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说:" 咱奶走的早! 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 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 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呼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悼念悼念。让他们" 联欢" 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 纸钱" 了。就让他们自己" 联欢" 。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地想起了" 地下新村" 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 几几、几几" ,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份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谁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 区别" 一下。对这件事,反映最强烈的竟然是八圈! 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没几天的工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寿了,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虽一个人住,生活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 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找自己去。看这劲儿,我活不了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 人们就劝他说:" 圈爷,有啥你情说了。该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见他干啥?" 他说," 我就一个要求,让我见见天成。" 可那段时间呼天成太忙,一直没有空儿。于是,八圈就开始" 上书" 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呼天成写信。每次" 上书" ,他就瞪着两眼,郑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 第二封又改成:敬爱的天成同志...... 第三封是:最最最敬爱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来了。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八圈两眼一亮说:" 天成啊,你可来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着说:" 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样啊? 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吧?" 八圈说:" 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话,我想给你说说......" 呼天成说:" 圈叔,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人嘛,都有老的时候。有啥话你就说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 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县剧团早就给我平反了。这儿有红头文件,正式的。" 呼天成点点头说:" 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说吧。" 八圈喘了口气,说:" 我这前半辈子,唱了半辈子的戏;后半辈子,挑了半辈子的尿,也算是给人民做了贡献了......" 呼天成说:" 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 那我现在算是......' 人民' 了吧?" 呼天成笑着说:" 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 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说:" 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翼翼地说:" 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 地下新村' 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呼天成说:" 啥字?" 八圈说:" 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 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呼天成笑着说:" 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圈像孩子似地祈望着呼天成,说:" 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呼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 吞儿" 一声,笑了。他笑着说:" 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 你看,你看,我是' 人民' 吧? 你刚才还说我是' 人民'......" 呼天成说:" 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 人民艺人'...... 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 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 真的。" 八圈说:" 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 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 你看,恁都说我是' 人民' ,这,我又是个艺人...... 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 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 呼天成说:" 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 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 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 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 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 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 十里香' 。还有人叫我' 浪半城' ,这都是真的......"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 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 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 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 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 批下来没有?" 二" 人民" 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 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 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 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 灵魂' 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 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 鸟! 不就是四个字么? 那算个*5 。" 有人马上打断他:" 那是四个字么? 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 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样! 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楞是有人喜欢他......" 羊厂厂长呼平均说:" 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 说起来,也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 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 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 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 是' 浪八圈'! 恁听听,恶心不恶心? 他能算是' 人民艺人'?! 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 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 到时候,也给他书上' 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 那是四个字么? 哪能光是四个字?! 圈爷这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 人民艺人'?' 人民艺人' 是个荣誉称号,多光荣啊! 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 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 ' 十八摸' ,还有' 小寡妇上坟' ,他最拿手的是' 十八摸' 。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 说十八摸,十八摸...... 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 听听,这能是' 人民艺人'?!" 有人小声说:" 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么。他又不在这边,他想唱两句,叫我说,情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 十八摸' ,他还唱过' 李天保吊孝' ,' 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 那边咋啦! 那边也是' 新村' ,都不管了? 叫他想唱啥唱啥? 这也不对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 这可不能书!' 人民' 能是乱书的么?! 这时,突然有人说:" 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 浪八圈' ,这不是他的艺名么?" 立时," 哄" 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 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 报上不是说了,思想就是灵魂!...... 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 得定个规矩。" 有人说:" 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 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 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说:" 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 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尿,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那,得有个统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 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 地下新村' 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做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 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 新村' 报到的时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 介绍信" ,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 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 金魂' ;一般贡献的,就书上' 银魂' ;贡献小的,就书' 铜魂'......" 有人马上说:" 这不好吧? 这不好。" 猪厂厂长说:" 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 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 你听我说完么,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 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 一个一个都盖上戳?! 这不是胡闹么?!"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 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 现在不是讲文明么。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个' 五星魂'? 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 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那' 人民艺人' 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 人民' 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 艺人浪八圈' 。他说,他不嫌丢人......"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尔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 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 笑料" 。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 戏子" ,是个" 四类分子"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尿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尿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地想笑。那时候,他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尿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尿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 看,八圈出来了! 八圈出来了!" 八圈担着尿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漂,一漂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一软,明明挑着一担尿,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们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 兰花指" 。可八圈的" 兰花指" 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 兰花指" 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回来...... 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说:" 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 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 墩子,我惹你了么?" 呼墩子说:" 日你妈,猖狂啥? 天天弄得我一身火!" 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 男" 字一个" 女" 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尿都要先跨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吸上一口气,担着空尿桶,身子拧拧的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的碎步小跑,嘴里念着" 蹬,蹬,蹬,蹬...... 蹬!" 最后这一" 噔" 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 金鸡独立" ,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做燕儿飞状! 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 噔" 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有人问他,说:" 圈叔,你这是干啥哪?" 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私下里给人说:" 你懂什么? 这叫' 丫环上绣楼' 。" 接着又赶忙说," 打嘴,打嘴。这是' 四旧' 。" 八圈的另一绝,是他的针线活儿。可八圈从不承认他这是针线活儿,八圈说,这叫" 女红" 。八圈的" 女红" 是蹲靠在厕所的南墙边做的。天暖的时候,挑了尿的八圈,时常蹲在阳光下补他的破袄。他补袄时,总是一扯一根长长的线,针是绣花小针,线是红丝丝的净线,那小针捏在手上,拿腔作势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拍,错落有致,细细地扎进去,长长地扯出来,一会儿绾一个花头,一会儿绾一个花头,指头柔柔地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个个憨、媚、娇、羞的小样儿! 近了瞧( 光能看手的姿态) ,那就像一个思春的小姐在绣花;远了瞅,分明是两只调情的斑鸠在亲嘴儿...... 若是有系着裤带的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见了,都会忍不住朝墙上唾一口,在心里骂道:呸,贱不叽叽的! 可每到这时,在厕所对面墙根处,总是蹲着一堆儿一堆儿晒暖儿的汉子。明里,那些汉子是" 晒暖儿" 的,其实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 女红"! 看是看,一个个嘴里却说:" 真他娘的恶心人哪!" 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八圈的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风景......" 现在,八圈的日子不多了。临走,他想要个" 人民艺人" 的帽子。这看来是不能书的。既然" 人民艺人" 不能书,那" 浪八圈" 也是万万不能书的。要是书了,不光丢八圈的人,连呼家堡的名声也败坏了。于是,干部们都说,不好,这不好。要是真书上" 浪八圈" ,还不如不书。 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 八圈要脱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 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 最后,人们都等着呼天成发话,可他两眼眯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又有人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圈爷断气了!......" 干部们一愣,忽地都站了起来...... 只听呼天成闷闷地说:" 散会吧。" 两天后,埋人时,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号是:311 。 三谁是主 谁也没有想到,紧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么,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 地下新村" 的碑号上,六奶奶将是:312 。 六奶奶大约是不喜欢这碑号的。她是信" 主" 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信" 主" 了。在一些日子里,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见她拐着一双小脚,匆匆地赶到邻村去,那她是做礼拜去了。 那时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来,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就是偶尔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东西就走。所以,呼天成并不知道他娘信" 主" 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时候,他才知道,娘信" 主" 了。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 主" 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尔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 主" 了。" 主" 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 无形的门" 。它重在一个" 信" 字。所以,在平原," 主" 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 主" 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 主" 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 共产主义" 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 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 主" 祷告、诉说。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 病" 一次次地吐给" 阿门"...... 尔后是相互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 病" 是她们的因," 信" 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 六奶奶本是个没大言语的人。由于六爷走得早,她已经先后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时候,人人都说六奶奶有福,养了个好儿子,可六奶奶在村里却从未张狂过。平日里,六奶奶很少说话,早些年,她也是一样的下地干些薅草的活计,总是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拧着一双小脚。再后,年岁大了,就很少出门了。初时,六奶奶是得了偏头疼的病。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总是用手紧紧地掐着一个地方,才会好受一些。那时,她每次出门,鬓角处总带着一块用手掐出来的黑紫。条件好些的时候,也治过一些日子,总也治不好。后来,在邻近的芳庄,她就信了" 主" 了。奇怪的是,信了" 主" 之后,她的偏头疼病果然就好了许多。于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个信" 主" 的人。 呼天成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然成了对他的又一次挑战! 如果他依了母亲,那么,在呼家堡,信" 主" 的就不是她一个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进了院门之后,他突然发现娘的屋里晃动着许多的人影。于是,他就推开了娘的屋门。这时,他看见,在娘的屋里,站着五六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太太。灯光下,只见老太太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巴咂着嘴,双手合在一起,嘴里" 卜噜、卜噜......" 不知在念叨什么。呼天成一怔,说:" 这是干啥哪?" 然而,却没人吭声,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无人地在" 卜噜" 着什么。片刻,只见门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咳嗽了一声,说:" 你娘病了。" 呼天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是他七十多岁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邻近的芳庄。他说:" 老舅,你来了。" 老舅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呼天成又问:" 这是干啥哪?" 老舅说:" 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 呼天成说:" 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这是干啥?" 说着,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却站着一圈" 卜噜卜噜" 的老太太,他绕过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处。这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两眼半闭着,嘴里竟然也在" 卜噜"...... 于是,呼天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去了。 当他站到院里的时候,女人凑过来小声说:" 娘信' 主' 了。她们是来给娘祷告的......" 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 老舅,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 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都不管?" 呼天成说:" 我咋不管? 有病看病么,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老舅说:" 你也别叫,她那么大岁数了,净折腾她。你娘信' 主' 了。医生治不了她的病。" 呼天成说:" 医生治不了,那谁还能治?" 老舅说:" 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说:" 老舅,那些人是你领来的?" 老舅说:" 嗯。看看人家,都是自愿来给你娘祷告的。" 呼天成说:" 你把这些人都领走吧。娘病了我会管。" 老舅眼一瞪,说:" 我给你说,你娘信' 主' 了-- 阿门。你娘也没别的想头,就想跟着' 主' 进天堂-- 阿门。这是你娘的心愿。你总不至于挡你娘的路吧?" 老舅说一句,就赶忙勾头" 阿门" 一下......" 呼天成说:" 进啥' 天堂'? 我就不信这一套。" 老舅说:" 你不信? 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说:" 老舅,你把这些人给我领走。你要不领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喷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不管算了。我这回就不让你管了!" 呼天成说:" 舅,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舅晃着一头白发,一窜一窜地说:" 咋? 是我说的? 我是你舅,你还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说:" 那好。既然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 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老舅跳脚喊道:" 我是你舅! 还反了? 你是鏊子锅,我是铁锅排! 你有种就别回来。你娘断气你也别回来!" 呼天成站在门口处,回头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没回过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 猖狂" 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 信徒" 来到了呼家堡! 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拨地从四乡里徒步走来,尔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呼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 卜噜......" 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划着" 十" 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神色,最后是齐声" 阿门!"...... 那" 阿门" 之声在呼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的时候,呼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 信徒" 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 卜噜、卜噜、卜噜......" 。她们也有不" 卜噜" 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们就相互传递着各自带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 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 吃一块吧,这是' 主' 的赐福。" 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 信徒" 们对上话了。有人说:" 谁让你们来的?"" 信徒" 们就说:" 是' 主' 让我们来的。" 又问:"' 主' 是谁?"" 信徒" 们说:" 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稣......" 再问:" 信主有啥好?"" 信徒" 们说:" 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 有人就问:" 啥病都能治?"" 信徒" 们就说:" 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 有人就问:" 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 们就说:" 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夤夤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窜一窜从门里走出来。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 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 连口水也不预备? 啥东西?!......" 立时,就有" 信徒" 说:" 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 这儿有馍...... 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 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 舅是干啥哩? 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 还当干部哩,啥干部? 吃屎干部! 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 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 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 卜噜" 的" 信徒" 们......" 信徒" 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 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 六蚂蚱七秫黍,驴尾巴吊棒槌,狗*5 不是! 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 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 门栓上挂黄绫子,充*5 啥哩?!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么? 这还能算是个人?! 人是个啥? 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 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 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传到呼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 卜噜、卜噜" 给他娘祷告的时候,呼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 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 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 净迷信哪!" 又有人跑来说:" 是不是把她们撵走? 那嘴里都是' 卜噜卜噜' ,也不知" 卜噜' 的啥?" 还有人跑来说:" 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 可不管谁说什么,呼天成都一声不吭,他就在那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女人黄着脸跑来说:" 娘睁开眼了。娘四下瞅呢,娘怕是想见你......" 呼天成不吭。 女人又说:" 娘既然信了,就让她信一回吧......" 呼天成仍然不吭。 夜半时分,女人又噔噔噔跑来了。女人流着泪说:" 娘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水都输不进了......" 女人说:" 娘的眼还没闭呢,临老,你不见娘一面?" 这时候,干部们都在外边站着,等着呼天成说话,可呼天成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天夜里,呼家堡几乎家家都亮灯,人家不时地朝外探头看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凌晨一点,老舅来了。老舅是被村里的干部们劝来的。老舅呼呼地喘着气,站在茅屋的门前。老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于说:" 你娘不行了,你娘开始倒气了...... 你回去吧。俺走,俺马上走。从今往后,我这老姐姐一去,咱就算断亲了! 我永不再踏你家的门!" 说完,老舅两手一背,勾着头走了。 回到呼家,老舅往床前一跪,放声大哭道:" 老姐姐,老姐姐呀! 你就这一个心愿,我都没有给你办成,我老无能啊!......" 哭了一通之后,他走出房门,长叹一声,对着黑漆漆的夜空说:" 主啊......" 尔后,他又对那些坚持了一天一夜的" 信徒" 说," 走吧。走吧。咱走!" 终于,万般无奈," 信徒" 们齐声" 阿门" 之后,还是撤走了......" 呼天成是天将明时回家的。那时,娘已断气了。呼天成一步一步地跨进屋门,他在娘的灵前站了一会儿,硬硬地说:"...... 穿衣裳吧。按村里的规定,明天开追悼会。" 可呼天成并没有参加娘的追悼会。他睡了,他一睡睡了三天。有人悄悄地说,呼伯确实睡着了,他听到了呼伯的呼噜声......" 最终,六奶奶也没按" 主" 的旨意走,在岗上地下的" 新村" 里,她的碑号仍是:312 。 后来,有人说,从没见过像呼天成这么" 钢" 的人。娘死了,一滴泪都不掉! 四挂" 星" 的灵魂 在呼家堡,老曹竟成了第一个挂" 星" 的灵魂。 老曹是递年的夏天去世的。 在那年夏天里,老曹踩在了皮带轮上,他就像是鏊子上的烙馍一样,几经翻卷,最后变成了呼家堡纸厂的第一张纸。 老曹本是劁猪的。那时候,他常年在外游逛,大部分时间在四乡里给人劁猪,当然一有机会他也干些别的,比如修个柴油机了、马达了。老曹是个能人,手很巧,干什么都是一看就会。老曹这人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可他最敬重的一个人,那就是呼天成。当他在外游逛了一些日子之后,他认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 副业" 。于是,他跑回来对呼天成说,支书,咱村也办个纸厂吧,看外边办纸厂老赚钱。呼天成说,你行么? 他说,行。多厉害的狗,我都收拾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又说,我知道村里人都恨我,我是想给村里人办件好事。 于是,呼天成答应了。他就凭着一张脸,去市里跑了几趟,赊回来了一个旧锅炉,一台烘机。打浆机是老曹自己摸索着造的。老曹说,打浆机就不用花钱买了,咱自己弄。于是,老曹跑到人家的纸厂偷偷看了几回,比葫芦画瓢,就自己摸索着干了。当时一村人都很兴奋,说老曹不简单! 这是四月半的事,当时,呼天成给老曹下了一道命令,说是" 五一" 出纸。老曹很听话,就一门心思忙" 五一" 出纸的事。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到了" 五一" 那天,老曹竟成了呼家堡纸厂出的第一张纸! 呼家堡纸厂是四月二十七开始试车的。在" 土技术" 老曹的带领下,一连试了三天三夜,可就是出不来纸,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出来的只是一些像麻袋片一样的东西,没有一块囫囵的...... 老曹就说,别慌,我说叫它出来它就得出来。那时候老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的两只眼熬得像血葫芦一样,却还是不甘心。最后一次试车的时候,他专门让人把呼天成叫来,说这次一准成功。当人们把呼天成叫来时,老曹对呼天成说,开始吧? 呼天成四下看了看,问:咋样? 他说:行,这回准行。呼天成就点了点头说,那就开始吧。于是,老曹就慌慌地跑去亲自推闸。老曹个太矮,老曹窜了两窜,伸手仍够不着挂在墙上的闸刀,他干脆就趄着身子,顺势踩在了皮带轮上,高高地举着一只手,只听" 轰隆" 一声,闸是推上了,机器也跟着转起来了,可老曹头一晕,却像烙馍一样卷在了皮带上...... 就在眨眼之间,又听到" 哗!" 一声巨响,站在另一边的人就高声喊道:" 出来了! 出来了!" 当人们围上去看时,却又见纸槽里一片红染染的,人们诧异道:噫,咋是红纸?! 然而,那却是老曹的血......" 当机器停下来时,老曹的两只眼还直直地瞪着,可人已经成了一张碎纸了。 顿时,人们都吓傻了。一个个像呆子似的,大眼瞪小眼......" 只有呼天成一个人默默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老曹。这时老曹已成了一张半卷的红纸! 他的两只眼直瞪瞪地往外鼓着,像个抽了筋的瘪皮蛇,样子十分难看。老曹的身上的骨头全碎了,骨头渣子一节一节地戳在外边,把身子扎得就像个烂了的柿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抬起头来,大声宣布说:" 老曹因公牺牲的。他是烈士。他是咱呼家堡的英雄!" 这时,人们才慢慢地醒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对那些傻站着的人说:" 你们都过来。" 于是,人们都怯怯地走了过去。呼天成说:" 你们看,老曹闭眼了么?" 到了这会儿,人们才一个个大着胆走上前来,看了看老曹,尔后说:" 没有。" 呼天成就说:" 老曹是死不瞑目啊! 你说怎么办?!" 众人都不吭声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呼天成就说:" 咋也得让老曹闭眼哪? 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也都说:" 是。" 接着,呼天成又说:" 咱就是不干了,也得把第一张纸弄出来!" 于是,他当即派人赶往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造纸厂的技术员请来;同时,又吩咐人就地给老曹布置了一个灵堂。 尔后,呼天成就去捂老曹的眼睛,可老曹的眼睛鼓得像气蛋似的,已经炸出了眼眶,捂了半天也没捂上。于是,呼天成就默默地站起身来,立老曹的灵前,一动不动站着......" 待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机器通过技术员的再三调试,终于把一张纸完整地生产出来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转过身来,亲自把这张纸盖在老曹的身上,说:" 老曹,你瞑目吧。" 接着,呼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呼天成流泪了,他流着泪说:" 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为了呼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 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嘛。看人要看大节,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 是我们呼家堡的烈士! 他的家属,在我们呼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 烈士' 是要上头批的。可老曹这这样的烈士,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呼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今后,凡是因公牺牲的,都是呼家堡的烈士! 在这里,我号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 倒插门" 来呼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 走" 得竟如此风光! 那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撺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 投机倒把" 的牌子...... 现在老曹是" 烈士" 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呼天成磕头。不料,呼天成却喝道:" 干啥呢? 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去! 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 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 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 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 胡说!" 小三说:" 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 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 真的。不信你看看去。"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 出去可不敢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小三说:" 我知道。出去我不说。" 接着又小声说," 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 倒插门" 的。在平原," 倒插门" 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 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 地下新村" 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 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 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么? 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 过程" 。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 到底为什么?! 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 地下新村" 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尔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 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 地下新村" 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都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一滩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 新村" 。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凌! 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 那是一颗星么? 那是一条路! 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 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 在" 地下新村" 里,老曹仍然是" 烈士" 。 五大偷与小偷 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 地下新村" 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 。 313 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 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 有事么?" 秀丫默默地说:" 他...... 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 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 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他就像个孩子似地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 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 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 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 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 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 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 你怕我干啥?" "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 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 真怕?" 孙布袋说:" 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 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孙布袋喃喃地说:" 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 号' 了。那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 。这' 号' 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 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 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 你偷得真巧妙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 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 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 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默默地说:" 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的把柄......" 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 你都知道了?" 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孙布袋说:" 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勤快了。" 呼天成笑着说:" 噢? 是嘛。" 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 可不。可我盯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也不容易呀。" " 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 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 " 我也给过你机会。" 孙布袋喃喃道:" 是哇。有天晚上,在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 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 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 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 我' ,人也是畜生。"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 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 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 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 人一老,就成贼了。" " 老贼?" "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 有道理。" 孙布袋说:" 你闻出来了吧? 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 说到这里,孙布袋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 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 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直直地烧着呼天成:" 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 接着,他笑了笑说:" 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 呼天成说:" 为啥?" 孙布袋喘着气说:" 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 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 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 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 那是我用' 脸' 挣的!" 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 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 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 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 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 孙布袋又说:" 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 啥书?" 孙布袋说:" 就那本书,练的是' 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 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 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 我...... 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 接着,他喘了口气,说:" 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 折磨你干啥? 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 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 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呵呵地说:" 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是很失望地说:" 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 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 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地呜呜地哭着说:" 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 这一回,你胜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 我胜了? 我也能胜一回?" 六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 噫" 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 你怕了?" 接着,呼天成又说:" 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 她看见了" 鬼火" ,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莹莹的、一忽儿一忽儿的" 鬼火" 。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 地下新村" 。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 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动。" 这话说的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说,她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她都愿。 再走,就是" 地下新村" 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炸。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胆大呀! 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这里多静。等我们老的时候,也会睡在这里。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你要怕,就是自己吓自己。" 人在夜里浸得久了,就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这时候,四周好像亮了许多,那黑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夜已成了一缕缕的黑气,在你四周来来回回地游走。于是,那些墓碑仿佛一个个地直起身来,汪着一片青墨色的凉意。春天了,那黑也温和了许多。带着沁人的暖意。天墨墨的,星星离得很近,却又很模糊,到处都是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突然之间,那密织的黑气四下奔逃,像纱一样的卷走了,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星星越来越远,一轮黄灿灿的新月陡然出现在夜空里,墓地里亮亮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这突然出现的亮光把秀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在了呼天成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等秀丫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她就站在她那死鬼男人的坟前! 新土,眼前是一丘新土。月光照在水泥制成的墓碑上,那上边有新刻的碑号:313 。 秀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我这人从不迷信!" 秀丫勾下头去,喃喃地说:" 你...... 这是干啥?" 然而,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却突兀地说:" 脱。" 秀丫身上陡然出现了一丝寒意,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喃喃地说:" 这......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说:" 这多年了,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你要不愿就算了。" 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忽然改了语气,他和缓地说:" 秀,你不用怕,有我呢。" 秀丫的身子不再抖了,她低声说:" 就在这儿么?" 呼天成说:" 就这儿。" 秀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阴气...... 重。我怕你落下...... 毛病。" 呼天成说:" 我这人阳气旺,我不怕这这那那。" 秀丫站在那里,仍然迟疑着。一瞬间,天又暗下来,有阵阵阴风朝她袭来,恍惚间,她觉得男人正慢慢地从棺材里坐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呼天成看着她说:" 他死了你还怕他?" 她说:" 我不是怕。我一点也不怕。我只是有点疙意......" 说着,不知怎的,秀丫身上就有了一股力量。她望着呼天成,先是慢慢脱去了脚上穿的两只鞋,那是一双带有孝布的黑鞋,她把鞋褪在地上,就仿佛脱去了一种束缚。尔后,她很快地脱去了上身的衣裳,这时她用力猛了一点,一不小心竟绷掉了一个扣子,那粒红扣子像流星一样向远处飞去。往下,她一咬牙,把裤子也脱了,她就那么光条条地迎风站着......" 她心里说:" 布袋,死鬼,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朝我来吧。" 这时,呼天成说:" 秀丫,你躺下吧。" 于是,她就顺从地躺下了,躺在了坟前的一片草地上......" 到此为止,呼天成仍在那里坐着,他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慢慢悠悠地吸着...... 尔后,他说:" 秀丫,你是我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没错吧?" 秀丫默默地说:" 是。" 呼天成又说:" 我没有勉强过你吧?" 秀丫说:" 没有。" 呼天成说:" 我这一辈子就做错了一件事,我对不起你呀。" 秀丫说:" 我不怪你,我从来都没埋怨过你。" 呼天成咬着牙说:" 他掐过你,他一夜一夜地掐你,是吧?" 秀丫哭了,她哭着说:" 别说了......" 呼天成叹了口气,说:" 我欠你的太多了,怕是还不上了。" 秀丫流着泪说:" 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接下去,呼天成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吸烟,小火苗在他眼前一明一灭地烧着,一直到那支烟吸完的时候,呼天成才" 哼" 了一声,恨恨地说:" 他以为他胜了。可他从来就没有胜过。" 接着,他扭过头来,对着墓碑说:" 布袋,你以为我怕你? 我什么时候也没有怕过你。你要是有种,就从棺材里滚出来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把那烟头在墓碑上按灭,这才回身对秀丫说:" 你起来吧。算了,地上太凉。" 秀丫突然直起身子,她的两只乳房在身前一悠一悠地扑动着。她突然说:" 他死了你还恨他。" 呼天成说:" 人死如灯灭,我恨他干啥? 再说,他也不值得我恨。" 接着,她又补充说," 你也恨我。" 呼天成说:" 我怎么会恨你呢?" 秀丫大声说:" 那,你' 写' 我呀,你来' 写' 我呀! 我不怕这死鬼,我也不怕丢人,来吧,就让他看着,你' 写' 呀?!" 呼天成一下子呆住了。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一章 一谈判 那个电话来得很突然。 接电话的时候,呼国庆正在兴头上。上午,他刚刚代表县委、县政府去给教师们补发了拖欠已久的工资,尔后又与流着泪表示感谢的教师代表们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也是很激动的。不管怎么说,在全县教师面前,他终于实现了他许下的诺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教师竟感动地称他为" 呼青天"! 一个县级干部,当被人叫做" 青天大老爷" 的时候,那心里的滋味还用说么? 下午,他又主持了一个具有半秘密性质的商务谈判,把那些从" 造假村" 抄来的机器设备以三千六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南方的一个买主。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非法的( 这对国家而言) ;在某种意义上说,却又是合法的( 这对颍平县而言) 。所以,谈判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县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开初的时候,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双方一直僵持着。作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他当然不会直接去跟人谈判。但谈判的进程却是由他来操纵的。去跟人谈判的范骡子每隔一个半小时" 尿" 一次,每" 尿" 一次就跟他通一次电话...... 后来,谈判终于成功。说实在话,这三千六百万等于是白捡的。有了这三千六百万作机动,颍平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他这个县委书记,能不高兴么?! 人一高兴,在招待买方客人的酒宴上,酒自然就喝得多了些。所以,当晚,呼国庆没有回去,就在县委招待所的那个( 专门由他支配的) 套间里住下了。进了套间之后,他把身子往席梦思床上一扔,却仍然没有一点睡意,脑海里乱哄哄的,异常兴奋。不知怎的,冥冥之中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想起了小谢......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里说,泡个澡吧。 然而,就在服务员给他放好了洗澡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呼国庆刚脱了衣服,他没打算接这个电话,可他看电话铃一直响着,一遍一遍响,很好玩。于是,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才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 了一声,说:" 哪里?" 电话嗡嗡响着,很远,里边只传来了一个字:"...... 我。" 呼国庆的酒劲还没下,头喝得蒙生生的他没有听出是谁,就没好气地说:" 你哪里呀?!" 这时,电话里传出了很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蚊子哼一样,含含糊糊地:"...... 我。" 呼国庆气了,说:" 操,' 我' 是谁呀? 说清楚!" 就在他刚要搁电话时,只听电话里默默地说,"...... 一个你早已忘记的人。" 顿时,他心里" 咔嚓" 一下,像闪电一样亮了! 接着,他心口一紧,赶忙" 噢噢" 了两声,用试探的语气说:" 小谢? 你是...... 小谢?!" 电话里静了很久,尔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我。" 呼国庆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对着话筒急切地说:" 小谢,是你么? 真是你,你在哪里?!" 谢丽娟在电话里说:" 你别管我在哪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过去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呼国庆连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答说:" 算数。" 停了片刻,谢丽娟说:" 那好。我...... 遇到了一些困难。还记得你的许诺么? 我急需一笔款子。如果你能兑现许诺的话,你给我借一百万,三年后归还。" 呼国庆手拿着话筒,脑子里仍是乱哄哄的。他心里说,一百万?! 我说过这样的话么? 他拍了拍头,沉吟了一会儿,说:" 让我考虑一下。" 电话里很久没有声音......" 呼国庆说:" 小谢,你,好么?" 电话里仍然没有声音......" 这时,呼国庆突然觉得很渴,喉咙里干干的,像卡着什么似的。他终于说:" 小谢,我看,你还是来一趟吧?......" 电话里又是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谢丽娟也终于说:" 好。我马上飞过去。" 放下电话,呼国庆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一方面,事隔两年多,他终于又听到了小谢的声音,那声音仍然使他激动,可以说是感慨万端哪! 而且,他仿佛又看见了谢丽娟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情景,那美妙的身段,那些美好的(!) 像水一样,从记忆的闸门里喷涌而出...... 一下子就把他淹没了! 然而,在另一方面,小谢提出要借一百万,这毕竟不是个小数目,上哪儿凑呢? 说起来,他是县委一把手,张张嘴,给银行打个招呼,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可关键是他得有一个" 名义" ,得有一个适当的借口。他心里说,总得找一个恰当的" 说法儿" 吧? 他知道,在这块土地上,形式就是内容。只要你找到了一个正当的形式,那你无论干什么,那都是正当的;假如你没有找到这个形式,那就是犯罪! 一时,呼国庆颇感棘手。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知道这件事他是必须得办的,他说过的话,他不能不办。况且,不管怎么说,是他对不起人家小谢...... 可怎么办呢? 他先是想到了注册公司,以县里的名义在深圳注册一家公司,让小谢来主持? 后又觉得不妥,如果以县里名义注册公司,那起码得给政府那边打个招呼,还要开常委会研究,这么一来事情就复杂化了。后来,他又想到了呼伯,让呼伯帮帮忙? 这个数对呼家堡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他又很快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再去麻烦呼伯了,到了呼伯那里,他怎么说呢? 看来,银行也不行。给行长一个人说虽不要紧,可要从银行贷,手续太麻烦,办来办去,万一泄漏出去,传出点什么,那就不好了。这件事,还是范围越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哇。就在这时,呼国庆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刚出现时,他还犹豫了片刻,心里颤了一下,可这个念头却十分地顽固,它一下子就钉在了他的脑海里。人是不是该留一条后路呢? 于是,在夜半时分,呼国庆破例打了一个电话......" 人往往就是一念之差呀! 第二天上午,范骡子气冲冲地来到了呼国庆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说:" 呼书记,那姓黄的又变卦了!" 呼国庆在办公桌前端坐着,他手里拿着一份《人民日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待翻了两页后,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嗯" 了一声,说:" 老范,坐,坐下说。怎么了?" 范骡子说:" 那王八蛋又变卦了。原来说好的,三千六百万。这会儿,他又说只带了三千四百五十万?! 操,这不是诈咱么?" 呼国庆坐在那里,诧异地说:" 噢,还有这样的事?" 范骡子说:" 叫我看,那姓黄的也不是个正经货! 红口白牙说的好好的,睡*5 一夜,他又变了!" 呼国庆一拍桌子,很严肃地说:" 你马上给我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把风透出去了?"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 不会吧? 这事儿,范围很小哇。我看哪,这王八蛋是看咱急着卖,想拿咱一手!" 这时,呼国庆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手里捧着个茶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的步子先是轻绵绵的,走动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所有的神思全用到大脑上去了。片刻,当他往回走的时候,那神情又像是慎重到了极点,眉头紧紧皱着,一步比一步重,就像是踩进了雷区一样! 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沉吟片刻,摆了摆手说:" 老范,说起来,是亏。要不...... 另找一家?" 范骡子说:" 亏死了。我虽然不懂,可那机器好好的,据说价值七八千万都不止呢!" 呼国庆望着他说:" 你能不能再找一家?" 范骡子有点为难地说:" 当时接头的有好几家,都是南方来的。你不是说要找一家最靠得住的么? 其余的都推掉了,到了这会儿......" 呼国庆一直沉默不语,他久久地望着范骡子,像是在等他拿出主意来。最后,呼国庆终于说:" 要是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这样吧。亏是亏一点,算了。" 范骡子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那就按三千四百五十万卖给他?" 呼国庆说:" 既然没有新的买主,三千四百五就三千四百五吧。让他马上把钱划过来!" 范骡子说:" 行啊,你是大老板,你说了算。" 接着,他又多了一嘴,说:" 嗨,谈来谈去,三千六退到了三千四百五,不白谈了么?" 呼国庆一锤定音:" 县里财政紧张,等不及了,就这样吧。你再盯盯。" 范骡子说:" 那好,我再盯盯。" 然而,出了门,范骡子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昨天谈得好好的,三千六百万,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三千四百五十万了?! 这里边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这也是一闪念。在这个闪念之后,范骡子多了个心眼,于是,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手脚。在办理了转卖的手续之后,范骡子在招待南方客人的送别宴上,又专门叫了一个" 酒篓" 来陪酒,而且叮嘱" 酒篓" 一定要把这姓黄的" 放倒"! 于是,在送别的酒宴上," 酒篓" ,果然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儿,先是讲了十二个" 荤段子" ,尔后又玩了" 十八相送" ,就这么" 送" 来" 送" 去的,一下子就把那姓黄的撂翻了! 结果,那个惊人的" 秘密" 终于被范骡子从他那酒气冲天的嘴里掏出来了......" 当范骡子得知这个" 秘密" 之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二屋外的" 屋" 开始的时候,他和她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有一点拘谨,那目光探探的,带着久别后的陌生。 谢丽娟明显地瘦了,虽然她化了妆,衣着也很华丽,但仍掩饰不住她身心的憔悴。人一憔悴,那双大眼就显得更大了,看上去水汪汪的。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神色里竟然显出了几分风尘,看去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在很长时间里,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 窗外是花坛,在花坛前边横着一行老柳树,再往前就是水库了,水库里有一碧好水,水里荡着几只鸭子,鸭头在水里一勾一勾地嬉戏......" 这个地方是呼国庆特意安排的。当他接了那个突然打来的电话之后,他就决定把她安排在这里了。这是一幢别墅式的小招待所,别墅有两座,号称" 姊妹楼" ,是回乡省亲的香港人捐造的,就座落在县城的水库边上。这幢别墅平时归县里管,一座是香港客人回来省亲时住的;另一座是上边来了重要客人或是常委们商量重大问题的时候,才偶尔用一用。呼国庆把她安排在这里,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一是这里环境好,条件也不错。再一点是,这里秘密,不受干扰。因为这个小所是直接归县委管的,这样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呼国庆终于说:" 这里还行吧?" 谢丽娟点了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又说:" 你呢?" 谢丽娟又点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说:" 在那边......?" 谢丽娟再次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有点尴尬,他笑了笑,说:" 我看你老练多了。" 谢丽娟默默地说:" 是么?" 往下,呼国庆无话可说了。他坐在那里,总想转弯抹角地表示一下歉意,可又觉得现在再说这话,就显得太做作、太虚伪了。可是,说什么好呢? 事隔多年,连那熟悉也成了陌生了。于是,呼国庆说:" 你累了吧?" 谢丽娟抬头看了看他,却站起身来,有点突兀地说:" 我想洗个澡。" 说着,她站起身,径直进了里边的卧室。 后来,就有哭泣声从洗浴间里传出来。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若隐若现,裹在哗哗的水声里...... 呼国庆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推浴室的门,可他迟疑了一下,却又站住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雾气中,谢丽娟披着一条白色的浴巾从里边走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新浴后的红润,身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光着两只脚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房间的中央。这时,她站下来,两眼望着呼国庆,默默地说:" 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我已经是一个妓女了。我是以一百万的身价卖给你的。来吧。" 说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呼国庆一下子木了。他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似的。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话太打人,太伤他的自尊心了。 然而,谢丽娟却默默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牵住了他的一只手,拉着他往房间里走去。这时候,呼国庆就像是一个木偶一样...... 一直到进了卧室后,谢丽娟才松开了他的手,尔后她毅然地甩掉了披在身上的浴巾,把那雪白的胴体放倒在那张大床上,还故意地躺出了一个" 大" 字来。尔后,她说:" 在深圳,我有很多沦落的机会...... 我没有沦落。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你。来吧,呼书记。" 呼国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十分吃惊地望着她,嘴里喃喃地说:" 你,变了。" 谢丽娟闭上眼睛,默默地说:" 我变了么? 我很不要脸是不是? 一个人,一旦没有了尊严,还有脸么? 你还等什么?" 呼国庆站在那儿,说实话,他心里是很想的,可他又撕不开这个脸皮。一时,那场面就显得十分尴尬。终于,他挠了挠头,跨前一步,默默地坐在了床边上。片刻,他试探着伸出手来,一点点地向前探去,终于握住了谢丽娟的一只手...... 当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一只手很热,一只手却很冷。手与手之间很陌生,没有语言,那只是肉与肉的接触,带着些许簌然和惊怵。尔后,呼国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谢的那只手,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抚摸着,慢慢地,那手上就有话了。手上的话是通过指头肚儿上的纹路表示出来的。那纹路在摩挲中在慢慢贴近,在一次次的贴近中,那光滑,那圆润,那渐升的温热,一步步转换成了一种语言,那语言是在相互的体味中显现的,一只手说,我恨你。另一只手说,我知道。一只手说,你知道什么? 另一只手说,我什么都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一只手说,现在你是嫖客了。另一只手说,你骂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活得不像个人...... 尔后,两只手都沉默了,手与手在沉默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活泛,一点一点地响应。接着,呼国庆抓起谢丽娟的那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在这一刻,呼国庆竟然掉泪了,有两行咸咸的泪水从他眼里流了下来,滴在了谢丽娟的手上,一滴,两滴,终于,泪水化开了心上的坚冰...... 谢丽娟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久久之后,她说:" 想我么?" 呼国庆垂下泪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谢丽娟又说:" 想我的身体?"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说:" 也想。" 后来,谢丽娟慢慢地坐起身来,猛地抱住了呼国庆,喃喃地说:" 想死你了......" 此后的三天,是金屋藏娇的三天,也是如胶似漆的三天。在这三天里,呼国庆是一阵清楚一阵糊涂,清楚的时候,他觉得他像是一个" 偷儿" ,他是在" 火中取栗" ,惶惶不安的程度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于是,与小谢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都成了他的最后一刻。他摸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吻遍了她的每一丝乌发,他与她紧紧地粘合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那隐在草丛中的湖泊。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都在贪婪地咀嚼这难得的爱情之果。他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走向深渊,就像是在万丈深渊里探险一样,他是在颤栗中欢乐,在欢乐中颤栗,那精神上的颤栗使他更加倍地疯狂和野蛮! 那就像是他自己在破坏自己,在玩一种走向堕落的游戏。可他心里始终藏着一种不安,他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是什么,可他就是不安! 当他糊涂的时候,他又清醒地说着一些傻话。他说,你真白呀,你怎么这么白哪? 他说,你的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嘴,你的嘴就像是水蜜桃,就像是花芯做成的肉肉,就像是那个那个那个...... 鲜艳欲滴鲜嫩可口的那个,吃了还想吃。他说,我睡了,我就这样睡了,我就睡在你的身体里边,我真睡了...... 谢丽娟却始终都是清醒的。包括两人在最疯狂的那一刻,她也是清醒的。她心里自始至终都存着这样的一个念头,她要征服这个男人。在经过深圳那长达两年半的漂泊之后,她成熟了。她觉得她应该紧紧地抓住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最终的依靠,是她的码头,是她的栖息地。她的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内心,女人的狡猾是藏在心底的。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最能做到义无反顾的。可女人又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女人所有的主意都是由爱和恨做衬底的。她是爱呼国庆的,她爱得如痴如醉,爱得发疯。然而爱情一旦进入工程的时候,她的爱里就注入了更多的冷静,更多的算计。她是在失败之后,又重新鼓足勇气,前来参加战斗的。在她眼里,这次重新见面,将是一场战争! 她是高举着爱的旗帜来战斗来了。于是,她的战斗姿态是分层次的。她是一边拒绝一边接纳,一边辣辣地反抗一边柔柔地吸引,一边如火如荼一边冰雪交加。她一时说,我得走了,我必须得走。一时又说,我真想死在你的怀里,你让我死吧! 有时候,她会给他扣上一个个扣子,把他从怀里推开;有时候,她又主动地去给他解开一个个扣子,像蛇一样缠在他的怀里。用爱做铺垫的表演是一种最真实的表演。在一次次的表演过程中,她从深圳带来的一瓶法国香水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是没明没夜的三天哪! 白天里,两人也紧紧地偎在一起,几乎没有下过床。说的都是一些车轱辘话。小谢拧着身子说:" 我饿,我饿了。" 呼国庆说:" 你想吃什么? 我让他们做。" 小谢说:" 我想吃你,就吃你。" 他说:" 你不是爱吃西餐么?? 她说:" 你流氓。" 他说:" 我怎么知道我流氓?" 她说:" 你坏。" 他说:" 还是吃中餐吧。在平原上,有一道菜,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她说:" 你这里还有什么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