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一路沿用燕阳身分?” "还有什么办法?"的确没有更好的途径。 幸亏这时子彤放学回来,小公寓内暂时恢复热闹。 周从心要是现在就退缩及改变心意的话,也还来得及,近郊菜园一直聘请工人,还有,制衣厂缝工待遇也不差,快餐店、超级市场,都需要人手,养活自己,不是难事。 这不是一个势利的社会,动辄看不起人,是先会被人看不起的,白领、蓝领、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功能、位置。人格有高低、职业不分贵贱。 从心知道是她本身有野心。 她汇钱给信义婆:“我已经习惯当地生活,第一次看到下鹅毛大雪,原来同图片中一模一样,可爱地白皑皑一片,不过走路可要小心。” 忽然放下笔,落泪饮泣。 张祖佑听见她对未来的恐惧,却没有能力安慰保护她,他比她还要难过。 他没有条件留住她。 第二天,李智泉又来接从心。 "这是一个百货公司单张里的睡衣广告,你放心,绝不暴露。” 到了现场,开始工作,负责人大声吼叫:“泰拉勒冰斯基在什么地方,泰拉到了没有?” 有人回答:“泰拉的姊妹说她不能来,她醉得不醒人事。” 负责人一边诅咒一边问:“燕子,你来,双倍酬劳。” 一边把半透明的内衣递过去。 李智泉刚走开,从心发觉她也不需要谁来替她说话,不痛苦,何来收获。 她一言不发接过内衣,立刻换上。 从心不敢照镜子,吸一口气,走回灯光下。 “哗,漂亮极了,叫泰拉继续昏睡。” 李智泉来接她,看到从心无邪地微笑,示范最性感的内方,不禁呆住。 真没想到她的身段也这么好,他踌躇片刻,不,她会是他的猛将,他不能碰她。 拍摄完毕,从心穿回大衬衫。 李智泉低声问:“不觉委屈?” “模特儿工作就是这样。” 李智泉有点佩服。 从心说:“我须去华姐彩排。” “一时三刻发生这许多事,你应付得很好。” 真的。 百忙中还教子彤中文,有时一边刷牙一边教笔画。 一大早起来如常到凤凰茶室,下班赶回公寓替张祖佑打点一下,上英文班,往电视台排练,集体接受访问、拍照,做模特儿工作,她居然气定神闲。 老板娘千叮万嘱:“得到冠军后记得戴着钻冠到凤凰来拍张广告照,唉,店叫凤凰,可不就出了凤凰。” 选美这玩意儿也不易应付,有一个环节叫天才表演。 从心懊恼说:“我什么都不会。” “唱歌总行吧。” 从心低头,“我只会唱《揭起你的盖头来》。” 李英赐笑,“你就唱中华民歌好了。” “人家不是芭蕾舞就是钢琴。” “洋的不一定比中的好。” 从心说:“英语国家在强势,世人没有不崇洋的。” 李英赐点头,“说得好。” 李智泉解围:“大家都拿着护照,都已经是外国人。” 一班参选的女孩子都成为好友,只有从心例外,她与她们格格不入。 年龄相仿,但心境相差太远,保持距离比较好,她总是微笑,维持缄默。 决赛夜换上织锦旗袍,她忽然怯场,想卸妆逃回小公寓。 李英赐跑进跑出打点一切,看见周从心躲在一角,便过去拉着她说:“放心,在台上,你看不到观众,吸一口气,当他们不存在。” 这倒是秘诀。 从心踏上舞台。 一切都是这样不真实,像做梦一样,她来到今日这个位置。 她走近司仪身边,台下传来惊艳的叹息声,从心双手忽然不再颤抖。 强光下从心看不见观众,因此豁了出去。 从心顺利应付全部环节。 李智泉在台边看着她。 这女孩可能天生该吃这口饭,随意哼一首民谣小调,也有无限缠绵之意,洋人观众尤其着迷。 ——“揭开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你的脸儿圆又圆……” 宣布名次的时候,从心站在后排右角,第三名、第二名都出去了,唤到燕阳二字,她一时会不过意来。 当时所有的人看着她,她却傻笑,足有三两秒时间没有反应,她身边的女孩子急了,推她一下,她才知道冠军是她。 呵,第一名! 从心的脚像踏在云里,不真实,地板仿佛软绵,每一步都踩出一个凹痕,上面写着周从心三个字。 她突觉晕眩,连忙定一定神,咧齿笑,颊上肌肉有点酸软,顾不得了,她睁大双眼,在水银灯下似宝石般发出晶光。 观众热烈鼓掌,一位中年太太由衷地说:“这一届华姐最秀丽,去香港竞赛,毫不逊色。” “对,漂亮而端庄,又够活泼,真正难得。” “是土生儿吧,身段那么好,像洋妞似的。” “可替华裔争光。” 各人脸上都有兴奋之色。 在永华公寓,张祖佑看着小小电视机荧幕,他双眼不好,只见一片模糊闪光,可是听得到旁白,“燕阳”两个字一出,他心咯地一跳。 连忙关掉电视。 他坐在黑暗中不发一言,呵,终于跑出来了。 他故意叫子彤早睡,不让他看到选美特辑。 他对这女孩子一无所知,连她面貌也认不清楚,她无故来到他的家,自称是燕阳,住下来,带来阳光希望,此刻,肯定要走了。 张祖佑:男人要豁达一点,祝她前途似锦,万事如意,千万不要再说任何讽刺的话。 他垂着头,开一罐啤酒,独自喝起来。 这半年,冰箱里装满食物饮品,子彤曾经欢呼:“爸爸,我们真富有”,都由这女子买回补给。 日用品像生纸及牙膏肥皂也由她抬回来,出钱出力,子彤也不用穿脏衣服,她甚至替孩子洗球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选美皇后会拥有勤做家务的美德。 张祖佑忽然心平气和,得到过已经够好,她陪伴他们父子这段日子,信是缘分,世上没有一辈子的事,他应感到满足。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正想去休息,忽然听到门一响。 他扬声:“回来了?” 从心嚅嚅地问:“你还没睡?” “恭喜你,拿了第一名。” 从心走过来,脱下高跟鞋,“这双鞋真难穿,险些?跤,叫了第三第二名,我还以为已经落选,可白费工夫了,谁知又喊到燕阳。” “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最漂亮。” “我运气好而已。”“去,去休息,明天是你的新纪元。” 从心实在累了,笑一笑,脱下长旗袍,洗干净化妆,倒在梳化上。 她更衣从不避他,因为他看不见,况且,公寓那么小,避无可避。张祖佑听见蟋蟀声响,百感交集。 那夜,睡得正浓,从心梦见燕阳。 她朝她轻轻走过来,“从心,好睡。” 从心睁开眼,看见她微微笑。 “燕姐,你来看我了。”无限欢欣。 她脸上有患病时的紫血色,可是从心不怕,明知阴阳相隔,却有说不出的亲切,“燕姐,真想念你。” 燕阳黯然,“我想你似一阵风,你想我要在梦中。” 从心急不及待,“燕姐,我得了头奖。” “这种第一名算什么,将来,叫你开眼界的事还多着呢。”从心惊问:“还有?” “当然,这不过是第一步。” “我怕有人识穿我不是燕阳。” “你确是燕阳。” “燕姐——” “你不说,谁知道,去,去到尽,为我争口气。” 这时,闹钟响了,从心跳起来。 她立刻替子彤做早餐送他出门。 “今日默书,记住别草率,错多过两个字已经拿不到中级……”十足慈母,或是大姐姐。 张祖佑听见,不禁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从心去听,声音降低。 “睡得还好,是,极兴奋,试镜?我马上来,不过,先要到凤凰去拍照,我答应过老板娘替她宣传。” 张祖佑想,很快,她会发觉答允过的事不一定都能实践。 出门之前,从心仍在厨房忙个不休。 张祖佑问:“你做什么?” 她回答:“煮一个西洋参鸡汤,回来有得吃。” “你不必再忙这些了。” “我觉得很好。”她抹干双手换衣服。 张祖佑咳嗽一声,从心抬起头来。 “去试镜?”“是,做电影临记,换取经验。” “嗯,是个花花世界。”从心笑了,“酬劳很好。” 她赶出门去。 在电梯口,碰到一个穿西服的洋人,正在研究门牌。 “这位小姐,问一声,我找张祖佑先生。” 从心不由得疑惑,“我正是他家人,你是哪里找他?” “青鸟出版社。” 从心听过这个机构。 令从心奇怪的是张一直同出版社有联络。 她带客人往内走。 她先敲门,然后说:“张先生,有人找你。” 张立刻问:“是格连活?” “祖,这大厦不好找。” 从心见他们那么熟络,为他们斟出咖啡,才去工作。 自那刻开始,一整天没闲下来。 在凤凰拍妥宣传照,李智泉陪她到片场试镜,她需讲几句对白,紧张的她有点口吃。 从心已在牙齿上抹了油,免得笑起来粘住嘴唇,但仍觉得笑得不自然。 像选美一样,每人拿一个号码,代替名字,方便登记。 李智泉轻轻说:“很快,会用灯泡或霓虹光管镶起你的名字。”从心嫣然一笑。 李智泉就是喜欢看她的笑脸。 从片场出来,从心说:“智泉,我请你吃饭。” 李智泉微笑,“你家还是我家?” “我们去吃快餐。” “不如上我家来。” 从心迟疑。 “不怕,你应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相信你。” 李智泉住湖边中上级公寓,景观甚佳,全白装修,他住得潇洒,很少杂物,与永华大厦的住客大不相同。 原来,从心发觉,环境愈是富裕,身外物愈是精简。 他斟杯矿泉水给她。 半晌,李智泉说:“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谢谢你关照。” “到了香港,发展顺利,别忘记我。” “智泉你真客气。” “我的眼睛雪亮,观众目光亦不差,你会成功。” 从心笑出来,“我还未决定做什么呢。” 李智泉立刻说:“演员、模特儿、歌星。” “我哪里会唱歌。” “谁会?没关系。” “我知道了,你是叫我出卖色相。” “声色艺,这色字排第二,地位不低呢。” “智泉,同你说话真有趣。” “燕阳,关于你的身世——” 从心顿时静下来。 艳阳天--四四 “我知道你出身有点复杂,不要紧,观众并不要求一个艺人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但是,切勿欺骗他们,别吹牛,别说谎,别夸耀,他们一定接受你。” “谢谢忠告。” 他吁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会得罪你。” “不,智泉,这比塞钱进我口袋更好。” 李智泉感喟:“明白这道理的人不多。” 从心微笑。 “对,”李智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的手比较粗,出发之前,到美容院浸一浸蜡。”他真细心。 从心看看时间,“我得回去了。” “你的奖金奖品下星期便可发放,这段日子内,我继续替你接工作。” “你没有女友?” 他苦笑,“我成日与美女们接触,异性最忌,何来伴侣。”他说的是真话。他驾小跑车送她回去。 “燕阳,明日起学开车。” “我——” “放心,我借车给你。” 从心觉得这半年来她奇遇真多,一件接一件。 回到公寓,一开门,便看见张祖佑在等她。 从心轻轻问:“子彤呢?” “在邻居家玩。” “功课做完没有?” “第一件事洗澡,第二件事吃点心,然后做家课,都是你训练的。” 这时,从心发觉张祖佑脸上有罕见的笑容。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出版社来的客人走了?” “早就走了。” “他带来好消息?” “你真聪敏。” 从心微笑,“可以让我分享吗?” “从心,你不知道我做何种职业吧。” 从心一怔,他有工作?她一直以为他领伤残津贴为生。张祖佑低声说:“我是一个写作人。” 半晌,从心才会过意来,“作家?”她太过诧异,张大了嘴。 张笑,“成了名才叫作家。” 从心合不拢嘴,“你写什么,小说、诗、还是散文?” “小说。” 呵,怪不得青鸟出版社频频接触,有时寄上支票,有时派职员来探访。 真没想到他双眼不便,仍然努力工作,从心十分感动。 “你看不见,怎样写作?” “靠出版社提供的手提电脑。” “你写的是英文?” “在外国,自然写英文。” “你从未提及你的英文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