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排走出了校门,地上纤长的两个影子十分相配,林嘉茉心满意足的享受着对她来说很珍贵的时光,嘴角不自觉的弯成了美好的弧度。而苏凯却似乎不那么开心,他推着车,嘴里吐出了白色的水雾。 "其实……今天这事也不能全怪赵烨,我最近心情也不太好。" "怎么了?"林嘉茉停下脚步,抬起头看他,与以往不同的,她在苏凯一向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莫名的暗淡悲伤。 "郑雪……"苏凯平静地说,"她可能要出国。" 林嘉茉倒吸一口凉气,愣在了原地 (8) 那天苏凯没和林嘉茉再说什么,因为没走两步他们就分开方向了。林嘉茉也没好意思再问,她想和苏凯多待会,又不想听郑雪的事情,十分矛盾。 临走前苏凯拿出随身听,林嘉茉凑过去问:"听谁的歌呢?"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黄品源的,老歌,挺好听的。"苏凯塞给了她一只耳机。林嘉茉踮起脚尖,苏凯离她很近,可以清楚的看见他微微泛青的下巴磕,她因此稍稍有点慌张。两个人在街灯初明的大街上,由一条细线连在了一起。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 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 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侯, 没有一句话就走。 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对你付出了这么多, 你却没有感动过。" 林嘉茉觉得这歌特别合自己心境,听完了主旋律才恋恋不舍的拿下了耳机。 "真好听!" "好听吧,借给你?" "真的?" "骗你干吗啊!"苏凯打开随身听把磁带掏了出来,"但是你可别不还啊!跟上回那本书似的,到现在还没给我呢!" "谁不还啊!明天就给你!我刚看完!"林嘉茉心花怒放的收起了磁带,这和小说有一样的效力,那本她早就看完的悲剧终于可以还了。 "行!那我走了!你慢点啊!"苏凯骑上车说。 林嘉茉举着磁带,使劲冲他挥了挥手,直到他骑远了才走开。 第二天方茴发现林嘉茉也在听《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时大吃一惊,她坐到林嘉茉旁边,一边玩歌篇一边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也听这首歌了?" "苏凯借我的啊,怎么了?确实挺好听的!" "哦,没事。"方茴松了口气,"就是赵烨最近也在听这首歌呢。" "是……吗?"林嘉茉顿了顿,摘下耳机说,"我们俩挺让你们糟心的吧。" "也还行……"方茴点点头说,"我觉得没必要弄得跟陌生人似的。" "呵呵,你得给时间让我们都缓缓。"林嘉茉淡淡笑了笑说,"对了,郑雪可能要出国。" "什么?那苏凯……"方茴吃惊地说。 "他很苦恼。你说也挺奇怪,我知道这件事应该高兴吧?可是我真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没看他昨天那样子,眼圈都要红了……茴儿,你说我这样算不算第三者啊?" "瞎想什么呢!"方茴戳了她脑门一下,"老实看会书吧!到时候别人都比翼双飞了,就你还为高考发愁!看你还想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待会要默写这单元生字词,你都背了?" "啊?你怎么不早说!完了完了!我一点都没看呢!你还有透明胶条没有?我粘点下来!"林嘉茉忙翻出英语书,拿起自动铅笔奋力在纸上和课桌上抄了起来。 方茴远远的看了一眼赵烨,他趴在桌子上,从校服领口露出了一截随身听的线。方茴叹了口气,她也说不清楚,两个都难过的人,究竟谁舍得谁。 方茴说,很久之后,大概是2003年,她和林嘉茉一起看了关锦鹏导演的电影《蓝宇》,那是一部关于同性恋的故事,影片的插曲就是《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最后一个镜头是在这段音乐声中,90年代末的北京渐渐被拆毁重建,有记忆的地方都变成高楼大厦下面的银灰色死角。看到那里她和林嘉茉不约而同的哭了起来,因为她们心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像电影里拍摄的那样,也随着这古老的城市被一起拆毁了。 我想那可能是方茴最后一次和林嘉茉呆在一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就是在2003年来到了澳大利亚。而到了这里之后,林嘉茉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人生中。 赵烨的话没能实现,十月一日那天他们并不是最后跳集体舞,实际上学校充分地把这套舞蹈利用到了极限,十二月二十日澳门回归,十二月三十一日迎接新千年,F中都去继续跳舞了。不过这两次都没有第一次轻松,光衣服就都多穿了不少件。 后来方茴在板报里写:"虽然寒风彻骨,同学们却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倒计十秒的那一霎那,所有炎黄子孙都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她的这句话被陈寻嘲笑了很久,他说方茴明明都冻得缩成一团了,就是有归属感那也不是什么炎黄子孙的而是他陈寻的。是他用自己的火热双手温暖了她冰冻的心。 方茴没理他,狠狠掐了他一把了事。这两个人已经不同于最初的青涩稚嫩,有了慢慢成熟的味道。 1999年12月31日的新年联欢会,因为晚上的政治任务而与众不同的安排在了晚上进行。因为赵烨和林嘉茉的事,方茴他们的五人小组只好分成了两组去采买准备。乔燃和赵烨一组,负责买装饰品,陈寻、方茴和林嘉茉一组,负责买零食和水果。 林嘉茉提议先绕道去一趟邮局,她要给苏凯寄一张贺卡,邮局迎接新千年有特别的活动,会在信封上加盖"龙戳"。而且邮票上的邮戳分别是1999年12月31日24时和2000年1月1日00时,真正的跨越了千年,很有意义。方茴觉得挺有意思,便和陈寻一起,也互相写了一封短信寄给彼此。 陈寻写的是:谢谢你的爱,1999。 方茴写的是:谢谢你陪我走过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和新世纪的第一天。 林嘉茉偷看了,笑话他们说:"应该是走过新世纪的每一天吧!" 方茴红着脸反驳:"又不可能真的活一千岁,那不成妖精了!" 陈寻笑笑说:"话不能这么说,有首歌不是唱'爱我一万年'么,人家也不可能活一万年啊!就是美好的愿望而已。那咱们也表达一下美好的愿望怕什么的?就改成每一天吧!" "说的好听,那你干吗最后写1999啊?2000年就变卦了?再美好的愿望,变不成现实也没意义。"方茴把信纸折起来说。 "我不是借取一下嘉茉偶像谢霆峰同学的大作嘛!"陈寻凑过来说,"瞧你瞎琢磨什么呢!要不咱俩管嘉茉再借两张信纸,都改了?" "得了吧!别找借口,我早喜欢HOT了!这是韩国信纸!贵着呢!一共才五张!都给你们写情书了,我用什么?不行不行!"林嘉茉忙把信纸放进了书包里。 "哈哈!抠死你!"陈寻封好了信封,接过了方茴的信,一起投到了邮筒里。 "你这个吃白食的还好意思说我抠不抠?真够白眼狼的!快走吧,我和方茴还得排练一下呢!"林嘉茉瞪了他一眼说。 三个人买了吃的,一起回了学校。路上方茴和林嘉茉一直练着范晓萱的《相约1999》,喜气洋洋的唱"和你相约在1999的最后一天,就算全世界回不到,回不到从前"。 方茴在那时并不明白什么叫回不到从前,而林嘉茉却已经深深的体会了,尤其在进入教室和赵烨擦身而过的那一刻。赵烨从她身边走过时没有丝毫的停留,只是尽职尽责的举着胳膊拉着拉花。 乔燃走过去接过方茴和林嘉茉手里的东西,笑着说:"看我们的灯光设计怎么样?" "真好看!谁想出来的主意?把皱纹纸缠在灯上?"方茴抬起头说。 "赵烨!"乔燃看了林嘉茉一眼,"不错吧?" "嗯,挺好。"林嘉茉眼神闪烁的说,"我帮你给欢乐球打气吧!" "留点!别都打了!"陈寻小声说,"到夏天可以灌了水,玩水球!我小时候老玩,特凉快!" "这才冬天,你就想到夏天去了!"方茴拿着一灌喷雾,往他头上喷了一些彩色的彩带。 "敢喷我!你等着!"陈寻一下窜起来,夺过方茴手里的喷雾也往她头上喷过去。 乔燃笑着把方茴挡在身后说:"行了行了!别都浪费了。" 陈寻绕过他,仿佛不经意的把方茴拉到自己身边说:"服了么?" 乔燃笑容一滞,方茴却没有察觉,一边抖落头发一边说:"服了行了吧,你就是人来疯!" "我不是人来疯,是今天气氛好!要我说,这新年联欢会干脆每年都晚上办好了!比白天有意思多了!你看外面,多漂亮!"陈寻指着窗外说。 "真的!"方茴跑到窗边,看着夜色笼罩的校园说。 陈寻跟了过去,两个人像孩子一样趴在窗台上,脸颊边凝结的水汽包裹成了一个圆圈,他们就在这个圆圈里说笑着看外面的灯火辉煌。 而圆圈外的少年却在他们身后静静的看着,在一千年的最末,总会有点寂寞。 (9) 联欢会进行到一半,陈寻招呼方茴走出了教室。他们出去的时候乔燃正在班里唱花儿乐队的《静止》,他一边唱"多希望有人来陪我,度过末日"一边看着方茴跟陈寻往外走。方茴回头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比了个很傻的V字。 陈寻带着方茴一前一后的下了半层楼,在人少的楼梯拐角停住,方茴问他:"怎么了?" "咱们出去溜达一圈吧。"陈寻说。 "啊?去哪儿啊?" "就出去随便转转呗!迎接千禧年,外面都弄得挺漂亮的。" "来得及么?回来还得换衣服,一会就集合去世纪坛了,可别晚了。"方茴看看表说。 "来得及,也不去多远,走吧走吧!" 陈寻系好了羽绒服拉锁,先下了几个台阶,方茴跟着他也跑下去了。 一走出校门两个人就兴奋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一起惬意的压过马路,平日里总是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时间居多,因而在1999年的最后一天,只面对彼此就有了格外甜蜜的味道。 大街上人不多,路旁商店的橱窗里都挂满了彩灯。有的店铺还没把圣诞节的装饰换掉,玻璃窗上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头像充满了喜气。陈寻买了两串夹豆馅的糖葫芦,他和方茴一人一个,两人一边吃,一边混迹在街上的大人们当中,偷偷笑着说话。 "你说街上这些人都要去哪儿啊?"陈寻拿竹签指点着说。 "回家吧。"方茴看了看说。 "也不能都回家啊!你看那一男一女,肯定去约会。" "他们上哪儿约会呀?这点公园都关了,看电影?" "谁在这日子口看电影啊!我觉得肯定去吃饭,然后一起倒计时跨千年!" "十二点饭馆都关门了!"方茴摇摇头说。 "那……总有开的吧!" "我觉得也没准是去工作。" "不可能吧,哪个单位这点还上班啊?" "谁说不可能!我姑姑就是,今天得干一宿呢,据说都是千年虫闹的。" "哦对!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真没有前瞻性!"陈寻笑笑说,"还是咱们好,去世纪坛一块迎接新世纪!多棒!" "嗯!晚上咱俩一起倒计时啊!"方茴把竹签子扔到了垃圾桶,呵了呵手说。 陈寻假装不经意的拉起她的手,十指交握的揣在兜里说:"到时候咱们就别按队站了,私自靠拢。" 方茴红着脸,攥住他的手心说:"好!" 在茫茫夜色中,两只牵着的手其实并不明显。但是他们仍然有些紧张,仿佛做了在这个年纪不该做的事。一直绕到没什么人的胡同里,两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你冷么?"陈寻低下头问。 "不冷。"方茴说,外面的气温很低,但是和陈寻在一起好像就真的不怎么冷,"不会碰见咱们学校的同学吧?" "不会!碰见怎么了?不是老师就行!"陈寻握紧了她的手说,"其实就是老师我也不怕,等咱俩结婚了,我一定请侯老师去当嘉宾致词!" "吹牛!要是遇见侯老师,你肯定松手,要不咱俩死定了,会被请家长通报批评的。再说……你娶谁还不一定呢,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啊!"方茴嘴上说的淡漠,但心里却因为陈寻的话,荡漾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啊?不想嫁给我啊?"陈寻停下来说,"我真是这么想的!咱俩考一个大学,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再一起结婚生孩子!" "谁……谁跟你生孩子!"方茴扭过脸说,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你跟我结婚,不跟我生跟谁生啊?难道想给我戴绿帽子?"陈寻瞪着眼说。 "你胡说!"方茴抽出了手,扭头往前走说,"不跟你说了,你这人尽胡说八道!" "我说真的呢!"陈寻拉住她说,"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连伴郎伴娘我都想好了,就乔燃和嘉茉,赵烨不太靠铺。" "那会儿谁还理你啊!没准人家赵烨还不乐意呢!"方茴笑着说。 "切!他敢不理!你觉得怎么样啊,好不好?说真心话!"陈寻圈住她的肩膀说。 "还行吧。"方茴低下头轻声说。 "还行是好还是不好啊。"陈寻故意凑过去问。 "好……"这次方茴的声音更小,她红着脸嗔怪的看了陈寻一眼,重又低下头去。 她闪着温柔的目光扫过了陈寻的心尖,让他心里狠狠颤悠了一下。在胡同的昏暗光线下,方茴好像有了平时看不到的独特娇媚。陈寻看着触手可及的女孩,忍不住吻了下去。慌乱中两个人谁也没闭眼,互相品尝了一下对方还带着山楂味的嘴唇,就匆匆分开了。 "你……你干吗。"方茴愣愣的问,她根本没想到陈寻会亲她,脑袋里一片空白。 "亲你啊!"陈寻红着脸说。 "我是初吻!"方茴捂住自己的嘴唇说。 "我也是……" 两个人互相看着沉默了一会,他们都心慌的厉害,甚至于紧张胜过了甜蜜。 "我怎么不想哭啊……"方茴靠在墙边说。 "哭什么啊?"陈寻舔了舔嘴唇说,那上面还留着陌生的柔软触感,让他流连忘返。 "不是说初吻都哭么?" "不是初吻吧……是……是那个吧。"陈寻磕磕巴巴的说。 "你讨厌!"方茴瞪了他一眼,憋气的说。 "再说有什么可哭的,反正……我会对你好的。"陈寻蹭过去说。 "你就是讨厌!不许跟别人说!"方茴打了他一下,往前走了两步说,"回去吧!" "我绝对不跟别人说!"陈寻跟上她说,"方茴……你等等……" "干吗?" "我想再亲你一下……" "……" 见她没有说话,陈寻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先握住了她的手,后又慢慢捧起了她的脸。方茴的睫毛因为紧张而一直不停地扑簌着,被她这么看着,陈寻有点不好意思。他拉着她靠在街灯的死角里,轻声说:"把眼闭上。"方茴听话的闭上了眼睛,陈寻低下头轻轻覆在了她的唇上,小东西有点微微颤抖,他却没有瑟缩。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经验和技巧,不懂的什么是法式什么是舌吻,但是他们都很真心的交付彼此,在世纪末,抓住了最后的那一点点温柔。 后来方茴问陈寻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陈寻说也许不好,但没关系,反正咱俩一起呢,方茴也就放下了心。他们都单纯的以为只要两个人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而他们一定会一直一起下去的。 方茴讲到这里的时候还像小女孩一样有点不好意思。我半取笑半心酸的说,你们这可以算上是世纪之吻了,很牛逼啊。她却淡淡地说,因为是初吻,所以才记得住,而且只是她一个人记得住罢了。 但是我想陈寻肯定不会忘了在1999年的这个亲吻,方茴毕竟是他曾经珍惜的人,这段感情也的确美好过。而不像我和方茴之间的那个吻,最终也只有我会怀念而已。 那天陈寻和方茴回去之后都有点不自然,林嘉茉说方茴明显心不在焉,跟她说话总弄得一惊一乍的,方茴也顾不上反驳,只是心里暗暗反复着刚才的吻。女孩子总有些特别在意的事情,尤其是初吻,能送给自己心里最喜欢的男孩,她觉得很幸福。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标着国字号的大公共拉着一车一车的学生沿着规定路线驶向世纪坛。一班和五班一辆车,男生都站着,所有座位都尽量让给了女生。车上很挤,陈寻小心地护着方茴的座位,两人的眼睛里全是温柔,享受着心照不宣的甜美秘密。旁边的五班女生都看出了异常,直问王曼曼他们是什么关系。王曼曼也没明说,只说看着像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这话又被门玲草和几个一班女生听见,她们也都怀疑起来。 好在这些猜测在到了目的地之后都被暂且放在了一边。厚重的衣服掩盖不了孩子们兴奋的心情,跳舞的时候又是一片欢歌笑语。与之格格不入的大概只有赵烨和林嘉茉,因为陈寻老往方茴那边跑,所以他们面对面成了舞伴,十一时还温柔邀舞的赵烨已经不再,两人举起的手掌间隔了一层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心底里谁都不太舒服。 快倒计时的时候有报社的记者过来拍摄,侯老师把学生都招呼了过来,方茴和陈寻也没能一起数着数字进入2000年。他们虽然都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却多少有点遗憾。而这种遗憾没办法弥补,因为他们再也等不到下一个千年。 (10) 方茴说等真正到了2000年他们才发现,所谓的千禧年和以往也没有什么差别。幸福的照样幸福,不幸的也照样不幸。该考的试一门也没拉下,该放的假也没因此多休几天。由此可见那些意义重大的日子都是人自己琢磨出来的,说到底1999年12月31日就是地球很普通的一次自转,要是记错了,糊糊涂涂不也就过去了么?比如陈寻,肯定早就忘了这天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早就发现方茴总是在下意识的强调陈寻的漠然和淡忘,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其实她害怕陈寻忘记,害怕到了这段感情的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去感怀凭吊。而我觉得陈寻并不会如此寡情,总共二十几年的人生他们一同走过了大半,如果没能留下一点,恐怕也对不起已然一去不返的青春岁月。人这一辈子要是没点故事可讲,没点故人可怀念,那活着又有什么劲呢? 反正我不想就这么被方茴忘了,哪怕只是个模糊的脸庞也好,我也要让她记住,曾经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真心陪伴过她。 坐在我正对面的方茴尚没发现我的心思,她稍停了停,又用她柔和平婉的声音,继续讲起了那年的事。 放寒假了以后,方茴和陈寻互相去了对方家里几次。白天家长都去上班,他们就在家一块写作业、看电视。他们都不会做饭,就去旁边的超市买点零食,或者从家里冰箱翻出点什么凑和吃。有一回两人煮馄饨,瞎搁了点作料,愣是作成了片儿汤。还有一次炸鸡块,有的糊了,有的没熟,色香味一样也没占上。可就这样他们还吃的倍儿香,一点没剩下。 陈寻家新买了电脑,偶尔他们也上网玩会儿。那时候没现在这么多丰富多彩的网络生活,拨号也挺费劲的,充其量去聊天室逗逗贫。陈寻最爱和自称是帅哥的网友聊天,他说自己是"漂亮温柔"却"很寂寞"的女孩,总能引得这帮"帅哥"疯狂的和他说话,最牛的时候开了二十多个对话框。有的还给他邮箱里发了照片,哥么,确实是,帅那可真真不沾边。方茴说他简直无聊透顶,而陈寻却说这是在揭露这帮人的丑恶面目,给方茴打预防针,防止她单独上网时被他们骗了。 方茴是压根没这个兴趣,而陈寻自己却见了次网友。他们也是网上聊天认识的,两人越说越近,竟然只隔了两条街,于是约着下午见了一面。那女孩说自己是普通女生,但有个沉鱼落雁、国色天香的朋友,可以带过来让陈寻开眼,当然也不能白看,晚上得请吃麦当劳。 陈寻准时到了,远远的就看见和约定服装一致的两个女孩。据他后来跟方茴讲,当时他感觉就一红烧狮子头和一牙签并排向他走了过来。那红烧狮子头基本上可以忽略五官不计了,而那牙签也没看出美来,瘦是真瘦,说一会话的功夫,抽了三根烟,弄得陈寻一直和她保持5米以上距离。最后陈寻也没和她们吃饭,红烧狮子头对陈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死活拉着他不让他走,直到陈寻说得接女朋友才恋恋不舍的含怨道别。红烧狮子头非得让陈寻留家里电话,逼得他没辙就把孙涛家电话留给她了。为此事后还被孙涛臭骂了一顿,说他为求自保居然把个0.1吨的肉弹扔给了自己,害他差点被杨晴误会了,晚节不保。总之从此之后陈寻对网上聊天彻底没了想法,见网友这种事,更是想都不想了。 这件事陈寻如实告诉了方茴,方茴虽然觉得不好也没太往心里去。她真正在意的是有一天吴婷婷给陈寻打来的一个电话。 那天陈寻接的时候就遮遮掩掩的,嘴里一直是"行"、"成"、"你定时间"、"见面说",这样的话。方茴觉得奇怪,问他是谁,他才支支吾吾的说是吴婷婷。其实陈寻也不是故意要瞒她什么,他上次已经说好了不再和发小们过多联系,但他根本就做不到。他怕方茴不乐意,又想起以前的事心里头过不去,这才没告诉她。 而方茴却不这么想,陈寻和吴婷婷之间的这种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让她有些慌张。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们,数学中最牢固的三角形状,在感情上恰恰是最脆弱的关系。于是方茴干脆自欺欺人的躲开,假装糊涂,不闻不问。可是偏偏他们又总毫无防备的出现在她面前,仿佛在一次次明示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牵绊,逼着她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让她无处躲藏。 "她是说后天一起去白锋爷爷家看看,我们每年都去一两次的。"陈寻看出方茴有心事,忙解释说。 "哦。"方茴点点头,随手拿了一本寒假作业翻看起来。 "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去看看,以前还碰见过警察呢!"陈寻凑过去,故意逗趣的说。 "哦。"方茴依旧没说话,仔细的看着作业。 "怎么了你?"陈寻憋不住了,他把本从方茴手中抽出来,皱着眉说,"说话啊!" "说什么啊?我也不认识白锋,你们去看你们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方茴扭过脸说。 "是和你没关系,我不是得告诉你一声么,要不赶明儿你知道了,肯定又瞎想。" "我有什么可瞎想的。" "还说没有,你脸上就差写个'想'字了!"陈寻扳过她的脑袋说。 "讨厌!"方茴摇了摇头,把他的手扒拉下去说,"我回家了,再晚点我爸回来了看我不在,又得说我。" "不行,再待会儿。"陈寻拉住她说,"现在走你还不得琢磨一路?" "你们去看白锋他爷爷我有什么可想的,瞧你这不放心的,难不成真有点什么,怕我去跟踪你?"方茴一边收拾包一边说,她心里也真没这么想,但是总有股怨气发不出去,随口就说了不中听的话。 陈寻一下子急了,他抢过方茴的包扔在一边说:"我还怕你跟踪?还不是看你心事重重的那样儿才跟你说的。我和吴婷婷真没怎么着,要是有那种想法也没你了。唉!早知道还不如不告诉你,你们女生就是小心眼儿!" "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不用跟我汇报,我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没起子!"方茴气得眼圈都红了,陈寻说话没轻没重,恰恰就拿吴婷婷戳了她心窝子。 方茴憋着眼泪,一把拿起包就往门口走。陈寻这下真着了急,从身后不管不顾的一搂,把她抱在了怀里,贴着她耳朵说:"你干吗啊?好歹把事说完了再走啊!好吧好吧,就算我错了还不行么?你别吓唬我!" "本来就是……"方茴抹了抹脸,口气也软了下来。 "是是是是是!"陈寻笑着说,"下次我可长记性了,我也不说那么清楚,反正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冤枉我我也认了。" 方茴叹了口气,她知道陈寻还是没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再说了,她比陈寻更害怕吵架。 那时候他们都太小,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用力,因此弄伤了别人,也弄累了自己。 眼看时间来不及,方茴急着回家,就打了一辆车。临打车之前,陈寻揪着方茴亲了一口。方茴吓了一跳,慌张的四处看了看,生怕被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和刚停下的出租车司机看到。陈寻到是很志得意满,一直等车开了,还比画着打电话的姿势。 方茴上了车,做贼心虚的跟司机打岔说:"那是……是我表哥。" 出租车司机会意一笑:"嗨!没事儿!我又不是你家长,怕什么?现在这种事多普遍啊,别说你们,就我们十五六岁的时候,也都偷偷的喜欢个谁了。那是你小男朋友吧?小伙儿长得挺精神啊!岁数小就是好啊,嘿嘿!" "嗯。"方茴脸红的看着窗外。 "不过啊,照我说你们这些小孩儿也都是瞎掰,什么情啊爱啊的,你们能懂多少?我现在想想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嘿!离真正过日子还远着呢!那《同桌的你》不是唱么,'转眼就各奔东西'。我都不多说,过个三两年的你再看看!肯定不一样喽!"司机自顾自的说,"呵呵,我这人就是说爱实话,不招人待见,你该玩玩你的,别往心里去啊!" 方茴没说话,她愣愣的看着前面,反光镜中陈寻的影子越来越远,她嘴唇上的温度也慢慢消失了。 (11) 春节过后方茴他们一起去了趟庙会。 北京城里从古至今最热闹的庙会其实也就数得过来的那几个地儿,不外乎地坛、厂甸、白云观、龙潭湖。逛庙会也是老北京的风俗传统,每年不去个庙会吃点小吃,买点玩艺,这年似乎就过的不太带劲。地坛已经成了方茴和陈寻的禁地,没有特别的事两人基本上是不会去了,龙潭湖有点远,最终他们在去白云观摸石猴和去厂甸敲大鼓之间,选择了去不要门票的厂甸。 赵烨和林嘉茉也没太较劲,跟着大家一起去了,只不过他们之间还仿佛处在美苏冷战中最冷的阶段,两人分别是第一、第二个到的,却愣是一句话没说,白白辜负了乔燃他们特意创造出来的迟到假象,一直等人都到齐了,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点。说起来也还是孩子,他们从头吃起,灌肠、爆肚、炒肝、茶汤、羊杂、奶油炸糕、山东煎饼、温州鱼圆汤、油炸羊肉串,一样都没拉下,横扫了整个厂甸。 方茴和林嘉茉一人举着糖葫芦,一人举着风车在前面走,陈寻、乔燃和赵烨捧着大盘小碗在后面跟着。有人多热闹的地,他们就钻过去看,晃晃悠悠一直走过了琉璃厂才往回返。 赵烨比前两个月多少好些,不那么阴郁了,他搭着陈寻的肩膀说:"就你们,非嚷嚷着要来,也没什么好玩的,光就着北风吃了,还齁老贵的!" "吐出来!吐出来!"陈寻拍打他说,"吃的时候没见少了你丫挺的,吃完了在这闲嘎达牙。" "不过现在这庙会确实没以前有意思了。"乔燃在一旁接过话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在庙会就能看见拿大顶的,顶藩的,有一回还看见光着膀子吞火球吞剑的呢!还有什么拉洋片,吹糖人,捏面人的。现在这些玩艺估计都快失传了。" "我小时候也看见过!在隆福寺看的拉洋片,好像是西游记,可有意思了!"林嘉茉听了凑过去说,"可惜现在看不着了,你们都知道隆福寺大火吧?原来隆福寺多热闹啊!我小时候哪儿的夜市一点也不比东华门次,但那把火烧了之后,老人们都说是伤了龙脉,从此那边就不景气了。" "快别说了!我都让你说冷了!"方茴缩了缩肩膀说,"上那边看看去,好像是套圈的。" 几个人围了过去,果然是个套圈的游戏项目,近处摆着廉价的小塑料玩具,远处的好些,还有个挺漂亮玩具小狗。方茴挺喜欢那个小狗的,就停下来说:"你们男生胳膊长,套套试试,好像也不太难,万一能中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