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明说:“你自己做过音箱,你们村里也有现成的木工作坊,帮个忙吧?”冯世杰点上一支烟,说:“别说帮忙了,我自己先做一对,趁你现在还没关门,套件和功放还能拿个进价。可我就不明白,一个女的,你说她怎么想出来的?”叶晓明笑笑说:“今天遇到高人了,没敢说,怕你晕过去。”冯世杰也笑道:“我已经快晕过去了。”叶晓明低着头盯着焊点说:“两对KTA47套件做成的一对书架箱,两台阿尔纳电源,一套阿尔纳顶级分体CD机,2台阿尔纳电子管前级,4台阿尔纳160瓦后级,线材是蓝星时空。你经常看音响杂志,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冯世杰反应了片刻,惊叹道:“哇……天哪,真的晕过去了!这是真的吗?”叶晓明说:“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那声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直接就是8汽缸奔驰。”冯世杰急问:“在哪儿?”叶晓明说:“南村小区。”冯世杰疑惑地说:“南村小区?那儿住的都是普通人家,没大户啊。”叶晓明说:“你记得从刘冰那儿买的二手唱片吗?就是印章上的那个人。”冯世杰惊异地问:“元英?男的女的?”叶晓明答道:“男的,姓丁,看样子不到40岁,独身,听口音像北京人。”冯世杰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大烧家,烧干了吧?”叶晓明把元件焊好了,就往CD机上连接,说:“你把音箱接上,我试试。”接上信号线和电源,叶晓明打开机器一试,音箱响了,说明功放修好了。叶晓明关小音量当背景音乐,开始往工具包里收拾工具,一边说:“这人不是烧家,是个玩家。他那套工夫茶具一看就是玩茶道,两台笔记本电脑搭眼一看就是IBM牌子,抽的烟是三个五。发烧不是这种玩法,变卖唱片肯定是碰到什么坎了。”冯世杰说:“你话里好像有什么意思。”叶晓明收拾完工具到里屋洗洗手,出来说:“我看上了他那对音箱的思路,也看上了那台机柜。那机柜12个仓位,没有一块多余的材料,找不到前后左右的受力点,把稳做到简洁,把简洁做到稳,漂亮!我在市场上从来没见过。”冯世杰猜测地说:“你是想……”叶晓明摆摆手说:“我是谁呀,敢瞎想?你让他们做音箱的时候捎带着做一台,到时候都算到音响配置里了,反正有人出钱,干吗不试试?这种小活拿到家具厂没人给你干,就是给干咱也不放心哪,不是一个道行。”冯世杰说:“音箱我有把握,我做过。机柜我就不敢说了,毕竟是村里的小作坊,基本都是靠手工,没见到东西不敢答应你。”叶晓明说:“绝对能做,比音箱简单多了,就是一个思路,一捅就破。”冯世杰把烟头熄灭放进烟缸,说:“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起码开开眼饱饱耳福吧,好歹咱也算见识过。”叶晓明颇有意味地一笑,话里有话地说:“单为见识一下味道太淡了吧?你不是一直想为村里找点事做吗,这丁先生,你知道他是哪个庙的神哪?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什么什么的,也许是条道儿呢,你也不损失什么,指不定哪块地里打粮食呢。”冯世杰到现在才算明白了点意思,说:“你脑子就是比我活道,眼里出活儿啊。”叶晓明说:“得了吧,我比你活道,我先关门了。我也都是随口一说,发烧友的心是相通的嘛,交流交流,玩呗。”冯世杰说:“你脑子活道,你怎么不去交流?我还不知道这是烧香磕头的事?”叶晓明往后一仰,展开双臂笑道:“你看我,虽然有点书生气,但一看就像奸商,跟谁都难接近。你这人一看就忠厚老实,好打交道。你有车,也有点底子,玩得起呀。”冯世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说:“那就……交流交流?”叶晓明意味深长地说:“交流交流!”第 九 章16月27日下午,芮小丹在晚饭时间之前来找丁元英。丁元英一见是芮小丹,客客气气请她进屋。接近七月的天气,房间里更热了。芮小丹大大方方地到东屋沙发上坐下,把包放在沙发的一角,歉意地说:“丁先生,那天是我不礼貌,请你原谅。这些天我一直忙音响的事,房子还没顾得上找,对不住了。”丁元英在拐角沙发的另一边坐下,随和地说:“没关系,这样就挺好。”芮小丹说:“我订了一套用乐圣旗舰套件和斯雷克功放配置的音响,是临摹你这套的思路,你看这个配置行吗?”丁元英说:“乐圣是中国Hi─Fi音响的第一品牌,它的旗舰单元素质就更高了。斯雷克也是一个很权威的品牌,有发烧友的劳斯莱斯一说。你这套配置很不错,就是做音箱的时候容积不要太大,尽量消除假低频,因为原声的响度已经足够了。”芮小丹笑道:“我在杂志上从没见过‘发烧友的劳斯莱斯’这一说,倒是经常会看到‘穷人的劳斯莱斯’的提法。丁先生不必规避什么,你越绕圈子就越提醒我是穷人。”丁元英有些尴尬。芮小丹说:“除了音箱,我还想照着你这台机柜的款式做个机柜,这些都少不了要来打扰你,如果不介意,我哪天带他们来看看。”丁元英说:“行。如果需要,我这儿还有当时的图纸和数据,都存在电脑里,你可以拿给他们做参考。”芮小丹高兴地说:“那些你还留着?太好了!”丁元英说:“就这点嗜好。”说着,他打开茶几上的电脑,随手找出一张磁盘,很快将图纸和数据拷出一份。芮小丹看了看表,马上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叶晓明打电话,得知他在音响店里,就约定一会儿去给他送图纸和数据的磁盘,她在电话里说:“呆会儿我和丁先生一起过去,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当面问丁先生。”挂了电话,芮小丹恳切地说:“丁先生,我今天是来请你吃饭的,已经订好了,还请了几个文化人作陪。没别的意思,我那天不礼貌,一起吃顿饭就都过去了。”丁元英诚恳地说:“是我来这儿给你们添了麻烦,该是我向你们表示感谢。这饭我不能吃,有机会我请你们吃饭。”芮小丹从包里拿出那张《关于芮小丹停职反省的处理决定》递过去说:“我知道请不动你,你看看用这个请你行不行?”丁元英接过来,打开——关于芮小丹停职反省的处理决定经古城市公安局纪律检查委员会调查、核实,刑警大队芮小丹同志因个人购置音响问题在工作中玩忽职守、公车私用、严重失职,据此对该同志作出如下处理:一、通报批评,责令写出深刻书面检查。二、停职反省15天。三、停发半个月工资,扣发半年奖金,取消年度评奖资格。古城市公安局纪律检查委员会1996年6月23日丁元英看过之后思索了一会儿,说:“行,我跟你去。”丁元英平静的语气在芮小丹听来却更像是:行,我成全你。她感到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包容。芮小丹把磁盘装进包里站起来说:“我在楼下等你。”说完先下楼了。丁元英带了2000元现金和一包烟,随后也下楼去。2叶晓明得知芮小丹一会儿要带丁元英一起来店里,立即打电话通知了冯世杰,而冯世杰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音响店。芮小丹开车带着丁元英来到音响店,当他们走进房子里时,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叶晓明在店里正和一位朋友聊天,那人30多岁,手里拿的正是丁元英的那张唱片。他们不会知道,这看似偶然而又不经意的一幕其实并非巧合。叶晓明见他们进来忙起身接待,热情地给他们让座。芮小丹拿出磁盘交给叶晓明说:“我们不坐了。磁盘里的东西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了可以问丁先生。”叶晓明接过磁盘对丁元英说:“谢谢丁先生,以后免不了会去打扰啊。本来我晚上想去给你还唱片呢,你来了就顺便带走吧。”说着,他向冯世杰伸手要唱片。冯世杰递唱片时对丁元英赞许道:“这张碟好啊,真好。”丁元英从叶晓明手里接过唱片,随口很家常地应了一句:“还可以。”没想到冯世杰愣了一下,不悦地问:“还可以,就是不怎么可以了?”这声语气有些异样的一问使在场的人也都跟着一愣。芮小丹困惑地看了看冯世杰,对叶晓明说:“没别的事,我们先走了。”正当丁元英转身要走时,更让人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冯世杰站起来愠怒地对丁元英说了一声:“你先别走。”芮小丹感到非常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冯世杰生气地对丁元英说:“唱片是你的,但曲子和演奏可不是你的,你谦虚什么?穆特是卡拉扬的得意弟子你知不知道?你说,这张唱片哪儿不好了?是萨拉萨蒂的曲子不好还是穆特的小提琴拉得不好?”芮小丹也有些不悦了,说:“你这不是较真儿吗?”叶晓明忙对丁元英说:“他最喜欢穆特了,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让他眼泪都掉下来了,还专门跑到北京看她的演出。你们走吧,别理他,发烧友就这德行。”冯世杰说:“你这人说半句留半句,这不成心让我睡不着觉吗?好不好你说清楚,不说清楚就走,别怪我看不起你。”芮小丹觉得这位发烧友有些过分,也为丁元英感到为难,道歉没道理,争论不值得,心想:大概这就叫发烧友吧。丁元英淡淡地笑了笑,问:“咱们两个谁成心?”冯世杰说:“有理说理啊!”丁元英有些无奈,不得不点点头,说:“我个人觉得,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还不足以冠一个‘好’字。”冯世杰质问:“为什么?”丁元英说:“同一首《流浪者之歌》的曲子,以穆特与弗雷德里曼的小提琴相比较,穆特诠释的是悲凉、悲伤、悲戚,弗雷德里曼诠释的是悲愤、悲壮、悲怆,不一样,穆特多了点宫廷贵妇的哀怨,少了点吉普赛人流浪不屈的精神。”冯世杰听呆了,芮小丹也听得入了神。丁元英说:“海飞兹是伟大的小提琴大师,但是单就《流浪者之歌》这首曲子,他的诠释也不一定是最高境界。也许他太在乎技艺精湛了,反而染了一丝匠气,淡了一丝虔诚。以他们3人各自演奏的《流浪者之歌》相比较,我觉得穆特是心到手没到,海飞兹是手到心没到,只有弗雷德里曼是手到心到。”冯世杰不解地问:“你刚才说穆特是少了点东西,怎么又说她是心到手没到呢?”丁元英说:“心是愿望,神是境界,是文化、阅历和天赋的融汇。咱们都相信穆特想演奏好,但她的性别底色是上帝给她涂上去的,只要她不能超越上帝,她就抹不去性别底色的脂粉气。穆特的手,是一双女人的手。”冯世杰服气了,嘴里也连连说:“服!真服!我一定把几个版本都买来听听。”丁元英说:“那我们就告辞了。”这时,事态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就在丁元英将要上车的时候,冯世杰竟然追了出来拦住丁元英,叶晓明跟在后面。丁元英问:“还有事吗?”冯世杰恳切地说:“这位大哥,今天认识你是咱们有缘。我姓冯,叫冯世杰,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无论如何你得给我这面子。你要有事先去忙,我在这儿等你。”芮小丹说:“对不起,我们现在就是去吃饭。”冯世杰立刻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十分尴尬,却仍不甘心地说:“哎呀,这……太不凑巧了。要是你们不介意……我请你们吃饭吧,给个面子?”叶晓明就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插了一句:“芮小姐,你的音箱就是我托他做的,刚才正说这事呢,他以前做过音箱,他们村里有个木工作坊。”这时芮小丹突然意识到:这是蓄意的,是冲着丁元英来的。她想,今晚的主客和陪客相互都不认识,多一个陌生人也无所谓,况且做音箱以后也免不了还有接触,就说:“丁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一起吃吧。”丁元英说:“行。”叶晓明不等别人有下文,抢先半拍说:“我店里走不开,就不去了。”芮小丹和丁元英都不再说什么,上车走了,冯世杰开着北京213吉普跟在后面,只剩下叶晓明在店门口孤零零地站着。3夕阳已经落下了,夜幕正悄然降临。因为在音响店里延误了时间,汽车开到维纳斯酒店的时候正值酒店的客流高峰,酒店门前停了很多车辆,停车泊位的服务生忙着引导车辆有序停放。冯世杰还没下车就心里一沉,在这种酒店消费,他身上带的钱肯定不够付账。但既然来了,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欧阳雪见芮小丹和一个男人下车,断定这人就是丁元英了,便快步迎过去。虽然她知道有丁元英这个人,而且房子也是她帮着租的,但是她与丁元英却一直没有见过面。芮小丹给他们介绍道:“这是欧阳雪,这儿的老板。这是丁元英,丁先生。”欧阳雪与丁元英握握手,相互都说了声:“你好。”芮小丹见冯世杰拘谨地走到丁元英身边,就对欧阳雪介绍说:“这位是冯世杰,刚认识的发烧友,我订的音箱就是他帮着给做。”欧阳雪又与冯世杰握握手彼此问好。四人进了酒店上楼,来到名为“月光阁”的包间,餐厅的正中央是一张铺着雪白台布的大餐桌,上面摆着精致的餐具,餐桌四周留有足够的空间让人走动。包间的一角摆着一个不大的玻璃门半截柜,里面都是备用餐具,柜子上面是一部计费电话和一本留言簿。餐厅里已经有三个人先到了。芮小丹又把丁元英、欧阳雪、冯世杰给先到的客人介绍了一番,然后手势移向一位30多岁身着警服的男士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事,古城公安局宣传干事刘江。另外两位是刘江帮我请的朋友,我还不认识,就让刘江介绍吧。”刘江客气地向丁元英介绍道:“今天是小丹请丁先生,小丹不会喝酒,就让我帮她请几个能喝酒的朋友,其实我们几个喝酒也不行,来捧捧场混顿饭吃吧。这位是《古城晚报》编辑韦天逸韦先生,这位是古城电视台《警事追踪》栏目记者杜小辉杜先生。”韦天逸和杜小辉的年龄都在三十五六岁上下。韦天逸戴着眼镜,头发略长,穿一件短袖绸衫,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杜小辉更显精干一些,小平头,穿着T恤衫。韦天逸与丁元英握握手笑着说:“丁先生,托您的福混饭来了,见笑。大家既来就是朋友,不必客气了。”说话间一桌丰盛的宴席就上来了,两名酒店小姐守在两边为客人周到服务。芮小丹端起杯子站起来说:“女士不喝酒,我以水代酒。丁先生,我先敬你一杯,喝了这杯水酒,有什么不愉快就都过去了。”这话说得很含蓄,在座的人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不愉快。丁元英心里有数,来了就是成全对方的,所以二话不说,端起六钱的酒杯一饮而尽。服务小姐随即又给斟满。欧阳雪跟着也端起一杯水说:“丁先生,你来古城一年了我也没去看看你,失礼了,今天我也敬你一杯,权当道歉了。”丁元英又是二话不说,端起就喝。冯世杰因为开车所以也是以水代酒,见别人敬酒,生怕自己失礼了,于是赶忙也端起水杯说:“丁先生,我这人不会说话,我也敬你一杯,就都有了。”丁元英心想:你还跟着凑什么热闹?但也没有推辞,一样喝了。于是,刘江、韦天逸、杜小辉各自以不同的理由都敬了丁元英一杯。在座的男人每人只喝了一杯酒,而丁元英已经是3两多酒下肚了,这才算酒过一巡。酒过一巡稍事休息,大家闲聊起来。杜小辉对芮小丹说:“其实咱们认识,1993年在阳光托儿所解救人质,我是现场报道的摄像,那时候见你化装成幼儿教师进去了,后来就听见两声枪响,也不知道是他给你打死了还是你给他打死了。现在说起来好像没什么了,可当时是真紧张,可惜后来播出的时候给你马赛克了,社会上都不知道是你。”韦天逸对芮小丹说:“我知道是你,我们报社的记者徐海涛还去采访过你,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当时他还骂你摆架子。”古城市民都知道1993年的托儿所劫持人质事件,但是知道芮小丹的人很少。此时冯世杰敬佩地看着芮小丹,颇感意外地说:“原来是你呀!”芮小丹对大家说:“我们不谈这个了。”刘江转了个话题说:“小丹,咱们天天见,其实说话并不多,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谜,这可不是酸哪,是真不懂,我就不明白,你既然有德国居留权为什么不在德国发展呢?刑警队可不是个滥竽充数的地方,这行有什么好的,一穷二苦三危险。”芮小丹笑着说:“你们听听,这哪像是公安局宣传干事说的话。”韦天逸笑道:“这才说明他有水平呢,拔高境界的窍门就是把间距扯大点。”大家哈哈一笑。欧阳雪见场面有些跑题了,就招呼道:“各位别只顾聊天,来,吃菜,喝酒。”大家闻声入了正题,一边海阔天空地聊,一边频频碰杯,一会儿谈信仰危机和大众文化,一会儿又谈人生境界,抒发超脱情怀……谈着谈着,不知不觉谈到了钱上,跟着就开始发牢骚,嫌挣钱少,指责社会缺乏诚信,缺乏公平竞争。丁元英在大家的你推我让中不知不觉又喝了4杯,整整六两酒下肚,酒精的反应已经很强烈,浑身躁热,神智也感到飘忽忽了。芮小丹在一边静静地观察着,心想:他已经喝多了,醉倒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欧阳雪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韦天逸将每个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忽然端起一杯酒说:“今天这酒喝得有点沉闷,我喝下这杯酒行个酒令大家看如何?”没有人提出反对。于是,韦天逸喝了一杯酒说:“咱们也附庸风雅一回,饮酒作诗助助酒兴,说不上来就罚酒一杯。其实诗不诗的无所谓,歪诗、打油诗、顺口溜都行,图个热闹。咱们这里丁先生年龄最大,就先从丁先生开始吧。”刘江和杜小辉也附和道:好的,好的。芮小丹心想:这招儿挺尽职,也够损的,一拖时间二出洋相。丁元英毕竟是商人,舞文弄墨哪里是职业文人的对手?况且人已经酒醉八分,更没有招架之力。醉倒是出丑,歪诗拙句还是出丑,这个丑是出定了。酒席喝到这个程度连冯世杰也看明白了,东家不让丁元英“喝好”不会罢休。但是他又不明白了,这酒到底喝的是友情还是私愤?这时,丁元英让身边的服务员拿来5个酒杯,算上自己的一共6个,他依次全都倒满酒了,对一言不发的芮小丹和蔼地说:“今天各位抬举我了,我再回敬大家每人一杯表示感谢,只是喝完了这6杯就让我走,别让我在这儿倒下,好歹留块布片儿让我遮遮羞。”芮小丹顿时有一种被人一剑穿心的感觉,心说:这真是个追魂夺命的主。正当芮小丹无言以对的时候,欧阳雪貌似打圆场地笑着说:“丁先生,你一走这酒还怎么喝?扫了大家的兴。”丁元英心里犯起了嘀咕:拳台历来好汉不打倒汉,怎么今天连倒汉也打了?这是哪家的拳台?他想了想,谦卑地说:“既然大家这么有兴致,那我就献个丑吧。不过,我可没有七步成诗的八斗之才,这坐地就成诗的十斗之才我就更没有了。以前不知道学问深浅,倒是诌过几句歪诗,不知今天的场合能不能用?”韦天逸马上说:“能用,当然能用。”杜小辉也说:“能用。”芮小丹和欧阳雪目不转睛地看着丁元英,就像看着一个谜底。丁元英说:“献丑了。”于是背诵道:——自 嘲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芮小丹不会填词,但对常见的词牌还是略知一二,听出来这是《卜算子》,也知道写旧体诗词要比写自由体诗难度大一些。但是,要判断和评价一首词,仅仅靠听一遍是不行的,必须要逐字逐句地看。三个文人自然更清楚,韦天逸果然让服务员把留言簿和笔拿来,说:“丁先生,麻烦你再说一遍,慢点,我记下来。”芮小丹也从提包里拿出了记事本和笔。于是丁元英又背诵了一遍。芮小丹一边记一边在脑子里解析——本是后山人:没见过世面、没有学识的人。偶做前堂客:偶然的机会登上大雅之堂。醉舞经阁半卷书:自我陶醉地卖弄藏经阁万卷之一的皮毛学问。坐井说天阔:坐井观天的一孔之见。大志戏功名:志向远大到戏弄功名,彻底超脱的至高境界。海斗量福祸:以海为斗量度人生福祸,何等的胸襟!论到囊中羞涩时:忽然一摸口袋自己的钱比别人的少。怒指乾坤错:破口骂娘了,都是世道的不对。这首词平仄、韵脚、对仗都很工整,只有一处“客”字的韵脚破格,但按古词又不算破格,且是扩展词意的必须,恰到好处。词句平淡,不生涩,活生生给自己画出了一幅酸臭书生的心态图,自我讽刺辛辣,自我解剖深刻,意境很高。芮小丹在心里禁不住暗暗赞许:好词。丁元英的诗虽然是多年以前给自己的自画像,但芮小丹觉得自己被照了一回镜子,脸上一阵发热,大有无地自容之感。而此时,一种尴尬的气氛也在房间里悄悄蔓延。这时,韦天逸突然将刘江和杜小辉的酒拿到自己面前,歉意地看了一眼丁元英,三杯一气喝下,站起来两手一抱拳说:“丁先生,失敬,失礼了。有缘再见,告辞!”韦天逸说完转身就走,刘江和杜小辉向丁元英等人歉意地笑笑,紧跟其后也走了,芮小丹和欧阳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不得不被动地跟在后面送客。送到酒店门外,韦天逸歉意含蓄地对芮小丹说:“芮小姐,韦某才疏学浅,白吃了你一顿饭,抱歉!我要是有这样的朋友,不会这样对待。”刘江淡淡地笑着说:“小丹,你是找陪酒还是找陪衬哪?不过没什么,再见。”芮小丹望着他们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自己很小气,很无聊,只不过是玩了一场自以为是猫戏老鼠的游戏,直到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猫,而对方也并不是老鼠。欧阳雪倒没有懊恼,神色很平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4芮小丹和欧阳雪回到餐厅,重新坐下。两个服务员走也不敢走,留也不该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欧阳雪让她们下去了。丁元英站起来对芮小丹说:“芮小姐,我们也该回去了。”芮小丹刚要搭话,却被欧阳雪一个断然的手势阻止了。欧阳雪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乐,喝了一口,淡淡地说:“把饭钱付了,一千块。”冯世杰惊讶地看了看欧阳雪和芮小丹,又把目光转向丁元英。而芮小丹更感到意外,不解的目光投向欧阳雪。丁元英取出钱数出1000元放到桌上。欧阳雪说:“涨了,2000。”丁元英把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1000元也放到桌上。欧阳雪说:“又涨了,3000。”冯世杰忍无可忍,按捺着火气说:“老板,过分了吧?”芮小丹从包里拿出烟点上一支,在想:欧阳怎么了?欧阳雪根本不理睬冯世杰,淡淡地说:“丁先生,明说了,我就是想刁难你。你真要走没人拦你,但你得落个吃饭不给钱的名。”丁元英说:“就是让我从狗洞里爬出去,也得先给扒个口子。”欧阳雪说:“给我说句好听的你就能走,一句就行。”丁元英问:“什么算好听的?”欧阳雪反问:“女人爱听什么还用我教吗?一句话就能当饭吃,不难为你。”谁都知道这句话怎么说,无非是“小姐,你真漂亮”之类的。在这种特定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一个男人的尊严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芮小丹无声地看着丁元英,目光里包含着超乎寻常的焦虑和荣辱与共的期待,似乎在告诉他:该低的头你已经低了,该招架个一招半式了。丁元英对这种俗人俗勇的斗气没有放在心上,张嘴就想说:欧阳小姐,你真漂亮……可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芮小丹正用那种眼光注视着他,他犹豫了,他甚至想像得出如果他说出了“欧阳小姐,你真漂亮”这句话,芮小丹会有多失望,她在乎他的哪怕是匹夫之勇的尊严。丁元英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与冯先生没关系,你可以让他走了。”芮小丹的心悬了起来。欧阳雪说:“何必呢,女人都让你扯得一丝不挂了,你一个大男人还矜持什么?”丁元英犹豫了片刻,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本不该他说的话:“发点财,爱听吗?”欧阳雪说:“爱听,可财在哪儿呢?”丁元英说:“你去买一支指定的股票,明年五月抛了。如果你挣不到一倍以上的钱,我还欠你一顿饭钱。至于你想挣多少,在你的本钱了。”餐厅里寂静无声,欧阳雪和芮小丹这才明白丁元英为什么要让冯世杰先走。沉默了好一会儿,欧阳雪冷淡地说:“我这小门小户的没几个钱,砸锅卖铁能拿50万吧,可赔不起呀。”丁元英说:“我只有那套音响也许还值几个钱,就折20万吧。按行规只要10%的担保,20万的担保是40%,你没有风险。”欧阳雪说:“我们小门小户的还是过日子要紧,玩不起那种音响。你要真是啐口吐沫砸个坑,就来点真的,拿20万现金担保。”丁元英沉默着、思考着,过了许久问了一句:“我可以打个电话吗?”欧阳雪起身从餐具柜上拿过那部电话,拖着一根白色的电话线。她把电话放到丁元英面前,顺手摁下免提键,这就意味着对方的声音也无可隐瞒。丁元英摁下数字键,液晶显示是一个手机的号码。电话接通了。就在电话刚响起第一声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芮小丹突然站起来,伸出手“啪”地一声摁住免提键将电话挂断,镇定地对欧阳雪说:“20万我给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变使冯世杰吃了一惊,没见过这种阵势。丁元英也惊诧了一下,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看芮小丹。只有欧阳雪并没有按角色的逻辑表现出懊恼,仅仅是嘴角掠过一缕冷漠的微笑。芮小丹对冯世杰说:“对不起冯先生,你先回去,我们说点私事。”冯世杰原本是等着用自己的车送丁元英回家,但芮小丹已经下逐客令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客气地与欧阳雪和芮小丹点头示意告辞,先走了。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三人。欧阳雪问道:“小丹,你不会是拿饭店的股份担保吧?”芮小丹说:“如果你同意,可以用股份担保。”欧阳雪说:“我不同意。”芮小丹对丁元英说:“5天之内我把钱给你,不需要你的音响抵押,准确地说是不敢污辱你。至于你们之间是戏言还是啐口吐沫砸个坑,那是你们的事了。”欧阳雪说:“丁先生,我20天内筹齐50万,至于是不是戏言就是你的事了。”丁元英说:“在你交易前我会告诉你买哪支股票,但这里有个道儿上的规矩,你需要承诺保密。”欧阳雪说:“好,我承诺。”丁元英问:“那我现在能走了吗?”欧阳雪把桌上的2000元现金收整齐还给丁元英,诚恳地说:“丁先生,今天得罪了,我陪小丹先送你回去,容我改日再摆酒谢罪。”丁元英本想说: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但是一起身就感到头重脚轻,整个身体像飘起来一样,那句要面子的话没敢说出来。芮小丹和欧阳雪左右两边扶着丁元英走下楼,把他放到汽车的后座上。欧阳雪开车向南村小区驶去,芮小丹不时地透过后视镜观察他的状态。5芮小丹和欧阳雪把丁元英送到家,两人就返回酒店。汽车驶离南村小区后,芮小丹问道:“欧阳,你今天怎么了?”欧阳雪开着车通过路口,没顾得上回答。芮小丹把车窗摇开一道缝,点上一支烟使劲地抽了一口,说:“过分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以后怎么跟亚文交代?我就见不得好汉被女人摁低了头。”欧阳雪说:“你先回答我,你到哪儿去借这20万?5天,是房产抵押来得及还是从国外汇款来得及?”芮小丹迟疑了片刻,说:“去找我爸。”欧阳雪说:“我就知道你是打这主意。这么多年你多作难的事都没理他,今天你为个男人就低头了。20万呐!什么事能让你这么不理智?什么人能让你这么不计后果?”芮小丹没想过这些问题,经欧阳雪一提醒,突然愣住了。欧阳雪说:“我除了从小被人欺负,长这么大我欺负过谁?我跟他没冤没仇,干吗要欺负他?我就是要看看你有多在乎他,也看看他是不是在乎你。你从他喝完六杯酒以后就开始用那种眼神看他,我没见过你用这种眼神看过谁。姑娘,你恋爱了。”芮小丹心头一颤!这一颤,使她刚才的情绪淡去了许多,这才明白了欧阳雪的用心,而她也被这个更敏感的主题占据了心理空间。她沉默了很久,自语道:“我?爱了?”欧阳雪说:“你还没来得及去想值不值得爱、能不能爱,就已经爱上了,说明你控制不住自己了。姐姐比你大两岁,得帮你看着点门户。”芮小丹眉头微微一皱,痛苦地说:“天!请姐姐先换个文明点的词吧,你比亚文说的还淫秽,晕过去了!”欧阳雪笑笑说:“本来嘛。”芮小丹想了想,说:“既是控制不了,那就爱呗。”欧阳雪说:“可这人不是一般的主儿,今天是你的眼神逼着他跟咱们一般见识,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我觉得这人你拿不住,可能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你今天失态了,女人得让男人追求,你怎么也得顾点女人的面子。”芮小丹说:“那是清高的女人,我本来就没清高跟着凑什么热闹?至于拿住拿不住,能拿住的不用拿,拿不住的不能拿,还拿什么?爱就是了。”欧阳雪直到汽车开回维纳斯酒店也没再说什么,她在想着芮小丹刚才说的话:既是控制不了,那就爱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草率,而仔细回味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但道理归道理,她还是觉得芮小丹缺乏理性的思考,毕竟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欧阳雪在酒店门口把车调过方向,两人都下了车。芮小丹走到驾驶车门说:“我不上去了,我得先跟我爸联系,得知道他在哪儿,再订明天的机票,好早点把钱拿回来。”欧阳雪说:“我把买房的钱拿出来,再从别处凑点,50万应该没多大问题。我是担心你,你说这事能当真吗?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他买了多少?”芮小丹说:“你非得等20万赔光了才逃吗?他来古城之前做私募基金,亚文说他的私募基金入会门槛是每户3000万,去年他操作两个多亿,纯利将近两个亿。卖唱片的事只能说明他遇到了什么坎儿,不能说明别的。就凭他宁肯卖唱片都没有向人伸过手,可今天拿起电话了,即便他是骗子,我也服气。”欧阳雪吃惊地说:“他是这么个人物?怎么没听你说过?”芮小丹说:“这跟咱们有关系吗?”欧阳雪语塞了。芮小丹上车,关上车门向欧阳雪挥了挥手,开车走了。欧阳雪站在哪儿愣了好一会儿,心里自语:你这一个眼神,值钱了。6回到家,芮小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从平时不用的电话号码簿里找到父亲那个家的电话号码,然后久久地看着这个号码凝思。这是一个上海的号码,已经变更过三次了,从6位数变到了8位数。无论她在什么地方,每次变更号码父亲都会设法找到她告诉她新的号码,但她一次也没有用过,她内心一直坚持着对父亲的成见:他抛弃了母亲。在她的成长历程中,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不愿与父亲沟通,即使是父母在她的前途问题上已经达成共识的事情,她也会做出与父亲意愿相违背的选择,不给父亲一点机会。但是,她却为了一个男人的面子而要向父亲伸手了。凝思的过程,就是跨越心理障碍的过程。她终于伸出手拿起了电话一键一键拨通了,响了四声之后,传来了电话主人事先设定的应答:“您好,我是芮伟峰,我在杭州拍戏,短时间回不来,有事请您留言或拨打手机,谢谢。”尽管这声音已经很陌生了,但她还是听出了这是父亲的声音。她又拨通了手机的号码,电话迟缓了片刻,显然是父亲认出了这个电话号码,随后传来了父亲紧张、激动而又有些疑惑的声音:“是……小丹吗?”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几个人在讨论剧情的表演问题。芮小丹也迟缓了片刻,略显生硬地说:“爸,是我。您还没休息?”父亲说:“拍夜戏,还没休息。你都好吗?”芮小丹说:“都好。我想向您借点钱,可以去杭州找您吗?”父亲连忙说:“可以,当然可以。别说借,需要多少?”芮小丹说:“20万,用一年,很急。”父亲说:“20万?可以。你把账号、户头给我,我明天就给你划过去。” (奇书网|Www.Qisuu.Com)芮小丹说:“您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去杭州了?我想借这个事去看看您,您要觉得我这样太势利,我就不去了。”父亲说:“没有,没有,两回事。你来吧,我这儿走不开。来之前先打个电话,我去机场接你。”芮小丹说:“好,我订了机票就给您打电话。我挂了,您多保重。”放下电话,她突然觉得浑身很疲惫,像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她开始写日记,做她每天必修的功课,打在电脑上的第一行字就是:我?爱了?!如果那不是爱,又该是什么呢?打完这行字她打不下去了,看着这行字发呆,伸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到嘴上,拿起打火机刚要点,突然停住了,下意识地又把那支烟放回去,抓起那包烟使劲攥成一团,连同那个精致的打火机一并扔进旁边的纸篓里。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动作,猛地一惊头脑清醒了,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他不喜欢看我抽烟的样子,我这么在乎他怎么看我吗?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嚼着这个问题,心反而越来越沉静,默默对自己说:是爱了。也就是在她确定了自己感情的一瞬间,一个新的问题随即跃入她脑海,她的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打出了肖亚文在法兰克福忠告她的几句话:当你觉得这个人很特别的时候,千万别对这种人动心思,一旦动了那种心思你就算把地狱之门打开了……第 十 章1芮小丹预订了12点30分飞往杭州的机票,早上在家里做了一下简单的旅行准备,然后去民航售票处取机票。拿到机票之后,她看还有点时间,就沿着大街往西走进了一家外文书店。她对丁元英评价小提琴曲《流浪者之歌》的印象太深了,尽管她还没有购置音响,但她还是想先买到这三张唱片。外文书店的唱片自选区摆满了各种各样的CD唱片,她在进口唱片的展柜前停下,寻找她要购买的唱片。服务小姐热情地问道:“请问,您需要什么唱片,我帮您找。”芮小丹说:“我要三张都有小提琴演奏《流浪者之歌》的唱片,穆特、海飞兹和弗雷德里曼三个人演奏的各要一张。”“请稍等。”服务小姐说完转身去找唱片。这时,芮小丹突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侧脸一看,原来是站在她身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年轻人小声对芮小丹说:“别买,太贵。”芮小丹疑惑地看着他。这时,服务小姐将三张唱片递给芮小丹说:“您看,是不是这三张?”芮小丹拿起唱片看了看,每一张的价格都在140元以上。她将唱片还给服务小姐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再考虑一下。”“没关系。”服务小姐客气地说了一句,又去接待其他顾客了。年轻人小声说:“我一听你报片名就知道是道上的,你再往西走20米,那儿有一家叫“孤岛唱片”的小店,懂行的人都去那儿买,一样的唱片一张能便宜几十块,那儿实在买不到了再到这儿买也不迟,我们都是这样。”“谢谢你。”芮小丹笑着说了一句。这是第二次听到“孤岛唱片”这个名字,这个店就是没有年轻人指点她也是要去的,因为那里卖丁元英的唱片。“不谢,这年头谁挣点钱都不容易。”年轻人说着,又低头继续挑唱片。芮小丹心想:看来,音乐发烧友的心是相通的。她按照年轻人的指点找到了那家名叫“孤岛唱片”的小店。也许这里根本就不能冠以“店”的称谓,其实就是租了一家电脑店外面大约3米长的橱窗,里面小得甚至放不下一节柜台,所有的唱片全部都陈列在墙上。店主是一个30岁左右、相貌颇为英俊的男人,西装革履,打扮得一丝不苟,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尤其引人注目。芮小丹走上前问:“有穆特、海飞兹和弗雷德里曼三个人演奏的《流浪者之歌》吗?如果有,我各要一张。”店主问:“你要原版引进的还是要原装进口的?原版引进的有现货。”芮小丹问:“有区别吗?”店主答道:“原版引进的20元一张,原装进口的100多元一张,价钱不一样,音质也不一样,区别大了。”芮小丹说:“我要原装进口的。”店主想了想,答道:“没有现货。如果你诚心要,得交50元订金。”芮小丹点点头,问道:“从你这儿买,能比外文书店便宜多少钱?”店主说:“从外文书店买,这三张唱片你少了450元别想拿走。从我这儿买,每张100元,不还价。”芮小丹交了50块钱订金。店主给芮小丹开了一张订金收据,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刘冰。然后说:“你三天后再来看看,如果没货,我把订金再还给你。”芮小丹离开“孤岛唱片”小店,回到停车的地方开上车直接去了飞机场。2短短两个小时的航程,芮小丹已经置身于一派温婉的江南秀色之中了,杭州无论是景致还是人,都少了几分北方的粗犷,多了几分江南的柔媚。她刚出机场就看见一个人举着“芮小丹”的牌子,快步迎了过去,而那人也快步向她走来,不等她开口就抢先招呼道:“小姐,你是芮小丹吧?芮导正拍外景戏,实在走不开,特意让我来接你。”芮小丹有些纳闷,问道:“我还没说话,你怎么肯定是我?”来人“呵呵”一笑说:“你爸说了,二十五六岁里最漂亮最有气质的那个肯定就是,正好你也朝我走过来,那就是你了。”芮小丹淡淡一笑跟着这人走了,到停车场上了一辆前挡风玻璃后面竖着一块《江湖》摄制组牌子的切诺基吉普车,那人开车驶离机场。剧组正在西湖边拍外景戏,大概是同期录音的原因,围观的人群静悄悄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个身着古装的演员在说台词,旁边的摄像师、录音师等工作人员也静悄悄地忙碌着。芮小丹看见父亲坐在太阳伞下一只脚蹬着道具箱一手拿着水杯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跟电视里看到的导演工作场面没有什么两样。她没有去打扰他,远远地站在一旁等候。从小到大,她只知道父亲是电影导演,也看过父亲导演的影片,但是真正看到父亲现场拍戏这还是第一次。她静静地观察父亲,她感觉父亲老了许多,头上生出了很多白发,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身体也有些发胖,但精神还很好,穿着红色T恤衫和牛仔裤,比他50多岁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这场戏拍完,在剧组人员收拾东西为下一场戏做准备的时候,芮小丹这才上前跟父亲打招呼,尴尬而生涩地叫了一声:“爸。”芮伟峰激动而又不露于表地打量着女儿,说:“坐吧,你爹就熬着这天呢。杭州有家饭店的西湖醋鱼真地道,晚上老爹带你去吃。”父亲就这一句话,芮小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对父亲的冷漠有些过分了,心里涌起一股内疚。剧组人员知道芮伟峰在和女儿说话,都自觉地回避。芮伟峰惋惜地说:“你天生就是当演员的好材料,当初要是报考电影学院现在也该是个角儿了。演员一遍演不好还可以再来一遍,可刑警要是再来一遍那就没命了。”芮小丹说:“爸,您怎么见面就说这个。”芮伟峰拿出一瓶饮料打开递给女儿,等女儿喝了一口这才说道:“整天为你揪心不是个滋味,当初你怎么就不听话呢。”芮小丹说:“这事当初我也想过,您是导演,我怎么都是沾您的光,不会有我自己。我现在吃自己挣的饭,心里踏实。”芮伟峰问:“工作好吗?你和欧阳开的那店能赚点钱吗?”芮小丹说:“都能说得过去,这次用钱是偶然的,突然就发生了。”接着,她把这次用钱的前因后果向父亲简要叙述了一遍。芮伟峰听完后沉思了片刻,说:“你这是……恋爱了。要说是好事,可……”芮小丹说:“可人家爱不爱我还两说着,这哪叫恋爱,这叫剃头挑子。”芮伟峰说:“你不是一般的丫头,能让你看上的人一定不简单。我不担心你这个,我是担心这种男人你驾御得了吗?”芮小丹说:“驾御?我没想过,我就是一个心眼儿想疼他。”芮伟峰点点头,停了一会儿说:“哦……这让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你从6岁就不理我了,哪来的这么大气性?”芮小丹说:“如果您宁肯独身都不和我妈过,我妈有那么庸俗吗?如果您不结婚是因为能有更多的女人,这是什么性质?爸,我这次来是赖着脸跟您伸手要钱的,就是真有溜须拍马的话也别让我在这个时候说。”芮伟峰刚要说话,这时一位工作人员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导演,都准备好了。芮伟峰站起来也喊了一声:各就各位,准备开拍!然后对芮小丹说:“我让人先送你回宾馆,房间已经给你订好了,咱爷俩晚上再聊。”芮小丹看着父亲匆匆朝演员们走去。3芮小丹在杭州住了一夜,第二天乘晚八点的航班返回古城。古城碕碕细雨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蕴涵着驱不散的忧愁,如此绵长又如此凄凉,像流浪者的叹息。芮小丹躺在床上伴着雨声想心事,雨下了一夜,她想了一夜,她回忆着肖亚文在法兰克福的每一句重要的话——是魔、是鬼都可以,就是不是人。他跟人的思维颠倒了,不是人的思维。一旦动了那种心思你就算把地狱之门打开了。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是你自找的,不要怪罪我没有提醒过你。以我的智力,我理解不了这种人。芮小丹心想:说魔说鬼都是个表述,本质是思维逻辑和价值观与普通人不同,所谓的地狱之门也无非是价值观冲突所带来的精神痛苦。如果你是觉者,我尊敬你,向你学习;如果你是魔鬼,我鉴别你,弃你而去。即便是价值观不同,就真有那么可怕吗?天亮了,雨还在下。她起床梳洗完毕,匆匆吃了几口早点,把丁元英给她的房租和家里所有的现金以及银行存折、计划内办事所需的证件等物放进包里,检查了一下,然后开车出去了,她并没有直接去银行,而是先去了古城最有信誉的“诚信房屋中介公司”,询问求租的房子,夏季一天热似一天,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给丁元英换一套有空调的房子。她来得有些早了,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房屋中介公司才开门营业,这也使她成为今天的第一个顾客。曾经接待过她的那个女工作人员马上认出了她,歉意对她笑笑说:“您好,真对不起,现在还没有您合适的房子,您再等等吧。”芮小丹说:“再等,夏天就过去了。如果不考虑房租问题有没有合适的呢?但是必须要快,今天一定要搬家,不等了。”女工作人员想了想说:“今天就搬家我们做不到,如果您非要今天搬,我们倒是能给您提供一个信息,都是80平方米到160平方米的新房,每个房间都有空调、电话,小区环境和物业管理非常好,当场办手续当场就能搬进去住,小区附近不到300米就是一条小吃街,总之都符合您的要求,您肯定满意,但是房租也贵,都在1400元到2500元之间。如果您租到了,您在这里的中介费就终止服务了。”芮小丹说:“可以。”女工作人员说:“你到航海东路路南的嘉禾园小区,大门旁边是嘉禾房地产公司的营业部,租房部和售房部都在一个厅里,当场看房,只要房租您能接受,您马上就能搬。”芮小丹马上驱车前往嘉禾园小区。她先沿着小区的四周绕了一圈,有电脑城、农贸市场、大型超市,购物环境很好。在小区西侧果然有一条很长的小吃街,店铺林立,品种丰富,非南村小区的区内小摊可比,吃饭非常方便。看过小区周围环境,她来到了嘉禾房地产公司营业厅的租房部,与工作人员几句话交谈之后,工作人员在小区模型里向她介绍可供选择的房子,她选了一套80平方米三楼最东头的305号房,然后随工作人员实地看房。这是一座刚建成不久的小区,一切都是新的。芮小丹从值班保安的规范动作到小区内部花园化的整洁环境,直到上楼看到装修一新的房子,心里就已经做出决定了。房子果然如中介公司所说,每个房间都有空调和电话分机。经过一番交涉,房租降到了每月1260元,芮小丹以自己的名义租下了这套房子,当下签了协议,一次付清了一年的房租,拿到房门钥匙,然后马上打电话联系搬家公司,约定下午两点到南村小区搬家,同时打电话与丁元英的房东约定下午3点钟退房。芮小丹办完了这些事这才去银行,到银行填好取款单,递上存折、输过密码,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又出示身份证,等了一会儿现金取出来了。因为是大额取款,她一边警觉地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点了一下钱的大数,装进包里。她这次取了22万元,比丁元英实际需要的担保金多出了2万元。出了银行,她驱车来到“孤岛唱片”店,在门口停下车。或许是因为下雨,店里没有顾客,店主刘冰正倚在门框上看雨景,见芮小丹走过来,忙回到店里取出三张唱片,显然他对这位顾客还有印象。芮小丹拿出那张订金收据交给刘冰。刘冰将三张唱片交给芮小丹,说:“你先看看是不是这三张。”芮小丹拿起穆特小提琴的唱片,撕掉外面的塑料薄膜,打开盒子检查,看到唱片上有一个“元英”字的印章,封底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印章,这张唱片与她在音响店里看到的唱片完全一样,可以确定是同一张唱片。芮小丹又打开另外两张,上面都有同样的印章。她不动声色地说:“老板,这不是新唱片,唱片上有私人收藏印章,外塑料纸包装也是手工的。”“新唱片能是这个价钱吗?”刘冰反问了一句,解释道,“这是别人收藏的唱片,保存得很好。新唱片150元,我这儿才卖100元。”芮小丹说:“你把有元英印章的唱片都拿出来,我看看。”刘冰搬出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挑出十几张唱片,又从墙上取下20多张唱片,然后都放进一个鞋盒子里,让芮小丹挑选。芮小丹一一检查了一遍,问:“还有吗?”刘冰说:“就这么多,你自己挑吧。”芮小丹说:“这些是36张,加上那3张一共是39张,我全要了。”“全要了?”刘冰一愣,但很快恢复常态,心里暗自惊喜,这可是一笔不小的生意。他赶快找了一个合适的箱子往里装,生怕这位买主儿又改了主意。刘冰将唱片装好后,用胶带封上,又装到黑色塑料袋里,说:“你一次要得多,我给你个优惠价,你拿3800元吧。”芮小丹说:“发烧友买的都是80元一张,我一次给你收底了,你开个能成交的价。”刘冰又是一愣,问:“我怎么不认识你?”见芮小丹没有回答,就拿过计算器计算,想了想说:“你拿3000元吧,降到77元一张,不能再少了。”芮小丹点头同意,从包里拿钱数出2950元连同订金收据一起递给刘冰。刘冰接过钱说:“过两天你再来看看,还有很多。”芮小丹客气地笑笑,提着装唱片的袋子上车了。4芮小丹离开“孤岛唱片”时已经快一点了,她在路边买了一个面包边开车边吃,喝了几口矿泉水,这就算一顿午饭了。来到南村小区丁元英的楼下,她先给丁元英打了个电话,然后挎上包提着唱片上楼了。丁元英仍然是那套不变的礼节,请客人进屋、入座。芮小丹把装唱片的袋子放在沙发旁边,从提包里拿出20万元现金放到茶几上,说:“丁先生,这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你数一下。”丁元英说:“你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的成熟之举吗?”芮小丹说:“是你的承诺不成熟还是我履行承诺不成熟?”丁元英无言以对,停了一会儿,把烟递过去。芮小丹说:“谢谢,我戒了。按规矩,你该给我打一张借条。”丁元英把这支烟自己点上,慢慢抽了一口,到卧室拿来笔和纸,当面写了一张20万元的借据交给芮小丹,说:“这不理智,这是赌博。”芮小丹看了看借据,收起,说:“我注意到你打电话借钱是个北京的手机号码,那个人是你第一个能想到的可以开口借钱的人。我明天去北京,希望能见到这个人,希望你能给我安排见面,我订好了车票通知你车次。目的就一个,我要了解你,要知道你是谁。”丁元英对芮小丹的这种非常之举始料不及,本能地迟疑了片刻,斟酌着词句说:“这样做不合适,至少于你不得体。”芮小丹淡然一笑说:“你这样对债权人讲话不够礼貌,我可以有很多想法,但至少我作为债权人要了解债务人的情况是应该得到尊重的权利。”说完,她把黑色塑料袋打开,将装满唱片的纸箱放到茶几上,用汽车钥匙划开封条,露出一箱子唱片。丁元英看到唱片,脸上掠过一丝惊诧。芮小丹说:“你在‘孤岛唱片’店里变卖的唱片,现有的我都收回来了。以后你要再卖唱片直接卖给我就行,这是1万元的预付款。”说着将1万元放到茶几上,然后又问:“你卖给刘冰多少钱一张?50?还是60?”丁元英没有回答。芮小丹说:“我出一百,别说竞争不公平。”她看看表,指针已经指向两点了,拿出新租的房门钥匙放到茶几上,又说:“房子租好了,已经付了一年的租金。搬家公司两点钟来搬家,我约了房东三点钟来交接房子,赶快收拾一下吧。”话音还没落,楼下传来了卡车刹车、熄火的声音,丁元英走到窗户前往楼下一看,果然是搬家公司的车来了,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打开车厢。他知道,此刻再谈1万元现金和一箱唱片的去留问题显然不合时宜,当下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丁元英思考了一下,说:“芮小姐,我还没有装腔作势到可以无视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你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个东西,天知、地知,不会有结果。”芮小丹问:“什么不会有结果?”丁元英哑口无言了。芮小丹一笑说:“即便是呼之欲出你也讲不出,因为一说就错,这就像法律不能单纯以推理定罪,得允许在可能与事实之间存续一个演化的过程。”第十一章1古城距离北京360公里,芮小丹坐了4个多小时的夜行列车,于早晨7点30分抵达北京火车站。她随着出站的人潮走出站口,停下来往四周观望,看见一个小伙子高举着一块上面写着“芮小丹”的牌子,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她认出了举牌子的小伙子,就是他开车送丁元英来古城的小赵,在南村小区见过一面。她一边快步走过去,一边张望,却看不见肖亚文的踪影,心里在纳闷:已经在电话里约好了要来的,怎么不见人呢?小赵也认出了她,快步迎上来招呼道:“芮小姐,你好!”芮小丹也笑着寒暄道:“你好。”小赵介绍道:“这是我们韩总,正天集团总裁。”正天是国内知名品牌,芮小丹没有想到这么一大早前来车站接她的竟是这个集团公司的总裁,这让她潜意识里感觉肖亚文已经来过了,而且回避了。她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脑海里不自觉地闪出了一个平时很少留意的词:阶层。韩楚风衣着简洁而考究,沉稳的目光透着权威,礼貌而随和地说:“芮小姐,你好。我是元英的朋友韩楚风,咱们不客气了,上车吧。”三人走到停车场,上了一辆黑色奔驰S600轿车,小伙子开车,韩楚风坐在前面,芮小丹坐在后面,汽车驶离北京站。车上,韩楚风客气地说:“芮小姐,你的住处已经在正天饭店安排好了,你先住下忙你的事,我白天抽不出时间,咱们约定晚上我请你吃饭。”芮小丹说:“谢谢,给韩总添麻烦了。呆会儿我先和肖亚文联系,想趁中午的时间和她一起吃顿饭,下午没事,我想一个人去逛逛商场。”韩楚风说:“肖小姐我认识,很不错的一个人。”汽车开了20多分钟在正天饭店大门停下,立刻有身穿制服的侍应生上前开车门。韩楚风带着芮小丹走进酒店,在大厅的电梯口等小赵。这期间,他们身边不断有来来往往的人与韩楚风打招呼,都以“韩总”称呼韩楚风。片刻,小赵进来了,到总台拿上房间钥匙快步走来,三人一起乘电梯上了19楼,由楼层的服务小姐带领到1901号房,打开房门进去。服务小姐向芮小丹简要介绍了一下服务内容和注意事项,韩楚风摆了一下手让她离开了。韩楚风想了想说:“芮小姐,餐厅在二楼,我时间太紧,不能陪你吃早餐了。你坐了一路夜车,上午先休息,中午11点半小赵来接你,你自由安排活动。下午你要逛商场就赏个光,让小赵陪你去我们正天商业大厦逛逛。”芮小丹点点头,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