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南承曜跪行几步,到了我的身侧,与我一同面向皇上开口道:“父皇,儿臣妃妾不懂事,擅自妄言有扰圣听,然而她所说的,也正是儿臣心中所想的,还请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们良久,终是缓缓一笑:“曜儿,你今天能这样做,朕很是欣慰。” “儿臣只是谨守本份,不敢当父皇称赞。”南承曜依旧沉稳平静的开口应道。 皇上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缓缓移向了我,面上神情也渐渐变得复杂难测起来,虽然他仍是笑着开了口,但那笑容里却暗藏了太多无法言明的深意:“慕容丞相将这么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千金嫁入皇家,真正是忠心可嘉啊,朕可得好好谢谢他。” 我刚刚放下的心,倏然一沉,而南承曜亦是眼眸一暗,正欲开口,皇上已经不在意的笑着,重新步上玉阶,摆手示意我们起来:“都起来吧,跪着做什么,就为了一幅小小的题字,折腾成这样,传出去还不让文武百官笑话。” 他话语里的松动含义,南承曜如何会听不出来,只能压下原本想说的话,微笑应道:“今天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儿臣是不会去跟旁人提的。” 皇上含义不明的笑着,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视线一移,立时便有太监恭身上前来收拾方才被皇上掷于地上的卷轴,然后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我微垂羽睫,明白皇上是要将此事就此带过不了了之,这卷轴也多半是不会再留着的了。 然而,毁得去的是卷轴,毁不去的却是人心的猜忌。 如今,皇上面上做得越是避重就轻的不在意,就说明他心底对太子的猜忌也越深。 正想着,已听着皇上的声音再度响起:“闹腾了这么久,朕也乏了,晚上还有庆功宴,你们先去御花园走走,累了就到两仪殿歇着等候,不用出宫去折腾,也就不用陪朕了。” 南承曜应了一声“是”,而庆妃娘娘也立刻娇柔笑着上前扶住了皇上的手臂:“陛下,那臣妾先陪您到庆阳宫歇歇,您看可好?臣妾已经吩咐宝胭一大清早就熬着燕窝了,您也喝一口润润嗓,好不好?” 皇上点了点头,淡淡笑着携庆贵妃一同出了宣政殿,我和南承曜并赵漠欧阳献自然是跟着恭送了出来。 一直到天子的御驾消失在御花园另一侧,再看不到了,赵漠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方才吁出一口长气,语音极轻的笑道:“殿下,来日若是你不能承得大统,那恐怕臣有几个脑袋都保不住了。” 欧阳献用手肘横了他一下,轻道:“还在宫里呢,说话注意点,不过你刚才,实在是……” 一面说着,一面忍俊不禁。 赵漠面色神情一僵,虽是恼羞成怒,却仍能注意着压低声音不让旁人听道:“你还笑,早知道这跪地的差事让你去做!” 欧阳献大笑出声,而我纵然心底微微郁结,也免不了被他们逗出了笑意。 不经意的转眸,却撞进南承曜暗沉如夜的眼眸深处,他没有理会赵漠和欧阳献的笑闹,只是深深看我,良久,终是几不可闻的一叹:“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我微微一笑,语带轻松的开口道:“殿下不是说过,既然嫁入了三王府,就不要想着置身事外了吗?” 他没有笑,依旧看着我,静静开口道:“不后悔吗?” 我的脑海中,忽然就回想起皇上临走前,最后看我的那一眼,他的面上虽是笑着,眼中却一片晦暗的高深莫测。 不是不知道,今日之举,也许会让自己一直以来刻意的低调露底,也许会招来皇上对我、对整个慕容家的猜疑顾忌,也许会把自己和整个家族都放到风口浪尖之上,可是—— 我看着面前人那双暗邃幽深的眼眸缓缓摇头,语音极轻却是一字一句的开口道:“今日种种,不是慕容家女儿该有的举止,然而这却是,身位南朝三王妃和一个妻子应当做的。所以,清儿并不后悔。” 第70章 “丽人献茗:君山银针、狮峰龙井——乾果四品:奶香杏仁、冰糖核桃、白玉桃仁、酥炸腰果——蜜饯四品:蜜汁樱桃、花盏桔子、金丝蜜枣、蜜酿龙眼——饽饽四品:糯米凉糕、翠玉豆糕、鸳鸯卷、椰子盏——酱菜四品:紫香乾、雪里蕻、桂花辣酱芥、甜酸乳瓜——” 在御膳房掌事太监报菜名的声音当中,我伴着南承曜缓缓步入清和殿,仪容端庄,唇边微笑温婉完美,无懈可击。 只是心中,却不由得有些沉郁挥之不去。 我一直忘不了宣政殿内,皇上临去时看我的那一眼,含了大多难以言喻的晦暗情绪在其中,莫测高深。 虽是不后悔今日所为,然而内心深处,却也是有几分不安的,我知道自己的言行,必然在皇上心中存下了对慕容家的疑忌,只是不知道,这疑忌有多大,又会有怎么样的影响。 这样想着,下意识的便转眼去寻父亲母亲,他们是早早来了的,坐在玉阶之下的首席,而潋没有和他们同席,被安排在了第三席。 见我与南承曜进来,父母连忙起身叫上潋一道过来见礼,我虽心底不是滋味,面是却只能微笑如仪,眼睁睁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躬身下拜。 见礼过后,父亲同南承曜随意的说着此次征战的情况,我与母亲自然只能在一旁微笑倾听,我看见母亲虽是笑着,眼底却不免带了些隐约的担忧,我知道她必然还在为了潋不肯娶公主的事情操心。 不由得将视线越过母亲去看跟在她身后的潋,他今天由于是以平乱功臣的身份入的宫,因此与赵漠欧阳献一样穿了在军中时候穿的甲胄,只是没有偑剑。 银甲清辉,又少了行军作战时的风尘疲倦,他看上去只有说不出的英姿俊朗和意气风发,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光芒,叫人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此刻,他站在那里,听着父亲与南承曜之间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又因为家规极严不敢走开,因此,面上表情显得无聊至极。 我见他似是努力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却正好撞上我的视线,于是很快的对着我展顔一笑,眉目间明朗干净。 我本想交代他几句的,但奈何场合与时间都不对,又想到南承曜既然已经应承过不会让潋违心的却娶公主,于是也就放下了心,只对着他轻轻回了一个微笑。 “前菜七品:松鹤延年、芥茉鸭掌、凤凰展翅、虾籽冬笋、天香鲍鱼、三丝瓜卷、椒油茭白——膳汤一品:竹荪鱼唇…——” 随着小太监捧着膳盒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入,太子并滟儿亦是双双步入了清和殿内,这是我自离开上京之前,太子府那一别之后,第一次见到他们。 我看着太子殿下宽厚依旧的眉目,以及滟儿面上那抹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微笑,很多事情,突然不轻罪控制的就在眼前一一浮现。 我想起了那支笛子,想起了董氏父子,想起了远去漠北的种种,想起了邺城苍灰低垂的天幕,想起了那个年轻战士略带羞涩的最后笑靥,也想起了几个时辰前,宣政殿内的那幅题字。 心内涌上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温婉笑着,随着南承曜一道行下礼去。 我与南承曜行的是家礼,只是略微福了福,而父亲母亲对太子及滟儿则是行了君臣之礼。 我看着滟儿得体微笑着轻轻抬手示意双亲起身,只是那微笑之下,或许也藏了和我一样的无奈心酸。 见礼过后,南承冕亲厚的上前亲自握住南承曜的手,言辞殷殷的开口道:“三弟,你这次大胜北胡,真正让我南朝威扬四海,做哥哥的很是高兴啊!” 南承曜淡淡一笑:“全靠圣上与太子圣明烛照,不然也不会有此大捷,臣弟怎么敢将功劳据为已有。” 南承冕依旧温和笑道:“三弟太过谦了,你不知道,因着此次的大捷,父皇有多高兴,你们的班师大军距离上京还有半个月脚程的时候,父皇就已经吩咐我着手筹备着今晚的庆功宴了。” 南承曜微笑应道:“皇兄费心了,臣弟在此谢过。” “一家人,还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在前线浴血拼杀,做哥哥的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心备下点酒菜,实在惭愧。” “太子殿下身担家国社稷,乃千金之躯,自然不能冒任何风险。” 南承冕闻言一笑,也不松手,径直拉着南承曜一道往玉阶之上走去:“大家怎么都站着,这就各自入席吧。” 清和殿宴席三级玉阶,最高一级的主位自然是留给皇上和庆妃娘娘的,我与南承曜的席位在第二级玉阶的左侧,太子殿下与滟儿坐在右侧,最下面一级玉阶则是留给其余皇子公主并一众嫔妃的席位,而玉阶之下,便是臣子的宴席。 我们方入座没多久,第一轮御菜便络绎不绝的传入殿内,小太监拉长了的声音尤显尖细—— “御菜三十六品:砂锅煨鹿筋、红梅珠香、凤尾鱼翅、白云猪手、串炸鲜贝、蝴蝶虾卷、菊花里脊、山珍刺五加、玉笋蕨菜、鲜蘑菜心……” 在长长的通报菜名声中,席间众人纷纷起身,静静侯着,既然御菜开始上了,那便意味着圣驾就快到了。 果然,不一会,宣礼太监响亮的通报声压过了御膳房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庆妃娘娘到——” 众人纷纷行礼接驾,皇上携庆妃娘娘缓缓步上玉阶,自我们身旁经过时,我低首敛容,只闻得到一阵幽娆香气直入心脾。 皇上与庆妃娘娘坐定,方示意众人起身入席,我抬眼看去,庆妃已经换下了方才见过的那套湖蓝色衣裙,穿着一袭明黄色绣凤凰的金丝绫缎裙,手挽玫红软烟罗,瑰姿艳逸,仰抚云髻,俯弄芳荣。 待众人坐定后,古乐声响,十二名身着华服的宫女焚香入宴,在她们身后,是当朝懿阳公主南承睎,身关正装红裙,笑意明艳动人,亲手捧了金杯御酒,步上玉阶,在皇上向前盈盈下拜,端酒举过头顶,落落大方的微笑道:“请父皇升御酒犒赏功臣!” 皇上如传言一样很是宠爱这个女儿,一手接过金杯,一手亲自拉起了南承晞:“怎么是晞儿亲自来了,朕方才还在奇怪怎么在席间见不到你。” 太子起身笑着回应:“是九妹非要如此,我被她缠得没办法了只好允了。” 懿阳公主向着皇上甜蜜一笑:“太子哥哥为了朝政日夜操劳,三哥哥为了国家浴血沙场,晞儿身为女子,不能为父皇分忧,就只好亲奉御酒,尽自己的一片心意,也算是,不白担了南朝公主和父皇女儿的名号。” 一番话,将本不合时宜的举止说得入情入理,更能深得上意,看来真如外界传言所说,这位公主,热心朝政,若身为男子,那便是一个不容小视的厉害角色。 我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相府潋对我说的话——天家公主,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而这位懿阳公主,又要更费油一些。 这样想着,不由得就带上了些宛尔笑意,转眼去看潋,他倒是一眼都没看懿阳公主,面上神情还算平静,只是眼底的那丝厌烦若不是亲近的人,是不会察觉出来的。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转眸看我,许是察觉到了我微笑中打趣的意味,他挑眉斜睨我,我不觉笑意更深,他也没撑下去,重新对我明朗一笑。 “慕容潋不看他未过门的妻子,倒看你这个姐姐做什么?” 南承曜含笑的声音轻轻响起,我转眸看他,略带嗔意的轻笑道:“殿下,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他唇边的弧度一深,正欲说什么,已见皇上高高举起了金杯:“朕以此酒,贺我南朝勇士凯旋,威扬四海!” “谢陛下!”众人纷纷举杯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杯饮尽,皇上又对席间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方才将金杯交还到懿阳公主手中的托盘上,慈爱笑道:“晞儿向来懂事,朕没有白疼你,快入席去吧。” 懿阳公主爱娇一笑,捧了金杯莲步轻移,仪态万千的走出清和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先入为主,我总感觉她在路过潋所坐的席位时,略微的放慢了脚步,视线也有意无意的柔柔飘去,而潋一如既往的压根没注意。 不一会儿,懿阳公主便换了件嫩黄色彩蝶双飞的碧霞罗回殿入席,她方一坐定,第二轮四十八品御菜便端了上来,乌龙吐珠、干连福海参、蟹肉双笋、沙舟踏翠、腰果芹心、明珠豆腐、草菇西兰花……无不色鲜精致,丰盛至极,而伴席歌舞,亦是准备得美仑美幻,犹如天音仙姿,疑似梦里。 想来,南承冕为了今日的庆功宴,是花了很多心思的,虽然他为的不是南承曜,而是皇上。 待到第三轮七十二品御菜撤下,皇上缓缓笑着看向父亲母亲与潋坐的席位,不急不徐的开口道:“慕容丞相不仅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膝下子女亦是国家栋梁,此次平定北胡一役,丞相的子女均是功不可没啊,尤其是慕容潋,亲上战场,浴血杀敌,战功显赫!” 父亲慌忙避席而出谦辞道:“慕容一家深受君恩,所作所为均属本分,皇上这样说,实在叫臣惶恐。” 皇上淡淡笑道:“慕容丞相就不用过谦了,朕向来赏罚分明,此次平定北胡一役的功臣,朕均已论功行赏,惟有慕容潋,因为之前并不是朝廷在编官员,所以朕迟迟没有定论,今日庆功宴,实在是不宜再拖了,朕就当着这满朝文武并众位皇亲的面,亲封慕容潋为我南朝上将军,不知道慕容丞相意下如何?” 父亲与潋忙跪地叩谢:“谢皇上隆恩!” 皇上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向潋道:“起来吧,上前几步让朕看看。” 潋依言而行。 皇上略带笑意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微笑道:“果然是少年英雄。” 我的心里微微一沉,听皇上的语气,似乎是想在这宴席之上就提起潋与懿阳公主的婚事,虽然南承曜应承过我,可是此时此景,事出突然,我虽然相信他,可是潋却是不知道这回事的,我实在害怕他不知转圜的直接出言抗旨,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 我的心内略微焦虑,不知道是不是反映在了面上,只觉得自己放在案下的手一暖,南承曜伸手覆住了我的手背,他倒是没有转头看我,只是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紧。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下稍安,还来不及表示些什么,皇上淡淡带笑的声音已经响在这清和殿内:“慕容丞相,不知道你这孩儿可有定亲,又或者是有心上人了没有?” 父亲忙恭敬应道:“犬子年纪尚小,又一副心思全在兵法剑术上,还没有考虑婚嫁之事。” 皇上似是满意的微微颔首,正欲开口,潋却抢先一步明朗笑道:“皇上,臣先前有幸看过皇上题在‘雪天破阵图’上的墨宝,其中有一句让臣至今记忆犹新。” 皇上不意他会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件事上,微微一怔,但或许是不愿拂了新封上将军、大概也是未来驸马的意,况且他提的又是这样一件事,于是含笑问道:“哦,是哪一句?” 潋剑眉微扬,目光奕奕的朗声念道:“将军百战穿金甲,丈夫一诺誓许国——皇上真正写出了微臣的心声!” 皇上微微一笑,虽是没有说话,然而目光中,却带上些赞许和得意的神色。 而潋却突然正色敛容,对着天子抱拳跪地,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朗声开口道:“天恩浩荡,慕容潋今日在这清和殿上得封上将军,必将披肝沥胆、奋勇杀敌,以报皇上深恩!微臣在此一诺许国,若非有功业建树,否则绝不言家业妻小!” 皇上略略一怔,随即目带笑意的开口道:“上将军有这样的心,朕很是欣慰,不过,若是真叫你戍边杀敌耽误了娶妻生子的大事,只怕你父亲要找朕诉苦来了。” 父亲忙道:“微臣不敢。” 而潋亦是正色道:“保家卫国,本是男儿职责,臣在邺城的时候,曾与龙飞将军秦昭有约,他保漠北,臣守南疆。今日微臣借着新封,就在这清和殿内向皇上请旨,将臣派往南疆镇守,五年为期,臣若是不能肃清齐越屡犯一事,绝不还朝觐见圣顔,列不轻言娶妻生子!” 第71章 潋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南疆边苦,齐越渐强屡屡犯境是人所周知的,因此,没有人能想到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会出言自请戍守南疆,更立下不定齐越不娶妻生子的严苛誓言。 我心内既感慨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不期然的就想起了那一日在节南山居中,他让我不用操心,说他自己自有应对,却不想,会是这样一个法子。 他并没有不知轻重的出言抗旨,一席话说下来,入情入理,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其实还在漠北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潋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单纯而又少不更事的孩子,我明白的,他都明白,我懂的,他也全都懂,不过是生性高傲磊落,不愿作伪,也不愿勾心斗角的活着而已。 他今天这样得体应对,巧妙的堵住了皇上赐婚的话,其实就连我也想要是鼓掌称赞的,如若不是,他自请去漠北,一去五年,那样漫长。 我看见父亲面色虽然不变,眸光却略略沉了下去,而母亲纵然微笑如仪,然而眉目之间,却已经隐有恸色,再怎样极力的掩饰仍是不受控制的流露了出些许。 他们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怎么舍得,自己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孩子,在南疆那样边僻动荡的地方受苦,还是五年那样长。 “南疆偏远,气候恶劣,战乱不断,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可是想好了?” 隔了好一会儿,皇上才重新开口道,他大概也是没有想到潋会有此一说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目光里半是感慨半是莫可明状的难测。 潋跪地行礼,正色道:“身为南朝男儿,自当以身报国,区区困苦又何以为惧?臣心意已决,还请皇上恩准!” 皇上淡淡看了他半晌,方将视线移向父亲,开口问道:“这件事,慕容丞相意下如何?” 父亲伏下身去,应道:“但凭皇上圣断。” 他的声音平静沉稳,面容低垂。 我虽看不见他的神色,但想也知道,必然不会是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有着身为人父的骄傲和无奈,也有对爱子即将远行的不舍。 我们都很清楚,潋此行漠北,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朕就允了。”果然,没过多久,皇上的声音便重新响在这清和殿内:“慕容潋听旨。” “臣在!” “上将军慕容潋,忠君爱国,英武善战,现钦封‘定南侯’,遣行南疆,戍边驻守,安固国邦,择日起程。钦此。”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潋果决清朗的谢恩声中,一切已成定局,我的弟弟,将要在南疆这片偏僻而动荡的土地上,度过他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五年岁月。 我看见懿阳公主南承晞的视线幽幽投向潋的方向,她的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唇边,也还挂 着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似是略带嘲讽。 只是,她的眼光里,却一直阴晴不定,似有幽怨,又似不甘,终于缓缓闭上,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经敛得分毫不露,面上的微笑,也越发的无懈可击。 皇上淡淡挥了挥手:“慕容丞相和上将军都起身入席吧。” 父亲和潋重又叩头谢恩,然后才依言起身回席。 他们方坐定,便有太监宫女捧着膳盒鱼贯而入。 “饽饽四品:金丝酥雀、五彩抄手、水晶梅花包、如意佛手酥——膳粥四品:百花慧仁粥、荷叶墨鱼羹、红豆膳粥、稀珍黑米粥——水果一品:应时水果拼盘龙凤柔情呈上——” 应时果蔬既已端上,也就意味着,这清和殿内庆功宴,已经到了尾声,只等着最后告别香茗的呈上便可结束。 我因着下午宣政殿的题字事件,也为了现如今潋即将远去南疆的既定事实,只觉得心神微倦,越发的想尽早结束了这宴席,也好不用再硬撑着强顔欢笑。 于是不由自主的就向清和殿外看去,隐约见得黑暗中有光影远远的往这边过来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奉香茗的人。 正犹自出神,却不防南承曜的身子斜斜靠来,我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垂眸看去,他的眉目之间,已经带上了一眼就能辨出的醉意,虽然仍然睁着眼,还在笑着,但似乎已经不能很好的维持住自己身体的平衡,所以斜斜的靠进了我怀里。 只是,那却不过是落在旁人眼里的情形。 在外人看来,他整个人已经全部靠在了我怀里,然而事实上,他却并没有把身体的重量完全转移到我身上,我并不辛苦,也没有感觉到沉累。 虽是明白他极有可能又在装醉,却不知道这次是为了什么,此情此景,众人都在看着,我们身在玉阶高位,一举一动自然吸引了各方的视线,就连庆妃娘娘,都在娇媚笑着,纤指一伸,引了皇上向我们看过来,皇上带了点宠爱又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出言说些什么。 所以,我也只能轻轻扶住他,垂下眼眸柔声问道:“殿下还好吧?” 他似是想了半天才听明白我说的话,依旧笑着看向我,不说话,只摇头,醉眼迷离。 可是,在我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我却分明看到了他幽黑如夜的眼眸深处,瞬间现出又即刻敛去的清明锐利。 正当此时,身着正装华服的宫女手捧金盘玉杯缓步入殿,而御膳房太监尖细拖长的声音也再次响起—— “告别香茗:珠兰大方、杨河春绿——” 因为今日有资格入清和殿的,多是皇亲国戚功高权贵,所以这一场天家宴席,在座诸席饮食菜品与天子享用的并无二至,唯一的不同便在于宴席最初的丽人献茗和这最后的告别香茗。 宴席之初,呈给天子的是“君山银针”,而其余席位准备的则是“狮峰龙井”。 现如今,我们桌前放上了“杨河春绿”,而“珠兰大方”则是每次宴后,天子御用的告别香茗。 本该是按规矩波澜不惊的进行下去的,就如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可是偏偏,这一次,却出了点意想不到的小变故。 “陛下,今日午后在庆阳宫请平安脉的时候庆太医才说过,他今日新给陛下开的方子须得要忌性寒之食,而臣妾记得这”珠兰大方“里面是放了‘积雪草’的,陛下龙体要紧,还是不要喝了,不如就赏下去给皇子吧,陛下以为如何?” 庆妃娘娘对着天子,娇柔的出声劝道,声音并不大,只是因为我与南承曜所在的席位离主座极近的缘故,所以我才听到了。 而皇上亦是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庆贵妃的手背:“难得爱妃有心,什么时候都这么为朕着想。” 庆妃娘娘粉腮含笑,秋波一盈,艳冶柔媚的开口道:“臣妾不为陛下着想,又能想什么呢?这原是臣妾的本分,更是本心。” 皇上闻言心情更是愉悦,倒没再同庆妃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着庆妃柔夷的手,却是一直没有放开,就连声音里,亦是带着显而易见的快意:“来人,将这‘珠兰大方’送去给三皇子。” 他此言一出,席间众人再不动声色,却总有些掩藏不了惊诧,以及惊诧过后的暗自盘算在这清和殿内形成暗流,四下涌动。 “珠兰大方”,本是御用告别香茗,即便皇上忌口,要赏给皇子,有太子在前,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轮到南承曜身上的。 我明白,皇上会这样做,多半是因为几个时辰前宣政殿的题字事件,一来他心底对太子已经猜忌不满,所以断不会把御用香茗再赏给他,二来,也是做给南承曜和赵漠欧阳献一众知情人看的一种姿态。 太子的面色微微一变,虽然控制得极好,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他的眼底,却或多或少的染上了些阴霾情绪,再怎样掩饰也不可能分毫不露。 而滟儿则微垂螓首,表情极淡,辨不出悲喜,怀孕将近七个月的身体,看上去已经显得有些臃肿,然而她整个人,却仍旧是美丽得不可方物。 御前宫女端着金盘玉杯,轻轻走到我们面前,跪地行礼道:“请三殿下受赏。” 南承曜依旧靠在我怀里,不言不动,只是微笑,醉眼朦胧。 我于是轻轻推他,用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的声音开口道:“殿下,父皇赐你香茗呢。” 他似乎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我在说什么,慢慢转过头去看皇上,还是微笑:“谢父皇。”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就去端玉杯,摇摇晃晃的送至唇边一饮而尽,然后语音含糊的开口道:“好酒……” 这样牛嚼牡丹的喝法,又说了这样的话,就连皇上亦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庆妃娘娘掩唇一笑,转向皇上道:“陛下,您看这席间,三殿下醉成这样自是不用说了,六殿下、十殿下看样子也喝多了,今儿个宫里的毓顺殿可有得热闹了。” “可不是喝多了,一会吹了冷风又该头痛。”皇上笑道:“我看啊,待会亦不用出宫去折腾了,让他们在毓顺殿歇一宿,等天明了再各自回府吧。” 毓顺殿,是专门为留宫皇子安排的居所,皇上此言既出,那南承曜今夜必然是要宿在殿内的了。 我明白这或许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却猜不出,他这样做意欲为何。 身处禁宫,一举一动都有千百双眼睛盯着,行事绝不会有在三王府方便,又或者,他要的,正是这样的万众瞩目。 正想着,却见皇上面上带了几分倦色,似要开口散席。 然而,懿阳公主却更快一步的起身出席,对着皇上盈盈笑道:“父皇,儿臣为了贺我军大捷,曾与女伴下功夫苦练了一段歌舞,不知道父皇肯不肯恩赏儿臣就在这清和殿内表演,为众位勇士庆功,也算是,代表了所有皇家公主的一片心意。” 皇上虽掩不住倦意,却到底不愿拂了爱女的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懿阳公主甜蜜一笑,随即吩咐下人取来玉笛,就在这玉阶之上站定。 太子微笑问道:“九妹,你要表演,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起?” 懿阳公主依旧甜甜笑着:“太子哥哥,那是因为臣妹想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多心了,总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盈盈眼波若有若无的飘向南承曜的方向,隐含期待,和藏不住的微微兴奋。 “九妹既然说是歌舞,为何只有你一人持有玉笛独奏呢?”太子又问。 懿阳公主爱娇一笑:“呵呵,太子哥哥,你就等着看吧。” 语毕,她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将玉笛放到唇边,吹奏起来。 随着那乐音悠扬响起,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沉,她吹奏的,虽然不若庆妃娘娘和滟儿那样娴熟,却毫无疑问是“惊鸿曲”的旋律,而且很明显是下过功夫去练的。 前奏初停,一人红衣盛装,如轻云出岫一般,自清和殿外的无边夜色中款款而至,柳腰轻,莺舌啭,衣袂拂落影,飞去逐惊鸿。 我看见,母亲面上的神色,微微一变。 跳舞的,是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面垂轻纱,又舞动得极快,所以容顔看不真切,可是那一段美仑美幻的舞姿,却已经足以让众人惊叹折服。 纵然此次庆功宴上的歌舞全都经过了太子的精挑细选,无一不是上乘之作,然而,此刻,在这精妙绝仑的舞姿面前,也只能统统黯然失色。 最后一个折袖下腰,那女子人已身在清和殿门外,一如来时,起舞的位置,嫣然之初态,真正应了“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的句子。 然后,她缓缓直起了身子,恰好一阵清风过,她面上的轻纱随风飘落。 她并没有去拾,而是轻移莲步,慢慢走进这鸦雀无声的殿堂之中。 明亮的火烛,渐渐照亮了她的容顔,盛顔仙姿,掩映生辉,纤纤弱质,我见犹怜。 她仿佛是从,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翩然而来。 又仿佛是从,谁心底那一段最尘封的往事里,挣脱出来。 母亲的面色骤然一变,而我看到,南承曜握玉杯的手,微微一紧。 第72章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一袭红衣,款步姗姗,那女子面向玉阶盈盈下拜:“民女杜如吟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风髻雾鬓,盛顔仙姿,清喉娇啭,楚楚动人。 皇上停了一会方才开口道:“起来吧。” “谢皇上。”杜如吟依言起身,明眸一漾,似有若无的转向我与南承曜所在的席位,未做停留,即刻敛回,如海棠标韵一般含娇静立。 “果然是个色艺双全的女子,只是,你是谁家的女儿?朕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皇上看着她开口问道。 既是懿阳公主的女伴,那必然只会身官宦之家,只怕家底还不弱,不然,怎么会有机会得见公主,更能让懿阳公主亲自引了在这清和殿内献舞一曲。 杜如吟轻柔应道:“民女的父亲是内阁侍读杜奉安,民女的哥哥亦是在军中供职委署骁骑尉,人微职轻,都不曾入陛下圣听。” 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多如鸿毛,内阁侍读不过是正六品的官员,委署骁骑尉更是只有从八品而已,皇上自然是不会知晓的。 所以皇上只是可有可无的点了下头,淡淡开口道:“倒是把你生了一副好样貌。” 只是,却不知道这杜如吟是不是也是因为这韶顔舞姿,所以才得到了懿阳公主这样超乎寻常的抬爱。 正犹自想着,南承晞已经将手中的玉笛递给了身后侍立着的宫女,转向皇上甜甜一笑:“父皇,儿臣是在前不久,领侍卫内大臣黄恭的女儿做生辰的时候才偶然遇见杜姑娘的,那个时候她就以一支霓裳羽衣舞技压群芳,所以儿臣才会想着让杜姑娘同我一起练习,在今夜清和殿内献舞庆功的。不知道父皇可还满意?” 皇上漫不经心的“恩”了一声,沉吟片刻,却是向着杜如吟开口问道:“你方才所跳的,可是‘照影舞’?” 杜如吟柔柔一笑,带了点羞涩的开口道:“民女有幸在懿阳公主的书房见过这记载‘照影舞’舞姿的画册,原本是不敢这样不自量力支练这传奇舞姿的,但是被公主对皇上、对南朝众位勇士的一片心意所打动,这才斗胆献丑了。” 皇上略微点了点头,淡淡道:“能跳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一会到内务府领赏去吧。” 杜如吟跪地领旨谢恩,螓首微垂,露出半段秀颈,颈间雪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而随着内务府太监奉旨将她请出清和殿前去受赏,这一场庆功宴也就就此落下了帷幕。 既然皇上已经开口吩咐过了,那南承曜今夜是须得留宿在紫荆宫毓顺殿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