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刘彻健朗的背影迅速出了中殿,才回过身来,徐徐进了里间,又命人,“把楚服叫来。”就算陈娇没吩咐,楚服当然也是伺候卫夫人坐月子的不二人选,她很快就从中殿出来,亲自带了人为卫子夫擦身换洗,将小公主安置给老宫人到静室休息,因为卫子夫产女后便昏睡过去,她便亲自在殿角守护,唯恐卫子夫醒来看不到人。到了深夜,她也难免一点一点,坐在卫子夫榻前打盹了。半晌头才一顿,清醒过来时,却见卫夫人已经醒来,睁着眼望着屋顶,不知沉思了多久。“孩子。”见到楚服也醒了,她便轻声说。“皇女——”楚服站起身来,走到另一间屋子门口稍一张望,便回来说。“正在摇车里睡着,因为这里血腥气大,就把她放到了偏室中。您要瞧瞧吗?”她对卫子夫说话一向如此,气中又透了说不出的不气。卫子夫也从来不和她计较,反而曾经说过:“你虽然没有妃嫔的位置,但却不仅仅是个下人。”楚服私心里就老觉得卫夫人和皇后娘娘一样,有时候总爱发些让人云里雾里的感慨,又偏偏总给人深沉如海之感。只是皇后的深沉,还要比卫夫人的深沉更明显一些,这位卫夫人只有在极少数时候,只有在她自己都没发觉有人窥视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股满是霸道苍凉,令人难以言喻的气质。而这份气质,楚服甚至觉得不应该属于一个小小的歌女。她私底下其实也有几分害怕卫夫人。“抱过来我看一看吧。”卫夫人稍事迟疑,便点了点头。楚服于是进了静室,小心地将摇车取来,送到了卫夫人跟前,又扶起卫夫人,让她珍爱地触了触皇女泛红的脸颊。“孩子还皱皱巴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长开呢!”卫夫人面上便泛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她怔怔地凝视着女儿,楚服也怔怔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她觉得卫夫人的气质忽然间又有了改变,她的眼神意味一下又变了,变得苍凉深沉,令楚服捉摸不透,但这一瞬也就是一瞬,下一刻卫夫人便又抬起头来,“把她抱回去吧,这里血腥味好重,闷出病来就不好了。”楚服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又亲自把孩子送回了静室,在殿角的熏笼上取出了一壶水,她轻声问,“娘娘欲得蜜浆?”卫夫人正盯着帐顶出神,她被楚服的一句话回过神来,乏力地点了点头,楚服便倒了一盏水给她,送到唇边喂她服下。可卫夫人才喝了一口,就要把蜜浆吐出来。楚服没尝过毒酒的味道,她想和蜜浆总是相去甚远,但她已经喂过一次药了,上一次她喂得不好,这一次她决不会再出差错,她死死地摁住了卫夫人,捏住了她的咽喉,干净利落地将这一杯酒全都倾倒了进去,卫夫人被她捏住了鼻子,情不自禁想要吸气,于是这杯酒就全落进了喉咙,楚服合上下巴猛地一推,才喘着气退了一步,低头看着卫夫人,她轻声道。“娘娘请卫夫人放心,她会好好照顾公主,好好照顾您的家人。”卫夫人面容一阵扭曲,她张开口,但话未出口,已经化成了一阵剧烈的喘息,她一把握住楚服,手心冰凉粘湿。“你把她叫来。”她说。“你让她过来!”楚服一时然感到一股由衷的恐惧,她退了一步,然而卫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也跟着坐起了身子,死死地抓住了楚服的手臂。“求、求你。”她恳切地说。“请你让她过来。”在她仓皇而水润的瞳仁前,楚服然说不出一个不字,她猛地一咬牙,要甩掉卫夫人的钳制,但卫夫人却已经松开了手。楚服转过身子,这才发觉皇后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看来,她到了门外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来了。”卫夫人宁静地说,她忽然间又平静下来,那片刻的狼狈,已经不复见,若不是刚才亲自喂她服下毒酒,楚服几乎无法相信她有任何不对。但她身下毕竟还是漾出了越发浓重的血腥味,锈红色也迅速沾染了垫在卫夫人□的白布。“总要送你一程。”皇后说。“总是姐妹一场。”卫夫人哂然一笑。“你骗我。”她清浅而急促地说,楚服还想再听下去,她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但在此时,皇后娘娘冲她摆了摆手,她便又是一凛,一下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中,忙低下头碎步退出了屋子。陈娇这才坐到卫子夫身侧,她轻轻地、怜惜地将卫子夫脸侧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爱怜而嗔怪地说。“傻妹妹,我当然是在骗你。”卫子夫便低笑起来,忽然间似乎一张面具反转,又似乎是两个人在一张俏脸下左右冲撞,而最终,那个天真腼腆的小讴者还是占了上风,她吃力地说,像是对谁辩解。“我没办法,我没找到一点破绽。”“要还能让你找到破绽,我也未免太无用了。”陈娇柔声道,“我的开局毕竟要比你好这么多,子夫,这一世你从开始就已经输了。”“药……”卫子夫的眼神已经渐渐涣散,她的声音更轻了。“从一开始,就没有药?”陈娇颔首说,“天下又哪有什么药,能够一服就让人绝育?若有这种药,后宫女子,岂不早就睡不安枕了。”“你——”卫子夫断断续续地说。“就没有想过,也……也许我生的是个皇子……”“不要紧。”陈娇说,“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孩子,要是个皇子,顶多阿寿日后难做一点。当然,是个皇女,那就更好不过了。”她也不免感慨,“看来这一局,你也终于勘破。”卫子夫顿时现出苦笑,“看破没看破,要紧吗?”她声若蚊蚋,“这一世,自从见你那一眼,我已经处处身、不,由己……”她的声音弱下去,但旋又猛地振作起来,声调反而更加洪亮,神色也更加凌厉霸道,似乎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卫子夫忽然间浮现出来,她猛地按住了陈娇的手,又快又急地说。“但你要记住,一人一局,也不算什么。这一世你虽赢了,但上一世赢的却是我!”她面上现出了甜美的笑意,望着陈娇缅怀地说。“阿彻对我千恩万宠,卫氏一族繁荣昌盛。我活着独霸天下,死后也极致哀荣,阿据以天子之尊为我披麻戴孝,扶葬茂陵与阿彻同穴。你呢?不过是陪葬霸陵郎官亭东。就是这一世,你灭得了我,灭不了卫家。你赢了我有什么用,往后二三十年,你随时有、有可能输——”一口血猛地漫了上来,染红了卫子夫的唇齿,她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王姬、李姬、尹姬、邢姬、赵姬……”在陈娇一片沉静的微笑中,她的声音又断了,大汉皇后卫子夫喘着气说,“你让她出来,我要见一见她。”她注视着这张宁洽的笑靥,坚持地抽紧了喉中的气息,持续等待,直等待到陈娇一声叹息,而后,这个贤淑的皇后神色一变,她忽然端起了下巴,现出了无穷无尽的尊贵与傲慢,她水一样的明眸中射出了复杂的神色,似乎有快意,有恨意,也有怜意,她张开红唇似乎说了什么,但卫子夫已经看不清楚,听不分明,她张开口也想要倾诉什么,但一开口,最后一口气吐出,只有断断续续的输赢两字含糊吐出,便再也没了下文。这一天对汉宫来说可谓悲喜交加,半下午皇长女才落地,没过子夜,卫夫人就已经产后血崩,于椒房殿不治而卒。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62、卫青卫子夫的死,对刘彻的震动要比陈娇预料中来得更大。“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刘彻就和陈娇抱怨。“生三个死三个……就算生产是艰难的事,也没有这么准,生一个死一个吧?”其实,抛开贾姬的死不算,应该是生两个死两个……王姬是没足月难产滑胎,被胖大胎儿憋得活活没了气的。卫子夫是产后没止住血——这都是常见的产后病,也说不上有多骇人听闻的地方。比较起来,刘彻成亲七年,身边也没少过女人,到现在才只中过三箭,这才是最令人忧虑的地方。陈娇当然不会开启这个话头,她只好泛泛地安慰刘彻,“这都是命数……”也不禁叹息,“唉,还想着等孩子落了地,再来操办她弟弟妹妹一家子脱籍封官的事,倒是我的不对,让卫女带着心事走了。”刘彻的注意力也就被陈娇分散:不论卫子夫生前得宠不得宠,这总是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就是没有功劳,也都有苦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心绪烦躁,不自觉埋怨起了陈娇。“按理来说,封了夫人就要给她一家封官的。你这慢的一步,慢得很没有道理。”现在陈娇是唯恐刘彻愧疚得不深,又哪里会和刘彻较真?恨不得是满口的对对对、是是是,让刘彻多照顾卫家一点了。“当时想的是,怕她心里有事,弟弟封得低了不高兴,封得高了呢……又觉得对不起贾姬。”她点到即止。“阿寿毕竟还是长子,要是这一胎落地是个儿子,母家的官位又高,以后大了,怕儿子埋怨我呢。就想着等孩子落地了再办……”要是这一胎是个男孩,刘彻心里倒说不准会不会犯些不该有的猜疑,可既是女孩,又是在产后当晚去的世,他自然是丝毫不起疑心了。一个嫡系,一家人还在陈家连奴藉都没有脱,生的又是女孩,——连贾姬都还是自己为她处置的,陈娇疯了才会对她下手。“你想得也有道理。”他就缓了语气,多少对卫子夫也多了一丝愧疚。“她也懂事,几次我去看她,身边没几个人,都没有提起这一茬来。”身边虽没几个人,可就是剩下的那几个人,卫子夫心知肚明,也是陈娇的耳目,她又怎么敢轻举妄动?“乘她归葬的时候,顺便就把这件事办一办吧。”陈娇叹了口气。“好歹跟我一场,还相约过,等孩子落了地,**琴、李延年弹琵琶,她来讴歌……我看,就由我给他们置办一所宅邸,也算是我的心意了。她还有一兄一弟,年纪都也不大,你看着安排什么官职为好?”刘彻沉吟片刻,便随意道,“先让他们做个侍中,我看看他们才具如何,也不能随意就给个高官,要是所任非人,反而还是祸事。”陈娇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你多少也留心些,不要国事繁忙,他们当了侍中,就把这件事给抛在脑后了。怎么说这也是小公主的舅舅……要是能有所建树,皇长女在宫中的日子也好过几分。”这就又提起了另一个问题:一般来说,皇子皇女都是依从母亲居住,等大了再分宫出去,皇女出嫁之前甚至是不分宫的。可现在卫子夫斯人已逝,难道让小公主一个人住在冷清清的昭阳殿里,让一群宫人照顾?“好歹也是你的嫡系。”刘彻就又用这句话来堵陈娇的嘴,“也是在椒房殿落地的,我看,你就收她在膝下抚养,椒房殿里也算是儿女双全了。”陈娇无可无不可,“不这么办,又能怎么办呢?”#毕竟是皇后嫡系,卫子夫的葬礼虽然比不上贾姬的葬礼规格那样高,但也还是陪葬茂陵,得到了一块不错的风水宝地。卫家亲戚作为侍中,一路扶棺送到了茂陵去,又回来拜谢了刘彻,便开始了自己按部就班的当差生活。陈娇先不动声色,等小公主过了满月,才和刘彻提起。“也让他们看看卫女的女儿吧。”刘彻早已经又忙碌了起来,对这个女儿,他就没有那么看重了。毕竟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而刘寿身为皇长子,又来得实在不晚,没能让他有久盼后的喜出望外。对子女,他虽然也纵宠,但就没有从前那么上心了。被陈娇这么一说才觉得,“也对,他们兄弟年纪也都不大,就让他们进椒房殿来吧。”总算还记得,“女儿年纪小,就不让她出去受风了。”抛下了这句话,便又去折腾自己的政事,陈娇叹了口气,便传话让楚服过来,“召见卫家人的事,你来安排吧。”自从为她办了两件密事,楚服就越来越沉默,对陈娇也越来越顺服了。她当然还不曾知道绝育药是假的真相,而陈娇自忖自己的作风,恐怕也很难为这个心腹所理解。“又有谁能理解。”声音便淡淡地道,“在世者,只怕谁也不能理解了。”陈娇不禁微微一笑,“我早就说过,这一世要再输给她,我是妄为人了。”的确,这一世要是她还输给卫女,还能找什么借口?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卫女最大的凭借其实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刘据,与她的卫青。其实早在刘寿落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先在这张空白的棋盘上,落下了自己的第一枚棋子,抢占到了绝对的先手。“我还以为她始终会动一点疑心。”声音就轻飘飘地感慨,“毕竟她要是你,只怕也会做一样的事情。”要抬举卫青,就要有个借口,他现在年纪还小,就算有天分,陈娇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他?就是拉扯,她能出几分力气?昔年领兵出征时,卫青的姐姐已经是后宫中数一数二的宠姬了,膝下孩子都有了三个,不然,卫青凭什么第一次出战就是将军身份?按他年纪,顶多当个副将,都算是特别的恩典和赏识了。只是这个借口,当然可以是卫青的姐姐,也可以是卫青的外甥女,外甥女当然没有姐姐那么管用,那么懂得伺机在君王跟前为家人进言,但这一点不足,陈娇倒是可以设法补救。作为刘寿的养母,她也当然宁愿留一个不懂事的娃娃,而不是一个心思深沉,同样是再世之身的大汉皇后。一山不容二虎,未央宫内,当然也只能有一个皇后。但卫子夫也不是不襁褓间的婴儿了,不彻底蒙蔽过她,只怕她是不肯顺顺当当的怀起身孕的,就算怀了身孕,也会想方设法地争取刘彻的宠爱,埋下对她不利的伏笔……到时候,场面上就要比现在更难看得多了不说,这种事也一定不可能传不到宫廷外头,就算她在卫女产女后将她置于死地,卫青心中难道就不明白凶手是谁?要把卫氏灭门,多得是机会,要不是舍不得卫青和霍去病,陈娇也不至于把送上门来的提议给推拒到外头去。但如果培养起来一个对她、对陈氏怀有敌意的大将军,那就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这一碗绝育药,就是她的点睛之笔,这一碗药明面上是令她安心,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让卫女安心。正因为她不能生育,对陈娇来说已经没有一点害处,她才会继续安心地服侍陈娇,安心地接受陈娇的提拔,承受刘彻的宠爱,在陈娇为她安排的路上继续走下去。或者她以为陈娇是心慈手软,或者她以为陈娇是别有用心,但无论如何,卫女不像陈娇,从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为这一天布局伏笔,一切早有定计,节奏不疾不徐,各方面都占尽了优势。卫子夫连一枚能用的筹码都没有,从一开始就被全面压制,她不输给陈娇,难道还是陈娇输给她?“早知道就不吃那碗麦饭了。”她就和声音抱怨。“这一路无惊无险、顺风顺水,一点差错都不曾有,和我算中简直一模一样。你还让我吃麦饭……小心我吐出来还给你!”“你吐得出来,那你就吐好了。”声音老实不客气地顶了她一句,陈娇不禁浅浅一笑。想到卫女音容笑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可惜。”她说,“早知道,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天,随手拿一天出来,我弹她唱,岂不是人间妙事?”声音冷冷一笑,“没想到你还真的和她英雄惜英雄!琴瑟和鸣……你还真以为你们能琴瑟和鸣一辈子?”不知是否被卫女的死所刺激,这一次她特别不客气。“别忘了最后她留给你的那一番话……你的敌人,还多得很呢!”陈娇不以为然,却是欲言又止,只好冷笑。#卫青和他哥哥是在三天后进的椒房殿。卫子夫获封之后,大长公主自然已经预先为他们训练过了相关礼仪,这两个卫家人行动得体,看起来,就很得人好感。却也只是得人好感、谦虚谨慎,便再看不出别的了。他年扬名天下马踏匈奴的卫大将军,此时不过是十**岁的少年郎,和大他四岁的刘彻比起来,他显得分外稚嫩,面对皇后,更有几分不知所措,虽不至于手脚无处安放,但行动间分外束手束脚,也是能看得出来的。“便不必这么多礼了。”陈娇和气地对他说。“你姐姐生前和我很是亲近,虽然地位有所差别,但情分却如同姐妹。去世前尚且谆谆叮嘱,托我照应你们卫家……”她顿了顿,扫了卫青一眼,又亲切地开玩笑。“奴仆乍然显贵,是不是很有几分手足无措呢?”卫长君年纪大些,便由他回答,“皇后明鉴,确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看他随手引经据典,就知道这几年在堂邑侯府,两人受到了很良好的教育。“放心吧,虽然你们已经不是陈家的人了,但陈家还是会照管你们的。小公主在宫中由我看顾,”陈娇便说。“在宫外,有了什么烦难,你们尽可以找堂邑侯府。”她说,“毕竟姐妹一场,我答应子夫会拉拔卫家,自然要说到做到。”卫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均都感激地拜□来,语气诚恳,“多谢娘娘照拂!”陈娇于是满意一笑。作者有话要说:^^enjoy63、巫蛊刘寿对这个忽然间来到椒房殿的妹妹,态度还是满微妙的。他虽然不至于讨厌这个粉嫩雪白的江米团子,但也没有像自己号称的那样,很疼这个妹妹。因为陈娇把他们进殿请安的时间安排到了一起,刘寿多少有些感觉到自己的母亲被人分走了一半似的,对小妹妹没有什么好脸色,也就是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偷偷地拿手去戳她的脸蛋。陈娇给王太后学起来,逗得王太后乐不可支:虽然也不是没有外孙,但看待亲孙子孙女,总是有所不同,虽然伴随着窦婴、田蚡关系的恶化,两宫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但刘寿和刘露也算是最保险的缓冲地带了,什么时候只要一提起这两个孩子,王太后的脸色就顿时能从多云转为了晴。“到了六个月之后,他就喜欢妹妹得多了。”陈娇就抱着刘露和王太后闲聊,“也是这孩子长得颇为喜人,才七八个月,就懂得咿咿呀呀的,跟着大人的手指动来动去,阿寿把手指放到她拳头里,她就拿起来拉到自己唇边啃来啃去。”“唉。”王太后凑过来看了刘露一眼,虽然喜爱也是喜爱,可转念一想,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阿彻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膝下也就是这一儿一女……”陈娇这一回就很淡然了:再说她椒房霸宠,那连王太后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了。清凉殿内外环伺都是美女,连永巷殿内都要住不下了,刘彻身边服侍的美人还少了?他也算得上夜夜,这半年多以来,永巷殿里的美人几乎人人都轮了两遍了,都还没说侍中、娈童那边的宠幸,可就是没有喜讯,陈娇又有什么办法?王太后说这句话,也不是为了挤兑陈娇,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忧虑的:虽然刘寿看着健壮,但人命无常,今天还活蹦乱跳的,后天就辗转且死的事情,她是见得多了。没有七八个孩子,她心里无论如何也都觉得不大稳当。贾姬也好,王姬也罢,在这一刻,她们的出身就没有那样重要了,只要能给刘彻生下孩子,什么出身都好,都是后宫中的功臣。“前一阵子,我派人到永巷殿里去查看过了。”她就和陈娇絮絮叨叨地商量。“那群女孩子,个个身子都单薄得很!年纪小的也不少见,这样纤弱,怎么能留得住阿彻的种子?还是要挑选些身体丰腴的粗壮女子,这样才更好生养。”太后这就是闲出来的毛病,从前侍奉太皇太后的时候,心里事情还是多的。现在,整个汉室天下,说起来都要奉她为尊,田蚡又在外头为王家争气,一般的事,也轮不到太后出面,太后能操心的事情少了,也就越来越把眼睛盯着刘彻的后宫,盯着刘彻的子嗣了。“从前也不是没有挑选过这样的美人。”陈娇只好把借口往刘彻身上推。“但是阿彻就是不喜欢……这我也不能逼他吧?”她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多几个皇子呢?现在就只有阿寿一个,虽然他渐渐大了,但心里也实在还是不大稳当……”“也的确是怪了。”王太后也跟着陈娇叹了口气。“虽然生孩子是脚踏生死门的事,但怀了三个死了三个,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又不禁烦躁地埋怨了刘彻一句,“还不是阿彻开的坏头!”还好卫女这胎是女,不然要是个男丁,她再产后身亡,陈娇还真不容易洗脱自己的嫌疑。现在就是太后这么一说,也都是无心之语,真正埋怨还是刘彻,第一个贾姬被他处理了之后,以后接二连三就站不住了——看起来,很像是犯了莫名其妙的忌讳。“可不是就觉得古怪了。”陈娇不动声色地说。“不知道的人,还当有谁动了手脚,私底下……”她没说完,便流露出了自悔失言的表情,王太后看在眼里,心底一跳,她顿时坐直了身子。“你是说,有人暗地里对未央宫兴了巫蛊?”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要是闹开了来,那可就不是一两条人命可以了结的了!并且这种事,也要不了多少真凭实据……一旦闹开了又是牵连祸广,就是皇太后都不敢轻易采信。可仔细这么一想,又是越想越真:王姬那个孩子,好好的就没了,一般说来,快足月的孩子,就是忽然发动了,多少也有希望活下来的……更别说卫女了,生得那么顺,却是应在了产后……“这种事也不好随意地就下了定论。”陈娇忙补了两句,“就是心里有这么个想头而已。阿彻毕竟才二十三岁嘛,那样年轻力壮……没有多久,是肯定能再传出好消息来的。好事不怕晚,好事急不得。”王太后也不想把后宫搞得腥风血雨的,沉思了片刻,只是安排,“今年多找几个人进宫来祭祀做法吧!也去一去这股晦气,再多添些给贾姬的供奉……免得她在地底下呆得不安心,还要上来作祟!”陈娇自己是再世之身,鬼神之事,她却并不大相信,态度一直是反常的淡薄。但看着王太后凝重的表情,又想到贾姬下场,一时间不禁也露出惆怅神色,跟着王太后一道叹了口气。很多事就是这样,虽然口口声声‘身为皇后,你不得不对不起几个人,但你要对得起天下人’,但其实手脏了就已经脏了,这血迹并不会因为你对天下的功绩,而少红半分。她虽然一向不喜欢乱发脾气,但手中也不是没有沾过血腥。其实在后宫中这几个上位者,又有哪一个的手,不染纤尘?#很多时候谣言就是这样,只少了一个由头,一旦有谁无意间提起这么一回事来,虽不说后宫中立刻就传得风风雨雨了,但该知道的人,也终究是瞒不过去的。刘彻心里就更多添了一点烦躁,他二话不说,就又加大了本已经被太后加厚了几分的祭祀规模,倒是把后宫中闹的处处都是香烟,这才好受了一些。又罕见地带着陈娇到郊外去游乐,只带了几个心腹伴当相随——也都是跟在身边七八年的老人了。“从前出门的时候。”陈娇也很感慨,“身后跟了十多二十个人。现如今,一个个也都高升出去做官了,还在你身边做侍中的人,没有几个啦。”侍中虽然地位超然,可以直接和皇帝接触,已经算是登天的大道了。但刘彻把这一群年轻俊彦留在身边,肯定不止是让他们为自己参赞朝事,太皇太后去世后这一年多以来,这些年轻人渐渐地都在朝廷中得到了自己的位置,虽然位份未必会比侍中来得高,但毕竟可以踏踏实实地接触到实事,谁是真正的人才,谁又只是凭着口才混口饭吃,终究会被现实检验出来。“是啊。”刘彻不禁就搂紧了陈娇,“不知不觉,六七年了。”他能文能武,也不是没有即兴赋诗,但不知为何,陈娇却觉得那些华美的词句,却都没有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来得更要动人。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刘彻夫妻已经八年。八年夫妻,足以让两个人互相了解得透彻,就算曾有什么如胶似漆的激情,也将渐渐褪去,仅剩两个人相对,这边动一动手,那边便知道她没出口的话。但她和刘彻却并非如此,她甚至觉得八年后,她对刘彻的了解要比从前更少了几分,在她失去了那个先知先觉的帮手,所拥有的先知先觉之后,现在的刘彻对她来说,终于算得上一个挑战,一个迷局了。她想知道自己在刘彻心里又算什么,是一个已经被他解出的难题,一个已经被他看透的妻子,还是一片依然待他去征服的领土……她知道刘彻现在将眼睛放到了天下之广,但陈娇不期然有时竟想和天下争宠——她觉得自己始终还是把卫子夫的临终遗言听到了心里去,她毕竟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不过,又始终还是有几分心安的。前一世不论她的结局多落魄,至少卫子夫是熬出了头,一辈子荣宠不衰,多少也说明了刘彻不是个薄情汉。只是前一世他的深情给了别人,这一世,为了自己也好,为了陈家也罢,已经快要握到手的东西,她是不会再让给别人了。她就偏头看了看刘彻,微微一笑,又将头靠到了天子肩上。“还记得从前在这片林子里,你采了一朵花送给我。”陈娇说。“明年春三月,我们也再来踏青吧,到时候,还要烦你再采一朵野牡丹来,给我插在鬓边。”美色终究会褪去,美色终究会被取代,但这一路一起走来,风风雨雨的八年时光,却是谁都取代不了的。刘彻不禁就搂紧了陈娇,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接陈娇的话茬,沉默有顷,才轻声道。“娇娇,我们怕是要和匈奴开战了!”陈娇不禁就是一惊。屈指一算,又明白了过来。——大行令王恢一贯主战,虽然去年的那场争斗,是以和亲派的胜利告终,但他可没有死心,私底下多次劝谏刘彻,终于劝出了这一次马邑之围的布置。而这次设伏不论胜负,都将宣告着一个帝国对另一个帝国的战争,也意味着在八年的潜伏过后,刘彻终于要彻底登上属于他的舞台,在天下间肆意地涂抹着他的色彩。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抱负和梦想,也是大汉举国上下所渴求的一战,即使没有良将精兵,但面对极速膨胀的匈奴人,该打,还是要打。对刘彻来说,这一战,是他个人自幼渴求的一战,也几乎算得上是大汉帝国的背水一战了。而此时此刻,天底下就只有陈娇一人知道,这一战的过程,也注定不会太过平坦。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来了,大家ENJOY……64、失利虽然不论是刘彻还是朝廷,都对这迎击匈奴的第一战报以厚望,但马邑之围的结果传到京城的时候,刘彻还是当场就把手中的金杯砸到了地上。“废了朝廷多少钱财就不说了,他自己出的主意,到头来他自己怯战!”刘彻气得当时就有族了王家的心思,要不是陈娇正在清凉殿里和刘彻喝酒,恐怕已经要下令春陀出去传令了。“连一点匈奴人的辎重都没有留下!这样子让我以后怎么和朝廷里的人喊着打匈奴!”马邑之围,是大行令王恢精心布置,一力促成的结果,动用了三十万兵力,与韩安国、李广、公孙贺这样的老牌将领,可谓是倾举国之力,就为了打好这和匈奴人的第一战,打出全军的士气,打出一个崭新的局面。结果呢?三十万人劳师动众,倒是也没有减员……那是因为匈奴人根本都没有上当。要是王恢率领的那支偷袭部队,能够截留下一点匈奴人的辎重,这一计也就不算完全失败,可他见匈奴人没有中计,反而还是精兵强将的……这个人竟就做了缩头乌龟,连出战都没有出战,就这样眼睁睁地把匈奴人的大军放回了草原上——把一支怒火冲天随时准备南下报复的游牧精兵给放了回去,也把大汉上下刚凝聚起来的士气,给放了一半还有多。刘彻又怎么能不气?他连酒桌都给推翻了,还是陈娇冷冷地说了一句,“族了王恢,以后可就没人敢给陛下出主意了。”这才稍微平息了天子的怒火,他喘着粗气,勉强平静了下来,冲着身边的侍中们恶狠狠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在这儿杵着干嘛,一个个和个死人似的,连一句话都不会说!”这种时候,除了皇后,谁还有胆子捋天子的虎须?侍中们一声也不敢出,就连素日里最滑稽的东方朔,都被陈娇一个眼神止住,均都缓缓退出了清凉殿。陈娇一时也不曾说话,只是宁静地跪坐在殿内一侧,平静地注视着刘彻。注视着这个气得满面通红,双目都要滴下血来的青年。“王恢该死,王恢该死!”刘彻气得颠来倒去,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将身边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才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下就埋到了陈娇肩上。“娇娇,我真恨不得亲自上阵!他好歹也留下一点战果,他好歹也留几条人命在手上,再不然,就是拼得全军覆没了,好说也是点东西,也可以和朝臣们交待了!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去见韩安国!”韩安国就是和亲政策最积极的贯彻者,马邑之策,他一点都不热心,刘彻为了让他听命前往马邑,还颇为说了不少好话。天子和臣子之间,也讲究一个强弱。天子亲政以来第一次军事指挥就遭到这么大的失败,以后在臣子跟前说话,难免也就没了底气。陈娇想,现在的刘彻恐怕还不知道,仅仅是就是三年之后,对他的质疑一下就将全化作赞美,此时此刻的鲁莽,在那时候,也就成了天子圣明。现在的他也就和所有人一样,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摸索行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安排,会将大汉帝国带向辉煌还是毁灭。对于这偌大的帝国来说,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偏偏就是这一个人,笨拙地将整个帝国挑在了剑尖,摇摇摆摆地挥舞起了这柄重剑,剑指匈奴。刘彻心头的压力有多重,不问可知了。“阿彻,”她和缓地说。“你忘记祖母和父亲的教诲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懊悔愤怒,除了耽搁时间之外,还有什么用吗?窦婴和田蚡很快就要来了……你要还拿不出一个章程,恐怕臣子们心里,对你的意见就更大了。”是啊,主少国疑,要是刘彻自己先就弱了下去,在这种时候显出了游移和慌乱,不能再把大权握紧在手心,要让两个大臣来想着善后的办法,恐怕以后打从丞相开始,都要轻视皇权了。刘彻浑身顿时一震,他粗砺的呼吸声也为之轻柔了起来,但依然不肯抬起头,离开陈娇的肩膀。“你要记住。”陈娇柔声说。“天子,权力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当人人都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要是谁觉得自己可以低头看你了……”那么即使贵为天子,恐怕这天子也就不是秦皇汉祖,而是惠帝刘盈了。刘彻又是一震。他的呼吸声慢慢地喘匀了,他渐渐抬起头来,拉开了和陈娇之间的距离,仅仅从外表上看,刘彻和往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出了他额前的汗迹,多少还是显示了天子激动的心情。“娇娇。”但他的语气却还是茫然的。“可我该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陈娇不禁轻轻地叹息起来。“我也就是一介女流……”她伸出手捧起了刘彻的双颊,捧起了这个迷茫而无助的青年天子,缓缓将唇印上了他的,这是一个柔软而抚慰的吻,不过片刻,陈娇就又主动分了开来,望着刘彻轻声问。“现在有主意了吗?”刘彻要比刚才更平静得多了,他反手抱住了陈娇,却还是摇了摇头。“懵了。”他说。“我已经气蒙了!”“匈奴……还打不打了?”陈娇便低声问。“打还是要打!”刘彻毫不考虑地说,旋即又露出了一个苦笑。“现在不打也没有办法了。老军臣早就有意汉地,只是一直没有大举入侵的借口,这一次受到挑衅不说,我们还让他全师西返,他不可能不勃然大怒,从此借机生事……不打,难道我们还要割让土地,献上美人,以平息他们的怒火?不,这只会更养刁这群土狼的胃口!”“既然要打,那王恢怎么处置……是杀还是放?”陈娇就又问,步步紧逼,竟似乎一点都没有给刘彻考虑的时间,刘彻也就无法考虑,只能说出浮上心底的第一个念头。“杀!”他咬牙切齿。“为什么杀他?”陈娇紧跟着就问。刘彻冷哼了一声,“他有什么雄心壮志,要驱除匈奴?喊着驱除匈奴的口号,其实就是为了取悦我,换得他的功名利禄!这种缩头乌龟不杀,大汉男儿,谁还敢战!”“那聂壹呢?”陈娇蹙起眉头,“他又该怎么处置。”“他……”刘彻一时不禁语塞,一个杀字才要出口,见陈娇眉头皱得更紧,又住了口,他沉思片刻,不甘心地道,“不杀,薄赏吧!就算沽名钓誉,怎么说,他也是下了本钱,冒了风险的!”陈娇于是微微一笑,她弯下腰给刘彻倒了一杯温水,“陛下,你该怎么办,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吗?”刘彻猛地一震,看着陈娇的眼神不禁有所变化,他正要说话时,外头黄门来报:窦婴、田蚡联袂而至。陈娇便站起身来,要退出殿去,刘彻一眼看到,不禁道,“你要去哪里?”他就像是个留恋母亲的孩子,就像是陈娇膝边的小刘寿,一下就又抱紧了陈娇。“你就在一边呆着,哪里都不许去。”“阿彻。”陈娇啼笑皆非。“你要见的是三公之二……这么严肃的场合,我呆着可不合适。”“谁说不合适?”刘彻嗤之以鼻,“两个人你也不是不认识……我说合适就是合适!”陈娇就只好在刘彻身边坐好,免得再纠缠下去,不是两个重臣要在外久等,就是刘彻最终是把她抱在怀里来接见窦婴、田蚡……还不如少费些口舌,就顺了刘彻的愿望也好。她微微转头去看刘彻的表情时,却见刘彻已经摆出了莫测的神色,只有在两人交叠的广袖之中,他摸索着握过来的那一只手,手心中的潮热,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窦婴和田蚡虽然分头支持王恢和韩安国,但在马邑之围上,两人的意见倒是出奇一致,都觉得略微冒险了一点,这个聂壹为人如何,也没有公论。窦婴的意思,是兵者虽然出奇,但想要一口气把匈奴的主力吃下来,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田蚡却是觉得把这份功劳全让给王恢,还是有些悻悻然。——虽然王恢有向他靠拢的意思,但和他往来更亲密的,还是韩安国。为了平息田蚡的意见,刘彻不惜派出韩安国来分王恢的功劳,足见他对此战的重视程度,现在却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见到刘彻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这两个朝中宿敌都不禁一怔,竟是罕见地交换了一番眼色。对刘彻他们都足够熟悉,这两个人进来,是准备见到一个暴怒的天子的。“都坐吧。”还是陈娇先开口招呼,不论刘彻情绪如何,她始终是一抹淡然的微笑,整个人静得如一支筝曲,这一声出来,倒让两个重臣都有片刻的茫然,这才不分先后地明白过来。恐怕就是因为皇后在场,天子才显得这样镇定。比起刘彻来,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宠冠了后宫的皇后,似乎才是清凉殿内最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物。而比起窦婴、田蚡来,恐怕她还要更得刘彻的信任,至少,刘彻这脆弱的一面,就只向着她。窦婴的眉头略略舒展开了,可田蚡的眉头,却悄悄地聚拢了起来。作者有话要说:天气热死了!!!!!!!!!!!!热得我思绪全无,葳蕤了半天!65、挑刺王太后最近就被田蚡烦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