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什么人家里?我们查过你呈报的地址,业主姓温,他是你什么人?” “这辆大车可属于你男朋友?”从心一言不发。 他们在追问燕阳,又不是她,她怎样回答呢。 可是闪光灯照耀得整个电视台门口都亮起来。 邓甜琛保护她进去。 在化妆间见到其它参选的女孩,奇怪,她们鸦雀无声,平时尖酸刻薄,嘴舌不停的一干人,此刻真看到了大阵仗,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化妆师过来替从心妆扮。 邓甜琛跟住温氏那么久,颇见过一些大场面,与负责人谈了几句,向工作人员说几句好话,又一直称赞保母够关照,之后,她坐下来看小说。 如果当事人够冷静,好事之徒就一筹莫展,你们要看好戏?戏,什么戏? 艳阳天--六六 一边打扮,从心一边看着镜子里的人,呵,一个被生母抛弃在一棵槐树下的孤婴,不知怎地,神推鬼拥,竟然活了下来,长大成人,到了今天。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想到这□,不禁豁然开朗,从心嫣然一笑,镜中的她,真的色若春晓。更衣时她吸进一口气,拉上翠绿色织锦窄身旗袍拉链,有人忍不住称赞:“真是历届最漂亮的选美皇后。” 她镇静地踏上台板。因为一点挂虑也没有,所以表现更加大方成熟,博得掌声如雷。 最后一关,司仪问一个严肃问题:“燕小姐,作为华侨,你对海外华人有什么盼望?” 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比较圆滑、简单,从心照□演说一遍,但是忽然自己加上结尾:“我希望华裔团结,说普通话、广东话、福建话的全是华人,还有,乘飞机去的不要瞧不起搭火车的,坐车的别轻视走路的,切勿互相排挤,须彼此爱护。” 台下忽然静了几刻钟,司仪□□一把汗。接□,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喝彩,有人站起来拍手。 温士元在家□边喝啤酒边看电视,到这个时候,才喃喃说:“了不起,燕阳,真勇敢。” 宣布赛果时从心并没有专心听叫名,她在想,明日后,她该回乡去探访信义婆了。 “第二名是燕阳。” 她没有站出来。 “燕阳!” 身边有人推她,呵,第二名,她居然得到亚军,假水钻皇冠戴到她头上,从心泪盈于睫。冠军是名英国文学硕士生,平日对从心还算和气。 从心到后台借了邓甜琛的手提电话打到张家。 “我得了第二名。”她哽咽地报告。 “闹出了一点新闻,还有第二,算是不错了。”他什么都知道。 “真不好意思,干扰你平静的生活。” “那算是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子彤好吗,我真想念他。” “我们等你。” “明日我会去探婆婆。” “那是应该的,速去速回。” 邓甜琛叫她,她挂上电话。 “燕阳,这位是祈又荣导演。” 从心点点头,披上外套,预备离去。 祈导演笑,“外边记者布下了阵,你怎么走得了?” 从心不由得对这位女导演有点好感。 “可否约你谈谈拍电影的事?” 这么快,台前得了奖,台后就有人谈合约,她已经找到了青云路? 邓甜琛说:“又荣,放心,我会帮你约时间。” 导演笑,“谢谢你,老同学。” 原来是同窗,从心很羡慕,她就没有旧同学。 导演说:“开我的车走吧。” 邓甜琛把一顶渔夫帽交给从心。 从心被工作人员带到天台,再走到另一边停车场。她松一口气,抬头一看,原来是星光灿烂,空气意外地冷冽清新。从心有点凄惶。可是来不及伤春悲秋,邓甜琛已催她上车,一溜□似把车开走。功德圆满了,从心闭上眼睛。 只听得邓甜琛轻轻问:“可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一次过回答或声明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从心微笑,“政府有无规定私人事件必须交代清楚?” “当然没有。” “那就恕不多讲了。” “好。”邓甜琛喝彩。 “你也赞成?” “这年头愿意不说话的人愈来愈少。” 从心喃喃说:“不说话的女人。”忍不住神经质地笑出声来。 “像不像个戏名?” “为何那么多人说个不停?” “宣传呀,世上没有好宣传或是坏宣传,宣传就是宣传,都希望红起来,或是红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也好。” 从心叹息一声。 邓甜琛说下去:“英雄不论出身,美国新晋民歌手珠儿不久之前还住在一辆福士车□,无家可归,成名之后,身家亿万,穿华服戴珠宝做时尚杂志封面。”所以商业社会那样重视功利。 从心忽然说:“这条路不对了,我们不是回家去吗?” 邓甜琛答:“怎么回家呢,守满记者,到朋友家暂住一晚可好?”都事先安排好了。 “那位朋友是谁?”从心镇定地问。 邓有点尴尬,“温士元。”可是从心只点点头。 车子往山上驶去,不久到一间小洋房面前停住。 有人迎出来,正是温士元。他替她开车门,“燕阳,要是你不愿意,我立刻送你到酒店。” 从心只是答:“没问题。”反正处处为家。 他松口气,请从心进屋。 从心转头说:“我真怕王小姐不高兴。” 又一次,温士元像是忘记世上有王书娴这个人,“谁?” “你的女朋友王小组。” “她,呵,我的朋友即是她的朋友,她会明白。” 从心看□他。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样大方的女子。 温士元双手插在口袋□,只是嘻嘻笑。 小洋房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挂□多幅彩色缤纷的抽象油画做装饰。从心走过去细细欣赏。 温士元在一旁介绍:“大建筑师勒卡甫亚尔的作品;我自十年前开始收集他的油画,他大部分作品在东京。” 从心坐下来,温士元斟一杯汽酒给她。 从心说:“你懂得真多。”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与你分享。” 从心不语。 “你喝的香槟叫克鲁格,有时候,克鲁格不标明年份,因有声名保证,所有这个牌子产品都是香槟之王。” 从心却抬起头来困惑地问:“你背□女友招待别的异性,难道一点不觉羞愧?”温士元不出声。 从心轻轻说:“哗,人心叵测。” 温士元想申辩:“我──” 从心笑笑放下酒杯,“我倦了。” 穿□极细高跟鞋子走了一晚,不知多累,她到客房沐浴。在热水莲篷下她静静思索,电光石火间,豁然大悟。她立刻里上大浴袍跑出浴室去找温士元。 他在书房听爵士音乐。 从心笑□说:“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来,“明白什么?” 他看到出水芙蓉似的她,不禁呆住,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穿□大浴袍,此刻的她额角还点缀□亮晶晶的水珠,他从未试过这样强烈需要拥有一个异性,不是逢场作戏,他想与她长相厮守。 温士元觉得迷惘,他咳嗽一声,“明白什么?” 从心伸出袖子抹去额上水滴,笑□走近一步,“根本没有王书娴这个人是不是?” 温士元退后一步,“哎呀,你真聪明,被你猜到了,我们无意欺骗你。” 从心反而高兴,她不想一个好心女子有所误会。 “王书娴是家母的名字。” 从心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要创造这个人?” 温士元答:“都是智泉的意思,他向我借公寓,可是怕你不肯住在男人家□,所以说是一位小姐香闺,本来无事,偏偏我好奇,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叫精乖聪明的李智泉这样尽心尽意,所以来查看。”他搔□头皮,面孔涨红。真是一对活宝。 “王书娴在电话的留言,那声音属于邓甜琛可是?” “燕阳,你真耳尖。” 从心说:“没有这个人,我反而放心。” 温士元补一句,“我也是。” 从心调侃:“你也是什么?” 温士元答不上来。从心转身回房去,肥大的睡袍不可以看到她身段美好的轮廓。 温士元瘫痪在安乐椅中,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进厨房找咖啡,看见她精神奕奕坐在玻璃桌前看报纸吃早餐。 “早。”从心说。 “你早。”他坐到她对面。 从心穿□温士元的白T恤牛仔裤,腰间用一条宽皮带,十分俏丽。 他喝一口黑咖啡,“我早上最丑一面都叫你看过了。” “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没想到她还有幽默感,笑得几乎落泪。 “报上说什么?” 她给他看。娱乐版全部都是燕阳彩照及燕阳语录。 “燕阳促华人抚心自问,团结为上。” “美人胸怀大志,劝华人切莫互相歧视。” “燕阳身世成谜,竟夜失踪。”从心掩上报纸。 “你看,本市又多了一个名人。” 从心轻轻说:“我有一个请求,请神通广大的你帮忙。” “咦,终于当我是朋友了,好,好。” “我想去乡间探访婆婆。” “啊,我马上替你安排,最快今日下午可以出发。” 从心没想到会那样方便,惊喜交集。 她也没想到温士元会亲自陪她去。 从心问:“智泉不是说回来?他到了没有?” 温士元笑,“那么大一个人,还会迷路不成,我们先做了重要的事再讲。” 从心认为他说得对。 稍后,邓甜琛提□一件小小行李上来交给从心。 “□边衣物日用品够三天用。” “足够了,我去看到婆婆就回来。” 在路上,从心平静地把身世告诉温士元。他恻然。 温士元不认得孤儿,他的朋友与同学,全部是同父母作对的好手,需索无穷,从不觉羞愧,成日板□面孔,要这个要那个。 他沉默了,原来世上不幸的人那么多。 司机阿忠送他们到从心祖居,所谓乡间,只在城市边陲,才大半个小时路程。 从心有点激动,紧紧握□拳头。 看到熟悉的小路,她下车小跑步般奔向祖屋。 温士元跟在她身后,幸亏平日也有运动,否则别想跟得上。 到了屋子前面,从心发觉天井一切都是旧样子啊,像是她上午需开,傍晚又回来了。 她扬声:“婆婆,婆婆。” 门虚掩□。她推开门。 一个年轻妇女正在屋内,抱□婴儿,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从心看到陌生面孔,呆住。 少妇笑问:“找谁?” 从心有不吉之兆,“我找信义婆。” “啊,周婆婆已经去世,现在我们住在这□。” 从心呆住,眼前一黑,她看不清事物。 温士元一听,心中暗暗叫苦。 片刻,从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周婆婆什么人?”少妇说。 “孙女。”从心说。 “她约半年前病故。” 少妇站起来,走到一只橱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信,“这些都是寄给周婆婆的信,你拿去吧。” 从心接过信,低头一看,信封上全是她自己的笔□,周从心写的信,由周从心来收,多么怪异,信□夹□汇票、照片、盼望、亲情,原来全部没送到婆婆手上。 从心往后退一步,落下泪来。 少妇怪同情她,“你可是去了海外工作?” 从心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内疚,周婆已经老迈,听说,一日她坐在天井的藤椅子上晒太阳,久久不动,邻居来推她,她已经不在了,这是天大的福气。” 可是从心双手簌簌地抖,眼泪一直落下。 温士元取出手帕给她。 这些日子来,从心没有哭过,无论多大的挫折屈辱,身体何等劳累,她都死忍下来。 这一刻,实在忍不住了。 她奔出屋,一直跑上山坡,走到大槐树下,蹲在树根,抱头痛哭。 温士元不出一声,让她枕□肩膀。 他可以了解她的伤痛,当日把她自这棵树救起的双手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亲情。 他们一直坐在树下,直至司机寻了过来。 阿忠挽□藤篮,斟出热可可,温士元捧□给从心喝。 从心呜咽:“谢谢。” “回酒店休息吧。” “让我再坐一会儿。” 温士元自阿忠手上接过毡子,盖在从心身上。 暮色渐渐合拢,天边北斗星升起,温士元拉从心起来,“走吧。” 从心知道非走不可,依依不舍摸□槐树,过了一会儿,才随温士元回车上。 她捧□哭肿了的头,一言不发。 温士元说:“哭过发泄一下也是好的,郁在心中会生病。” 从心只是发獃。 “双手冰冷,一定是肚子饿了。” 一进酒店大堂,就看见一个人朝他们迎上来,冷笑□大声说:“元宝,你想躲我?没那么容易。” 从心一看,“智泉,你来了。” 他竟然找了来。 连温士元都觉得他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智泉,燕阳的婆婆辞世,她心情欠佳,你且别吵。” 李智泉愣住,“对不起,我不知道。” 从心握住他的手,疲倦地说:“谢谢你赶来,智泉,我想休息。” “听到没有?”温士元说。 从心转过头来,“先生们,请不要争吵。” 她静静上楼,一进房便把门关上,倒在床上。 双眼炙痛,她累极入睡。 梦境同真实一样,在槐树下,她看见有人向她走来,以为是婆婆,但那女子年轻许多。 “你是谁?”从心问。 那少妇四处焦急地寻找,不住饮泣。 “你找什么?” 她抬起头,“我找婴儿。” “你找她?”从心回答:“她已经长大了。” 少妇苍白的脸异常秀丽,苦苦央求:“告诉我她在哪□?” 从心答:“我就是那弃婴。” “不。”少妇号叫:“我昨天才把她放在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