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漓心宛如沉睡一般的容颜,眼角,极缓的落下了一滴眼泪。 淳逾意慢慢的走近,在她身后站定,话语中是从未有过的淡漠。 “牵机钩吻,毒发毙命只在顷刻,她并不会太痛苦,只是,你既然铁了心逼我配出这副毒药,现在掉眼泪又何必呢?” 她闭目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在心底不停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她砸碎了那个玉铃,以为自此腹中的蛊虫再不会被催动,以为再没有人能拦着她做回真正的自己,哪怕只是一天,只是一刻。 为了能再见他一面,她历尽周折,可是,他却连听她说完的机会都不肯给予,一字一句,如刀割一般刻进她的心底—— 像这样的胡言乱语,不要再让我听到。 胡言乱语。他是这样说的。 她看着他决绝远去的背影,唇边缓缓的勾起一抹荒芜而又凄凉的笑影,他不相信她,他怎么会相信她,就连生她养她十二年是亲生父母亦是不肯承认她的身份,更何况是他。 可是,她却并不肯死心,她需要一个了结,好让自己能从无处不在的煎熬当中解脱出来,并不想去管,是怎么样的了结。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再去丞相府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肯再见她了。 她告诉自己,必然是哪里弄错了的,或许是下人没有传达清楚,或许是母亲真的不在府中,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那一次,她亲眼看见,相府门外,母亲握着那个女子的手,目带慈意,殷殷叮嘱,惟恐遗漏了什么。 母亲分明是看见了她的,却只是漠然的转身,任相府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 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自己这般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奢望,还可以换回原来的身份生活,去做慕容家的二小姐,去做他的妻子。 可是她不甘心啊,那样的不甘心,凭什么自己在经受这样噬心刻骨的折磨与煎熬时,另一个人,却可以心安理得的鸠占鹊巢下去? 于是她去找她,一次又一次的求见。 多可笑,她要见她,却必须求见,若非淳逾意,她或许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她看着她眼底的震动,心里忽然就泛起近乎扭曲的快意,即便心里那样清楚,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的话并没有能够继续下去,秦安敲门,恭顺却不容转圜的开口,王妃该休息了。 是了,到如今,她是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而她只是杂草。 那一刻,她笑到落泪。 在回忘忧馆的路上,淳逾意一直深深看她,欲言又止。 她无心理会他,一倒在塌间,便沉沉睡去。 可是为什么,即便是梦,也不肯让她如愿以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 你居然敢冒充我们的女儿,还不快滚! 那是父母饱含霜冷的脸。 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那个男子缓带青衫,漠然而带着几许责意的看来,她痛苦而愧疚的摇头,张口欲言,却一个音节也没有办法发出,而那一抹清绝身影,却渐渐幻化成漓心惯常穿的青色衣裙,长发飘零的女子,一步一步向她逼来——桑姑娘,你好狠的心,你还我命来! 她张皇的逃离,前方依稀可见那抹让她心安的身影,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殿下救我! 他却只是冷漠的一拂袖,绝情笑道,救你?留你在世间继续胡说八道么? 她自梦中惊醒,他眼中的憎恶直到现在似乎都还清晰可见,而手心的温暖却一点一点,拉回了她的神志——卿儿,你做噩梦了,不要怕,我在这里。 淳逾意眼中温柔又心痛的光影,她并不陌生,当她觉得无望却又停止不下来去爱那一个人的时候,它们就会出现在她眼中。 她第一次久久的凝视淳逾意,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他被她看得有些奇怪,正想发问,她却忽然一伸手,勾下了他的脖颈。 她一直闭着眼,任他的吻,带着不敢置信和几欲成狂的温度,失控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当她的身体因为骤然而至的疼痛而绷紧之时,他同样僵着身子,大滴大滴的汗就那样落在她白玉一般的肌肤上,眸光中的震动、惊喜和温柔几乎将她溺毙。 他亲吻她的眼睛,几乎是在哄她了,声音柔得让她的心微微发疼。 她却只是强忍着所有的不适,一字一句开了口,你答应我,答应我两件事。 他没有丝毫迟疑的点头,而她继续咬牙颤声道,你答应我,这一辈子都会效忠三殿下…… 那一刻,他眼中的温度骤然冷却,几乎是暴怒了,猛地离开了她的身体,随手抓过外衣披上就要离开。 而她也顾不得自己此刻凌乱的发与光裸的肌肤,死死抱住他的手,仰头盈盈看他,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是这一次,淳先生,我求你答应我。 他看着她在月光下莹洁美丽的胴体,克制不住的颤抖,他冷笑着问,第二件是什么?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要让三王妃腹中的孩子出世。 他如同看陌生人一样冷冷看她,出事与出世,同音却异意,她眼底的那抹疯狂与决绝告诉他,他并没有错会她的意。 忽而就仰天长笑,眼角微微湿润,而她依旧盈盈看他,执意想要一个答案。 他收了笑,冷漠开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点一点,极尽所能的取悦他。 他猛地推开她,头也不回的大步踏出门去。 她听着他重重的掼门声,视线却缓缓落到了床单上那一抹刺目的红上。 他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竟然还是处子。 他们以为她是三殿下的人,没有人敢碰她。 而三殿下,却不会碰她。 她知道他身边其实从来都不缺乏红颜温柔的,她们或许不及她美貌,不及她擅舞,但是承欢君前的,却永远都只是旁人,而不是她。 其实心底是明白的,当年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宁愿做他手中的一把剑,长久追随,也不要当他身下的一朵花,短暂开放。 他既然用她,就不会碰她,一向如此,她早知道。 只是心底,不是没有遗憾的。 慢慢的起身,换上初见那一日,她穿的淡绿罗裙。 对着铜镜细细描摹,妆点出最美丽的样子。 她看向床后暗格出,那里,自她决定将一切说出的那一天起,便藏着一条白绫。 她没有办法遵守对苏先生的承诺,那么就只有,把自己的命还给他。 其实一早已经想好,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已经坚持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又或者,根本就不会有那么一天。 起身,正欲往床边行去,却突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以为是淳逾意的,唇边缓缓勾出一抹荒凉笑影,如若她死了,他便无论如何都会答应她了,她其实一直是个自私的女人。 转身,却整个人都怔住了,斗篷之下的身影,分明是母亲。 门外候着的两人将门缓缓合上,慕容夫人微微颤抖的手,捧着金杯,一步步上前。 她这一生流过无数的泪,眼泪对于她来说,只是武器,即便是对相伴一生的丈夫,即便对着承袭了她的血脉的儿女。 可是此刻,她心底沉锐的疼痛几乎让她握不稳手中的杯子,眼底灼热的疼着,可是她却并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哪怕只是一滴。 清儿…… 终于可以这样叫她,最后一次。 她看见女儿的身体,陡然剧震。 怎么会认不出她,那是她怀胎十月生养长大的女儿,从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摘下面纱,从她含泪说着从前种种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才是她的女儿。 可是,她却不能认她。 不再见她,不是因为不信,恰恰是因为相信。 然而,还是太迟了,当他们终于还是知晓了她的存在,当她并不肯死心仍然一趟一趟的去往三王府,当丈夫眼含沉痛告诉她预料当中的决定时,她空茫的眼底,没有一滴泪水。 只是漠然开口,不要安排不相干的人,我的女儿,我亲自送她离开。 回忆无期,她闭上了眼,指间的金杯,轻颤。 慕卿静静看着,母亲手中,那浅浅的一杯鸩羽金屑酒。 虽从未见过,却也知道,那是可以让人瞬间毙命,无痛而亡的,是只有皇子公主被赐死时,才会动用的凄荣。 忽而就笑了,接过金杯,对着依旧雍容华贵的母亲浅浅开口,在我床头的暗格里,夫人想不想知道藏了什么? 一饮而尽,不是不怨的。 她感觉有人搂着自己渐渐软倒的身体,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面颊上,有一个复杂痛楚的声音遥遥响起—— 清儿,若有来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她的唇边,费力的弯出细微的弧度。 若有来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做,我自己。番外 杜如吟(上) “吟吟,你看,委署骁骑尉姜大人正和你哥哥在外间喝酒呢,你是不是出去陪一下,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哥哥日后到底得仰仗他……”母亲的声音有些嗫喏,越来越小。 我笑了笑:“父亲母亲对女儿万般栽培,我的不就是这些吗,母亲还有什么好开不了口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随手挑了一件玫红色的衣裙换上,俗丽的布料,可因为正当韶华,所以镜中的自己看起来依旧明艳不可方物。 我注视着镜中的女子,直到她眸中的冷意与厌恶再寻不到分毫,直到她的唇边重又带上了小鹿一样羞怯而纯良的笑意,方转身出门。 一曲舞毕, 对着姜禄色迷迷的眼神,只是娇羞垂眸,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面对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吓到哭泣,又或者是羞愤得痛不欲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十三岁,十二岁,还是更早? 其实家人也是奇怪的,可这奇怪当中又暗藏了庆幸,父亲母亲都不过相貌平常,几个姐妹也顶多可算是中人之姿,却偏偏是我,生了这仙姿玉质的容貌,幸或者不幸? “杜如滔,你这个妹妹是你亲生的吗?瞧这娇滴滴的水灵样儿,可真招人疼,这样吧,不如就随了我做我的第五房小妾如何?”姜禄开口。 我只扮作娇羞模样,掩面离席奔往后院,并不担心的,区区委署骁骑尉,他们如何能看得上眼,他们还指望我攀上更高的枝。 “姜大人抬爱,末将真是三生有幸,只是我妹妹出生的时候有个江湖术士断言,她未行笄礼前只能留在娘家,不然会一辈子克夫,等她笄礼一过,我立刻就将她送往大人府上可好……” 千篇一律的说辞,我已经不想再听了,江湖术士的断言,是有的,不过他所说的是,我这一生,必然能站在世人艳羡的高位,享世人所不能享的荣华。 正是因为这句话,和我越来越出众的外表,父母亲几乎是,用上整个杜家的财力来支撑我的成长了。 他们为我请来最好的先生,教我诗书礼节,教我刺绣女红,教我琴棋书画声乐舞蹈,无所不含。 他们为我买来他们所能支付的,最好的衣裳和首饰。 别说是其余姐妹,就连几个兄弟,所用所出,也是不及我的。 可是—— 心底忽然就想起了今天清晨去市集挑选布匹时看到的景象,那样华丽的马车,那样如云的仆从,还有那样尊贵的阵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讨好的笑意。 一阵轻风吹过,马车上的女子一脸淡静恬然的笑意,并非是不美丽的,只是,她眉心深处那份隐约的忍耐与不喜,霎那之间刺痛了我的心。 那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她却弃之如履,仅仅只是因为出身不同么? 周围的行人羡慕低语:“这就是慕容家的二小姐,听说前些年走失了,现在又寻回来了,长得可真是漂亮……” 红茵注意到我一直收不回的视线,开口劝道:“小姐长得可比她漂亮好几百倍呢!” 我知道她是为了讨我开心,所以刻意的夸大其辞,可是即便事实如此,又能怎么样? 她依旧是尊尊贵贵的慕容家二小姐,我只是空有一张美丽容颜的小官吏之女,满腹才情,却只能用做应付姜禄之流的手段。 我并不甘心,然而生活,却还是只能这么日日年年继续下去,及至她嫁了人,夫婿是最受圣上恩宠的三皇子,及至我行及笄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就连父母脸上,也不自禁的带上了许多埋怨神色。 “吟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前些年上门提亲的总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你父亲和我不等你说也就回了,可是如今你父亲和哥哥也算是慢慢升上来了,结识的人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可你为什么总不答应呢?像是这次的刘大人,虽说年纪大了点,可人家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啊,真不知你这孩子还在挑什么?等你过了及笄,看……” 我看着母亲嫣然一笑,眼底却是冷冷的:“母亲不用担心,再过几日,便是领侍卫内大臣黄恭的女儿黄伊媛的生辰了,女儿已经拜托刘大人想办法带女儿前去赴宴了。” 母亲面上一喜,笑了起来:“哎呀你这孩子,什么时候的事,可把我们瞒得——” 我打断了她,将手中的匣子递了过去:“母亲,你帮我把这些首饰全卖了,然后去‘云霓布庄’替我买回新从齐越运来的那种粉红色的罗绮,我要用它亲自做一身衣裳。” 母亲一愣,随即笑了:“也是,吟吟穿粉色是最娇美的了,刘大人也赞过的是不是?不过这些首饰你都收着,我和你父亲会想法子给你买的,什么也不戴可怎么行。” 母亲说完便走了,我看着匣子里的首饰,是我所拥有的最好的了,然而和黄伊媛之类的名门闺秀相比,却根本什么也不是,戴上了,只会徒增她们的笑柄而已。 没过几天,母亲便将那匹罗绮送到了我的手上,一面心疼的道:“就这么一小匹布,可真是贵,吟吟你可得在刘大人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一个人,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将那罗绮裁剪成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衣裙,然后在如云的发间,簪上了一朵新开的菊花。 我看着刘柄海痴迷得合不拢嘴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装扮必然是美丽的,只是,我为的并不是他。 一路到了黄恭的府上,我一直在找寻,很早以前便听闻,圣上最为宠爱的懿阳公主今天也会来。 对于这位公主的种种风雅事迹,以及她对朝政的热心,坊间一直津津乐道。 我曾听说,她物色过不少妙龄女子,作为讨好她父兄及权贵们的工具。 是的,工具,可是我并不介意。 因为我知道,即便只是工具,可是只要是出自懿阳公主之手,那么身价也绝不是一个内阁侍读的女儿所能比的,而她所要讨好的人,也绝不会是如刘柄海这般区区三品之流。 我的目光一直都追随着懿阳公主,早已经趁着簇拥的人群将刘柄海甩了开去,只是,懿阳公主却一眼也没有看见我,她又怎么会看得见呢,她的身边,包围了太多的谄媚和逢迎。 时间越来越晚,我不是不着急的,可是依旧静静等着,我在等一个可以让我一举成功的机会。 喜气洋洋的舞乐开始上演,其实宴席才不过刚开始,可我看着懿阳公主和身旁一个俊美少年一直低声调笑,已经隐约露了先行离席的意思。 这才真正急了起来,这样的场合,她肯来,已经是给了黄家莫大的面子的,根本就不用留到最后。 恰好一段舞乐完毕,我再也不敢耽搁,起身走到殿中,向着主座上的懿阳公主盈盈下拜,却是低着眉眼,对黄伊媛开了口:“黄小姐生辰祥瑞,吟吟特意准备了一段霓裳羽衣舞,以贺小姐生辰,愿小姐年年今日,富贵吉祥。” 几乎是所有人都怔住了,一来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二来是因为他们没有想到我会这样不合常理的突然离席。 我却并不给他们时间反应,甚至连询问或者同意的话,我都不等他们开口,径直舒展双臂,舞了起来。 就为了这一舞,我练了整整一生。 当最后一个动作凝定,我抬起眼睛,去看主座上的懿阳公主。 她的眸光一动,随即是掩藏不住的兴味,甚至还带了点,隐约的兴奋。 我缓缓微笑,重新垂下面容,对着懿阳公主,端端正正的行下礼去。番外 杜如吟(中)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紫荆宫中,他穿着紫色的官服,正和几个官员说着话,略微挑起的眉梢,不容置疑的手势,真真正正的王者风范。 “三哥哥。”懿阳公主笑吟吟的出声招呼。 他转过脸来,阳光温存的抚上他眉眼间的优雅,天生贵胄不须言语便倾泻满堂。 他和懿阳公主随意的说了几句,并没有注意到懿阳公主身后,小小的一个我。 “这是我三哥哥,父皇最宠爱的三皇子南承曜,我让你练的照影舞可就是为了跳给他看的。”待到他和那几个官员走远,懿阳公主微微笑着对我开口。 心底的喜悦忽然就不受控制的上扬,而这份喜悦当中,却也带了几分惆怅。 方才他面对着我们与懿阳公主说话之时,他一眼也没有看我,纵然我按着懿阳公主的吩咐戴了面纱,那样不合常理,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怎么不说话?” 懿阳公主转头看我,可我眼中除了纯良羞怯再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从我记事开始,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掩饰自己,多年来已经做成了习惯。 “吟吟只是在想,公主为什么要让吟吟戴着面纱呢,如果让三殿下看见了吟吟的样子,说不定,说不定……”我嘤咛着,面色绯红,声音也越来越小,没有把这浅薄的话语继续下去。 然而就是这短短几句,已经足够了,在懿阳公主眼里,我只是一个懂点小聪明,却终成不了气候,可以听凭她差遣的浅薄女子。 果然,懿阳公主漫不经心的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这三哥哥可不是普通角色,若不能一鸣惊人入了他的眼,那你即便生得这张好容颜也只能是白费了,再等等吧,等你把照影舞练得更纯熟些,到时候我亲自吹曲子给你伴奏。” 我低眉敛目乖巧的应了一声“是”,却没有想到,这一等,竟然是几个月之久。 他称病,出征漠北,待到我终于盼得他凯旋,清和殿庆功宴上,我一舞照影技惊四座,眸光带着期盼状似不经意的落到他身上时,心止不住的一凉,他,醉了? 不是不失望的,我苦心练了那么久的舞,他却只是倚靠在他王妃的怀中,醉眼惺忪的对着她笑。 那个女子,很奇异的,自从当年上京街上那匆匆一瞥之后,我竟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此刻,她怀中拥着整个南朝最优秀的男子,唇边微笑纵然如仪,可那一抹窘迫的姿态,又如何能隐藏得住?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配得上他,仅仅,只是因为出身吗? 回到家里,其实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的,可是我仍是强迫自己闭上眼,数着蝴蝶入眠,只求明天能有一个好气色,能让他看到,最美丽的自己。 可是,却不想天明以后得到的消息是,他中毒了? 从我察觉到自己心慌害怕的那一刻起,我同样明白了,他在我心中,已经不仅仅只是可以让我攀离困境的一枝高枝而已。 我遇到了他,他就如同我从降生起就开始做的一场美梦一样,即便仍不算是爱,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再去接受其他的高枝。 所以,我倾尽全力的去照顾留在紫荆宫中调养的他,就算是,当年在母亲的病榻前我也没有这么尽心过。 我以为这只是手段,可是慢慢的我才发觉,很多事情我根本不用刻意,是我的心让我这么做。 或许,只是因为他对着我的舞姿做画时,眉眼之间的那一抹温存。 或许,只是因为他看着我时,眸光中醉人的柔和。 或许,只是因为他轻轻的那一唤——“吟吟”。 一切都变得美好而甘愿。 当懿阳公主选了机会跟皇上提起让他纳了我做侍妾的意思时,他沉默不语,生平第一次,我竟然紧张到连呼吸都不能。 可是我没有想到,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竟然向皇上提起了侧王妃,我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却发现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用力的眨了一下眼,再眨了一下,可还是看不清,原来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我在漫长的年月当中,第一次忘了掩藏自己,他走过来,温柔的拭去我面上的泪,声音轻轻响起—— 父皇,我不愿意委屈了她。 他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就算是要我立刻为他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我以为我很快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在他身旁,可是皇上突如其来的一场病,让我们的婚期,不得不延后。 他劝慰我的时候那样温柔,可是女人的直觉永远都是最准的,我努力的去找寻,从他的眉眼,到他的语气,可是我找不到,任何一分遗憾。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同意了父亲所说的,以服侍为名,跟着他住进了三王府。 入府的第一天,第一次见那女子,我连呼吸都演练了千遍。 后来的相处里,我渐渐发觉,她并不是我所以为的,那样娇怯怯不堪一击,可我也从来没想到,那样柔弱似水,清淡傲然的女子,为了她的孩子,竟然可以变得那么强悍。 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有孕。 然而她说得并没有错,我送给她的舒合安息香,与我惯用的相比,多了一道麝香。 我还记得在庆阳宫中的那一场戏,庆妃娘娘不知道为什么请懿阳公主将我带入宫让她看看,三个人本是说着客套话的,却不想一个宫女拿了个香囊来到庆贵妃身边低语了几句,庆妃娘娘美丽的容颜立时气得隐隐泛白,一把抓过香囊狠狠掷在地上:“这个贱人竟敢在送我的香囊里放麝香,她想让本宫生不出孩子来,本宫绝不会放过她!” 我和懿阳公主都被她的失控吓到,而她也立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强自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开口:“公主,杜小姐,真是对不住,我还有些事情要打理,就不留你们了。” 我和懿阳公主自然识趣的告退,正要走出殿门的时候她忽然低低唤住了懿阳公主:“公主,方才是我失态了,不要让你父皇知道。” 懿阳公主笑吟吟的回头看她:“娘娘的雍容气度可是懿阳一直都想要学的,又怎么会失态呢,我们不过是一起饮茶聊了聊家常而已。” 庆妃娘娘含笑点了点头,眸中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正是这样的神情,卸下了我对她的戒心,就算是如今,我也依然拿不准,她是刻意想要陷害我,还是这一切只是巧合,她贵为皇妃,又何须与我为难,更加没有,谋害三殿下骨肉的理由。 我记得懿阳公主意味深长的笑容,出了庆阳宫,她以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语气轻笑:“吟吟不是说过,你姑姑世代经营香料么,如果方才那个不知名的嫔妃,能得到你姑姑亲自配制的香,就不会那么快便让人察出,里面藏了麝香吧?” 如若不是,她真的有了身孕,是这样的。 可是,事实与期望之间,永远横着天堑鸿沟,她怀孕了,她察觉了,而孩子,并没有掉。 我咬着牙,力图让自己的声音不若内心一样苍白无力。 “三殿下绝不会放任吟吟不管的。”我说。 她只是居高临下的微笑,声音也越发的轻柔:“三殿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他断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耽误正途,你以为,他会为了你一个小小的内阁侍读之女,而得罪我整个慕容家吗?” 我清楚吗?我不知道。 在他为我寻遍天下奇花异草送入韶仪馆的时候,在他带我赏花游湖踏春赴宴的时候,那样极尽的温存体贴,还有世人艳羡嫉妒的眼光,我以为,他是爱我的。 可是,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了解他吗?真的了解吗? 答案,从来都不是肯定的。番外 杜如吟(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出归墨阁,回到韶仪馆的。 有些失神的往青花白釉的熏香炉中不断添着香屑,唬得红茵一把按住了我的手:“小姐,这香还是少用一些的好,夫人交代过,这香一次只能用一点点,上一回,你都快要认不出我了,可把红茵吓坏了……” 我略微回神,眸光中却渐现执拗与决绝,将手中满满的一把“海棠春睡”扔入香炉当中,我看着袅袅的香烟一字一句的开口吩咐道:“你去王府正门侯着,三殿下一从宫中回来,你就立刻请他过来,你告诉他,不知道三王妃对我说了些什么,昨夜从归墨阁回来以后我很不好,你很害怕,请三殿下快过来看看。” 红茵怔了一下,点头去了,我起身,在另一个彩釉的香炉里扔了一把“舒合安息香”。 “海棠春睡”,是父母亲请姑姑特意调配给我的香料,味道只是清淡,在“舒合安息香”的馥郁掩饰下,几不欲让人察觉。 我已经记不清当母亲将这香料交到我手中,低低告诉我它的功用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了,母亲说,就连皇上用的只怕也没这个厉害,它会让三殿下对你更死心塌地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句话,我留下了它。 第一次在他面前点燃这香的时候,我紧张到无以复加,可是,我没有办法。 其实,他对我是极好的,就从世人艳羡的眼光当中,我也能感受得到。 只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心底,一直蔓延着的隐约不安。 “我三哥哥还没有碰你?”懿阳公主不止一次的这样状似不经意的笑问:“他那样风流的性子,也算难得了,看来他倒是真的疼惜你……只是吟吟,男人都是一样的,骨子里其实都是喜欢荡妇的,所以你看那桑慕卿多得意,你太矜持了只怕会便宜了旁人……再说了,父皇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三个月过后万一又生个什么变故可怎么办……不过若是你怀了我三哥哥的孩子,那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你看看人家慕容滟,表面上多冰清玉洁的,人家可本事着呢,吟吟,你得多学学!”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只垂眸做娇羞状,其实,我又何须她来提点,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想过,她没说的,我也想过。 我从小就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也从小就学着应对各种各样的男人,矜持,我早就抛弃了,在他面前,我连自尊都可以不要。 明示暗示,我都试过,他却只是微笑,吟吟,我不愿意委屈你,我会等到我们洞房花烛的那一天。 男人们的欲望与丑陋本性,我自小便见过太多,特别是对我这样没有丝毫背景的陪笑女子,即便表面上表现得再尊重,心底,也总是轻贱和盼着能占到便宜的。 所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那样感动,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就算是立刻死了,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我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大,我听过太多关于他的风雅事迹,我也知道他再也不去忘忧馆了,那么,这段时间以来,与他肌肤相亲的女子,难道一直都只有她? 然而,我是不能开口问他的,而我,其实也并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他带我外出游玩赴宴时,总是跟着无数艳羡的眼光,我无可避免的有些飘飘然,而他又是那样的温存体贴,当着人前,这样的话,我怎么问得出口? 可是私下里,他贵为皇子,总是很忙,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府中,而韶仪馆虽然精贵华美,却与他住的倾天居相距甚远,很多时候,一连几天,别说是见面,我就连他的消息也听不到。 然而,上好的绫罗绸缎,世间少有的瓷器首饰,还有他大费周折收罗来的奇花异草,总是源源不断的送入韶仪馆内,每每这时,红茵都会说,小姐,你看看,殿下可真是疼你,就没听往归墨阁送了些什么。 我点点头,仿佛安心一些,然而下一刻,却又不受控制的想到,他虽然没有往归墨阁送什么,却曾留宿在了归墨阁,相比之下,我宁愿韶仪馆里什么也没有,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嫉妒如同毒蛇一样每日每夜狠狠啃噬着我的心,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打定了主意,让姑姑将麝香混入“舒合安息香”当中。 也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点燃了“海棠春睡”。 他看着我的脸眼神渐渐变得飘忽。 在这之前,我已经独自用这“海棠春睡”有一段时间了,我让自己慢慢的习惯它的香味与药力,所以此刻,我仍是清醒的。 咬着牙褪去自己身上的粉色外裙,我如同菟丝花一般整个人依附到了他的身上,娇美的手臂缠绵的勾住他的脖颈:“殿下,让吟吟服侍你……” 他的眸中骤现清明,几乎是有些失控的一把推开了我,可是香烟袅袅,那丝清明在触及我的面容时,似乎又渐渐的消散。 我的心一横,正要再次纠缠上去的时候,他却忽然自怀中取出了一把匕首,“噌”的一声,那镶着宝石的刀鞘落地,寒光闪处,他竟然毫不迟疑的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腿中。 其实并不太深,他一直是那么会把握分寸的人。 可是这流血的痛已经足够让他清醒。 在我的失声尖叫中,他温柔的拾起地上的衣服替我披上,话语里尽是歉疚:“吟吟,是我唐突了,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以后再不会了,我保证,你不要怕。” 明明事实不是这样,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的看着他唤红茵进来服侍我,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他甚至没有留下料理脚上的伤。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慢慢的加大了剂量,可是,他却再也没有过意乱情迷,他只是雅贵的微笑着和我说话,不一会便离开了。 如若不是有一次,我因为放了过多的“海棠春睡”而让自己意识不清出现了幻觉,我甚至会怀疑这香是假的。 “小姐,三殿下说,他回倾天居换下朝服后便赶过来。”红茵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我的唇边,忽而就不受控制的勾起一抹微凉的弧度,我已经让红茵说了那样的话,可是,他却说,他要先换朝服。 回的是倾天居,还是归墨阁? 再怎样的说服我自己,我也没有办法忘记,就在昨天,疏影跌跌撞撞哭着跑过花园的时候,他向来雅贵慵懒的面容,微微一变。 他并没有唤人,几乎是立刻就从软椅上起身拦住了她,问,出了什么事。 疏影哭着开口:“小姐流血了……她那么疼……她要我去请大夫……她说一定要快……” 他的脸色陡然巨变,不等疏影的话说完,他已经大步往归墨阁奔去,只剩下那句沉毅当中掩不住惶急的话语,还久久的在我耳边回荡:“秦安,快去请淳逾意!” 周围的人渐渐散了,我的手臂,依旧僵硬的微微扬在风中,那无人欣赏的最后一个动作。 “小姐……”红茵有些怯怯的唤我。 “……知不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缓缓唱出这最后一句,轻柔而完美的折腰收袖,唇边的笑还来不及收回,眼泪却汹急涌出。 收回思绪,重又抓了一把“海棠春睡”扔进香炉,我对着红茵吩咐:“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等殿下。” 她担忧的看了一眼香炉,想要说些什么,我只不耐烦道:“行了,我有分寸。” 她不敢再说,带着小丫头下去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女子,眸含春水,酥胸半掩。 我想起了教我诗文的先生曾在我醉后写下两句诗——鬓云欲度香腮雪,粉腻酥融染春烟。 我知道我当得起。 我站在房中等他,当脚步声慢慢响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眉头,在甫踏入房中的时候,几不可察的蹙了下,眼中似是闪过一丝厌恶和冷意,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已经放柔了声音开口问我:“红茵说你不舒服,怎么了?” 我对自己笑笑,我今天燃了太多“海棠春睡”,竟然连自己都出现了幻觉,他那样温柔,我那么美,他是一个男人,怎么会厌恶我呢? 我飘忽的笑着,将腰间的系带轻轻一拉,衣裙便旖旎而下,粉色的衣裙当中,白玉一般皎好的身子不着寸缕。 “你这是做什么?”他拾起地上的衣裳就往我身上披,而我就势软软的倒进了他怀中。 其实已经不是作戏了,我不顾一切的吻他,如果,有了孩子,是不是,我就不会一直这样不安?就不会这样一直的患得患失? “别闹了!”他的声音里仿佛藏着厌烦和冷意,按住我的肩,然后拽过被子盖在我身上:“我明天再来看你。” “殿下……”我沙哑的开口,也顾不得自己光裸的身子,掀开被子,随手扯了床单裹住自己,就要下榻去追他。 可双脚方一落地,立时绵软无力的向前跌了下去,滚烫的肌肤沾到冰冷生硬的地板,那样刺骨锥心的疼痛让我止不住战栗,双眼空茫的向着敞开的大门外寻找他的身影,可我找不到。 一阵夜风,吹灭了烛台,无边的黑暗,是夜色,还是我此刻的心? 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我失声哭了出来,声声嘶哑的唤着殿下,到了此刻,我仍不相信他会这样狠心的拒绝我,一走了之。 红茵深知我的脾气,早早带着小丫头们去了另一个院子睡下了,不到天明是不会过来的。 所以任凭我怎样哭泣,回答我的仍然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与黑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泪眼婆娑中,我却忽然发现他静静站在门外看着我,陡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我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扑向他怀里,床单滑落在了地上。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我的,是不是? 他到底是爱我的,是不是?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去看,只是不顾一切的吻他,“海棠春睡”的香味,依旧妖娆满室。 他一开始仍是想要抗拒,炙热的手掌在触上我冰凉娇腻的肌肤时,终于流连得再移不开,他的手,沿着我纤腰的线条,迟疑的摩挲,终于不再压抑,一把抱起了我,重重的压倒在了塌间。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并不在身边,如若不是塌间的落红,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昨夜是不是仅仅做了一场美好得不可思议的梦。 直到红茵打探消息回来,告诉我,宫中有急诏,三殿下不得不在天还没亮时,便进宫了。 我想起了醒来的时候,自己身上盖得好好的被子,想起了昨夜,即便是那样意乱情迷的时刻,我也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怜惜和爱意,忽而就释然而喜悦的笑了。 父亲和哥哥的官,越做越大,我知道这离不开了他的安排。 我终于可以不用每天活在不安当中,心底充满了满足和喜悦,就连红茵每次来酸溜溜的告诉我,淳神医又来给三王妃安胎了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努力压下心中的那根刺,淡然一笑了。 仿佛为了补偿我过去受了苦一般,上天终于开始眷顾我,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起先犹不敢相信,到懿阳公主请来的太医终于点头确认的时候,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为了腹中的胎儿,我压抑下自己激动喜悦的心情,慢慢的,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到倾天居。 我告诉他,我们有孩子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几乎是所有人都向我们道贺,上好的补品源源不断的送入韶仪馆中,就连皇上,也亲自下旨将我们诏进了宫中,虽然他的身子不好,并没有说多少话,但有一句,我记得很牢,他说,等这个月过了,你们就把喜事办了吧。 我想,当年那个江湖术士并没有说错,如今的我,真的已经站在了世人艳羡的高位,享世人所不能享的荣华。 如若不是,如今处于废嫡的关键时期,他需要靠着她来拉拢民心,或许,我的荣华会不止于此。 那天在思渺轩内的种种,已经说明了一切,那一耳光,将我心底一直积压着的怨气、不安、卑躬屈膝……统统都打掉了。 我的双手,缓缓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将不会再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种种贫瘠挣扎。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我的宝贝会是什么样子? 我希望他是个男孩子,有着如他父亲一样冷峻坚毅的眼,和优雅清贵的微笑。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我希望他,平安健康的长大,从皇子,到太子,最终君临天下。 这便是,我全部的希冀。 所以,当疏影那样冒冒失失的撞上我时,我真的是吓坏了的。 肚子隐隐约约的作疼,我害怕得紧紧抓着红茵的手,一迭连声叫人去请太医。 昔日种种的屈辱,不受控制的浮现在脑海中,我想起了那女子居高临下的轻蔑笑意,她以为,慕容家的风光会是一生一世,她以为,如今失势了就想来伤害我的孩子吗? “来人,给我把她拿下,打二十板子!” 所有人都怔住了,一个家仆讷讷地说:“杜小姐,她是三王妃的人……” “那又如何,她只是个奴才,蓄意谋害皇脉,已经是死罪了,我连罚都罚不得了么?”我捂着肚子,咬牙道:“若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意外,你们是不是想我让三殿下来罚你们?快啊!” 那些下人不敢再迟疑,按住疏影便动起了板子。 她的哭喊声响起,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回了房间。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除了报复,还带了些小小的试探。 那一日,他奔往韶仪馆的身影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并不确定,那时的他,为的是慕容家,还是她? 女人或许天生就带着攀比心理的,我想要知道,时至今日,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是比她还高了呢? 只是,我没有想到,疏影会死。 除了入宫理政,他一直留在荷风轩当中,我心底沉寂许久的不安,重又一点一点泛滥。 我去荷风轩找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他,苍凉而冷寒,眸光所到,让人止不住颤栗。 才几天的功夫,他却瘦了许多,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冷厉。 我哭着向他解释,说我当时吓坏了,说我不是故意的,说我根本就没想到疏影会死。 过了良久,他才勉强开口:“你明天到普济禅寺为孩子祈福,我不想他还没出世便染上罪孽。” 他的语气依然极冷,我却因着这句话,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二天一早,我便带着红茵坐上小轿去往普济禅寺,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会遇到劫匪。 他们的目标是我,让红茵回去报信:“告诉三殿下,想要他的女人和孩子没事,就拿那份盖有红印的密函和名单来换,你这么说他就知道了。” 红茵跌跌撞撞的往回跑去,我并没有挣扎,害怕他们的粗鲁会伤到孩子,我顺从而配合的随着他们走上一处废旧的城楼。 并不担心的,我爱的人,是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 我只需要安心的等着,等他来救我。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不是他,而是哥哥。 我看着哥哥身后的精兵,哑声问:“殿下呢?” 哥哥一面发起攻势,一面道:“殿下已经入宫将此事禀奏皇上,一会,骁骑营的兵马准能赶过来!” 挟持我的大汉冷笑道:“就对付我们几个人,也用得上骁骑营,兄弟们,咱们面子可真大,可是——” 他的刀往我的颈上逼近了些:“狗急了还会跳墙,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三殿下就不担心我一怒之下杀了——他连自己的骨肉也不顾了么?” 我看着远方,腰挺得笔直,轻轻开口:“他会来的。” 那个大汉嗤笑了下:“你倒是挺自信,他若是会来,何必费事进宫,就下面这些人也够我们死的了,不过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就算要死,我也会拖着你陪葬的!” 我没有说话,依旧看着远方。 自信? 我只是,只是不想绝望。 虽然占着地利的优势,但毕竟人数悬殊过大,除了顾忌我在他们手里哥哥的人不敢强攻以外,胜败几成定势。 挟持我的大汉眼见得自己的兄弟一个个的倒下,猩红着一双眼操起刀吼道:“老子这就拖着三殿下的女人和孩子一起陪葬,也算是值得了——” “等等!” 我忽然急迫的出声制止了他,他顺着我的眼光一道看向远处,一人一骑正以不要命的速度飞驰而来。 渐渐的近了,我的心却瞬间沉入谷底,马背上的人,并不是他。 那是原来韶仪馆的侍卫,叫李虎,高大而纯朴的青年。 我记得他,为了拉拢人心,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温柔的对他们每一个人笑。 只是,似乎他不在韶仪馆当差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不要杀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你们放了她……”隔了老远,他便声嘶力竭的喊着。 “你胡说什么!”哥哥愤怒的回头冲他吼,而就在那时,一支羽箭瞅准了时机,直直飞往他没有防备的后背,狠狠没入,然后穿透了他的身体。 “哥哥……” 我的声音唤不回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死不瞑目。 李虎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突变,然而事发之际,他已经到了城墙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咬咬牙,跳下马来仰头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你们放了她,要我做什么都行!” 挟持我的大汉笑了起来:“不是三殿下的,难道是你的不成?” 李虎年轻的面容上,立时红白相交,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那大汉大概也没全信,却偏偏嘴巴上不饶人:“我说三殿下怎么舍得不顾这么个大美人的生死,原来她肚子里的种是偷来的,哈哈……” 我几乎要晕过去了,双手的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当中,可我根本就察觉不到疼,我只是死死的瞪着城墙下的李虎:“你在胡说什么?” 他却忽然对着我跪了下来:“杜小姐,是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哭,我只是想要来看看你出了什么事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三殿下,可是我、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后来我害怕极了,天还没亮我就去跟三殿下请罪,三殿下原谅了我,只是将我调到了倾天居,命令我跟谁也不准说这件事……后来没多久你怀孕了,秦总管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回老家……可是,可是我算着日子,那孩子,那孩子可能是我的,我……我本来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可是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他们是不是就会放了你……”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到了,周围的人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也看不见了,我想起了我告诉他我怀孕的时候,他面上的笑,我想起了他要我来普济禅寺为孩子祈福时,眸中的冷意。 原来,这就是我的一生,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笑话。 我转头对着挟持我的那个大汉柔柔一笑:“你知道,我这一生当中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他看着我的笑容,有片刻的失神,怔怔问:“什么?” 我狠狠的将自己的颈项撞上他手中的尖刀,在漫天红意中,我依旧微笑,唇边的弧度愈深:“就是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两个字……‘等等’……”番外 关于苏修缅1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邪医谷谷主。 我那时病得快要死了,躺在简陋的医馆当中等爹娘回家拿钱,可我怎么也没等到,我等来的,只是医馆的先生嫌恶的指使下人将我扔出了门。 “既是没钱,那就只有等死,你爹娘都不要你了,我这里也不是救济所,你可怪不得我。” 其实即便有钱,我的病也是医不好的,爹娘为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又辗转了好多地方,我是知道的,也并不怨他们。 蜷缩在街角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生活往往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为你带来最浓烈的惊喜。 他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见到了天神。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虽然我见过的人并不多,而他其实也只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可是我一直固执的以为,在这个世间不会有人比他更好看,而随着年岁的渐增,我见到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依旧这样以为。 他问我,愿不愿意把命给他。 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可是我点头,说我愿意。 于是他出手救了我,给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唤作“漓陌”,他将我带到邪医谷,我曾听他的其余同门师兄弟说他只是一个弃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救的我。 可是,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 可以留在他身边。 后来他杀了先谷主,成了邪医谷的主人。 很多人不服气,以为只不过是侥幸,仗剑比试的人络绎不绝,却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我冷笑,如果他们见过他练剑的样子,如果他们见过他以身试药,就会明白,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侥幸。 我知道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藏风楼闭关,我知道那其实是疗伤,也知道他一直一来都用毒压制体内的伤病,他并没有刻意避讳我,却也从来不会告诉我一二。 我担心,心底却也病态的泛着苦涩的甜,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在世人眼中,他从来都是一个传奇。 他们只记得“沉水龙雀”破空而来所激起的惊世风华,只记得他在眉山之巅傲视天下的绝世风姿,从来没有人知道,支撑这个传奇的,是一个饱经伤病的身体。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一直都是清绝冷寂的人,我曾以为这一生都会如此,然而,我错了。 他救了她,最初只是为了先谷主的遗愿,这我是知道的。 后来,他教她医术,教她弹筝,带她游历天下名川河流,甚至为她创了棠花针,我告诉自己,这也只是因为先谷主的遗愿。 再后来,我便骗不了自己了,他会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静静看她,那样柔和的目光,仿若害怕伤到她一样,小心翼翼的敛了其中的冷意,柔和得并不像苏修缅。 可一旦她察觉,他的眼中便重回冷寂,而她的目中藏着依恋。 自她醒来以后,或许是因为一直和他在一起的缘故,性子越来越淡泊,对每个人的礼貌之后,总是透着疏离,还有连她自己也察觉不了的防备,除了对他。 她对他,即便还算不上爱,可那份依恋,即便是我亦能看出,我不信他不知道。 可是后来,却是他亲自送她出谷离开。 那一次他们外出的时候,遇上了慕容家的人,她没有记忆,即便有,也不会是关于慕容家的。 若不是疏影,可能他们根本不会相认。 她看着众人对她行礼,说她的父母一直在找她,目光茫然,越过人群便去寻他,寻到了之后就再也 不肯移开。 而他并没有看她,眸光极淡。 她说她有东西要回去收拾,我知道她心底是隐隐期盼着留在邪医谷的,我不知道回到谷中以后她有没有对他开过口,我也曾想过或许他不会让她走,可是最终,却是他亲自送她出谷。 他进藏风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待在里面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想我隐约明白他为什么会送她离开,纵然这个猜测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所以我宁愿相信,他会让她离开,只是因为唤醒她的是那一声“倾儿”。 其实我曾经亦是见过她的,在眉山之巅他与南承曜比剑之时,那个时候她还是前朝公主,裹着大大的狐裘,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影,并不是他。 她走了以后,他将邪医谷前精深的奇门遁甲之术移至谷内,在入口处换上了最简单的阵法,他那样的不愿让旁人打搅,却还是给了他们可以入谷的机会。 只是因为,他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自她走后,但凡有人入谷求医问药,他的诊金,永远都只是慕容家二小姐的消息,后来,变做了南朝三王妃。 会来寻他的,能寻得到他的,都不会是常人,而所患之病,必然也是世人口中的神医都难以医治的。 纵然他的医术极高,不必每次都用上“画鬓如霜”,可是终有需要动用的时候。 那一次,他刚欲入藏风楼闭关,便有人带着她的消息前来求医。 我一眼便看出那人的病非“画鬓如霜”不能治,极力的阻止,可还是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取走了装金针的玉匣。 一直死死的守在门外,半步都不敢离开,待到他终于出来了,我的心疼得连呼吸都不能。 他的唇色青白,额上鬓间,冷汗涔涔。 我下意识的上前想要伸手扶他,他却只是疏离的一挥手,避了开去。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我的手,温度冰冷得可以冻伤人心。 我终是没能忍住心中剧烈翻涌着的疼痛,落下泪来:“公子,你为什么还要施针,你的身体根本就吃不消!” 他的眸光没有了平日的清绝冷寒,却显出几分淡淡的郁悒优柔,明明那么疼,藏得却那么深,然后,微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异常好看,犹如冰雪初融,润泽新梅。 他是那样清绝冷寂的男子,我跟在他身边已有十余年,可是我见过他笑起来的次数寥寥无几,而这屈指可数的每一次,却都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