山谷。她打开书本,书已紧紧地贴在——起。她觉得自己像是鲁滨逊,找到一本沉人海中以后被冲到了岸上而晾干的书。一七五七年的叙事小说,N·C·韦思插图。如同所有最好的书一样,这本书有一页插图目录,每——幅插图都有—行文字说明。她走进了故事之中,知道当自己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会感到像是体验了别人的生活。随着情节的推展回到二十年前,她的身子浮沉在句子和片段之中,仿佛一觉醒来,—时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而觉得头重脚轻。这个意大利小镇是西北通道的要塞,曾被围困了一个多月,轰炸集中于周围分布着果园的两座别墅和修道院。果园种着苹果和李子。麦迪奇别墅住着将军们。上面—点就是圣吉洛拉莫别墅,这里从前是一个女修道院,像城堡般的城垛建筑使它成了德军的最后一个据点一百多名士兵住在这里。随着山镇开始受到炮火的袭击,这里被炸得土崩瓦解,像海上的战舰一样摇摇欲沉。那些士兵从果园的帐篷里搬到昔日的女修道院,住进了拥挤的房间。小教堂的一部分已被炸毁,别墅顶楼的一部分也被炸坍。盟军最后接收了这个房子,把它改成了医院,封死了通往三楼的楼梯。一截烟囱和屋顶在战火中逃过了一劫。其他的护士和伤员都搬到南面一个较安全的地点去了,而她和英国人则坚持留了下来。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因为断了电觉得很冷——有些面朝山谷的房间还没了墙壁。她只要打开一道门,就可能会看到墙边放着一张潮湿的床,上面盖着树叶。房门大开,户外景致清晰可见,有些房间已经成了敞门的鸟舍。土兵们撤走时放了一把火,楼梯的下半截已在大火中烧掉了。她去了书房,取来了二十本书,把它们钉在地板上,一本叠着一本,重新修好了楼梯最底端的两阶。大多数的椅子被拿来生火。书房的安乐椅仍在那里,它总是湿的,夜间的暴风雨总透过迫击炮弹炸出的窟窿淋得它透湿。湿透的东西在一九四五年的四月都没有被烧毁。床只剩下几张。她本人喜欢在房子里面居无定所,打地铺睡吊床,有时睡在英国病人的房间,有时睡在走廊,一切取决于气温、风向和光线。到了清晨,她卷起被褥,用绳子绑好。现在的天气暖和了些,她打开了更多的房间,好让黑暗的角落通风,并让阳光照在潮湿的地方。有时到了夜间,她打开房门,睡在墙壁倒塌的房间。她睡在房间边缘的小床上,面对飘移的星辰和移动的云彩,在雷电的怒吼声中醒来。她年方二十,年少轻狂,毫不顾及安危,毫不惧怕书房可能埋着地雷,也不在意夜晚把她惊醒的雷声。严冬过后,她有许多事要忙,因此时常待在黑暗的屋里。她走进了曾被士兵们弄脏的房间,里面的家具已被烧掉了。她清走了树叶、粪便和烧焦的桌子。她生活得像一个流浪汉,而在另一个地方,英国病人却像一个国王,安睡在床上。从外观看来,这个地方似乎已被炸毁了。室外的楼梯被炸掉了半截,栏杆悬挂在半空。他们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时刻都有危险。到了夜里,他们不会多点上一支蜡烛,害怕土匪途经这里毁坏了一切。他们安然无恙,仅仅因为别墅似乎已经成了废墟。经历了这场战争,她给自己立下了几条原则。她再也不会听任别人发号施令,也不会为任何伟大的目的尽什么义务。她只打算照顾那位烧伤患者。她在花园和果园里工作。她从炸毁的小教堂搬来了六英尺高的十字架,把它竖在苗床上,挂上沙丁鱼的空罐头,装扮成二个稻草人。每当起风的时候,空罐头就会叮当作响。当她置身于别墅之中时,她会从废墟旁走到被烛火照亮的壁龛,那里放着收拾整齐的皮箱,皮箱里除了—些信件、几件折叠好的衣服和一个装了医疗用品的铁匣子之外,没有多少其它东西。她已清出了别墅的一小部分。如果愿意的话,她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都烧掉。她在黑暗的走廊划起一根火柴,点燃了蜡烛。烛光照亮了她的双肩。她跪了下来,双手放在大腿上,吸进了硫磺的气味。她想象着自己吸进了光明。她退后几步,拿出一根粉笔在木质地板上画了一个方格。接着继续后退,又画了几个方格,画出了一个塔—先是一个方格,然后是两个方格,然后又是一个方格。她的左手撑在地板上,低着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离开烛光越来越远。最后,她仰起了身子蹲坐着。她把粉笔装进裙子的口袋,撩起裙子的下摆系在腰间。她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块金属,扔到前面,正好落在最远的那个方格外侧。她往前一跳,重重地踩了下去,她的身影在身后弯曲,延伸到走廊的尽头。她动作敏捷,网球鞋踩着画在每个方格里的数字。一只脚着地、两只脚着地,然后又是一只脚着地,直到她跳进最后一个方格。她弯腰捡起金属块,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裙摆仍然系在腰间,双手下垂,大口喘着气。她吸了一口·气,然后吹熄了蜡烛。现在她陷入黑暗之中,只能闻到一股烟味。她起身一跃,在半空中转身,落地的时候面朝另一边,然后狂野地跳向远处,停在漆黑的那头,仍然落在她知道就在那里的方格里。她的网球鞋踩响了黑暗的地板——因而在这座废弃的意大利别墅的深处响起了回声,回声传向了月亮,传到了溪谷的峭壁之上。溪谷半绕着房子。有时到了夜里,那个烧伤患者会听到别墅里有微弱的颤动声。他调大助听器,听到了砰的一声,却无法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这是他从火中带出来的,上面抄了希罗多德的《历史》,还加上了一些别的内容,有的是从别的书上剪贴下来的,有的是他写的读后感——全都塞进了希罗多德的文中。她开始阅读他那潦草的小字。摩洛哥南部的旋风叫阿捷治,阿拉伯的农民拿着刀子与之搏斗。阿非里可风有时会刮到罗马城。阿尔姆风是自南斯拉夫吹来的—种秋风。阿利非风又叫阿里夫风或里非风,它吹干了众多人的舌头。现在常刮这些风。还有其它不常刮的风,它们改变方向,它们可以刮倒马匹和行人,还能集聚力量逆向大刮一番。从阿富汗兴起的比斯特罗兹风狂刮一百七十天——可以埋没村庄人家。来自突尼斯的吉勃利风炎热干燥,这种风一旦席卷而来,着实让人慌神。哈布风——苏丹的一种沙暴,可以卷起千尺高黄澄澄的沙墙,并在随后带来暴雨。哈麦丹风呼呼地吹过大地,直刮到大西洋才消踪匿迹。伊姆巴特风是北非一种轻微的海风。有些风只是叹息着刮向天空。夜间的沙暴刮来寒意。喀新风是埃及境内一种挟带着沙尘的风,从三月刮到五月,它是用阿拉伯语中的“五十”来命名的,因为它肆虐五十天——埃及第九大天灾。直布罗陀海峡刮出的达突风则吹送着芳香。还有就是一种沙漠的神秘风——纳夫哈特风——它的名字已被一个国王抹去,因为他的儿子死在风中,这是起自阿拉伯半岛的狂风。梅萨——伊伏鲁森风——一种猛烈而寒冷的西南风,柏柏尔人说它是“拔去飞禽羽毛的风”。贝沙巴尔风,来自高加索一种乌黑而干燥的东北风,又叫“黑风”。萨米尔风来自土耳其,又叫“毒风”,常在战斗中被人利用。还有别的“毒风”,来自北非的西蒙风,以及索兰诺风,它们的沙尘摧残珍贵的花瓣,让人头昏目眩。还有其它鲜为人知的风,像洪流一样扫过大地。刮去油漆,掀倒电线杆,吹掉石头和雕像的头部。哈麦丹风吹过撒哈拉沙漠,挟带着红色的沙尘,沙尘如火,如粉,刮进了步枪的枪栓,并且凝结在上面。水手们把这种红色风暴叫作“黑暗之海”。撒哈拉的红色沙尘向北可以吹到康沃尔郡和德文郡,下阵雨时雨水中也会含有大量的红泥,被人当成是血。“据说在一九O一年,葡萄牙和西班牙多处下了血雨。”空气中总是悬着几百万吨的沙尘,就像地球上几百万立方米的空气一样,就像土壤里的生物(蚯蚓、甲虫和地下生物)多于在土壤上生存的生物一样。希罗多德记录了众多的大军被西蒙风吞没,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的奇闻。有一个民族“被这种邪恶的狂风激怒了,于是他们对它宣战,摆开阵势冲了进去,结果被迅速而彻底地埋葬了。”沙暴分为三种。旋风沙暴、柱体沙暴、横面沙暴。起了第一种沙暴时,地平线消失了踪影。起了第二种沙暴时,便被“跳着华尔兹的魔鬼”围在当中。第三种沙暴——即横面沙暴——“呈黄铜色,自然界似乎着了火。”她从书上抬起头,看见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他开始在黑暗之中讲话。“贝都因人留我活着是有原因的。我很有用。飞机在沙漠坠毁时我没有死,那时有人断定我拥有某种技术。我可以根据地图上的轮廓,识别一个不知名的城镇。我似乎已掌握了浩瀚的知识。当我独自一人在家中时,我会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书来,然后迫不及待地读着。所以我熟知历史。我看得懂海底地图,也看得懂地表薄弱地带的地图,以及绘有十字军纷杂行军路线的兽皮图形。“所以当飞机坠毁在他们那里之前,我就知道他们那个地方,知道古时候亚历山大大帝为丁贪婪的原因,曾君临该地。我知道游牧民族迷恋丝绸和水井的习俗。有一个部落为了促进空气对流、增加降雨的可能,把整个山谷涂成了黑色,并且筑起了高台,刺穿云彩的底部。有些部落在起风的时候,会朝着风亮出他们的手心。他们相信只要在恰当的时机这么做,就可以转移风向,引导沙暴刮向沙漠中的邻近地区,刮向另一个不大讨人喜欢的部落!有人被沙暴吞没,有的部落突然消失在风尘之中,成为历史。“在沙漠中容易丧失界域感。我从空中落下,摔进了沙漠,落人这些黄色的沙海里,当时我一心想着,我得做个木筏……我得做个木筏。“在这里,虽然我在干燥的细沙之中,但我知道我是身处在渔民之中。“在塔西里,我曾见过远古的岩画,上面画着撒哈拉人划着芦苇筏子猎杀水马。在苏拉干涸河道,我曾见过洞壁画着人们游泳情景的岩洞。这里曾有一个湖泊。我可以为他们在墙上画出湖泊的模样,我可以领着他们前往六千年前的湖边。“问一个水手什么是已知最古老的船帆,他会描绘在阿拉伯半岛见过的船帆——一叶芦苇舟的桅杆扬着梯形船帆。在建立王朝之前,沙漠里仍能发现鱼叉。时至今日,商队看上去就像一条河。可是,今天这里已经没有水了。水已远走他乡了,必须用铁罐和瓶子装运回来,它成了游荡在手和嘴之间的鬼魂。“当我迷失在他们之中,浑然不知身在何方时,我只需要一座小桥的名字、一种当地的风俗、一个当地人作为线索,就可以知道那张世界地图上的坐标。“我们大多数人对非洲这些地方有多少了解?尼罗河的大军往返于南北之间——战场深入沙漠八百英里。快速轻型战车,布伦亨中程轰炸机,斗士式双翼战斗机,八千名战士。但谁是敌人?谁是这个地方——昔兰尼加富饶的土地,阿盖拉的盐沼——的盟军?所有的欧洲国家都在北非打仗,在西迪雷兹格打仗,在巴古奥打仗。”他躺在滑板上面,跟在贝都因人后面走了五个晚上,身上被罩得紧紧的,他的身子裹着浸了油的布。随后气温突然起了变化。他们到达了那个山谷,山谷的四周是高耸的红色岩壁。他们与散落在沙子和岩石上的其他渔民部落会合在一起,他们的蓝色袍子像洒落的牛奶或振动的翅膀般飘动。他们从他身上揭去那块软布,但软布已紧粘在他的身上。他置身于大峡谷的怀抱之中。空中的小虫飞人这个石缝,它们在这里安身扎营已有千年之久。到了早晨,他们把他带到了一个地方。他们在他的周围高谈阔论。他突然听懂了这种方言,他被带到这里,因为这里埋了枪。他被抬到什么东西跟前,被蒙住了眼睛的脸面对前方,有人拉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了二码开外。经过几天的旅途,他就走了这一码远。倾身向前,碰到了什么东西,有人仍然抓着他的手臂,张开手掌,掌心向下。他摸到了司登轻型机枪的枪管,那双手放开丁他。众人停止说话。他到这里是要解释这些枪支。“十二毫米口径布瑞达机枪。意大利制造的。”他拉回枪机,探进他的手指,没有发现子弹。他推回枪机,扣动了扳机。砰!“名枪。”他含混地说。有人又拉着他向前。“法国七点五毫米口径查特洛轻型机枪。一九二四年制造。”“德国七点九毫米MG一15空用机枪。”他被带到每——支枪前。这些武器好像属于不同的时期,来自许多不同的国家,这是沙漠中的一个博物馆。他擦着弹盒的外壳和枪托,或者摸着瞄准具。他说出枪的名字,然后又被带到另一支枪前。八件武器被正式递到他的手里。他大声地说出枪的名字,先用法语,然后用这个部落的语言。但是这对他们有何重要?也许他们并不需要了解枪的名字,而是需要了解他知道这是什么枪。有人又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探进弹药盒。右边的弹药盒装有更多的子弹,这一次是七毫米口径的子弹。然后是别的炮弹。他是姑姑带大的。姑姑在草坪上摊了一层面朝下的纸牌,教会了他玩牌,来训练他的记忆力。每个人依次翻开两张牌,然后凭着记忆配对子。这里是另一片天地,他从片段的记忆中,可以辨认出潺潺流水和鸟鸣。—个有名有实的世界。现在,他的脸被草编的面罩蒙住了。他捡起了一颗子弹,指引抬他的人走到一支枪前,装进了子弹,拉上了枪栓,举枪对着空中射击。枪声在峡谷的四周回荡,响得很。“因为回声是空谷中灵魂活跃的声音。”一个被认为是疯疯癫癫的人,在一家英国医院里写下了这句话。他现在虽然置身于沙漠之中,却是理智的,思维清晰,捡起纸牌轻易地把它们放在一起,冲着姑姑笑得合不拢嘴,冲着天空成功地打出一组组子弹,身边看不见的人逐渐对每一枪报以欢呼。他转身面对另一方向,由众人扛着他回到那挺布瑞达机枪跟前,后面跟着一个拿刀的人。那人在子弹盒和枪托做上对应的记号。他对此饶有兴趣——在被禁闭一段时间以后可以活动身体,并且听到别人的欢呼。为了报答救他命的人,他展现了自己的技艺。他随他们进人的那个村子没有女人。他的知识像一个有用的筹码,从一个部落传至另一个部落——代表八万人的部落。他接触了独特的风俗和音乐。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在蒙住眼睛的情况下听着密兹纳部落喜气洋洋唱起了汲水歌,跳起了达希亚舞,吹起了情况紧急时用来通风报信的风笛,就是马克鲁纳双排风笛(一排风笛老是奏着一种低沉的乐声)。接着陶醉在五弦竖琴的音域当中。他们拍着手应和,轮流歌唱起舞。乐声在村子、绿洲中回荡着。只有在过了黄昏,他才得到允许可以看看四周,这时,他可以看见俘获他的人,和拯救他的人。现在他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他为一些部落绘制了他们疆界外的地图,也为其它的部落讲解了枪械的结构。乐师们坐在营火对面,一阵微风吹落了西姆西姆亚竖琴的乐谱,或者说乐谱飘过跳跃的火焰,飘向他这个方向。火光中,有个男孩在跳舞,男孩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景物。他那瘦削的肩膀像纸一样白,火光映出了肚子上的汗水。肌肤在蓝亚麻布袍子的开口间若隐若现,他穿的袍子上起脖子下到脚踝都有开口,因而他的身子像是一道黄色的闪电。夜晚的沙漠包围了他们,偶尔会有沙暴和商队经过。他的周围充满了神秘和危险,要是在被蒙住眼睛的时候,动了一下手,他就会被沙子中的一把双层刮胡刀片给割伤。有时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梦,伤口那么干净,没有一点痛楚,他必须擦去头上的血(他的脸仍然碰不得),向俘获他的人示意他受了伤。他被带进了这个没有女人的村子,村里鸦雀无声,有时整整—个月见不到月亮。这是杜撰的吗?抑或是他在被裹进油膏、毛毡和黑暗中时的梦境?他们经过了曾遭诅咒的水井。在某些空旷的地方,那里有隐没的城镇。在他们挖起沙子发掘淹没的房屋时,他在一旁等着、或者在他们挖出水洼时,他在一旁看着。那个天真的舞童展现了纯洁的美,就像一个唱诗班男孩的歌声,在他的记忆中,那是最纯洁的声音,最明净的河水,最清澈的大海深处。这片沙漠在远古时期曾有一个大海。没有什么永久不变,…—切都漂移不定——像在那个男孩身上抖动的亚麻布袍子。他似乎是在拥抱自己,或者是在摆脱大海的束缚,或者从蓝色的袍衣中破茧而出。火光映照着一个孩子的生殖器。接着营火被沙子埋没了,余烟在他们身边缭绕,乐器的乐声像是脉搏或雨点。那个男孩伸出手臂,伸过埋没的营火,止住了风笛。男孩不见了,在他离去以后,没有留下脚印,只有腊来的破衣破衫。一个人爬上前去,拾起掉在沙子上的精液。他拿给讲解枪械的白人,递到他的手里。在沙漠里,你只会赞美水。她俯身靠近水槽,抓住它,看着石灰墙。她取走了所有的镜子,把它们堆在一个空房间里。她抓住水槽,左右摇着脑袋,她的影子随之摇动。她双手沾了水梳着头发,一直梳到头发完全湿了。她喜欢这样,这样令她感到凉快。她走到外面,微风迎面吹来,消去了雷声。1.贝都因人,Bedouins是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 事游牧或半游牧的阿拉伯人。“贝都因”阿拉伯语的 意思为“住帐篷的游牧民”,以别于定居务农和住在 城市的阿拉伯人。他们讲阿拉伯语,信奉伊斯兰教, 多属瓦哈比派。有氏族、部落组织。现在,贝都因人 分布在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约 旦、西撒哈拉、埃及、索马里等地,几乎遍及大半个 阿拉伯世界。传统的贝都因人有许多部落,他们是以 赖以生存的动物类别来区分的。最有声望的是骆驼游 牧人,其次是山羊、绵羊游牧人。牛的游牧人主要生 活在南阿拉伯及苏丹,当地称他们为巴加拉人。贝都 因人社会结构为族长制,父系社会;部落内实行族内 近亲婚配和一夫多妻制,女子若嫁给异族男子,将会 遭到严厉的惩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大多数贝都因 人放弃游牧生活,在城镇和乡村定居,虽然他们的生 活方式发生了变化,但仍保持其部落特点。2.基尤,kew,英国伦敦市郊村名,村上有一座国立植物园。@ 天使长,archanzel,西方各大宗教,特别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教义里各级天使中的最高级天使。3.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前430/前420 年),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历史》一书,记载波斯 战争。在对埃及的研究中,他第一个系统地论述了历史时期中存在的人与环境的关系。希罗多德在撰写波斯战争史,用新的观点处理人种学、地理学和神论学的资料,将整个历史解释为东方和西方的斗争史,而以公元前480年,萨西斯的入侵希腊为斗争的顶峰。2. 在濒临荒芜的废墟之中卡拉瓦焦手上缠着绷带,已在罗马的军队医院里住了四个多月。他偶然听到了那个烧伤的病人和护士,知道了她的名字。他从门口转过身,走到刚刚经过的那群医生跟前,打听她在什么地方。他在那里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知道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现在他先对他们开了口,询问那名护士。他们着实吓了一跳。这么长的时间,他从不说话,只用手势和脸上表情与人沟通,不时还咧嘴一笑。他不发一言,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告诉别人,只是写下了他的军号,表示他是盟军的成员。他们对他进行调查,而伦敦发来的函件证实了他的身份,他满身都是伤疤,医生们回到他的眼前,冲着他身上的绷带点点头,原来他是个名人,难怪想图个安静。一个战斗英雄。他觉得这样最安全,一言不发——不管他们是带着柔情、借口或是刀子来到他的跟前,四个多月以来,他没有说过一个字。在他们面前,他是一个巨兽,刚被送进来时几乎快要没命了,为了止住手上的疼痛不得不定时注射吗啡。他会坐在一个安乐椅中,在黑暗中望着川流不息的伤员和进出病房及贮藏室的护士。但是现在,他在走廊上经过那群医生的身旁时,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于是他放慢了脚步,转过身来,只为了询问她在哪家医院工作。他们告诉他是在一个昔日的女修道院,那里曾被德军占领,盟军围困了那个地方,把它当成了一个医院。是在佛罗伦萨北部的山区。那里曾是一个临时的野战医院,几乎被炸毁了,很不安全,但是那个护士和伤员拒绝离开。“你们为什么不强迫他俩撤走呢?”“她说他的伤势太重,不能转移。我们当然可以平安地把他运出来,但是目前不是争辩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本人的身体状态很差。”“她受了伤吗?”“没有。很可能受到点炮弹的惊吓,应该把她送回家。问题是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再也不能命令人家做这做那了。伤员们自己离开了医院。军人在被遣送回家之前就擅离了职守。”“哪个别墅”?他问。“据说是花园里闹鬼的别墅。圣吉洛拉莫。哎,她自己眼前就有一个鬼,一个烧伤的病人。他的脸还在,却已辨认不出模样。神经系统都烧坏了。即使你划亮一根火柴照着他的脸,也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那张脸已经沉睡了。”“他是谁?”他问。“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说话吗?”那群医生大笑起来:“不,他倒是说话,他说个没完,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从哪里来的?”“贝都因人把他送进了锡瓦绿洲。接着他在比萨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很可能有一个阿拉伯人拿了他的名片。他很可能会卖了它,有一天我们会买到它,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卖。那些玩意儿可是很好的护身符。坠落在沙漠里的所有飞行员——生还者都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物品。现在他被困在托斯卡纳地区的一幢别墅里,那个女孩不愿离开他,一口拒绝我们的建议。盟军曾在那里安置了一百多名伤病员。在此之前,德军派了一小支军队守在那里,那是他们最后一个据点。别墅里有些房间绘有图画,每个房间绘有不同季节的风景。别墅外是一个峡谷。这个地方离佛罗伦萨约二十英里,是在山区。你当然需要一张通行证,我们大概可以找个人开车送你去。那里的情况仍然相当恶劣,到处是死牛和被枪杀的马匹,尸体被吃掉了大牛,人的尸体悬挂在桥上——战争最后的罪恶。到处都不安全,因为工兵并没有前往那里扫雷。撤退的时候,德军一路埋了地雷。医院设在那里实在不妥,死尸的气味最让人受不了要下一场大雪才能把这个国家清理干净。如果这时出现鸦群就好了。”“谢谢。”卡拉瓦焦走出医院,来到阳光底下。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走出户外,走出了亮着绿光的房间,那些房间在他的心中像是玻璃。他站在那里,感受一切新鲜的事物,打量忙碌的人们。他想:“我首先需要橡胶底的鞋,我需要胶鞋。”卡拉瓦焦发现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很难入睡。车厢里有人抽着烟。他的太阳穴撞击着窗框。人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这么多人在抽烟,使得聿厢好像着了火。他注意到每当火车经过墓地时,周围的旅客就划着十字。割扁桃腺要穿胶鞋去才行,他想了起来,以前他曾陪着一个女孩和她的父亲割除她的扁桃腺。女孩看了一眼病房,里面挤满了孩子。女孩一个劲儿拒绝。这个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突然变得不听话,怎么说都不听。没有人从她的喉咙里取出什么来,尽管那天应该那么做。她要留着它,不管“它”长得什么样子。他仍不清楚扁桃腺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些医生从没有碰过我的脑袋,他想,这真是奇怪的事。最糟糕的莫过于他开始想象他们随后会对他做什么事,或切掉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总是想起他的脑袋。一阵骚动,像是有只老鼠跑过天花板。卡拉瓦焦拿着旅行袋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他放下袋子,挥手走过黑暗的地方,走过蜡烛照亮的地方。他朝她走去,没有劈啪作响的脚步声,地板无声无息。她吃了一惊,感到有些熟悉,又有些欣慰。他可以如此静悄悄地走近她和英国病人身旁。当他经过长长的走廊时,那一盏盏灯把他的影子投向身前。她抬起头,挑起油灯的灯芯,这样身边的灯光照亮的范围就更大了。她静静地坐着,膝上放着一本书。这时他走到她的跟前,蹲在她的身边,就像她的叔叔似的。?告诉我什么是扁桃腺。”她的眼睛瞪着他。“我老是想起你冲出医院时,后面有两个大人在追的样子。”她点点头。“你的病人在这里吗?我可以进去吗?”她摇摇头,一直摇个不停,直到他又开口说话。“那我就明天再见他吧。只要告诉我,我可以待在哪儿。我并不需要床单。这里有厨房吗?为了找你,我经历了一趟奇怪的旅程。”在他朝走廊那头走去以后,她回到桌旁,坐了下来,浑身战栗。她需要这张桌子,需要这本读了一半的书,来稳定自己的情绪。一个她认识的人搭了火车过来,从那个村子走了四英里的山路,沿着走廊来到这张桌前,只是为了看看她。过了几分钟,她走进了英国人的房间,站在那里,俯视着他。月光照亮了墙上的树叶,这惟一的光源使得原本已栩栩如生的绘画显得更逼真。她几乎要摘下那朵画中的花,把它别到衣服上。那个叫卡拉瓦焦的人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窗户,这样他就可以听到夜晚的声籁。他脱了衣服,用掌心按摩着脖子,在没有铺好的床上躺了一会儿。树木在叹息不止,月亮的碎光像银白色的鱼,在房外的菊花上跳跃着。月光映照在他的皮肤上,就像一汪清水。一个小时以后,他上了别墅的楼顶。站在最高处,他看清楚了楼顶的斜面有些部分被炸毁了,别墅周围被毁的花园和果园有两英亩大。他俯视着意大利的这片土地。清晨,他们在喷水池边勉强地聊了起来。“现在你是在意大利,你应该多多了解威尔地 。”“什么?”她正在喷水池里洗着被褥,听到这话抬起了头。他提醒她一句:“你曾告诉过我你喜爱他。”哈纳低下了头,觉得很难为情。·卡拉瓦焦走了过去,第一次打量这座别墅,站在凉亭张望花园。“是,你曾喜爱过他。你曾大谈你所知道的有关威尔地的最新消息,直让我们大家如痴如醉。那人真了不起!各方面都是最出色的,你曾这样说过。我们大家只得附和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十六岁黄毛丫头。”“我也不知道那个黄毛丫头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她在喷水池边摊开了洗好的床单。“你曾是一个有危险倾向的人。”她跨过了石子路,石头缝里长着青草。他望着她那穿了黑色长袜的双脚,那件单薄的褐色洋装。她俯身探过栏杆。“我得承认,我想到这里来,我的内心深处确实对威尔地情有独钟。后来,你走了,我爸爸打仗去了……看看那些老鹰,它们每天早上都会飞到这儿来。这儿的一切都毁了,被炸得面目全非。整个别墅的自来水都断了,只有喷水池的水仍在流淌。盟军在撤走时毁坏了水管。他们认为这样我就会离开。”“你应该离开。他们仍得清理这个地区,这里到处都是没有引爆的炸弹。”她走到他的跟前,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巴:“我很高兴见到你,卡拉瓦焦。除了你,没有其他人会让我觉得这样开心。所以,别告诉我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要劝我离开。”“我想找间有管风琴的小酒吧,喝酒的时候不会有炸弹爆炸。听一听弗兰克·西纳特拉@的歌。我们必须听点音乐,”他说,“对你的病人有好处。”“他的心仍在非洲。”他注视着她,等着她说点别的,但是关于英国病人,已没有什么事可说。他喃喃自语:“有些英国人喜爱非洲,他们的脑海中常浮现沙漠的景象,所以他们到了那里并不陌生。”他看到她略微点点头。一张瘦削的脸,一头短发,没有了长发的掩饰和神秘。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她泰然自若,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身后是汩汩流淌的喷水池、老鹰、毁坏的别墅花园。也许这是人们走出战争的方法,他想。一个需要照顾的烧伤患者,一些要在喷水池里洗涤的床单,一间绘有花园景致的房间。仿佛现在的一切都只是过去的一个缩影,麦迪奇家族端详过的一道栏杆或一扇窗户,在夜里举起蜡烛,当着一位应邀而来的建筑师——十五世纪最杰出的建筑师—的面,请他提出令人激赏的奇思妙想,为这个景致增添颜色。“如果你留下来,”她说,“我们就需要更多的食物。我种了蔬菜,我们有一袋豆子,但是我们需要一些肉。”她看着卡拉瓦焦,了解他以前的本事,但没有完全挑明了说。“我下不了手。”他说。“那我跟你去,”哈纳提议, “我们一起干。你可以教我偷东西,告诉我怎么做就行。”“你不懂,我办不到。”“为什么?”“我被抓过。他们几乎砍掉了这双该死的手。”到了夜里,有时,等到英国病人睡着,或者等她在他的房门外独自读了一会儿书以后,哈纳就去找卡拉瓦焦。卡拉瓦焦会在花园里,躺在喷水池的石沿上面仰望星星。有时她会在一个低矮的阳台上找到他。在初夏的季节,他发现夜里很难待在室内。大部分的时候,他会待在楼顶,靠近那堆坍塌的烟囱。但是,看到她的身影穿过阳台找他,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溜下去。哈纳会在那个无头的公爵雕像附近找到他。当地的一只猫就喜欢坐在石像的脖子上,见到有人过来,就会露出庄重而兴奋的样子。他总让她相信是她找到了他。这个熟知黑暗的人,从前喝醉了酒便会说自己是被一个猫头鹰家族养大的。他们俩站在山岬上面,远处可见佛罗伦萨的灯光闪烁。有时,她觉得他疯疯癫癫,有时又觉得他太安静了。白天,她会更加清楚地看见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缠了绷带的双手上面僵硬的手臂,以及在她遥指山上远处的某个东西时,他是如何转动整个身体,而不是只转动一下脖子。但是她没有对他提起这些。“我的病人认为碾碎的孔雀骨头是种好药。”他抬头眺望夜空:“没错。”“那时你是个间谍吗?”“不完全是。”在黑暗的花园里,他觉得更自在,更容易在她面前掩饰自己。“有时我们奉命去偷东西。那个时候,我是个意大利人,一个小偷。他们无法相信自己有多好运,他们拼命地利用我。我们约有四五个人,有一段时间我干得挺好,后来偶然间我被人拍了照。你能想象吗? — “我穿上英国式的无尾晚礼服,混进一个聚会,为了能偷取一些文件。其实我的本质就是一个小偷,不是了不起的爱国志士,不是了不起的英雄。他们只是以官方的名义,利用我的一技之长而已。但是有个女人带了一架照相机,她正给德国军官拍照,当时我正迈步朝舞厅对面走,恰好被摄人镜头之中。我听到了按快门的声音,顺着声音方向转过去,所以突然之间,未来的一切都变得危机四伏。那是一个将军的女友。“战时拍下的照片全都在政府实验室冲洗,交由盖世太保检查。在胶卷被送到米兰实验室冲洗时,他们就会发现我显然不在受邀之列,然后会有官员立案调查我的身分。所以我必须铤而走险,想法子把胶卷偷回来。”她探进头看了一眼英国病人,他那熟睡的身躯可能已神游到了沙漠深处,正在接受某人的治疗,那人的手指不断探人碗里,蘸上用脚底板的老茧做成的药膏,凑上前去,把黑色的药膏涂到他的脸上。她想象着那只手抚在她脸上的重量。她走向走廊的那头,爬进了她的吊床,离开地面时,摇晃了它一下。她在睡前思路最清楚,白天的情景一幕幕跃入眼帘,就像一个拿着课本和铅笔的小孩重温每一件事。只有在这个时候,白天的情景才变得有序,对她来说白天像是一张纸,她在纸上记下了满满的故事。例如,卡拉瓦焦所讲的他的一出戏,一幕偷窃的景象。卡拉瓦焦坐上一辆汽车离开聚会。汽车嘎吱嘎吱,行驶在弯度较小的碎石路上,夜色是那样安详。那天晚上,他混进科西麦别墅的聚会时,一直在注意那个拍照的女子,每当她朝他这个方向拍照时,他就转过身子回避。他凑到了这名女子附近偷听谈话,知道她叫安娜,是一位将军的情人,将军晚上会在别墅留宿,并在第二天早上取道托斯卡纳前往北方。那个女人的死亡或是突然失踪一定会引起怀疑。目前任何异常的情况都会受到调查。四个小时以后,卡拉瓦焦穿着袜子跑过草地,月光在地上映出他弯曲的身影。他在碎石路前停下脚步,缓慢地走过碎石路。他抬头看着科西麦别墅,看着透出灯光的窗户——战争中女人的宫殿。一道汽车的灯光——像是从水管喷射出来似的——照亮了他所在的房间,他停了下来,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盯着他—个男人在她的身上起伏,他的手指隐没在她的金发之间。他知道她已看到了,尽管他现在光着身子,但是她知道这是她先前在人头攒动的聚会时拍下的那人,因为碰巧他摆出了同样的站姿——在灯光照亮了他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子时,他吃惊地半转过身子。汽车的灯光上扬,扫向房间的一角,然后消失了。接着屋里暗了下来。卡拉瓦焦既不知道该不该动,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悄声告诉正在与她交欢的男人,房里还有别人。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偷、一个赤身裸体的刺客。他该扑向床上那一对男女,伸手扭断他们的脖子吗?他听到那个男人继续做爱,听到了那个女人默不作声—没有耳语—听到了她的想法,她的眼睛望着黑暗中的他。那个词应该是“想法”。卡拉瓦焦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词汇使入迷惑,他的一位朋友告诉他,它们比小提琴更微妙。他回想起那个女人的金发,以及束发的黑带。他听到了汽车转弯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儿。那张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脸,仍让他感到心有余悸。灯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将军的身上,掠过了地毯,又照亮了卡拉瓦焦。他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摇摇头,比划一下割喉的姿势。他拿着照相机,好让那女人明白。然后他又隐没在黑暗中。他现在听到她对她的爱人发出了一声愉悦的低吟,他明白那是她对他表示同意的方式。没有说话,没有嘲弄,只是一个与他联络的信号,一种深刻的理解,所以他知道现在可以顺利溜到阳台,然后潜入夜色之中。那时,他是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她的房间的。他走进别墅,悄然穿过走廊,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可以看见两旁的十七世纪壁画。卧室像是一件金装的黑色口袋。从卫兵身边走过的惟一办法,是装成一个无辜的人。他剥光身上的衣服,把衣服留在花圃里。他赤身上了楼梯,登上二楼。二楼的卫兵看到他,以为窥见了他人的隐私,正在弯腰偷笑,所以哨兵的脸几乎贴着他的屁股。他用手肘轻轻推着卫兵,暗示自己是来赴某人晚上的邀约。这样真凉快,不是吗?这样的“武装”较易攻破最后防线,不是吗?三楼的走廊。一个卫兵在楼梯旁,一个在二十码开外,是在走廊的那一头。所以他得蹑手蹑脚走上一段路。卡拉瓦焦现在必须这样。两个站得笔直的哨兵暗自怀疑,带着鄙视的目光监视着。他走路的样子笨拙滑稽,在一段壁画前停下脚步,偷看画中果园的毛驴。一会儿他把头抵着墙壁,.几乎酣然入睡,一会儿往前走去,跌跌撞撞,一会儿又直起身子,迈着军人的步伐。松开的左手朝天花板挥了一下,上面绘有像他一样光着屁股的小天使。一个小偷的致意,一曲简短的华尔兹。壁画的场景任意从他身边溜过,城堡,黑白相间的大教堂,吊高的圣徒。在这个战时的星期二。为了掩饰他的伪装,为了挽救他的性命。卡拉瓦焦铤而走险,想要找到自己的照片。他拍拍赤裸的胸膛,仿佛在找他的通行证,又抓住他的那个地方,假装把它当成钥匙,好让他走进那个有人守卫的房间。他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往回走,恨自己犯下这个可怜的错误,哼着小曲溜进了隔壁的房间。他打开窗户,来到阳台上。一个黑暗而美丽的夜晚。接着他翻身出去,荡到二楼的阳台上。现在,他终于可以进入安娜及将军的房间。多年以前,他曾对谁家的孩子讲过一个人找自己影子的故事——现在他就在寻找自己留在一卷胶卷上的影子。进了房间,他立即明白他们正在做爱。她的衣服有的扔到椅背上,有的丢在地上。他的双手探进她的衣服。他趴了下来,打算从地毯上滚过去,看看是否能摸到像照相机那样的硬物。他碰到了房间的地砖。他悄无声息,慢慢地滚了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现。屋里甚至没有一丝光亮。他站了起来,慢慢伸出胳膊,碰到了大理石像的乳房。他顺着石臂摸去,照相机挂在上面,他现在明白那个女人的想法了。接着他听到汽车的声响,就在他本能地转过身时,那个女人借着汽车突然射进屋内的灯光看见了他。卡拉瓦焦望着哈纳,坐在对面的哈纳直视他的眼睛,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像他以前的妻子那样,想了解他的思绪。他望着她,知道她正在寻找蛛丝马迹。他深藏不露,知道他的眼神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像河水一样清澈,像大地一样无可挑剔。他知道别人会迷失在那里,而且他很会掩饰自己的情感。但是那个女孩望着他,神情古怪,带着疑问,歪着脑袋。当你用怪腔怪调对小狗说话时,小狗就会这样。她坐在他的对面,身后是黑暗的血红色墙壁,他不喜欢这种颜色。她那一头黑发,那种目光,那种幽幽的褐色目光。她让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想他的妻子,尽管他知道可以转身,引她展现万种风情,描绘她的每一个部位,说出夜晚搭在他胸前的纤手有多重。他把手放在桌下,坐在那里看着那个女孩吃饭。他仍然喜欢独自吃饭,不过,他三餐总是与哈纳坐在一起。虚荣,他想。致命的虚荣心。她曾透过窗户,看见他坐在小教堂的三十六级台阶上用手吃饭,看不到刀叉,仿佛学着东方人的样子吃饭。看着他那灰色的短须,看着他穿的深色甲克,她最后在他身上看见一个意大利人。她越来越注意到这一点。卡拉瓦焦望着她映在暗红色墙壁上的黑影、她的皮肤,还有她那一头剪短的黑发。早在战争开始之前,他就在多伦多认识了哈纳和她的父亲。后来他成了一个小偷,一个已婚的男人,带着懒洋洋的自信混迹于他所选择的世界,精于欺骗富人,以及奉承妻子齐安妮塔和他朋友的小女儿。但是,现在他们周围的世界几乎消失得荡然无存,他们只能依靠自己了。在佛罗伦萨附近这个山镇生活的这些日子里,雨天待在室内,或坐在厨房那张软椅上,或睡在床上,或睡在楼顶上,胡思乱想,无所事事,一心想着哈纳。可是,哈纳似乎已把自己与楼上那个将死之人锁在一起了。三餐的时间,他坐在这个女孩的对面,看着她吃饭。半年以前,透过比萨的圣齐亚拉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哈纳能看到一只白狮子。狮子独自站在城垛顶端,颜色与大教堂和墓地的白色大理石一致,但它的粗壮和质朴的形态似乎属于另外一个时代。她把白狮子当作来自过去的礼物接受。医院周围的一切景物,她最能接受的就是那只白狮子。在半夜里,她会从窗户往外观望,知道它就站在宵禁灯火管制范围之内,知道它会在黎明出现,像她在黎明时要起身交班一样。她会在五点或五点三十分抬头仰望,然后在六点看见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每天晚上,当她在巡视病人时,它就是她的哨兵。尽管军队进行了轰炸,它仍屹立在那里,关心着这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的别处——那个已无法辨识,不合逻辑的塔,像战火中饱受惊吓的人歪斜地站立着。他们的医院设在昔日的修道院里。数千年来,一板一眼的修道士们一直修剪这些树林的形状,而如今它们的形状已代表某些动物了。护士们在白天推着坐在轮椅里的病人,穿过这片树林。只有白色的石头一成不变。见到周围的死亡的人们,护士们受到了惊吓,就连信件这样的小东西都会吓坏她们。她们会在走廊那头捡起一只被炸断的手臂,擦洗止不住的血。伤口似乎是一口流不干的水井,她们开始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信任。她们身心俱碎,就像一个正在扫雷的人发现地图被炸飞了,以致于精神崩溃。哈纳在圣齐亚拉医院曾经痛不欲生,当时一名军官挤过一百多张病床,送给她一封告知她父亲已死的信。一头白狮子。过了一段时间,她遇见那个英国病人——看起来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神情紧张,身体焦黑——他成了她的精神寄托。过了几个月以后,现在他成了她在圣吉洛拉莫别墅照顾的最后一名伤员。他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两人拒绝与别人一起返回比萨的医院。所有的海岸港口,如索伦托和比萨的马里纳,现在都挤满了北美和英国的军人,等待上船回国。但是她洗净了自己的制服,叠了起来,把它交给离去的护士。别人告诉她并不是所有的地方战争都结束了。战争结束了。这场战争结束了。这里的战争结束了。别人对她说她这是擅离职守。这不是擅离职守,我要留在这里。别人告诫她当心那些没有清除的地雷,这里会缺水、缺食物。她走到楼上,来到那名烧伤的英国人跟前,告诉他她会留下来。英国人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无法朝她转过头来,但是他的手指滑进了她白净的手中。她俯过身去,他伸出乌黑的手指,探进了她的发问。她觉得他的指间凉飕飕的。“你多大?”“二十。”他说有个公爵,在他快死的时候,想让人抬他到比萨斜塔的中间楼层,那样他死去的时候,就能看到不远不近的地方。“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想在死的时候跳着上海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这么听人说过。”“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他是…他参加了战争。”“你也参加了战争。”她已照顾他一个多月左右,还帮他注射吗啡,但却对他一无所知。起初两人的心中都有一丝羞涩感,现在别人都走了,他们更是如此。后来,他们突然克服了羞涩感。伤员、医生、护士、设备、床单、毛巾——全都下了山,转道佛罗伦萨去了比萨。她私藏了可卡因药片和吗啡。她望着一辆辆卡车开走。她从他的窗户挥挥手,随后关上了百叶窗。别墅后面是一堵比房子还高的石墙。西边是一个四周修了围墙的花园,花园挺大。二十英里外是佛罗伦萨城,常常会隐没在从山谷升起的大雾之中。谣传曾有一个将军住在旁边那个古老的麦迪奇别墅,此人曾吃了一只夜莺。圣吉洛拉莫别墅坚不可摧,看起来像是一个受困的城堡。大多数的雕像在炮击的头几天,就被炸得缺胳膊断腿。房子与大地之间没有界限,毁坏的楼房与遭到焚烧轰炸的地面没有多少区别。对哈纳来说,荒芜的花园就是延伸的房间。她沿着花园的四周工作,留意有没有引爆的地雷。在房子旁边一块土壤肥沃的地上,她开始开垦播种,带着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才有的热情。尽管土地被烧焦了,尽管缺水,但总有二天;这里会果木成荫,屋里灯光通明。卡拉瓦焦走进厨房,发现哈纳伏在桌旁。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压在身下的手臂,只能看见裸露的后背和光滑的肩膀。她并非闻风不动,她没有睡着。每抽动一下,她都摇一下脑袋。卡拉瓦焦站在那里。人在哭泣时比做别的事情更耗精力。黎明仍没有到来。她的脸抵着隐没在黑暗之中的桌子。“哈纳。”他说。她冷静了下来,仿佛平静下来就能掩饰她的哭泣。“哈纳。”她开始呻吟起来,呻吟声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一条无法涉过的河。他起先不知道该不该摸她裸露的肌肤。他叫了声“哈纳”,然后把缠了绷带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停止颤抖。他沉浸于最痛心的悲哀之中,他想,生存的惟一途径是道出心中的一切。她抬起身子,低垂着头,然后靠着他站了起来,仿佛挣脱了桌子的磁力。“你别想引诱我和你睡觉。”洋装上方露出苍白的皮肤。她在厨房里只穿了洋装,仿佛她刚起床,衣衫不整就来到这里,从山上刮来的冷风吹进了厨房的门,将她团团裹住。她的脸又红又湿。“哈纳。”“你听清楚了吗?”“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我爱他。”“你不是爱他,你是迷恋他。”“走开,卡拉瓦焦。请你走开。”“你为了什么原因把自己与一具尸体绑在一起?”“他是个圣徒。我想他是。一个绝望的圣徒。世上有这些东西吗?我们的愿望是保护他们。”“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我可以爱他。”“一个二十岁的人抛下了一切,爱上了一个鬼魂:卡拉瓦焦顿了一下:“你必须把自己从悲伤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悲哀接近仇恨。听我说,这是我吸取的教训。如果你吸了别人中的毒,以为你分享了毒性就能治愈他们——你自己就会中毒而死。生活在沙漠的人比你明白。他们以为他会有用,所以他们救了他,但是等他没有用了,他们就会丢下他。”当她独自一人时,她会坐下来,留意脚踝神经的跳动,脚踝已被果园中长高的野草打湿了。她在果园找到了一个李子,装进黑口袋里,以便于剥去李子的皮。当她独自一人时,她试图想象有谁会在十八棵柏树的绿荫下,踩着那条古道走来。当英国人醒来时,她弯腰凑近他的身子,把三分之一的李子放进他的嘴里。他那张开的嘴巴接住它,像喝了水似的,下巴没有动弹。他看起来好像高兴得快哭出声来。她可以感觉到李子正被他吞下。他抬起手,擦去唇边最后一滴口水,他的舌头够不着。她把他的手指塞进他的嘴里吮吸。 “让我对你讲一讲李子的故事”,他说,“在我小的时候……”过了最初的几夜以后,大多数的床板已被烧了用来御寒,于是她拿走一个死人的吊床,准备自己睡在上面。她可以随心所欲,想将吊床钉在哪个房间,就钉在哪个房间,想在哪个房间睡觉,就在哪个房间睡觉,或躺在垃圾、火药和积水之上。每天晚上,她爬进幽灵般的帆布吊床,吊床原本属于一名已死的士兵,是她曾经照料过的人。一双网球鞋和一张吊床。在这场战争中,她只从别人那里拿来了这些东西。她在夜里醒来时,会看见一抹月光洒在天花板上。她总是穿着一件旧衬衫睡觉,裙子挂在门旁的铁钉上。现在暖和多了,所以她可以这样睡觉。天冷之前,他们必须生火。这里只有她的吊床、球鞋和衣服。她安身于她所建立的这个小世界里。另外两个男人似乎身在遥远的星球,生活在各自的记忆与孤独之中。卡拉瓦焦曾是她父亲的知己,从前在加拿大意气风发,可以在他所交往的那群女人当中呼风唤雨。他现在躺在自己的黑暗世界里。他曾是一个拒绝与男人一同工作的小偷,因为他不信任他们。他与男人说话,但他更喜欢与女说话,而只要他一与女人说话,他就会陷入亲密关系的网中。当她在清晨溜回家时,她会发现他睡在她父亲的安乐椅里——由于夜间外出偷盗而疲惫不堪。她想着卡拉瓦焦——有些人你就是得和他们拥抱,但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在他们面前保持理智。你需要抓住他们的头发,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死死揪住任何可抓的东西,这样他们才会把你放在心上。否则,他们会漫不经心地从街道那头朝你走来,眼看就要挥手打个招呼,却又立刻跳过墙上,让你几个月见不到他们的身影。虽然他就像哈纳的叔叔一样,但他难得与她见上一面。只要卡拉瓦焦将你拥入怀里,就能扰乱你的思绪。他的双臂是他的羽翼。被他抱在怀里,你就会感染他的性格。但是,现在他睡在黑暗之中,像她一样,待在这座深宅大院的某个前哨阵地。卡拉瓦焦就在这儿,还有那个从沙漠来的英国人。她在战争期间负责照顾病情最重的伤员时,一向只是冷漠地履行护士的职责,否则她就要精神失常了。我会挺下去。我不会倒下去的。在战争期间,她曾辗转众多的小镇,到过乌尔比诺、安吉亚里和蒙特奇,随后开赴佛罗伦萨,继续前进,最后到达了比萨的海边。在比萨的医院里,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英国病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一具焦黑的躯体。身上和脸上烧伤的部位涂上了丹宁酸,丹宁酸在他那粗糙的皮肤上结成了一层有保护效果的硬壳。眼睛周围覆盖了厚厚一层紫药水。他的身分没有办法辨认出来。有时她会找几条毯子盖在身上,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感受它们的重量。当月光洒在天花板上时,她醒了过来。她躺在吊床里面,思绪起伏不定。她得到了休息,但并不是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如果她是作家,她会拿起铅笔和笔记本,带着心爱的小猫,躺在床上写作。陌生人和爱人永远都不会穿过那扇上锁的房门。休息就是不评判地接受世界的一切。在海中洗澡,与一个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名字的士兵睡上一觉。与陌生和不知名的人温存一番,也使自己得到安慰。她的双腿在军用毛毯下面挪动。她在羊毛之中挪动,而英国病人则在盖了棉被的床上挪动。她在这里见不到渐浓的夜幕,以及那片熟悉的树木所发出的沙沙声响。幼年时一直住在多伦多,这使她学会了观察夏夜。在那里她才会觉得自由自在,躺在床上,或在半睡半醒之间抱着小猫走到安全梯上。在她童年的时候,卡拉瓦焦就是她的老师。他教会了她翻筋斗。现在,他总是把手插在口袋里,只能扭动肩膀做个样子。谁知道战争迫使他住在哪个国家。她在女子医学院接受过训练,然后在入侵西西里时被派到海外。那是一九四三年。加拿大第一步兵师一路远征到意大利,不停地有伤员被送到野战医院,像是在黑暗之中挖掘隧道的工人运回的泥巴。在阿雷佐战役打响以后,当第一批部队撤下时,她日夜照料那些伤员。整整三天没有休息,最后她躺在地上,一个人死在身旁的席子上。她睡了十二个小时,闭上眼睛,无视周围的一切。等她醒来时,她从瓷碗里拿出一把剪刀,弯腰剪下她的头发,不在乎式样和长短,只想剪掉头发。想到前几天头发飘来荡去,她的心中就气恼不已。那时,当她伏下身时,她的头发就会碰到伤口流出的血。她绝不愿把自己与死亡连在一起,锁在一起。她抓抓剩下的头发,确信再也没有散发,然后转身面对满是伤员的病房。她后来再也没有照过镜子。随着战事更加激烈,她获悉认识的人相继死去的消息。她害怕有一天,等她揩去一个伤员脸上的血后,她会发现那是她的父亲,或者曾在丹福斯大街的饭店替她服务过的侍者。她变得严厉,对自己、对伤员都是这样。理由是惟一可能救赎他们的东西,但却没有理由。国家的血压升高了起来,多伦多在她的心目中是什么?多伦多在哪儿?这是一出丑剧。人们对周围的人冷若冰霜——士兵、医生、护士、平民。哈纳凑近她在治疗的伤口,冲着士兵耳语一番。她对任何人都叫“哥儿们”,而且嘲笑有一首歌歌词中的这两句:“每次我碰巧遇见富兰克林·D,他总是对我说声‘你好,哥儿们。”她擦净血流不止的手臂。她取出了数不清的弹片,她认为自己从所照料的伤员身上取出的弹片重达一吨。那时军队正在往北推进。有一天晚上,一个伤员死了,她不顾所有的规定,拿走了那人行囊里的网球鞋,并且穿到自己的脚上。它们略微大了一点,但她觉得穿起来很舒服。她的脸越发变得严厉而瘦削,就是卡拉瓦焦后来见到的那张脸。她身体单薄,主要是因为太累。她总是觉得饿,因而发现喂不能吃或不想吃的伤员,是又累又惹人生气的事。望着面包碎裂,热汤冷却,她真想大口吞下。她并不想吃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想吃面包和肉。有一个小镇的医院旁开了一间面包店,闲暇的时候,她在面包师傅中间走动,想得到一点面粉和食物。后来,在他们搬到罗马东面以后,有人给了她一个礼物,那是耶路撒冷产的朝鲜蓟。在大教堂或修道院或其它地方都有伤员,睡在这里感觉实在奇怪。他们总是往北推进。有人死了,她就把插在床脚的小旗撕碎,那是用硬纸板做的。这样的话,远处的看护兵就知道有人死了。然后她会离开巨石砌成的建筑,走到外面,不管是酷夏还是严冬,季节似乎十分古老,就像挨过战争的老人。她会走到外面,不管天气如何。她想呼吸不含一丝人味的空气,想见一见月光,即使是下着倾盆大雨。你好,哥儿们。再见,哥儿们。看护的时间不长,这是到死便解除的契约。她的精神或她的过去没有教会她如何成为一名护士,但是剪去头发就是一个契约,它一直生效,直到他们搬进了佛罗伦萨以北的圣吉洛拉莫别墅。除了她,这里另有四位护士、两位医生和一百多名伤员。在意大利进行的战斗再次北移,他们已被抛在后面。后来,在当地某次战斗获胜的庆祝期间——在这个山镇举行这样的活动有些令人感到哀伤——她说她不会返回佛罗伦萨,不会返回罗马,或其它的医院,她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她会和英国病人一同留下来。她后来明白,那人四肢几乎不能动,因而永远无法被移动。她会把颠茄 放在他的眼上,用生理食盐水帮他清洗长了瘢痕瘤的皮肤和多处的烧伤。有人告诉她医院不安全——这座女修道院曾被德军占领了数月,遭受过盟军的炮击。不会给她留下什么东西,也许还会受到土匪的打劫。她仍然拒绝离开,脱下了护士服,取出褐色印花洋装换上穿上网球鞋。她离开了战争。她曾听从他们的意愿搬来搬去。她会和那个英国人住在这座别墅里,直到修女们把它索回。她想了解他,融进他的思绪,深藏其中,那样她就可以逃避成人的世界。他对她说话的方式和他思维的方式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她想救他,这个无名无姓,几乎面目全非的人,在军队往北进攻时,他曾是她所照料的两百来人当中的一个。她穿着印花洋装,离开庆祝的场地,走进与其他护士合住的房间,坐了下来。在她坐下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一闪。她从小圆镜里看到了眼睛。她缓慢地站了起来,朝它走过去。尽管镜子很小,但它似乎是个奢侈品。一年多来,她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只偶尔打量一下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镜子只照出了她的面颊,她必须拿着镜子放到一臂开外。她的手晃动不已。她望着自己这幅袖珍肖像,仿佛嵌在一个胸针之中。是她。喧闹声从窗户传了过来,伤员们坐在椅子上,被抬到了阳光普照的户外,与医护人员一起大笑欢呼。只有那些重伤员仍然留在室内。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你好,哥儿们,她说。她端详自己的眼神,试图辨认自己。哈纳和卡拉瓦焦在花园里散步,黑暗笼罩了他们。这会儿他开始用他熟悉的语调,慢吞吞地拖长了声音说话。“不知道是在谁的生日聚会上,到了深夜,在丹福斯大街。夜爬虫餐厅。哈纳,你记得吗?每个人都得站着唱歌。你的父亲、我、齐安妮塔和朋友们都一样,你说你也想唱歌——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你那时还在上学,你在上法语课时学会了那首歌。“你一本正经,站到板凳上,然后一脚踩到桌子上,旁边有着盘子、碟子和燃烧的蜡烛。“ A10nSon fon!’“你放声歌唱,左手按着胸前。Alonson fon!那里有一半的人不知道你到底在唱些什么。也许你不知道歌词的确切含义,但是你了解那首歌。“从窗口刮来的轻风吹起你的裙子,裙子几乎碰到了蜡烛,你的脚踝在酒吧里好像变得炽白。你的父亲抬头注视着你,惊叹你会用另一种语言唱歌,而且吐字那么清楚,挑不出一点毛病,没有口吃。你的裙子在烛光中摇曳。等你唱完歌的时候,我们站了起来。你走下桌子,投入了他的怀抱。”“我帮你取下手上的绷带吧。我是护士,这你知道。”“这些绷带挺舒服的,就像手套一样。”“发生了什么事?”“我跳下女人的窗口,当场就被抓了。我跟你提过她,就是那个拍照的女人。可是不能怪她。”哈纳抓住卡拉瓦焦的手臂,抚摸手臂的肌肉。 “让我来吧。”她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拉出了缠着绷带的手,白日里她曾见过它们呈现灰色,但在这样的光线下,它们几乎发出荧荧的光亮。她松开绷带,他退后几步,白色的绷带自手臂上盘旋而出,似乎他是个魔术师。绷带完全解开了。她走近他,想寻找儿时记忆中的叔叔。她看见他的眼睛希望捕捉到她的目光,为了延迟这一刻的到来,所以她直视他的眼睛。他的双手捧在一起,像是一只血肉做成的碗。她迎了上去,抬起脸,贴上他的面颊,然后依偎在他的肩上。她抓住了那双手,它们似乎结实、痊愈了。“我告诉你,为了留下这一双手,我只得与他们讲和。”“怎么讲成的?”“用我以前的技艺交换。”“噢,我想起来了。不,别动。别从我身边溜走。”“这期间真是奇怪,战争结束了。”“是。一个过渡期。”“是。”他举起双手,仿佛准备捧起一轮弦月。“他们砍下了两个大拇指,哈纳,瞧!”他当着她的面抬起了双手,让她看清已经瞥见的双手。他翻过一只手,似乎要显示他没有耍魔术,大拇指被砍去的地方看起来像是长了肉垂。他伸手摸向她的上半身。她感到腋下的衣服撑了起来。他用两根手指抓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抱人怀中。“我就像这样触摸棉花。”“在我小的时候,我总是在梦中与你一起登上夜色下的楼顶。你回到家,口袋装着给我的冷饭和铅笔盒,还有钢琴上取下的乐谱。”她对着他那张隐没在黑暗中的脸说话,树叶的阴影像一个有钱女人的饰带,拂过了他的嘴巴: “你喜欢女人,对吗?你以前喜欢她们。”“我喜欢她们。为什么说以前喜欢呢?”“现在似乎已不重要了,经历了这场战争,经历了这些事。”他点点头,树叶的影子掠过他脸上。“你曾经像那些只在夜里作画的画家一样,整条街上只亮着他那盏灯。就像挖蚯蚓的人,脚踝系着旧咖啡罐,头盔上的灯照着草丛,在城里的公园乱窜。你带我去了那个地方,就是他们兜售蚯蚓的咖啡店。那里像是一个证券交易所,你说过,那里的蚯蚓价格老是涨涨跌跌,—会儿五分,一会儿一毛。有人一贫如洗,有人大发横财。你记得吗?”“记得。”“跟我往回走吧,天凉了。”“伟大的小偷的食指和中指天生几乎一样长,他们用不着探到口袋底。成败与否就在半寸之间!”他们朝屋子走去,走在树下。“谁对你下的手?”“他们找了一个女人干的。他们带来了一个护士,我的手腕被绑在桌脚。他们砍下了我的大拇指,我的手无力地滑了出来。像是梦中许了一个愿。但是召她来的那个男人,才是真正主掌一切的人——他叫拉努齐奥·托马索尼。她是无辜的,对我一无所知,并不知道我的姓名、国籍和我干了什么。”他们走进房子,英国病人正在大呼小叫。哈纳放开了卡拉瓦焦,他望着她跑上楼梯,扶着栏杆快步上楼,那双网球鞋分外抢眼。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卡拉瓦焦走进厨房,撕下一片面包,然后跟着哈纳上了楼。他朝那个房间走去,叫声越发疯狂。他走进卧室,看见英国人正瞪眼看着一只狗——狗往后扬起了头,仿佛被尖叫声吓着。哈纳望着卡拉瓦焦,咧嘴大笑。“我有好多年没看见狗了。在战争期间,我始终没有见过狗。”她蹲了下来,抱住那只狗,闻着狗毛。小狗带着一股山间的青草味。她引着狗去找卡拉瓦焦,卡拉瓦焦给了它碎面包。这时,英国人看见了卡拉瓦焦,吃惊得嘴都合不拢。在他看来,一定是那只狗——现在被哈纳挡在身后——变成了一个人。卡拉瓦焦抱起狗,转身离开房间。“我一直在想”,英国病人说道, “这一定是波利齐亚诺的房间。我们肯定是住在他的别墅里。是水渗出了墙壁,那个古老的喷水池。著名的房间。他们全都在这里碰面。”“这是医院,”她平静地说,“之前,很久以前是一座女修道院。后来军队占领了它。”“我看这是勃鲁斯科利别墅。波利齐亚诺——洛伦佐名下伟大的门客。我说的是一四八三年。在佛罗伦萨,在圣三一教堂,可以看见麦迪奇家族的画像,波利齐亚诺站在远处,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一个精明而威严的人。一个天才,经过一番奋斗,从底层爬进了上流社会。”现在早已过了半夜,他又醒了,没有一丝睡意。好的,告诉我,她想,带我走吧。她仍然在想着卡拉瓦焦的手。卡拉瓦焦现在很可能拿了一些食物,正在喂着那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大概是从勃鲁斯科利别墅的厨房里拿的。“那是一种血腥的生活。匕首、政治、三层的礼帽、带有衬垫的长统袜和假发。丝绸假发!之后没过多久,就来了萨伏那洛拉,还有他的“焚烧虚妄”运动。波利齐亚诺翻译过荷马史诗。他写了一首关于西蒙奈达·韦斯普奇的诗,是传世巨作,你知道韦斯普奇吗?”“不知道。”哈纳说道,不禁笑了起来。“佛罗伦萨到处都是她的画像。她死于肺结核时,年仅二十三岁。波利齐亚诺写的<比武篇)使她出了名,后来波提切利据此作了画。达·芬奇据此作了画。波利齐亚诺每天上午用拉丁语讲两个小时的课,每天下午用希腊语讲两个小时的课。他有个朋友叫皮科·德拉·米兰多拉,一个放荡不羁的社交人士。他突然改变主意,转而投向萨伏那洛拉。”“我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皮科。”“对,我想这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墙上这个喷水池。皮科、洛伦佐、波利齐亚诺和那个年轻的米开朗基罗。他们一手托着旧世界,一手托着新世界。书房中找到了西塞罗的最后四本书。他们进口了一头长颈鹿、一头犀牛和一只渡渡鸟。托斯卡内利根据商人的来函绘出世界地图。他们坐在这里整夜争论不休,屋里摆着柏拉图的半身像。“接着从街上传来萨伏那洛拉的叫声: ‘悔悟吧!洪水来了!’一切都被冲走了——自由意志、追求风雅的欲望、名声、把柏拉图当成耶稣一样崇拜的权利。现在烈火烧了过来——燃烧的假发、书籍、动物的藏身场所、地图。四百多年后,他们挖开了坟墓。皮科的骨头保存完好。波利齐亚诺的骨头已经化成了尘土。”哈纳听着,英国人翻着他那本札记,读着从别的书上剪下的文字——有关在那场焚烧中损失的地图和柏拉图雕像的燃烧。大理石在火中剥落,超越智慧的劈啪作响声,有如越过山谷传来的准确报告,而这时波利齐亚诺正站在长满了青草的山上,向往着未来。皮科也在下面某个地方,在灰蒙蒙的斗室里,睁开救赎的第三只眼,望着一切。卡拉瓦焦往一个碗里倒了一些水给狗喝。一只生于这场战争之前的杂种老狗。他拿着那瓶葡萄酒坐了下来,酒是修道院的修道士给哈纳的。这是哈纳的房子,他在里面走动时蹑手蹑脚,避免更动任何摆设。他注意到她重视那些小朵的野花,那些给她自己的小礼物。在这杂草横生的花园,他有时会走过那一英尺见方的草地——那里曾被她修剪过。如果他的年纪轻一些,他会爱上这一切。他已不再年轻了。她怎么看他呢?他受了伤,走路摇摇晃晃,颈后长着灰白色的卷发。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一个年高睿智的人,他们全都上了年纪,但他仍然没有感到他的智慧随着年龄增长。他蹲下身来,望着狗喝水。他没来得及稳住身体,一把抓住桌子,打翻了那瓶葡萄酒。“你叫大卫·卡拉瓦焦,对吗?”他们把他铐到橡木桌子的粗桌脚上。他曾抱住桌脚站起来,血从左手汩汩流出。他想带着桌子跑出房门,结果摔倒了。那个女人住了手,扔下刀子,拒绝再干了。桌子的抽屉和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砸在他的胸前。他以为也许有把枪,这样他就可以派上用场。这时拉努齐奥·托马索尼捡起一把刮胡刀,走到他的跟前:“卡拉瓦焦,对吗?”他躺在桌下,从手上流出的血落在他的脸上。他突然清醒过来,把手铐从桌脚上褪下,痛得一脚踹开椅子,然后往左一歪,扯下另一只手铐。到处都是血。他的双手已经没用了。几个月后,他发现自己常呆看着别人的大拇指,心中充满妒意。这一事件使他变老了,似乎在他们把他与桌子铐在一起时,同时给他灌了一种药水,使他变得动作迟缓。他站了起来,感到一阵晕眩。身下是那只狗和洒了红葡萄酒的桌子。两名卫兵,那个女人,托马索尼。电话叮铃作响,打断了托马索尼。他放下刮胡刀,挖苦地说声对不起,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拿起话筒。他觉得自己并没对他们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但是他们放了他,也许他搞错了。随后他沿着圣斯皮里托大道,朝着脑中默记的那个地点走去。经过布鲁内莱斯基的教堂,走向德意志学院的书房。他知道那里会有人照料他。他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放了他。就为了让他自由走动,等他迷糊地暴露这个联络点。他拐进一个小巷,没有回头,一直没有回头。他想在街上找一处生火的地方,那样就能治疗伤口了。他可以在焦油锅冒出的烟上熏伤口,让黑烟裹住他的双手。他来到了圣三一桥上。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行人车辆,这让他吃了一惊。他坐在光滑的桥栏杆上,躺下身来。没有声响。起先,在他把双手放在湿漉漉的口袋里,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有着战车和吉普车大肆移动的声响。当他躺在那里时,埋了地雷的桥爆炸了,他被掷到空中,然后又落回地面,似乎世界已不复存在了。他睁开眼睛,身边有一个巨大的脑袋。他吸了一口气,胸中立刻涌进大量的水。他在水里。在阿尔诺河的浅水区里,他的身边有一个长了胡子的脑袋。他摸了过去,但推不动那个脑袋。亮光照进河里。他游到水面,火势已在部分的水面蔓延开来。那天傍晚,他告诉哈纳这个故事。她听了以后,说:“他们不再折磨你,是因为盟军快到了。德军当时正在撤出城去,离开的时候炸毁了桥梁。”“我不知道。也许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那会是谁?老是有人打电话到房间来。那个人在发出嘘的一声后,从我身边走开,而其他的人全都望着他听着那个我们听不见的声音讲话。那是谁的声音?那会是谁?”“他们当时正在撤离,大卫。”她打开<大地英豪》,翻到了书后的空白页,拿笔写了一段话:有个人叫卡拉瓦焦,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我一向敬爱他。他比我大,我想大概有四十五岁了。他现在正是失意的时候,丧失了自信。由于某种原因,我得到了我父亲这位朋友的照料。她合上书,走进书房,把它藏在一排高高的书架上。英国人睡着了,张着嘴巴呼吸。他总是这样呼吸,不管是醒了,还是睡着了。她起身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轻轻地拿下正在燃烧的蜡烛。哈纳走到窗前,吹灭蜡烛,让蜡烛的余烟飘出房间。她不喜欢他手中拿着蜡烛躺在那里,模仿着死人的姿态,任凭蜡烛油滴到他的手腕上。好像他自己正在迎接死亡的来临,好像他想借模仿死亡的姿态,悄悄地走进他的死期。她站在窗边,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在黑暗里,在黄昏过后的微光下,你可以切开一条动脉,血是黑的。她需要从这间屋子走开。她突然变得害怕独处一室,不是因为疲倦。她大步朝走廊那头走去,跳下楼梯,来到别墅的阳台上,然后抬起头,仿佛要试着看清楚她自己在前一刻的身影。她返身走进屋里,推开那扇严实的门,走进书房,拆下钉在落地窗上的木板,打开落地窗,好让夜晚的空气吹进书房。她不知道卡拉瓦焦在哪里。他现在一到晚上就出去,通常在黎明前几小时才回来。不管怎样,她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掀起盖在钢琴上的灰色布罩,走到屋子的—角,把它挂在墙上。一块裹尸布,一张鱼网。没有光亮。她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雷声。她站在钢琴前面。她没有低头,只是垂下手,开始弹奏起来,只是弹些和音,只是弹出了大致的旋律。每弹一节,她都会停下来,仿佛从水里拿出手来,看一看抓住了什么,然后接着往下弹,弹出曲子的主旋律。她更加放慢手指的动作。她低下头,这时有两个人溜进落地窗,把枪放在钢琴的那头,然后站到她的前面。琴声仍然回荡在这间起了变化的屋子里。她的手臂贴着身体两侧,一只赤脚踩在铜踏板上,继续弹奏她母亲教她的这首歌。她曾在任何光滑的平面上练习弹这首歌,有时在厨房的桌上弹,上楼时在墙上弹,睡觉时就在自己的床上弹。他们没有钢琴。星期六上午,她就到社区中心练琴。但在平时,到了哪里,哪里就成了她练琴的地方,她随时随地都能学习她的母亲用粉笔在饭桌上写下后又擦去的乐谱。这是她第一次弹奏别墅的钢琴,尽管她已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但之前一直未曾弹过。她的眼睛在第一天就透过落地窗看到钢琴的模样。在加拿大,钢琴需要水。打开后盖,放上满满的一杯水,一个月后水就干了。父亲告诉她,那些小矮人只在钢琴里喝水,从不到酒吧去喝酒。她从来不信这个,但是起先认为也许是老鼠喝了水。一道闪电划过山谷,整夜都是暴风雨。她看到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中其中一人是锡克教徒。她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心中有些吃惊,但却放下了心。在他们身后亮起的闪光转瞬即逝,她只看到他的头巾,以及明亮而潮湿的枪支。高高的琴盖被人卸了,在几个月前被拿去作医院的手术台,所以他们的枪是放在键槽的那一头。英国病人可以认出这是什么枪。她被外国人包围了。没有一个真正的意大利人。一段别墅恋情。波利齐亚诺会怎么看待一九四五年这幅静止的画面?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钢琴的两头,战争几乎结束了,还有湿漉漉的枪支,每当闪电的光射进屋里,枪支就被闪电照得通亮,就像现在这样为一切注人光和影。每隔半分钟,雷声响彻整个山谷,音乐和着歌声,琴键流畅地按压着。我带着我的宝贝参加茶会……你们知道歌词吗7 .他们没有动静。她摆脱了和音的约束,放开手指,纵情弹奏深藏在心中的音符,在断开的音乐节拍中加进爵士味道的唱腔,融人旋律之中。我带着我的宝贝参加茶会,男孩子嫉妒我。所以我从不带她到大伙去的地方,我带着我的宝儿参加茶会。他们望着她,身上的衣服被雨淋透了。闪电不时照亮了房间,她伴着闪电和雷声弹奏,在闪电消失时填补黑暗。她全神贯注,他们知道她已看到他们。她想起母亲撕碎报纸,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淋上水,然后拿去擦拭画在饭桌上的乐谱和琴键。后来她前往社区的礼堂上课,一星期一次。她在那里学琴,坐下来时脚仍踩不到踏板,所以她情愿站着,穿了凉鞋的脚踩着左踏板,节拍器嘀嗒作响。她不想停下来,不想停下这首老歌。她看到他们去的地方,大伙从不去那里——种满了叶兰的地方。她抬起头,冲着他们点点头,表示她现在就要停下琴声。卡拉瓦焦并没有看见这一切。等他回来以后,他发现哈纳和工兵部队的两名士兵正在厨房里做三明治。3.有时候是一团火在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四年间,意大利经历了最后一场中世纪的战争。自从八世纪以来,山岬上的城堡小镇即为兵家必争之地,新国王们草率地把军队调到这里。裸露的岩石周围是川流不息的担架。满目疮痍的葡萄园,在战斗的车辙下深挖几锹,你会找到血迹斑斑的斧头和枪矛。蒙特奇、科尔托纳、乌尔比诺、阿雷佐、圣塞波尔克罗、安吉亚里。还有海岸线。猫睡在朝南的炮塔里,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澳大利亚人和加拿大人向北进军,炮弹爆炸之后就消失在空中。军队在圣塞波尔克罗集结,这个小镇的标志是石弓。有些士兵弄来了石弓,晚上默不作声,对着没有攻占的小城城墙开弓。凯塞林元帅指挥撤退的德军,他曾认真考虑过从城垛上倒下热油。牛津各个学院中研究中世纪的学者们接到通知,他们搭乘飞机来到了翁布里亚。他们的平均年龄是六十岁。他们被编入了部队,与战略指挥官们开会时,老是忘了已经发明了飞机。提起小城、小镇,他们张口不离艺术。蒙特奇有彼埃罗的圣母像,藏在小镇葡萄园旁的小教堂里。在春雨之中,他们最终攻下了那个十三世纪的城堡。部队被安顿在教堂高大的穹顶之下,睡在石砌的神坛旁边。海格立斯曾在这里杀死了九头水蛇海德拉。这里没有干净的水。许多人死于伤寒和高烧。在阿雷佐的哥德式教堂里举起望远镜,士兵们会在彼埃罗的壁画里找到同代人的面孔。示巴女王正与所罗门国王交谈。附近,善恶树的一条树枝塞进了死掉的亚当嘴里。多年以后,这位女王会知道西罗亚池上的小桥是用这棵圣树造成的。雨下个不停,天气冷得很,没有下达作战的命令。大幅作战地图揭示了判断、怜悯和牺牲。第八军渡过了一道桥梁已被炸毁的河,工兵部队顺着绳梯爬下河岸,闯入了敌人射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