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外叫:“从心,从心,你在吗?"从心一听,是夏景的声音。 "小朋友找你?你去一会好了。” 在门口,从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她打扮得十分别致,染了一角黄发,银红胭脂,穿毛毛大翻领外套,喇叭裤,高底靴。 夏景在从心面前转一个圈,"好不好看?” 从心由衷地说:“难看死了。” 夏景笑:“你这乡下人不识货,"一边把只大纸袋交给她,"送你的围巾帽子。” "谢谢你。"从心十分欢喜。 "从心,让我带你见识一番,乘车出去,一天来回。” 从心只是笑。 "你婆婆说你在这一家做佣人?” 从心点点头。 "什么脏事都得做,吃的拉的你一手包办,可是这样?"从心沉默。 "走吧,还留在此地干什么,出去一年,我保证你婆婆可以享福。” 从心也是人,一边害怕、一边向往。 忽然,夏景缩缩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是线香。” "啊,"连见多识广的夏景都说:“这样痴缠的甜香,我从来没闻过。” "夏景,改天我再同你谈话。"从心说。 "我后天走,跟不跟我,你自己想清楚。” 从心回到屋内,看见燕阳坐在藤榻上,双眼眯得很紧,她以为她睡着了,拿出一块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燕阳却微微睁开双眼,轻轻说:“一双小老鼠偷到一点点油吃喜孜孜,夸喇喇。” 啊,她是指夏景吗? 随即她叹口气,又闭上眼睛,像是享受线香带来的宁静。 婆婆见到从心,点过一叠钞票,小心收妥,才说:“那小舞女又来诱你出走?” "夏景在夜总会带座,她不伴舞。” "不要再同她说话了。” "婆婆,你怕我走?” 信义婆婆点点头,忽然流泪,伸手去抹眼角。 "我一定照顾你一生。” "想当日,拾你回来,一点点,猫样大,浑身紫蓝,不知可养得活……"真的,从心微微笑,如果没活下来,今日就不必抉择去留了。 "你生母始终没回来打听你下落。” "我明白。"老人是要提醒她,她在世上已无亲人。 "看样子也留不住你,从心,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 从心握住婆婆的手。 傍晚,她回东家处。 一进门,就觉得不妥。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一群苍蝇嗡嗡地在屋内打转,叫从心害怕。 燕阳倒在床上,嘴角有浓稠漆黑的血渍,苍蝇叮着她的脸,当她是死人一样。 从心轻轻扶起她。 她喉咙咯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从心喂她服药喝水,替她更衣。 她没有说话,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燕阳的精神却回来了,若无其事,同从心说:“来,听我讲。” 从心看着瘦成一页纸似的她,想起人家说过的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异常镇静。 从心过去,喂她喝半杯蜜水。 她挣扎着说:“从心,多谢你不辞劳苦。” 从心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替她抹脸。 "从心,我送一件礼物给你。” 燕阳自枕头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册子,封面上精致地熨着徽章及金色英文字。 "呀,护照。"从心失声。 "当年,我乘一辆黄色货船,与三百人挤在舱底,在太平洋航行个多月,抵达彼岸,在风雨中上岸,藏匿三年,出尽百宝,才得到这本护照。” 从心打开扉页,只见燕阳小小照片贴在一层闪闪生光的薄膜下边,绝对不可能揭起更换。 "送给你。"从心一时还不明白。 燕阳笑了,"照片中的我,像谁?” 照片里的她巧笑倩兮,大眼高鼻,十分漂亮,骤眼看,像煞一个熟人,是谁? 燕阳笑了,"傻子,像足了你。” 从心暗暗吃惊,说的是,十足周从心穿上时髦衣裳化了妆的样子。 "护照上的年龄不是真的,我报小了五年,与你年纪相仿。"从心发愣。 "你还不明白?"从心摇头。 "这是货真价实的加拿大护照,你拿着它,全世界通行无阻,去到哪里都可以,海阔天空,任你闯荡。” "你……要我冒名顶替?” "去,飞出去。"但是,为什么她最终又打回头? "你不说,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累了。 从心的手握着护照,不由得颤抖起来。 "不出去一次,怎么都不甘心。” 燕阳笑了,神情十分妩媚,脸颊忽然饱满,像是说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不过剎那间,她又黯然,面孔又转得灰败如昔。 "我只剩这本护照及一箱行李,你都拿走吧,当是答谢你的礼物。"还有一卷美金,拳头大,紧紧用橡筋扎住,各种面额都有。 "燕姐,我替你去找亲人。” "嘘……"燕阳阻止。 她侧着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从心惊疑,四周围静寂一片,一点动静也无。 然后,燕阳忽然兴奋地说:“妈妈叫我,听到没有,妈妈叫我呢。” 从心寒毛竖起,忍不住落泪。 "好了,我将去见母亲了,再见,再见。” 她轻轻呢喃着,昏昏睡去。 燕阳全身被虚汗湿透,从心照顾她到最后一刻。 不眠不休,从心看守着弥留的病人,深夜,实在累,眼皮无论怎样都撑不开,她靠在床沿盹着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处,忽然有人推她,"从心,从心,我走了。” 从心一看,只是燕阳。 她精神饱满,一脸笑容,"从心,记住,从此之后,你叫燕阳。” "燕姐,你已痊愈?” 从心惊醒,才知道是一个梦。 她去看燕阳,发觉她已经没有气息。 从心相当镇定,她鞠一个躬,"燕姐,你好走。” 好几个月相处,叫从心依依不舍,落下泪来。 从心出去找人办事。 婆婆轻声说:“有了经验,将来,也好替我办。” "婆婆要活到一百岁。” 信义婆十分智能,"届时,手足还能活动吗?吃的用的靠谁?"从心欷歔。她领回了燕阳的骨灰。 那个洪大哥对她说:“我替你打通了好几关……” 从心递一个红包给他。 他先了一,"要不是你……"拆开看一眼,见是外币,又满心欢喜,说几句闲话,走了。 从心本来已经沉默寡言,这几天更加心事重重,不发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一日傍晚,她终于打开了燕阳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颜色很别致,有蛋壳青、紫灰、玫瑰红及米黄。 从心忍不住换上一条连身裙,说也奇怪,尺寸刚刚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紧,但不轧脚。 从心学着燕阳那样挽起头发夹好,骤眼看,同护照上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从心吃惊,呵!像燕阳复活了。 婆婆看见少女穿着别人的衣服走来走去,不敢出声。 行李里还有一只鲜红色丝绒包,打开一看,香气扑鼻都是化妆品,小巧金色镶水钻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们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小小的灰烬,但却成功地找到替身。 从心学着燕阳的一颦一笑,她记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满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惊醒,从心像是听到有一把声音同她说:“要走快走,以免夜长梦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边,欲言还休,无限依恋。 老人内心澄明,轻轻地问:“可是要走了?” 从心点点头。 婆婆说:“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来,婆婆在这里等你。” "婆婆。"从心握紧了老人双手,华人不习惯与家长拥抱亲吻,握手已是最亲密举止。 从心留下一点钱给婆婆,收拾了一点细软,乘车离开了乡村。从心每过一关心都咚咚跳,怕给别人识穿。 说也怪,那小小本子好象一件法宝,制服人员一看封面,肃然起敬,有些还实时同她讲起英语来。 从心迅速过关。看一看别条线上的同胞,长龙排到看不见尾巴,从心不觉羞愧,只觉迷惘。 她终于一站一站,来到夏景及冬珊她们最向往的大都会。 呵!人稠密,每条马路上都挤着,匆匆路过的人群,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想到何处去。 从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橱窗、看汽车,走进迷宫似的时装店、超级市场,一声不响,怕一开口,泄了真气,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 艳阳天--二二 她去航空公司买飞机票。 职员看一看她的护照,"呵,回多伦多去。” 这还是从心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地名,一个英文字内竟有两个T与三个O。 她打了一个冷颤,不谙英语的她竟敢独自到外国去。 化妆品袋夹层里有一张字条,上边写着:张祖佑,蓉街永华大厦七楼,七○四座。 这个张某是谁?燕阳自称没有亲人,怎么会留着一个这样的名字。 "燕小姐。"从心一时不知道人家在叫她。 职员把飞机票交到她手中。 从心回到旅馆去休息,途中买了几本关于北美洲的图书看。年轻的她害怕管害怕,一时又异常兴奋,乡间小友知道了一定又羡又妒吧,可惜这件事不能宣告天下。 她随即又沉着下来,到了那边得立刻设法打工赚钱,储够一笔还乡。 付了飞机票,那卷钞票少了一半,从心额角冒汗。她深深吸一口气。 已经踏上了这一条路,不能后悔了,这是千载难逢机会,许多人愿意牺牲一条右臂来换。 她递上护照过关,关员看一看她,在计算机上查看记录,挥手叫她过去。从心已有经验,面子上从容不迫,但是背脊湿透,要坐到飞机上才松口气。 什么都觉新鲜,乡下人进城,一点不错,她耐心留意身旁的人怎么做怎么说,照着样子学。 从心旁边坐了一个叫汤承璋的活泼少年,一路上惹她说话。 从心乘机托他代填报关表。他乘机抄下她的资料。 "看不出你已二十三岁,照片拍得不好,没你真人一半漂亮。"从心知道第一件事要学好英文。 少年流利地与服务员说英语,要什么有什么:毡子、枕头、报纸、热牛奶……像回到家一般。 从心津津有味读着杂志。少年抱怨,嫌菜式不好吃,要求更换。从心见他刁钻,不禁骇笑,她只是不说话。 到了。 这时,离家已是一万哩,从心忽然想,把她遣返也好,趁还有盘川回去,到了乡下照样洗衣煮饭…… 少年看着她一双手,忽然问:“你练空手道?” 从心莫名其妙。 "你手指关节起茧,一定是练功夫自,是否黑带?” 从心听不懂,只是微笑,这双手,这双手,瞒不过人,是干粗活的手。 "燕阳,这是我的电话地址,你有空找我。” 从心很谨慎,仍然不发一言。 汤承璋赞说:“不爱讲话的女孩子愈来愈少了。” 飞机降落,从心耳膜受到气压影响,嗡嗡鸣起,她用双手掩耳。渐渐她看到城市就在云层底下,真奇妙,什么都是第一次印象最深刻。 下了飞机,已看不到中文,从心跟着其它旅客走向信道,刚到海关大堂,忽然有两只大狼狗窜出来,从心吃惊,往后退,撞到人家身上,幸亏有人把她扶住。 那两只狗由一个黑大汉牵着,不停嗅闻,分明受过严格训练,名副其实是狗腿子。 从心身旁一位华人太太喃喃咒骂:“就可与纳粹德国盖世太保看齐,这回,专门对付华裔。"从心一听,心凉了一截,呵,西方极乐世界与她想象中大有出入。 轮到她过关审查,没看见黄线,走得太近,被一个洋人挥手呼喝,叫她退后。 哗!这么凶,从心害怕,原来西方护照只在东方吃香,来到本家,人人都有,不外如是。 从心静静站在关员面前,她已经把自己当作燕阳,坦然无惧。那洋人只看了一下,就把护照还给她。 终于过了最后一关。 从心茫然,这下子可往什么地方去呢。 她看到那姓汤的少年在家人拥撮之下欢天喜地离去。领到行李,运气好,毋须搜查,走到马路,她无奈叫了一部出租车。 "去哪里?"从心只得把蓉街那个地址交给他。 车子飞驰而去。 先到永华大厦看看,情形不对,再找旅馆落脚。 已经豁出去了,不如沿路看风景。 高速公路上车水马龙,形态像一个未来世界,从心对这城市第一个印象是干净,大路上一件废纸垃圾也没有,怎么会收拾得那样好,从心看得出神。 司机把车停下,"到了。” 从心抬起头,看到大厦门口有四个中文大字:永华大厦。 这时,警车忽然呜呜驶近,司机一听,立刻催促:“快付钱",见从心还在数钞票,伸手抢了一张二十元钞票就叫她下车。 他把车子一溜驶走。 从心拎着行李走近大厦。 只见一群华人围上来,议论纷纷。 "有人跳楼,伏在后巷,已经奄奄一息,恐怕活不了。” "是哪个单位?” "自六楼跳下。” 又有人气喘地加入讨论:“六楼陈家两母女死于非命。” "什么?” "管理员发现母女倒毙在六楼室内,因此报警,随即发现有人跳楼,怀疑是他杀自杀案。” 从心拎着行李,强自镇定,静静避开人群走进大厦。她乘电梯到六楼。 一条长巷两边都是紧紧关着的门,门上钉着号码。 她按铃。有人来开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看她一眼,忽然欢呼:“妈妈回来了。” 从心又吓一跳,什么,她是别人的妈妈? 她走进昏暗的公寓,目光一时没有习惯,看不清楚,多日劳累焦虑,令她腿部发软。从心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不由主,昏倒在地上。 她只来得及听到自己的头撞在地板咚地好大声。 醒来的时候发觉躺在一张床上,天花板上吊着一架模型飞机。一定是那小男孩的睡房。 "妈妈醒了。"从心顾不得后脑炙痛,微笑地看着小孩漆黑大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妈妈,我是子彤呀。"他伏到从心身上。 从心伸手抚他的头顶。 "爸爸,妈妈没事。"他转头说。 屋里还有别人?哦,一定是屋主张祖佑。 "你回来了。"从心看向门口,只见一个中等身段的男子站在那里。 这一定是燕阳的丈夫。 原来她有至亲的夫与子,但是没有向从心提及,为什么? 从心的双目习惯了光线,她看到张祖佑面貌端正,但是不修边幅,有点褴褛,比起其它城市人,他环境似乎不大好。从心猜得到,永华大厦是一幢廉租屋,租客多数是华人。"我……怎么昏了过去?” "你常常有贫血毛病。” 从心鼓起勇气问:“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张祖佑的语气有点讽刺,"你愿意留下,我还敢说什么?” 他们的感情似乎不大好。他一转身,从心看出毛病来。 虽然在自己家里,他已经熟悉间隔,但他伸长手臂去摸到门框,肯定不会碰头,才走过去。 只有一种人会那样做。 从心轻轻下床来,试探地说:“六楼有人跳楼。” "是,"他没有回过身子来,冷冷地答:“陈大文终于发了疯。” "他叫陈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