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心想,此时此刻,就算陈娇极力否认,她也依然是快乐的。那一天他们都玩得很尽兴,韩嫣也没有去约束韩说,而是任得他在山林间野,自己陪同刘彻夫妻俩,缓缓驰马回了长安城。他本来要自行还家的,但刘彻让他陪着自己,一道去清凉殿看奏章。“字那么多,谁看得过来,天色又晚了,你得过来帮把手。”与其说是要帮手,倒不如说是不耐政事,为饮酒作乐找了个借口。韩嫣看到陈娇眉头飞快地皱得一皱,好像春水上一个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又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转过眼神,好像没有听到刘彻的说话。他忽然间,似乎有些明白陈娇总是罕有欢容。刘彻对她已经足够好,但似乎尚未足够爱。他也不敢再推辞,只好随着帝后一道,从边门进了未央宫。才一进宫门,就遇见一个小小的宫女,她似乎守在宫门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见到陈娇、刘彻进来,顿时满面欢容,上前抱住陈娇的腿,陈娇便弯下腰来,听她在自己耳边喁喁细语。韩嫣都没有来得及好奇揣测,她就又直起腰来,忽然一下笑容满面,艳色甚至压得过鬓边的牡丹花,欢喜是如此真诚,打从眼睛里直放出来。他听到陈娇说,“恭喜陛下!下午太医进永巷殿扶脉——贾美人有妊了!”作者有话要说:唔。做了不同的选择,很多事还是会变。30、卫女贾姬有孕的消息,不要两天就已经传遍了未央、长乐两宫。最高兴的当然是太后,太皇太后虽然也很喜悦,但却并不过分,一转身就叫陈娇到身边陪伴,轻声细语,宽慰了老半天,“你还年轻,孩子会有的,就算是庶长子,也算不了什么。”第二高兴的自然是刘彻自己,将为人父,对他而言,意义要比贾姬将诞育的那个孩子更大得多。当然也要比贾姬更大得多,最深的意义,还是使帝王摆脱了自己难以言之于口的隐忧。第三高兴的就是陈娇了,贾姬虽然即将身为人母,反而战战兢兢,没有多少喜悦。陈娇却很起劲,她似乎一下活泛了起来,仅仅是一天之内,就作兴出了几个花样,一下就把贾姬的品级给提拔了起来。“登基这么久,后宫中虽然有几个宫女,但连个美人都没有。说起来也太不像话了,既然贾姬有了身孕,不如就索性让她升个美人的位份,自己开辟一间小殿独居吧?”陈娇就和太后商量,眉眼盈盈,居然看不出一丝不满,只有发自真心的喜悦。王太后亦不由得深深纳罕,她反复而仔细地打量了陈娇几眼:就算是她自己,失宠多年以后,听说后宫有女子有了身孕,尚且有些酸溜溜的。更何况陈娇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就算贾姬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第一个孩子出于谁的肚子,可是一点都不能含糊。不管怎么说,陈娇的表现,是要比王太后预想得好得多的。如果她仗着帝王和太皇太后的宠爱,非得要把贾姬肚子里的孩子搞掉,就是刘彻都不会多说什么。难得她居然这样真心高兴,连自己都一点破绽看不出来。不过,多的是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好。”她就不动声色地说,“贾美人有了身孕,也就不便侍寝了,在永巷殿里居住,难免很多是非。娇娇你看,或者让她住到长信殿来,和我老婆子做个伴?”这还是不放心陈娇,害怕她私底下动了手脚,把贾美人身上的龙种打掉。又或者也是想把贾姬拉到自己身边,做一个太后的贴心人。陈娇眼神略黯,心中那声音已经说出了她所懒得感慨的愤怒,“要打掉还闹得这么大?哼,恐怕她都根本不会知道!小人就是小人,你不害她,她都要来害你。”要是依太后的话来办,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陈娇有多顾忌贾姬——这还是太后并不知道,贾姬的家人都已经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下安居乐业,要是知道了,只怕连索要贾家人的事都办得出来。再说,一怀孕就能到太后身边居住,俨然有跳出未央宫的意思,她这个当皇后的,日后怎么去约束有了身孕的妃嫔?“这恐怕也不大方便吧?”陈娇的语气还是很欣然,“阿彻对贾姬也很上心,未央宫怎么说还近点,真要让她住到长乐宫里,阿彻想看她还要过来——母后要是不放心,不妨指派几个宫人到贾姬身边照顾,那就最好不过了。”虽然回了王太后的话,但陈娇的安排还是让太后舒心的,她唇边浮上一抹矜持的笑,却没有夸奖陈娇,而是淡淡地道,“娇娇大了,有自己的安排了。”才有了胎,就迫不及待地来敲打自己,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难道做了祖母,就能平添威严?陈娇不免在心中笑笑,“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嘛,还和做姑娘的时候一样,阿彻怎么放心把未央宫交给我管呢?”又为王太后倒上了一碗蜜浆,殷勤地劝膳,“母后,这是新鲜的莲藕,您多进一口吧。”王太后对陈娇这个媳妇,倒大体是满意的,在贾姬这件事上,陈娇又实在是太无懈可击了。一点敲打,不过是未雨绸缪,不想让陈娇动什么歪脑筋,最好一直夹住尾巴,直到孩子安稳落地了,她要收到椒房殿里养,对王太后来说又有什么不可?这就是舅姑和岳家最大的不同,对王太后来说,哪个女人生的孩子,不是她的孙子?大长公主就不这样想了。就算明知道陈娇扶植贾姬,是为了给自己固宠,依然有满心的不高兴,又不方便发作出来,几次进宫请安,不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就是板着一张脸,连笑都舍不得笑一笑。又不顾陈娇的反对,请了巫者进宫为她祝祷,大有要祝祷出一个亲生外孙的意思。至于所花的钱财——反正又不是花椒房殿的,长公主自己有钱得很,几千钱、几万钱又算得了什么?陈娇无奈得不得了,又怎么说都不听,一气之下,索性带贾姬去长寿殿请安,让大长公主在椒房殿扑了个空。在坐辇上,还是越想越气,倒要声音反过来安慰她,“你还不知道她?也是为你好,生气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看该怎么劝她。”要不是把陈娇疼在心里,大长公主那么动情绪做什么?陈娇叹了口气,又有一股熟悉的疲倦慢慢爬上来,她闭上眼,谁也不想搭理,什么话都懒得说。可过了一会,又有人向她见礼,“娘娘万寿。”抬眼看时,又是修成君一家。这一次,她们行礼的动作就很简单,甚至有些不大恭敬,膝盖只是轻轻触了触地,没等陈娇说话就站起身来。经由华丽的服饰装点,两张容颜也算得上娇颜,不过到底是农家出身,看着陈娇坐辇的眼神,未免带出几分羡妒。能在宫中乘坐辇的人,也就只有陈娇、太后、大长公主等寥寥数人了,就是平阳长公主,进宫也还是要靠两条腿来走。陈娇一看到金俗一家,心情就好得多了,她很亲切——几乎是太亲切地命人,“降舆。”又亲自握住金俗的手,客客气气地问了她的好,又吩咐贾姬向金俗行了半礼,这才和金俗分开手,去了长寿殿。金俗又羡慕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才带着女儿缓缓地行走在复道回廊之中,往远处的长信殿一点点走过去。“舅母不愧是高门贵女,列侯人家的女儿。”修成君之女便欣羡地说,“淮南王所出的陵翁主,也算是金枝玉叶了,为人更是和气多话,可舅母虽然寡言少语,却也显得和气,又在和气之余,露出了贵气。”话语中的想望与羡慕,自然瞒不过目前的耳朵。修成君扫了女儿一眼,见她虽然经过修饰,但不论是肤色还是神情,都和陈娇的细腻娴静有很大差距,不由就在心中叹了口气:年纪也就差了四五岁,但举止却实在是差得太多了。毕竟是在民间长大,同自己一样,都有洗不去的土气。但她如此,她的女儿如此,她的外孙,却似乎不必如此。修成君又笑起来,她朴素的眉眼间,也终于有了一点虚假的欣然。她握着女儿的手,轻声细语地说,“别着急,你外祖母会为你打算的。上回陵翁主过来和我说话,还说她弟弟,淮南王的太子迁,也是个不世出的才俊……”进了殿,修成君母女才发觉平阳长公主、南宫长公主都在太后身边陪伴。对这个异母姐姐,南宫长公主无可无不可,平阳长公主却总有三分看不上,见到她们来了,面上不禁一沉,不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微微点了头,算是见过礼了,便续道,“永巷殿现在管得这么严,我想也不能不送进来,不然,没有身孕还好,要是有了身孕,就很难说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故意要和皇后争风头呢。”修成君这才留心到,太后脸色深沉,颇有几分不悦。她一下就不敢说话了,拉了拉女儿,在下首跪坐,两母女都噤若寒蝉。心中却也不是没有酸楚:一样都是女儿,在身边养大的,就总是要更受宠一些。对自己虽然也宠,但有什么事,总不曾和自己商量……王太后的确不大高兴,她很久都没有说话,还是南宫长公主缓颊,“其实这也没有什么,阿彻还年轻,荒唐也是难免的。娇娇人又那样贤惠,也不会往心里去。”虽然和平阳长公主很有些针锋相对,但陈娇同刘彻余下的姐姐,关系倒都还很不错。隆虑长公主是她的嫂子,就不多说了,南宫长公主性情温和,虽然和弟媳妇没有太多话聊,但也一直都很喜欢她送来的贵重礼物。“这不在阿彻荒唐不荒唐,在你姐姐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王太后难得地露出了不耐烦。“临幸了又如何,难道就会对你这个姐姐感恩戴德的?恐怕回想起来还要后悔呢,这不是摆明了不听娇娇的话,打她的脸吗?私底下还不知道要怎么赔罪。本来就和你疏远了,现在对你这个大姐,难道没有埋怨?在你弟媳妇跟前,你就更不讨好了!说了送人进来,她觉得是指责她不够尽职尽责,这边宫中才出喜事,转头你再送,最后一点理都没了。”要是刘彻一直没有生育,按陈娇的逻辑,平阳长公主还是占了理的,毕竟子息为大,这是一家人都关心,都使劲的问题。但现在贾姬有喜,陈娇正尽心尽力,忙忙碌碌地安排她的起居,这边又送一个人进来,这算什么?就是王太后都觉得平阳长公主真是屡劝不听,做了不少蠢事。但这件事,却的确委屈了平阳长公主,她眼圈都红了。“一个讴者,和下人也没什么两样,年纪又小。随手就派去服侍阿彻更衣,怕是阿彻那天心里有事,随意就宠幸过了,也没太当回事。我要是不送进来,万一有了阿彻的血脉,那是多宝贵的孩子,若因为不能自明,又和尹姬——”王太后顿时色变,南宫长公主也叹了口气,唯独修成君母女茫然无知。平阳长公主不自然地顿了顿,才道,“这不是第二天就赶忙送进来了?要没有血脉,再打发出去也好!我就不信了,一个小小的讴者,能给娇娇添什么堵?母亲您也别烦恼了,我这就自己去椒房殿解释还不行吗?”一说完,就负气起身,还要把地板跺得咚咚响,一边走一边吩咐底下人,“把卫女带到椒房殿去!”王太后好气又好笑,忙喊住她,“好了,把人留下吧,一会娇娇是要过来问好的,我们再慢慢地说。”她没有猜错,陈娇去了长寿殿,自然也要到长信殿来打个转,身后当然还要跟着一脸小媳妇样子的贾美人。见到一殿的人,她还有点吃惊,“今天人都到得齐呀。”各自问好坐下,王太后就把昨天的事慢慢说出来,陈娇听了,脸色丝毫不变,她笑着说,“阿彻也真是的,看中了就要进来嘛,更衣的时候——那么猴急做什么?”又冲平阳长公主道,“什么样的美人,连阿彻都心动了?姐姐让她进来,我看一眼吧。”平阳长公主便冲一个小黄门拍了拍手,陈娇含笑看了王太后一眼,便领着众人的眼神,一道望向了殿门口。隐隐约约,居然也能感觉得到那声音在她脑中,屏息以待,似乎有一根线在心湖上越来越紧,无数陌生的情绪暗潮汹涌,等待着被那名字引爆。没有多久,在一殿明亮的阳光之中,一个长发黑亮,娇怯而惊恐的小女儿,便被领上殿来,给太后行礼。“太后娘娘万寿。”虽然陈娇这一世已经足够娇柔,但和这小女儿家天然生就的怯弱态度相比,她还是太稳了一点,这个讴者就像是一只小兔子,乍然间进了一片新草地,使得她不安到双耳都有些颤动,叫人一见,就想要捧在手心怜爱。王太后看了一眼,却觉得很没趣: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一点!就是承过御恩,怀了龙种,恐怕也很难平安生下来。她正想和陈娇说几句话,笑着打趣刘彻的荒唐,却冷不防在她身侧,陈娇轻吟一声,捂着头就栽倒下去,世界在她眼前褪色,一瞬就成了黑。作者有话要说:卫子夫出来了^^31、反冲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身边是絮絮的低语声,好像有人怀着担忧,在她头顶上交换着清浅的对话。“娘娘虽不说身体健壮,但也一向平安康泰,一见那卫女,顿时就头疼晕厥,说不定是卫女犯了她的冲呢。又没准,是谁指使的巫者,就是为了魇镇诅咒娘娘来的。身上带了蛊,一见到娘娘就发作了……”楚服,陈娇想,是楚服的声音。往常从浓睡中醒来,她也很容易就会有这样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但今天这感觉要更强烈得多。好像刚经历过一场精疲力竭的徒步,在山野间跋涉了很久才回到躯壳内,虽然才睡醒,却觉得虚弱无力,连眼皮都睁不开。“区区一个讴者,哪有这么大胆,敢诅咒皇后?”母亲的声音充满疑窦,“卫女她人呢?”“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楚服的声音很低,写满了担忧与惶恐。陈娇忽然很想知道,这惶恐究竟是出于对她的担忧,还是出于对自己前程的在意。“大家都吓了一跳,长公主命人把她带下去看管,现在恐怕还顾不上她。”“太后和长公主怎么说——这件事,没有被阿娇她外祖母知道吧?”在椒房殿里,只要身边还有别人,母亲的口吻一直是很柔软的,这是她身为岳家母的修养。陈娇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她这样的声音,这样专断而精干,带了些许狐疑,些许霸道的口气。这是大长公主,天下有数的高贵女人的腔调,也是一个维护子女的母亲的腔调。“没有敢报到长寿殿去,”楚服连忙说,“太后派人来问了几次,从口吻来看,对于娘娘的晕厥,不但非常关心,而且也感到很不解,很疑惧。”接下来就是一些晕倒前后的琐事细节。陈娇不再用心去听,而是退回到了识海深处,在一片荒芜中仔细地探寻着,寻找着从来和她形影不离的声音。她一直没有想过声音会有怎样的长相和穿着,虽然她和声音,应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但陈娇心里还是执拗地认定她们应当有所不同,而直到此时此刻,那声音似乎已经消失无踪,没能在心底留下一点痕迹时,她才发觉她连问都未曾来得及问,她想知道她爱穿什么纹饰的深衣,梳什么样式的头发,戴什么质地的步摇。她和她的喜好也许应该相似,但根本来说却毫无相同,她爱刘彻,太爱太爱,她总觉得她是为了刘彻回来,而不是为了自己。而陈娇从来不知道少了这样一个声音,这样一个除了一点渐渐失效的先知之外,并不能给她多大好处的声音,她会如此茫然失措,好像重又回到了孩童时代,立于繁华市井之间,却茫然得连该去向何方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她想,“你要抛下我一个人?”那声音过了许久,才从心湖底部发出了一声娇弱的呻吟,她一向是尖刻而幽怨的,偶然间也会有些娇憨任性,但陈娇发觉,她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脆弱。“是卫女。”她朦朦胧胧地在陈娇心底呻吟,似乎有个半睡半醒的美人,正在床笫间肆意地舒展着身躯,“你没有发觉吗?卫女进来那一刻,我、你……我们就开始振了。”震?振?陈娇细心寻思,没过多久,便灵光一现,明白了过来。“你是说……”“我是说,她脑袋里,也有一个她。”声音干净利索地下了结论,“她一动,我也就跟着振。”形而上的东西,一向是玄之又玄,陈娇对于鬼神之事,多少是半信半疑的。她问过那声音地府的事,却又并不尽信,虽说大家都讲究“事死如事生”,但碍于她自己的经历,她是不大信的。不过有了一个她,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卫子夫?声音一说出口,陈娇就已经信了十足的真。“她还回来做什么呢?”她居然有几分好奇,“难道从前还没有赢够,这一世她还想再赢我一次?”声音的回答冷硬无情,满是冰冷的怒火,这么多年之后,这么多次的谈话之后,她还能如此怒气十足,着实令陈娇印象深刻。她硬邦邦地说,“这一回你要是再输,就别再做人了。”的确,不知道的时候,输给卫女,还算是非战之罪,如今她要是再输一次,真是到了地底下,都没脸见先人。陈娇不禁又露出了一丝苦笑,她轻声说,“赢哪里是什么问题,问题只在于,该怎样去赢。”忽然间又想起韩嫣问她的那句话。事情过了有一段日子,可那个高大秀朗的侍中,站在他身侧,以那样一种透着隐隐关怀,隐隐渴求的神色,开口询问的那一句话,的确是问到了她的心底。快乐似乎的确也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现在是不是快乐的时候。卫女也是再世之体,似乎的确会让形势变得更加复杂,又似乎并不足以改变大局。不论结果是哪一个,也都要陈娇醒来之后,才能继续这一盘对局。陈娇于是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去,迎接了一室摇曳的烛光。她没想到居然是刘彻第一眼看到她醒过来,没想到刘彻居然就陪在她身边,只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娇娇!”见到她醒来,刘彻一把就攥紧了手心,陈娇这才发觉原来刘彻居然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没有受宠若惊,但的确始料未及,多添了几分茫然,扇子一样的睫毛上下一眨,就眨出了无数关心的询问,刘彻将她抱在怀里,半是抚慰,半是护住她不让大长公主的关心声淹没,而陈娇也的确恨不得再退回浓睡中去。好不容易,才使得大长公主和刘彻相信,自己一天都感到不大舒服,在殿中已经困倦得厉害,又由太医扶过脉,证实了从脉象来看,的确没有大碍之后。大长公主多少带了失望地退进了偏殿休息:时辰已晚,宫门已经下锁了。陈娇也是心知肚明,知道母亲还是盼望着坏消息后跟一个好消息,如果是有身孕的人,随时晕厥,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只可惜等待她的当然又是一场失望。她只盼着刘彻不要这样想,多少可以给这已经很漫长的一天,一个安静的结尾。刘彻果然不曾这样想,他毕竟年纪还轻,只是一心纳闷,以陈娇的健康,为什么会忽然在长信殿晕厥过去。“这个卫女,大姐已经把她的出身给我详细说过了。”他就和陈娇商量,“是个最平凡的陌上百姓,一家人都是长安城里的住民,没有人和山野间的蛊民有什么关系,就有,也不至于害你。”以卫女和她身份上的差距,陈娇有什么三长两短,她逃不过族诛不说,徒然便宜的只有贾姬。但贾姬当然又不可能接触到长公主府里的卫女,再说,她又不是开了天眼,怎么能够知道刘彻一定会临幸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家?怎么想都想不通,但陈娇忽然晕厥,这件事背后一定也有个解释,刘彻怎么想,都觉得这还是巫蛊诅咒之术。越想越觉得不安心,把陈娇抱得越紧,想来想去,索性说,“我看还是族了卫女一家吧,如果是他们弄鬼,族灭后,在地下自然也会被爹和祖先们镇压,不会上来作祟的。”陈娇不禁哭笑不得。只要她点一点头,卫氏一族也就这样在世间烟消云散,不会激起任何一点波澜。为了害怕惹起刘彻的怀疑和自己的不快,平阳长公主是决不会说一句话的,别人自然更不会理会这种升斗小民的生死。以她现在的身份,去对付卫女,真好像成年人对付一个小婴儿,连一点力气都不用出,伸一只手指,就足够碾死蝼蚁般的卫家人了。一时间不禁又想到了卫女脑中的那一道——萦绕的声音。如果只是卫女本人,她是会留下她的,卫女再有手段,也决不会是陈娇的对手。但现在她的对手也有了一个帮手,这个帮手还活得比她的帮手更久、更风光,她给卫女带来的助力,也许会比自己的声音更大。养虎为患的故事,陈娇也是听说过的。也许在转眼之间,刘彻就会被卫女吸引,他的宠爱会转移过去,令得卫女成为一个极速成长的,自己所无法撼动的对手,而后不论陈娇的手段有多非凡,她也即将重新住到她的长门园中去,得回她的失败,她的寂寞和她的屈辱。而要抹煞这所有的一切,只需要陈娇轻轻的一句话,轻轻地一推。她又转过眼去看刘彻。刘彻正关切地看着她,他刚从宣室殿过来,身上还穿了隆重的礼服,头顶戴着华彩的发冠,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否发自内心地喜爱自己、中意自己,但陈娇毕竟还是可以肯定,刘彻是看重她的。他也不吝于表达自己的看重和宠爱,在目下,没有谁能超越陈娇在刘彻心中的地位。她是他的结发妻,他的知音,他可以信赖的人,她了解他的志向,他的野心,也发自内心地相信他能够做到……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她特别的地位,在现在,刘彻心底的第一位,是她陈娇无误。而她的这句话,这一推,将会辜负这个到眼下为止,并没有对不起她一点的男人,她的夫君。不论从前如何,现如今,他是崭新的他,陈娇也不是从前的陈娇,他没有伤过她的心。那声音于是在陈娇耳边浩然长叹,可除了叹息之外,她竟一反常态,一语不发。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好像女配只要沾了柔弱两个字,就逃不脱小白花的考语,我却一直都搞不懂到底啥叫小白花究竟什么叫小白花,卫子夫又有哪里小白花,望众位高人有以教我……32、落子 卫子夫到底还是在永巷殿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陈娇还是一贯贤惠大方,推说自己早就有些不舒服,倒和卫子夫并没有太多的关系。既然如此,有过一场短暂承恩,卫子夫自然要到永巷殿内居住起来。 却也非常识相,自从进了永巷殿后,几乎足不出户,见到贾姬都要跪下来问好,口称夫人,看来,是还把自己放在了讴者的身份上。 刘彻本来就并不大在乎卫子夫的生死,阿娇既然说了和卫女无关,他也就把卫子夫抛到了脑后,毕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连身量都没有长成,是很难吸引帝王的心思的。 朝事有太皇太后把稳,丞相与太尉都是四平八稳的老庄之徒,国家自然没有太大的动乱。诸侯王们能把老人家请出来镇场面,一个个都心满意足,也不敢过分闹事,汉室内外,就显得分外的平稳。 刘彻渐渐地就有些懈怠政事的样子,平日里朝会还是去的,但也就是坐在上头装装样子,下了朝迫不及待,不是在清凉殿玩乐,就是同一群伴当呼啸来去,到城郊四处游猎,随着时间的逝去,他对陈娇的依恋也渐渐有所退潮。陈娇终于有时间拿出来陪伴太皇太后,也和一些皇室女眷来往。 太皇太后年纪虽然大了,但精神却还颇为健旺,现在她一天有一个时辰,同许昌、庄青翟等人坐而论道,也有让陈娇旁听的意思,却为陈娇婉拒。“后宫的事就够多了,前朝的事还要管,没有那么多心思。” 老人家也不勉强,“也罢,时间还长着呢,耳濡目染,等到你上场的时候,自然也就懂了。” 这话说得略微明白了一点,但长寿殿中的事,就不比椒房殿和长信殿、永巷殿中的对话,很容易传开去被有心人知道。老人家母仪天下,算来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的经营,早使得她的长寿殿风雨不透,连水都泼不进来。 “阿彻还年轻嘛,”陈娇笑嘻嘻,“不要说我还没有消息,就是贾姬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落地,都是难说的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太皇太后就算能耐再大,也不能一下就让陈娇生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出来,再说,刘彻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是,并且从来都不够听话,但也的确雄才大略,是个合适的天子。 想到自己已经年近古稀,不免有感慨,“不知道闭眼之前,能不能见到你和刘彻的嫡子,让我抱一抱我的曾孙。” 恐怕是难了。 从前这个时候,宫中也不是没有美人承恩,陈娇当然从来都没有妄想过自己可以约束刘彻的宠幸,那也就是天子幼小,外戚临朝,国将不国的时候才有的美事了。但她还是会折腾的,至少会把自己生育第一个儿子的愿望展现出来,而刘彻同王太后也都选择了成全她的执着。 现在她就换了口吻,“您别担心,贾姬的孩子,还不就是我的孩子?” 见老人家面有不快之色,只好悄悄把话说破,“先抱到膝下来,等到嫡子生育之后,再说嘛。” 这缓兵之计,应对太皇太后已经足够,她面上的不悦渐渐消散开来,又化作了亲昵的责怪,老人家轻轻拍了陈娇肩头一把,“蔫坏,真是蔫坏。” 祖孙两个又说了几句贴心话,馆陶大长公主就带着隆虑长公主,一道进来看太皇太后,没过多久,平阳长公主、南宫长公主、淮南王翁主也都相继到来。 人多就热闹,老人家的心情自然更好,讴者们唱过歌,她还让杂耍伎人演杂技给大家看,一边兴致勃勃,要大长公主形容给她听,众人的欢呼雀跃之声,几乎都要把长寿殿的屋顶掀翻。 “家里几代人都在身边侍奉,”杂技完了,太皇太后犹道,“这才真叫天伦之乐。” 又自叹息,“可惜,没有娘家人在一边说话,终究还是少了一份热闹。” 虽然出嫁也有五十多年,两兄弟都逐一逝去,但太皇太后对窦氏的回护,依然是眼看得到的。 陈娇便见机道,“祖母,魏其侯可也是您的娘家人,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现在他无职在家闲居,又没了皇戚的身份,心情自然郁郁。祖母是最宽宏大量的,这一岁的生日,何妨就赏他一份大礼呢?” 太皇太后神色不禁一动,她不置可否,“这么高兴的时候,咱们还是不提他了。王孙一辈子什么都干不好,最擅长就是扫兴。” 大家都笑起来,淮南王翁主扫了陈娇一眼,笑盈盈地道,“皇伯祖母,您这话还是太过谦了,七国之乱的军功可是实打实的,魏其侯是窦氏一门最杰出的子弟,您都看得这样严苛,倒让我们这些刘氏宗亲,都要跟着自危起来了。” 她一贯讨喜,虽然并不经常进来侍奉,但在长寿殿里也还算有一点脸面。回太皇太后的话,虽然稍嫌僭越,但也不算过分抬杠。老人家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倒是陈娇不禁望了刘陵一眼,见刘陵对自己盈盈一笑,她也回了一个微小的笑。 这也的确是个聪明人,长袖善舞,不论是长寿殿、长信殿,都敷衍得很好,现在又卖了个人情给椒房殿……就看她的手,会不会插到永巷殿里去了。 牵扯到窦婴,几个长公主都没有说话,在太皇太后跟前,自然是不能说魏其侯的不是,但王太后拉扯武安侯,是不遗余力的,武安侯虽然撤职闲居,但也就是安分了几个月,这一向经常出入宫廷,和刘彻说话议事——却依然当红得宠。恐怕将来等到刘彻掌权的那一天,丞相这个职位,已经非田蚡莫属了。 不过换句话说,就算她们乐见田蚡上位,但窦婴也不可能为难到这些金枝玉叶,反正皇家亲贵,不论谁在丞相位上,对他们来说也都差不多。刘彻登基才只有两年,现在还不到为将来计的时候。 太皇太后一时没有说话,大长公主笑了,“好啦,娇娇也真是的,该怎么办,你姥姥心里有数的。享乐的时候,咱们不谈正事。” 一听大长公主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想起来,就冲平阳长公主问,“听说你进献了一个歌伎进宫,想必是色艺双绝吧?怎么样,今日能让她来唱一曲?” 提到这个卫女,平阳长公主就是满心的不自在。 事发当日,陈娇就晕厥在她身边,当时自然是慌乱惊疑的,事后回过味来,就觉得自己似乎又蒙上了一层可怖的嫌疑。虽然陈娇本人似乎没有多想,就是弟弟也都没想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嫌疑上去,甚至还把卫女收入了永巷殿里。但此时再想到她,平阳长公主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有运气了。 是真的没想着献美,不过是随手安排的伎乐招待弟弟,这个卫女,是令她不但又一次得罪了陈娇,还无形间给将来受制于人,埋下了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伏笔。陈娇的晕厥决不是可以假装出来的,万一有巫蛊的议论,凭着两姑嫂之间的几次不快,长公主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上的嫌疑将会很重。 “就是个身量都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她兴致缺缺地说,“歌声也不过那么一回事,现在永巷殿内居住——” 陈娇见太皇太后露出吃惊神色,忙就中缓颊,“祖母要听,就让她来唱好了。来人,传卫女入侍。” 长公主这才发觉自己的口吻,对祖母很不大恭敬,很有驳她面子的意思,忙又请罪,“孙女失言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太皇太后不过淡淡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平阳长公主却很熟悉祖母的脾气,不禁大有后悔之色,越发更迁怒于卫女。 她的心里想些什么,陈娇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不过多少也能从面色上推测出一点端倪,她为平阳长公主所取悦,心情居然大好,啜了一口蜜酒,便偎在太皇太后身边,和她说起了贴心话儿。 卫女没有多久就进了长寿殿。 她实在还很幼小,虽然已经承过恩典,但看上去依然像是一朵没绽放的小花骨朵儿,眉眼固然精致,但气质怯懦卑微,除了一头乌鸦鸦的长发,并没有多少惹人注目的地方。说得刻薄一点,身上就是套了锦缎,看着也不像是主子。 馆陶大长公主还是第一次见到卫女,她原本微皱的眉头,一下就舒展开了,笑着看了陈娇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这么一个小丫头,难怪你容得下她。 平阳长公主却是满心的不自在,横了卫女一眼,却也没有出面拆台,毕竟是她手底下出来的人,虽然没有大用,但总算是半个自己人。 至于几个贵人,就更没有把她当一回事的了,待得卫女手中抱起了琵琶,唱起了《有所思》之后。便纷纷彼此低语说笑了起来,馆陶大长公主和太皇太后说了几句话,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唇边也跃上了少许笑意。 刘陵和隆虑长公主、平阳长公主说起了今年避暑的事,一群人里,唯有陈娇很用心地在听卫子夫唱歌。 她的歌声说不上多么动听,声音是珠圆玉润,但年纪还是太小,歌艺并不精纯,在调上,却没有多少感情。总之孩子年纪还小,想到这一点,种种表现,就有了她的缘由。 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介意这么一个卑微的歌女,就算是自己,恐怕都不会把她特别当一回事。 前提是陈娇心中没有这来历玄妙、可以前知的声音相随,而考虑到这一点,陈娇就觉得很有意思。她被卫女反冲晕倒,而卫女却没有一点异样…… 难道她对自己的不对,竟是一无所觉? 或者是感应到了陈娇的兴味,卫子夫于轻声吟唱之间,也望了陈娇一眼,这眼神是纯挚的、是纯洁的,好像一头小鹿,擎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说陈娇是一泓深潭,卫女就是看得见底的小溪,又有谁会把她当一回事呢? 陈娇便很好奇,这个卫女,究竟是没能感觉得到她的特别,还是仅仅因为在如今这几年,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有更多的对策,所以才索性来了个装聋作哑。 毕竟实力对比,实在是太悬殊了,陈娇要她一门灭族,不过是手掌翻覆之间的事。 她便冲卫子夫亲切地笑了笑,夸奖她,“卫女唱得挺好。” 卫子夫微微一颤,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口中的歌声,也微微慢了一拍。 平阳长公主望过来一眼,倒是笑了,“娇娇要是喜欢,让她天天唱给你听。” 陈娇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我又不爱听曲子,倒是母亲家居无聊。卫女唱得这么好,不知道有没有姐妹呢?若有,想来也是唱得极好的。” 这一次,卫子夫的水眸之中,终于掠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彩,她望了陈娇一眼,陈娇于是又对她漫不经心地一笑。 卫女低贱卑微的出身,实在是她最致命的弱点。33、进谏 平阳长公主这一次倒很识趣,不过十多天,连借口都没找,就直接把卫家人合族送到了堂邑侯府。 “也算是真心了。”馆陶大长公主和女儿说起来,对平阳长公主的怨气倒是少了几分。“这女人的家在哪里,她的心还不就在哪里?卫女小小年纪,就能得到阿彻的偶然欢心,说不定也是你的一大帮手。该调.教的时候,你也别心软,贾姬一家自从知道女儿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当个主人了。” 没想到要提拔卫子夫的话,居然是母亲第一个说出来的。 陈娇就算是再沉稳,也忍不住解颐一笑,笑靥顿时就和花一样绽放了开来。心底有个声音也在笑,笑得又苦涩又自嘲,又是真觉得好笑。 两重笑意盛放,就算是馆陶大长公主,她的生身母亲,一时也不禁看住了去。 当时的贵族人家,虽然成亲得早,但孩子们娇生惯养,不比陌间百姓,到了二三十岁已经尘霜满面。陈娇的风情,是在这一两年间才慢慢成熟起来,满了十八岁后,就更显得眉目宛然,沉静中带了雍容,眉宇间的贵气并不凌人,却自有久居人上的威严,伴随一个凝睇,都自然而然可以展现出来。 只是她最迷人的一点,还是那于最幽静的一隅,骤然间迸发出来的笑意,这一笑好像一条裂缝,使她在转瞬间就多出了少女该有的娇憨与天真,虽然还是少了一份大汉皇后该有的霸气,但这一笑已经足够迷人,就是她母亲都想:“娇娇在表面之后,还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心思——真是内秀,难怪阿彻是越来越离不开她。” 正这样想,刘彻就已经大步进了椒房殿。 他和陈娇一色一样,两夫妻得了闲,都挺不修边幅,陈娇连深衣都不好好穿,现在进了盛夏,往往只穿一袭单袍,外罩一重素纱襌衣,赤足披发、脂粉不施,居然也有一股天然的风流态度,鸡蛋一样光润的脸颊,无须脂粉,都让人一见之下,眼神自然而然,流连难去。 刘彻也不遑多让,他虽然未曾穿得如陈娇那样不像话,但也没有戴冠,衣服袖子还卷到了手肘,赤着脚大步进来,顿时就有一股微微汗味混合了澡豆香传过来:年轻的女子,美色惑人,而年轻男子亦可以仅凭嗅觉,便令人心思浮动,暗起春心。 见到妻母,刘彻微微一怔,他满脸的笑为之一敛,客气地招呼,“姑姑!” 才一进殿来,眼睛里就只看得到阿娇,一脸的笑,就要脱口而出的私房话——是要阿娇眼神丢过来,才转头看到了自己…… 大长公主比吃了一杯冰饮还要惬意,她笑眯眯站起来,“正好要走,你们不用送、不用送。” 刘彻居然也真的不送,坐在陈娇身边,手圈住她说,“姑姑慢行,日头毒,留意中暑。” 夏天说来也就是一转眼的事,贾姬肚子都还没显怀,长安城就热得不行,椒房殿、清凉殿还好,永巷殿里最近就病了几个宫人,陈娇唯恐贾姬中暑滑胎,还特地每天都让人送了冰过去,并使她无须日日过来问好。所以大长公主一走,刘彻还先问,“刚和母亲在说什么——贾姬肚子还好吧?” 陈娇都不曾天天见到贾姬,刘彻就更是十天半个月碰不到她的面了。他又年轻心野,放心陈娇能照顾好这个怀孕的美人,便也懒得过去探望,想起来问上一声,就很够意思了。 “还好,就是成天惦记着吃酸。正好下了青梅,她一天能吃两斤!”陈娇比刘彻还有兴致,言笑晏晏,扳着手指和刘彻说起来,好像在说一只挑嘴的猫。“肚子渐渐地也大了一点点儿,穿上衣服倒是真看不出来……哎哟,你做什么!” 刘彻听着听着,手就滑到了陈娇衣下去,就连挨了陈娇的娇嗔,都还不屈不挠,手指渐渐往上,去挑逗陈娇的身体,让陈娇的幽静好像春冰,薄得只剩一层剔透的壳。看着还晶莹剔透,其实底下早已经暗潮汹涌,个中微妙,却只有身侧刘彻,能够细察。 他欣然地、志得意满地望向陈娇,好像第一次挨近她,用眼神贪婪地索取陈娇每一滴反应,她蓦然酡红的双颊,微微抽紧的身子,口中似乎是邀请,又似乎是拒绝的低语……刘彻把身子压到陈娇身上,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几天没有回来,想我没有?” 虽然依然是椒房独宠,但陈娇和刘彻倒是时不时小别数日,现在是行猎的好时机,刘彻又反常地迷恋上了弓弦间的感觉,他往往带上伴当们,甚至会在山林间露宿几天,才带回大头小头的战利品。还是陈娇和太后提起,太后才命人在上林苑里整顿了一小片屋宇,给这群少年贵族们歇脚。 这一次,刘彻甚至去了五天之久,才回到未央宫来。 陈娇一时顾不得回答,就算她素来冷静自持,此时也已经心慌意乱,只能极力并拢了双腿,略带无助地嗔怪,“天子——” 拉长的尾音之中,不免带了丝丝缕缕的妩媚,与难得一见的央求。 刘彻不禁哈哈大笑,他随手就扯下了帐子,任由轻薄的纱帐被穿堂风激起,又刷过了陈娇□的脊背。 云收雨住,就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才半下午,一回来就着急……”陈娇面上潮红还没退,就在刘彻耳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抱怨,“天子你呀,荒唐!” 冰霜融为春水,是任何一个男人所不能拒绝的诱惑,成就感就好像之前每一次,从刘彻心底涌上来,他半闭着眼睛,唇边不禁就跃起了一丝微笑,懒洋洋地说。“你还不知道我?三天不吃饭都算了,一天没有我的娇娇,我就不行!” 陈娇转了转眼珠子,想到这一次韩嫣、韩说等眉目俊秀之辈,都随侍在侧,便不禁微微一笑。旋即又觉得,按刘彻的急切来说,这几天他似乎也的确没有享乐,居然真的忍耐到回了椒房殿内。 自己的癸水就快到了,正是受孕的好时日。刘彻口中不说,也许心底还是有指望的……不宣诸于口,对她是体贴,却也平添了几分莫测,在他的善意之前,加了一个也许。 陈娇却也没有挑明了细问,同刘彻又说了几句话,便直起身子,由得菲薄的麻衣堆在腰际,露出了她白瓷一样娇弱而匀称的上半身,她探手拿过玉梳,懒洋洋地梳理着为汗水沾湿的秀发,和刘彻提起了馆陶大长公主的来意。“……大姐索性就把卫家人送过来了,恐怕还是怕我多想。” 多想的,自然是一见卫女,人就晕迷过去这一件事。刘彻唔了一声,倒是很满意,“大姐做事倒是体贴得都了。” “还不是看你一直没有好脸色对她,心底发慌?”陈娇笑着看了刘彻一眼,见刘彻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胯间似乎又有动静,便连忙穿上了衣裳,“好色鬼……我腰还酸着呢!” 小夫妻之间柔情蜜意,刘彻早就把卫女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也不曾细问陈娇如何处置了卫家人,便兴致勃勃地同陈娇说起了狩猎中的趣事。“桑弘羊着实不懂得规矩,见到了野猪也要拔箭去射,为我喝住了,回头他同我请罪,说是不知道避讳我的旧名——” 陈娇不禁都要被逗得失笑连声,“这个桑弘羊,机灵的时候好机灵,傻起来也真是傻得厉害。” “东方朔当场就做了一首诗笑话他。”刘彻给陈娇背出来一首长诗,又笑着说,“也不知道桑弘羊是什么出身,捏着箭就要去射野猪,这首诗嘲笑他,嘲笑得不冤枉。” 东方朔是最近渐渐得宠的郎中,因为言语滑稽可笑,很得刘彻的喜爱。尤其是这几个月,刘彻就是在清凉殿里,渐渐也不见大臣们,改为召唤这样滑稽可笑的俳优陪伴。 到了后宫,更是几乎只在椒房殿内打转,偶然去永巷殿过一夜。却也已经有很久没有向两宫问好请安了。 陈娇觉得刘彻就好像一个大大纸鸢,风紧一点的时候,他就漂得很远,的确令她有时候感到些许寂寞。可没有风可以借力的时候,他又靠得太紧了一点,近得她很担心他会就这样掉落在她怀里,再也飞不起来。 他可是还有无数的丰功伟业要去完成,怎么能就这样将壮志和意气,消磨在一场又一场的游乐里呢? 虽然刘彻似乎终于有了闲情逸致,来和她你侬我侬,建立起一点感情,但陈娇有时候也不自觉在想,那声音说得究竟对还是不对,眼前这个半大不小还犹带青涩的年轻人,真的会是将来扬威万里,将讨厌的匈奴人驱赶到千里之外的九五之尊吗? “想不到吧?”那声音话里终于也带了一丝骄傲。“当年的我,又何曾想得到呢?” 是啊,对曾经的她来说,他是亲近的丈夫,却也因为亲近,她难以了解他的雄心,更难以尊重他的野心,她没想到他真能做成,没想到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丈夫,最终会成为雄霸天下,将皇权推到至高无上地位,将相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伟丈夫…… “阿彻。”陈娇不禁就说。 她伏在刘彻身前,轻声细语,声音只在两人之间。“你这样疏远朝政,不好。” 刘彻身体不禁绷紧——这还是陈娇第一次直言劝谏。 而陈娇的下一句话,更让他虎躯微震。 “外祖母毕竟是个老人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更衰弱……我知道你在忍,在等。可你不乘着现在为将来多打些伏笔,多提拔几个可心的人才,多做一些要长远才能见效的布置,难道什么事,都要等外祖母去世后,你再来办?你别把你的雄心和壮志,都忍不见了!” 夫妻三四年来,陈娇发火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有,也是极为克制,点到即止。像这样一针见血,语气强烈,还真是第一次。 点到即止的时候,都尚且刀刀见血,直戳刘彻的心窝子。这一次是长剑出鞘,刘彻的心就如同一截枯木,已经被这力道十足的一剑,捅了个对穿。34、入室 椒房殿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刘彻几乎都能感觉得到薄汗在周身凝固,却又被新一重汗液冲落,这一重汗,却有别于方才那激情中急切的汗水,而似乎从他心底渗出,又冷又粘。 他望着陈娇,好像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幽静端丽,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陈娇还是第一次对他提出了一点要求。 驱除匈奴,是几代人的心愿,可这心愿又是这样的渺茫,刘彻虽然自视甚高,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桩伟业注定在他手上完成。他想要做,与他一定能够做好,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 从少至大,他的雄心一点点养成,但天下间却没有人将责任放在他的肩头。大汉子民期待的是轻徭薄赋,大汉的列侯、的外戚、的官僚,期待的是无为而治。刘彻甚至撒手不管都可以,也都要比瞎折腾来得更好。天子贤明与否,其实子民们官员们,也根本都感觉不到。是个庸君最好,朝局永固,既得利益者,将会永远都念着刘彻的好。 身为天子,刘彻也早就习惯了他身边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求于他。 舅舅高唱儒道,希望变革,是因为不变革,他难以得到自己的欢心,而得不到自己的信任和支持,没有军功,武安侯根本无法上位为相。 韩嫣重视边事,希望出征,是因为他一家从匈奴来附,边事本来就是他晋身的最好阶梯。匈奴是他的抱负,也是他功成名就,摆脱佞幸之名的青云大道。刘彻从来没有以为韩嫣恋慕过自己,他毕竟太聪明,明了身边这些形形色色的美人,甘愿奉上自己青春的肉体,所求的无非是荣华富贵四个字而已。韩嫣要比他们都受宠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至少上进得多,还想要做一点实事。 至于孔安国、赵绾等儒生,为的是弘扬儒道,也是为了把朝中的黄老之徒、尸位素餐者顶掉,自己攀爬得更高……这些人在想什么,他都明白,也正是因为他都明白,他才能以十七八岁的年纪,把这么多心腹拿捏在手心,为他所用。刘彻知道自己凭借的是父亲留给他的传家宝,身为天子,他所天然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也已经想过他要用这些权力做哪些事。 他就是没想过陈娇居然真的会关心他的志向。 她的父兄都是庸碌之辈,父亲年老多病,不堪大用,也没有被大用的野心。两个兄弟,陈娇自己都多次说过,“只要不给我惹祸,给陈氏抹黑,就是祖宗保佑了。”不管刘彻要做什么大事,陈家都根本无法提供一点助力,当然也就没有青云直上,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机会。 后宫女子出身低微,纵使贾姬的家人,因为女儿有妊,也多少得到了一点恩封。但不论是从宠幸还是从家世来看,后宫内现在没有——刘彻想以后也或者不会有一个女人,可以和陈娇争锋。 刘彻在前朝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和陈娇又有什么关系呢?祖母又不是吕氏,不可能再行废立。她只要在后宫里安闲地过自己的日子,安抚他的失意,分享他的得意,那也就够了。刘彻指望的本来也就只有这么多。 她对他说,“谁能助你,我就永远都不会和他作对。” 她说,“我想助你高飞。”——他感动,却没有太当真。漂亮话人人都会说的,陈娇也当然不会和韩嫣作对,她性子大度平和,只要不被逼到绝路,都不会和人作对。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越来越疼爱、怜惜这个和他一样,在皇后路上走得磕磕绊绊,时不时受些委屈的妻子,才会有意地打压、疏远大姐,为的就是帮助陈娇立威…… 但在这个时候,刘彻不能不把陈娇的话放到心底了。他知道陈娇冒着触怒自己的危险,说这样一句对自己没有好处的话,只能是真心为了他着想。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这一生注定开创的是不世伟业,收复河套驱逐匈奴,将大汉天威远扬于万里之外,这样虚无缥缈,睽违百年的梦幻,能在自己手中实现。甚至她是热切的,是迫不及待的,是感同身受的,所以她才害怕自己耽于玩乐,才要戳他的心窝,来激起他的雄心与壮志。 刘彻忽然就觉得他还是对不起陈娇,在陈娇跟前,他似乎永远都矮了一截。就算他已经很疼爱她,已经太疼爱她,但她对他的爱,似乎永远比他对她更深、更真,也更不带保留。 在这一刻,他想,“世上或者连母后都不会全心全意只为了我,她还是要为大姐,为舅舅们的权势考虑。可只有娇娇,她心里没有别人,就只有我。前朝的事她是真不想管,只想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