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我假使没有爱,一天也活不下去。不过妹妹不是的,妹妹没有爱仍可以活。妹妹不是说过么?——什么是爱!” 她垂头看她身边底影子道: “哎,不知怎样,现在我却相信爱是在人类底里面存在着的。恐怕真的人生就是真的爱底活动。我以前否认爱的时候,我底人生是假的。” 萧涧秋没有说。她哥哥戏谑地问: “那末你现在爱谁呢?” 她斜过脸答: “你不知道,你就不配来做我底哥哥!” 慕侃笑说: “不过我的不配做你底哥哥这一句话,也不仅今夜—次了。”同时转过头问萧:“那末篇,你以为我妹妹怎样?” “不要谈这种问题罢!这种问题是愈谈愈缥缈的。” “那叫我左右做人难。” 慕侃正经地坐着,萧接着说: “现在我想,人只求照他自己所信仰的勇敢做去就好。不必说了,这就是一切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岚,我们该回去了。” 慕侃仰头向天叫: “你们看,你们看,月有了如此一个大晕。”他说:“变化当然是不一定的。”陶岚靠近他说:“明天要发风了,你不该去旅行。”他对她笑一笑,很慢很慢说出一句:“好的。” 于是他们回来,兄妹往向家里,他独自来到学校。 他一路想,回到他底房内,他还坐着计议。他终于决定,明天应当走了。钱正兴底一见他就回避的态度,他也忍耐不住。 他将他底房内匆匆整了一整。把日常的用品,放在一只小皮箱内。把二十封陶岚给他的信也收集起柬,包在一方帕儿内。他起初还想带在身边,可是他想了一忽,却又从那只小皮箱内拿出来,夹在一本大的音乐史内,藏在大箱底,他不想带它去了。他衣服带得很少,他想天气从此可以热起来了。几乎除他身上穿著以外,只带一二套小衫。他草草地将东西整好以后,就翻开学生底练习簿子,一叠叠地放在桌上,比他的头还高。他开始一本本的拿来改正,又将分数记在左角。有的还加上批语,如“望照这样用功下去,前途希望当无限量”,或“太不用心”一类。在十二时,阿荣走来说:“萧先生,你身体不好,为什么还不睡呢?” “我想将学生底练习簿子改好。” “明天不好改的么?还有后天呢?” 阿荣说着去了。他还坐着将它们—本本改好,改到最末的一本。 已经是夜半两点钟了,乡村的夜半是比死还静寂。 他望窗外的月色,月色仍然秀丽的。又环顾一圈房内,预备就寝。可是他茫然觉到,他身边很少钱,一时又不知可到何处去借。他惆怅地站在床前,一时又转念: “我总不会饿死的!” 于是他睡入被内。 但他睡不着,一切的伤感涌到他底心上,他想起个个人底影子,陶岚底更明显。但在他底想象上没有他父母底影子。眼内润湿的这样自问: “父母呀,你以为你底儿子这样做对么?” 又自己回答道: “对的,做罢!” 这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到村中的鸡鸣第三次,才睡去。二 月柔 石 著二十四 第二天七时,当萧涧秋拿起小皮箱将离开学校的一刻,陶慕侃急忙跑到,气喘地说: “老兄,老兄,求你今天旅行不要去!无论如何,今天不要去,再过几天我当陪你一道去玩。昨夜我们回家之后,我底妹妹又照例哭起来,你知道,她对我表示非常不满意,她说我对朋友没有真心,我被她骂的无法可想。现在,老兄,求你不要去。” 萧涧秋冷冷的说一句: “箭在弦上。” “母亲底意思,”慕侃接着说,“也以为不对,她也说没有听到过一个人病刚好了一天,就远远地地去旅行的。” 萧又微笑问: “你们底意思预备我不回来的么?” 慕侃更着急地: “什么话?老友!” “那未现在已七点钟,我已不能再迟疑一刻了。到码头还有十里路,轮船是八点钟开的,我知道。” 慕侃垂下头,无法可想的说: “再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呢!商量到十二点钟,我可以到女佛山了。” 旁边一位年纪较老的教师说: “陶先生,让萧先生旅行一次也好。他经过西村这次事件,不到外边去舒散几天,老在这里,心是苦闷的。” 萧涧秋笑说:“终究有帮助我的人。否则个个象你们兄妹的围起米,我真被你们急死。那末,再会罢!” 说着,他就提起小皮箱向校外去了。 “那让我送你到码头罢。”慕侃在后面叫。 他回过头来: “你还是多教一点钟学生的功课,这比跑二十里路好的多了。” 于是他就掉头不顾地向前面去。 他一路走的非常快,他又看看田野村落的风景。早晨的乳白色空中,太阳照着头顶,还有一缕缕的微风吹来,但他却感不出这些景色底美味了。比他二月前初来时的心境,这时只剩得一种凄凉。农夫们荷锄地陆续到田野来工作,竟使他想他此后还是做一个农夫去。 当他转过一所村子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位年轻妇人,抱备—位孩子向他走来。他恍惚以为寡妇的母子复活了,他怔忡地站者向她们看一眼,她们也慢慢的低着头细语的从他身边走过,模样同采莲底母亲很相似,甚至所有脸上的愁思也同量。这时他呆着想: “莫非这样的妇人与孩子在这个国土内很多么?救救妇人与孩子!” 一边,他又走的非常快。 他到船,正是船在起锚的一刻。他一脚跳进舱,船就离开埠头了。他对着岸气喘的叫:“别了!爱人,朋友,小弟弟小妹妹们!”他独自走近一间房舱内。这船并不是他来时所趁的那小轮船,是较大的,要驶出海面,最少要有四小时才得到女佛山。船内乘客并不多,也有到女佛山去烧香的。 陶慕侃到第三天,就等待朋友回来。可是第三天底光阴是一刻一刻过去了,终不见有朋友回来的消息。他心里非常急,晚间到家,采莲又在陶岚底身边哭望她底萧伯伯为什么还不回来。女孩简直不懂事地叫; “萧怕伯也死了么?从此不回来了么?’ 陶岚底母亲也奇怪。可是大家说: “看明天罢,明天他一定回来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时,仍不见有萧涧秋底影子,却从邮差送到一封挂号信,发信人署名是“女佛山后寺萧涧秋缄”。 陶慕侃吃了一惊,赶快拆开。他还想或者这位朋友是病倒在那里了;他是决不会做和尚的。一边就抽出一大叠信纸,两眼似喷出火焰来地急忙读下去。可是已经过去而无法挽回的动作,使这位诚实的朋友非常感到失望,悲哀。 信底内容是这样的—— 慕侃老友: 我平安地到这里有两天了。可玩的地方大概都去跑过。这实在是一块好地方———另一个世界,寄托另一种人生的。不过我,也不过算是“跑过”就是,并不怎样使我依恋。 你是熟悉这里底风景的。所以我对于海潮,岩石,都不说了,我只向你直陈我这次不回芙蓉镇的理由。 我从一脚踏到你们这地土,好象魔鬼引诱一样,会立刻同情于那位自杀的青年寡妇底运命。究竟为什么要同情她们呢?我自己是一些不了然的。但社会是喜欢热闹的,喜欢用某一种的生毛的手来探摸人类底内在的心的。因此我们三人所受的苦痛,精神上的创伤,尽有尽多了。实在呢,我倒还会排遣的。我常以人们底无理的毁谤与妒忌为荣;你的妹妹也不介意的,因你妹妹毫不当社会底语言是怎么一回事。不料孩子突然死亡,妇人又慷慨自杀,——我心将要怎样呢,而且她为什么要死?老友,你知道么?她为爱我和你底妹妹而出此的。 你底妹妹是上帝差遣她到人间来的!她用一缕缕五彩的纤细的爱丝,将我身缠的紧紧,实在说,我已跌入你妹妹底爱网中,将成俘虏了!我是幸福的。我也曾经幻化过自己是一座五彩的楼阁,想象你底妹妹是住在这楼阁之上的人。有几回我在房内徘徊,我底耳朵会完全听不到上课铃的打过了,学生们跑到窗外来喊我,我才自己恍然向自己说:“醒了罢,拿出点理智来!”我又自己向自己答: “是的,她不过是我底一位弟弟。”自采莲底母亲自杀以后,情形更逼切了!各方面竟如千军万马的围困拢来,实在说,我是有被这班箭手底乱箭所射死的可能性的。而且你底妹妹对我的情义,叫我用什么来接受呢?心呢,还是两手?我不能食理智来解释与应用的时候,我只有逃走之一法。 现在,我是冲出围军了。我仍是两月前一个故我,孤零地徘徊在人间之中的人。清风掠着我底发,落霞映着我底胸,站在茫茫大海的弧岛之上,我歌,我哭,我声接触着天风了。 采莲的问题,恐伯是我牵累了你们,但我之妹妹,就是你和你妹妹之妹妹,我知道你们一定也爱她的。待我生活着落时,我当叫人来领她,我决愿此生带她在我身边。 我底行李暂存贵处,幸亏我身边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也到将来领女孩时一同来取。假如你和你妹妹有什么书籍之类要看,可自由取用。我此后想不再研究音乐。 今天下午五时,有此处直驶上海的轮船,我想趁这轮到上海去。此后或南或北,尚未一定。人说光明是在南方,我亦愿一瞻光明之地。又想哲理还在北方,愿赴北方去垦种着美丽之花。时势可以支配我,象犹如此孑然一身的青年。 此信本想写给你妹妹的,奈思维再四,无话可言。望你婉辞代说几句,不过他底聪明,对于我这次的不告而别是会了解的。希望她努力自爱! 余后再淡。 弟萧涧秋上 陶慕侃将这封信读完,就对他们几位同事说:“萧涧秋往上海去了,不回来了。”“不回来了?”个个奇怪的,连学生和阿荣都奇怪,大家走拢来。慕侃帐帐地回家,他妹妹迎着问:“萧先生回来了么?”“你读这信。” 他失望地将信交给陶岚,陶岚发抖地读了一遍,默了一忽,眼含泪说: “哥哥,请你到上海去找萧先生回来。” 慕侃怔忡的。她母亲走出来问什么事。陶岚说: “妈妈,萧先生不回来了,他往上海去了。他带什么去的呢?一个钱也没有,一件衣服也没有。他是哥哥放走他的,请哥哥找他回来。” “妹妹真冤枉人。你这脾气就是赶走萧先生底原因。” 慕侃也发怒地。陶岚急气说: “那末,哥哥,我去,我同采莲妹妹到上海去。在这情形下,我也住不下去的,除非我也死了。” 她母亲也流泪的,在旁劝说道:“女儿呀、你说什么话呵?”同时转脸对慕侃说,“那你到上海去走一趟罢,那个孩子也孤身,可怜应该找他回来。我已经愿将女儿给他了。” 慕侃慢慢的向他母亲说; “向数百万的人群内,那里去找得象他这样一个人呢?” “你去找一回罢。”他母亲重复说。 陶岚接着说: “哥哥,你这推委就是对朋友不忠心的证据。要找他会没有方法吗?” 老诚的慕侃由怒转笑脸,注视他妹妹说: “妹妹,最好你同我到上海去。” (据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一日上海春潮书局版)二 月柔 石 著柔石作《二月》小引 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年青的寡妇,热情的女人,各有主义的新式公子们,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倒也并非如蜘蛛张网,专一在待飞翔的游人,但在寻求安静的青年的眼中,却化为不安的大苦痛。这大苦痛,便是社会的可怜的椒盐,和战士孤儿等辈一同,给无聊的社会一些味道,使他们无聊地持续下去。 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这从上述的两类人们看来,是都觉得诧异的。但我们书中的青年萧君,便正落在这境遇里。他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几年之处,也不可得。他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2)——上海去了。 他幸而还坚硬,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 但是,矍昙(释迦牟尼)从夜半醒来,目睹宫女们睡态之丑,于是慨然出家,而霍善斯坦因(3)以为是醉饱后的呕吐。那么,萧君的决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虽然我还无从明白其前因,是由于气质的本然,还是战后的暂时的劳顿。 我从作者用了工妙的技术所写成的草稿上,看见了近代青年中这样的一种典型,周遭的人物,也都生动,便写下一些印象,算是序文。大概明敏的读者,所得必当更多于我,而且由读时所生的诧异或同感,照见自己的姿态的罢?那实在是很有意义的。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日,鲁迅记于上海。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九月一日上海《朝花旬刊》第一卷第十期。 柔石参看《二心集·柔石小传》及其有关注。《二月》,中篇小说,一九二九年十一月, 上海春潮书局出版。 (2)女佛山小说《二月》中的一个地名。 (3)霍善斯坦因(Wahausenstein,1882-1957)德国批评家。这里所引他对于释迦牟尼出家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