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个人,或者说,普天之下,唯有一道声音,敢和陈娇当面对质。而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自然也只能是陈娇自己了。“我还以为韩嫣的事,对你会是一重新的打击。”声音不是没有好奇的,“怎么你反而似乎好像和他睡过了一样,这几天连脚步都已经轻盈。”“你以为我有多美丽,又有多特别?”陈娇随意地说。“能让谁冒上丢脑袋的风险来和我偷情?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我看得上的男人,就没有谁是不优秀的,而越优秀的男人,对女色的迷恋,对感情的依恋也就越少。他们是永远不会放下自己的政治前途来追逐一个女人的,想要在美色身上找到慰藉,始终是痴心妄想。”能看得这么透彻平和的人,世上也实在不多了,陈娇要不是阅历丰富,也很难这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个盖棺论定:权力和美色,也许有人会选择美色。但权力和一个女人相比时,不论这女人有多特别,她也只能黯然走开。东方朔也好,韩嫣也罢,就算他们再想要她,也不可能真的付诸于行动。陈娇想要追求的也始终都不是一夕之欢,刘彻把她满足得很好,在这一点上,她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但我始终还是试过。”她轻声对心中的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一个和她一样关心自己的自己说。“我始终还是有去尝试,只要肯试,路就还没有走绝。出口这么多,一个个去试,总会有一条能够走通。坐困愁城,金屋又和长门何异?这一世我不要再被困死,我终于明白我想要什么……”“什么?”那声音又跟住紧迫地问,“你想要什么?”前一世的她想要的很多,想要名誉想要地位,想要权力想要宠爱,她想要重新站在巅峰,这些陈娇也都知道,但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在那个现在已经名满天下的金屋之约前,声音是何等急迫而尖利,却又无比虚弱地告诉她,“勿许金屋,勿嫁刘彻,不要嫁,不要嫁!”“和你一样啊。”她轻声说。“这一辈子,我们想要的不都一样?所求不是名利,只是快乐。”“只是从前我还太小,我必须受人摆布。”陈娇觉得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安宁了,她说,“现在我已经知道我的心意,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拦在我前面,阻挡我寻找我的快乐。”睽违了起码十年,她终于听到了那声音真正的笑。不是冷笑、嘲笑,她笑了,像个当龄的少女,轻盈地在草地上奔跑着,像是正在逝去的青春,发出了无限洪亮又无限紧迫、无限张扬的笑意,她兴致勃勃地说,就像是刚从长久的窒息中醒来,“那你又该如何快乐呢?你寻找到你的方向了吗?”是啊,前后两世,她们有太多不同,相同的只有这一点:她们始终都没有答好这一份考题。陈娇不知道什么能让她快乐,美色不能,权力不能,金钱不能,娱乐也不能。她想了想,立定主意,便坐言起行,叫人,“把阿宁喊来。”又添了一句,“霍去病在宫中的话,也接来说话。”人眼向下,也许儿女可以呢?93、三次霍去病和刘宁是肩并着肩一道走进椒房殿里的。天色进了深秋,刘宁又怕冷,霍去病还露出了半边胳膊,刘宁就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小小的球,这两个人走在一起,一个像在夏天,一个像在冬天。陈娇看在眼里,忍不住发笑。“你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吧?”她没搭理刘宁,而是问霍去病,“怎么还和个大孩子似的,觐见长辈,还没把袖子放下来。”霍去病就慌忙解下了袖子上的系拌,他自幼富贵娇生惯养,一时间笨手笨脚,还解不下来。宫人们要上前帮忙,又为陈娇眼色止住,还是刘宁看不过眼,俯身过来,三两下就为霍去病解了围。“刚才在苑中射箭来着。”霍去病这才向陈娇解释,“听到皇后娘娘的召唤,唯恐长辈久等,就直接策马过来了。”这孩子的确很会说话,三言两语,自己的粗心就变成了急切,透出了对陈娇的尊重。陈娇完全是出于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就和他套了套近乎,“何必这么生疏?你舅舅也算是我的义弟了,你舅母又是我的族妹,你母亲也经常进来和我说话的,两家人往来得这么密切,你就叫我一声阿姨好啦。”霍去病看了刘宁一眼,改口改得也很快,“多谢阿姨抬举。”下个月就是元月,这个大孩子一转眼也就是十七岁了,外甥似舅,他和卫青很有几分相似,但却要比素来审慎温存,如一块璞玉一般光华内敛的卫青多了几分张扬,就像是一头快乐的小老虎,虽然还没有长成,还在林间嬉戏,但偶然一回顾之间,也已经有了万兽之王那凛凛的威风。卫家人姣好的面貌在他身上一样得到传承,不过,他和刘宁这对表兄妹长相虽然相似,气质却是迥然有异。一样是在椒房殿长大,刘寿学去了陈娇的沉稳内敛,连陈娇有时候都不明白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刘宁却和养母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她自小饱受双亲宠爱,刘彻对这个长女虽然谈不上多看重,但却也是予取予求,对她要比别的公主好得多了。要不是陈娇把得稳弦,她恐怕是要养成了骄纵的脾气,现在虽然还算得上温和可人,但少女刁蛮,偶然到外头游玩的时候,那些个权贵子弟,可没有少吃她的苦头。不过,在霍去病这个表哥跟前,她就显得很有大家风范了,为霍去病解了围,也不过是抿唇一笑,就正正经经地端坐在一边,很有端庄凝重的气质。霍去病本人怕也不是不吃惊的,那一眼里流露出的隐隐讶异,就为陈娇给捕了个正着。真正的高手,布局从小处着眼,多年前一处闲棋,如今就发挥作用。卫青很看重自己的几个外甥、外甥女,霍去病从小和兄弟们一道,都有机会进宫探望刘宁。这是卫青本人的用心,也是陈娇暗中许可,推波助澜。两个表兄妹自小相识、相熟,虽然陈娇看得紧,没闹出什么私定终生的事,但彼此间怀有深厚情谊,那是可以肯定的。“这一次喊你过来。”她对霍去病说,“是想亲自告诫你几句话。你舅舅虽然已经出发过边关去了,但还是给我留了话。说你过年就十七岁了,想要带你也去谋个前程。他和你舅母都说了你很多好话,我却有几分顾虑,一时还没有答应。你猜,这是为了什么?”霍去病顿时露出讶异神色:看来卫青为人老成,事情办成之前,并没有对外甥透出只言片语。他面上渴望之色一闪即逝,低头沉思了片刻,便小心地道,“是娘——是阿姨顾虑到我年纪小,平素里也闹出了些麻烦,又不肯读兵,恐怕我办事不够稳重,在战场上出了岔子?”十七八岁的长安少年郎,没有谁不渴望建功立业的,也没有谁能够看清自己的缺点,都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到了大漠里就可以大放光彩。像霍去病这样,对自己可能的缺点一清二楚的,已经算是很有自知之明了。“都有,也都对,又都不对。”陈娇慢慢地说,“你年纪是太小了一点,平素里闹的那些个麻烦,有的也很荒唐,不肯读兵的事,天子也和我抱怨过了。他说‘霍去病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倔强,我让他读孙子,他还说,那都是古人的东西了,现在的战争,不能这样打’。”霍去病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但容色却依然平静,并不因为陈娇的叙述而羞窘不安。——也是,敢和天子这么说话的人,又怎么会因为陈娇的几句话而局促起来呢?将种天生,鼠虎不同,卫子夫最幸运的事,还真不是获得了刘彻的宠爱,而是有这么靠谱的一家子。陈娇对这件事,倒是已经感慨到懒得再感慨了,她和声说,“但这些其实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年纪小不要紧,楚甘罗十二为上卿,不费一兵一卒为秦得河间地。有才何须年高?敢和陛下这样说话,更是足以证实你的胆色,我平时冷眼看你,你在行军布阵上是真有自己的见解。那样说孙子也对,孙子毕竟是百年前的人物了,那时候打仗,还用战车呢。”她顿了顿,见霍去病神色宁静,不因自己的嘉许而喜悦,便续道,“至于闹的那些麻烦,无非是少年意气……不过,我之所以拖你一年,就是因为你的少年意气。”何止霍去病,连刘宁都是神色一动,陈娇还没说话,她就渴望地看了母亲一眼,低声道,“母后,其实表哥别看性子有时急躁,但却非常——”“好么。”陈娇不禁微微一笑,打断了她,“女生外向啊,我话还没说完,你表哥都没着急,你就已经发急起来了?”刘宁就红了脸,这一次连霍去病都有些窘迫了,他求情一样地说,“阿姨——”“少年意气固然好,”陈娇却沉下脸来,淡淡地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舅舅花了很多心血才在军界立足,卫家、韩家、陈家虽然也不是没有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但在政坛、军界,却从来都是谦冲和气,轻易不与人为敌。你要是把这种轻率的习气带到政坛中来,就算战功再彪炳,那也是为卫家添麻烦。”“可我这是出去打仗——”霍去病终于流露出对战事的渴望,跪着向前挪移了几步,恳求地说,“又不是入仕做事——”刘宁这时候反而明白了过来,她看了母亲一眼,小心翼翼地说,“表哥,你怎么这么笨啊!你这还不懂吗?母后的意思,军界就是政界,让你就算是参军立功,也别显摆你的纨绔脾气!”陈娇再忍不住,捂住嘴呵呵地笑起来,她嗔怪刘宁,“早知道,不喊你一块过来。母后想要敲打敲打你表哥,都被你点破。”刘宁就撒娇,“可您喊我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和您一搭一唱吗?我还当我这是在帮您呢,没想到您不夸我不说了,反而还数落我!”母女俩对视一眼,蓦地都笑得花枝乱颤,倒是把霍去病笑得很有几分无措,他这时候倒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等两个女人笑完了,才正正经经地给陈娇行礼,“娘娘提点得是,我一定谨言慎行,不为家里添麻烦。”“这句话,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才好。”陈娇别有深意地道,“战场上尽管随意去打,下了战场,你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要为你舅舅添太多麻烦就对了。”她叹了口气,“你现在出发,还赶得上你舅舅的军队。该怎么用你,就看他的意思了,这几年内,对匈奴是肯定不会稍停的,只要你能耐够大,自己挣个千户、万户侯,也不是什么难事。”又看了刘宁一眼,轻声说,“大汉规矩,列侯尚公主,当利公主是长女,多少人都要求娶,没有个侯爵位,有些事也不好操办。别让阿宁等得太久了,过了十五岁还不成婚,她父亲是要着急的。”按刘宁现在的年纪来说,给霍去病建功立业的时间,也就只有三年了。他现在虽然官职高,但距离列侯却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这份挑战是一点都不简单,但霍去病却轻松自如地就接受了下来,他自信地说,“下臣必定不会让娘娘和公主失望,多谢娘娘成全!”陈娇露出一丝微笑,把霍去病打发了出去,才转过来打趣刘宁,“母后对你不差吧?”刘宁一下就扑到陈娇怀里,还有几分不好意思,“没想到母后什么都看在眼里了!”陈娇只是笑——刘宁现在还住在椒房殿里呢,她的一举一动要是能瞒得过陈娇,陈娇这个皇后,还能当得这么有滋味?她爱惜地摸了摸刘宁的鬓发,多少带了些欣慰地想:这个孩子,那是养得和她很亲的,和刘寿又不一样,刘寿毕竟是太子,身份要尴尬得多了。正这样想,刘宁又坐起身来,她显然是想要讨好母亲,便提议道,“闲着也是闲着,我弹一首曲子给母后听听?您说练琴可以陶冶情**原来还不信——”多少年前的絮语,一下就又回到了陈娇耳边,“到时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长子嘛,就让他拍拍小鼓,陛下见了,一定高兴。”那时候的卫子夫,也就比现在的刘宁再大了几岁,正是风华初绽的年纪——刘宁和母亲生得很像,略略一低头时,那丰润的黑发斜斜地披下来,就很有当年母亲的丰姿。陈娇心头的暖意,忽然间又一点点地淡了去:杀了人家的母亲,还想着和人家母女情深,是不是也太讽刺了一点?作者有话要说:enjoy!94、绝路刘彻对陈娇的决定多少有几分不以为然,“霍去病虽然是个好小伙子,但你这么一说,要是他没有挣个千户侯,那就不好操办了。难道出尔反尔,还是把阿宁嫁他?那对大姐可就有点不好交代了。要是不嫁给他,阿宁又要闹得不成样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是嫁给了曹襄,日子也过得不开心。”陈娇倒是淡定得很,“你对霍去病就那么没信心呀?”见刘彻有几分认真的意思了,只好说,“毕竟是卫青的外甥,要真是无能到一点功劳都没有,那阿宁肯定也不能嫁他。有了功劳之后,该怎么封,还不是你这个做爹的一句话?大不了先预支一个千户侯出来,以后立功没赏,没功有罚。”刘彻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胡闹!哪有这么儿戏的?”“我说不儿戏就不儿戏。”陈娇难得刁蛮,“要不然,卫青立功不赏,赏给霍去病那也成啊。他们两情相悦,我可不干拆散鸳鸯的事情,不然阿宁要埋怨我呢。”毕竟是女儿,嫁给谁其实和大局关系也不大。卫青这几年来战功连连,按理来说也是应该多赏赐一番,以便树立他的威严,令他在军中说话更有分量——毕竟现在谁都看得清楚,将来这十多年中,大汉边事,也就只能看卫青了。有个公主外甥媳妇,对卫家、霍家来说,至少能令他们在老牌列侯跟前腰杆更直,一些不必要的内耗、摩擦,或许也就再不会发生了。“那就看看霍去病的表现吧。”刘彻说,“阿寿的婚事,你也该下个决断了,列侯们现在都学乖了,知道你看着和气,其实是最难啃的硬骨头。全都变着法子向我献美,夸自己家的女儿好,堪为太子妃。就连安乐侯都不例外,看样子是连宰相都不想做了,宁愿家里出一个太子妃。”那还不是因为刘彻的丞相实在是太难做了?陈娇看了刘彻一眼,不接这个话题。“太子妃还是要慢慢看,我看中了一个,是新阳侯家的姑娘,不过今年年纪还太小了一点——”“多小?”刘彻舒展开眉头,禁不住就追问,“要是确实好,先定下来,等几年也不怕的!”新阳侯一家都是庸才,并且人丁稀少,家事寥落,平时除了关着门过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城里的好事、坏事都和他们无关,太子妃出自这样的家庭,对太子、对刘彻来说,都是好事。陈娇看了刘彻一眼,慢吞吞地说。“三岁。”刘彻气得又要拿胡茬子来磨陈娇的脸,却也明白了陈娇的意思:这些列侯人家的女儿,她是没有一个看得上的。“但又不能不立高门女。”作为帝王,也不是没有自己的顾虑,“现在边关正在打仗,里头也正在改革,主父偃的推恩令,我觉得很有道理。正预备放手让他去做,列侯这里,最好是别出太大的乱子。”“那也就只有新阳侯好选了。”陈娇说,“新阳侯夫人是个别人给了气受都不敢发作的软性子,新阳侯本人就不必说了,成天求仙问道的,和你倒是很有话说。新阳侯世子和他娘一个样,什么事都只听底下人的摆布,深得‘韬晦’精髓。他们家人口简单,娃娃长得也不差,再过十年,刘寿二十五六岁,姑娘家十三四岁,也就不觉得年岁差得多了。不过,那之前要是闹出庶长子来,就不大好看,要选她,你就得自己去敲打阿寿啦。”刘彻怎么想都觉得不妥当,他未置可否,又和陈娇商量,“大王姬把女儿宠得不成样子,前几天我让她到我跟前来,小小年纪,穿金戴银、奢靡浪费不说,颐指气使,连对我这个当爹的说话口气都很骄纵。这样长大,以后还有谁能治得了她?岂不又是一个小讨厌?你得了闲,把大王姬叫到椒房殿里敲打敲打。”这几年来,宫中陆陆续续添了四五个孩子,有的没有序齿就已经夭折,活下来的就是两个公主,大王姬身边的德邑公主年纪比较大,已经四五岁了,还有一位阳石公主刚过两岁生日,母亲却不大得宠,目前还就只得一个美人位份。余下的女人还是和当年一样,再得宠也就是昙花一现。那天左尚署还辗转和桑弘羊抱怨:要不是修建了上林苑,未央宫恐怕还真装不下这么多美人了。陈娇这些年来也越来越少过问后宫美人诸事,反正不得宠的一律去永巷居住,得宠的暂且占据了好宫殿,也要给后来者让路,除非给刘彻生育过子女,才有不错的宫室居住。椒房霸宠,气势凌驾于诸人之上,她又几乎是绝对公平,因此在后宫的威望,并无一人可以动摇。大王姬和李美人见到她,也从来都不敢粗声喘气。至于私底下怎么和新得宠的美人摆威风,只要不大过分,陈娇是从来都懒得过问的。不过,既然天子发话,她也少不得派人把大王姬和李美人叫到椒房殿来。这两个妃嫔也都机不可失地带上了女儿,让她们在皇后跟前献美。能得到刘彻留情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庸脂俗粉,所生女儿,也是眉目如画,打扮得又华贵,看着都像是精致的瓷娃娃,很是惹人疼惜,再加上母亲多半正当盛年,此时加意盛装,母女坐在一块,看得陈娇很想揽镜自照,又感到一种危机:年过三十,就觉得自己一天天再老,但后宫的年轻女人,却永不会停止往上爬的脚步。“《孝经》都读过没有?”她开门见山,虽然带着微笑,但语气却很严厉。“去年天子生日时,我特意让人给你们二人送去,以备你们得闲教导公主时使用,刘婉现在已经开始认字了吧?读的是什么书?”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经惹得父亲不悦,平时刘婉就已经够惧怕陈娇了,今天显得还要更畏缩,藏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边眼睛,看了陈娇一眼,又瑟缩到母亲怀里,小手紧紧揪住了大王姬的衣襟,看起来就显得很楚楚可怜。大王姬在当年被刘彻发作过之后,就彻底没了脾气,比李美人更没有志气,见到陈娇,恨不得把鼻子都贴到地上,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旦说话,那也必定是溢美之词。今天倒是要比平时都更有勇气一点,她略略侧过头,捉住了刘婉的手,低声对陈娇请罪。“全是贱妾不好,平时对小公主疏于教导。娘娘送来的《孝经》,因我不识字,也就疏忽了搁置一边,辜负了娘娘的苦心。请娘娘责罚,小公主她人毕竟还小,并不懂事,娘娘就——”陈娇又看了李美人和阳石公主一眼,见阳石公主也是缩在母亲怀里,被母亲的双手呵护轻拍,忽然间便有几分意兴阑珊。刘寿和刘宁也不能说不亲近母亲,毕竟是从小在椒房殿里养起来的。她也不能说不喜欢这两个孩子——从小看到大的,能不疼吗?只是遇事害怕的时候,他们就从来不会想到依偎在陈娇怀里。刘寿的心事话,多半是楚服传达给她知道,刘宁也有自己的养娘,虽然在椒房殿里居住,但陈娇是没有把他们朝夕带在身边的,她对他们来说,虽然是个不错的养母,但始终不是亲生母亲。这份温情到了真正的母女跟前,高下立见。也不能怪孩子们不是亲生,主要也是因为陈娇自己从来没有当过娘,她根本就没有多少当娘的心态。如果换作她是大王姬,当着皇后的面数落女儿两句,请皇后责罚,难道做法不是更得体?皇后宽和,也不可能过分为难一个小姑娘。这种时候都要护,纯粹出于当娘的护短心态。就好像窦太主护着两个儿子那样蛮不讲理。真正的娘亲大抵就是如此吧,也就只有真正的血脉相连,才能做得到这个地步。她和刘宁、刘寿的亲子关系,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这么深浓了,就是陈娇有意培养,一来孩子大了,二来有往事这个疙瘩,三来还是那句话,一个没当过娘的人,怎么可能懂得母亲的心态。想要在儿女身上寻找到快乐和满足,对她来说显然天方夜谭。要是亲女儿,她舍得把刘宁嫁给霍去病吗?霍去病再好,也有早夭的危机。固然这一次有了她的提点,霍去病未必会射杀李当户,以至于要去朔方城避风头,在路上染瘟疫而亡。但只要有这一层阴影在,他就是再好,陈娇也不会舍得把女儿嫁给他。丧偶始终是人生一痛,是亲女儿,她舍得让她冒这样的风险?不过换句话说,就算是亲女儿,为了家族的荣华富贵,也是可以被牺牲的。若刘寿是她亲儿子,陈娇就也许会把刘宁嫁过去了。不是为了陈季须和陈蹻,窦太主也未必这么积极促成她和刘彻的金屋婚事。陈娇也没有怎么责罚两个母亲,只是派了识字的宫人过去,教刘婉读《孝经》,又告诉大王姬,“爱之适足以害之,夫人不要自误了。”回过头来,她轻轻地合上了“母子”这一扇门。声音也为她叹息,“能走的路又少一条。”“不。”陈娇说,她显得越发镇定宁静。“其实也许从头到尾,该走的路都只有一条,只是我一直不敢去走。”声音不禁追问,“什么路?”陈娇笑答,“绝路。”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95、四次过了这个冬天,进了春天时,漠北开始传来好消息了,霍去病人还没到漠北呢,卫青就接连往京城送起了捷报。大汉君臣一开始还喜出望外,后来几乎已经完全麻木。——就是因为消息太好,太大了,所以根本连喜悦都来不及喜悦。这 实在是太传奇的一战了!多少年来,匈奴人还没有败得这样惨过。如果说几年前的大破龙城,不过是鼓舞了大汉军民的士气,实则距离击败匈奴扭转战局还有漫漫长 路的话,那么今日这一战,就真的是彻彻底底地让‘击溃匈奴’,成了一桩正在发生的传奇。卫青击破了龙城,捣毁了匈奴人的祭天圣地,果然也就是他一手断绝了 匈奴人的霸业,让这个大汉帝国长期的边患,眼看着就要变作开过了的黄花。刘彻最近的情绪也很高:他简直连做梦都要笑醒,恨不得亲 自到前线去见证卫青的伟业,就算被陈娇劝醒了,也还是派出使者,到军中晋封卫青为大将军,令诸将听其号令,又增益卫青封邑,使其为真正的“封侯万户”,就 连卫青还在襁褓之中的三个儿子都受荫庇,卫伉才刚会走路,就已经有了千户的封邑。卫家风头,真是一时无两。窦太主走进来看陈娇的时候,也是笑得都合不拢嘴,“普天下最会相面的人,非我娇娇莫属。也就是你多年前这么看好卫青,他才能有今天。”这句话,陈娇真是觉得受之有愧。不过,既然如今卫青已经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ying雄,那么当年一力发掘培养他的陈娇自然也就不得不收下‘伯乐’这个名号,除了窦太主之外,连平阳长公主等人都这样夸她,甚至卫夫人私底下也谢陈娇,“要不是姐姐多年来频繁提拔……”她私底下就和刘彻撒娇,“照顾他们,又不是因为我能前知,知道他们会有今天的成就,其实还是因为卫夫人的裙带关系。大家这么夸我,我心里不安得很。”刘彻这时候看陈娇的眼神就要比从前更温存了,他恨不得把陈娇双手举起来,“谁说大家夸得不对?你就是大汉的福星!你看看,你经手发掘的这些人才,哪个不是堪当大用?就是不说卫青,也还有韩嫣,要不是当时你几次为他说话,今日大汉少一重臣!”陈娇就嗔了他一眼,“你这样说,倒显得我像是和他有什么私情一样!要不是为了你抗击匈奴的野望,谁给他说话啊?”刘彻哈哈大笑,又把陈娇拥进怀里,力度太大,他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他梦呓一样地说,“娇娇,我简直像是在做梦,二十年了,我终于实践当年所诺,我终于消弭边患,我终于把匈奴人给碾过去了!”一如陈娇当年所言,当世人都只能看得到刘彻的英明神武,刘彻的威风八面时,只有她看得见他在狂喜后那深深的惘然。二十年了,她也的确一直在他的心底。陈娇想,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起码我的人生,也许是没有二十年了。只要在我死之前,刘彻依然待我好,依然把我放在他心底,那末我又有什么好担心,又有什么好不快乐呢?她对声音说,“也许我毕竟是真的很爱他,也许我的不快乐,不过是因为我始终不觉得他爱我,我始终不相信他是真的爱我。”就像是高祖皇帝,也许多年后他从金殿中梦回时,也会以为这些荣华富贵只是一场大梦,他依然是一个亭长而已。曾经一无所有的人,总是很难相信她所曾经狂热追求的东西,已经真的落到了手心。她会怀疑它将飞走,她不能安心,她又怎么可能快乐呢?声音从前就告诉过她,“什么时候你相信帝王会有真心,那你就是已经走上了绝路。”当时她深以为然,她觉得任何时候,一个只能凭借着帝王的真心在宫中立足的女人,其实都是在走一条绝路。帝王是没有真心的,就算有,又如何能保证他的真心,一辈子只是为你?也就是因为如此,信任刘彻的真心,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被陈娇自己封上了一道厚厚的荆棘,每一次她的脚想要踏错方向的时候,就会被自己设下的这道障碍拦住,被这轻微的痛觉惊醒:帝王家是没有真心的。你不能去爱,你只能假装去爱。为什么就不是这重重的假装在消磨她的快乐?为什么她不能把这荆棘移开,亲自在这条路上走一走,看看路尽头的那一扇门,门后究竟是长门园,还是金屋殿?“我知道这条路你曾经走过。”她对声音说,“但我不是你,这条路也许我走下去,风景竟会不同。”一开始这无疑是陌生的,曾经当刘彻对她微笑的时候,她脑中想到的是声音那阴冷的提醒,和那一口苦涩的麦饭,以及无数隐秘的阴谋,不能在刘彻跟前见光的秘密,它们提醒她,“这就是你失败的代价。”而如今当刘彻对她微笑的时候,陈娇让自己多想想他对她的好,让自己对刘彻多一点信心,“金屋殿都给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想给你的?”她会试探地也对刘彻微笑,她尽量地对刘彻打开自己的心扉,尽量地在他跟前快乐一些。刘彻也不是没有发现她的改变,他越来越经常到访椒房殿,又像当年一样,走到哪里,都要把陈娇带在身边。他喜欢经常地把唇压到陈娇鬓发边上,来换得陈娇一个真心的笑。有一次酒后,他甚至带着醉意似的说,“早知道平了匈奴,你会这么开心,二十年前就平了!”君王对这件事的理解,也许和陈娇并不太一样,陈娇实在是太了解刘彻了,她明白,刘彻以为她的快乐,是因为陈家终于拥有了足够的政治筹码,太子的位置也就坐得更稳。陈娇终于安心下来,认识到她的后位不会再受到任何威胁了。而 他也的确因为她的快乐、她的释然和快乐、释然,他没有戳破自以为的陈娇的想法,而是和陈娇商量,“我记得卫子夫的妹妹就生了几个女儿,我看,卫家现在立下 了这么大的功劳,仅仅是让霍去病尚个公主,倒显得有点不够分量了。卫青年纪还轻,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太子还要用他,娶个卫氏女,太子和卫家就更亲近 了。”把太子和卫氏绑在一起,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让陈娇安心?当然,也是因为卫青为人一向谨小慎微,毫无弄权的野心,才能得到刘彻的如此嘉许。陈娇让自己感到幸福,她也的确感到幸福,她放纵自己,扑进刘彻怀里轻声说,“阿彻,你总是这么疼我。”刘彻便轻轻笑着把她拉起来,望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我不疼你,疼谁?”他们两个人都笑了,陈娇靠到刘彻怀里,略带犹豫地想:这就是快乐吗?这种感觉,就是快乐?活 了三十多岁,似乎在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了一种轻飘飘的情绪,就像是她又站在了金屋殿前,就像是她又在刘彻的怀里纵马飞驰,就像是她经历过这一世,而并不需 要担心她的命运是否会归结到凄冷的长门园去,就像她和刘彻之间走到这一步,只是因为她天然的聪慧,因为刘彻天然的钟情。如果这就是快乐,陈娇想,快乐的感觉,正经是不赖。不过到了当晚,当刘彻没有到椒房殿里来的时候,陈娇又品尝到了一种新的痛苦,一种她从前没有能彻底品尝到,从前只是从她心湖上方一掠而过的情绪。一想到刘彻现在恐怕正在和大王姬,和李美人,和她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个宫女,和韩嫣,和李延年,和韩说,甚至是和东方朔共赴巫山,陈娇就觉得这陌生的情绪一把掘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在恶心之余,还感到一股别样的痛苦。她明白这就叫做嫉妒。“不要紧。”她对声音说,低低哑哑的,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没有透着从容,而是不安得就像个小孩,她说,“我能够度过去的,我经历过那么多痛苦,再多一种,又有什么打紧呢?”声音报以一片意味不明的沉默。到 了这年秋天,霍去病以未满弱冠的少年将军身份,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地,斩捕单于祖父、季父等,枭首两千余。群臣议功,霍去病获封冠军侯,尽管 卫青数次上表为谢,但和他的列侯身份同时定下来的,还有与当利公主的婚事。到了冬天,卫青姐卫少儿之女因德才兼备,入选太子妃。卫家声势大振,就连陈家也 跟着更为当红:如今有谁还看不清楚,卫家、韩家背后,其实还是皇后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娘家陈氏。不论刘宁还是刘寿,的确也都显得很 喜悦,刘彻更欲大shi庆祝,虽然因为西北战事正是如火如荼而止,但到底还是让李延年准备了新鲜的歌舞,和陈娇一道在椒房殿中欣赏。陈娇也觉得今天的这位新讴 者歌声特别好听,她正想和刘彻指出此点,忽然觉得声音又活了过来,在她心湖上方轻轻盘卷。她已经沉默很久了,自从陈娇下了这个决 定,她就再没有回应过陈娇的说话,倒显得陈娇像是在对空气自白。而如今她在陈娇耳边轻轻地说,语气竟带了一点悲悯,她说。“唉,这首歌,她当然唱得好听, 要不是这首歌,她又哪会受到天子的宠爱?你可要好好地听,据说她最当红的时候,连卫青都要讨好她呢。”陈娇动作一凝,她忽然间明白过来:这一位,就是在刘彻后宫中那无数姓王的姬妾里最为出众,最为独一无二,早夭后甚至还能得他为之招魂,流传出千古笑话的王夫人了。也就是在这一刻,所有荆棘忽然间像是全都长到了陈娇心底,她剧烈地疼痛起来,甚至疼痛得连酒杯都握不住,令一杯酒翻到了地下。作者有话要说:嗯,完结倒数计时。enjoy!96、清净“我……我能够约束我的妒忌,君王三宫六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难道我还能要求阿彻从一而终,和我白头偕老?”她对自己说,也对声音说,“世上男子,难道还真有谁能从一而终?他要拈花惹草是他的事,只要心还在我这里……”声音答非所问,她只是幽幽地道,“她唱的是燕地一首民歌,你觉得好听吗?”陈娇一下惊醒过来,几乎要从榻上翻下去,她挪动了一□子,便有人上前问,“娘娘,是要喝水?”陈娇是连喝了两碗水,才缓和了喉咙中那股难耐的焦渴,她轻声问,“我睡了多久?”“两个对时。”宫人恭顺地说,“您今晚歇得早,现在还没过子时呢。”椒房殿和清凉殿相距不远,她还能听得见清凉殿里隐隐约约传过来的歌声,可见的确是没睡多久。陈娇点了点头,轻声说,“都退下去吧。”宫人们就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只有一轮弯月亮,透过窗格子清冷冷地照进来,在陈娇身边洒下了一榻银白。陈娇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清凉殿里的热闹,她只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寂寞也可以这么伤人,她忽然间明白了声音的那句话。帝王真心信不得,是因为以心换心,他的真心换了你的真心去,他是不吃亏的。刘彻不需要担心陈娇移情别恋,不需要担心陈娇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共赴巫山,他不需要担心陈娇对他宠爱不在。他是爱她,可他再爱她,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爱着她。这是帝王的身份赋予他的无限权威,谁能改变?所以他也就注定不能理解陈娇的嫉妒,他能宽容,但再怎么宽容,他也不会为了陈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等到她上了四十岁,刘彻再恩深义重,也不可能对她还有多少兴趣了,就算她保养得还很好又如何?年轻这两个字,已经是再细腻的铅粉都胜不过的浓妆。陈娇想,“到了那时候,说不定我也不能再活几年了。阿彻对我的情分也许真的不因为姿色,就算会色衰爱弛,说不定在容色尚未衰老之前,我已经不在了。”她又不禁对自己微微地笑了,低声说出了口,“可这又是何必呢?”如 果她都需要用“活不久”来为自己继续去爱开脱,这份爱又哪里会让她开心?也许终有一天,她的妒忌会把她仅有的,那一点点疑似快乐的情绪吃光,到那时候,说 不定她连荣华富贵都不会保有。刘彻虽然爱她,但却不会喜欢一个成天想着霸占他所有宠爱,将他所宠信的美人一个个用最残忍手段踩低的妻子。这 一条路,是永远都走不通的,她却始终还是要试了一试才真正明白:唯有不爱刘彻,才能真正地取悦到刘彻。就像是卫子夫一样,对他既然没有要求,当然能做一个 大度的贤后。到后来她有亲儿子,有亲弟弟有亲外甥,有刘彻的尊重,有没有他的爱,很要紧吗?也许就因为没有爱,她才能安稳走完那荣宠不衰的一生。陈娇其实一直也想走这一条路,她不是傻子,这么成功的一条路摆在跟前,她为什么不走?却偏偏要走上一条绝路?连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也实在是太矫情,但有时候望着窗边落日,想着时日又过了一天,而她的生活是如此的无趣而死寂,她简直正在慢慢窒息慢慢死去,她就又觉得也 许卫子夫和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能满足得了卫子夫的东西,未必能满足得了她。荣华富贵对卫女来说,是经历过贫穷卑下的她最重要的宝物,有了它她就能一无所 求。而你说陈娇天真也好,她自少锦衣玉食,反而看淡这些,只要将来吃的不是麦饭,蜜浆里的杂质是多还是少,真有这么重要吗?那么她追求的到底又是什么呢?又有什么能让她快乐呢?陈娇就把头靠着窗外,仔细地聆听着那隐约的、零落的歌声。就她那一天,当她望了刘彻一眼,见君王已经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美人,善解人意地一笑,和刘彻开玩笑,“这么喜欢她,不如今晚我和她一道——”刘彻皱起眉头,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快,“不要这样说!你和这些人,毕竟是不一样的。”唉,最讨厌就是他还是真的待她与别个不同。也就是在那一刻,陈娇一边叹息,一边又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这一扇门。“你说得对,”她讲,“这条绝路,是走不通的。”天下间能给一个人带来快乐的所有东西,她都已经拥有,所有途径,她也都已经尝试,连这最后一条绝路她都走过了,还有哪一条路能走呢?陈娇几乎有几分赌气起来,她想,“我就不要快乐!”就 干脆这么虚情假意地扮演一个贤后,反正她也许再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后双眼一闭,别的事她再也管不了啦。她已经为她的家庭做了太多了,她再也不想多做什么, 多牺牲什么了。要不然那就真的把刘彻干掉,天下由得刘寿胡搞去,她就只管养上无数男宠,尽享无边的富贵和美色,她为什么不能?她能,只要她想就能,只要她 敢就能。她实在是这么强,强到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了。只除了这么做也并不会让她更快乐。维持 原状不会让她快乐,用美色麻痹自己也许会让她快乐,但用美色麻痹自己,前提就必定是毒杀刘彻,将天下推向不可知的命运之中,而她的良心,她那尚且知道天下 大势不应为她一人的喜怒左右,驱逐匈奴的大业不应为她的任性而陷于危机的良心,早在她下手之前就会毁掉她的快乐。她是这么厉害,天下真的没有什么事能难得 倒她,而她坐在这里,坐困愁城。被眼前这个局难倒,所有可能她都试过,没有一条路可以让她快乐。不快乐会死吗?不会,只会比死更难受。陈 娇忽然间就明白了高祖吕太后的心情,天下人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戚夫人,甚而活生生将惠帝吓得病了,以吕太后心胸,为单于所辱,尚且忍辱负重,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对待戚夫人的残忍手段,只是让她在青史上留下话柄,让她和儿子离心?她已经赢了,她为什么不能保持一点风度?因 为一个不快乐的人,是不可能保持风度的,一个不快乐的人会一点点变得疯狂。这一样被她忽略了这么久的东西,这无形无质的快乐,原来竟是她不可或缺的一样情 绪,她还是要去追逐它,这就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陈娇想,“我一定要快乐,不论多难,多苦,付出多大的代价,有一天我也要快乐起来。荣华富贵有什么意 思?若能开心,就是做个商人妇,又有什么打紧?”于是她又回到原点,回到了所有问题的起点:她要如何才能快乐呢?陈娇于是就着那来自燕地的、悠扬的歌声开始沉思。#这一位王姬的能耐也真的非同小可,其实说起来,大小王姬当年是要比她更美丽一些,无奈有王太后在前,这对姐妹花就没有这位小小王姬得宠了,不到两个月,刘彻就和陈娇提起来,“还是挺能讨我欢心的,你给她提个美人的位份吧。”陈娇白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说,“今年去上林苑,是不是要带她一道去啊?”见刘彻瘪笑默认,她哼了一声,“那你就只带她去好了,我不和你们去了。免得碍眼。”前些日子,她也不是没有真真假假地和刘彻这样打闹过,刘彻就根本没有当真,“你不去上林苑,夏天这么热,你要去哪里?”陈娇说,“我去长门园住。”长门园距离长安城有很长一段路,四周也都是荒野,除了距离文帝庙近一点,可以让刘彻祭祖时歇脚之外,这些年是很少接待客人的。陈娇更是从未踏进一步,在上林苑没修好的那几年里,她宁可去骊山别院,也不接受刘彻的提议,去长门园小住。刘彻不免讶异,见陈娇不像是在说笑,他更吃惊了,“你是真的要去长门园?你——你——”忽 然跑到长门园去,没个像样的理由当然也不行,陈娇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不是一个人去!还要请母亲过去陪我。这几年来,董偃闹得越来越厉害,好像父亲去世 之后,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一样。两个嫂子都说,季须为了这事,和母亲吵了几次。母子之间渐渐疏远……要是去上林苑,母亲肯定又把董偃带去,就我们母女俩在 长门园里住几天,也许还能好好谈谈心。”董偃这事是陈家家事,刘彻这个做女婿的肯定不好多说什么,但他依然极为不舍,和陈娇泥了半天,“我下令把董偃发配边疆——”“那你就等着母亲和你玩命吧。”陈娇似笑非笑。“来硬的能解决,我也就不来软的了。”见陈娇心意已定,刘彻只好又和陈娇讨价还价,“住三天就回来。”“我预备住一个月呢!”陈娇很吃惊,“这么多年没过去了,怎么也要好好住一段日子。”她又瞟了刘彻一眼,捂着嘴巴笑。“这么多年了,也让我离开你那三千佳丽,得几日清静好不好?”刘彻才懒得理她,和她拉扯了半天,最终大家各让一步,陈娇得以在长门园住上半个月,一天都不能再多。陈娇也有几分啼笑皆非:谁能想到竟一天,她连到长门园去都是奢求。97、再入陈娇也的确很久没有和大长公主谈心了,入宫十多年来,她和大长公主虽然时常私底下说话,但谈的也都是宫中事、家中事、朝中事。原本还谈一谈陈娇的孕事,但这些年来大家都渐渐绝望,连大长公主都不谈巫祝了,孕事不提,也就没有什么私事好提了。这一次和母亲去长门园消闲度假,她才感到大长公主的确是见老了。的确,说起来是上一代的长女,先帝是中年崩殂就不说了,王太后比大长公主还小几岁呢,前几年不也没了,老人逐一凋零,现在大长公主也是五十岁往上的年纪,鬓边的白发渐多不说,走动得久了,连步伐都有些不灵敏。“那还是当年照顾你外祖母留下的病根了。”往长门园过去的路上,大长公主很有几分感慨,“长寿殿到了冬天总有几分阴冷,长年累月地跪坐在老人家身边给她捶腿揉肩的,时日久了,膝盖到了雨天就犯酸疼。”“外祖母有福气。”陈娇说。“嫁出去的女儿,一般也很少能这样经常入宫觐见,要是嫁的远,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也是有的事。”“你外祖母这一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除了晚年和儿子闹了点别扭,和孙子也闹了一次别扭之外,一生人富贵顺遂——唉,就是眼睛看不见,日子过得也够无聊的了。”大长公主就感慨地说,一边拉开帘子,在辚辚的车声中指点给陈娇看。“喏,那就是长门园了。小时候要带你来玩,你怎么都不肯,现在有了骊山别院和上林苑,你倒是又要过来了。”长门园就算再尽善尽美,那也是公主府的产业,自然不能和帝王别业媲美,论占地也不过是数里方圆,不过,因为刘彻有时候也会过来歇脚,这里一直不曾荒废,远远望去,在那绵延数里的宫墙上头,隐隐约约还能见到葱茏的花树,在艳阳下肆意地舒展着身姿。陈娇忽然觉得这的确是个相当美丽而精致的小园子,和她想象中那森冷幽暗的大监牢不同,此时的长门园是幽静的,然而却一点都不凄厉,它承载的还是她的得意,而不是她的落魄。但她也能感觉到心湖里那轻轻的颤抖,就像是一头受过伤的野兽,再来到从前囚禁它的监牢之前,就算如今它再也不可能落进如此下场,但却依然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楚残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