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我偶尔参加贝都因人的旅行队,人们告诉我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他们队里,后来知道那是芬纳龙·巴恩思。我到他的帐篷去,他这天正巧出去做一些研究,替树木化石编目录。我环视他的帐篷,看见捆着的地图卷和他时常带在身边的家人照片等等。当我正要离去时,我看见皮墙上方有一面镜子,从镜子里,我看到了那张床。被子下好像有一团东西,也许是条狗。我一把拉开那件阿拉伯带帽斗篷,一个阿拉伯小姑娘被捆着,睡在那里。“到了一九三二年,巴格诺尔德完成了他的研究工作,而马多克斯和其余成员分散到四处,寻找冈比西斯的失踪军队,寻找泽祖拉。一九三二、一九三三年和一九三四年都过去了,有几个月的时间互相没有见面。只有贝都因人和我们在四十天的路程上往返奔波。那儿有沙漠部落的河流,那儿有我今生所遇见最美丽的人们。我们是德国人、英国人、匈牙利人、非洲人——我们对他们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渐渐地,我们变成了没有国籍的人。我开始憎恨国家。国家与疆域似乎使我们变得畸形。马多克斯就是因国家而死的。“没有人能对沙漠予取予求或拥有它——它是风披的一件衣裳,从不会被石头镇住,早在坎特伯雷存在之前,便被赋予了上百个不断变化的名字,远在欧洲与东方战争签定条约之前便存在了。它的旅行队,那奇怪而又杂乱的盛宴和文化,没有给后人留下任何东西,连一点儿余烬火花也没有。我们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还有家室,远在欧洲的人,都想脱‘下我们国家的外衣。这是一个信仰之地。我们消失在火与沙的景色中。我们离开了这绿洲的港湾——那些水流到达的地方……井、河道、暗梁、桔槔。我不想用我的名字亵渎这些美丽的名字。抹去家族的名字!抹去国家的概念!这就是沙漠教给我的东西。“有些人仍然想给那里做记号——在那条干涸的河道上,在这个孤零零的土墩上。小小的虚荣心表现在这一小块位于苏丹西北部,昔兰尼加南面的土地上。芬纳龙·巴恩思想用他的名字为他发现的化石命名。他甚至想用他的名字命名一个部落,为此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去谈判。然而鲍汉却胜过他,有一种沙丘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但是我不想说出我的姓名和我来自何方。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已在沙漠里待了十年,对我来说,溜过边境易如反掌,我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人。“一九三三年或一九三四年,我已不记得是哪一年了,马多克斯、加斯巴利厄斯、伯曼、我自己、两个苏丹司机和一个厨子开始了我们的旅程。我们乘着福特厢型车,第一次使用充气轮胎,它们在沙地上跑得很好,但是令人担忧的是,它们是否经得起岩石堆的考验。“我们在三月二十二日离开哈尔加。我和伯曼推断威廉森于一九三八年所写的三条干河谷就是泽祖拉。基尔夫·克尔比尔西南部有三座独立的花岗岩山丘坐落在平原上——阿喀纳山、乌怀拿德山和基苏山。这三座山相互间隔十五里——许多沟壑里积满了水。阿喀纳山的井水是苦的,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人们才勉强喝的。威廉森说三条干河道形成了泽祖拉,但是他从未指明过它们的位置,因此这一直被视为是传说。然而,在这些火山口形状的小山上,只要有一个有雨的绿洲,就能解开冈比西斯和他的军队如何穿过沙漠之谜,也能解开圣战中的塞努西教徒袭击之谜,因为,这已足以解释这些巨人般的黑色袭击者是如何通过一片被认为没有水也没有牧草的沙漠。这是一个开发了几个世纪的世界,有一千条大路和小路。“我们在阿布贝拉斯找到一些有古希腊双耳细颈椭圆土罐风格的罐子。希罗多德曾提到这种罐子。“伯曼和我在艾乔夫的要塞里,在一个曾是伟大的塞努西酋长书室的石洞里,与一个像蛇一样的神秘老人谈话。一个老德布人,也是一个专业的向导,正说着口音浓重的阿拉伯语。后来伯曼引用希罗多德的话说‘像蝙蝠的尖叫’。我们一整天昼夜不停地和他谈话,而他没露半点口风。塞努西教徒的教义,也是他们最初的教义,是不要把沙漠的秘密泄漏给陌生人。“在怀地尔马利克,我们看到了一种不知名的小鸟。“五月五日,我爬上一座岩石的悬崖,从一个新的方向接近乌怀拿德高地,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条长满刺槐树的宽阔干河道上。“曾有段时间,绘制地图的人热衷于用他们情人的名字来命名一个他们经过的地方,而不用自己的名字。一个女人在沙漠旅行队里洗澡被人看见了,用一支手臂抓了衣裳挡在身前——某个阿拉伯老诗人的老婆,她洁白的臂膀使他用她的名字命名一座绿洲——皮桶里的水浇在她的身上,她用布裹住身躯,而老绘图者从她身上得到灵感来描绘泽祖拉。“所以一个在沙漠里的人可以进入名字之中,就好像落人了一口他发现的井中,井中的阴凉使他不愿离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待在那儿,和那些刺槐树在一起。我现在漫步之处,并不是人迹从未涉足之地,数个世纪以来,不时有人群匆匆地造访此地——一支十四世纪的军队,一支德布人的旅行队,一九一五年一队塞努西袭击者,他们使这里出了名。而在这短暂的热闹之间——那儿什么也没有——刺槐树没有雨水浇灌,干枯了,河谷干涸了……直到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后,河水才突然间涨满。时断时续地出现和消失,就像历史上流传的各种传说和谣言。“在沙漠里,最令人喜爱的流水,就像情人的名字,是掌中捧着的一盈绿水,吞人了喉间——有人却是吞人了空虚。开罗的一个女人从床上蜷缩着起来,她倾身向前,迎向窗外的暴风雨,任凭雨水冲刷着她赤裸的身体。”哈纳倾身向前,感觉到他游离的思绪,看着他,不发一言。这个女人是谁?“地球的尽头不是标在地图上的那些点,殖民者不断将它们向前推移,借以扩大他们的势力范围。一方面是佣人、奴隶,与权力的浪潮和地理协会的转变,另一方面是第一步,是白人第一次过了伟大的河流,也是第一眼(从白人的眼光来说),白人看见了不老的高山。“我们年轻的时候,不照镜子。只有当我们老了,为自己的名声而忧虑,关心起我们的传说和我们的生命对未来的意义,我们才会顾影自怜。我们变得沽名钓誉,我们想宣称自己是最先的发现者,最强大的军队,最精明的商人。只有当那喀索斯老了,他才会想要一座自己的雕像。“但是我们所感兴趣的是,如何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对过去发生意义。我们徜徉在过去的时光里。我们是年轻人。我们知道权力和巨大的财富只是过眼云烟。我们曾与希罗多德同眠。早期的大城市到了现在一定会变小,现代伟大的东西在从前是渺小的……男人的好运气不会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一九三六年,一个叫杰弗里·克利夫顿的年轻人在牛津遇到了一位朋友,他的朋友向他提到我们正在做的事。他与我联系的第二天他结了婚,两个星期后,他和他的太太飞到了开罗。“这对夫妻加入了我们的世界——我们四个人,凯摩尔·丁王子、贝尔、奥尔马希和马多克斯。我们的嘴上成天挂着那个名字——基尔夫·克尔比尔。在基尔夫的某个地方,有个泽祖拉。泽祖拉出现在阿拉伯作品里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当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旅行时,你会需要一架飞机,而年轻的杰弗里·克利夫顿很富有,他拥有一架飞机,而且也会驾驶。“杰弗里·克利夫顿在乌怀拿德北部的艾乔夫与我们相会。他坐在他的双人座飞机里,我们从营地向他走去。他站在驾驶舱里,倒了一杯酒。新婚妻子则坐在他身边。“‘我给这儿取个名字,叫比尔·麦斯色哈乡村俱乐部。’他宣布道。“我看见一丝友好的怀疑神情从他妻子脸上一闪而过,当她脱下皮头盔时,露出她那像狮毛一样金黄色的头发。“他们是年轻人,感觉上他们就像我们的孩子。他们爬出飞机,和我们握手。“那是一九三六年,我们的故事这才开始……“他们从蛾式飞机的机翼上跳下来。杰弗里·克利夫顿拎着那小瓶酒向我们走来。我们都小口地喝着那温热的酒。他是个讲究繁文缛节的人。他给他的飞机取了个名字叫‘鲁珀特’。我不认为他真的热爱沙漠,但是他对我们的坚定决心十分敬畏,使他对沙漠也产生一种感情。他想使自己和这里的一切相称,就像一个快乐的大学生遵守图书馆要保持安静的规定似的。我们并没有想到他会带妻子来,但是我想我们表现得还算礼貌。她在那儿站了没多久,那头长而茂密的头发就积满了沙子。“在这对年轻夫妇的眼中,我们是什么样子的人呢?我们当中有的人已经写了一些书,讨论沙丘的形成、绿洲的消失以及重新出现和沙漠失传的文化等等问题。我们似乎只对那些不以买卖的东西感兴趣,丝毫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我们为纬度或七百年前发生的事而争吵。我们讨论勘探的法则,研究那个在祖克绿洲里放牧骆驼的阿布杜·马立克·易卜拉希姆·祖耶是不是那些部落里第一个能够明白照片的概念的人。“杰弗里·克利夫顿夫妇还在度蜜月。我离开了他们和其他同伴,去库法找另一个人共同进行研究,并和他在一起待了几天,试行我对队里其他人保密的理论。我待了三个晚上之后,又回到艾乔夫的基地。“沙漠营火在我们之间燃烧。有杰弗里·克利夫顿夫妇、马多克斯、贝尔和我,如果有人向后挪动几英寸,他的身影将会被黑暗吞噬。凯瑟琳·杰弗里·克利夫顿开始背诵着什么,而营火的火光已照不到我的头了。“由她的容貌,看得出她出身高贵,她的父母似乎在法律史界很有名望。我是个不喜欢诗歌的男人,可是这次我听到一个女人向我们背诵诗歌,心里却有了不同的感觉。在沙漠里,她忆起了大学时代的生活。她描绘那些星星——就像亚当用优美的隐喻来温柔地教导一个女人。“‘群星,没有平白无故地闪烁,虽然夜里没有人能看见它们,也不会想天上需要人间的观望者,或上帝想听见颂扬它至高无上。在我们醒着的时候,或熟睡的时候,千百万生灵在地球上行走,只是没有被看见,所有的人仰望上帝的业绩,日日夜夜,心里充满敬爱,我们常常在深夜里听见群山和森林里回荡神圣的声音,单独的或互相呼应,歌颂伟大的造物主。“那一夜,我爱上了一个声音,我再也不想听到别的声音了,我站起身走开了。“她是棵柳树。到了我这个年纪,她在冬天里会像什么呢?我仍然用亚当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笨手笨脚地从飞机里爬出来,在我们中间俯身拨弄营火。她举着水壶喝水时,朝着我扬了扬眉毛。“几个月后,我们在开罗,她和我跳华尔兹。尽管有些微醺,她的脸上依然带着那副不可征服的神情。直到现在我仍相信,最能呈现她自己的容颜,就是她那时的容颜。当时我们都醉了,还不是情人。“这些年以来,我始终想弄明白的是,她用那种目光看我究竟是什么意思。这看起来是一种轻蔑——在我看来似乎是蔑视。现在我想她是在端详我,她是天真无邪的人,对我身上的某种特质感到吃惊。我像平时在酒吧里那样做,但是这次却找错了对象。我忘记了自己的行为准则,我忘记了她比我年轻。“她只是在端详我,就是如此单纯。而我却想在她雕塑般的凝视中发现一种异样的表白,一种能暴露她内心世界的东西。“给我一张地图,我将为你建造一座城市;给我一枝铅笔,我要给你画开罗南部的一个房间,房间的墙上绘着沙漠的地图。沙漠总是介于我们之间,我能在醒来张开眼就看到地中海沿岸的古老村落——加萨拉、多布鲁克、马特鲁——看见村落南部的河道,还有我们在河道周围入侵的黄色阴影地带,我们曾想在那儿抛弃自己。‘我的任务是描述在基,尔夫·克尔比尔所进行的几次考察活动。伯曼将带我们再回到那几千年前就形成的沙漠里去。“马多克斯在肯辛顿区时就是那样对其他的地理学家们讲的,但是你在地理协会的聚会上看不到奸情。我们的房间从来没有出现在专门描述每一个土丘和每一件历史事件的详细报道里。“在开罗专售进口鹦鹉的大街上,争鸣的鸟儿吵得人受不了。成排的鸟儿在争吵中又叫又唱,让人看来像是一条用羽毛装饰起来的街。我知道是哪一个部落沿着哪一条丝路或骆驼路,载运坐在小巧轿子内的它们穿越沙漠。四十天的旅行,在鸟儿或被奴隶逮到,或在热带花园里像花朵似的被采集起来,放进竹笼,来到贸易活动所赖以进行的河流中之后,它们出现时的姿态就像中世纪接受求爱的新娘一样。“我们站在他们中间,我正指给她看一座对她来说是新的城市。“她的手碰到了我的手腕。“‘如果我把一生交给你,你不会好好珍惜的,对吗?’“我什么也没说。5.凯瑟琳她第一次梦见他,惊叫着在丈夫身边醒来。在他们的卧室里,她两眼紧盯着床单,张大着嘴,她丈夫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是个噩梦,别怕。”“是的。”“我去倒点水给你喝?”“好吧。”她无法动弹,她不能再躺回到他们曾经躺过的那块地方了。 .这个梦就发生在这间屋里——他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此刻她正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在她最初几次约会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怒气。不,不是怒气,是对他们当中有个有夫之妇感到无趣和恼怒。他们像野兽一样纠缠在一起,他扼住她的脖子,以致于她被自己的激情燃烧得不能呼吸。她的丈夫倒来一杯水,放在茶托上,但是她的手臂抬不起来,只是无力地垂着,颤抖着。他手脚笨拙地把水递到她的唇边,使她能喝下一点这氯化过的水。有一些水流到她的下巴上,淌到她的身上。她又躺下,还没来得及想想她梦见了什么,就又沉沉睡去了。那是他们初次在梦中相见。她第二天似乎还能记起些什么,但是她太忙了,所以不愿花太多时间去想那个梦有什么意义。不再去想它了,它不过是在一个夜晚偶然做的一个梦,仅此而已。一年多以后,她又做了些更危险而又平静的梦。在这些梦境之初,她都能回忆起那双手放在她脖子上的感觉,等待着他们之间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再突然燃起激情。是谁用诱饵诱惑你?对于一个你从未在意过的人,一个梦,而后是一连串的梦。他后来说这是一种接近,一种在沙漠里的接近。他说,它就是存在于此。他喜欢那个词——跟水的那种接近,与两三个人同车在沙海里奔驰六个小时的那种接近。她汗湿的膝盖靠着卡车的齿轮箱,随着汽车的颠簸而摆动起伏。在沙漠里,你有的是时间观察一切,为周围一切事物的跳动建立合理的解释。当他以那种姿态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恨透了他。她的眼神还是保持着礼貌,内心却想要掴他一记耳光。她经常想着要给他一记耳光。她甚至认为那样做是性感的。对他而言,所有的关系都变成了种种模式——不是接近就是保持距离。就像他对希罗多德的认识一样,他认为,希罗多德的历史著作阐明了所有的社会形态。他以为从这个本质上他多年来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已看透了其中的人情世故。多年来,他一直在挣扎着,努力探索沙漠中的半虚幻世界。在开罗机场,他们把仪器设备装上飞机。在第二早上他们三个男人离开之前,她的丈夫将忙着检查那架蛾式飞机的巡逻路线。马多克斯到一个大使馆去拍电报,而他正打算到城里去喝一杯。通常他们在开罗的最后一顿晚餐,往往是先到葆琳太太的歌剧赌场,然后消失在帕夏饭店后面的街道。他要在夜晚来临之前离开,第二天早上才能爬进那辆卡车。于是他开车带她去城里。空气潮湿,加上这个时间的交通状况很差,车子开得很慢。“天气这么热,我想喝点儿啤酒,你想要吗?”“不,剩下的时间里我还得安排许多事呢,你可别见怪。”“那好吧,”她说,“我不想干涉你。”“我回来后再跟你喝一杯吧。”“三个星期后,对吗?”“差不多。”“我希望我也能去。”他没有答话。他们驶过布莱克桥后,交通状况变得更糟。道路上挤满了运货车和行人。他取道向南沿着尼罗河,驶向塞米拉米斯饭店,她住在那里,就在营地的对岸。“这次你要去找泽祖拉,是吗?”“这次我要找到它。”他还是老样子,开车的时候几乎不看她一眼,甚至当他们因车子引擎熄火而在一个地方待了五分钟时,他仍然这样。在饭店里,他特别客气。当他这样做时,她对他的喜欢便少了几分。他们都得假装礼貌优雅,这使她想到一只穿了衣服的狗。见他的鬼。要不是因为她的丈夫得和他一起工作,她才不要再见到他。他从车厢把她的行李拎出来,打算帮她扛进大厅去。“放这儿吧,我拿得动。”当她从乘客座上下来时,她背苦的上衣已经湿了。门口服务生想帮她拎行李,但是他说:‘‘不她想自己拿。”因此她对他的自以为是感到很生气。服务生灵开了。她转向他,他递给她一个袋子。她现在面对着他了。她笨拙地拎起两件沉重的行李。“再见,祝你好运。”“好的,我会照顾他们的,他们会平安无事的。”她点点头。她站在阴凉处,他则站在太阳下,仿佛不觉得阳光酷热。他走向她,靠得更近了,她几乎以为他就要拥抱她了。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向她伸出右臂,擦过她的颈间。他整个汗湿的前臂掠过了她的肌肤。“再见。”他走向那辆卡车。她现在仍能感觉到他的汗。他的手臂像是在模仿劈刀的姿势,而他的汗就像刀劈之后,流出的鲜血一样。她拎起一个垫子,把它放在大腿上,像是防御他的盾牌:“如果你和我做爱,我不会对此撒谎。如果我和你做爱,我也不会撒谎。”她把垫子挪到胸口,好像要让她那已经解放的部位感到窒息。“你最恨什么?”他问。“谎言,你呢?”“占有,”他说,“当你离开时,就把我忘了吧。”她的拳头挥向他,重重地打在他的颧骨上。她穿上衣服,离开了他。每天他都要回家,从镜子里看那块瘀青。他变得好奇了,不是对那块瘀青,而是对自己的脸感到好奇。他以前从未注意过那长长的眉毛,沙褐色的头发开始有些发白了。他已有好多年没有像这样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了。那是两道长眉毛。没有什么事能阻止他到她这来。当他不与马多克斯一起待在沙漠里,或不与伯曼待在阿拉伯的图书馆时,他就会在格罗皮公园和她碰面。格罗皮公园就位于一座受到充分灌溉的李子园旁。她最喜欢这里,她是个喜欢潮湿空气的女人,酷爱绿色的树篱和蕨类植物。他则觉得太多的绿色植物看起来像是嘉年华会。他们从格罗皮公园绕进了旧城。开罗南面的市场上很少有欧洲人会光顾。他房间里的墙壁贴满了地图。尽管他想把房间布置得更好,但还是摆脱不了基地的那种感觉。他们相拥而卧,躺在扇叶转动的阴影下。整个早上他都和伯曼在博物馆里工作,他们对照阿拉伯文本和欧洲史,试图发现它们的共鸣、巧合及名字的变化。他们从希罗多德追溯到克塔博。阿尔卡努兹的时代。有个在沙漠篷车里洗澡的女人名叫泽祖拉,那个地方后来就以此为名。而那儿也有扇叶缓缓转动。他们无拘无束的交流,回忆童年往事,诉说着疤痕的缘由和亲吻的方式。“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能够做你的情人?他会发疯的。”一份记载伤势的资料。各种瘀青的颜色,由明显的红褐色转为黄棕色。她端着盘子走过房间,把盘子盛的东西倒在一边,将盘子连同叉子向他的头丢去,血便从头发里流出来。叉子插进了他的肩膀。叉子留下的伤痕,连医生都以为是被狐狸咬的。他要向前和她拥抱时,还会先看看周围的动静。他要带着瘀青和扎着绷带的头,和她在大庭广众下见面,并对别人解释头的伤是搭出租车时,遇到紧急刹车,撞上窗户造成的。或者在前臂上擦上碘酒掩饰伤痕。马多克斯为他突然间常遇到意外而感到担心。他笨拙的解释使她暗自窃笑。也许他上了年纪了,也许他需要戴副眼镜,她丈夫一边说,一边用手肘轻推了马多克斯一下。也许他遇见了女人,她说。看,那不是被一个女人抓伤或咬伤的吗?“是蝎子。”他说。一张明信片,长方形的卡片上字迹整齐。在我一半的日子里,我不能忍受没有你。在另一半日子里,我又觉得无所谓。只要我能再次见到你。这与道德无关,而在于你能够忍受多少。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当她可以整夜和他待在一起时,他们会在拂晓前被城里三座清真寺尖塔里的钟声唤醒。他和她走过设在开罗南部和她家之间的市场。他们走在清晨清冷的空气里,美妙动听的宗教歌声像弓箭一般直人云霄。一座尖塔应和着另一座的歌声,仿佛是在传播着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木炭和大麻的气味浓浓地飘散在空气中。他们是圣城内的罪人。他用手臂扫落餐馆桌上的盘子和玻璃杯,希望待在城里的她,会抬头看看,寻找噪音的来源。当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是个一向独自来去沙漠和小镇之间,却从不感到.孤独的人。一个在沙漠里的男人会用双手捧着空虚,心里明白这对他来说比水还珍贵。他知道厄塔吉附近有一种植物,如果有人把它的心挖去,原来长着心的地方,便会流出具有草药疗效的汁液。每天早上他就可以从这棵植物上喝到相当分量的汁液。这种植物即使缺少了某个部分,也还能枝繁叶茂地活上一年。他躺在他的房间里,被四面墙上苍白无力的地图包围着。凯瑟琳不在他身边。他强烈地想要烧毁一切社会规则和所有的繁文缛节。他不再在乎她与别人在一起生活的事实。他只是想着她的纤细优美,她的风情妩媚。他向往那个时刻,他们之间心有灵犀,在心灵深处有一小块共同的天地,他们是如此不同,却又像合上的两张书页般亲密交融。他已经被她拆散了。而如果她带给他的是破碎的心灵,那么他又带给她什么呢?当她待在她生活圈的藩篱中,他待在她身边的人群中说着笑话时,自己却不笑。他抨击勘探史是不可理喻的疯狂行径——当他心情不好时就会这样。只有马多克斯了解他这种习惯。但是她根本不理睬他的目光。她对每一个人微笑,对房间的每一件东西微笑,她赞美插花,或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因而她在心里建立起双重的藩篱。但是现在她不能忍受她心里的这道藩篱。你也建立了你的藩篱,她对他说,所以我才建起了我的。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身上那耀人眼目的美丽令他不能自持。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堆着笑,回应每一个对她微笑的人,对他的笑话不置可否地露齿一笑。他继续对他们讲述一些危险的经历,而那些勘探故事是他们早巳熟悉的。他和她在格罗皮酒吧的大厅打过招呼以后,她就不再理睬他。他发疯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能继续控制她,他就会被她所控制。也许他会失去她,这是他能够接受的惟一方式。如果他们能彼此互相照顾,摆脱困境,那该有多好。而不是在彼此之间砌起一道藩篱,把彼此隔开。阳光照进他在开罗的房间,他的手无力地摊在希罗多德的笔记上,所有的精力都积聚在身体的其它部位,因而不断地写错字。他只是拿着钢笔潦草地在纸上乱画。他几乎写不出那些词语——“阳光”和“恋爱”。在这间套房里,仅有的光线是来自河水和河对岸沙漠的反光。光照在她的颈上、脚上和他喜欢的右臂的牛痘疤上。她赤裸裸地坐在床上,他张开的手滑过她满是汗水的肩头。这是我的肩膀,他想着,不是她丈夫的,这是我的。他们待在这河边的房间里,情人们往往像这样把身体的一部分许诺给对方。几小时之后,房里已经暗了下来,只有河水和沙漠的光亮。天上下起了一阵罕见的大雨,他们走到窗前,向窗外伸出手臂,让雨水尽情地冲刷着。他们对着街上短暂的暴雨大喊。“我们不要再相爱了,我们不要再相见了。”“我知道。”他说。这一夜她坚持要分手。她坐下来,用她可怕的良心盔甲把自己包裹起来。他无法穿透它,只有身体能贴近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要见面了。”“好。”“我想他会发疯的,你明白吗?”他什么也没说,放弃了拥抱她的念头。一个小时之后,他们走进雨后的夜,他们能听见不远处的大众音乐电影院传出留声机播放的歌声。因为天气热,电影院的窗户敞开着。他们必须在电影散场前离开,以免碰上她认识的人从电影院里面出来。他们待在圣徒大教堂附近的植物园里,那里长满了各种植物。她看见叶子上有一滴泪水,于是倾身向前,用舌头将它舔进嘴里。就像他做饭时切伤了手,她为他舔去伤口的血。鲜血、泪水……他觉得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流失了,只剩下一缕青烟。脑子里只在想未来的欲望和需要。他想说的不能说给这个女人听,她的坦荡像一种伤害,她的青春还没有衰败。他无法改变她,但这也是他最爱她的一点,她珍爱的浪漫情意仍得以安然地留存于这个真实世界中。除了这些特质之外,他知道这世界已没有秩序可言。她坚持要分手的那一夜是九月二十八日。树上的雨点已被月光蒸发了,没有任何冰冷的雨滴像泪水一样落在他脸上。那天他们在格罗皮公园分手。对面有亮光的窗子就是她的家,他已不再问她的丈夫是否在家。他看见他们上方一排排旅人蕉的掌叶,枝叶向外延伸交叠在一起。当她是他的情人时,她的头和秀发就是这样靠在他身上。他们没有吻,只有一次拥抱。他轻易地从她的怀抱里摆脱出来,走开,然后转身。她仍然站在那儿。他往回走了几步,离她只有几码远,然后用手指指着她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再也不会想你。” .他努力想强颜欢笑,她却觉得他的神色恐怖。她猛然转过头去,撞到了门柱上。他看见她碰伤了,注意到她脸部肌肉因疼痛而抽搐。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在她的坚持下。她的抽搐,她的痛苦,是偶然的,是刻意的。她将手放在太阳穴边。“你会的。”她说。她早已低声告诉过他了。从我们生命中的这一点开始,如果我们找不到我们的灵魂,就会失去它。这是怎么发生的?坠入情网却又被拆散。“我躺在她的臂弯里。我已经把她的衣袖卷到肩膀上,这样我就能看见她的牛痘疤痕了。我喜欢这个,我说。她手臂上这个白色的圆圈。我看见种牛痘的针在她的手臂上轻扎了一下,然后打进免疫血清,再离开她的手臂,让她的皮肤得到解脱。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她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在学校的体育馆里种牛痘。”6. 一架被埋葬的飞机他睁开眼睛,目光沿着长长的床铺,落到了坐在床脚的哈纳身上。她帮他擦洗之后,打开一支壶眼玻璃管,转向他,帮他打了一针吗啡。他像一个纸糊的人,无力地躺在床上。吗啡使他感到轻飘飘的。他乘上吗啡的小船,药性在他体内奔腾,带着他跨越时间和地理的限制,就像地图把世界压缩在一张平面的图纸上一样。“开罗的漫长下午。夜空如海,鹰群成行地飞翔,直到薄暮时分获得释放,它们才朝着沙漠边缘的太阳余晖盘旋而去。那情景就像一把种子迎风飞扬。“一九三六年的时候,在那座城里你什么都能买到……一条狗或一只小鸟,只要吹声口哨就来了。还有女人,她们的小拇指上捆着皮绳,你可以拴着她,穿过拥挤的市场。“开罗东北区是著名的神学院学生的院子,院子外面是汗阿尔卡里里市场。我们在狭窄的街道上方,向下俯视,看到猫儿待在波浪状的铁皮屋顶上,它们也正在打量下方十英尺处的街道和摊位。我们的房间居高临下。窗外可见清真寺的尖塔、小帆船和猫,不时还会传来扰人的喧嚣。她对我提起儿时的花园。她睡不着的时候,一字一句地对我描述她母亲的花园。我们的床挨着床。十二月的薄冰覆盖了鱼池。玫瑰花架会吱嗄作响。她会捉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放在血管汇流处,引导着它,把它放在她脖子上的凹处。“一九三七年三月,乌怀拿德。因为空气稀薄,马多克斯的脾气变得很暴躁。虽然只是在海拔一千五百英尺处,这样的高度也会使他感到不舒服。他毕竟是个在沙漠里生活的人,离开了位于索美塞得郡马斯顿马格纳村的老家后,改变了所有的习惯,因此海平面的高度可能会和常年的干燥—样,让他觉得较有亲切感。“‘马多克斯,女人颈子下面的那个凹处叫什么?在前面。这儿。那叫什么?它有正式的名称吗?那个凹处有没有你的拇指那么大?’马多克斯在正午的阳光下看了我一会儿。“‘振作点。’他小声地嘟哝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卡拉瓦焦对哈纳说,“有一个叫奥尔马希的匈牙利人,在战争期间为德国人工作。他随非洲军团飞行,但是他的重要性远不止于此。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他已经是伟大的沙漠勘探家之一。他知道每一处水坑,协助绘制了沙海的地图。他了解沙漠里的一切,他懂各种土语。这些事你熟悉吗?在两次大战之间的时间里,他经常在开罗附近从事考察:工作,其中之——就是寻找泽祖拉——湮没的绿洲。然后战争爆发了,他加入了德国人的行列。一九四一年,他成了间谍的向导,带领他们穿过沙漠,进入开罗。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认为这名病人不是个英国人。”“他当然是。格洛斯特郡的那些花床怎么解释?”“确切地说,这都是完善的背景。还记得两天前,当我们打算给那条狗取名字的时候吗?”“记得。”“他有什么建议?’’“他那天晚上看起来有些奇怪。”“他是很奇怪,因为我给他超过剂量的吗啡。你还记得那些名字吗?他大约提出了八个名字,其中五个显然是说着玩的。还有三个名字:西塞罗、泽祖拉、大利拉。”“那又怎样?”“‘塞罗’曾是个间谍的化名。英国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分。他原先是双面间谍,后来又变成三面间谍,他逃跑了。说到‘泽祖拉’,那就更复杂了。”“我知道‘泽祖拉’,他谈起过,他还常谈到花园。”“但是现在‘泽祖拉’多半已变成沙漠了,英国的花园正在凋零。他快死了。我认为楼上的那个人正是间谍的帮凶——奥尔马希。”他们在用麻布隔成的房间里,坐在老藤条吊篮上,互相对视着。卡拉瓦焦耸耸肩:“有可能。”“我认为他是个英国人。”她说,吸着两颊。当她在思索或考虑切身相关的问题时,常会这样。“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人,但是他不是个英国人。在战争初期,我在开罗工作——的黎波里轴心,隆美尔的蝴蝶梦间谍......”“‘蝴蝶梦间谍’是什么意思?”“一九四二年,在艾尔阿拉敏会战之前,德国人派了一个叫埃普尔的间谍到开罗。他用一本杜莫里埃的小说《蝴蝶梦》作为密码本,给隆美尔发送有关军队调动的情报。听着,这本书是英国情报人员的床头读物,连我都读过。”“你会读书?”“谢谢你,你真看得起我。有个男人奉隆美尔个人之命,引导埃普尔穿越沙漠进入开罗,那个人一路引导埃普尔从的黎波里直到开罗——他就是拉斯洛·奥尔马希伯爵。这段沙漠地带,曾被人认为是不能通行的。”“在二次大战之间,奥尔马希有些英国朋友,都是伟大的勘探家。但是当战争爆发时,他却投向了德国人。隆美尔请他带埃普尔穿越沙漠进入开罗,是因为如果搭飞机或用降落伞,目标太明显丁。他和那家伙一起穿越沙漠,把他送到尼罗河三角洲。”“对这件事你知道得很多。”“当时我驻扎在开罗,我们跟踪了他们。他从吉亚洛带领一队八人小组进入沙漠。他们得不断地把陷进沙里的卡车从沙丘中挖出来。他引导他们向乌怀拿德行进,那是一个花岗石高地,所以他们能从那里得到水,还能在山洞里栖身。这是半路上的一个点。三十年代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些里边有岩石壁画的山洞。但是盟军在那个高地活动,所以他不能用那儿的水井。他又制定出一个进入沙漠的计划。他们袭击英国的汽油库,在那里装满油箱。在哈尔加绿洲,他们换上英国军队的军装,车子挂上英军车牌。当他们被人从空中发现时,他们在河谷里藏了三天,毫无动静,在沙漠里被太阳烤得半死。”“他们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到达开罗。奥尔马希与埃普尔握手后,离开了他。我们就是在这儿失去了他的行踪。他独自一人回到沙漠。我们猜想他可能再度穿越沙漠,回到的黎波里,但那是他最后一次露面。英国人终于抓住了埃普尔,用蝴蝶梦密码把关于艾尔阿拉敏的假情报发给了隆美尔。”“我还是不相信,大卫。”“那个在开罗帮助英国人抓到埃普尔的人名叫参孙。”“大利拉。”“对。”“也许他就是参孙。”“我也这么想。他和奥尔马希很像,也是热爱沙漠的人。他在黎凡特度过童年,因而懂贝都因语。奥尔马希有个特点,就是他会驾驶飞机,而我们所谈论的是个坠机事件的幸存者。这儿的这个人,被烧得认不出来了,他在比瑟最终落到英国军队手里,他可以冒充英国人而逃之天天。奥尔马希是在英国受教育。在开罗,他被认为是英国间谍。”她坐在藤条吊篮上看着卡拉瓦焦。她说:“我想我们应该随他去吧,他属于哪一方并不重要,不是吗?”卡拉瓦焦说:“我想再和他多谈谈,给他多打点儿吗啡,让他把真话说出来。你和我一起做。你明白吗?看看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大利拉,泽祖拉。你得给他注射那种药剂。”“不,大卫,你太固执了。他是谁并不重要,战争已经结束了。”“我要这么做。我要调一杯布朗普顿鸡尾酒,吗啡加酒精。这是他们在伦敦的布郎普顿医院为癌症病人发明的。别担心,这不会要他的命的。它很快就会被人体吸收。我可以用我们现有的药品,把它们混在一起,给他喝下去,再用纯吗啡把他救醒。”她看着他,双眼炯炯有神地微笑着。在战争末期,卡拉瓦焦成了为数众多的吗啡盗窃者之一。他到这儿几个小时,便嗅出了药品的存量。用药管装着的吗啡成了他的目标。像玩具牙膏的小管子,她第一次看到药管时曾这么想,并发现它们十分有趣。卡拉瓦焦每天带着两、三支,放在口袋里,需要时注射进自己的肌肉。她有次碰巧撞见他因为注射过量而呕吐,蹲在别墅的黑暗角落里颤抖。他抬眼看她的时候,几乎认不出她来。她想和他谈谈,但他只是回瞪着她。他已经找到了那个金属药箱,天晓得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他竟把它撬开了。有一次,工兵被铁门弄破了手掌,卡拉瓦焦用牙咬开玻璃管,还没等基普搞清那是什么,就吸出一口吗啡,吐在他棕色的手上。基普一把推开他,愤怒地瞪着他。“别碰他,他是我的病人。”“我不会害他的,吗啡和酒精能够消除痛苦。”(3CC布朗普顿鸡尾酒。下午三点钟。)卡拉瓦焦从英国病人手里把那本书抽出来。“当你在沙漠坠落的时候……你正从哪里飞来?”“我正好离开基尔夫·克尔比尔,我去那儿接个人。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底。”“在战争时期?那时大家很可能都离开那里了。”“是的,那儿全是军队。”“基尔夫·克尔比尔。”“是的。”“它在哪儿?”“给我那本吉卜林的书……这儿。”《吉姆)的卷首扉页上有一幅地图,上面标明了那个男孩和圣者所走的那条路。它只是画出了印度的一部分——较黑的一片是阿富汗,山腰上横卧着喀什米尔。他伸出黑色的手,在地图上滑动,沿着努米河直到纬度二十三度三十分人海。他的手指继续向西滑了七英寸,滑出了地图,滑到他的胸口上,指着他的肋骨。“这儿。基尔夫·克尔比尔,就在北回归线北面。在埃及——利比亚的交界线上。”“一九四二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刚从开罗旅行回来,驾车行驶在交战双方之间,凭着记忆,找到战前贮藏的汽油和水,朝着乌怀拿德开去。我独自一人行事容易得多了。出了基尔夫·克尔比尔几英里远,卡车爆炸了,我本能地翻身滚进了沙漠,免得碰到火花。在沙漠,人们总是很怕火。“卡车爆炸了,也许有人蓄意破坏。在贝都因人中有很多间谍,他们的大篷车像城市一样,不论去到何处,都会带着香料、房间和政府顾问(间谍)。在战争中的那些日子里,德国人和英国人都混进了贝都因人当中。“离开了卡车,我开始朝着乌怀拿德的方向走去。我知道那儿埋藏着一架飞机。”“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架被埋藏的飞机?”“马多克斯早先有一架老飞机,他已经装上了必要的配件——惟一的特别之处在于驾驶舱的密闭防风罩,这对沙漠飞行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在沙漠里共事的时候,他已教会了我飞行,我们俩在这架绑着绳索的玩意儿周围转着,思索着这玩意儿如何在风中盘旋、转向。“当杰弗里·克利夫顿的飞机——鲁珀特——飞来时,马多克斯的老飞机就被留在了原地。用防水帆布盖起来,固定在乌怀拿德东北面的一个洼地里。此后几年,沙子覆盖了它。我们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它是沙漠的另一个受害者。几个月后,我们经过了东北部的峡谷,但已无法看到它的轮廓。当时我们便搭着杰弗里·克利夫顿的飞机——它比马多克斯那架要年轻十岁——继续办我们的事。”“于是你就向乌怀拿德走去?”“是的,走了四夜。我已经把那个人留在开罗,回到了沙漠,到处都在打仗。突然那儿出现了一些“队伍”——伯曼的队伍,巴格诺尔德的队伍,斯莱廷,帕塞斯的队伍。他们曾多次相互支援,现在已经各自有自己的阵营了。“我向乌怀拿德走去。我大约在正午的时候到达那里,爬进那座高地的岩洞,在那口叫爱因·杜阿的水井上方。”“卡拉瓦焦认为他知道你是谁!”哈纳说。床上的那个男人没有说话。“他说你不是英国人。他曾在开罗附近从事情报工作,在意大利也干过一段时间——直到他被俘。我们家在战前就认识卡拉瓦焦。他曾是个小偷。他相信‘东西的流动’。那些小偷是收藏者,就像你所蔑视的某些勘探家一样,就像一些有女人的男人,或是一些有男人的女人一样。但是卡拉瓦焦不是那样的。他太好奇又太慷慨,所以不能成为一名成功的小偷——他偷的东西有一半不会带回家。他认为你不是英国人。”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看到他无动于衷。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用心听她说话。他的思绪已飞到了远方,就像艾灵顿公爵演奏《孤寂)时,脸上所流露出的沉思神情。她沉默了下来。他到达了那口叫爱因·杜阿的水井。他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把它们泡进井里,接着把他的头,然后是他瘦弱的身体浸入蓝色的水中。经过四夜的跋涉,他的四肢已疲惫不堪。他把衣服摊开,晒在岩石上,爬到更高处,爬进卵石堆里,爬出沙漠。现在是一九四二年,在一片广阔的战场上,他赤裸裸地走进黑暗的山洞里。他身处于那些他早年发现的熟悉的岩画中。长颈鹿、牛、羊、一个戴着羽毛头饰的人举起手臂。有几幅明白表现出人们游泳的姿态。伯曼的观点是对的,古代湖泊的确存在。他再往里走,走进冰冷的游泳者洞穴,他把她留在那儿。她还在那儿。她自己爬进了一个角落,用降落伞布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他承诺过会回到她身边。他自己倒很愿意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洞里,与困在岩壁中的泳者为伴。伯曼曾告诉过他,在亚洲的花园里,你可以看着岩石来想象流水,你可以凝视一片静止的湖面,相信它具有岩石坚硬。但是她是在花园里长大的那种女人,在潮湿的空气里,和那些类似“凉亭”、“刺猥”的字眼一起长大的。她对沙漠的激情是暂时的。她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爱上沙漠的严酷,因为她想了解他在沙漠的孤寂中所得到的自在。她更喜欢在雨中,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湿润里。在开罗的那个雨夜里,她从他的窗子里爬进来,穿上湿衣服,是为了享受那一份潮湿,就像她喜欢家庭传统和礼仪庆典一样。就像以前背熟的诗歌一样,她会痛恨默默无闻而死的。对她来说,祖先的影响在她身上清晰可见,而他却恰恰相反,已经抹去了出身的烙印。她对他的爱使他感到惊喜,尽管他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但她仍然爱他。“她仰面躺着,那姿态像中世纪的死人。“我光着身子走近她,就像在开罗南部的房间里那样,想脱去她的衣服,想再爱她一次。“我做的事有什么可怕呢?难道我们不能原谅情人的一切吗?我们原谅自私、情欲和狡诈。只要我们愿意,你可以和一位断了手臂的女人或发烧的女人做爱。她有一次舔我手上伤口的血,就像我品尝和咽下她的体液一样。有一些欧洲人的用语,你也许永远无法贴切地翻译成另一种语言。Felhomaly。坟墓的黄昏,在生与死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我将沉睡的她抱起,她身上像蜘蛛网一样包得紧紧地。我扯乱了一切。“我抱着她走到了太阳底下,我穿上了衣服。炽热的岩石已经把我的衣服烤得又干又硬。“我把手拱成鞍形,让她躺在上面。我一进入沙漠,就把她转过身来,让她的身体靠在我的肩上。我感觉到她身体的轻盈。我曾像这样拥她人怀,在我的房间里,她的身体像扇子一样张开,绕着我旋转——她的手臂向外伸展,手指张开像海星一样。 .“我们就这样向着埋着飞机的东北部山谷走去——我不需要地图。我从翻了的卡车上扛了一箱汽油下来,一路上一直带着,因为在三年前,飞机的汽油已经用完了。”“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受伤了。一九三九年,她丈夫的飞机坠毁了。那是她丈夫设计的一起自杀……谋杀计划,要我们三人同归于尽。我们那时其实已经分手了。我猜想我们的事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然而她受的伤太重,不能跟你走。”“是的,对我来说,救她的惟一机会是试试独自去寻找帮助。”在岩洞里,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分离与愤怒之后,他们再次以情人的身份相聚和互诉衷曲,抛开那些他们从不相信的社会法制的约束。在植物繁茂的花园里时,她把头撞在门柱上,以表明她的决心和愤怒。她太骄傲,不愿只当他的情人,不愿被当作秘密。她要活得正大光明。他转过身,伸出手指指着她:“我不会想你的。”“你会的。”在他们分手的这几个月里,他变得痛苦而又自负。他躲着她。他不能忍受她看见他时所表现的平静。他打电话到她家和她的丈夫说话时,可以听见她的笑声。她那所向披靡的魅力,可以使每一个人动心。这正是他曾为她倾心的原因。现在他什么也不相信了。他怀疑她是另有情人才抛弃他的。在他的眼里,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对别人承诺的暗号。她有一次在大厅里抓住朗德尔甲克的前襟,摇晃着,当他嘟哝着什么的时候,她冲着他大笑。于是他花了两天时间跟踪那个无辜的政府助理,观察他们之间是否有更深的关系。他怀疑她最后保留的一点亲昵。她的心是向着他,还是不向着他?她的心已不向着他了。甚至当她试探性地对他微笑时,他也不能忍受。如果她递给他一杯饮料,他是不会喝的。如果在餐桌上,她指着碗里漂浮着的一朵尼罗河莲花,他也不会看上一眼。又一朵该死的花。她有了一群新朋友,把他和她丈夫都疏远了。没有人回到她丈夫身边。他对于爱和人性太了解了。他把浅棕色的烟纸贴在《历史》的章节里,遮盖住记录着他不感兴趣的战争的内容。他把她反对他的论点都写下来,贴进这本书里——只给自己留下那个目击者,那个听众,那个“他”的声音。在战争最后的日子里,他最后一次到基尔夫·克尔比尔去,清理基地的帐篷。她丈夫会来接他。他和她都曾爱着她的丈夫,直到他们开始相爱。杰弗里·克利夫顿在约定的日子飞到乌怀拿德去接他,飞机飞得很低,飞机的尾流震得刺槐树丛落叶纷飞。蛾式飞机低旋着直向洼地冲来,此时,他正站在高处的悬崖边,挥舞着蓝色的防水帆布打信号。然而那架飞机向下盘旋着向他直冲过来,—接着坠落在五十码开外的地上,一条蓝色的烟柱从起落架下散开来。没有着火。杰弗里·克利夫顿发疯了,要把他们都杀死。杀死他自己和他的妻子——而他也因而无法离开沙漠。但她并没有死。他把她的身体拽出来,把她从一堆飞机残骸里拉出来,她丈夫死前紧紧抓住她。“你有多恨我,竟要这样对我?”她在游泳者洞穴里,忍着伤痛轻声地对他说。手腕摔碎了,肋骨也摔断了。“你这样残忍地对待我,而那时我丈夫正在怀疑你。我现在还是恨你——你只会逃避现实,只会躲进沙漠和酒吧里。”“是你在格罗皮公园离开我的。”“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因为你说你丈夫会发疯。的确,他是发疯了。”“没过多久。我在他疯之前就发疯了,你毁了我的一切。吻我,好吗?别再禁锢你自己了,叫着我的名字,吻我吧。”他们的身体在香水味和汗味中相遇了,他们发疯地纠缠在一起,试图用舌头和牙齿撕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薄膜,他们可以把彼此的灵魂揪出对方的躯体。现在她手臂上的滑石粉已退掉了,大腿的玫瑰香水也已散去。“你认为自己反对崇拜偶像,但你不是的,对于你无法拥有的,你只是逃避,或转移自己的注意。如果你在一件事上失败了,你就拿另一件事当寄托,没有任何事能改变你。你到底有多少女人?我离开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你。你站在屋里时,有时是那么漠然,有时又那么沉默,好像只要暴露一点你的个性,就是对你自己最大的背叛。”“我们在游泳者洞穴里聊着。我们离安全的库法只有两纬度的距离。”他停了下来,伸出手。卡拉瓦焦放了一片吗啡药片在他黑色的手掌里,他把它放进黑色的嘴里,吞了下去。“我穿过干涸的湖床向库法绿洲走去,除了一件长袍,什么也没带,我用它抵御白天的酷热和夜晚的寒冷,我把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她。三年后,一九四二年,我和她一起向埋藏在那里的飞机走去。我背着她的身体,好像那是骑士的盔甲。“在沙漠里,救生的工具都在地下,包括史前穴居人的洞穴、深植在沙土中的植物所贮藏的水分、武器和飞机。在经度二十五度,纬度二十三度,我朝着防水帆布挖下去,马多克斯的飞机逐渐出现在我眼前。那时正是夜里,即使是在冰冷的夜风中,我仍是汗涔涔的。我提着油灯走到她身边,在她打盹的身影旁坐了一会儿。两个情人待在沙漠里——顶着星光或月光,我已不记得了。除了这儿,到处都是战争。“飞机从沙子里被挖出来了。.食物早就没了,我很虚弱。帆布太重了,我挖不出来,只好把它割断。“早晨,睡了两个小时之后,我把她抱进了驾驶舱。我启动发动机,而它转动起来了。我们的飞机启动了,一会儿便歪歪扭扭地飞向天空。年代太久了。”声音停住了,烧伤的男人眼睛凝视着前方,沉浸在吗啡的虚幻中。那架飞机此刻正在他眼里,它随着低沉的声音勉强地飞离地面,但突然,发动机停止了转动,好像少了什么零件。裹在她身上的布在驾驶舱嘈杂的声音中展开。他在沉寂中走了好几天,对一切声音都感到害怕。他低下头,看见汽油洒落在他的膝盖上。树枝从她的衣服上掉下来,那是刺槐和骨头。他离地面有多高?他离天空有多远?起落架擦到了树顶,他把它向上转动。汽油流到了座位上,她的身体跌在汽油上。电线短路引起了火花,她膝上的细树枝着了火。他又把她放回他身边的座位上。他用手用力推驾驶舱的玻璃,但它动也不动。他猛击那玻璃,玻璃裂开了,最后被打碎了。汽油和火蔓延得到处都是。他离天空有多远?她倒下了——刺槐树的树叶、树枝都堆积在他的手臂周围,散成一片。空气进来之后,开始看不见四肢了。他的舌头上有一股吗啡的味道。卡拉瓦焦的身影映在他黑潮—般的瞳孔里。他像井里一个装满了水的水桶,忽上忽下。他满脸是血,驾驶着一架烂飞机。因为速度太快,罩在机翼上的帆布被撕破了,它们是堆腐肉。那树在后面多远的地方?多久以前?他从油中抬起腿,但它们竟是那样沉重。他没办法再抬起它们了。突然间,他老了,厌倦了没有她的生活。他不能再躺进她的怀里,在他睡觉的时候,相信她会整天整夜地守护着他。没有人了。他不是因为沙漠而精疲力竭,而是因为孤独。马多克斯走了。那女人变成了树叶和细枝。碎裂的玻璃迎向天空,像一道钳夹。他钻进被油浸湿的降落伞的吊带,身体倒悬着,避开了碎玻璃,强劲的风又把他抛回去。然后他的腿从所有羁绊中挣脱出来,他在空中了,身上发着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光,直至他明白他身上着了火。哈纳能够听到从英国病人房里传来的声音,她站在走廊上,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怎么样?”“太棒了!”“现在该我了。”“啊哈!好极了,好极了。”这是最伟大的发明。一个非凡的发现,年轻人。她走进去,看见基普和英国病人正拿着一罐炼乳转来转去。英国人吸了口炼乳,然后放下罐子,口里咀嚼着那浓厚的滋味。他面对着基普,基普似乎因为没有喝到炼乳而感到很不高兴。基普瞄了哈纳一眼,在床边犹豫不决,弹了好几次手指,决定从那张黑脸前把罐子拿开。“我们发现了一种共同的乐趣,这个男孩和我。我在埃及的旅行中得到乐趣,他在印度得到乐趣。”“你吃过炼乳三明治吗?”工兵问道。哈纳的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基普盯着那个罐子看了一会儿。“我再去拿一罐来。”他说着便离开了房间。哈纳看着床上的那个男人。“基普和我都是浪迹天涯的人——生在一个地方,却选择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一辈子挣扎着想回去,又挣扎着离开。基普还没明白这点。那就是我们在一起相处得那么好的原因。”在厨房里,基普用刺刀在一罐新的炼乳上戳了两个洞。他发现这把刺刀现在常用来干这个。他又跑回楼上的卧室。“你一定是在别的地方长大的,”基普说,“英国人不会那样吸炼乳。”“我在沙漠里住了几年,学会了那儿的一切。我所经历的重要事情都发生在沙漠里。”英国病人对哈纳微微一笑。“一个喂我吃吗啡,一个喂我吃炼乳。我们也许发现了一种平衡的饮食。”他转向基普。“你当工兵多久了?”“五年。大多待在伦敦,然后在意大利,在处理未爆炸炸弹的部队里。”“你的老师是谁?”“是伍尔沃思的一个英国人,人们认为他是个行为古怪的人。”“那是最好的老师,想必他一定是瑟福克爵士。你见过莫登小姐吗?”“见过。”他们谁也没试着要让哈纳在他们的交谈中感到自在。但是她想知道关于他老师的事,想听听他会怎样描述他。“他是什么样人,基普?”“他在科学研究所工作,是一个实验小队的负责人,莫登小姐是他的秘书,经常待在他身边,而他的司机是弗雷德·哈茨先生。当他在研究炸弹的时候,莫登小姐会把他口授的东西记录下来,同时哈茨先生会在一旁帮忙递工具。他是个杰出的人物。他们被称做铁三角。一九四一年在厄里斯,他们三个被炸死了。”哈纳看着基普斜倚在墙上,抬起一双脚,靴底抵着墙上画的一丛灌木。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有些人在她的怀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安吉亚里的小镇里,她抬起活着的人,发现他们正被虫子所噬咬。在奥托纳,她曾经拿着香烟让没有双臂的人抽。什么也不能阻止她。她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同时也悄悄地把个人感情隐藏起来。许多护士在战争中变成情绪激动的粗俗女仆,她们身上的制服发黄了,染上鲜血,缝着人骨做的纽扣。她看着基普把头靠在墙上,她已熟悉他脸上的淡然神色。她能读懂它。7.就地拆除英国韦斯特伯里 一九四○年基普·辛格站在马背上放马鞍的位置。刚开始他只是站在马背上,停顿了一下,向着那些虽然看不到,但是知道正在注视着他的人挥挥手。瑟福克爵士透过双筒望远镜,看到这个年轻人伸直双臂挥动着。然后他跳下来,走下韦斯特伯里那座已与山陵融为一体的巨大白垩马雕像。此刻他的身影是黑色的。背景衬得他的皮肤和卡其军服更黑了,如果双筒望远镜的焦距准确的话,瑟福克爵士会看到基普·辛格肩膀上细线般的深红色勋带,那是工兵部队的标志。在他们眼中,他好像正大步从一张剪成动物形状的地图上走下来一样。但是基普·辛格从斜坡上走下来时,只知道他的皮靴正踩着粗糙的白垩路。莫登小姐在他身后,也正慢慢地从小山上下来,肩上背着个小背包,手上则拿着一把雨伞支撑着自己。她在离马十英尺的地方停住了,她打开伞,坐在伞的阴影下,接着翻开了笔记本。“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问道。“是的,听得很清楚。”她在裙子上擦去手上的白垩粉,扶正眼镜。她望向远方,然后像基普·辛格那样对那些她看不见的人挥手。基普·辛格喜欢她。实际上她是他到英国后第一次认真交谈过的英国女人。基普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伍尔沃思的军营里。在那儿的三个月里,他只遇到过其他的印度人和英国军官。海陆空军贩卖部的女人会回答你的问题,但是和这类女人最多只能谈个两、三句。基普在家里排行第二。大儿子要去当兵,二儿子会成为医生,老三应该做商人,这是他们家的传统。但是这场战争使一切都改变了。他参加了一个锡克兵团,然后被送到英国。到伦敦后的最初几个月,他自愿加入一个工兵部队。建立这支部队是为了对付延迟爆炸和未爆炸的炸弹。一九三九年上级的决定过于天真:“处理未爆炸的炸弹被视为内政部的责任,他们同意由防空警备员和警察共同承担收集炸弹的工作,并将未爆炸的炸弹运送到合适的地方销毁,在那儿,军方有责任进行引爆它们的工作。”直到一九四○年,陆军部才接管了拆弹工作,接着又把它转交给皇家工兵部队。他们成立了二十五个拆弹小组,但是缺乏专业设备、所配备的只有锤子、凿子和修路的工具——那儿没有专家。炸弹由以下部分组成:1.炸弹壳。2.引信。3.起爆器。4.炸药。5.外部装置——尾翼、挂弹架、挂环等等。由飞机投掷到英国的百分之八十的炸弹是薄壳的通用炸弹,约从一百磅到一千磅。两千磅的炸弹叫“赫尔曼”或“以扫”,四千磅的炸弹叫“撒旦”。在经过一整天的训练之后,基普常常手里还拿着图表就睡着了。梦中他恍惚走进一个圆筒组成的迷宫,旁边并放着苦味酸、起爆器和电容器。他就这样走下去,直到来到了位于主体深处的引信。然后,他突然醒过来。当一颗炸弹命中目标时,撞击引起的震动会触发并点着引信,火星传至起爆器,引爆季戊炸药的封蜡。于是就点燃了苦味酸,转而使黄色炸药的主要成分——阿马图炸药和铝化剂火药——爆炸。从震动到爆炸的全部过程只有百万分之一秒。那些从低空投下的炸弹是最危险的,它们着地后经碰撞才爆炸。这些未爆炸的炸弹埋在城市和田野里,一直潜伏在那里,直到受了震动才一触即发。农夫棍子的碰触,或汽车轮子的轻轧,网球弹到弹壳上等等,它们都会爆炸。基普和其他志愿者们坐着货车到了伍尔沃思的研究部。此时未爆弹的数目还不算多,可是拆弹小组的伤亡却已高得惊人。一九四○年,法国沦陷了,英国遭到围困,情况变得更糟了。到了八月,闪击战开始了,在一个月之内,有两千五百枚未爆弹要拆除,—道路被封锁了,工厂关了门。到了九月,未爆弹的数目达到三千七百枚。虽然新成立了一百个拆弹小组,但是仍然没有人懂得那种炸弹是怎样运作的。进入这些小队的人大概只能活十个星期。“这是拆弹组的英雄时代,表现个人英勇行为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由于情况紧急,加上缺乏知识和设备,人们不得不冒极大的危险……不管怎样,在这英雄的时代,从事此举的人成了无名英雄,因为他们的英勇行为必须保密而不能公开于众。媒体显然不该发表拆弹的报道,因为那样可能有助于敌人估计我们拆除这些武器的能力。”在开往韦斯特伯里的小汽车里,基普·辛格和哈茨先生坐在前座,莫登小姐和瑟福克爵士坐在后座。黄褐色的汉布尔是名牌车,挡泥板上涂着鲜明的红色标志——和所有巡迥的拆弹组一样——夜晚左车灯上亮着一个蓝色的滤光器。两天前,有个人走近白垩高地上那匹著名的白垩马雕像时,被炸死了。工兵们到达出事地点时,发现那永垂史册的地点还埋着另一枚炸弹——在巨大的韦斯特伯里白垩马雕像腹部。韦斯特伯里白垩马是一七七八年出现在白垩山上的。在事件发生后不久,白垩高地所有的白垩马雕像——总共有七个——都被罩上了伪装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保护它们不受伤害,而是防止敌机轰炸英国时,利用它们作为明显的地标。在后座上,瑟福克爵士谈着知更鸟从欧洲战区迁徒、拆除炸弹的历史和德艾郡的奶油。他向年轻的锡克教徒介绍英国的风俗习惯,好像它是最近才被发现似的。虽然他是显赫的瑟福克爵士,但却住在德文郡,直到战争爆发。他最喜欢做的事是研究《洛娜·杜恩》和怎样从历史及地理的角度验证这部小说。冬季,他大多在布兰登和波洛克的乡村悠闲地度过,他已经使有关当局确信埃克斯穆尔高地是进行拆弹技术训练的理想场所。他手下有十二个人——都是从各个部队里选拔出来的工兵,基普是其中之一。他们大多数时间驻扎在伦敦李奇蒙公园,接受新的操作方法训练,或在未爆弹上实际操作。小鹿就在他们身边游荡。到了周末,他们就前往埃克斯穆尔高地,继续训练一整天,然后,瑟福克爵士开车带他们去一座教堂,那儿是洛娜·杜恩在婚礼中被击倒的地方。“不是从这扇窗户,便是从那个后门——子弹正好射到教堂走道上,射中她的肩膀。事实上,真是绝妙的一射——尽管这应该受到严斥。那个恶棍被迫到沼泽里,他身上的肉被撕下来。”对于基普来说,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他熟稔的印度寓言一般。瑟福克爵士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女飞行员,她恨这个社会,却喜欢瑟福克爵士。他们一起去射击。她住在康蒂斯布雷崖上的一座小屋里,能够俯视布里斯托海峡。他们驾车经过每一个村庄时,瑟福克爵士都会为他们介绍那儿的趣事。“这儿卖的黑刺李手杖最好。”他的口气就好像基普想穿着军装、包着头巾走进都铎王朝的街角小店,与店主聊一聊手杖。普基后来告诉哈纳,瑟福克爵士是最好的英国人。如果没有战争,他根本不会离开康蒂斯布雷的家庭农庄,放弃隐居生活。他在农庄里喝得烂醉,与后面洗衣房里的苍蝇为伴。他五十岁了,虽然已婚,但个性像单身汉,每天走到悬崖上去,看望他的飞行员朋友。他喜欢修理东西——旧洗衣盆、发电机和水轮带动的烤肉铁叉。他还帮助飞行员斯威夫特小姐搜集获獾的生活习性资料。在开车去韦斯特伯里白垩马雕像的途中,可以听到许多轶事传闻。甚至在战争时期,他也知道在哪儿停下来喝口茶最好。他冲进帕美勒的茶室。他的手臂因一次意外受了伤,正用吊腕带吊着。他率领着他的家庭——秘书、私人司机和工兵——好像他们是他的孩子一样。投有人知道瑟福克爵士是怎样说服未爆弹委员会允许他成立他的拆弹试验小组的,但是从他富于创造的背景来看,他也许比别人更有资格。他是个自学成功的人,他相信他的头脑能洞悉任何发明背后的动机和精髓。他发明了一种有口袋的衬衣,可以让工兵在拆弹时有个放置引信的地方。他们边喝茶,边等着烤饼上来,讨论着就地拆除炸弹引信的方案。“我相信你,基普·辛格先生,你是知道的,对吗?”“是的,先生。”基普崇拜他。他一直认为,瑟福克爵士是他在英国所遇见的第一位真正的绅士。“我相信你会做得像我一样好,莫登小姐会和你一起作记录,哈茨先生要离你远些。如果你需要更多的设备或力量,只要吹响那个警用口哨,他就会去帮你。他不会给你什么建议,但他很内行。如果他没照你的话做,就表示他不同意你的做法,而我会采纳他的建议。但是由你在现场全权处理。这是我的手枪——现在的引信也许更先进了,可是谁知道呢,你也许会有好运气。”瑟福克爵士在暗示一件使他声名大噪的事。他发明了一种对付延迟爆炸的炸弹引信的办法,就是拔出左轮手枪,对着引信头开一枪,这样就能使定时器停止了。后来由于德国人使用了一种新的引信,而必须放弃这种方法,因为这种新的引信上部是雷管,不是定时装置。瑟福克爵士对他以朋友相待,基普永远不会忘记这点。迄今为止,战争期间他大半追随着瑟福克,这位大人从来没有走出过英国,战后也不打算走出康蒂斯布雷。基普初到英国时,谁也不认识,这儿离他在旁遮普的家太远了。他已经二十一岁了。除了士兵之外,他没有遇到过其他人。所以当他看到拆弹试验小组招募志愿者时,虽然听到别的工兵说瑟福克爵士是个疯子,他仍然下定决心,要在战争中把握时机,抓住这个在一生中追随一位名人或英雄的大好机会。在申请者中,基普·辛格是惟一的印度人,而瑟福克爵士来晚了。他们十五个人被带到一间书房里,秘书请他们在那里等着。她坐在桌边,抄着名单,此刻,士兵们正在拿面试和测验开着玩笑。他谁也不认识。他走到墙边,盯着一个气压计看,大概想摸摸它,但却又把手缩了回来,只是把脸贴近了些。干燥转晴朗转暴风雨——他喃喃自语着刚学的英语发音:“‘刚’燥、‘干’燥。”他回头看看其他人,小心翼翼地扫视这个房间。他的目光与那个中年秘书相遇,她严厉地看看他——一个印度男孩。他微微一笑,向书架走去,还是什么也没碰。他把鼻子凑进一本书,书名是《雷蒙德,或生与死》,作者是奥利弗·霍奇爵士。他又找到另一本类似的书名《皮尔,或模棱两可》,他回头又遇到了那个女人的目光。他觉得有一种罪恶感,好像他把书放进了口袋里一样。也许她以前从未见过包头巾的人吧。英国人!他们只希望你为他们打仗,却不想和你交谈。他们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到了热情的瑟福克爵士,他帮每个想喝酒的人斟酒,对应试者所说的笑话报以大笑。下午,他们都进行了一次奇怪的考试——在没有事先得知机器用途的情形下,重新组装一组机器。考试时间是两个小时,但是只要组装完毕,马上就可以离开。基普很快就考完了,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利用那些配件,拼凑别的玩意儿。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种族的关系,他应该很容易被录取的。他来自一个国家,在那儿,数学和机械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才能。汽车从来不会被销毁——汽车零件往往被送到另外一个村庄,改装成缝纫机和水泵。福特车的后座重新装饰以后,变成了沙发。大部分村人很可能手拿着扳手和螺丝起子,而很少握着铅笔。一辆汽车上互不相关的零件经拼凑之后,可以变成一个老爷钟,或灌溉滑轮,或使办公椅旋转的机械装置。医治机械毛病的办法不胜枚举。村子里的人冷却一部过热的汽车,不是用新的橡皮水管,而是舀一勺牛粪,把它轻拍在冷凝器上。他在英国看到的多余的零件,足够印度大陆使用两百年。他是瑟福克爵士选中的三名招募者之一。这个没和他说过话的人(也没和他笑过,因为他没有说过什么笑话)穿过房间,把他的手放在基普的肩上。后来他才知道那位严厉的秘书是莫登小姐,她托着个盘子急忙走进来,上面放着两杯雪利酒,她递了一杯给瑟福克爵士,然后对基普说:“我知道你不喝酒。”她拿起另一个杯子,对他举杯:“恭喜你,你的考试成绩棒极了,虽然我在考试前就知道你会被选中。”“莫登小姐知人善任。她的鼻子能嗅出卓越的才能和良好的性格。”“性格,先生?”“是的,当然,它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但我们毕竟将一起共事。我们这里就像个家庭,在吃中饭之前,莫登小姐已经选中了你。”“我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对你使眼色,基普·辛格先生。”瑟福克爵士又把他的手放在基普的肩膀上,把他带到窗前。“我想我们要到下礼拜中才开始,我会有几个小组到家庭农庄来。我们在德文郡学习知识、相互了解。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乘汉布尔车到德文郡去。”就这样他人选了,从战争机器的混乱中解脱出来。在国外待了一年,基普步人了一个家庭。他仿佛是个回头的浪子,重新回到餐桌边,与家人尽情谈笑。他们行驶在能俯瞰布里斯托海峡的海边公路上,穿过索美塞得郡的边界,进入德文郡。哈茨先生转入一条狭窄的海边小径,路旁长满了石南属植物和杜鹃花,天边映着一抹暗红色的晚霞。这条车道有三英里长。除了瑟福克、莫登和哈茨三人外,这个组还有另外六名工兵。每到周末,他们会在小石室周围的原野散心。莫登小姐、瑟福克爵士和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女飞行员,在周末晚上一起用餐。斯威夫特小姐告诉基普,她曾想在印度的空中翱翔。从营房里搬出来后,基普对他所在的位置一无所知。天花板上挂着一份卷轴式的地图。一天早上,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把地图拉到地上。“(康蒂斯布雷和周围地区地图)。由R·福斯应詹姆斯·哈利迪先生之请求而绘制。”“应请求而绘……”他开始喜欢英国人了。晚上他和哈纳在帐篷里时,他给她讲述了在厄里斯的那场爆炸。当瑟福克爵土试图拆除一枚二百五十公斤重的炸弹时,它爆炸了。在这场事故中同时死去的还有弗雷德·哈茨先生、莫登小姐和瑟福克爵土正在训练的四名工兵。那是一九四一年五月的事。基普在瑟福克的小组里待了一年。事情发生当天,他正在伦敦与布莱克中尉一起工作,在“大象与城堡区”清理一枚撒旦炸弹。他们一起拆除了四千磅炸弹的引信,两人都累坏了。他记得他干到一半的时候,抬头看见几个拆弹军官正指着他的方向,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他们又找到了一枚炸弹。当时已过了晚上十点,他累得要命。又有另一枚炸弹在等着他去拆除了,他转头又投入了工作。他们完成了撒旦的拆除工作后,他为了要节省时间,走到一位军官身边,那人正转过身,好像要离开的样子。“好吗,那枚炸弹在哪里?”那人拉住他的右手,他知道出事了。布莱克中尉在他身后,那位军官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布莱克中尉把双手放在基普的肩上,紧紧地拥抱着他。他开车去厄里斯。他已经猜出那位军官犹豫再三想请求他做的事了。他知道这个人到这儿来不仅仅是为了告知瑟福克等人的死讯。毕竟,他们是在战争中。在周围地区必定还有一颗炸弹,也许还有着相同的设计,这是他找出出事原因的惟一机会。他想独自完成这项任务,布莱克中尉将留在伦敦。他们是这个小组仅剩的两个人了,让两个人都去冒险是愚不可及的。如果连瑟福克爵士都失败了,那就说明炸弹里有新的名堂。不管怎样,他想自己做这事。当两个人一起工作时,就必须有一种合乎逻辑的标准。你必须共同决定,作出妥协。夜晚,在行车的过程中,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保持头脑清醒,他们还得活下去。莫登小姐在喝雪利酒之前,都会先喝一大杯烈性的威士忌,这样她就能喝得更慢点,在剩下的时间里表现得更像个淑女。“你不喝酒,基普·辛格先生,但如果你喝,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接着她发出懒洋洋、低沉的笑声。她是他一生中惟一遇过的一个随身带着两个银制酒瓶的女人。所以,她现在仍在喝酒,瑟福克爵士仍在啃着他的吉卜林饼。另外一枚炸弹落在半英里远处——又是一枚SC——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它看起来就像平常所见的那一种。他已经拆除过几百枚这种炸弹的引信了,大多数都是老一套——就像战争发展的方式。敌人每六个月改变一些东西,你要研究这种诡计和技巧,然后把它教给部队里其他的人。他们现在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他谁也没带,因此得记住每一个步骤。那位开车送他来的中士叫哈弟,他待在吉普车里。他们建议他明天早上再做,但他明白他们希望他马上行动。SC——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是再平常不过了。如果有什么新设计,他们得快些知道。他先给他们打电话,要求准备灯光。他不怕累,但他需要足够的灯光,不只是两辆吉普车的车灯。当他到达厄里的时候,炸弹区已被灯光照亮了。在白天,在平常的日子里,这里是一片田野,有矮树丛,也许还有池塘。此刻,这里是个竞技场。天气很冷,他借了哈弟的毛衣套上,不管怎么说,灯光会使他暖和的。当他走向那枚炸弹时,他们依然活在他心中。一场考验来临了。在明亮的光线下,炸弹上的小孔成了严密注视的焦点。现在他除了戒惧以外,什么都忘记了。瑟福克爵士说过,你能在十七岁,甚至十三岁的时候成为一名一流的棋手,但是你在那个年龄绝不会成为一名技术高超的桥牌手。桥牌技巧精湛与否取决于个性——你的个性和对手的个性。这对拆弹来说再确切不过了。这是一场二人桥牌游戏,你只有一个敌人,没有伙伴。考试时,我偶尔会叫他们打桥牌。人们认为炸弹是一种机械的东西,一个机器敌人,但是制造它的却是人类。这颗炸弹的外壳在落地时已被砸开,基普可以看见里面的爆炸物。他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不去想是瑟福克,还是这个新玩意的发明者在注视着他。明亮的灯光使他重新振作起来,他绕着这枚炸弹走着,从各个角度仔细地观察。要拆除引信,就不得不打开主弹膛,避开炸药。他打开小背包,用一把万能钥匙旋下弹壳后面的盖子。他往里看,引信包在弹壳里晃来晃去。这是好运气还是厄运,他还不敢肯定。问题是他不知道机械装置是否已在运作、是否已被引爆。他跪下来,俯身在上面,庆幸自己是独自一人,可以迅速地作出抉择——向左转或向右转,切断这儿或切断那儿。但是他累了。他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等得越久,危险就越大。他用靴子夹住炸弹的圆头,伸进手去揪出引信包。他一着手进行此事,身子就开始颤抖。他把它拆出来了,这枚炸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性了。他把引信和揉成一团的电线扔在草地上——它们在灯光下显得清楚而刺眼。他开始拖着主弹壳向五十码外的卡车走去,人们会在那儿把炸药清理出来。他拖着弹壳走着的时候,第三枚炸弹在距此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爆炸了,火光照亮了天空,那弧形的光圈看起来似乎是有生命的。一位军官给了他一大杯好立克,里面掺了些酒精,然后他又独自回到引信包那儿,吸了一大口饮料上升腾的热气。现在已没有致命的危险了。如果他错了,小规模的爆炸会使他失去一只手。除非在爆炸的那一瞬间,引信紧扣着他的心脏,否则他不会死。引信——一个炸弹里的新“玩笑。”他得把那团纠结的电线恢复原状。他走回那位军官那儿,要了点保温瓶里剩下的热饮,然后又回到引信处坐下。此时大约是凌晨一点三十分。他自己没戴手表。他用放大镜又审视了半个小时,那放大镜就像悬在衣服扣眼上的单片眼镜一样。他弯下腰,仔细检查这块黄铜上有没有任何夹钳留下的痕迹——什么也没有。稍后他需要分一下心。当个人的往事一幕幕浮现时,他需要一些喧闹的声音来赶走或是埋葬那些画面,以便能专心思考眼前的问题。再等一会儿,收音机和嘈杂的音乐就可以形成一张防水帆布,为他隔开现实生活中的风雨。但是现在他突然醒悟远处发生了什么事,就像闪电猛然映照在云层上一样。哈茨、莫登和瑟福克死了,突然间只留下了名字。他的眼睛又回到引信盒上。他正设想把引信倒过来,揣测着符合逻辑的可能性,然后又把它放平。他把起爆器取出来,俯身倾听,黄铜的刮痕抵住了他。没有一点儿嘀嗒声——它分开时也没有发出声音。他轻轻地从引信上把定时装置分开,放下来。他拎起引信包的管子,仔细地往内瞧,什么也没看见。他刚要把它放在草地上,又把它放在灯光下瞧了一下。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觉得它很重。而他如果不是在寻找那个新玩意儿,绝对不会去考虑它的重量。他们所做的,通常只是听一听,看一看。他小心地把管子倾斜了一下,而这个重物从缺口处掉出来了。这是第二个起爆器——完全独立的装置——它的作用是挫败任何卸除引信的企图。他把那个装置取出来,旋下起爆器。一道绿白色的光,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第二根雷管已经爆炸了。他把它找出来,放在草地上其它部件的旁边。他走回吉普车。“还有第二个起爆器,”他喃喃道,“我真是幸运,能把那些电线找出来。给总部打个电话,找找还有没有其它的炸弹。”他叫吉普车边的士兵走开,在那儿建了一个临时工作台,吩咐他们把灯光对准工作台。他弯下腰,捡起三个组成部件,把它们分别放在临时工作台上。他现在觉得冷了,他呼出的热气马上凝结成羽毛状的薄雾。他抬头看了看,在不远处,几个士兵还在陆续清出炸药。他飞快地写了几句话,把这种新式炸弹的拆除方法交给一名军官。当然他还没完全弄明白,但是他们需要这份情报。当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房里的火就要灭了。他喜欢瑟福克爵士和他那些奇怪的见闻。但是他不在这儿了,这表示现在什么都得靠基普了,这就意味着基普对炸弹的警觉要扩展到对整个伦敦各式各样的炸弹。他突然明白自己肩负着责任,也明白那是瑟福克爵士性格中永恒的特质。正是这种领悟,使他以后在处理炸弹时全神贯注,把一切置之度外。他是那种对争权夺势不感兴趣的人——他对公文往来呈报计划和对策的工作感到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只对侦察和寻求解决办法拿手。当瑟福,克爵士牺牲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结束了指派给他的工作,又重新人伍,投入默默无闻的工作中去了。他和另外一百名工兵一起登上了麦克唐纳号运兵船,投入到意大利的战役中。在这儿他们不是被派去拆除炸弹,而是去修建桥梁,清理瓦砾,为装甲列车铺设铁轨。战争时期他都待在那里,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个锡克教徒曾经属于瑟福克的小组。一年之内整个小组解散了,并被人们遗忘,布莱克中尉是惟一一个凭着自己的才能得到擢升的。但是那天晚上,当基普驾车经过刘易斯哈姆和布莱克希思,往厄里斯去时,他意识到自己掌握的瑟福克传授的知识比其他工兵多,人们希望他能接替瑟福克。他站在卡车上,突然听到一声哨声,那意味着他们正在熄灭弧光灯。在三十秒钟里,金属的灯光已经被卡车后面硫磺的火光取代了——又是一次空袭。飞机的轰鸣声使他们暂且忘记了硫磺火光。他坐在空汽油桶上,面对着他从SC——二百五十公斤炸弹上拆下的三个部件。在弧光灯熄灭之后,火光在他他坐在那儿看着,听着,等着它们发出“喀嚓”声。其他人静静地待在五十码以外的地方。他知道他现在是个国王,二个木偶操作员,他能够自由发号施令,不管是要一桶沙,还是吃水果馅饼,而那些在下班后本来不愿意穿过并不拥挤的酒吧,走过来和他说话的人,如今竟听他摆布。这时他是陌生的,好像人们给他套上一件过大的衣服,他的袖子拖在身后,整个人好像可以在衣服里转圈似的。但是他知道他并不喜欢这样——他习惯受人忽视的生活。到了英国后,兵营中没人理睬他,但他宁可那样。后来哈纳发现他的独立和隐居的习惯并不是在意大利当工兵时养成的,而是由于他在另一个种族里甘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的结果,他惯于扮演看不见的世界里的一分子。他性格谨慎,总是提防着他人。他只相信那些把他视为朋友的人,但是在厄里斯的那个夜晚,他明白他使周围没有他几个月后他逃到了意大利。他把他老师的剪影装进背包里,他在杂技场看到一个穿绿衣服的男孩这样做过——那时他在圣诞节期间的第一次休假。瑟福克爵士和莫登小姐答应带他去看英国戏,他选择《彼得·潘》,而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默然同意和他一起去看那个大叫大嚷,充满孩子气的戏。当他和哈纳躺在意大利小山城他那顶帐篷里的时候,往事又隐隐浮现。暴露他的过去或他性格中的本质将显得太招摇,就像他不会转身问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们这样的关系。他爱那三个奇怪的英国人,他用同样的爱拥有她。他和他们同桌吃饭。当那个穿绿衣服的男孩抬起双臂,向舞台上方的暗处飞去,准备把这些奇事告诉那来自现实家庭的女孩时,他们看见了他的笑容与惊异。在厄里斯的火光中,他只要一听到飞机声便停下来,硫磺火点一个接一个地被大量的沙子盖住。他坐在嗡嗡作响的黑暗里。他不断地挪动座椅,侧身倾听装置里的响声,数着喀嚓声的次数。轰炸机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可怕的隆隆声。然后他就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一个小时后,计时器脱扣自爆,雷管爆炸了,取出主起爆器,就发现一枚暗藏的撞针,是它触发第二个暗藏的起爆器。它被设计为六十分钟后爆炸,通常工兵会以为这颗炸弹已被安全地拆除。这个新的装置会改变整个盟军的拆弹方向。从现在开始,每个延迟爆炸的炸弹都会带有一个第二起爆器的威胁。对于工兵来说,拆除一颗炸弹不再是简单地拆掉引信。他们必须要使炸弹失效,同时使引信保持完整。不知怎地,早些时候在弧光灯下,他曾在盛怒下把那个被剪断的第二个引信从诡雷里拔出。在充满硫磺味的黑暗里,在空袭进行之中,他目睹了手掌大小般的绿白闪光。迟了一小时。他没有出事只是因为走运。他走回军官那里,说:“我还需要另一个引信来确定一下我的结论。”他们又打开周围的弧光灯,灯光又一次照进黑暗的圆圈。那天夜里,他又花了两个多小时测试那些新的引信,六十分钟的延迟爆炸证明是一致的。他在厄里斯待了大半夜。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伦敦。他记不得是怎么被送回来的了。他醒了,走到桌前,开始画那枚炸弹的外形,研究起爆器、雷管、整个ZUS——四○炸弹的问题,从引信开始到锁定电路,然后他在底稿上画出所有可能切断引信的线路。每个箭头都画得很精确,他用所学过的方法清楚地写上正文。他前一夜的发现证明是正确的。他得以幸存仅是运气好——在原地拆除这样一枚炸弹而没有引爆是不可能的。他把他所知的一切都写在巨大的蓝图纸上。在底下,他写上:“应瑟福克爵士要求而绘。他的学生基普·辛格中尉绘于一九四一年五月十日。”在瑟福克死后,他竭尽全力疯狂地工作。炸弹的装置日新月异,他和布莱克中尉还有另外三个专家驻扎在雷根茨公园里,致力于解决难题的工作,用蓝图画出每一种新炸弹的构造。在科学研究所工作了十二天后,他们找到了答案。完全不管引信,完全不理睬那至今通用的第一条原则——“拆除炸弹引信”。这真是棒极了!他们放声大笑,为自己喝彩,在军官餐厅里互相拥抱。他们并不了解炸弹的那种变化,但是他们大概知道自己是对的。“光绕着问题打转并不能解决问题,”布莱克中尉说,“如果你待的房间里有问题,就别去谈论它。”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基普走到面前,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句话:“那我们就别再碰引信了。”他们提出那个方案之后,有人在一周内得出结论——一个蒸汽摧毁器。人们可以在炸弹的主弹壳上开个洞,注入蒸汽使主火药乳化,然后排出去。那个结论需要时间证明,但是那时他已经登上开往意大利的运兵船了。“炸弹的一边经常有用黄色粉笔画的痕迹。你注意过吗?就像我们排着队站在拉合尔的院子里时,画在我们身上的黄色粉笔痕迹一样。“我们从街上排着队慢慢地挪进医院大楼。如果入伍了,就出来站到院子里。我们正在报名从军,一位医生用他的器械给我们作检查。他用他的手检查我们的脖子,并用钳子钳起我们的皮肤。“那些被允许入伍的人站满了院子,有人用黄色粉笔把编好的号码写在我们的皮肤上。经过简短的面试之后,一位印度军官在挂在我们脖子上的牌子上用粉笔写了更多的黄字。我们的体重、年龄、所属区域、教育程度、牙齿情况和我们最适合哪个部队。“我并不因此觉得耻辱。我相信我哥哥的看法会和我相反,他会怒不可遏地走到井边,提起一桶水,洗掉粉笔字。我不像他,尽管我爱他、崇拜他。我的天性使我认为凡事都会有其道理。我在学校里是个诚实而严肃的人,他常学我的样子取笑我。但事实上,他比我严肃得多,只是我实在很讨厌与人针锋相对。这阻止不了我做我想做的事,或用我想用的方式做。很早以前我就发现自己常受人监视,当警察对我说我不能在某座桥上骑脚踏车,或告诉我不能穿过某扇门进入堡垒时,我不会与之争辩,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到没人注意我时再通过——像一只蟋蟀,像一个被藏起来的水杯。你明白吗?那就是我哥哥的公开斗争教会我的东西。“但是对我来说,我哥哥总是家里的英雄。我像火把一样跟随在他身边,我目睹了他每次抗争后的疲惫——他挺身对抗这种侮辱或那项法律。他打破了我们家的传统,尽管他是长子,却拒绝参军。凡是英国人势力所及之处,他都唱反调,所以他们把他关进监狱。他先被关在拉合尔中央监狱,后来在贾特内吉尔监狱。夜晚躺在行军床上,他的手臂上了石膏,那是他的朋友为了保护他而打伤的,以阻止他越狱。在监狱里,他变得平静而多谋——变得更像我了。当他听说我已报名从军,代替他人伍,不打算做医生时,他并不感到受辱,只是大笑。他让我父亲递个口信叫我小心。他从不反对我和我做的事。他知道我有法子生存下来,我有法子躲在寂静之处。”他坐在厨房的长台上,和哈纳说着话。卡拉瓦焦一阵风似的穿过厨房,走出去,肩上扛着沉重的绳子。这是他的事,当有人问起时,他就这么回答。他把绳子拖在身后,走出门时说:“那个英国病人想见你,小伙子。”“好的,小伙子。”基普从长台上跳下来,他脱口而出的印度口音里带着卡拉瓦焦不准确的威尔斯语发音。“我父亲有一只鸟,我想是只小雨燕。他总是把鸟儿带在身边,就好像一副眼镜或吃饭时的一杯水那样不可或缺。在房间里,哪怕他只是进卧室一下,也要带着那只鸟儿;当他去上班时,就把小鸟笼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你父亲还在世吗?”“噢,我想是的。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收到信了,我的哥哥好像还在监狱里。”他不断地想起一件事——他在白垩山里。在白垩山他觉得热,风儿扬起白尘绕着他旋转。他正在拆除那个新鲜玩意儿,这玩意儿很简单。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操作。莫登小姐坐在他上方二十码外的山坡上,正在记录他所做的事。他知道在下面,山谷的那一边,瑟福克爵士正用望远镜看着他。他慢慢地工作着。白垩尘被吹起,落得到处都是,他的手上,那件新鲜玩意儿上,以致于他不得不把它们从引信帽和电线上吹掉,才能继续看清细部。穿着紧身短上衣很热,他得不断地把汗淋淋的手腕伸到背后,在上衣上擦汗。反复检查这些东西使他感到疲累。所有松开和拆下来的零件装满了他胸前的口袋。他听见莫登小姐的声音。“基普。”“什么事?”“把手上的活儿停一会儿,我下来了。”“你最好不要下来,莫登小姐。”“放心,我没问题。”他扣上背心上每个口袋的扣子,在炸弹上放了一块布料。她笨拙地从上面爬下来,走到白垩马雕像旁,坐在他身边,打开小背包,把装在一个小瓶里的古龙香水洒在一块有蕾丝的手绢上,递给他:“用手绢擦擦脸。瑟福克爵士用它提神。”他试着接过它来,照她说的,用手绢轻轻地拍着他的额头、脖子和手腕。她打开保温瓶,给他俩各自倒了点儿茶。然后他又打开油纸,拿出几块吉,、林饼。她好像并不急于回到山坡上,回到安全地带,提醒她该回去了似乎有些无礼。她只是谈论着这令人苦恼的酷热,说着至少他们已经在镇上订了带浴室的房间,他们都盼望着能洗个澡。她开始聊起她怎么遇上瑟福克爵士的故事来了。对于他们身边的炸弹,她一个字都没提。他放慢了速度,就像一个要入睡的人,反复地读着同一段文字,想找出句子之间的联系。她已经把他从问题的旋涡中拉出来了。她小心地收起她的小背包,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右肩上,回到韦斯特伯里马上方的那张毯子上。她给他留下一副太阳眼镜,但是他透过它看不清楚东西,于是他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又投人工作中。古龙香水的香味,他记得小时候曾经闻过。那时他正在发烧,有人把它擦在他的身上。8. 神圣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