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份上,什么话要再绕着弯子说,不但是考验老人家的耐力和脑力,也实在是有几分矫情了。老人家油尽灯枯,到了交棒子的时候,而或许是因为陈娇从小娴静大气的表现,她跳过了大长公主,直接把权柄递到了陈娇手中。陈娇自然也要表现出和这份权柄相称的城府。“一山不容二虎。”陈娇从容地说。“田蚡野心虽大,但缺少相应功绩,为人又跋扈霸道,如果有人可用,阿彻又何必要用他呢?”她顿了顿,见老太太面上还不见满意之色,便又压低了声音,在太皇太后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太皇太后身躯一震,她忽然一把捏紧了陈娇的手,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沉声叮嘱,“这件事,你要办得很小心!”她的力道之大,甚至将陈娇的手都握得生了疼。陈娇轻声道,“姥姥您就放心吧……真到了要办的时候,自然也会办得很小心的。”太皇太后转念一想,不禁又欣慰地一笑,她拍了拍陈娇的手,轻声道,“是,你自然会小心的,你要比你娘强得多了,孩子,你要比你娘强得多了。”她又渐渐松开手,睁着眼茫然地望着幔帐,轻声道,“现在外头的景色如何,你说给我听听?”陈娇便和缓地道,“花都开得好呢,您闻到香气了么——”#太皇太后这个瞎老婆子,能够把朝政长长久久地握在手心,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本事。既然有心要将窦婴再操作回相位,才过大寿,她就对刘彻提起。“我也老了。”老人家神色疲惫,“眼看着就要闭眼,闭眼后,刘家天下就随你折腾,你要怎么办,我是管不了啦。不过,我知道你心急……借着这一次大寿,也让我给后人留点地步——让窦婴回到朝廷中来,帮你的忙吧。”刘彻不禁大喜:老人家这么说,那是默许了他为新政再次布局。只等着太皇太后闭了眼睛看不到了,他就可以轰轰烈烈地继续励精图治,将心中惦记着的那些政事逐一实践出来了。“一定不会让您操心的。”他却始终还是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压抑住自己的喜悦,小心翼翼地继续为太皇太后捶腿,“我在宫里是管不到外头的事,可有王孙舅舅在,家里人还能受到多少委屈?”要是没有王家,这句话倒也说的对,可现在王家人的手,都伸到了窦氏的田庄上了,更不要说从前为窦氏所把持,几处出产不少的官署,现在田蚡都大有插上一脚的意思……太皇太后虽然老了,可毕竟还没咽气,有心打听,消息也还是一样灵通。“你啊。”她不禁轻声数落刘彻,“还是年纪太轻了,治大国若烹小鲜,很多事,你得慢慢地来。这几年来你布下的那些棋子,难道如今不是渐渐有了用处?就好像当年你爹,他也闹着要削藩,闹着要兴儒,结果怎么样?要不是你叔叔顶得住,天下早就乱了。从此他是绝口不提这两件事,可你看看现在如何?你以为你身边那些老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我这个瞎老太婆,已经糊涂到了这个地步,连博士们究竟信奉黄老还是孔孟,都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刘彻被她说得冷汗潺潺,这才体会到祖母犀利起来,居然和陈娇一样,字字句句,竟都可以直刺人心。“祖母,我——”太皇太后又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她疲惫地道,“哪个皇帝也都有犯错的时候,尽力去做,大方向把握得住,人才挑选得当……天下事,能守得住这几点,十有**,也都不是不能解决。”她又反手握住了孙子的手,轻轻地拍抚了几下,“匈奴的事,迟早都要解决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开战的时机。一旦全面大战,必定是绵延日久,国库粮食要还不够多,藩王们要还过分强大,朝廷就不能随意用兵……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晁错的话,嘿嘿。这是个人才啊,可惜死得冤了些。贾谊、晁错,甚至现在你多加宠信的董仲舒,其实说是儒道,还不如说是法家,不要以为你父亲和你祖父亏待了他们,耽误了他们的才华。其实很多事,不是不懂,只是不能着急。”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说得这么深刻,刘彻听得汗都落下来。他忽然间又慌张起来,轻声道。“祖母,您可要好起来,没有您,孙子……孙子怎么能把得住大局呢?”“是啊。”太皇太后轻声说。“你终究还太年轻了点,你父亲登基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啦。那时候我跟在你祖父身边,也都二十多年了,耳濡目染,母子戮力,这才把风风雨雨给度了过去。现在你呢?指望你母亲,我看是难了。亲戚们中,能用的也就是你舅舅了。”她顿了顿,似乎想要琢磨出刘彻现在的情绪,现在的表情,却又因为自己的眼疾,而无奈地放弃了。“你舅舅这个人,祖母不是对他抱有偏见。但他志大才疏、霸道跋扈,就算现在,仗着和你的关系,已经有作威作福的意思了。更可虑的是,他对下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但我听说连和你说话,他都不大客气。”“一家人之间,当然不必为礼仪拘束,但君臣的分野,必须严格分明。他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一旦位居高位,必定玩弄权术,为一己私利奔忙,天下事,能指望得了他吗?”这还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对刘彻谈起他母族的亲戚,却也就是这么一句,又缓了口气。“对你舅舅,你要又打又拉,不能让他越过了你的地步,否则将来君臣舅甥之间,结局必定是很难堪的。但用也还是要用……孩子,天下太大,但可以信任的人,却实在太少啦……”刘彻不知为什么,居然热泪盈眶,他低声道,“祖母,您还要多教着孙子一点,多活几年,少、少说也得看到刘寿娶亲生子了……”太皇太后不禁露出微笑,“你当我不想吗?孩子,我也想看着你多给我生几个曾孙,现在阿寿就只有一个,还是太单薄了一点!”不过,刘彻从此便经常往长寿殿里走动,遇到什么事,也都听从太皇太后的指点。他在后宫女人上花费的心思,反而更少,接下来的几个月内,除了王姬之外,后宫中依然没能传出喜讯。建元五年末,陈娇就不让王姬出昭阳殿了。“你生产在即,还是在殿中本分居住,”她给王姬带了话,又让人去长信殿问。“母亲对王姬这一胎关怀备至,是否有为她准备接生稳婆,与小皇子的奶妈?”用了小皇子三个字,使得王太后心情不错,也就不计较陈娇做法中暗藏的嘲讽了。她果然将自己曾为贾姬准备过的老宫人,又派到了昭阳殿里,于是陈娇除了按部就班打发太医过去,或是送东送西的,居然也就直到王姬临产,都没见过她。没见过也好——也许是因为这一胎养得挺大,王姬人又还小,她没能熬过生产,孩子才落地,母女两个就都没了气。飘忽的更新54、辞世窦婴是在新帝六年的冬天回到朝堂上来的,几乎是才过了元月,冬天都才刚刚开始,刘彻就把他直接提拔到了太常的位置上。摆明了就是要给朝局一个缓冲的时间,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把他往上提拔——在太皇太后的健康每况愈下的今年,窦婴重出江湖,个中蕴含着的深远意义,朝中众人都能作出自己的回答和解读。窦氏子弟,自然是扬眉吐气,虽然太皇太后的两个兄弟早已经去世,但历年来繁衍出的近支宗亲,上朝时腰板都直了几寸,说话也都敢大声些了。就是曾经一度被刘彻信宠,紧接着就被太皇太后毫不留情地清扫出朝廷,这些年间战战兢兢,慢慢爬回了低位的儒生们,都要比从前自然得多了。这一切就像是个不言而喻的让步,一个信号:太皇太后老了,她输给了岁月,事到如今,她要交权了。如今的丞相许昌年纪也不小了,恐怕已经打定主意,等太皇太后合眼了,就回家颐养天年去,因此倒是越发仙风道骨,淡然得很,什么事,都讲究一个“不争是争”。太尉庄青翟就更不用说了,这是个拿定了主意宠辱不惊的中年人,什么事交待到他手上,都能办得很出色,可和他无关的事,他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太皇太后亲自提拔出来的这两个高层,当然也不可能和她的侄子作对,也就是占了这层关系的便宜,窦婴才回复了两千石高官的位置没有多久,就再度得到了圣眷——虽然没有明言,但刘彻常常请他入宫说话,甚至还会将朝中文书示于,俨然是已经有让他重新梳熟悉起政事的意思了。可朝堂上的事一向如此,从来没有皆大欢喜,有人笑就一定会有人哭。武安侯田蚡最近的心情就很不好。“做了多少年工夫,明摆着窦氏眼看就要黄了!老太婆这倒好了,连脸都不要,自己还在世呢,就把窦婴提上来了!”在长信殿内,武安侯说话曾经是很客气的,可随着太后当太后的年限越来越长,太皇太后也越来越老迈,现在他也敢高声抱怨起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了。听到了又怎么样?欺负的就是太皇太后已经老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太后却多少有些吃不消弟弟这跋扈的姿态。“我要是母亲,我也提拔窦婴。”她不客气地顶了弟弟一句,“这是个有军功的人,也曾经当过丞相。论资历,比你要老得多了……你要是不用心做点成绩出来,拿什么和窦婴比?”田蚡恬着脸,理直气壮。“我这不是有您这个姐姐吗!”太皇太后眼看着要不行了,可太后这不是还年轻着?就是窦婴一开始能进入朝廷,也还不是靠了太皇太后?“人家也有皇后呢。”太后反而紧接着就又顶了田蚡一句,她慢悠悠地说。“你以为老太婆这么一去,窦氏在后宫中就没有靠山了?陈娇这妮子,几年前就看好窦婴做窦氏的掌门人。元年新政那件事,你是我保下来的,老太婆自然也不会去动窦婴。可你以为没有人说情,这几年来窦王孙还能一直荣宠不衰,不断得到赏赐,勉强维持住了他的宰相做派吗?”田蚡神色顿时一暗,他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王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也叹了口气。田蚡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了……从前窦婴得意的时候,他还能忍住脾气,像个下人一样侍奉起大将军来。可前几年两人同时失意,田蚡仗着自己是皇帝的亲舅舅,始终得到阿彻的信宠,对窦婴就没有从前那么尊敬了。尤其还有个灌夫在中间挑拨离间,如今魏其侯和武安侯在朝堂上见了,互相都不搭理。两人不合,天下皆知。刘彻要用窦婴做丞相,自然要培养他的威望,恐怕田蚡短期内,在朝堂中是不会有多少建树了。“你急什么。”她也只好说。“还不是你那句话?你在后宫也不是没有靠山,你姐姐还年轻呢,往后,有你得意的时候!”田蚡便露出惋惜神色,“可惜王姬去得早,可惜,不是个男孩。”又请示太后,“是否也该在民间搜求美人了?”王太后似听非听,过了半天,才不经意地点了点头。#田蚡在长信殿里究竟说了什么,毕竟还不可能传到别人耳中,但他大发雷霆的事,还是很快就被陈娇知道了。当时她正和大长公主一道在长寿殿服侍太皇太后,宫人来递过消息,说了田蚡的只言片语,其中就颇有对窦氏不敬的议论。太皇太后连眉毛都不抬,吃过汤药,这才笑着说了一句,“这个田蚡,心胸狭窄急躁,真不是丞相的材料。将来就算上位,恐怕也坐不稳丞相的位置。”老人家的真知灼见,不能不使人佩服,从前陈娇还没被废,就已经看到了田蚡的下场。只是他到底死也拉着窦氏一道陪葬,倒是把朝堂中旧外戚的力量扫得一干二净,为卫家为代表的新外戚,留出了足够的空间。陈娇和大长公主也都视若等闲:长信殿里的事,这半年来,她们也听得多了,由不得她们不当一回事。“我去了以后,这一批人。”太皇太后旧事重提。“想出宫的不要拦着,不想出宫的,就进你的椒房殿吧,个个都是可靠的,能帮得上你不少忙。”这几个月来,老人家是越来越经常地说到后事了。她的思维虽然还算清晰,但也渐渐衰弱得都起不了床了,就连喝药,都要有个人在背后撑着她的脊背。就是这身边宫人的归属,都已经提到了三四次。时光对太皇太后已算温柔,至少没病没痛,只是油尽灯枯。陈娇轻声道,“姥姥您放心……”太皇太后又不管不顾地道,“我自己的那点私房,不留给你了,这点人比钱更宝贵得多。不能什么都不留给你母亲。”分明大长公主就在一边,提起来的口气,好像她还在千里之外。大长公主忙说,“是,谢过母亲赏赐,娘您别说话了,喝了药就好好休息。”太皇太后又好像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话,她惊喜地说。“我的阿嫖什么时候来了?阿嫖,娘好惦记着你,娘要去看你爹,你弟弟们了……”陈娇两母女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大长公主再忍不住,泪水扑朔而落:太皇太后这是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刘彻当天下午就住进长寿殿里,太后也丝毫不敢怠慢,后宫美人,凡是有名号的,全都轮班在长寿殿侍疾。刘彻夫妻更是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地在太皇太后身边,免得老人家咽气时身边寂寞。没想到到了这份上,太皇太后虽然依旧胡话连篇,却又并没有下世的意思,足足十多天,刘彻和陈娇都没有睡好,到了三月这天的晚上,陈娇实在挡不住了,靠着屏风,迷迷糊糊地就打了盹儿。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柔和的说话声,又过了一会,有人给她披了一张锦毯,陈娇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害怕,她握住了那人的手,轻声问,“祖母……”回答她的却是卫子夫娇甜的声音,“太皇太后娘娘正安睡呢。”陈娇这才放下心来,朦胧间转头似乎又要睡着,却听得刘彻低沉的男声靠近了,紧接着,她被揽到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她听见刘彻的声音,在她梦境上空漂浮。“她也累了!”刘彻似乎很感慨。“娘娘最近又是忙着侍疾,又要安顿宫里的事。”卫子夫声音娇柔,不疾不徐,陈娇感到有人在顺着自己的鬓发,力道轻柔,似乎不像是刘彻的作风。“也着实辛苦了。”忽然有些荒谬的笑意浮上,陈娇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浅笑,刘彻的声音又是否是因为她的笑意而变得柔和。“你也辛苦了。”他对卫女的态度,终于渐渐缓和,“阿娇平素要强,最近心里悲痛,更留心不到自己的身体,你要多注意她的饮食。有一口没一口,那可不行。”没想到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居然是在关心陈娇自己。就是陈娇,都要觉得这画面很有几分滑稽。不过想一想,卫子夫也算是自己的心腹,在刘彻看来,这种话当然是嘱咐她最合理。卫子夫的回答却依然平静而娇柔,似乎根本品不出其中的讽刺。“子夫必定尽力而为。”刘彻嗯了一声,也破天荒关心卫子夫,“你也一样,面色有几分苍白,要是撑不住,就多回去歇着。别在这硬挺,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卫子夫似乎含糊地客气了几句,随即声音就断了。刘彻抬高了嗓门,这声音终于一下惊醒了陈娇的迷梦,她睁开眼来,首先就看到卫子夫趴在她跟前的地上,丰润的长发,随意地散了一地的黑,好像谁家的乌鸦落了漫天的羽毛。“怎——”她说,而还没有回过神来,刘彻已经放开陈娇,让她自己坐好。他站起身来,前去查看卫子夫。陈娇拥被呆坐,或许是午后一场小睡,消耗了她的心智,她的脑子就像是被浓稠的米浆黏住,连最基本反应都欠奉,过了好半晌,主殿内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她这才回过神来,也不顾卫女,拉着刘彻,两个人急匆匆就进了主殿。殿内只有几个宫人,连大长公主和太后都不在,刘彻同陈娇跪到太皇太后身边,正好同老人家眼神相遇。不知是否陈娇错觉,老太太在这一刻,眼神明亮清晰,居然不似盲人。“帝后和睦。”窦氏女、窦宫人、窦夫人、窦王后、窦皇后、窦太后、窦太皇太后说,“一个外朝一个内朝,你们一起管好,不要辜负祖宗交给你们的刘家天下。”她说。“阿彻,你一辈子待娇娇好,待你姑姑好。”刘彻虎目泪涌,他哽咽着说,“祖母,我一定!”窦漪房转向陈娇,还想再说什么,话才出口,便慢慢地化作了一声叹息。新帝六年三月,太皇太后薨,享年七十有一,归葬霸陵。四月,宫人卫子夫有孕,拔夫人,迁昭阳殿居住。大转折吧……55、试探太皇太后薨毙归山,陈娇身为皇后,肯定有很多礼仪大典要参加处理,宫中众位贵人,也都要到太庙祭祀祖先,刘彻又带着陈娇和大长公主,到顾城庙祭祀过了文帝,将太皇太后的灵位请进了顾城庙里。WWeDm一来二去,等到陈娇终于回归宫廷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了。在此之前,她也就是在卫子夫有身孕的消息传来时,见过卫女一面,匆匆叮嘱身边诸位宫人,“看好卫夫人,不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不然,拿你们陪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让卫子夫退出了椒房殿。这一次回来,她先找楚服说话。不过短短一个多月,楚服已经瘦了不少,花季年华的少女,两颊都凹陷了下去,越发显得眼睛大而透亮,甚至都露了几分癫狂。一见到陈娇,她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死命给陈娇磕头。“楚服坏了事,娘娘请责罚楚服。”她语无伦次地轻声道。“楚服坏了事,娘娘,楚服……楚服没话语给自己分辨了。”当时给卫子夫喂药的事,陈娇是交给楚服一手操办的,虽然身边也不是没有别的心腹宫人,但楚服毕竟是经手者,有了事,当然要算到她头上,就是要找替死鬼,也都要看陈娇本人肯不肯信。陈娇挺直脊背,盘坐在软榻上,垂眸望着楚服,神色阴晴不定。“我最近也派人查了查,”她轻声说,“还以为你的父母,或者和卫家走得挺近。”楚服面上浮现出的讶异之色,比陈娇更甚,陈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续道,“不过似乎平时也没有来往,卫家毕竟是出了个夫人了,虽然还没脱出奴藉,但这也是迟早的事。你呢,怎么说也还是个宫人——”她的声调抬高了一点,“是不是不大服气呢?你在我身边也服侍了几年了,却还比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卫女……”楚服吓得连连磕头,“奴女自知资质,能在娘娘身边服侍,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话虽如此,但她也似乎渐渐地放下了心来。真的不想再用她了,陈娇一句话,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恐怕就要被随手碾死。会敲打,就说明始终还是有机会。www.YueduWm果然,陈娇见楚服彻底服了软,也就不再废话了。“阿寿今年也有两三岁了。”她轻声说,“长寿殿里的宫人,也有几十个进了椒房殿服侍,其中有一个你的本家,是祖母身边多年得用的老宫人了。我预备让她把你替下来去照顾阿寿,说起来,当年连舅舅她都一手带过,照顾阿寿,肯定是不会出什么纰漏的。”楚服便弓起脊背,恭敬而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被上座那个年轻而白皙的皇后宣判出来。“你呢。”陈娇轻声说。“就去昭阳殿里服侍卫夫人吧。”她垂下头来啊,漫不经心地道,“这种药虽然不是十成十能够完全起效,但也没有这么巧,才吃了一两年就失效的。可见这孩子,的确是她的缘分,私底下你就别动什么手脚了,要能生下个男孩和阿寿做伴,倒也是桩美事。”楚服不禁欲言又止,陈娇看在眼里,她笑微微地道,“你说。”“虽然卫女不过是萤火之光。”楚服便膝行了几步,卑微而恳切地抬起头来,望住了陈娇,急切地道。“但娘娘几次三番,都对她另眼相看,想必虽然我们下人看不出来,但她也的确有她的过人之处。娘娘,卫女和贾姬,可并不大一样啊。”这是真的把自己放到了陈娇的位置上,来设身处地地为陈娇考虑了。否则按楚服身份,有个差事,她巴不得抢着去做,哪里还会在意这许多细枝末节。这本来也就不是她考虑的事。到现在,在身怀这么巨大的嫌疑之后,楚服到底是再不敢自作主张了,不管她曾有多么高傲的心气,多么渊博的学识,现在她也终于明白:大长公主也好,刘彻也罢,都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真正主宰她生死的人,也就是陈娇了。“你说得对。”陈娇冲她摆了摆手,“这里就两个人,你跪着给谁看呢?起来吧。”楚服却不肯动,坚持“我就是跪娘娘,跪得心服口服,跪上半年都不累”。陈娇也就只好让她跪着了,她轻声说。“卫女和贾姬的确不一样,所以,你也无须一开始就表明自己的态度,倒是可以问问卫女,这个孩子,她是想留下来,还是更愿意听凭我的吩咐。”楚服顿时一怔,她又再大胆地抬起头来,迎视着陈娇。“娘娘这是要试探试探卫女的忠心。”她轻声说。“就看她怎么说了。”陈娇不置可否,她深深地望了楚服一眼,“记住,做任何事之前,都要来问过我。”#刘彻对楚服的调动,并没有多大意见。年轻的帝王也根本无暇照管后宫,他已经连着四五天都在清凉殿里住,就是陈娇要见他,也只好到前朝去找天子。从登基那一年的雄心勃勃,到如今依然年轻,依然励精图治,却已经学懂了忍耐,学懂了布局,他所欠缺的无非是一个机会。如今太皇太后安然离世,刘彻终于将老人家好生送走,漂亮地终结了前朝最后一点余韵。他亲政的日子眼看就要开始,年轻的帝王又哪有时间去关心后宫中的事?卫家一家人都在陈娇手中,平阳长公主又已经被陈娇收拾得没了脾气,虽然新近有孕,当红得宠,但考虑到后宫中有过身孕的宠姬结果都不大好,卫夫人又还是安安静静的脾气,陈娇也派人把昭阳殿守护得风雨不透。这一个多月以来,卫女居然完全没了声音,甚至都很少在人前现身。陈娇也不着急,她甚至还请示太后。“等过了三个月孝期,是否应该选拔出新一批貌美宫人,放到清凉殿里,免得阿彻身边全是些面目平庸的宫人,说出去都没有面子。”从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怎么就不见留心到这一点了?还不就是因为老太婆偏疼外孙女,宫中人也惯看上位者的脸色行事?倒是见风转舵,转得很快。就是王太后不免又有些腻味了:陈娇还真是处处都走在了头里,处处都挑不出一点毛病。“也好。”她倒也不是不犯愁的。“眼看阿彻都二十多岁了,膝下还只有阿寿一个,也实在孤单了一点。”陈娇当没听懂太后话里的暗示,微微一笑,又说,“今年您也是到四十岁整生日了,我和阿彻的意思,都是办得盛大一些。从前阿姨留下来的几个兄弟,都是您一手带大的,这一次就不要让他们回去了,索性再住几个月,和您多亲近亲近吧。”王太后自己虽然就刘彻一个亲生的儿子,但她妹妹却很会生,这四个诸侯王,也无一例外,都得到刘彻和太后特殊的照顾。陈娇的这个建议,是真的把马屁拍得好了,她的面色顿时就舒展开来,“好,这几个兄弟,又和别人不同,你也要提点着阿彻,多和他们亲近亲近。”陈娇又要伺候太后用饭,低眉顺眼,态度沉静,虽然已经在皇后位置上坐了五年了,却似乎还是没有养出皇后的贵气。连太后自己都看不过眼,“行啦,那是下人的活计,你的孝心,我心里有数。后宫中千头万绪,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又已经住在长乐宫里,未央宫的事,当然不便多管,你就忙你的去好了。”是不便多管,还是没有多管的借口,那就实在是不好说了。陈娇微微一笑,“反正阿彻难得出城去松散松散,查看上林苑的修建情况,回了未央宫,也是冷冷清清的。索性把阿寿抱来,陪您一道用饭吧。”虽然刘寿肯定更亲陈娇,但身为庶长孙,太后也不是不疼爱他。提到孙子,面上就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意,“真壮实,一般人家四岁的孩子,比他矮一个头。黑黑壮壮的,和他爹很像!”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午饭,陈娇亲自带着刘寿升辇回椒房殿,刘寿一路上扳着手指和陈娇磨,“母亲,楚服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呀?”虽然这孩子是在她殿里长大的,但毕竟不是亲生,对贾姬全无概念之余,和陈娇也不曾过于如胶似漆,真正亲近惦记的,还是一手把他带大的楚服。“快了,快了。”陈娇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说。“今年不回来,明年就回来,没准,还带个小弟弟、小妹妹回来。”刘寿顿时欣喜地笑起来:去年王姬有孕的时候,刘彻就亲自教他,‘对弟弟要和气’。从此之后,这孩子就很盼着有个弟弟妹妹。“好,要能带弟弟妹妹回来,多等等也不着急的。”又和陈娇讨价还价,“能不能明天就把弟弟妹妹带回来呀?”陈娇不禁失笑,身边宫人也道,“真是孩子话!怀胎十月,哪有那样容易,明天就生出来了。”“是啊。”皇后轻声说,“怀胎十月,生产可真不容易。”等她回了椒房殿,昭阳殿里就来了人:卫女听说皇后终于摆驾回宫了,便来人打探消息,问皇后是否忙碌,她多日没见陈娇,想要前来请安拜望。飘忽更新56、双刃陈娇当然不会回绝卫子夫入觐的请求。她甚至还特地清除了宫人,自己背过身坐在殿内一角,对着铜镜练习了一下面上的表情。直到银亮水滑的镜面,映出了一张沉静似水,唯有在眼角眉梢,到底还是带了一丝怒气痕迹的脸,陈娇才满意地叹了口气,她却不急着将铜镜按下,而是怔怔地托着下颚,凝眉望着镜中的娇颜,似乎指望镜中人能够给她一个不一样的表情,给她一抹不一样的笑靥。“你要知道。”那一道和她自己的嗓音十分相似,却终究蕴含了陈娇所不拥有的,火一样的激情的声音,便在陈娇耳边轻轻盘旋,似乎镜中人忽然一下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正含着傲然笑意,对陈娇低语。“能不能捏得住她,可就在此一举了。”陈娇心不在焉地虚了眼神,她望着镜中这张沉潜娴静的脸,随意拉了拉唇角,而镜中人竟还给她一个完美的笑靥,精美的、得体的,丝丝风情,若有若无地藏在了礼貌后头。这是一个多动人的笑啊,她想,可在这笑后头,有没有过一丝真正的开心呢?忽然间,她很羡慕前一世的陈娇,就算最终她用二十年的幽居,来苦涩地品尝过了失败,但在她短暂和辉煌的,位居天下至尊的那数年中,至少,她曾开心过,她会张扬地露出编贝般的牙齿,笑得比天边的日头更明媚,而非如现在的陈娇,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终属月般优柔。一个人总不可能将所有好处全都占尽,如今她坐享天下权势,丈夫宠爱,内有长子,外有外戚。在这一片辉煌背后,陈娇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真心笑过了。而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镜中那白嫩的脸颊,她在想,和六年前相比,我老了一些了,我有多久没有和刘彻一起,在蓝天下策马奔驰,在密林中驻足停下,采下一朵野花?“记住。”那声音却不曾搭理她的多愁善感,她在陈娇心湖上方来回飘荡,就好像一场来自远古的暴风雨,到此地忽然停下,虽然放缓了速度,但依然蕴含了无穷无尽的不安能量。“后半辈子吃不吃麦饭,就看你今天的表现了。”不过一个卫子夫而已,就这样不能放心,将来的李夫人、邢夫人、尹夫人……又该怎么处置呢?陈娇于是便不自觉将伤感又通通扫到了一边,她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意。殿外又有声音清脆地通报,“娘娘,卫夫人到了。”她便顿时收敛了笑意,一把按下镜盒,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姿势,端坐在榻上,抬眸望向了盈盈步入殿中的卫子夫。卫女入宫时年方十四,这几年正是她发身长大的时候,几乎每次见她,陈娇都觉得她要比之前更长开了一点,好像一朵花,正在不疾不徐,次第盛放。不过如今见到她,卫子夫却没能更加艳光照人:她要比以前更瘦了一些,形容也带了憔悴……都是害喜闹的,让这朵花还没完全长开,就已经结了果子。“娘娘。”还是一贯地恭顺,也不顾自己的身孕,坚持五体投地,给陈娇行了大礼。陈娇端坐榻上,不言不语,等卫子夫行完了礼,才冲宫人们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吧。”卫子夫依旧保持着跪伏姿态,恭敬地等着下人们退出了殿堂,等到了陈娇那一句轻飘飘的,“起来坐好,有身孕的人了,何必这么多礼。”她这才直起身子,在陈娇下首正襟危坐,弯着头颈,维持了一个卑微的姿态,自然不曾先开口说话。室内于是就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有了身孕,也是喜事。”陈娇自言自语地说。“倒不知道你对药草,还有精研。”一滴冷汗顿时就滚到了卫子夫鼻尖。“娘娘。”她力持镇定。“若是奴女有意和您作对,又怎么会将自己的身孕,这样早就摆到了台前?”的确,两个人也都不能不承认,若是卫子夫有意自立门户,那么她大可以等到四个月、五个月,甚至是六个月、七个月的时候,再把消息揭露出来。到时候略加唇舌,只怕陈娇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反而要处处照料,令得她平安生产。又或者她应该设法求得刘彻,将卫家人脱离奴藉,至少,是脱离堂邑侯府的控制。没有了卫家,她卫子夫就是生了一百个儿子,又能动摇到陈娇什么?这道理也的确打动了陈娇,她的眉宇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两人的目光,巧合地又都栖息到了两人间的那一壶水上。这是一尊精致的瓷器,白瓷面上带了一抹罕见的嫣红,陈娇平时就相当喜爱,有许多次,卫子夫到椒房殿来侍奉她,两人头顶着头下一盘散漫的棋,棋盘边上就搁了这么一把瓷壶。陈娇也注意到了卫子夫的情绪,皇后半支着身子,随手拿起瓷壶,居然亲自为两个杯子都满上了略带褐色的蜜水,她率先执杯,一瞥卫女,妙目流转间,已经轻轻地呷了一口杯中的饮品,居然不再提起卫子夫的身孕这个话题。卫子夫却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地快了,她注视着那精致轻巧的瓷杯,连指尖都在轻颤,然而她也明白,这一刻容不得她装疯卖傻、含糊了事,喝不喝,已经可以证明她的身份立场,是否还和从前一样完全依附于皇后,完全受陈娇的掌控。这一次觐见的戏肉,其实也就是这一刻而已,事前事后,也都是铺垫收尾,真正的交锋,就发生在这一瞬间。她扬起眉宇,不知不觉间,竟有些楚楚可怜地望了陈娇一眼,而皇后眉眼间隐藏的一丝怀疑与恚怒,也为卫子夫尽收眼底:自己的身孕,毕竟还是出乎皇后意料之外,虽然卫家还是被她握在手心,虽然昭阳殿被她把守得风雨不透,卫子夫就是她手心的一只小鸟。但这个高傲的皇后,毕竟还是因为自己的疏漏,而动了怒意。就算这孩子落了地,也不能对陈娇造成多大的损害,但即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威严,她也要毁损掉腹中这已经渐渐成形的血脉。卫子夫忽然觉得,虽然皇后眉目宛然沉静,就好像画中的仕女,永不曾有失态一面,但也许私底下,她也依然还是那个颐指气使、心高气傲的陈后阿娇。她猛地一咬牙,颤抖着指尖,举起瓷杯,徐徐地饮下了杯中清澈的液体。却为那一抹自然的清甜,惊得差点松了手——堕胎药气味浓烈,味道自然也相当苦涩,卫子夫也是享过福的人,她尝得出来,这不过是一杯香甜的蜜水,微微的褐色,只是因为其中掺杂了浓郁的槐花新蜜。她不禁又抬起眼去看陈娇。陈娇也正注视着她,她微微笑了。“肯喝,就好。”她轻声说。“最怕是什么都喝不下,虚不受补,小公主的元气就虚弱了。你爱喝,我送一坛子给你。”卫子夫慌忙又直起身子,又要大礼参拜,“奴女谢娘娘恩典!为我留一女傍身。”皇后到底还是放了她一马。两人却都心知肚明,之所以放她一马,不过是因为陈娇刻意咬沉的小公主三字。“药效看来还是不保险。”陈娇又轻声说,“小公主落地后,还是要定期进补为好。”她又再伸出白玉一般的足踝,这一次,不过轻轻一挑,两个人还隔着丈许远,卫子夫就已经自动自觉,将脸抬了起来。“我很喜欢你。”陈娇说,她眉头微蹙,似乎对自己这偶然的真情流露也有些不自在。“不然,不会留你这样久。子夫,但愿我们姐妹相得,这份情谊,不会因为时势变迁而褪色。”她顿了顿,索性也点破了卫子夫未曾出口的潜台词。“毕竟后宫中的美人可并不少,有幸生育龙种的美人,声名恐怕都能传到长门园中去。”卫子夫顿时放松下来,她上身起了一阵涟漪,看得出来,是吐出了一口屏了许久许久的凉气。不论陈娇是否忽然发了慈悲,讲起了感情,能容许她将长女平安生育出来,而不是执意要处理掉这个胎儿,令两人关系更加微妙,更加恩怨难分,对卫子夫来说,总是个太好的消息。生育了一个女儿之后,怎么说夫人之位都能渐渐坐稳,到时候,不论是作为陈娇设出来的靶子,给那些新上位的美人们斗,还是就陪在陈娇身边同她说几句话,起码,她都还能活下来。现在的她,能指望的也就这么多了。“按理说。”陈娇又开了口。“你现在是个夫人了,兄弟们没有官职,也不大像话。不过,他们年纪毕竟还小,再过几年再脱籍出来,也方便安排。陛下问起来的时候,卫女你知道该怎么说的吧?”刘彻召幸,身边总是有人服侍的,卫子夫虽然消息灵通,却也不明白陛下身边到底谁是一心为刘彻服务,谁又有别样的心思。从前她不明白,现在陈娇收用了长寿殿一批老宫人,她就更不明白了。“子夫明白。”她多少有些失落,却也渐渐放下心来:陈娇的要求越苛刻,就越说明她想要重用自己。皇后的青睐,对于卫女来说无疑是一柄锋锐的双刃剑,用得好,她可以走得更远。而卫子夫深知,她对于陈娇来说也正是如此,机遇与风险、甜蜜与苦涩几乎融为一体,而这甜苦难辨的滋味,注定贯穿她们的整个宫廷生涯。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怎么越写越有种往百合大道狂奔不返的感觉这种互相猜忌又互相合作的关系真是我的最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