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阿姐。” “嗯?” “我们回去吧。” “怎么啦?” “静静的,我害怕。” “中午,没人。” “你看。” “看甚么!” “那边竹林啊。” “甚么啊?” “有个人,蹲在那里。” “胡说。” 姐儿两个就在塘边找了块大青石,把那一篓子脏衣服,搓一搓,洗了。一边一个,提着走回家去。 小姨妈家,人口,可真杂。五阿姐的妈,小七子的妈,这两张嘴皮子一清早起来就聒喇个没完。难怪她们家的男人,早上一杯茶没喝完,人就闪了。拿今天说,秋棠来芦塘村看小姨妈坐月子,才走进后院,便听见东屋里,五阿姐的爹冷笑了一声,说:“老二吗?放在船行的那笔钱,叫人倒了,也讨不回来,还有脸伸舌头舐自己那张脸,称英雄!”秋棠知道说的是小七的爹,站在窗底下,听了听。“人家倒还有脸舐呀。”妇人嗤的一声笑出来。“你自己呢,那张老脸早就摘了下来,擦了屁股啦,我看你们朱家三兄弟,连那个老三,全是鸡毛小胆!”秋棠一听,五阿姐的妈连小姨爹也骂上了,对着窗里狠狠呸了一口,提起那一锅糖醋蹄子,找她小姨妈去了。这当口洗了衣服回来,晾好了,走过后院,就看见天井里堆出了一根一根削开的苇眉子。五阿姐的妈,小七子的妈,肩挨着肩,坐在一条矮板凳上,一根指头绞上了苇眉子又嫩又白,在她们怀里蹦个不停,身边地上,早就编出了好大的一片芦席子。妯娌两个,就像坐在皎白的一块雪地上。 “今早,看见老三从被窝里钻出来,眼窝黑黑的!” “就是铁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滩脓水哟。” “三房这一对呀!” “蜜里调上了油,连坐月子——” 小七的妈,抬抬头看见秋棠沉着一张脸,站在天井墙根下,讪讪的就停了嘴。五阿姐的妈接过口来,把眼一撩朝小七的妈泼了个眼色。 “我的舅小姐,那里去玩了水来?一头,一脸,都是泥草,还不快去打桶水洗洗脸!”回头朝屋里叫了两声:“阿五,阿五,这懒死丫头,一闪,又死到那里去了?” 秋棠只觉得,自己一口恶气顶在心里,出不来。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口,耳边还听见小七的妈说: “三房这小外甥女,聪明伶俐,一颗心,生了十五六个窍。” “也爱俏哟,她小姨妈,给了她一块花绸帕子,喜欢得不得了。” “就是脾气毛了些,嘴巴不饶人。” 秋棠听了,一回身恶狠狠地翻了两个白眼,飞也似的,跑出后门去了。园里静悄悄的,五阿姐,不知去了那儿。她也不说一声,人一晃,幽魂似的可就不见了。秋棠心裹烦躁了上来,一个人慢吞吞的踅到了水井边,把帕子一扯,顺手一塞,掖在胳支窝下。摇起了轱辘,正要打上一桶水,忽然看见水里两只眼睛,眨啊眨的。那小辫子上结着两根喜红的头绳,一晃,一晃地。只见天上白云,一球球,满天柳絮似的悠悠地飞渡了过去。不知那里飘落了一片树叫来,那一井的天光,剎那间,给打碎了,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绿水涟漪,蓝蓝的一片天,眨亮,眨亮。自己那一张脸,好半晌,碎了,又聚了起来,静静的映漾水中。秋棠攀着井口,看得痴了,谁知一个不留神腋窝里的帕子滑了下来,滴溜溜,掉落了水井中。“唉哟.”有人一拍手叫出声来。秋棠抬头一看,水井旁,那株老槐树上猴儿似的蹲着的,可不就是朱小七。 “小七哥!” “嗯。” “帮个忙。” “甚么?” 秋棠指了指井里。 “没看见呀。” “好小七!” 朱小七叹了口气,慢吞吞,伸了个懒腰。倏地一翻身,那两只泥腿便倒勾在树干上,探着头,抓耳搔腮的,向井里张望了半天。 “有点难。” “帮个忙呀。” “叫一声好哥哥。” “好哥哥。” “没听见。” “好哥哥!” “小媳妇子,那边等我去。” 朱小七,眼珠子一转,贼嘻嘻地朝后门口的柴房,呶了个嘴。秋棠脸一红低下了头,把两条花辫子捏在自己手裹,玩弄着头绳,慢吞吞,走到了柴房门口。小七早已一个鹞子翻身,蹿下树来,攀着轱辘绳子溜下井底去了。 柴房里没一个人,黑魃魃的。秋棠呆了一呆,把门一推,躲到了门后,一颗心好象挂起了十五个吊桶,七个儿上,八个儿下。好半天,听见嘘溜溜一颦唿哨,一颗小头颅探了进来。 “有人在家吗?咦,我媳妇出门去了。” 朱小七,摸着脸楞头楞脑,走进了门来。秋棠忍着笑,悄悄,闪出了门。“呀呵!”往他脖子上凉飕飕的,吹了两口气。小七蹦的一跳,一张脸,煞白了。“好婆娘,谋害亲夫哪,没良心的妇人,瞧我从城里头给你捎了甚么来?”把手一扬,可不是那块月白的绣花帕子! “下回不敢了,谢谢小七哥。 “老夫老妻,客气甚么?” 小七点了点头,把帕子攥在手里使劲一绞,抖开了,湿搭搭地戴在秋棠头上,顺着下巴打了两个结。 “媳妇!” 他呆呆看了半晌,忽然唤了声。 秋棠心头一热,那张小脸便红了上来,望着地。好一会,咬咬下唇,打定了主意答应一声: “嗯。” 小七呆了呆,眼睛一转忽然回过身来,抖索索地,把门给合上了。 “媳妇,咱俩生个孩儿,好不好?” “我不会呀。” “那回事儿,我看见过的,你学我。” 秋棠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乱跳,把嘴一抿,抬起头,闭上了眼睛。忽然脸一红,悄悄地,睁开了眼。那小七,直勾着眼睛,瞅住她,脸上那副神气像笑啊可又不像笑。 “小七哥,我不成,你给教教。 两个人在黑影地里厮抱着,偷偷亲了个嘴。 咚,秋棠勾起了一个指头,说时迟,那时快,在朱小七额头上,响梆梆的敲了一记。“谁是你的媳妇呀,你好美!”一甩手,挣脱了小七两条胳臂,格格一笑,把头上的花绸帕子给扯了下来,一溜风走出柴房去了。 如今独个儿走在回家的路上,思念了起来,一颗心却不由得,痴了。 ——唉。 眼见这茫茫的雨,落个不停,秋棠那一颗心也伴着满天的雨丝,飘飘漫漫了起来。走了一个多钟头的路了,照往日的脚程,也快到家。这条路,可走得熟了,再过去便到了那条小青溪,浅浅的一湾鹅卵石头。四月的流水,老是叮咚个不停。过了木桥穿过绿汪汪一片水田,就是她家那个绿柳庄子。远远望去,两雾里,山脚那一带柳林彷佛浮起了一笼笼,淡淡的青烟。这会儿娘在家,可坐不住了,手里的活计拿起来,又放下,磨磨蹭蹭的只管扒着屋门往外看:“这死丫头,甚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娘那张嘴巴,可别让她骂开了。秋棠心头一冷,把挽在肘子上的竹篮换个手,脚步加紧了起来。 雨下得更密了。 秋棠抬抬头,看了看天色。西天那个太阳,水蒙蒙的,不知甚么时候就凝成了红艳艳一团,待沉不沉,正是向晚时分。秋棠缩起脖子,索落落地打了两个寒噤,蹲下身来,把裤管卷高了些。 “前面那个扎小辫子,打赤脚的小姑娘,等等!” 秋棠一回头,只见一个人披着一张墨绿的油布雨衣,冲开白茫茫一片两气,鬼赶似的朝她直蹿了过来。脚下那双牛皮靴子,辗在泥沙上,喀喇,喀喇,溅起了一堆一堆的水花。 “小姑娘,这是往吉陵的路吗?” 那人三脚两步追上了秋棠,把一顶压着眉毛的油布帽,掀了掀。 “吉陵?不知道哇。” “你往那里?” 秋棠卷好了裤管,站起身来,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山脚下那一片绿柳林子。 那人点点头,乜起眼睛瞅了秋棠一眼,把头上那顶油布帽,压低了,顺手在脸上妹了两把。拔开脚步来喀喇喀喇的,头也不回,冒着大雨往前赶路去了。 秋棠呆了呆,提起竹篮子又低下了头走自己的路。一面走,一面听着雨必必剥剥打在伞上,脸一红,又想起了朱小七那小猴儿。 路旁有个小小农家,大雨中,茅寮顶上,起了一缕炊烟。百来只鸭子荡着满塘子绿油油的浮萍,穿过来,穿过去,浑身水白,泼上了淡淡的一层晚红。田里悄没声息,一片苍茫,秋棠一双赤脚踩着路上的泥沙,凉沁沁的,手里那一支花纸伞,不停的兜过来,兜过去。剎那间,偌大的一个天地彷佛又蹿得了她一个人。 过了桥穿过那一片水田,就到了家。 ——这下可好了。 一场大水,把溪上那一座小木桥,给冲走了啦。秋棠来到水边,听见了溪底哗啦哗啦的鹅卵石头,那雨,却越下越大。今天可回不到家了。这么一想,心上有点发冷。 “那小姑娘!” 秋棠望过了溪去,对岸,大雨中,跑来了一个人,一身墨绿的油布两衣,风飙飙地。“小心哟,水急!”秋棠叫出了一声,只听得泼喇喇的一阵响了过去,那人涉过及腰的水,五六步,早已渡到了这边岸上来。“小姑娘,我送你过去吧。”拦腰一抱,连人带伞把秋棠扛上了肩膊,又一阵泼喇喇跋涉过去,送到了对岸。 “谢谢啦。” “你今年几岁啊?” 那人放下秋棠,抖了抖身上的雨衣,歪过头,看了看她。 “过了端午,十三啦。” 一个小姑娘,路上走可得小心啊,你娘怎不叫个人出来接你?” “我爹前两天出门去了,家里两个弟弟,还小啊。” 那人摊开手心,哈了口热气往额头上妹了一妹。“走吧,这场大雨一下,没完没了。”他点了点头,笑了一眼,放慢了脚步让秋棠安心地跟着,一块儿,往前赶路去。 风起了。 秋棠一咬牙缩起脖子,把伞柄子夹到了肩窝底下,迎着大风,抬抬眼,只见西边那一片天涌起了一滚一滚彤云。那光景,就像一张横幅大青纸上,给浓浓的,泼上了十来团殷红。向晚的日头,先前还是水红水红的一团,才多久,就黯成了一妹瘀血似的红。雨下得大了,一时间,天顶彷佛开了个缺口,大片大片的雨水直灌了下来,秋棠吸了口气,机伶伶,打个哆嗦,把手里的竹篮子复向心口。 那人只顾低着头缩起了肩窝,喀喇,喀喇,踩着牛皮靴子。一身油布,顶着这一场大风大雨。赶了一程路,忽然回过头来,叫道: “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前面三岔路口,不是个井亭子吗?” “甚么?” “井亭子!” 那人拾抬头。前面不远,路旁水田里果然小小一座竹亭。 三脚两步闯开大雨,只见他身子一矮,早已穿过了檐下那一片飞瀑似的水帘,哗啦啦蹿上了亭来。他把雨衣脱了,抖了抖,撂到亭栏上,摇着辘轳打了桶水,昂起脖子,就着桶口一连喝了十来口。喘回了一口气,那人勾过一只眼睛来,笑嘻嘻道:“你喝口水啊。”秋棠放下竹篮,把雨伞兜了一兜搁到了亭角,甩了甩辫子,捧过吊桶来啜了两口。那人笑了笑,自己往井栏上一坐剥掉牛皮靴子,倒出泥水,随手揭下了头上那顶油布帽。 “这雨!” “下得好大。” “四月天!” “可不是?” 秋棠望着他,接口说。原来是个少年,圆憨憨的一张脸,笑笑地,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儿,额头那一大片脑袋,不知怎的,却秃了半边,油光光。秋棠呆了呆,忍不住瞅了两眼,笑一笑,蹲下身来,把摊在竹篮口那块花绸帕子,放在桶里,搓洗了起来。 “这块帕子,好美啊。” “我小姨妈给的。” “小姨妈,她住那里?” “芦塘村。” 那人哦了一声,呆了呆,半天,从怀裹掏出了一个小锡壶,望着亭外那漫天大雨,凑着壶嘴,一口一口喝着酒。一只手,伸进了口袋裹摸着蚕豆,一颗颗,只管吃了起来。 秋棠洗了帕子,绞干了,抖一抖晾到了亭栏上,回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喝了半壶酒,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好热!” 他呵了口酒气,把身上衣衫三两下给扯脱了,往亭栏上一搭,钉铃,瑺琅,口袋裹掉出了东西。秋棠一看,都是些小孩儿身上戴的福字牌、小金锁片、项链、镯子。只见他光出了两条棍棍结结的膀子来,右边膀子上,刺着一个青色的鲨鱼头,白森森地,嗞着牙,另一边却刺着一朵妖红牡丹。好一身白纠纠的肌肉!秋棠脸上一热,悄悄地把头别了开去。 “小妹子!” “嗯?”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 “哦——” 大雨里走来了两个人。 那人趴下了身去,把撒落一地的金银首饰掳做了一堆,拿过衣衫,遮起来,向秋棠倏地翻了个眼,慢慢踱到亭口。檐下那一片水帘,兀自哗啦个不停。 “请问老爹,到吉陵,怎走啊?” 不知是那个庄子的,老两口,顶着斗笠,一身蓑衣,慢吞吞的往南走过了三岔路口。那老汉抬了抬头。 “那边啊?” “吉陵!” “那边啊?” “吉陵,断河湾!” 老人家指了指右边的一条岔路,又缩起了脖子,把斗笠压低,跟他老伴两个拱起背来,冒着大雨自顾往前赶路。 那人谢了一声,呵呵呵地伸了个懒腰,抱起两条胳臂,站在水檐下。右手的拇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好半天只管揉搓着左边膀子上,那一朵鲜红的牡丹花。看看老两口走得远了,他仰天打了一个嗝,酒意,涌上来,秃了半边的脑门起了一块块油亮的红斑。“好热!”他索性往地上一坐,靠着井台子把两只泥巴腿架到了亭栏上,拿起小锡壶,喝了两口,向秋棠撩过眼来。 “吉陵,你去过没?” “没。” 秋棠摇了摇头,把水哗啦啦泼到了井亭外,摇下辘轳,又打上了一吊桶。 “吉陵哟,好热闹一个大地方,五千户人家,有道是:天天有花会,夜夜过元宵。听!镇中心有一条花街,有个好名字,叫万福巷,住着一百几十个花花姑娘.每年六月十九,观音老母过生日,一条花街,点起了百盏千盏万盏花灯,西王母,开了蟠桃宴,请来诸天的仙女神道菩萨,在这万福巷里,吃酒,唱曲,划拳,那个热闹——” “嘟,嘟,嘟,吹法螺!” 秋棠洗过了脸,泼了水,把湿湫湫的两条小辫子绞了一绞,提起竹篮子来。 “我要回家啦。” “不忙啊。” 那人一条胳臂,倏地,抄过来。秋棠一甩手,揝起了花纸伞,转身就走。 “不忙啊,雨还下着呢。” 脚一抬,堵死了亭口。 “小七!” “你叫谁呀?” 那人望了望,笑嘻嘻,把竹篮子从秋棠手里,轻轻掳了过来。“小七是谁呀?喏,这个么?”手一抠,往竹篮里拎出了一个小布男娃娃。三角眼,倒吊眉,腆着个圆鼓隆冬的大肚腩,苦头苦脸的缺了张嘴巴。那人呆了呆,把布娃娃捏在手裹,左看看,右瞧瞧,脸上那副神气爱笑不笑,说不出的古怪。 “我跟五阿姐做着玩的,忘了给他画上嘴巴啦。” “五阿姐,她又是谁? ” “小七的堂姐姐呀。” “哦——五阿姐,她几岁了?” “十六。” 那人脸一白,一甩手,撂下了布娃娃,让他拱着大肚皮坐在井台子上,眼上眼下,又端详了老半天。“这德性!”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往地上,一趴,掀开了衣堆,随手一摸,捞起了一条血渍渍的银项链,抖索索地挂到了布娃娃脖子上。 秋棠一张脸,煞白了。 “你把她怎么了?” “把谁怎么了?” “五阿姐,” “哦|——” “这条项链是她的,我认得!” 那人嘻嘻一笑忽然贼起眼睛,蛇一般,洞荧荧地瞅住了秋棠。“你可别问得太多哟,我从黄石镇一路浪过来,叠石村,棋盘庄,绿竹塘,海莲寺,落门众,跌马店,芦塘村,走了五天了。喏!”脚一勾,把地上那一些顺字牌、镯子、项圈、小金锁片,一股脑儿拨到了跟前,瞅着秋棠!”件一件的挂到布娃娃身上。拿起小锡壶又喝了两口,往亭栏外,一扔,站起身来搓了搓膀子上那朵红牡丹,打个酒嗝。“上路吧!雨小了。”他把上衣穿了,两只泥脚套进了牛皮靴子,披上油布雨衣,拎起布娃娃揣在怀里。 “上那儿? “吉陵!” “不去。” “刨了你!” 秋棠抬起头来,望望亭外,雨果然小了。天地之间,一片凄迷。隔着那一带绿汪汪烟雨苍茫的水田,从三岔路口井亭子,望过去,山脚下她家那个红瓦庄子,早已起了炊烟。秋棠心中一片冰凉。这会儿娘又扶着屋门,探着头,望她回家。山脚起了风,远远听着,庄口那一片葱葱龙龙的绿柳林子,哗啦,哗啦地,像河里起了一场大水。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荒城之夜 1 克三,他没赶在天黑前,回到镇上。 报丧的连夜赶了六十多里野路,把口信带到了外专宿舍,克三一个翻身,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往心窝一摸,才知道梦中淌出了半身冷汗。 那年端午,在外公家过完了节回来走在山路上,看见草丛里,两条小青蛇在交尾。他娘心头一阵恍惚,人便瘫在地上,把六七个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家来,半夜掉进了马桶,他爹点了灯,拨了一拨,是个成了形的女娃子。往后他娘常常听见娃儿的哭声,又常常看见,屋梁上,两条小青蛇有时在游走,有时在追逐,有时在交尾。 “你爹,昨晚子时三刻过去的。” 佟六叔坐在床头矮板凳上,眼也没抬,只管搓着脚丫子里的泥巴。 “不是叫蛇给咬了吧?住在坳子里,从小闹蛇,我娘她——” 报丧的,摇了摇头。 “镇上吃了酒,摸黑回来,半路掉进了石沟里,磕破脑袋瓜子。” 佟六叔望着地,呆呆的出了半天神。 “你爹,他一生!” 他一句话没说完,克三便爬下了床来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佟六叔怔了怔,站起身来。 “我现在就赶去石龙渠,给你阿姐报个信。” 打发报丧的出了门,克三一头钻到床底下掏摸了半天,找出半瓶喝蹿的高梁。两口酒,落了肚,只觉得心窝里好一阵翻搅,索性拿了只饭碗,把酒倒满了,噎着气,往喉咯裹一连灌进了五六口。撂下饭碗把窗一推,破晓时分,天光,一下子流泻进了屋子。看看地上那一盆炭火,早就熄了。“妈的,萧老二,把窗关了吧。”睡在上铺那个流浪学生,靳五,一嘴酒气,咬着牙,朝里翻了个身子。克三端起脸盆摸到厨房舀了水,一瓢一瓢往自己头脸上,浇泼着。半晌,听见咿啊一声,东厢里踱出一位早起的同学,手里捧着英文书,走到了院子当中,背着手,朗朗地,诵读起司各脱的“撒克逊劫后英雄传”来。克三回到房里,收拾了一个换洗衣包,又在靳五书桌上,留了张条子。“萧老二,大清早你上那儿去啊?”克三也不理他,顺手扯起被头往靳五身上一盖,呆了一呆,走出了外专宿舍。红艳艳的一团日头,一照面,涮了过来,克三心神烛火也似的一阵摇晃站稳了脚跟,吸了口气,把包袱挽上了肩膊,正要投向那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克三!” “六叔,还没走?” 报丧的站在校门口,影壁前,只管张望着。 “喝酒了?” “六叔,有话请说!” “我也没甚么话说——”老人家捡了根枯树枝,弓着身子,括了一括草鞋底的泥巴团。“你出来读书,好几年了,一直没回家去过,如今你也不小了。还有甚么事情骾在心上!” 佟六叔撑起了腰身,瞇着眼望了望他。 “小东门有个牲口行,是你爹的旧相识,你去找段三,向他借一匹走骡,脚程快,中午到得吉陵,歇一歇脚,赶在天黑前回坳子里,哭哭你爹去吧。” 佟六叔挑起了小小的一个衣包,一转身,在影壁后消失了。 克三只送了两步,站在门里,半天,望着墙头那一片灿烂的早红。 “小白菜哟,天地荒哟!” 他爹带着一脸酒气掀开门帘来,探了探头。娘坐在床边,呆呆的,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爹门口站住了,往门上,一靠,笑嘻嘻地瞟了两个眼风。“两三岁哟,没爹娘哟!”他小小的一个人在被窝里蜷成了一团,闭着气,一口一口的,把娘喂他喝下的姜汤都呕了出来。天还没亮,他做了个恶梦,烧,也退了,想起娘就睡在身旁,翻了个身,挨过去,冷不防老大的一个耳括子,火辣辣地批到了脸上来,耳边听得爹,骂道:“小鬼头,睡觉去!”他娘嘤唔了一声,说了句甚么,听进他耳朵里,那声口只管柔柔苦苦,梦魇里沉沉的一声叹息似的。他翻过了身,把头蒙到了被窝里,一颗颗冷汗从额头滴落到枕上。 大街上早已经有妇人家开门出来走动了,七点钟光景。一路走来,克三只听见一盆盆洗脸水,哗啦啦,从屋檐下泼出了街心。有个小户人家,门口,板凳上,坐出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小妇人,待笑不笑的只管瞅着克三,手里一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好半天只管狠狠地刮着那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贱人,大清早又坐到门口来看人。”一个男人揉着眼睛,踢跶踢跶,跟着木拖板,走出来。小妇人听了,把梳子哈在嘴里狠狠地一咬,抬抬头,又撩了克三一眼。街上渐渐热活了起来,打儿子的,叫卖油炸鬼的,夫妻拌嘴的,在克三脑壳子里放鞭炮似的响成一团。 出得了小东门,好一片睛光! 克三把眼睛睁了睁,那满天的灿亮哗啦啦一桶水似的,迎面溅泼了过来。眼前一阵昏花,肚子里那半瓶烧刀子,翻翻滚滚,捣上了喉头。他索性蹲了下来,掐住心口,咽着,噎着。半晌才回转过了心神,把酒逼回了。抬头望望太阳,也认不清是一个,两个。回头一看,满城人家,炊烟四起。城外野路旁一畦一畦豆苗,满山露水珠儿,野桑树上蹦蹦跳跳的麻雀,绿亮绿亮地,噪闹出了一片春光。小鸟枝头亦朋友——可不就是儿时在镇上小学读书那冬烘先生,摇头晃脑,念的一句诗!玉娘,玉娘,魂无恙否?记得那个小女生,成天甩着两根小花辫子,放学后,一个人跑到县仓前,探着脸儿,等他回家。后来,她的书桌空了三天,她家里人来报信,田玉娘得了伤寒病早两天死了。八十个小学生大中午排队送到了镇口,他走在大街上,怔怔的,望着太阳。往后放学走过她家,常常看见田婆婆蹲在前门口,一叠又一叠,烧着纸钱。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娘啊——那日头怎么亮得好扎人眼睛?“天还没亮呢,三更半夜外面下着雨,娘,你心裹想上那裹去啊?”娘不声不响,下了床,就坐在镜台前,梳起了粧。“拿五加皮来!”爹一身雨水跑进来,拦腰一抱,拶住了娘,又叫他找来一根大麻绳,父子两个把娘瘦伶伶的两条胳臂,反绑了起来,按着她,坐在板凳上,撬开了嘴,把半瓶五加皮咕嘟嘟,咕嘟嘟,灌进了喉咙里。娘闭着眼睛迸出了两行泪水,好半晌,抬起脸来,直勾着两只眼睛瞅住了他。爹说:“再灌!”克三,我夜夜听见娃儿的哭声,哭得我好不心烦意乱。我去年九月回鱼窝头娘家,请了石佛寺的长老,选了六个有德行的真僧,替娃儿诵了一千卷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难道你小妹子不曾托生,还在家里?“好了,好了,再灌一口!”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我为你盖了乌龙院,我为你花了许多银——我举手抡拳将尔打!“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2 克三眼前一亮,耳边彷佛听见天顶打起了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脸上只觉得,一片清凉,那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泼到了头脸上来。一睁眼,只见乌云满天,大雨早已倾盆而下。 “变天了!” 克三心裹打了个突,蹦起身来,谁知脚底一滑又坐回了茅草堆里。呆了半晌才回转过心神来,稳住了膝头,驮起那蓝布包袱,把头一低,往竹林里一座小小的土地祠,蹎蹎跌跌蹿了过去。 进得门来,天上一道电光,刀也似,掠了过去。克三一接头,看见那烟熏熏一个小黑神籠,土地爷公婆两个拄着龙头拐杖,笑瞇瞇,只管瞅着他。“打扰了,两位老人家。”克三一呆,拱了拱手,撂下包袱挨着神案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串雷声滚动了过去,那雨下得更大了。克三喘回了一口气,解开了包袱,找出毛巾,心头却恶泛泛一阵翻腾了上来。两步抢出了庙门,狠狠地,呕了五六口,满心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蹲在门槛上,歇了半晌,并起两个掌心伸到了庙檐下,溅溅泼泼地一连喝了十来掬雨水。看看日头,竹林外,水蒙蒙的一团,早已偏西了。那雨兀自哗啦啦落个不停。 天黑时,克三翻过了两个山头,来到断河湾渡口。 只见黑水茫茫。 “客人,过河啊?” 摆渡的打起赤脚蹲到了船头上,抬起脸来,笑嘻嘻只管望着克三。水边烧起了一堆火,白萧萧,一片芦花。那船家嘴里招呼客人,手裹两刀钱纸,一张一张,送到火头上。 “今天起了大水,河湾里水急,客人不赶路,那边店里混一晚吧,明天一早,再过河。” 船家指了指土坡上一家野店。 “客人早些安歇!”店家烧了盆热水送进房来。“明天下午渡口要做法事,客人有要紧事一早过河去,晚了,看热闹的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