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儿回来啦。” “谁?” “哥儿啊。” “娘,你说甚么!” “没事了。” “我心裹害怕啊。” “没事了,睡觉去吧。” * 满田的油菜花。 燕娘梦见自己,打起了赤脚飞跑在金黄一片的油菜田里。七八岁的一个小小姑娘,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一晃一晃。青天里忽然一声霹雳,好个太阳天,淅淅沥沥落起白雨来。只见满天喜鹊,绕着树梢乱飞。燕娘一时看呆了,剎那间,狂风大作,吹起田间那一排绿亮亮白杨树,刮刺,刮刺,起了潮水一般。 不知那里,远远地,黑黑地,传出了小娃儿一声声的啼哭。 * 燕娘摸着黑推开了婆婆的房门。 “娘,醒醒。” 老人家应了声,爬下床来悉悉窣窣地摸索了好半天,火一亮,点着了床头灯。婆媳俩隔着一条门槛,打了个照面。燕娘一只手挽着房门,望住婆婆,把手拍了拍自己心口。婆婆拂起满头的花白看了她一眼,掌起灯来,觑了觑,走进外面堂屋四下里照了过去。一屋子影影幢幢,悄没声息,只见神籠前那两盏长明灯,还亮着。 “哥儿又哭啦?” “哭得死去活来,叫人心酸啊。” “怎么了? ” “一个晚上,哭哭啼啼。” 燕娘跟住婆婆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唤了声: “娘!” “啊?” “娘,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婆婆回过头来把灯往媳妇脸上照了过去,瞅住她。 “男人不在家,不要胡思乱想!” 走进了房里,床头那盏煤油罩子灯,还亮着。满屋子,清冷冷的喜气。婆婆佝下了腰,扶着媳妇的肩膀把头采进小竹床里,看了看孩子。窗外一片天黑蒙蒙的望不见月亮,四更天了。“男人不在家,一个年轻妇人夜里睡觉,不关窗!”婆婆摇了摇头,叹口气,把自己手里掌着的灯一口吹灭了,拿起床头灯来,走到窗口,往外照了一照。后巷几十户人家,睡熟了,只听见隔壁那一家屋里,不知是谁,睡梦中发出了沉沉的一长声叹息。“天快亮了。”婆婆采着头,又朝窗外张望了半天,轻轻地,把窗门合上了,回到小竹床边来灯下照着拨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 “瞧,这小东西没病没痛,哭得气都回不过来了,在那裹喘气,脸黄黄!” “白天还好好的。” “饿着了吧?” “喂他吃奶也不吃,只是哭。” “惊吓到了。” 婆婆放下了灯,撑住膝头,摸着床边慢慢坐了下来。好半晌她蹙起眉心,低着头,出了神,一爪一爪的只管搔扒着她那腿肚子。前几年夏天,燕娘还没嫁过来,有一晚她老人家半夜摸黑去上茅坑,脚一滑,给摔了一跤,床上一躺,二十来天才下得了床,到门口走动。每天吃过了中饭,她自己搬出一张板凳坐在水檐下,向着满街白花花的一片天光,打起了盹,有一下,没一下,揉搓了一晌午。 “娘,脚又痛了?回房去睡吧。” “嗯?” “天快亮啦。” “怎么,哥儿不哭了?” “让他哭去。不要理他!” 婆婆抬起头来。 “燕娘,你用心想想,这两天,看见了甚么生人?” “为甚么?” “小孩气弱啊,看见生人,受了惊,晚上就哭个不停。” “生人?没有啊。” “想一想!” “今天晌晚我抱着哥儿,坐在门口,看见街上有一群小泼皮,鬼哭神号的,不知在闹甚么?还有一个瞎眼算命的——是了,想起来了,今天下午从我娘家回来,抱着哥儿,走过大街,看见有一家死了人,棺材,就停在店门口,左右的人家,在门上贴了张红纸——” “是了,冲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婆婆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掌着灯走出了房门,回来时,怀裹抱着一口黑黝黝的铁锅,两叠金纸。地上一蹲,老人家就在房间门口,烧起纸钱来。看看铁锅里那一堆火红泼泼地烧得旺了,她又走出了外面堂屋,洗净了手,佛前点起三支长香,拜两拜,往孩子的小竹床一兜绕了过去。前绕绕,后绕绕。一面绕,一面反反复复念起了收惊咒。天摧摧。地摧摧。三魂归做一路返。七盼归做一路回。勿食黄泉一点水。万里收魂亦着归。天摧摧。地摧摧。三魂归做一路回。 “哥儿,回来哟!” 婆婆突地拔高嗓门,唤了声,把手裹三支长香往孩子脸上绕了两绕,朝着房门口,撩了过去。燕娘站在窗前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心中一亮。 “娘!” “啊?” “那个人!” “谁啊?” “那个穿州过府的浪人,背着一个包袱,打着赤膊,眼睛像疯子的那个啊。” 婆婆呆了呆,把香支插进了门板缝里,半天才回过头来,望着媳妇,眼睛里都是话。 “看见他了?” “这两天晚上,他就蹲在关帝庙门口,望着我们家里。” “哥儿——也看见他啦?” “不知道。” “造孽!” “娘——” “是个疯子,不要理他。” “哥儿他——” “冤头债主回来啦。” “娘,你颠三倒四说甚么!” 婆婆一张老脸,灰白了,走到窗前把两扇窗门朝外一推,望了望窗外。忽然膝头一软,摸着床边慢吞吞又坐了下来。 “你男人十八九岁时,造过孽,跟几个泼皮一伙,在万福巷里,有一晚,六月十九,害死一个年轻的妇人!今晚是我打发他到他二姐家去了。” “那个疯子——” “冤。” 婆婆眨了眨眼,望着窗口。好半晌,腰一弯捡起地上一根发夹,把床头灯挑得一亮,拍了拍床边说: “燕娘,你坐下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 天还没亮,婆媳俩一前一后走出了门来。 婆婆挽了个小包袱,打开店门,手一拨,拢起了满头乱蓬蓬的花白,朝外面大街望了望。大清早吹起了一阵凉风,空荡荡地,扫着长长的一条青冷的石板街道,一路响了下去。 “娘!” “啊?” “那个疯子,蹲在庙门口——” “不要理他。” 燕娘打了个哆嗦,一回身,走进了屋里,拿了条小被褥把孩子周身裹了,抱在心口,跟着婆婆出了门。大街两旁家家铺子关起了门户,这个时辰,还不见有人出来走动。对街,关帝庙门口榕树下那一座破漏的小香火塔,风一吹,卷出了一滩焦黑的金纸,嘘溜溜地扫过了街心。婆媳俩走上大街,一个前,一个后,顺着南菜市街朝向镇心万福巷口,慢慢走了过去。燕娘抬起头来,看看天上,那一钩淡淡的下弦月早已西斜了。 婆婆只管低着头,看着路,一面走,一面把手采进了小包袱里抓出一把米来,撒在街上。 “哥儿,回来哟。” “哥儿回来啦。” 老少两个妇人,一个召唤,一个答应,在这清早的南菜市大街上走过了一家店铺,又一家,来到万福巷口。婆婆停了脚站在街心,手裹一把米,四下里撒了开。黯茫茫灰青青的一片天待亮不亮的,五更时分了。婆婆喘过了气,扶着燕娘慢慢蹲下了身来,搓搓腿肚子,歇一歇,解开包袱拿出了两捆纸钱,就在三叉路口,一叠一叠点火烧化了起来。 天摧摧。 地摧摧。 “哥儿不哭啦。” 燕娘把孩子紧紧一搂,挨着婆婆也蹲下身来。婆媳俩依傍着,好半晌,在镇心三岔路口上烧着一堆火。看看纸钱烧尽了,燕娘忽然觉得心上一冷,挨近婆婆,往自己头上,拔下了一根发夹探进那红嗞嗞的火堆里,悄悄地,拨了两拨。婆婆猛的抬起了头。 “燕娘!” “嗯?” “烧着的纸钱不能拨,一拨,阴间就收不到了。” 燕娘呆了呆,一回头朝万福巷里望了过去,忽然眼睛一花。 “娘!” “不要回头!” “有个人——” “回家吧,天快亮了。” * 婆媳俩回到了家,天蒙蒙亮了。婆婆老人家上了年纪,黑天半夜折腾了一个晚上,熬不住,回房合合眼去了。燕娘一个人坐在床边解开衣襟,喂孩子吃奶。 隔壁人家不知睡着甚么人,这大清早打起了鼾来,呼噜,呼噜,小闷雷似的。燕娘低着头,呆呆地瞅着怀里那个孩子,小小的一张嘴,一口一口,吮着吸着,半天,想起了心事。抬头一看,门上贴着一幅年画。去年开春燕娘过了门,没多久,婆婆买了回来,贴在房门上,希望今年春天媳妇生一个又白又胖的好小子。画裹一个男娃娃,肥头大耳,穿了身红绣肚兜,把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鲤鱼,穿上一根红丝线,笑嘻嘻地牵在手里。结婚一年多了,大床上还挑着一副红布帐幔,灯光下,一屋子清冷冷的喜气。 又是想他,又是怨他。 燕娘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孩子放回小竹床裹,塞好了被褥。看着哥儿沉沉的睡熟了,自己眼皮一合靠在床头上,打起了盹。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噼剥,一声,灯花爆了开来。 那人的脚步,屋子外,长长的空荡荡的一条石板大街上,这大清早,橐橐地,一路响了下去。燕娘梦中惊醒过来,摸摸心口,出了一身的冷汗。半晌定了定心神把床头灯一口吹熄了,推开窗门。好一片天光,她独个儿坐到了床边,守着孩子,一面摇着小竹床,一面柔声地念了起来: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光——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满天花雨 六月十九!口上,一片虔诚。早上才九点多钟,水蓝天,白水茫茫,提着香烛篮子的,挑食盒的,男男女女早已从四乡赶了来,站满一渡口。这大喜的日子见了面,识也好,不识也好,都笑嘻嘻道一声:“虔诚!”有人集了资,就在水边渡头上搭起了两座席棚,摆上十张桌子,几十条板凳,叫个闲人站在棚口镗镗镗地敲起了铜锣,吆喝过往的人。“喂——歇歇来啊!”香客们进了棚子,泡来一碗热茶歇过了脚,拱个手,谢一声,“虔诚”,等船过河去了。棚口一早贴出了红榜来,四尺来长一张,开列出了捐钱舍茶的信士弟子芳名,领衔的几位,不就是吉陵首户曹家。 燕娘跟着婆婆,来到了渡口。 “娘,也歇歇吧。” 燕娘拍了拍腰身,叹口气,解开了背上那一条花布兜,抹了抹汗,把孩子抱到怀裹。婆媳俩才坐了下来,一个管事的,穿了一身宝蓝,抹过手,笑嘻嘻泡来了两大碗热茶。 “老太太,虔诚啊。” “虔诚。” “那儿来?” “河西郭家村。” “远啊,一早赶路。” “早些来看看旧街坊。” “原先也住镇上?” “可不是。” 棚外好一片晴天,河面上,水光眨亮,一圈,漾开了一圈。那摆渡的梢公撑起了长长的一根竹篙,来来回回,日头下,一船一船把进香的客人渡到了对岸镇上。六月的河水,咛咛叮叮地,流过了石头叠起的好大一座城砦。 燕娘喝了半碗茶,抱起孩子亲了一亲放在自己心口上,侧着身,解开胸前的衣钮,喂起了奶。初夏天时,孩子额头沁出了一颗颗汗水珠儿。“天热了!”燕娘看了看婆婆,把孩子的领口松开了,从腋窝裹掏出了一块青布手帕,往哥儿脸上,扇起凉来。河上起了风,一时间只听见水边岸上纷纷萧萧,翻飞起白灿灿一片芦花。渡头上漫天血点子,噼噼,啪啪,响起了一阵鞭炮。 “过河啦,过河啦。” 棚口,有人采进了头。燕娘扣上衣钮,站起身来让婆婆把哥儿扎到了她背上,红了脸,整一整衣裳。婆婆喝了茶,漱过口,提起那一篮香烛金纸,回头,向管事的谢了声: “虔诚!” 婆媳俩一前一后,日头下,走出了茶棚来。 渡口上,早已站满了十来个等船的人。船家打起了赤膊,黑湫湫的一个身子蹲在船尾,吸着烟,笑嘻嘻地招呼客人上船。 “这位年轻的小大嫂行动不便,大家给让让啊。” 燕娘脸上一热,扶住婆婆,踩上了踏板。船头坐着一个大娘,四十几,福福泰泰地穿了好一身的喜红,怀里搂着八九岁的一个小姐儿。看见了燕娘,一把挽了过来坐在身边,凑着嘴,问道: “几个月啦?” “七个月了。” “看起来,可有八个月了。”大娘采过一只手,摸了摸。“今天菩萨生日,心里欢喜,赶快求她老人家给生个白胖姑娘啊。” “开船了!” 船家喝了声,拔起竹篙往岸边一点,泼喇喇,向河心荡了出去。 “我说,罗四妈妈,你老人家自己赶今年也生一个呀。” “船家,你骂人。” “今天好日子,可别动气。” “动甚么气!” “胎气。” 船上五六个男客把眼睛一挤,吃吃笑了起来。 梢公把头一抬,翻翻眼皮,板着脸,好半天只管呆呆地望着对岸城砦上,白花花的日头。手裹一根长长的竹篙,一点,一点,把船撑到了河心。刷啦啦,刷啦啦的一片白水,只见天的北边,河上游,水光眨了两眨,一艘黑油油的乌篷船张起风帆,顺流飞驶了下来。梢公望望来船,忽然说: “年头真的变啦——” “老许,又来了!” 一个男客笑道。 船家愣了愣,不吭声了。 “老许,你说,我不打岔了。” “年头真的变啦。姐儿老鸨也拜起观音菩萨来了,诚心得了不得。拿今年说,菩萨过生日,就比往年风光多了。万福巷里,姑娘们发了个大大的愿心,凑了皮肉钱,给菩萨她老人家治了装。用的是,金丝银线,红罗绸缎,把衣服诚诚敬敬的制好了,拣个好日子,给菩萨换上啦。那一天镇上观音庙,哄哄,传传,热闹极了,满巷的姐儿们七八十位,起了个大早。观音菩萨,俏生生,坐在那一座雕花金漆的籠子里,眼皮,也没抬哟。她老人家身边,密密的给围上了两重红绸帐幔,男人,不许观看。庙里管事的,早就选定了两个童贞好女儿,龙年生,十二岁。沐浴,斋戒,换素服。吉时一到,敲起钟盘木鱼,叮叮当当,一片香火,把雨个童女送进了红绸帐幔里,给菩萨她老人家洗了身,换上了新衣裳。好端端的一个南无观世音菩萨,这一打扮,摇身一变,变了个新娘子啦,这当口,大殿里,黑鸦鸦跪了一地,烧香顶礼,都是万福巷的姑娘们——” “老许,你也去看了?” “看热闹的男人们满坑满谷,挤鬼门关,把庙门都挤破了啦!” 那罗大娘皱起了眉头,嘿地冷笑出一声来,接口说。 燕娘回头一看,船靠岸了。 罗大娘挽起了花布包袱,搂了搂燕娘,站起身,解开红手绢摸出了一个铜钱,当唧,撂到船板上:“虔诚!”脸一扬瞅住满船的男客,整了整衣裳,把身边那个八九岁的小姐儿牵在手里。 燕娘望着这母女两个,跫跫地,头也不回,踩上河堤去了。 “娘,这个罗大娘是谁?没见过。” 婆婆摇摇头,把满头的花白拂了一拂,抹去了汗,提起丁香烛篮子。那摆渡的听了嘻嘻一笑,哈着腰,捡起船板上一个个铜钱. “这个罗大娘么?就是万福巷里有名的罗四妈妈,罗老鸨,罗破车啊。” “谁?” “老鸨!” “啊。” “看不出吧?” “白白嫩嫩的,好福气。” “五十好几了!” “不像。” “万福巷开张了几年,罗四妈妈,就卖了几年啦。” “那小姐儿——” “那个?” “她身边那个啊,八九岁的。” “买的!” 燕娘呆了呆。看看那罗四妈妈,提起裙脚,牵着小姐儿早已踏上了城头石砦,一转身,老少两个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消失了。燕娘背起哥儿,心一寒,机伶伶地打出了两个哆嗦,半晌,站定身子,挽住婆婆下了船。婆婆扔了个铜钱,回头向笑嘻嘻只管哈腰的船家谢了声: “虔诚!” “老太太,您虔诚,慢走哟。” 婆媳俩搀靠着,一步一步,登上了渡口石堤。 好个六月天!那满天的灿亮,一桶冷水似的哗啦喇地迎面溅泼了过来。燕娘把背兜的结头紧了一紧,回转过心神,站在镇口觑起眼睛望了进去,那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白花花地,洒起了遍地天光。只见大街两旁,一户,紧挨着一户,层层叠叠一大片灰瓦房子,眼生得很,可有半年多没上镇烧香来了。家家户户,大门口早已贴上了一幅幅新的春联,放眼望去,那光景,就彷佛灰落落的一个大镇给刷出了一条条一片片的红,街坊妇人们,三二两两,日头下抬出了黑熏熏的供桌,就在店门口,满镇,烧起了香。观音菩萨今天生日绕境出巡,看着心里喜欢,保佑吉陵镇来年家家丰足户户平安。水檐下,一口一口的黑铁锅,红汹汹地,烧起了金纸。人来人往街上热哄哄的,尽是一早从四乡赶了来看迎神赛会的人。镇心万福巷那一头,倏地蹿出了一窝十三四岁的小泼皮,打赤脚,蹦蹦,跳跳,一路点起了花炮。过路的人挨挨挤挤,又是闪,又是躲,又是笑,又是骂。临着河堤一家糕饼铺里,悄没声息,闪出了一个肥胖妈妈。只见她穿了一身红缎子,搽着半面胭脂,橐橐地跑上了大街,操起一根挟火炭的铁钳子指住了泼皮们,破口大骂。 “刨了你,婊子养的小龟儿们。” “大热天,你这干甚么呀?回来,回来。” 她家男人提着两篮香烛金纸熟鸡熟鹅,跨出了门槛来,望了望。 “今天甚么日子,一早鬼哭神号鸡飞狗跳,惹躁了老娘——” “关你甚么事!算了,算了。” “这就走啊。” “走?” “上庙啊。” “你那张脸!” 河堤下泼喇喇一声,燕娘回头,望了望,那摆渡的船家笑嘻嘻挑起了竹篙,载着两个客人,水光眨亮中把船撑出了渡头。隔着一条茫茫白水,对岸那一边,渡口上,早已站满了等过渡的客人。婆婆挽起香烛篮子,拍拍腰身,老少两个妇人一前一后顺着大街走进了镇里。 “娘!” “嗯?” “哥儿在我背上睡着了。” “让他睡去。” “整天睡.” “能睡,是福气啊。” “娘!” “嗯?” “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怎么了?” “梦见肚子裹这个,生下来就给抱走了——” “你男人跑船,出门去了,你在家不要胡思乱想。” 燕娘脸上一红不吭声了,跟住了婆婆,静静地走过了十来家店铺。顺天堂药局门口,水檐下,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怀里抱着两刀金纸,恹恹地探出头来,朝街上望了望。忽然眼睛一亮,放下纸钱,两三步跑上了日头下的大街,瘦伶伶的一只手挽住了婆婆,一声不响,拉到自己店门前。水檐下回头一看,向燕娘招了招手,笑嘻嘻拽过一条长板凳来。 “鲁家婆婆,半年没见啦。” “纪姐啊?” “是啊。” “虔诚,虔诚。” “老人家,您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