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听了,脸上又是一红,手一抖,一杯茶泼了出来。那大妈望着他,笑了一笑。父亲低下了头,半天,才慢吞吞的说: “四妈妈,这些天,家里连着几件事。克三他祖父,殁了,你也知道。克三他母亲,又生了一个,死的。这几天,女人家心神,有些恍惚。我走不开,这一向没来了。前天我那逆子达三——” 大妈笑了笑。 “我不管闲事!” 她把我拉了过来,噍了瞧,跟那小大姐两个,一起搂在怀里。 “你就是克三?” “是啊。” “叫四妈妈。” “四妈妈。” “这是棠姐姐。” “棠姐姐。” “好乖!长大了,我把棠姐姐给你做媳妇,点两支红蜡烛,好不好?” “好。” “这孩子!” 大妈把我的脸,扳起来,笑嘻嘻的又瞅上了老半天,忽然,眉心一皱,勾起一根手指,咚的一声,在我额头上敲出了响梆梆的一记。 “小鬼头,你今年才多大,十二岁?就跟在你爸爸屁股后面,父子两个,到处乱串门子!这是甚么地方啊?” “不知道。” “窑子哟!” 我父亲坐在一旁听了这半天,势头,不对啊,讪讪的就站起了身来,拉过我的手.四妈妈搂住了那个小阿棠,把她两个发环,又梳了梳,捡起茶几上的发夹,一棍一棍扣了上去。左左右右,端详了半晌,这才回过头来,笑吟吟的看了我们父子两个一眼,说: “要走啦?忙甚么啊。萧先生!你今天上门来,正好,省得我牵着我家秋棠,跑到坳子里要回我的钱。见了克三的妈妈,也不好说话啊。” 四妈妈一面说,一面从贴身的小衣袋里,摸摸索索的,掏出了三张小纸,撂到茶几上。 “萧先生!这是你亲手写的三张借据,认一认啊。” 门帘一掀,外面堂屋走进了一个光棍,咬着牙签,二十来岁,额头上秃了一大片,油光光红斑斑的。一进门,那两只眼睛望住了我们父子两个,把袖口一卷,亮出了白结结两条刺青的膀子。 我父亲那一张脸,白了。 我们萧家,是我祖父那一代才到这坳子里来,买了一片地。我祖母,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妇人,一生中,给他生过四个儿子。到他死的时候,只蹿得了一个。他的大儿子,二十岁那年,有一天,从园裹挖土回来,路上看见一窝小蛇,抡起锄头,一阵乱剁,不提防,母蛇斜裹跷了出来,一口,咬住了他腿肚子,死不放。回到家里,脸上发黑死了。我那个二伯父是个浪子,有一年,不声,不响,人就不见了。 祖父的三儿子,是个好的,从小就肯蹲在山坳里,开荒地,种红椒。有一年,发生了教乱,几百个教民头上缠着白布,发了狂,大白天杀进吉陵镇。我三伯父,那个时候正在观音庙前看人家迎神,身上,被砍了二十来刀。大乱过了,我祖父跑去认尸,背回坳子里,一声不吭,埋了。半年后,有一天晚上,他老人家抬出开山刀,一家一家,纠合了坳子里几十户种椒人家的男子,征了十辆骡车,黑天半夜,开进教民的庄子,到处杀人放火起来。 我祖父心里最疼惜的,是我父亲。 七岁时,就送到吉陵镇上学,小学,毕了业,又送去了省城。父亲一个人在外面读了十多年的书,这中学到底毕业了没有,我祖父也不清楚,也没过问。二十一岁那年,他穿了一身标骚的学生制服,把一张白脸皮,刮得亮堂堂,回到了坳子里来。早在四年前,我祖父便自己作主,给他定了亲。后来我妈妈过了门,父亲在家里闲住了四年,每天,睡到太阳上了中天才点了一根烟,揉着眼睛,掀起门帘,走 出了房间来。吃过了中饭,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上了镇去,茶店里,一坐,喝茶看报就是一整个下午。那几年,我妈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不知托了谁,我父亲在镇公所谋到了一个文案的工作,当起了书办先生来。一镇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一声,“萧先生”。这萧先生,我父亲,从此他就一个人住在镇上,逢年过节回家来,转一转,在我妈妈房间里睡了两晚。这些年,我妈妈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活的活,死的死。我父亲串上罗四妈妈的事,早就传开了。可怜我祖父,听到了这些闲话,跑上镇来,背着人,老泪汪汪的就把我父亲说了一顿。后来听说,我父亲又摸进了罗四妈妈的后门,老人家一时想不开,发了一阵狠,站在万福巷口,大白天,当着路人,指着巷里罗四妈妈那一家,骂了一个下午。回到坳子里,叹了两天气,从此就撒手不管了。我八岁那年上学,每天一早,背着书包饭盒,一个人要走十多里山路,放学回家天都黑了。我祖父他不许我,跟父亲,住在镇上。三年级那年,不知怎么,我父亲串上罗四妈妈的事,惹毛了孙四房,那个大泼皮。一场大闹,我父亲给抬回了坳子里,养了两个月的伤。 就在那一年,我妈妈生下一个死胎。 记得那天,我们母子俩,还有我那小妹子三个人,在鱼窝头外公家里过完了端午节。回家来走在山路上,我小妹子,看见草丛里有两条小青蛇在交尾。我妈妈她一看,心头一阵恍惚,整个人,瘫在地上,把六七个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到了家,半夜痛醒过来,坐上马桶,流了好一滩血。我父亲跑到厨下,拿了一根挟火炭的铁钳子,点了灯拨着瞧。是个女娃子,已经成了形。 这以后,我妈妈常常半夜听见女娃的哭声。白天中午,大太阳,她在屋子裹,看见屋梁上有两条小青蛇,有时在游走,有时在追逐,有时在交尾。 听人说,那一天,孙四房带着几个混混,打破罗四妈妈的后门,我阿哥他,也跟着满街的人,去看看热闹。想不到,屋子里给揪了出来的,是父亲啊。阿哥他一看,哭了,跑回坳子裹,痴痴,呆呆,想了两天的心事。后来他打听到孙四房过生日,一时鬼迷了心窍,瞒着我妈妈,偷了家里两只老母鸡上吉陵镇,去啦。就在寿堂上,拜起了干爸爸。我父亲在坳子里,躲了两个月,坐不住了,磨磨蹭蹭的又跑出了门去。进了镇来,他一闪就闪到万福巷后面那条小弄,叫开罗四妈妈的后门。有一天我阿哥带了五六个小泼皮,从万福巷前门,一路翻床掀被,捣进来,口口声声,只要替我妈妈报仇,讨个公道回家。我父亲两个膝头,全都软了。罗四妈妈,拖了他,跑到后弄邻家,一塞,把我父亲塞进了人家烧猪食的大灶里。一镇的人,笑翻了。有那些好事的,编了首儿歌,叫街上的小鬼头们唱了起来: 四妈妈 会捉虾 捉一只 放一只 一只老 一只小—— 没几天就唱遍了整个吉陵镇,传啊,传的,传到了坳子里。我祖父一听,呆呆的,两天不吃饭。到了第三天,一早起来喝了碗粥,扛起锄头簸箕箕,带着我,祖孙两个下田去。可怜他老人家,饿了两天,才跨出门槛就踩了一堆狗矢,脚一滑,差点没把背脊骨给摔断了。那天太阳很大,拔了两行草,他老人家就蹲在地上,一面抹着汗,一面瞅着我,说: “十三,你今年几岁了?” “十一。” “十一?”他点点头。“过两年,你就把这个家当起来,好不好?只怕我这一身骨头,撑不到那一天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额头上,搓了搓。好半天,拾起头来望了望天色。 “今天的日头,毒啊,不拔草了,回家吃中饭去了。路上经过一片芒草地,路窄窄,祖父扛起锄头,领前走着。 “爷爷,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祖父没答腔,忽然停下了脚步,把手上的锄头高高的抡了起来。我凑前一看,芒草里游出一条尺来长的小青蛇,给剁成了两截。 “克三.记住,打蛇最忌的是手软,要赶尽杀绝哟。” 祖父一边说,一边弓下了背,捡起路上那两截死蛇,撂进芒草丛里。 前一年,在坳子北种椒的陈善人,他四儿子,有一天走进猪寮,打死一条茶杯口粗大的龟壳花,随手拖到山沟里,扔了。谁知道,过了大半年,有一天晚上,黑天半夜那条蛇游进了陈善人屋里,上了老四的床。天亮了,陈老四才睡醒过来,叫了一声,蹿下床,掀开被子,就着油灯一看,那条龟壳花在竹席上,盘成了一团。陈善人的几个儿子,大清早,听见了兄弟叫喊,揉着眼睛跑进他房间裹来,看见老四整个人痴痴呆呆的,瘫在床边地上。兄弟几个,拿起镰刀斧头,把碗大的一个蛇头活生生的给剁得稀巴烂了,拖出丈来长花灿灿的一条蛇身,屋前晒场上,曝了三天。从此以后,那陈老四的心神,就恍惚不宁。他一家的人,没一个,敢在他面前提起蛇字。 “爷爷,打蛇没打死绝,只要存一口气——真的会回来吗?” 走到了芒草地的尽头,祖父才说: “我在这坳子里种了四十年红椒了,大蛇,小蛇,也打过一百几十条,手上从没软过,就是去年,冬节前的几天,从园里回来,在这裹遇上了一条龟壳花,有八九尺长,正好手上有一把钢又,一时害怕,没打死。” 出了芒草地,我三步并着两步赶上祖父。 “你老人家多心,说不定,骨头也化了啦。” 祖父搓了搓我的头。 “那天回到了家,我心里,老放不下,隔天大早,又跑回来看看——到底,给逃脱了啦。” 我从小就跟祖父睡。祖母还在时,带着我那小妹子,睡在隔间。记得,那年冬节,前几天祖父他老人家下田回来,脸色,不太好,一个晚上醒过了几次,天还没亮他就坐了起来,望着屋梁,出了半天的神。过了两天,阿姐,跟她婆婆来家。我那亲家妈妈,看见我,恍恍,惚惚,一把揪住了我,拉到门外悄悄的盘问。她老人家,一边听,一边摇头。 “你爷爷,老疯癫了!这个屋里,几时进过了蛇?” 她一根指头,狠狠的,戳到了我脑门上,骂道:“我的小祖宗!你今年十岁了,也学你爷发疯吗?”她一急,就口吃了起来。“你——你——你阿哥当了泼皮,你——你阿姐,嫁给了我家,你就是家里的老大,过两年,要你当家的。”骂完了,她就摸了摸我的头走回了屋裹去,问我妈妈要了一块硫磺,磨成细细的粉,绕屋子撒了好大的一圈,又在观音籠前上了一二支香,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那一晚,我睡得还很安稳。第二天,冬节,阿姐她婆媳两个回家去了,晚上我忽然发起了烧来,痴痴呆呆的,说了很多怪话。我妈妈她,流了泪,熬来了一大碗姜汤,撬开我的嘴巴,一口,一口,灌下去。看看我,一张脸红得像火炭,抱起我来,带到她自己房里,跟她睡。我父亲的铺盖,她一把卷了起来,拿到杂物间,撂到那张旧竹床上。那天晚上,过了子夜了,我父亲才带着一脸酒气,从镇上回家来,过冬节。一进门,凄凄凉凉的哼起了小调。我听见,我妈妈的门帘,给摔了开来。天还没亮,睡梦中,我好象听见了怪怪的甚么,惊醒了过来,摸摸心窝出了好一片的冷汗。翻了个身,不提防,我父亲一个巴掌火辣辣的,批到了我脸上。“转过去!”我把头蒙在被窝里,抖索索的哭到了天亮。后来我烧退了,我妈妈说,我的精神还有点恍惚,说甚么她也不肯放我回祖父房里。 “爷爷,今晚回去,我还是跟你睡好不好?” 走在路上,我又央求。 祖父放下锄头,坐在路旁一块大石上,眨着眼睛,太阳下,望着那一片白苍苍的芒草,好半天才说: “小三,那天爷爷失了手,没打死,你知道为甚么吗?” 我摇摇头。 “那时我生过一场病,手上使不出气力,心裹害怕。” 祖父瞅着我,笑了笑,又搓了一搓我的额头。 那一天,我们父子两个,父亲跟我,从罗四妈妈后门逃了出来,钱没借到,还吃了一顿抢白。灰头土脸的,短工也雇不成了,父子俩,回转了家来。我父亲,他反倒不急了,看着满园子几十亩的红椒,大太阳底下,一天天熟透了。一眼望去,那漫山遍野的红,真滴得出血。我父亲,他每天照样睡到日中,才掀开门帘,带出了一身陈年的霉味,吃过了中饭,拉过一条长板凳,支起一只脚坐在屋前,一面吸着烟,一面耐着性子,等我亲家妈妈上门来。谁知道从镇上回来,第四天,就下了两场大雨。黄昏雨停了,他盼咐我带了两个簸箕箕,跟他进园去。他老人家捡起了一堆红椒,望了望满地的腥红,发了半天的呆。 回家的路,穿过芒草地。我父亲低着头,走前面,手上,一根竹竿,一路走一路点拨着乱草。雨后黄昏,那一片白纷纷的芒草原,变得萧萧瑟瑟了。 “你爷爷他——还在的时候,是不是,就在这里打过一条龟壳花?” 我们父子俩走进了漫天的芒花,父亲停下脚步,忽然说。 眼前的芒草,一直漫到山边。回头一看,满眼芒花。 我,一声不响紧紧挨在父亲后头,走着路。出了芒草地,我才问道: “爹,你打过龟壳花吗?” “我从小出门读书,连一条小草蛇也没见过,打过甚么龟壳花!”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了头,走着路。 回到了家,西边那一片天空,只留下一妹红。屋里还没上灯,我妈妈一个人坐在黑影地里,痴痴的,不知想甚么。父亲点了盏灯,挂上屋梁,回头看了我妈妈一眼,叹了一口气,柔和的说: “回房去吧,一个人坐着想甚么心事呢?” 我妈妈慢吞吞站起了身来,刷的,挑开门帘,回到自己房里。父亲把我那小妹子打发到厨房,洗米下锅,又给我,递了个眼色。我蘑菇着,好半天没有动身,父亲骂了一句: “给板凳粘了屁股?” 房里一盏灯,我妈妈,坐在床沿瞅着墙上一条小壁虎,出起了神。我就挨到了她身边,坐下来,心裹头好一阵恍惚,鼻子裹闻到了她身上一窝汗酸,淡淡的,羼着花露油香。那瓶花露油,我阿姐归宁那一天,从嫁妆里,挑出来,带给娘家妈妈的。我阿姐她那时就流了泪,笑起来说:娘啊,你一生,从没搽脂妹粉过,这瓶花露油娘就留下自己用,早晚,妹一妹,把头发养得水亮一些。阿姐说得又体恤,又正经。我妈妈笑了一笑,随手接了过来搁在柜头上,说:等你小妹子长大了,找到了婆家,留着,当嫁妆啊。 “娘,你又在想死去的女娃啊?” 我的心头,又是一阵恍惚,呆了半天才悄悄站起了身来,揭开了门帘。 天又落着雨,父亲一个人蹲在门槛上,一面吸着烟,一面望着雨。晌午下过了两阵大雨,晚上这一场,拖拖沓沓,就像淘虚了一般。我在门槛另一头,坐下来。父亲他看了我一眼说: “你娘在床上歇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在镇上念小学,有一回,跟同班一个小泼皮,打起了架。我一急,抬进他怀裹,顺脚就在他裤裆上,狠狠的,膛了一脚。那小泼皮一张脸煞白了,捣着裤裆,满操场,团团乱滚了起来。“刨了你!刨了你!”我书包也不敢收拾,逃回了家。跑过观音庙,远远看见了父亲蹲在臭水沟旁,吸着烟,跟人说话。我一扭头,跑得像鬼一样,拐个弯,穿过大殿从观音庙后门,逃出了镇去。一路跑,一路流泪。那个时候,我父亲他在镇公所的书办职位,早就给撤了。他回到坳子里,两个月,有些闲不住了,向罗四妈妈借了一笔好看钱,办份酒礼,托人送给孙四房,遮了羞,以为从此天下太平无事了,又回到吉陵镇,做起了经纪人。每天一过中午,上了镇来,在市场茶店那些地方,打了几个转,专门给人撮合房地买卖,赚吃茶钱。我不肯去上学了,祖父他老人家,气得打了我两个嘴巴子,抱起书包饭盒,押着我,上路。那一天,我在学校踹了小泼皮的裤裆,闯了祸回来,连哭带笑,向祖父数说了一遍。他老人家叹了口气,哈哈,一笑,用力搓了搓我的额头,叫我留在坳子里跟他种椒。他摇着头,说:“不要像你老子,读了那些书!” 父亲望着雨呆呆的出了半天神,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慈和的说: “今年採了椒,你就回镇上读书吧。” “我不要上学了!”我摇摇头。“爷爷说的,读了书,不一定有出息。” 父亲慢吞吞吸了一口烟,怔了半晌,才说:“克三,读过书的人,并不全像你父亲,不中用啊。” 我们父子俩坐在屋前一条门槛上,静静地,望着黑天的雨。 我那小妹子,才七岁,一个人在屋后厨房里张张罗罗,把饭菜端上了桌。一锅子炖鸡,给妈妈补血的。小妹子,想是馋了,端出那一锅鸡汤来,一面走,一面偷偷吞着口水。父亲看见了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夺过来,放到桌上,顺手,就是火辣辣的一个嘴巴: “害馋痨,还害不害?” 可怜我那小妹子,愣住了,捂着腮帮,瞅着父亲,一步一步退回了厨房里。我妈妈掀开了门帘了,冷冷的望了我父亲一眼,把小妹子,牵回来,一锅子鸡汤推到了她鼻子下,自己拿过一双筷子,挟了块肉,喂进她嘴巴里。父亲端起饭碗,好半天望着这母女两个,想说甚么。我妈妈一张脸寒了下来,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只是瞅住他。 这一顿饭就吃了一个多钟头,那时,我们家裹不过四口人。我妈妈就着青菜,吃了小半碗,搁下筷子,看着小妹子把一碗炖鸡慢慢的吃完了。小妹子,她收拾饭桌,我妈妈就坐在那里,没动身。父亲吩咐我泡来了浓浓的一壶茶,一口一口,慢吞吞喝着,有一句没一句,尽找些话,陪着我妈妈说一说家常。我妈妈并不睬他,怔怔的望着屋外的雨。 “回房歇去吧,快十点了。” 父亲喝完了一壶茶. 我妈妈不声不响,一甩手,撂开了父亲伸过来的手,又出起了神。好半天,她才叹出了一口气,扶住饭桌,站起了身。那一声叹息,就像黑天半夜做了个恶梦,柔柔苦苦,发出来的一声嘤咛。 那天半夜,雨停了,四下里忽然没了声息。我们家那条老狗,小乌,吠起来。那呼声凄凄凉凉的,越拖越长,没多久,整个黑黑的山坳,吠声四起。父亲爬下了床,点起一盏风灯拔开了门闩,鸡寮裹那一百多只母鸡,呱喇喇,一片声,鼓噪了起来。我父亲那一张脸,煞白了。一声不响跑进了厨房里,拎出铜锣,穿后门,走到三岔路口上,慌当,慌当,敲起来。我妈妈掀开了门帘,摇摇晃晃的一路走出了 堂屋里,膝头一软,整个人栽倒在门槛前。 我那小妹子没声没息的,从黑影地裹,跑出来,望着中天上那一弯白皎皎的月芽儿,放声大哭: “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 三岔路口,那一片锣声,停歇了。我父亲,他跑在前头,急匆匆的带来了佟六叔老夫妻俩,还有他们两个大儿子。佟六娘一看我妈妈跪在地上,赶忙走上前去,连哄带吓,搀回了房裹。那佟家两兄弟,笑嘻嘻的挑起了一盏玻璃风灯,手上,一把钢叉。父子三个,走进了鸡寮。我父亲守在门口,说甚么,也不许我们兄妹俩跨出门槛一步。不到两个钟头,佟家父子一身大汗走出了鸡寮,手里一条大花蛇,八九尺长,撂到了屋前晒场上。月光下,满身的龟壳花斑,血潸潸的。我父亲搂住了小妹子,牵着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前去。 “打死了吧?” 那佟家老二笑嘻嘻睨了我父亲一眼,抬起脚来,就往那茶杯口大的蛇头上,狠狠地蹬了一脚。 “还作怪?刨了你,萧先生,你请放心啊,回去睡个安稳觉吧。” “你们兄弟两个,赶现在就把他拖到山沟裹,撂了!” 佟六叔妹着一脸大汗,吩咐他儿子。 “省得留在这裹,吓着孩儿们。” 佟六娘说。 这一闹,天快亮了。我妈妈再也睡不着了,天蒙蒙亮就走出了房来,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安安静静的望着屋上大梁。我父亲,合了合眼惊醒了过来,一身冷汗,跟下了床,陪着我妈妈坐到了天亮。坳子裹鸡声大啼了,我们父子俩,扛起一把钢叉走进了鸡寮。 满地上,死了十来只鸡。 我妈妈就这样,呆呆的,坐上了半个月。亲家妈妈一直没上门来,我的父亲,眼睁睁的,望着满园子的红椒熟得发烂了,心里倒也不急了。每天蹲到门口,一面吸着烟,一面静静等着亲家妈妈来家,出个面,到镇上雇几个短工,三两天工夫,把收成给抢了下来。吃过了晚饭,他也就坐在饭桌旁,喝着茶,低声下气,陪我妈妈说家常。我妈妈眼睛里,没有他。 记得那一天,大清早下起了一阵冷雨,我妈妈熬到天亮,下了床。脸也没洗,一个人就睁着眼坐在堂屋里,呆呆的,望着屋外那一雨一。就这样,她一直坐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我父亲,他蹲在门槛上,时不时勾过了一只血丝眼睛,看看我妈妈,想说甚么,我们家那条老狗小乌又望着山坳,凄凄凉凉的吠了起来。我那小妹子她——不知那里蹦了出来,跑到水檐下,笑嘻嘻,唤道:“爷爷,又回来了。” 我妈妈一听变了脸色,一声不吭,站起身,朝屋外就走。 “黑天半夜,那里去?” 我父亲他一张脸,煞白了。 “十一点了,外面下着雨,娘,你心里想要上那儿去啊?明天一早,我陪你一道出门,好不好?” 我拉住了妈妈的一条胳臂,流下了泪。父亲一翻眼,给我递了个眼色,拦腰一抱,我妈妈勾起一个手肘子,只一抬,响梆梆的,抬到了他心窝上。她慢慢回过了头来,寒起一张脸,眼上,眼下,好半天,只管瞅着我父亲。我心头好一阵恍惚,脚一软整个人跪倒在我妈妈脚跟前。我妈妈,她忽然叹了口气,咬一咬牙,把我拉了起来,回头长长的看了我父亲一眼,自己走回房里。 父亲抱起了小妹子,轻轻的打了个嘴巴,吩咐我说: “今天晚上,你——就跟着你娘,我带你小妹子睡在爷爷房里。” 我挑起门帘,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床沿,怔怔的,不知想着甚么心事。墙上挂着一面穿衣镜,泛了黄了。我妈妈,站起了身来,照着镜子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在手心上滴了两滴花露油,一缕,一缕的,好半天,搽着那一头斑白。我把脚步放轻了,走到窗口,背着她,推开了窗门。半夜的冷雨,悄没声的打进了房里。我妈妈身子一抖,整个人索索落落的打了个冷颤。我把窗门带上了。 “娘,睡了吧,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出门看阿姐去。” 我吹熄了灯,悄悄的爬上了床,钻进被子里。天还没亮,我一个翻身,直挺挺的就在床上坐了起来,摸摸心窝,出了好一身冷汗。我妈妈早已起了床,照镜子,正在梳妆呢。手里一把梳子,狠狠的只管刮着头。那一头斑白,搓上了花露油,时间变得有些油光水亮起来了。 “娘,天还没亮呢。” 我掀开了被窝,蹲在床上,一颗心突突乱跳。 我妈妈她慢慢的篦完了头发,挽个小圆髻,对着镜子,照一眼,挑起门帘就走出了堂屋里。我蹦下了床,牙齿一咬,牢牢的搂住了她的腰身。 “娘,早呢。” 我父亲他一身雨水,扛着一把钢又,睁着眼从鸡寮裹跑了回来,拦腰一抱,拶住了母亲。 “拿五加皮来!” 我摸进了厨房,点了盏灯,找到了祖父喝蹿的半瓶五加皮,自己,喝一口。父亲又吆喝我,拿过了一条大麻绳,父子两个,一声不响,把我妈妈两条瘦伶伶的胳臂,反绑起来。父亲叹了口气,流下了泪,把我妈妈按在一条长板凳上,叫我拿来一根汤匙,撬开嘴巴。那半瓶五加皮,骨嘟,骨嘟,灌进了我妈妈喉咙里。我妈妈闭着眼睛,迸出了泪水,好半天,哇了一声,把一肚子隔夜的饭菜,一口,呕到了我父亲脸上。 “再灌!” 父亲说。 我妈妈睁开了眼睛,抬起脸来,瞅住我。 “好了好了,再灌一口!” 父亲说。 折腾了一个钟头,我妈妈瘫了下来。 “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父亲他一只手撑住了饭桌,呆了半天,缓缓的,摸着板凳,坐下来,只管喘着气。“厨房裹,还有一瓶你爷爷喝的五加皮,你给我拿来!”好一会,他才摸了摸腮帮上两条长长的血痕,吩咐我说。我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喝完一瓶五加皮,带着一脸酒气,刷的掀开了我妈妈的门帘,走进房里。我悄悄的拔下了门插子,一个人蹲到了门槛上,四下裹,没了声息。不知怎的,我只觉得自己那一颗心,空空洞洞。我们家老狗,小乌,不知甚么时候,在滴水檐下扒出了一个土坑,卷成了一团,打起盹来。那一夜的雨早就停了。 天大亮,我父亲忽然发了狂,耸着一头怒发,蹦的,蹿进了厨房,操起一把菜刀,甩开门帘,闯回了我妈妈房里。我两个膝头一软,瘫在门上。小妹子,不知甚么时候睡醒了过来,走出屋子,站在晒场上,笑嘻嘻望着太阳伸起懒腰,唱起了,十样花的儿歌: 说了个一 道了个一 豆荚开花 密又密! 说了个二 道了个二 韮菜开花 一根儿! 说了个三 道了个三 兰草开花 在路旁! 说了个四 道了个四 黄瓜开花 一身刺! 说了个五 道了个五 石榴开花 红屁股—— 我撑起了身,趦趦起起的穿过了堂屋,挑开门帘,看见我妈妈床上,一滩血,盘着一条死蛇。我妈妈醉得人事不知,张着嘴巴,哈着气.我父亲把菜刀撂到了地上,整个人,愣愣,睁睁,瘫坐在床头。太阳透过窗缝筛了进来,一下子照亮了枕席上的血。 “爹,咱们俩把蛇掇了出去吧。” 我们父子两个,一个前,一个后,把七八尺长的一条大花蛇,掇出了妈妈的房间,掼到了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晒场上。我父亲拿过一把钢又,狠狠,一锉,钉住了蛇头。他那一张脸,汗漓漓的,迎着八点钟的大太阳,泛起了青来。腮帮上,两条长长的爪子痕,红蚯蚯地。 “爹,你脸色不好!” “没事。” “回屋去,再睡吧。” “你娘床上——” “我会收拾,爹。” “莫惊了你娘。” 父亲在爷爷房里搂住被子,佝着身,沉沉的睡熟了起来。 太阳快落西天了,我妈妈,她才挑起门帘走出了房来勺摇摇,晃晃的,跨出门槛,瞅着火一般的太阳下,那一条龟壳花。 “爹今天早上,打杀蛇。” 我说。 我妈妈走回了屋里,一声不吭,就在观音菩萨她老人家神前,烧了三支香。磕了两个头,撑起身,她忽然一跤就趴到了地上,凄凉的哭出了声来。哭了半天,她才爬起了身,走进厨房里,自己熬了好大的一碗姜汤,等我父亲睡醒了过来,给他喝下。 傍晚时,我阿姐抱着满了周岁的小女儿,喜孜孜的,回到了娘家。她的婆婆,我那亲家妈妈,看见晒场上发了臭的死蛇,摇了摇头,说: “这屋里到底还是进了蛇哟。”吉陵春秋李永平 著好一片春雨 好一片春雨,四野茫茫,只见漫天纷落,雨。晌午五点多钟,日头水蒙蒙的一团红,早已偏西了。秋棠挽着竹篮子,独个儿,走在路上,听着雨细刷细刷地打在油花伞上,心里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小路两旁,望也望不断一片绿汪汪的水田,三两家茅寮子,寂悄悄的。雨中,那眉黛似的淡淡的青山,天的那一边。风起了,远远听见山脚村庄外那一带绿柳林子,哗啦,哗啦地,起了潮水一般。这无边无际 四月烟雨,把空阔的田野,静静的渲洒成了一片水绿茫茫。 ——唉! 秋棠瞧着自己一双赤脚,走着,走着,叹了口气,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头上那块花绸帕子,湿湫湫地,让两给打湿了一片了。随手扯下了帕子来,抖了抖,摊在竹篮口上。今早娘炖了一锅糖醋蹄子,叫她送去芦塘村,给小姨妈,补补月子。回家时,篮子里装满了松果,她跟小姨爹家的五阿姐两个,捡了一中午的。姐儿俩还做了个小布男娃娃,用墨描出鼻子,眼睛,不知怎的就缺了张嘴巴。如今想了起来,忍不住,揭开帕子,又往竹篮里瞧了那布人儿一眼。只见他拱着个大肚腩,三角眼,倒吊眉,苦头,苦脸,像个大男人怀足了十月的身孕,那德性叫人越看,越是想笑。秋棠咬了咬嘴唇,四面望望,雨,下得更密了,长长的一条田间小路上那里还看得见一个人影。这小丫头,索性把脸一扬甩了甩辫子,哈哈哈,笑个不停起来。花纸伞底下,小小一个天地,淅淅滴滴的一圈水帘,兜啊兜的。路上的泥沙,又湿,又软,踩在秋棠脚心,沁进她心窝里,凉丝丝地。三点半钟上的路呢,出门时,小姨妈拿了条花缎子的小被褥,把红噗噗肥头大耳的一个孩子,裹起了,送秋棠出了屋门,眼圈一红,想说甚么到底又没说出来。走出了村口,白漫漫一大片水芦苇塘,天,阴阴的。秋棠心裹迟疑,想了想,牙齿一咬蹲下身把鞋脱了,放进竹篮,裤管也卷到了腿肚子上。抬头一看,满天裹,忽然叫亮了起来。数也数不完,受了惊似的四下里飞窜了开去,好一片纷纷雪雪的白鹭鸶,秋棠一时看呆了。撑起了伞,那绵绵细雨早已漫天洒下来。 ——都是小七子,小短命!死皮赖脸,磨了人这老半天,回家,又要挨娘的骂了。 脸一红,秋棠忽然想起了甚么,那张嘴巴,可就骂不下去了。这路上,又没个人,没个鬼影子,还怕出丑吗?不知怎么,自己那张脸却臊得连耳根都烫了起来。心裹头可别起了魔念呀。秋棠走着,想着,手裹那把花只伞不住的兜了过来,兜过去。小姑娘的心事,就像她家庄口河堤上的柳枝一般,迎着这斜风细两,一缕缕,悄悄地给撩了起来。 这天中午,一片天蓝得像一匹喜蓝色的缎子。村口好大的一片水塘,日头下,眨亮眨亮。姐儿俩,一边一个,提着一竹篓的脏衣服血褥子,来到了塘边。那五阿姐,吐了吐舌头向秋棠做了个七月十五的鬼脸,看看左近没人,把衣衫,脱了,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衣,钻进了塘边芦苇丛里。秋棠扠着手,望了望顶头那一片水蓝水蓝的天,看了看塘水,哈的一声一把身上衣衫,一件件,摔到了塘边。四月的塘水,一下子暖进了秋棠的心窝。只听得忽猎猎的一声响,水光闪动,塘上,飞起了两只雪白的鹭鸶。“哈!哈!哈!”岸上,有人纵声长笑。秋棠打了个寒噤,一转身蹲进了水裹。半晌探出了头来,五阿姐早已捞起臭烘烘一团烂泥,叭的,向塘边泼了出去。 “作死的小七,偷看人洗澡呀。” 岸上一株公孙树,两丈来高,亭亭盖盖的伸到了塘面上来。朱小七跷起.一只泥腿,挨着树身,坐在一条横干上,把一顶斗笠遮住了半边脸孔。呼噜呼噜的鼾声,打着小闷雷。 “装睡?” “小阿棠,我的小媳妇子,你别冲着我绷脸儿呀。” 朱小七咯咯大笑,脸一侧,闪开了秋棠泼过来的一把泥水。揭下了斗笠,地上一摔,朱小七睁开了两只眼睛来。 “谁是你的媳妇呀?”秋棠伸了根指头,刮着脸。“你美!” 朱小七叹了口气,一个觔斗,蹦下树,掸了掸身上那一把烂泥沙,抓起斗笠盖上了头。嘴里唱着,拉长脚步去了。 朱小七哟 十四五哟 没老婆哟 抱个枕头 当媳妇哟—— 秋棠望着小七,走远了,钻出了水来,把湿漉漉的两根小花辫子,抄在手裹,绞了绞。 “五阿姐,你看这小七,倏来倏去,不像个江湖侠客?” “他?小混混,小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