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歌。 晨曲( 一) :《东方红》。 晚曲( 二) :《大海航行靠舵手》。 注释( 一) :《东方红》乐曲是呼家堡的晨曲,也叫" 醒曲" 。每天早上五点半,呼家堡广播站准时播送这首乐曲。而每一个呼家堡人一听到这首乐曲,就必须准时起床,快步来到呼家堡的广场上。迟到者将扣掉半个" 政治分" 。 注释( 二) :《大海航行靠舵手》乐曲是呼家堡的晚曲,也叫" 思考曲" 。又是人们劳作一天之后的" 总结曲" 。呼天成说,干了一天了,要想一想。 奇迹:1975 年夏天,呼家堡村曾出现过这样的" 先进事例" 。村民刘二孬的儿媳妇生下了一个七斤半的女儿,这妞妞生下十天后,在一天早上五点半时,小嘴一动一动的,嘴里突然迸出了" 咚儿咚" 的声音,此后每日如此。刘二孬的儿媳妇经过多次倾听,终于发现她嘴里吐出的是" 咚儿、咚咚、咚-- 咚儿、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儿、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经过反复论证,人们终于证实,这竟是《东方红》乐曲的节奏! 呼天成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地说,这就叫" 深入人心" 嘛。于是,这个妞妞就被命名为" 歌童" 。 二,村操。 村操又叫做" 呼家堡健身操" 。这套操有八节,是呼天成发明的。 第一节:扁担运动。又名为" 挑粪运动" 。注释:( 两只胳膊平伸与肩齐,前四拍为前后伸,后四拍为左右伸,先伸后甩,两只脚踏步配合。) 第二节:锄地运动。注释:( 模仿锄地的姿态,前四节为左腿弓右腿蹬,后四节为右腿弓左腿蹬,手脚并用,上下结合。) 第三节:摘棉花运动。又名叫" 扭麻花运动" 。注释:( 模仿打花叉的姿态,两只手前伸,一上一下,身子跟着扭动,先左扭尔后右扭。) 第四节:扬场运动。注释:( 模仿扬场的姿态,两只手用力甩出,尔后上扬,先为左扬,后为右扬。) 第五节:打畦运动。又名叫" 老头踩埂" 。注释:( 双手背在身后,两只脚先后高抬低落,落地前暗自用力一踩。先为左行,后为右行。) 第六节:砍黍秫运动。又名叫" 老婆看瓜" 。注释:( 模仿杀黍秫的姿态,腰尽量往下弯,两只手配合弯腰,左抓右捞;尔后右抓左捞。) 第七节:挂杆运动。又名叫" 挂烟杆" 。注释:( 模仿在烟炕房里挂烟杆的姿态,先蹲下,尔后上跳,上跳时一只手半握拳上举;先左后右。) 第八节:擦汗运动。也为收式。注释:( 两只手在胸前左右前后擦拭,两只脚小步上下踏动。) 规定:本村全体老少,除有病请假外,每天必须上早操。如不按时上操者,扣一个工分。 奇迹:村里年已八十六岁的万发爷,每天早上拄着拐杖按时起来上操。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一天操后,当人们已做到" 擦汗运动" 时,却发现他仍然举着胳膊,勉强做到了" 挂杆运动" ,就上去帮他拽胳膊。结果却发现人已经硬成棍了。他在操场上溘然长逝,第一个做到了" 活到老作到老" ,受到了村里的表扬。 三,村规。 村规( 一) :钟声就是命令。注释:单声是上工,音为" 当、当、当、--" ;双声是下工,音为" 当当、当当、当当--" ;三声是开会或紧急集合,音为" 当当当,当当当--" 。后来村里装上了电铃,上工的铃声为长短长;下工的铃声为" 短长短" 。开会或紧急集合改为广播通知。 奇迹:有一天早上,住在村子另一头的呼墩子正在家中茅房( 厕所) 里撒尿,听到钟声后,提上裤子就跑。等他跑到时,裤子还湿着,正往下滴水。呼天成问他是咋回事。他红着脸说:" 尿了半截。" 于是,呼墩子当即受到了表扬,并被任命为民兵连长。从此,村里凭添了一句歇后语:" 敦子当连长-- 尿了半截" 。 村规( 二) :安装在各家各户屋门上方的" 广播匣子" 不能关,更不能私自拆除。呼天成说,要注意听" 精神" 。注释:( 绰号为牛屎饼花的村广播员姜红豆,每天早、午、晚播音三次。姜红豆说,她用的是" 很普通的话" 。村里人说,她是" 普通话煮红薯-- 半生不熟") 。 奇迹:长期以来,呼家堡的" 广播匣子" 几乎成了呼家堡人的" 精神钟表" 。早晨,只要" 广播匣子" 一响,全村人没有一个不醒的。有一天晚上,村里的六十七岁的顺发老头和他的老伴三奶奶听见" 广播匣子" 突然响了,由于两人都是耳背,一个说:" 根他娘,播了,西头开会呢。" 一个说:" 噢,听见了。东头。" 他大声说:" 西头!" 她回道:" 先去吧。我知道,东头。" 就这么,一个拄着拐棍去了西头,一个去了东头,站到半夜,仍不见人来,才知道是弄错了。两人回去后,又打了一架! 说是耽误开会了。一个说又是在东头开,一个硬说是在西头开...... 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老了,实在是打不动了,就互相" 呸!" 第二天,才弄明白,那是姜红豆用" 很普通的话" 播了一条" 最高指示" 。 村规( 三) :" 不许放屁" 。这是语录。呼天成说,尤其是八圈。注释:凡是外人来参观的时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有利于" 建设" 的话多说,不利于" 建设" 的话不说。比如,可以说说棉花。奇迹:八圈是个" 多嘴驴" 。老是管不住嘴。他说他是唱戏的,不说心里难受。有一次,上边来了一个参观团,在村里住了三天。那时八圈还在村里挑粪,参观的人一见他,就喊他大爷。八圈是" 四类分子" ,自然不敢随便就当人家的大爷。于是人家一叫他大爷,他就指指嘴,他嘴上捂着一个破口罩。一连三天,竟一句话也没说! 倒是挣了很多个" 哑巴大爷" 。后来,人走了,他才说,他舌头上长了个疔。 村规( 四) :不准打架斗殴、玩纸牌。 注释:抓住一次,不管在本村或是到外村,凡参与者在全村社员大会上做检查,全家停电一月。 村规( 五) :不准养狗。 注释( 一) :呼天成说:咱有民兵。 注释( 二) :民兵连长呼墩子说:谁家媳妇几点钟起来尿,谁家的床几点钟响,他都一清二楚。 四,评议法。又叫" 月月红" 。 注释( 一) :长期以来,呼家堡一直采用" 评工记分、按劳取酬" 的分配方法。最高分为:十分。最低分:五分。年终决算,按分值分红。 注释( 二) :也有例外。村中大头,曾是十分劳力,因为大脚踩倒了两棵玉米苗,呼天成说,大头连女人都不如! 经群众认真评议为四分半,意为不如女人也。后来,呼天成说,大头还是不错的。历时半年才又重新评议为十分。 细则( 一) :" 背靠背" 。 注释:" 背靠背" 是呼天成的又一创造。这也是一次制度化的" 思想大扫除" 。村中实行评工记分,每月一次。评议方法为" 背靠背" 。即评议到哪个,哪个就离开会场,去地里转一圈。等评议完后再把他叫回来,当面公布评议结果。呼天成说," 背靠背" 就是七喳喳、八嚓嚓,可以评议人,也可以评议事,公公婆子二大爷,一锅连皮,六亲不认。细则( 二) :" 脸对脸" 。 注释:评议完一个人时,要把他叫回来,当面指出他的缺点与不足,指出不足时,人人都要发言。呼天成说,不要" 老好好" 。谁当" 老好好" ,就给他最低分! 彻底杜绝" 当面不说,背后乱说" 的坏习气。 细则( 三) :" 脱裤子" 。 注释:" 脱裤子" 即为一种自我检查的方法。如果在当月评议中,分被降下来了,那就要当众" 脱裤子" ,面对众人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如刘铁锤的儿媳妇,有一段时间出工不出力," 深挖" 三次都没过关。后来,她把自己的裤子脱掉,当众让人看她确实是" 来了红" ,众人这才背过脸去,说:过了,过了。 五,干部法。亦为" 亮相法" 。也叫" 墙上挂" 。 长期以来,呼家堡也一直采用的是" 临时干部制" 。" 临时干部制" 是一种激励机制。凡是在工作中表现突出者,不分老幼,均可成为呼家堡的干部。干部要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检验,要像画一样挂在墙上,让群众评议。 典型( 一) :比如,呼国庆在年仅九岁时,就曾当过三天的" 临时记工员" 。十二岁时,当过第三小队的" 临时小队长" 。十五岁时,当过" 大队过磅员" ,主管全村分红薯。 典型( 二) :比如,徐三妮,也就是" 豁儿" 。十八岁就当过建新村的" 临时负责人" ,曾带领全村妇女掂瓦刀上去垒墙。工作极负责,后又选拔为村里的支部委员。徐三妮后来表示宁肯当一辈子老闺女,也永不外嫁( 有人说她是嫁不出去。) ,于是被呼天成命名为" 永远支委" 。所以,徐三妮成了呼家堡唯一的终身干部。 典型( 三) :连" 四类分子" 八圈也当过干部。有一段,因八圈表现较好,曾当过三天的" 厕所所长" ,主管全村八个" 茅房" 。后因他的嘴不把门,胡说八道,又被免职。这充分体现了" 不拘一格选人材" 。 干部细则( 一) :" 小孩尿尿"( 呼天成语) 。 注释:" 小孩尿尿" 即为一事一长,专职负责。如倒粪时,就任命一位粪长,粪倒完,粪长也就自动解职。打场时,就任命一位场长,场收完,场长也就自动下台了。 干部细则( 二) :" 换衣裳"( 呼天成语) 。 注释:" 换衣裳" 是干部轮换的一种比喻。呼家堡的干部从不固定。全村十个小队,干部多采用轮换的办法。比如,在第一小队干一年后,调往第三小队当队长,或是调往第五小队当会计等。主要是为了锻炼干部。 干部细则( 三) :" 拔青苗" 。 注释:" 拔青苗" 意为注意培养青年干部。注意培养那些敢于跟坏人坏事做斗争的" 二杆子" 。比如,金换她娘在分菜时偷摘了一个番茄。金换看见了,就推了她一下说:" 你这是干啥呢?" 闹了她娘一个大红脸! 于是,金换因" 心红眼亮" ,就被提拔成了分菜组的组长。 六,学习法。又叫" 老三篇" 制。 注释:除了上头布置的学习内容外,呼家堡的主要学习内容就是" 老三篇" ,可以说是人手一册。在这里,学习分重于劳动分,政治表现分也重于劳动分,所以,每到学习时间,人到得最齐。如秋红娘,小脚,竟主动在会场上扭了一回" 老三篇" 秧歌,即得到表彰,奖励二十个" 政治分" 。 七,奖惩法。又叫" 刺刀见红" 。 注释( 一) :呼家堡的奖励制度种类繁多,多为荣誉性质。如" 五好社员" 、" 先进个人" 、" 割麦能手" 、" 种棉标兵" 等等,甚至开会时发言积极,也被表彰为" 会议积极分子" 。如前任妇女主任麦花,村广播员姜红豆等,均是由于发言积极被选拔为干部的。 注释( 二) :呼家堡的惩罚制度名目繁多,亦多为" 触及灵魂" 的性质。如" 洗心" ,就是在群众大会上做检查;如" 醒脑" ,就是站在" 请示台" 前请罪;如" 过思想箩" ,就是让群众一个个指出他的灵魂缺陷;如" 开帮助会" ,就是让老太太在晚上讲旧社会的苦,帮助他或她提高。如错误特别严重者,则停电、停水一月,以观后效。 八,民兵巡逻制度。 口号: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注释:因为不准养狗,长期以来,呼家堡一直采用民兵巡逻制度。白天为" 老年班" ,夜晚为" 青壮班" 。白天巡逻者佩戴" 红袖章" ;夜晚佩戴" 白袖章" ,每人配一四节的大手电筒。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所以,呼家堡基本上没有失过盗。曾抓到几个谈恋爱的" 流氓" ,也是邻村人所为。所以,呼家堡人天一塌黑就睡,睡得很好。 九,婚姻法。又叫" 传统法" 。 注释:呼家堡人的婚嫁,除了遵守国家法律外,还要遵守呼家堡的一个特殊规定。不管谁家娶亲还是嫁女,都要接受一次" 班子" 的传统教育。待娶的媳妇要先与" 班子" 的人见面,接受传统教育后,方可入户;嫁姑娘也一样,接受教育后,送一套" 老三篇" ,方可上路。 十,请假制度。又叫" 歇法儿" 。 注释:呼家堡的请假制度,为三审制。请假半天者,由组长批准;请假一天者,由队长批准;请假三天者,由呼天成亲自批准......" 奇迹:在" 比、学、赶、帮、超" 的竞赛中,妇女们表现尤其突出。万家媳妇生孩子三天下床,下床就上工了,受到表扬。接着,王麦花生女儿时,一生下来,剪断脐带,站起就走,即上地干活去了。受到大会表彰。特别是民兵连长呼墩子,十年间竟无请过一天假! 且拿双工分( 他夜里带班巡逻) ,号称" 呼铁人" 。只因有一次巡逻时" 上错了床" ,被人发现,才被开除了" 民兵籍" ,永不录用。 羊的门 ○李佩甫 第九章 一十二点 近来,县委书记呼国庆特别烦。 自从抄了弯店那个" 造假村" 之后,就不断地有电话打过来。这些电话大多是从省里、市里打来的,打电话的人也自然都是有来头的,是呼国庆不能、也不敢慢待的。那些询问者在电话里用的语气都是很得体的,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也就问一问,表示一下关切,但倾向是很明显的,那是要他放一马的意思。呼国庆自然是反复给人家解释,说那是一个造假的窝点,是在" 北京挂了号的"( 在县里当一把手,有时也不得不" 拉大旗作虎皮" ,说点唬弄人的话。) 等等,说得他口干舌燥的。有一天,他一连接了四十七个电话,每一次都得好言好语地给人解释,后来气得他就把电话摔了,对秘书说,再来电话就说我下去了! 紧接着,县教育局的白局长带着一帮校长找他来了。说是教育上的" 人头费" 欠了四个月了,一直没有发下来,一些教师闹着要来县委静坐呢。呼国庆听了,一怔,说钱呢? 不是专款专用么?! 白局长就说,专款专用不假。可钱是上一任的周局长借出去的,说是暂借两个月,可一用用了两年,教育上的工资就接不上气了。加上最近县财政吃紧,一拖竟拖了小半年! 这么一来,教师们就受不了了。呼国庆就问,那钱干什么用了? 白局长说,局里办了一个粉笔厂,生产一种叫做" 十二点" 的药。呼国庆皱了一下眉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粉笔厂咋会去生产药呢? 这不是胡闹么。白局长哭笑不得地说,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才弄清楚了。这个厂开初确实是生产粉笔的。后来呢,这个,这个,这" 粉笔" 就不是那粉笔了,这是带引号的......" 粉笔" 。在咱这儿,不是有一句俗语," 小头" 朝下叫做" 老六点" ,那个、那个那,硬起来不就是" 十二点" 了么。对外说是" 粉笔" 厂,那是为了免税,其实生产的是一种春药。这个春药的牌子就叫" 十二点" 。呼国庆听了七窍生烟,什么,什么? 教育部门搞春药。你们是疯了?! 去,赶紧把钱给我要回来! 白局长苦苦一笑,说要是能要回来,就不来找你了。不是要不回来么。呼国庆说,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白局长说," 粉笔" 厂垮了,厂长跑了。就这么简单。呼国庆一拍桌子说,胡闹! 钱还能追回来么? 白局长说,追不回来了。剩下的是一堆( 几万斤呢!) 发了霉的枸杞,白送都没人要。呼国庆说,人呢? 白局长说,厂长跑了,抓住他一个当会计的姘头。那姘头还在号子里关着呢,说是钱都花了,从她身上是一分钱也榨不出来了。呼国庆气愤地说,谁让借的找谁去! 白局长说,上一任的局长说了,那人是王华欣书记介绍的,办厂也是王书记占了头的。我上哪儿找他去? 呼国庆一听,咬着牙骂道:王八蛋! 可骂归骂,办法还得想,不然,一旦教师们闹起来,影响就大了。于是,呼国庆就说,你们先回去,做好教师们的工作,不要激化矛盾。" 人头费" 的事,让我考虑一下,三天以后给你们答复。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他们打发走了。待人走后,呼国庆" 砰" 地把门一关,心里骂道: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让我给他擦屁股! 这边刚把人打发走。不一会儿,范骡子又急煎煎地找来了。 范骡子一进门就说:" 呼书记,那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给那姓蔡的说情的,我是顶不住了。你看咋办吧?? 呼国庆正在气头上,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呼国庆突然问:" 你吃过' 十二点' 么?" 范骡子一怔,说:" 啥,啥东西?" 呼国庆也不解释,只说:" 十二点。" " 十二点?" 范骡子愣了愣,跟着就笑了,说:" 噢,噢噢。操,听人说,那狗日的提着在县委院里到处给人送,也给王书记送过,说是啥子' 十二点' ,日货。吃了金枪不倒,直戳戳的,路都走不成......" 呼国庆骂道:" 王八蛋! 把全县教师的工资都给唿咚了,教师们闹着要来县委静坐呢。这都是王华欣干的好事!" 一提到王华欣,范骡子觉得不便多说什么,也就不吭了。呼国庆仍是气呼呼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呼国庆说:" 老范,你说你顶不住了?" 范骡子嘟囔说:" 请情的老多呀! 一会儿一个电话,都是有来头的......" 呼国庆回过身来,望着他说:" 你是不是也该买点' 十二点' 吃吃了? 你也别给我' 老六点' ,你要是顶不住,就趁早说话!" 范骡子说:" 只要你这里' 直戳戳' ,请放心了,我没吃' 十二点' 也一样是十二点!" 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又小心翼翼地问:" 呼书记,那烟咋处理呢?" 呼国庆说:" 啥?" 范骡子说:" 那没收的假烟咋处理? 你得说个话呀!" 呼国庆没好气地说:" 这事还用问么? 按规定,该咋处理咋处理。" 范骡子说:" 要按规定,得全部销毁。可这......" 呼国庆说:" 怎么了? 怕那姓蔡的雇人打你的黑枪?!" 范骡子说:" 那倒不是。有县委作后盾,我怕什么? 就是觉得烧了可惜了,那可是一千大箱哇!" 呼国庆说:" 多少?" 范骡子说:" 光整的就有一千大箱,还不算那散的。有' 中华' ,有' ' ,' 红塔山'...... 都是好牌子。" 呼国庆说:" 那不是假烟么。" 范骡子说:" 假是假,可一般人也吸不出来。这姓蔡的有些门道,这假烟也是有配方的,包装就更不用说了,比真的还真,烧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咋说也是烟,也都是冒股气。" 接着,范骡子又说:" 呼书记,你不是正愁教师们的工资嘛? 我倒有个主意。把这些烟便宜些处理掉,教师们的工资不是就有着落了么。" 呼国庆迟疑了片刻,说:" 净出馊主意。打假的再去贩假?" 范骡子说:" 不是贩假,是处理假货,在烟箱上打上两个红字,就声明是假烟。比如那' 中华' ,真的四五十一盒,咱处理成五块、八块的,就这样算下来,也至少弄他个五六百万。要是烧了,一分钱不值!" 呼国庆挠了挠头说:"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范骡子说:" 处理假货是为了给教师补发工资,又不是咱私下分了,会出啥事情?" 呼国庆想了想说:" 你去办吧。不过,一定要注明,是处理假货。千万别留后遗症。" 范骡子说:" 那就这样办了?" 呼国庆也没再多想,就挥了挥手说:" 办吧。" 可呼国庆万万没想到,一旦处理假烟的风放出去,整个县城就像炸窝了似的,买烟的竟然如此之多! 连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也都是一箱两箱、三箱五箱的争着要。说起来,也都明明知道是假烟,可这假烟的赚头太大了,只要弄出去,换一个地方,出手都是钱哪! 谁还管它是真是假? 县里的干部,沾亲带故的谁没有一两个做生意的亲戚? 于是就人托人、脸托脸地找来了...... 开始的时候,是谁要都给,后来一看不行,就由范骡子批条,让人去稽查大队买。后来批着、批着,范骡子也顶不住了。找来的领导、熟人太多,有的甚至连钱都不给,就成箱成箱地把烟弄走了。于是,范骡子心思一动,就弄了两个内部价格,一个价是由他批的,这个价略高一些;另一个更为便宜的价格得让县委书记呼国庆亲自批。一出现两种价格,县里的干部们都把买假烟当成了一种" 福利" ,你给亲戚帮忙,我也给亲戚帮忙,你能找书记,我也能找,一时,人们蜂拥而至,都来找呼国庆批条子。连市里的一些干部也不断地写条子来,条子都是写给呼国庆的。这么一来,找呼国庆批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在这段时间里,连县里的一般干部的吸烟档次都普遍提高了。干部们无论大小,只要见了面,你掏出的是" 红塔山" ,我掏出的就是" " ,他一掏又是" 大中华"...... 谁也分不清是真还是假了。气得一个很有实权的银行行长直骂大街:" 我操! 我一盒几十块,他一盒才几毛钱,掏出来还叽吧一个样! 跟谁说理呢?!" 当这个" 内部价格" 的批条权力移到呼国庆的手里的时候,他就知道坏事了。在那些日子里,他简直就成了一个" 烟书记" ,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有人找他批条。有人甚至在大街上就拦住他说,呼书记,给批两箱吧。于是,呼国庆抓起电话,发脾气说:" 骡子,咋搞的? 我撤了你!" 范骡子就在电话里诉苦说:" 呼书记,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拉大旗作虎皮的。要不是这样,一分钱也收不回来。你也知道,我头皮老薄呀,来的都是领导,也都知道这烟是打假打来的,他们硬不给钱,我能挡住谁呢?" 呼国庆说:" 你拿我当枪使呢?!" 范骡子说:" 我哪敢呢? 这不是为了教师们的工资么?" 呼国庆" 啪" 一下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又把电话挂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 呼书记,你放心,我保证' 十二点'!" 事后,呼国庆回想起来,就觉得他还是轻看范骡子了。 二跑一跑 当弯店村遭受到灭顶之灾的打击之后,面对众多的父老乡亲,做为村长的蔡先生只说了一句话,他长叹一声,说:" 跑一跑吧。" 在平原,有些话语是很专业的。 比如,这个" 跑一跑" ,就是一种具有特指意义的专业术语。它的核心仍然是一个" 活" 字,这个" 活" 的前沿是动化的,是在运动之中求" 活" ,所以它才叫" 跑一跑" 。" 跑一跑" 是一种普遍性的社会行为,是具有积极意义的生存动词,也可以说是失去希望之后的再努力,它泛指遇到了什么难事和关卡,就去找熟人、拉关系、走门路,尔后打通一道道关节。这里边当然还包涵请客、送礼、行贿等内容,所以这个跑字是一个" 足" 字带上一个鼓鼓囊囊的" 包" 。人是要带着" 包" 跑的呀! 造字的人莫非也生在平原么? 怎么跑呢? 看来县里的关系是不行了,有一个呼国庆在那儿戳着,谁还敢替他们说话呢。要跑也只有往上边跑了。跑,当然是先找一些熟地方,找一些早年" 喂" 出来的" 窝" 。人情是什么? 人情就是存款。你得不断地把钱存进去,尔后到了万一需要的时候,才可以取。这就跟钓鱼一样,先得用饵喂,喂熟了,才能下杆。人当然比鱼更难" 喂" ,但蔡先生毕竟是蔡先生,这几年,他已经有了一个小本本了,那个小本本上记的名字就是他的联络图。于是他就带着这么一个联络图上路了。 蔡先生" 跑" 的第一站,是找了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王华欣跟他的关系自然是非比一般,两人已好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弯店这个" 亿元村" ,可以说是王华欣一手扶持起来的。然而,当蔡先生去见王华欣时,还是带了重礼的。 蔡先生给王华欣带去的是一味" 药引子" 。那药的引子名叫八哥。蔡先生是一个厚道人。临上路前,蔡先生又一次问了八哥。说:" 闺女,你要是觉得屈,就别去了。" 八哥说:" 叔,我去吧。我去。" 蔡先生勾下头去,沉默良久,说:" 唉,八哥呀,你叔连累你了。" 八哥说:" 叔,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 蔡先生说:" 家里还缺些啥? 你说。" 八哥说:" 家里也就这样了,啥也不缺。这还多亏了叔。要不是叔领着干事,我爹的病也不会好。房也盖不起来,我俩哥也不会娶上媳妇。叔啊,啥也别说了,走吧。" 听了这话,瘸着一条腿的蔡先生摇摇地站起身来,对着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礼! 八哥慌忙把他扶起,说:" 叔,咱走吧。" 其实,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这个人,是八哥的舌头。八哥长得秀是不屑说的,但八哥有一个常人所不具备的特长,那就是她的舌头上的功夫。八哥的舌头比一般人的长,且灵巧如手,翻卷似蛇。这功夫是八哥在无意之中练出来的。八哥从小就喜欢嗑瓜子,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着,放到嘴边上嗑,可唯独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时候,八哥家里穷,有一个时期,他爹曾跟人贩过一段瓜子。那时八哥常坐在屋里包瓜子。包瓜子时,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骂。可八哥馋瓜子,于是她就练成了一种不用手嗑瓜子的绝活。就坐在屋子里,包着包着,只要爹一不注意,八哥头一勾," 滋溜" 一下,舌头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个五个,开始时还在嘴里偷偷地涮,涮着涮着不知怎的就嗑开了。以后,她慢慢就嗑出巧了,只要舌头一涮,瓜子就卷到嘴里去了,这边嗑那边嗉,瓜子皮一个个张着嘴儿从她嘴边排着队飞出来,想吐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有一段八哥家的墙角里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气得一下子买了十包老鼠药! 骂道:" 这老鼠真成精了,连瓜子也会嗑!" 那会儿,她爹贩瓜子赔得一塌糊涂,倒是成就了一个舌头! 后来,弯店成了" 亿元村" ,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进了一层。这几乎是一次质的飞跃,那舌头也仿佛有了灵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队,还能组成字和画,这样一来,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个绝技! 有一次,在烟摊上,她跟人打赌,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就是这一次,刚好被蔡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识才,于是他灵机一动,就发明了一道菜,叫做" 女儿涎" ,称之为药膳,说是大补。这道" 女儿涎" 自然是不会轻易示人的。一旦弯店来了极其尊贵的客人,那么酒席上的最后一道菜就是" 女儿涎" 了。在颍平县的干部群里,也只有王华欣有幸吃过这道药膳。这" 女儿涎" 自然是要八哥来做的,而且是面对着客人当场表演。上菜时,八哥穿一身开叉的中式旗袍( 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 中国特色") 款款地来到宴席上,先是要当着客人的面纯水净口,三遍后,含盐、含糖、含胡椒粉、含红枣、人参、枸杞等八样,嚼烂后吐出,尔后,再由两位姑娘款款而至,一个端着一盘瓜子,另一个捧一垫了白绒的红漆托盘,八哥就双手背后,身子微微前倾,樱口启处,只见舌尖翻飞," 啪、啪、啪......" 一阵玉碎声,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净盘之中! 未了,在人们瞪眼、咂舌,连连叫好时,只见另一空托盘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组成的黑体字:王书记好! 姑娘就托着那有字托盘让王华欣亲自过目。王书记高兴坏了,连声说:" 绝了。绝了!" 蔡先生就亲自布菜,先是给王华欣布上一匙,说:" 老王,尝尝,这可是一味好药呀!" 王华欣在酒酣脸热之机,就不经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着说:" 药是好啊,要是有' 药引子' 配着一齐吃,岂不更妙?! 哈哈,笑话,笑话。谢谢,谢谢。" 因为事关全村,所以,这一次,蔡先生是带着" 药引子" 去的。在市里,因为带着" 药引子" ,蔡先生自然不便到王华欣家里去。于是,就在" 天一阁" 定了一个高级雅间。把王华欣请到饭店里来了。王华欣现在是市信访局的局长,虽然仍属于正县级,但信访局是个穷单位,跟他当县委书记那会儿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已经没有一点实权了。因此,王华欣一直窝着一肚子的火。等他在" 天一阁" 坐定,听了蔡先生一番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王华欣的脸色先是由红变黄,黄了一阵又灰,尔后脸上的肉皮痉孪着动了几下,就黑下来了。一股浓浓的黑气罩在了他的脸上! 这时候,就是再好的" 药引子" 他也无心消受了。于是,他抬起眼皮,脸上勉强挤出了几丝笑容,说:" 让他们出去吧,咱哥俩说说话。" 蔡先生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摆了摆手,对八哥说:" 你们去吧。" 待人退出去后,蔡先生欠起身,给王华欣斟了一杯酒,说:" 老王,药引子我给你带来了。" 王华欣却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干干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说:" 老蔡,罢手吧。" 蔡先生一怔,失声叫道:" 王书记......?" 王华欣郑重地说:" 制假贩假,也不是长法,早早晚晚也是会出事儿的......" 听他这么一说,蔡先生心里凉了半截,心想,人怎么说变就变呢? 就急急地说:" 王书记,弯店是你抓的点,呼国庆这一手,可是对着你来的呀!" 王华欣很冷静地说:" 我知道。" 蔡先生长叹一声,说:" 王书记,早些年,弯店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咱那边土地贫瘠,穷哇,是弄啥啥不成。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白手起家,成了' 亿元村' ,也算是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了。要说假,也不是咱一处假。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真查究起来,我可以说全国没有一处不假! 不管哪个地方,他多多少少都是有点假的。既然是处处都有假,为何仅查我一处? 这不是报复是啥? 话再说回来,那何为真何为假? 烟这东西,不就是冒一股气么,气还有真有假? 再说了,咱也不是非要贩假的,咱也想真,可那会儿咱没有本钱,又能干啥呢? 到了这会儿,咱想真的时候,他又来打你的假,这不是存心不让人真么? 王书记,你那会儿有句话,我是非常赞成的......" 这时,王华欣突然打断他说:" 老蔡,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蔡先生立时回道:" 不薄。" 王华欣定定地看着他,说:" 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把我屙出去吧?" 蔡先生坐直了身子,说:" 王书记,你要是把我当人看,就把这句话收回去。我是这样的人么? 说起来,我是个半残之躯,要不是王书记,哪有我的今天?! 不光是我,弯店的父老乡亲,都不会忘了你。你放心,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决不会吐一个字!" 王华欣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他两下,说:" 老蔡,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过了片刻,他默默地说:" 要是我还在颍平,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蔡先生说:" 王书记,事到了这一步,你看,有解还是无解?" 王华欣说:" 你既然来了,我就不能不管。现在,我给你谈三点意见。第一,立即罢手。假烟是不能再做了。往下看事态的发展,假如有了转机,就赶快把设备转手卖掉,利用卖机器的钱,转行干些合理合法的营生,到那时,我保证你还能东山再起......" 蔡先生插言道:" 不是不想转行。咱那些机器设备,价值上亿元。头前南方有个买主,出价到五千万,觉得太亏,没有谈下来......" 王华欣说:" 卖。五千万也卖。现在是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只要能把扣住的设备要回来,这棋就活了。第二,我给你写一封信,你现在就到省里去,去找省烟草局的梅春海。他是我的一个学生,当年是我一手把他提起来的。他现在是省烟草局的副局长,主抓打假的。让他想法把查办弯店假烟案的权力要回去,由省烟草局直接办。只要他能把查办的权收过去,这事就好办了。另外,我告诉你,这个小梅有个嗜好,特别喜欢收藏名人的字画......" 蔡先生点了点头说:" 明白了。" 王华欣说:" 第三,呼国庆既然是不让你活了,你也不能让他安生。不能老是被动挨打,该还手也得还手。你也可以组织群众写状子么......" 蔡先生再次点头。出事之后,蔡先生曾往外打了几十个电话,有省里的、也有市里的,可是收效甚微。那些人也都是他多次" 喂" 过的,十万八万,三万五万,都是给过的,可一旦出了事...... 无奈,他只好亲自出来跑了。这次见了王华欣,倒使他心里好受了许多,王华欣到底还是给他出了主意的。真是患难见人心哪! 话说到这里,蔡先生看了王华欣一眼,试探说:" 那药引子?" 王华欣淡淡地说:" 先办事。回头再说吧。" 于是,蔡先生领着一干人匆匆赶往省城去了。 在省城,蔡先生兵分三路,一路去烟草局打探情况,一路等在大门口盯人、认门,一路专门去搞字画。蔡先生则留在东亚大饭店坐镇指挥,八方联络。 第二天晚上,蔡先生亲自到梅局长家里去了,去时仅带了八哥一人。梅局长住在烟草局家属院的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的时候,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要出门。蔡先生忙说:" 是梅局长吧?" 那人有点诧异地问:" 你们是?" 蔡先生赶忙说:" 我是从王华欣书记那里来的,带了他给你的一封信。" 那人" 噢" 了一声,说:" 请进,请进。" 待进了客厅,就见墙上挂满了字画。蔡先生随口夸道:" 看起来,梅局长是个雅士啊。" 梅局长一边让人倒水,一边客气地说:" 哪里,纯粹是个人爱好。" 接着,蔡先生就呈上了王华欣写的亲笔信。梅局长看了信,淡淡地说:" 王书记是我的老领导......" 尔后就没有话了。这时,蔡先生说:" 听说梅局长喜欢字画,我们托人弄了几幅,不知是真是假,请梅局长给鉴定一下。" 说着,给八哥使了个眼色,八哥就赶忙起身,把带来的字画一一摊开,请梅局长过目。梅局长的眼立时就亮了,这些字画都是省里顶尖人物的作品,当梅局长看到第二幅时,突兀地" 咦" 了一声,两眼竟放出了异彩! 那是一幅字,那幅泼墨之作也仅是四个大字:大象无形。梅局长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嘴里喃喃地说:" 不对吧,冉老不是封笔了么?" 听了这话,八哥差一点掉下泪来,她当然清楚,为搞到这幅字,蔡先生曾先后托了八个人! 那个什么狗屁冉老,曾三次把她们轰出家门,像赶狗似的...... 蔡先生在一旁说:" 冉老是收笔了。这是他最后一幅字,是他破例写的。" 梅局长激动地说:" 珍品,珍品! 不瞒你们说,我也曾托人求过冉老的字......" 蔡先生见火候已到,就说:" 这些字画就是送给梅局长的。" 梅局长有些扭捏地说:" 这不好吧? 你们有什么事么? 有事说事,不要这样嘛......" 蔡先生说:" 说起来,也没什么事。我们大远来了,也没给你带什么,几幅字画,也不是什么主贵东西,就算是个见面礼吧。" 梅局长连声说:" 这不好,这样不好。"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的两只眼却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些字画。 不料,第三天,梅局长竟主动到宾馆里看他们来了。这一次,梅局长客气了许多,一见面就说王书记是他的老领导,是王书记一手提拔了他,老领导专门写了信,有什么忙他是一定要帮的。可蔡先生脸上却一点也不急,蔡先生说,先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谈。在宴席上,蔡先生说:" 像梅局长这样的,一定是什么菜都吃过了。不过有一道菜,是我们乡下的土产,我保证梅局长是没有吃过的。" 梅局长说:" 那好,我一定要尝尝。" 最后,自然是让梅局长品尝了" 女儿涎" 。梅局长也自然是赞不绝口! 说是凭生未见,凭生未尝的一味佳肴,也就不由地多看了八哥两眼。 饭毕,蔡先生又陪梅局长洗了一道桑拿浴。尔后,当两人坐进日式茶室的时候,关上门,蔡先生才慢声细语地讲了弯店村发生的故事。梅局长听了,沉思了很久,才说:" 原来,是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呢? 棘手太棘手了! 既然县里已经插手了,怕不好办哪。" 蔡先生说:" 弯店是王华欣书记过去抓的点,呼国庆这一手纯粹是报复。梅局长,你要是能帮这个忙,不但弯店一村的父老乡亲忘不了你的大恩,就是王书记,也会感激你的......" 话已说到这一步,梅局长仍没有松口,只说:" 让我考虑考虑。" 当天夜里,蔡先生就带着人返回了。临行前,他对留下来的八哥说:" 闺女呀,咱弯店这一次就靠你了。只要你能把这二十万给咱花出去,就有指望了。" 八哥看了看给他撇下的那一箱子钱,流着泪说:" 叔啊,咱咋有猪头进不了庙门哪?" 蔡先生说:" 闺女,你要是后悔了,就说句话,你叔不难为你。" 八哥牙一咬,说:" 你们走吧,等我的信儿。" 不久,省里果然派出了一个调查组,而且声明要接管弯店村的假烟案。 三十面埋伏 一个电话打到颍平,说省里要来调查组。范骡子先先就慌了,他就赶快给呼国庆拨了个电话。 呼国庆接了电话后,沉吟片刻,说:" 你马上过来。" 呼国庆是何等人物,放下电话后,他就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姓蔡的在外边活动的结果! 这个假烟案一旦交上去,那么,过不多久,肯定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加上王华欣在后边给他们出谋划策,任其发展下去,那就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省里一旦插手,只怕连那些处理假烟的钱也要上交。搞来搞去,七跑八跑的,说不定又会回到姓蔡的手里。县里动了这么大劲儿,其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这边呢,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到时候,教师的工资怎么办? 那不等于他吹牛皮,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况且,就在这段时间里,告状信满天飞! 县城里已经谣言四起了。有人竟然说他呼国庆曾偷偷地去弯店索要贿赂,因为口张得太大,人家没有答应,所以才去查人家的。有人甚至说,这是狗咬狗一嘴毛! 呼国庆心想,看来,事态很严重啊! 于是,就在范骡子赶到时,县公安局的杨局长也被他召来了。待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后,呼国庆劈头就对范骡子说:" 你把弯店假烟案的情况给杨局长汇报一下。" 范骡子也不知道呼国庆要干什么,就一五一十地把弯店制假、贩假的情况给杨局长讲了一遍。接着,呼国庆很严肃地指示说:" 杨局长,这是一个上亿元大案。上边非常重视。制假贩假,证据确凿,影响极坏。最近,听说那姓蔡的四下跑,到处活动,你先把那姓蔡的给我扣起来!" 不料,杨局长却说:" 呼书记,这件事,看来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由公安出面,怕不大合适吧?" 呼国庆沉着脸,久久不说一句话。他心里清楚,这个杨局长也是王华欣提起来的干部,对弯店的情况大概也知道一些,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于是,呼国庆背过身去,轻声说:" 老范,你先出去一下。" 范骡子很知趣地退出去了。紧接着,呼国庆背着两手,在屋子里一趟一趟地来回走动。他走到哪里,杨局长的目光就跟到哪里,可呼国庆根本就不看他,只是不停地走...... 过了一会儿,一直等他把声势造足了,才突然转过身来,单刀直入,对杨局长说:" 老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听县委的? 还是听王华欣的?!" 这句话问的太猛,太直接! 顿时,杨局长头上冒汗了。他头上冒出了一豆一豆的汗珠,那汗珠云集在他的脑门上,像豆花一样,一片一片地盛开着...... 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说:" 我听县委的。" 呼国庆说:" 那好。你马上把人给我扣起来。三天换一个地方,不允许任何人接触他!" 杨局长迟疑了一下,说:" 扣人我执行,可我只有十五天的权限。超过十五天,就得报检察院了......" 呼国庆手一摆,说:" 技术问题由你处理。今天务必把人给我抓回来!" 杨局长不由地两脚一并,说:" 是。" 等杨局长一走,呼国庆又把范骡子叫了回来,吩咐说:" 等省调查组的人到了以后,你的任务就是陪他们吃好、住好、玩好。记住,关键是拖住他们,不能让他们了解任何情况。" 范骡子说:" 这个你放心。可他们要是死追不放哪?" 呼国庆很干脆地说:" 你就往我这儿推。" 中午的时候,呼国庆仍不放心,又给县公安局的杨局长挂了一个电话。杨局长在电话里说,他正在调动警力。因为弯店是个大村,怕人手少了会出现意外情况。呼国庆一听,眉头皱起来了。马上对着电话说,立即取消这次行动! 杨局长急了,说怎么了? 呼书记,你是信不过我?! 呼国庆解释说,不是不相信你。你讲的有道理。我也怕出现意外情况,万一被群众围住怎么办? 这样吧,你马上带两个人到我这里来,就地待命。 放下电话后,呼国庆沉思片刻,又给范骡子挂了一个电话,请他立即过来。于是,范骡子撂下饭碗,又" 橐橐" 赶来了。呼国庆匆匆地对范骡子说:" 你现在就坐我的车,到弯店去一趟。你一个人去,把那姓蔡的给我请来,就说我要找他谈话。" 范骡子说:" 他要不来呢?" 呼国庆说:" 你一定要把他弄来。你就说,请他来,是要跟他谈拍卖机器设备的事。他会来的。" 范骡子走后,呼国庆仍有些心神不宁。他当然知道那姓蔡的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制假贩假这么多年,已成了气候了。那" 亿元村" 也不是凭白喊出来的。他钱来得容易,撒得就开。再说,这姓蔡的又是有名的大方人,既然如此,谁知道他到底贿赂了多少上层人士?! 除了王华欣,他背后还有没有更厉害的人物? 这是不能不防的。如果他得到消息,人一跑,那事就难说了。他觉得这事既然办了,就必须想得更周全些,得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行......" 呼国庆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又给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挂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三声之后,话筒里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哪一位?" 呼国庆赶忙说:" 是冯老师么? 我是国庆哇。" 立时,电话里的声音变了,冯云山十分热情地对着话筒说:" 噢,是国庆啊。国庆,听说你当' 老一' 了? 祝贺你呀! 你这个国庆,也不请我去你们那里玩玩?" 呼国庆说:" 冯老师,我这次就是邀请你的。我正式邀请你到颍平来...... 不,不是客气,我是诚心诚意的。你听我说,我们这里最近来了一个神人。是,确有其事...... 我已经试过了,人家是带功按摩。人家给国家领导人都按过。对,对,放音乐。按头时放的是' 二泉映月' ,按身子时放的是' 百鸟朝凤' ,绝了! 你不是腰不太好么? 来这里住上一段,洗洗桑拿,让他给你好好按按,一切由我安排!......" 冯云山高兴地说:" 此话当真?" 呼国庆就说:" 我马上派车去省里接你。" 冯云山对着电话说:" 那倒不用了,我带车去吧。" 呼国庆又一次叮嘱说:" 那好,你可一定来呀!" 放下电话,呼国庆又叫来了秘书,让他赶快去准备两份材料,一份要详,是准备让省报公开发表的;另一份要简,是要让冯总编带回去,做为' 内参' 往上边送的。题目一定要打眼,内容就是弯店村假烟案...... 秘书听了,自然不敢怠慢,就急匆匆地准备材料去了。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钟,那电话才骤然响了! 当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有一刻,呼国庆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电话。他想,万一人跑了呢? 这时,时间已不允许他多想了。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快步走上前去,抓话筒时,就像攥了个火炭似的! 他对着话筒大声说:" 我是呼国庆。" 此刻,只听话筒里说:" 呼书记,客人请到了。" 呼国庆暗暗地骂了一句,尔后说:" 人呢?" 范骡子在电话里汇报说:" 已经到县城了。你不是要跟他谈话么?" 呼国庆说:" 你马上把他交给杨局长,交给杨局长之后,你就不要管了。" 于是,这位名为蔡花枝的蔡先生,半个小时之后,就糊糊涂涂地被送到邻县一个看守所里去了。他刚刚被带走,不到一刻钟,省调查组一行五人到了颍平县,领头的自然是那位烟草局的梅局长。 当天晚上,呼国庆又亲自摆酒为梅局长一行接风。在县委招待所O 号厅里,摆了一桌极为丰盛的酒席:酒上的是" 茅台" ,烟上的是" 大中华"( 真的!) ,主菜是从南方空运来的" 大龙虾"...... 在一旁作陪的范骡子特意给梅局长介绍说:" 在我们颍平,这是最高规格的接待。这里没有1 号厅,1 号不好听不是? 在咱颍平,O 号就是1 号,意为圆圆满满,是' 老一" 亲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来了贵客,一般进不了O 号......" 呼国庆脸一嗔,打断他说:" 你给省里领导讲这些干什么? 领导们啥没吃过? 主要是要配合好领导的工作。" 范骡子忙又说:" 那是。我罗嗦几句,是想说明县委的重视......" 呼国庆端起酒说:" 省里领导亲临颍平指导工作,县委能不重视么? 不要再说了,梅局长,我敬你三杯!" 一时,杯来盏去,风卷残云,县烟草局的头头们轮番上来敬酒,他们也都不说什么,只剩下一个字," 喝!" 待酒过三巡,呼国庆站起来说:" 梅局长,失陪了。我那边还有个会。" 梅局长初来乍到,已喝得迷迷糊糊,就说:" 你忙,你忙。" 呼国庆却转回头又对范骡子指示说:" 老范,我就要求你一条,对省调查组的工作,要人给人,要车给车,全力配合!" 梅局长站起身来,一语双关地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呼国庆出了O 号厅,七转八拐又到了楼上的另一个雅间。那雅间的门上标的是"2 号厅。推开门,只见又是一桌丰盛的酒席:酒上的仍是" 茅台" ,烟上的也是" 大中华"( 真的!) ,主菜自然也是飞机空运来的" 大龙虾"...... 客人是刚到不久的省报副总编冯云山,在一旁作陪的是县委宣传部的徐部长等人。进了门,呼国庆三步两步抢上前去,跟冯云山握手:" 冯老师,实在对不起。有个会,晚来了一步。" 冯云山笑着说:" 不晚,不晚,我也是刚到。" 待呼国庆坐下后,在一旁作陪的徐部长也赶忙介绍说:" 冯老师,在我们颍平,这算是最高规格的接待了。咱这里没有1 号厅,1 号不好听不是? 在咱颍平,2 号其实就是1 号,是' 老一' 亲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来了贵宾,一般进不了2 号......" 呼国庆又是脸一嗔,批评道:" 你说这些干什么? 冯老师省报总编,啥没见过? 啥没吃过? 在冯老师眼里,这算什么? 咱颍平小地方,要啥没啥。要不是我亲自打电话,你能把冯老师请来么?" 徐部长连连点头说:" 那是,那是。" 冯云山很矜持地笑了笑说:" 太丰盛了,太丰盛了。像这样有龙虾的酒席,在省城,一桌也是要上千元的。谢谢,谢谢。" 呼国庆说:" 咱闲话少说,倒酒倒酒,冯老师轻易不来,我得跟他好好喝两杯!" 冯云山马上说:" 酒是不行,我高血压,肝儿也不好,医生不让多喝。" 接着,他又暗示说," 那' 神人' 倒是可以见一见。" 呼国庆说:" 那没问题。先吃饭,今晚上我就陪你去!" 听了这话,冯云山高兴了,说:" 国庆,有见报的任务没有? 要有,我回去就发!" 呼国庆就随口说:" 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第二天,梅局长一觉醒来,头仍是晕晕的。看看表,已近十一点了,却不见县里有人来。梅局长的脸当下就沉下来了。一直等到十一点半,范骡子才匆匆赶来了。他一进门就说:"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 梅局长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范骡子说:" 梅局长,实在是对不起。昨晚上,局里出了车祸,伤了好几个人......" 一听他这么说,梅局长的脸色才慢慢缓过来了,说:" 我们来这里是工作的。你要有事,可以让别的同志来嘛。" 范骡子说:" 基层这些人,都没见过啥世面,我是怕他们照顾不周......" 梅局长说:" 那好,下午就开始工作!" 范骡子抬头看了看表,说:" 先吃饭,先吃饭。" 就这么,三说两说,就又把这一行人领到餐厅里去了。这一次,范骡子还特意叫来了一个" 酒篓" 。在平原,可以说各县都有这样的" 酒篓" 。" 酒篓" 是专门来陪客的,只要" 酒篓" 一上桌,那是一定要喝倒人的。不料,等菜上齐之后,梅局长突然一变脸,很严肃地说:" 从今天起,酒是一滴都不喝了。" 范骡子讪讪地站了起来,陪着小心说:" 梅局长,你是上级领导,到咱颍平,要是酒一滴不喝,我也没法给县委交待。这样吧,入乡随俗,不能多喝,就少喝点。" 这时," 酒篓" 就站起来了," 酒篓" 说:" 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到咱颍平小县,那是上上的贵宾! 是八抬大轿都请不到的。酒你可以不喝,我的' 段子' 你不能不听。我现在给你讲三个' 荤段子' ,讲了之后,如果有一个人不笑,我把这桌上的酒全部喝光,喝光后我站起就走,决不再为难领导! 这行不行? 咋也是到咱颍平来了,礼数还是要讲的。对不对?" 范骡子在旁边一唱一和地说:" 好,好。你说吧。可有一样,要是领导不笑,你咋办吧?!"" 酒篓" 说:" 我不是说过了么,要是领导不笑,我头朝下从这间屋里' 轱辘' 出去!" 于是," 酒篓" 就开始讲他的" 段子" 了。讲了第一个,梅局长仍是紧绷着脸,没笑;讲第二个的时候," 酒篓" 刚说了一半,只听得" 噗" 的一声,一口茶水从梅局长嘴里斜翅着喷了出来,立时就是前仰后合,满桌大笑! ...... 再往下,就由不得客人了," 酒篓" 的才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他先是敬酒,二是劝酒,三是跪酒( 那是在客人面前双膝跪倒,双手捧着一杯酒,高高举起,顶在头上,可以说是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你还能不喝吗?!)...... 就这样,三瓶酒下来,已是一片狼藉! 等梅局长再次醒来,已是华灯初上了。他看了看带来的四个人,有三个还在床上躺着,吐得是一塌糊涂! 梅局长气呼呼地说:" 这酒是坚决不能再喝了!" 谁知,晚饭并没再让他们到餐厅去吃,却让小服务员一一送到房间里来了。想的倒是周到:一人一碗醒酒汤,一碗败火的绿豆粥,一碟炸好的小馒头,四样爽口的小菜,还有水果之类,都是他们心里想吃的。于是,也就不好再埋怨什么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范骡子带着一辆面包车赶到了招待所,又把他们一一请上了车。待车子开出县城时,梅局长突然觉得不对劲,就质问范骡子说:" 停车! 这是到哪里去呀?" 这时,范骡子赶忙解释说:" 梅局长,这是先拉你们到弯店去实地考察一下,弯店就是那个有名的造假亿元村...... 另外,本地也有一些古迹,想你们来一趟不容易,也顺路看一看。" 梅局长脸一沉说:" 老范,你是不是想封锁我们呢?!" 范骡子很委屈地说:" 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我就是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封锁你呀?" 一时,场面就显得非常尴尬,几个人都望着梅局长,谁也不敢吭了。这时,同来的一个女士说话了,这女的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她爱人是省委组织部的,大约是有些依仗,她用手绢拍了梅局长一下,娇气气地说:" 梅局长,你不要动不动就板脸嘛。人家也是一片好意......" 经这女的从中一说,气氛才又慢慢地缓过来。梅局长的脸色温和多了,就说:" 老范,你不要计较,我也是为了工作嘛。" 范骡子连连点头说:" 那是,那是。我是生怕接待不好,完不成县委交给的任务。" 那女的就说:" 梅局长,就按人家老范的安排,去弯店吧。反正早晚要去的。" 梅局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于是,这辆面包车就顺着平原上的大道一路开下去。路上,这里一个景点,那里一个景点,这里一个典故,那里一个典故,车也就开开停停,范骡子还把照相机带来了,就这里照上一张,那里拍上一景...... 待车到弯店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天黑,梅局长的脸更黑! 在车上,面对前边的一片灯火,范骡子就那么伸手一指,说:" 前边就是弯店。你们还看不看了?" 到了这会儿,一天玩下来,已是十二分的疲乏了,看梅局长一声不吭,众人都说:" 不看了,不看了。" 就这样,一拖拖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呼国庆才亲自出面了。这时,省报已登出了颍平县打假的长篇通讯,题目就叫做" 平原第一案" 。招待所天天都送报纸,想必梅局长已经看过了。所以,当着梅局长的面,呼国庆就对范骡子说:" 情况给梅局长汇报了么?" 范骡子说:" 还没顾上汇报呢。" 呼国庆就很严厉地批评说:" 你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汇报? 太不像话了! 现在就给我汇报!" 范骡子嚅嚅地勾下头去,也不解释。于是,一行人来到会议室,分宾主坐下,在县委书记呼国庆的主持下,范骡子给省调查组念了一叠子准备好的材料...... 待他念完后,呼国庆郑重其事地问:" 材料就这么些么?" 范骡子说:" 就这些。" 呼国庆就说:" 那好,现在请梅局长做指示。" 说完,他率先从提来的一个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一支笔,做好记录的准备,很认真地望着梅局长。 梅局长冷冷一笑说:" 报纸都登出来了,我还能指示什么? 既然这样就办移交吧。把查办的一切统统移交给调查组,尔后我们再重新复查。" 这时,呼国庆说:" 按说,上级派来了调查组,做为下一级,是应该无条件执行的。可现在材料可以移交,这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扣押的那些东西,就无法移交了。" 梅局长质问说:" 为什么?" 呼国庆说:" 梅局长,不是我不想交。主要是这个案子目前已进入了司法程序。对蔡花枝公安局已经立案侦察,检察院也已正式办了批捕手续。也就是说,行政上已经无权干预了。" 梅局长怔了一下,顿时脸红得像鸡血! 尔后他一连说了三个" 好!" 字。接着,他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跟他来的一干人也都鱼贯而出...... 走出门后,梅局长咬着牙暗暗地说:看来,我是败在那一张张笑脸上了! 当天,梅局长就带着人赶回省城去了。 四一粒花生米 蔡先生上路了。 蔡先生是有文化的人,蔡先生从没上过当,这一次,却是永远。 蔡先生临走的时候,正在给娘梳头。蔡先生是个孝子,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给娘梳梳头。可这一次,梳着梳着,那梳子掉在地上了。娘看了看他,娘的眼睛说:" 你心里有事。" 蔡先生把梳子从地上捡起来,吹了吹,说:" 娘,没事。" 此后,蔡先生就被人叫走了。 走时,蔡先生也有些疑惑,问:" 呼书记找我谈什么?" 范骡子说:" 那些机器设备,有人要买,出价七千万。给你明说吧,县里想扣下来两千万。所以,呼书记想找你谈谈。" 蔡先生想了想,说:" 这事,王华欣书记知道么?" 范骡子看了看蔡先生,只眨了一下眼。 蔡先生领会了他的意思,就说:" 那我给王书记通个电话。" 这时,范骡子说:" 老蔡,这样就不好了。你要这样,我就很难做人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含糊。蔡先生想,范骡子原是王华欣的人,现在又跟了呼国庆,要是当他的面打这个电话,骡子的确是有些难堪。也许,他跟王书记私下里还有接触? 人这东西,很难说呀! 于是,他决定跟呼国庆谈了之后再说。经过这一次,他也不想再" 假" 了,他也想" 真" 哪! 要是那些设备能卖七千万,就是县里硬扣下来两千万,他不还落五千万么? 这就够他干些正当生意了。到时候,看你们谁还来查?! 这么一想,蔡先生的心就动了,说:" 那就见见吧。" 上车的时候,蔡先生又留意了那车的牌号,那果然是县委的" 一号车" 。蔡先生就不再怀疑了。上了车,范骡子笑着说:" 老蔡,咱们可是老伙计呀! 有哪些对不住的地方,你多包涵。" 蔡先生冷冷地说:" 不伙计你还不下手哪。" 范骡子说:" 这个事,一言难尽哪!" 往下,蔡先生再不吭了。车快到县城的时候,蔡先生包里的手机响了,蔡先生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对着" 噢" 了一声,听出电话里是八哥的声音,八哥告诉他,省调查组就要到颍平了。他自然不想让范骡子听到些什么,就淡淡地说:" 知道了。" 话刚一说完,就赶紧收线了。不料,十五分钟之后,蔡先生已坐在了另一辆车上,手上戴着一副手铐! 换车时,蔡先生笑了,蔡先生对范骡子说:" 人家说,平原上的人,说假话不眨眼。可你眨眼了。" 范骡子也笑了,范骡子说:" 一个鸟样!" 眼前又是茫茫、漫漫的平原。说是秋了,可秋后加一伏,天还是很热的。警车在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过了一个镇又一个镇,过了一个乡又一个乡,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是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 蔡先生知道他上当了。可蔡先生心里并不是十分焦急。他心里有数,他们不敢" 怎么样" 他。于是,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组一组的数字,那些数字都是有出处的,那些数字后边都有一串一串的"O" ,这就是他多年来喂下的" 窝" 。一旦他真的出了事,那些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假如那些人把他撇下不管,那么,他们的下场也是很惨的! 尤其是王华欣,他从他这里拿出了多少带"O" 的东西,那账要一笔一笔算起来,就是一个吓人的数字。他能不管么? 他敢不管么? 况且,王又是一个很仗义的人,他与市委书记李相义的关系,蔡先生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能量大着呢,他不会不管。再说了,他还埋有一支" 奇兵" ,那就是八哥。八哥刚才已经跟他通过电话,说是省调查组就要到了。那么,往下的事,只怕省里就要插手了。只要省里一把案子接过去,县里就管不了了,到了那时候,他就是弯店的大功臣! 他甚至想到,回村时,只怕会有成百上千的群众到村口去迎他,那将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 所以,到目前为止,蔡先生还是很乐观的。 傍晚时分,车速慢下来了。周围开始有了喧闹的人声,那显然是城镇了。尔后车七拐八拐的,到了一个地方,只听见铁门" 吱" 的一声,开了,警车就这样开进了一个院子。接着,人们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就在一花眼之间,蔡先生明白了,这里是东平县的一个看守所。他们把他弄到东平来了,东平、西平,都是颍平临近的县份。那么,他们把他弄到东平干什么? 蔡先生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这么说,他们主要是想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也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哇! 于是,蔡先生就很平和地跟他们进了一道道铁门,来到了一个小屋子里,先是搜了他的身,而后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看来对他还是很客气的。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警察坐在了他前边的桌后,开始询问了。这两个人都是从颍平来的,蔡先生跟他们是挂面熟悉,但并不认得。其中一个高个,看了他一眼,说:"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蔡先生说:" 不知道。" 那人就说:" 那我告诉你,这里是监狱。" 蔡先生" 噢" 了一声,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接着,那人就问:" 姓名?" 蔡先生说:" 姓蔡。" 那人说:" 问你姓名?" 蔡先生很大气地说:"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蔡花枝。" 那人" 吞儿" 笑了,说:" 你怎么起了个女人的名字?" 蔡先生绵绵地说:" 我是个残疾人......" 那人说:" 好啦,好啦。年龄?" 蔡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忘了。" 那人说:" 好好想想。" 蔡先生说:" 究竟哪一年生的,我娘也忘了。" 那人用商量的语气说:" 那就先不填吧?" 蔡先生说:" 随便。" 那人说:" 住址?" 蔡先生说:" 颍平县弯店村人。" 那人说:" 职务。" 蔡先生咳嗽了一声,正色说:" 村长。" 那人说:" 犯罪事实?" 蔡先生说:" 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说书记要找我谈话,我就来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犯罪?" 那人说:" 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蔡先生摇了摇头,说:" 不知道。" 那人说:" 你们那个村是干什么的?" 蔡先生想了想,说:" 种地的。" 那人说:" 除了种地,还干些啥?" 蔡先生又想了想,说:" 卖烟。" 那人说:" 卖的什么烟? 真烟假烟?" 蔡先生说:" 烟都是地里种的,还有真假么?" 往下,再问,蔡先生就不吭了。那人说:" 那你好好想想吧。" 就这样,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就把他带下去了。 以后,就再没有人问过他了。蔡先生在东平一关关了三天,在这三天里,蔡先生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他想了很多很多。他觉得,要是万一跟外边联系不上,那又该如何呢? 于是,他把脑海里存的数字又重新滤了一遍,心里想,我就再等两天,要是再没人跟他联系,那他就不客气了! 然而,到第三天下午,突然有一个看守来到了关他的" 号" 前,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说:" 你姓蔡?" 蔡先生赶忙说:" 是。" 那人面无表情地说:" 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了。" 说着,就把一包花生米递到了他的手里。接过那袋花生米,蔡先生差一点掉下泪来,心里想,到底还是找到他了! 就是这袋花生米给蔡先生点燃了希望。他闲来爱嗑花生米,这个特点,在干部群里只有王华欣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才能把花生米送到他的手里。那就是说,他们还记挂着他呢! 为这包花生米,蔡先生感动得掉泪了。人到难处想亲人哪。在这种时候,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包花生米,蔡先生能不感动么? 他想起他小的时候,娘时常给他破的一个谜:黄房子,红帐子,里头卧着个白胖子。他就猜呀猜呀,老也猜不着。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娘又让他猜,他还是没猜着,娘就偷偷地剥了一个花生米塞到了他的嘴里,真香啊! 不料,没等他把花生米吃完,一辆警车就把他拉走了。此后,每隔三天就换一个地方。这样一来,不停地换来换去的,蔡先生就晕菜了。开始他还知道是从东平把他拉到了西平,尔后就弄不清楚是什么地方了。出了车门就进监门,出了监门就上车门,那些看守所的情形也都大致差不多,墙上都写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的字样,管教的脸也都是板着的,看来,终究还是没有离开平原哪。不过,有一点,蔡先生还是放心的。就这么频繁地换地方,蔡先生要吃的花生米却从来没有断过,每隔三天,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准有人会送来一包花生米! 想想,蔡先生不由地就笑了。他心里说,这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么? 半月后,蔡先生吃着吃着,竟然在花生米里吃出了一个小纸蛋!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那个纸蛋一看,只见上边印着两条小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抗拒从严,顶多半年。 看了,蔡先生忍不住又笑了,他哈哈大笑! 可是,蔡先生绝没有想到,他的大限时刻就快要到了。走时,他吃了最后一粒花生米,不过,那粒" 花生米" 却是铅制的! 五八哥 蔡先生被抓的消息,是八哥最先打听到的。 八哥还没经过这样的事,八哥一听就哭了。八哥哭着回到了弯店,给全村人报了信儿。 开初,一听说蔡先生被抓了,村里人群情激愤,一个个说:" 蔡先生是为了大伙才遭这份罪的。要是没有蔡先生领头,就没有咱弯店的今天! 咱们不能看着蔡先生遭罪!......" 也有人说:" 这事得商量商量吧?" 这时,村中有一个叫" 炒豆" 的汉子,当时就炸了! " 炒豆" 一蹦三尺高,喷着唾沫星子说:" 说那些*5 话干啥? 也别说那七*5 八鸟,说那些都没用! 有种的,现在就跟我去要人,咱一村人都去,嗡到县城,把蔡先生要回来!" 众人也都跟着说:" 对! 要去,都去。" 还有人说:" 法不治众! 他就是再厉害,总不会把一村人都绳起来吧?!" 炒豆" 脖子一拧,说:" 小舅,他敢?!" 就这样,一村人嚷着,在" 炒豆" 的鼓动下,朝村口走去。走在最前边的自然是" 炒豆" ,到村口时," 炒豆" 还顺手抄起了一根扁担! 大声嚷道:" 走! 都去哇! 谁不去是孙子!" 跟在他身后的人说:" 你拿扁担干啥? 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的。" " 炒豆" 又是脖儿一拧,说:" 不打也吓吓他!" 说着,仍是操着那根扁担,虎汹汹地走在最前边。 出了村就是老东坡了。老东坡漫漫的,一坡八里地。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秋庄稼,秋庄稼的前边,仍是秋庄稼,再往前,是一片迷茫的黛青色的雾气,那雾气淡淡地在天边游荡着,天就显得无比的大。人呢,走在坡里,就显得小,越走越小。八里路的一个大漫坡、无遮无拦的,平日里人一走进去,就有些怵,怵什么呢? 那又是说不清的。天高高的,秋阳当顶入秋的知了一声一声地聒噪,那脚步声闷塌塌的,走着走着,声音就乱了。这时," 炒豆" 又大喝一声,说:" 走哇,谁不去是孙子!" 说了这话后,他低头一看,脚上的鞋带开了,就随手把扁担递给了身旁的" 买官" ,仍气势势地说:"' 买官' ,头前走! 我系系鞋带。" " 买官" 接了扁担,就硬着头领人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发现" 炒豆" 仍在那儿蹲着系鞋带呢。再硬着心走,一走走了半里地,回头再看时,已不见" 炒豆" 的身影......"" 买官" 心一动,就甩开大步往前走,竟越走越快了,待走到一块玉米地的时候," 买官" 大声说:" 尿一泡!" 说了,就带着那根扁担径直" 哨" 进了那块玉米地...... 往下,扑扑嗒嗒的,那脚步声就更乱了。人群三三两两的,就像是溃兵一样。走着走着,就有人说:" 这秋老虎就是厉害,薅根甜杆吃吃吧。" 说着,也都三三两两的散进玉米地里去了......" 八哥一路想着心思。她觉得是她没把事情办好,要是省里的调查组早一天下来。蔡先生也许就不会被人抓了...... 可她还是一个姑娘呀! 凡是能做的,她都做了,那些不能做的,她也做了,可她还是晚了一步! 这么胡乱想着,八哥眼里的泪又下来了,八哥觉得很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省城是那么大,人又是那么多,进了省城,就像是掉进了海里一样! 后来蔡先生带人先走了,孤孤地留下她一个人,她就成了一块肉了...... 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在叫她,那人拽了拽她的裙衫,说:" 妹子,咱还去么?" 八哥回过身来,一看,眼前只站着秋嫂和顺妹。顺妹紧紧地依着秋嫂,秋嫂却望着她,轻声说:" 妹子,咱还去么?" 八哥回头再看,已来到公路沿上了。她有点疑惑地扭着身子转了一圈,惊诧地问:" 人呢?" 秋嫂不语。秋嫂回头瞥了一眼,默默地说:" 妹子,咱还是回去吧。" 八哥一下子惊呆了! 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弯店,有着那么多的能人,那么多的汉子,那么多的" 嘴" ,遇上事的时候,走出老东坡的,却只有这么三个弱女子?! 八哥不相信,八哥怎么也不会相信,会出现这样的事?! 站在公路沿上,八哥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老东坡,天静静,地也静静,日影下,坡漫漫,路也蜒蜿,远处是一片一片的庄稼地,近处有一株株的小草在风中摇曳,村路上仍可看到人的脚印,那就是人的脚印么? 可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那么,人呢? 人都到哪里去了?! 就在刚刚,还是喧嚷嚷的一群...... 顿时,八哥心里升起了一片悲凉! 那悲凉一层一层地挤压在了她的心头上,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鄙视! 就在这一刹那间,八哥的意识在无形之中升华了,她开始怀疑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怀疑那些曾经大声说话的村人们?! 那怀疑就像是千疮百孔的大堤一样,一触即溃,一下子就冲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此时,她的灵魂高高在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块母性的土地,那思想像闪电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村人的面相像蚂蚁一样,一个个从她的眼前爬过,这其中包括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嫂嫂...... 这就是人么?! 那成熟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告别也是撕心裂肺的! 到了这时候,八哥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有往前走,前边无论是坑是井,她都将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已经不再为任何人了,而仅仅是为她自己! 不然的话,她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样了,一模一样! 于是,八哥说:" 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去。" 多么凄凉,上了公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这时候,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 跑" 字了。怎么跑,往哪里" 跑" ,这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要" 跑" ,她必须" 跑"! " 跑" 在这里已经成了一种区别,成了八哥唯一的念想。不然,她就成了村人的同谋,成了她眼中所鄙视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八哥心想,往哪里去呢? 就她一个人,就是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去打听一下蔡先生的下落,问问他究竟关在何处,尔后,再想法给他送点吃的,这就说明村里人还没有死绝(!) ,还有人记挂着他呢。于是,八哥就到县公安局去找了她的一个表哥,蔡先生被抓的消息,就是这位表哥悄悄透给她的。表哥也不是什么掌权的人,表哥只是一个在县公安局做饭的临时工,听了她的要求后,表哥面有难色,表哥说:" 八哥,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做饭的。这事我可给你帮不上忙。上次也就是他们吃饭的时候,从嘴里漏了一句半句,我都告诉你了。" 接着,他又小声说," 听说他根本就不关在本县......" 八哥听了,说:" 表哥,那我就不难为你了。" 出了县公安局,八哥又咬着牙进了县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调查组的梅局长,可一问,人家却说梅局长已经走了。于是,八哥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上,踟躇良久,最后又决定去市里找王华欣。王华欣她多次见过,人家是大干部,主意多,到了这份上,她觉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里,天已经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等她赶到时,信访局已经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问着,摸到了王华欣的家。王华欣住在市医院家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之后,八哥扑咚一声,就在王华欣面前跪下了。不料,王华欣却很不客气地说:" 干什么? 这是干什么? 是上访的吧? 要上访明天到办公室去。现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里,一怔,抬起头说:" 王书记,你不认识我了?"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说:" 你是......?" 八哥流着泪说:" 我是弯店的,叫八哥。" 王华欣拍了拍头,说:" 噢,噢噢。是八哥呀,快起来,快起来。" 八哥没有起来,八哥仍跪在那里,说:" 王书记,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华欣安慰她说:" 你不要慌。来,来,先坐下,坐下来慢慢说。" 待八哥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华欣又赶忙给他妻子介绍说:" 这是弯店的,乡下人,是老蔡的侄女......" 王华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扭身到里间去了。 八哥坐在那里,又一次求道:" 王书记,你救救我叔吧。" 王华欣默默地说:" 老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八哥说:" 那...... 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 你放心,这个事我会管的。" 八哥又说:" 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 这个嘛,你就交给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说:" 我叔也不是坏人。他只是......" 王华欣再次点点头,说:" 我知道。" 离开王华欣家的时候,八哥一直在品味着那" 管" 字,她觉得那个" 管" 字里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有一种叫人不能相信的东西...... 这时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觉得王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他说他要管,可他却没说他怎么管。这么说,她跑了一天,却只跑来了一个字。这么一个字就把她打发了? 当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一闪一闪的霓红灯让她更为焦躁不安,到了这时,她发现她仍没有抓住一点可靠的东西,她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她觉得她已经" 跑" 疯了,一种豁出去的念头油然而生! 那么,她还能破坏什么呢? 她只有破坏她自己了。此时此刻," 自己" 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于是,在当天夜里,八哥又一次坐火车赶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时分,她又敲开了梅局长的家门。这时梅局长已经睡下了,梅局长问了一声:" 谁?" 她站在门外,猛吸一口气,说:" 我,八哥。" 六大象无形 就在蔡先生笑的时候,呼国庆也笑了。 呼国庆接到了一个批件。当他看到了那个批件后,不由地笑了。 呼国庆觉得,自他任县委书记以来,只这一仗打得最漂亮,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在这件事上,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也是帮了大忙的。当那个" 内参" 通过报社的渠道递上去之后,中央及省里的有关领导就很快做了批示,不到半月的时间,批件就下来了。因为是一个制假贩假的超亿元大案,那口气是很严厉的:要从重从快从严查处,杀一儆百! 有了这个批件,如同有了" 上方宝剑" ,呼国庆就更有信心了。到了这时候,呼国庆就觉得,这个姓蔡的虽然神通广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至于躲在幕后的王华欣,一直到现在,也没敢露面么! 有了这个批件,只怕他会躲得更远。呼国庆当然清楚,这一次打假,实质上是跟王华欣的一次公开较量! 这一次可以说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一开始他就是十面埋伏,打了王华欣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审那个姓蔡的,让他吐。只要他一开口,王华欣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于是,呼国庆马上给公、检、法的三长分别打了电话,要他们正确领会中央领导的批件精神,抓紧办案。并特别强调说,包括那些行贿索贿的情况,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一查清...... 然而,风向说变就变了。就在呼国庆打电话时,先后又有几十个电话打到了颍平。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口吻,都是一个意思:要从重从快! 只有蔡先生一个人在鼓里蒙着。蔡先生的花生米就快要吃完了,蔡先生等着有人给他送花生米来。可是,蔡先生等到的却是一个人。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东平县看守所。蔡先生转来转去,又回到了东平。就在他回东平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到了。蔡先生被看守提了出来,坐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接着,门一开,那人进来了。那人在他的面前坐下来,把一包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却久久不说一句话。 蔡先生微微一笑,说:" 你来了。" 那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 老蔡,我救不了你了。" 蔡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了。 那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复印件,默然地递给了蔡先生。蔡先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尔后,蔡先生沉默了,蔡先生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说:" 老蔡,你要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这都怪我,我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到了这时候,我已无回天之力了。" 蔡先生绵绵地说:" 那么说,上头已经定了?" 那人点了点头。 蔡先生想了想,默默地说:" 你也知道,我是个残疾人...... 要说,这些年...... 也值了。" 那人说:" 老蔡,委屈你了。到了这一步,你决定吧。一切由你决定。" 蔡先生叹道:" 那花生米真香啊。" 那人说:" 老蔡,你拿主意吧。" 蔡先生说:" 我本意是想给弯店做点好事的。可咱没有做好事的本钱......" 那人说:" 我知道。" 蔡先生说:" 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早晚是人家的。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 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说:" 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这时,蔡先生淡淡地说:" 能见你一面,我这口气就咽下了。" 过了片刻,蔡先生摆了摆手,说:" 走吧。放心,放心吧。" 此后,审讯蔡先生的步伐骤然加快了。蔡先生先是被押回到了县里,审了两场后,又被解市里。审他的人很明确地告诉他,与案情有关的,你可以讲,与案情无关的,就不要多讲了。蔡先生心里很清楚,于是,问到什么的时候,蔡先生就说:" 我无话可说。"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呼国庆曾先后两次让公、检、法的人给他汇报情况,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那姓蔡的不吐不咬......" 很快,蔡先生就被" 执行" 了。在许田市的办案历史上,这是最讲效率的一次了。那一天,许田市万头攒动,围观的人也特别多。走时,蔡先生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理了一个寸头,竟还有了几分风雅。在临执行之前,又是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刑场上,人们都认得那是市委书记的专车。车门开了,只见王华欣披着一件风衣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让监刑的公安局长看了,尔后挺身穿过了百米警戒线,来到了蔡先生的面前。看见他的时候,蔡先生笑了,蔡先生抬头望了望已有了十分凉意的秋阳,大声说:" 天气不错! " 这之后,两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一段话。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再后,枪就响了......" 一时,王华欣的行为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紧接着,各种猜测不胫而走。关于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仅民间就有许多的版本...... 但这一次,王华欣却落下了极好的口碑! 人们普遍反映,一个县级干部,在这种时候,还敢去看他,这就是条汉子! 蔡先生的尸体是八哥用架子车拉走的。八哥雇了一辆架子车,把蔡先生的尸体收走了。当尸体拉回村时,全村人都围上来了。可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理八哥,谁也不理她,弯店的人只要说起来,都说她" 脏" 。连她的爹娘、哥嫂见了她,也像是见了苍蝇一样! 安葬了蔡先生之后,八哥就走了。此后,她就再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人们才发现,蔡先生的娘已硬在了床上! 她的床头上仍挂着那串虱子,连虱子也早已饿死了! 当呼国庆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心里慢慢地游出四个字来。那四个字是:大象无形! 于是,呼国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得" 啪" 的一声,吓得秘书干事们都匆匆涌进来了。只见呼国庆一脸青紫色,只见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 去去!"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章 一地上与地下 呼家堡的" 新村" 分地上和地下两种。 地上的" 新村" ,是活人住的。一栋一栋,都有牌号;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号。 这是呼天成的又一伟大创举。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 四旧" ,破着破着就破到了死人的头上。上头一声令下,让村村都平坟。于是,那些先人们的坟墓都一个一个平掉了,先后种上了庄稼。原来的村里呼、刘、王三大姓,有三块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后,村人们也就没了上香烧纸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妇们也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烧一烧,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后,风声不那么紧了,看邻村都把先人的坟头又一一竖起来了,呼家堡人也想这样做,却又没人敢,后来呼、刘、王三大姓的老辈人就找了呼天成,说了" 祖先" 的事情。那时,呼天成正领着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顾不上。就说:" 这事我记着呢,让我想想。" 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后,在一天夜里,呼天成忽发奇想,说咱干脆也建一座" 地下新村" ,让走了的人到阴间也过过这集体生活,省得他们死后寂寞。这话说了,呼、刘、王三姓的老辈人面面相觑,可一时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 地下新村" 的阴址,是呼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西岗是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呼、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份排呢? 众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人,就更麻烦了...... 结果,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呼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于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 新村" ,就得有" 新村" 的样子。就按号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统一排号,村里统一立碑。 在西岗上,呼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栽了几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门,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四个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统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时候,好歹有个" 身份" 了。这" 身份" 对先人们来说,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沤坏了的木渣。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 记忆力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他说是他六爷,还有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 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迁过去了。结果,迁到" 新村" 这边的,顶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 开始,接下去是002 ,003 ,004...... 一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有一个人,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土成爷是个烈士! 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 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沤成灰了,还论这论那哩? 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去,还是呼天成一锤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烈士,就加个红星,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明,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 地下新村" 里吆喝:" 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喊:" 咱爷是175 ,咱奶是143!" 那边说:" 咋差着码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