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问》台大的醉月湖记载着一个故事,关于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传说。我想,深情即是一桩悲剧 必得以死来句读。而这种死也是最纯洁的。我是名弱者,欣赏了悲剧也扮演过悲剧,却在最后一幕潜逃,人是活着,热情已死。因此我写下水问。纪念那位女子并追悼自己。那年的杜鹃已化做次年的春泥,为何,为何你的湖水碧绿依然如今?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间的风尘,为何,为何你的春闺依旧年年年轻?是不是柳烟太浓密,你寻不着春日的门扉?是不是栏杆太纵横,你潜不出涕泣的沼泽?是不是湖中无堤无桥,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传说太多,也太粗糙:说你只不过是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说你的失足只是一种意外。说有人见你午夜低徊于水陆的边缘,羞怯的向陌生的行人诉说你破碎的心肠,说你千里迢迢要来赴那人的盟约,然而千里迢迢怎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次序又怎能容你轻易嵌入?你已不属于时间空间,你因而被镇于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间,向你钟爱的人间殷殷探询。你于是成了一只冷僵了的蝴蝶标本,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传阅于唇齿残香的茶余饭后。要问你:天空这么温柔的包容着大地,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大地这么宽厚的载育着万物,为何你不掏穴别居另成家室?人间婚姻的手续这么简单,为何你独独择水为你最后的归宿?是不是你信念着,有一种无缘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续到无缘由而去的宇宙最后的一种约誓,让你飘零过千万年的混沌,于此生此身为人,要在人间相寻相觅?你是离群的雁,甘愿于人间的尘网,折翅敛羽,要寻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乱烟中的另一只孤雁?你走过多少个春去秋来,多少丈人间红尘,你来到那人面前,虽然人间铸他以泥沤,你依旧认出那疲惫的面容正是你的魂梦所系,那沙哑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从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们唯一的辨认。人间的鹊桥,虽不如天庭的绚丽,而你们愿意一砖一瓦的建筑。人间的气候,虽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们羽翼同飞要共地坼天裂的风暴。人间的箪食瓢饮,虽不如天庭的琼浆玉液,而你们饭蔬食饮甘之如饴。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纷杂的爱之向度中,你们愿意凸显爱情为你们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缘,作最坚固的奠基,以信任与尊敬,作不朽的钢架,深挚的痴爱,是你们的铜墙铁壁。不渝的贞操,是避风的屋顶是挡雨的门窗。人们只能依你们的声音容貌,批评这样的茅茨土屋。而你们温婉地相待,且让人们去追求他们所谓的富与美,在你们崇高的人格花园里,自然生长着四季繁花,清风朗月。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圆?是不是眼前的沧海曾是无际的桑田?是不是来自于生的终归于死,痴守于爱的终将成恨?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你坚信的约誓,是四月残缺的柳絮。你溯回的记忆,是荆刺丛毛的刑地。你眼见手成茧足结痂,而人间的鹊桥已成废墟。你于是放眼苍茫,要要天地为你卜一卜“天长地久”:山川静默蜿蜒,说这一卦,不在人间,只在天上。你披发行吟,踉踉跄跄去熙攘的市井探询,你说:“借问,借问怎么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恋之初......?"好心的行人摇摇头,说没有这样一条路,没听说过这个方向.......你想起了千年前的流离.盼到今生才又聚,为何不能同羽同翼?为何曾经的约誓之佚成短简残篇的流离?为何地能久天能长,人间的爱情却离了又聚聚了又散?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鹃萎身谢礼,化成声声的杜宇,唤你不如,不如归去,你仰首看着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并无差别:你舒开手中的书卷,一样的道理,一样的铅字.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尘,你的爱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还给线装的书架,把一滴滴的泣血流给春泥,把一身姿态给验尸的风雨,夜半湖心,秋虫唧唧......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宇声声唤你,所有的人间恩爱,你已双手归还而去.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涨潮于干旱的季节?是不是满湖莲韵,是你含辞吐语,字字的叮咛?是不是一帙帙的书卷,有你不忍撕毁的,海市唇楼的模型,要给另一对情偶的注解的提醒.是不是年年杜鹃的鲜红,是你遗传的爱情的色泽?当那一对对的足印踏过花冢春泥,你是不是愿意他们在举足之间,牢牢记取,聚与散在人间,都要相待以礼.且守护无源的川流.爱字不易写,但愿你湖心风纹,勾勒一笔一划.且让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栏杆,拟下他们的约誓.且让相识的,用你的神话湘绣成他们的嫁纱.让常年分离的,偶然相聚.让幽怨的,冰释所有的尘土泥沙,让他们知晓,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而今夜,且让我来冠冕你,花城曾经痴守爱情的女子,魂归来兮.《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月光,抚慰乡城的人。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戳乃之中,他们将醒来。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念水乡的风情,几个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 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 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 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 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瞩错落中、 显露一颗从容的心。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 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 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 来客,、江衅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若有人间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那人是个善感的,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那人是个造谜的,猜中谜底又想把自己变成谜题的那人是个找伴儿的,又害怕守不住约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喝眼前的酒》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黄昏。庄稼汉们收拾一身粗细家伙,吆喝牛只,各自分途。有酒虫搔喉的,径往市集上酒旗招摇的店里钻,狠狠灌一碗再说,这必是个有不平之事的,倒不如那头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枯牛稳重、牛若有不平之事,嚼草反反刍刍,也就咽下了;人的不平事,一碗烈酒灌个六窍生烟,倒头睡去才算摆平了。赶牛回家,庄子里远远近近狗吠。隔桌上,那人掌碗仰酒,一脸虬髯,布衣风尘,全不理会适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细语,仿佛酒店里的人影声浪,都是他过往的短刃长枪、此时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罢了)他睁眼与闭目无异,喝酒与饮水相同。那仆仆风沙掩盖着的面目,又与纯然无知的孩童相似,仿佛世事都是多此一同,他喝酒,喝眼前的酒;过去与未来,只是前吞,后咽。前庭上,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绳,那牛启动老蹄经过一匹瘦马,马不仰首,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风)掷银出门,头也不回,想必是个异乡客。鞭马,扬尘,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寻找驿站,给马一抱枯草,给自己一碗酒。牵牛的庄稼汉应该陷入牛栏再次拴牛了吧!土地与庄舍是他一生的疑问与解答;家里的妇人与幼儿,是他一生的烦恼与欢乐。每日嘟囔着着新的、旧的是非恩怨,他左耳进右耳出,回几句或什么都甭搭理打个酒嗝,捻灯睡去,也就天下太平。庄稼,总是会从地上长出来的;妇人,总是会在枕边躺朗下的;幼儿,总是会养大的。策马的异乡人呢?哪一间茅屋,是他最后的归宿?哪一位姑娘,是他最后托付的女人?哪一亩田,是他最后的解答?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还是从来未得到,寻找分内的人?若他得过完好的却失散了了,有什仟么比无尽的飘回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若他未得,有什么比无尽的流浪更能印证一无所有的清白呢?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鸦鹊淆的路,若他踏过小桥流水,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在夕阳的咽喉里。《栖在窗台的白鹭》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清明之后的薄雨天气,水乡居民得了很好的理由不出门。屋瓦上,炊烟如一条游龙,惊动竹林内避雨的谷雀,以为起了雾,走了雨我打从街道走过,湿滑的石板拉着我的瘦影。影子浮在石上,有点人在江湖之感。瓦檐下的民家正在烹煮什么呢?祭祖的牲礼还在,此刻或有巧妇站在灶前,料理今晚的丰宴。清明之后,邀亲族聚坐,说说生的年岁或逝者的轶事。雨季不适合出游,雨丝湿了衣袖,步履也因 吃水益加沉重.是谁家的窗口飘来一阵药香?闻来像刚起炉的参汤。是窖喜的新妇吗?还是久病短了元气的老妪?哪一户正准备迎接未来的喜事,抑或有一段难堪的事故,发生在娇美的少妇身上,服侍她的是当家的壮汉。雨阵收山了,屋檐滴下水珠。闷慌的孩童纷纷夺门而出,街坊 间一阵脆亮的童谣.未出门的人忙些什么?为一场宴席愉快地躲在庖厨内?为一件远行的袄子,不能停止针线?还是卧瞩上响起亲人的咳嗽声.挪起她正在拍背?风雨无私,漂洗众家屋瓦,可又让人担忧,一寸寸洗卞去,总有瓦薄的时候。届时,我若回到这里,这些人会在哪里继续他们的故事?人世不断衍生悲欢故事;欢乐的未节带了钧,钩起悲伤的首章;而悲伤又成为另一篇欢乐故事的楔子。有了这些,使大雨中的人们懂得安分守己,与所系念的人更接近,共同品尝一桌佳肴,举杯祈求今岁平安:也借着一碗参汤,把无怨无悔的细心和盘托出,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一才看出晶亮.时间,从来不善于人情,万年之后,我与这些人都要消逝。那时、也还会有清明的飨宴;会有突然的骤雨打在民家屋顶上,只不过熬药的人换了面孔,雨中游吟的人换了布履。相同的是,仍有无家可归的心,无法根治的宿疾。就连白鹭鸶也还用旧日姿势飞翔,只不过停栖的沙洲已垦为良日,而今日街坊化为茫茫沧海.我仿佛看见未来的一只白鹭,正好栖息在打帘子,挨着窗台做针线的新妇旁边。《一竿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奥吗?抑或水比山更辽阔、是哪一个参访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后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了古往今来,登临山水者的箴言。山之仁,在于容纳参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愿意仁足的小草;既允许夜半狼嗷、空穴虎啸,又愿意开放枝叶,招待流浪的蝉嘶、迷路的啼鸟。山愿意合抱,让雨水注成湖泊,也愿意裂身,让瀑布发声。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凭雷劈暴雨;也忍住干旱季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灭共生的人世上闭目养神.水的流动多么像智慧之路。水从来不眷恋过往,流动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于礁石,思索如何绕身而过,轻轻地扬弃了河道上的顽石,既不争辩,也毋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导它们水的涵意。至于飘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愿意负载它们,做它们的足、却在流程里教会它们,凡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宽阔天地者必须永远是个孤独者. 水不曾允许它们在河面上发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们腐朽的体肤。就连天光云影。也无法沉淀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耽溺,不宜收藏过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断招摇、鱼群愿意繁殖以丰富水的仓国,但水哉水哉,流动是唯一的命运,纯粹的命运.水比山深谙随势应变的道理,烈雨只会丰沛它的力量,至于火,从来没有一场火在水面上进行。水只是它自己,于江与万川同-道宿命,朝着真理的海洋奔赴,为了呼应更辽阔的海洋的召唤;为了寻求更深沉的智慧。两岸桃李,是挥泪的宫女;那河腹的游鱼只是一群企图牵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它们,这一别就是永远了。山与水的对话,回响在天地之间。当山以洪钟形的绿意招呼,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为何你总是赶路;难道万顷田地不值得你献身?一塘鱼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声声要与海洋会合?如果千江万川不汇聚为海,这世上的生灵岂不拥有更宽广的土地,锄出他们的家园,种植他们的米粟?”山问。“我岂能成全短暂的荣华?如果千江万川耽溺于小小的宅舍,在草树鱼粮之中慢慢耗尽血脉,谁来成全沧海?谁显示给生灵,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座无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华之钥无法开启永生的琉璃门。我多希望微笑永远停留在于民脸上、但我更愿意海洋启示他们关于不可捉摸、无法猜测的生之奥秘)幻灭是唯一能洗尽他们脸上的油脂,教他们做一个谦卑的人,做一个缄默的人!”水答。"那么,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暂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担忧狂啸的浪头席卷一切,把短暂生辰里仅有的欢乐吞没。是故,我愿意永远固守在此,至少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涛追赶不到的,他们可以携带妻几到我的怀抱里躲避;我预先准备柴薪与蔬果,让他们取火升烟。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烟,可以前来分食。如果,你执意以死亡惊吓他们,我亦执意张起绿荫,让他们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连接生命,以人造人,永远抵御你的偷袭! ”"你岂能抵挡无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愿意 子子孙孙荷锄移山,拿你来填平海洋。就算你镇住了海,而你原来的位置也变成了海。这世上,有多少繁荣的山,便有多少幻灭之海;有多少生的贪爱,便有多少死之恐惧。你我岂是为敌的,我们一动一静,一实一虚,无非为了等待一个真正认识我们的人,他站在你的巅峰吟诵水的歌谣,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读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谛听我,从我的无情里注释你啊!”山仍然盘坐,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为了幻灭:仁者以身为泥,种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观照。当死亡袭击生灵。肉身还给山,而眸底的人泪属于水。山水的对话在冰封的寒冬里沉默了。却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叶,抖落一树雪花。他削成钓竿,以竿为杖,踏着银白的雪径来到江畔。江面浮着薄冰,仿佛一江冻结的语言。”钓叟朝无垠的江面面,抛出不丝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时刻,他只为了问安,用山的管弦问候水的歌喉.《一口闲钟》月落乌啼霜满天,讲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空城,是我。经年行路,风霜中最惦念的是故乡那扇小轩窗,几次梦里潜入芭蕉院,‘看见少年的她梳出自发。她的夜半孤影总让我不能放心.无家,可以禀明死生;无兄弟,可以话桑麻;等我的人,我却无梦相赠。身, 已如秋蓬,心,寄托行云流永,我怎能再做春闺梦里人? , 。故里重回,旧友流散;与我缔结初梦的人也已儿女成行。最后一个牵动心绪的人既已建筑家室,守住了春花秋月,我可以完全放下了。她不会知道那个出远门的人,枯坐在市集一隅,远远看她提篮牵儿从眼前走过。她不会听到,当她与小贩评论斤两时,我幽微的唱叹。她不会知道,多少次我在梦中重回江亭,折了春柳,放在她打水浇衣的井边。她不明白,我仍然熟诵当年的誓词。每当与锣鼓花轿错身时,那誓言又绞痛了我的心。她怎能了解,我山高水长地想遗忘她的容貌,又在异乡庄园寻找似她身影的人。我仍是一个不告而别的人,毁了她少年春闺的人,辜负她的人。当她走入另一个屋檐,她的少年空城也归还给我了。那么,除了遥遥一见,我焉能怀抱两座空城走到她的面前,把残枝败柳的故事又说一遍呢?让她永远不知道我是生是死,则她可以安然无恙地被守护着;让她永远怨一个名字,则她可以平安地过眼前日子,不会回头找空城。离开故里的那夜,我是空了的人。秋霜已经爬满天,江边停泊的旅舟,或踏歌饮酒,或沉沉地眠睡。三两声夜鸟,更添秋夜静寂,水波摇晃舟身,亦摇晃榻上的我仿佛我与江水、秋霜都是亘古的醒者,靠了岸,又离了岸的。如果,子夜想歌,有什么比叹息更畅怀?子夜想醉,有什么比忘川之水更能断愁?忽有钟声隔江传来、染了秋霜的声音听来分外清寂,仿佛偷听了我的心事后,似有似无地为我说经.说:空山已被雾境收留了:空城,不妨赠给客船去货运;松树林寺里有一口闲钟,正等着天外客,陪它说梵音.《浮尘野马》五月不是落梅天,但是,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不自禁地心头惊冷:“这妇人怎生如此憔悴?”雨后,她把一件一件的家具搬进来:两口大皮箱、一台 电视、冰箱、一对养在玻璃里的缎带花、床头枢、杯盘碗碟……还有一尊观世音菩萨. 、。”每天我一进门,不见她人影。却闻得一室清香、菩萨案前供着鲜果,炉里香炷静燃。木鱼、课诵、、经本都未动,菩萨兀自低眉,可能也没看清楚她上哪里去了?我实在忍俊不住了, 朝着她散置于客厅的家具一一打量。供桌上那条白色针织桌中必是她自己钩的,针法之细、花团之繁复、四方角落之工整,她必定是个信仰坚定、极具秩序、讲理讲到底的女人。杯、盘、碗、锅、勺,一一捆好放在流理台上,我料准她是个母亲——除了在厨房里耗费过半辈子的人会携走这么齐全的器具之外,谁还会珍惜这些旧碗旧筷? 那么,她也是个妻子、那两座床头柜不就说明她睡的是一张豪华的大床?可是她的床呢?她偏偏没有带床来,绝不是这屋子容不下,那么,是她厌倦或者厌恶那张床了。我自此明白,这里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故事.有一天,终于遇见她,清癯瘦弱的更厉害,淡眉却故意不锁,倦眸也 问好.她要我称呼她:吉姊,虽然她足足大我二十多岁,当我的母亲都绰绰有余。我给她倒上一杯清水,也给自己斟满,两人虽然对坐,却无话;各自饮杯中的水,也各有不可说的滋味。那时天色将晚,云层低厚,有种将雨之前的闷沉。市声也松弛,只有对面某国中操场上,一群打球的男孩运球的声音,那声音听久了会让人灰心,无缘由地就是灰心。我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回头问她: "你的小孩念国中了吧!"多么大胆的假设。她缓缓将半杯水放在我的书桌上,也站起来,姿势极有 素养,倚在窗前,两只手无处搁,兀自捏着无名指上那枚金 戒指在指节间推推拖拖。我专心在等她的回话,她自知无处 回避,一个仰头之后坚定地面对我,脸色沉如千斤石,声音 拦着将爆的泪咽,说:“我是个失败者!…”我慌了,这话不啻落石,来不及思索,便伸手承天一接, 说:"我知道!" 、 她幽幽的眼神投来问号,意想她的履历何时泄漏的? 我也不知我怎会有那样沉着的心情要面对她的伤口,我 说: 、"一个幸福的女人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憔悴……你在受委 屈。”她泪下如雨。 ;趁着一线天光,我们都没开灯,对坐着谈她二十年一场 大梦的婚姻,真耶?非耶?只能问天,而天只顾下着夏日雨,雨水涌进来,打湿座椅,溅湿案上经书,人间家务事,天不 管的.她的抽泣声在壁间回荡,找不到答案!不也曾经是窈窕 美少女,爱听 关雎声;不也曾是六甲之身,缝着凯风做 襁褓.这些美丽的日子哪里去了?找不到答案的。她那拭不 干的眼,却一直苦苦相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愚直之 人,也手足慌乱了,心里反反覆覆想劝她,“太上忘情”又不 知如何忘法?要劝她“太下不及情”又已晚。人,总是生来 有情有意,一旦恩义将绝,谁都是千刀万刃,何处去揪来一 个被告,逼他招供画押?不要问为什么。 “当作缘尽吧!" 她点点头,却又难掩心口的冤,心力交瘁地说: “这些年的心血,菩萨知道……” 世间的人,也许有足够的世智去掌握情与缘的相聚,却不见得有智慧去挽救缘之将绝、两。情之将灭,更难得有般若 空智自处处人于缘绝情灭之时.这到底是中情如我辈者的有 限,“菩萨若知道,也不免要苦口婆心点拨人,何不照见五蕴 皆空。 即使五蕴皆空,无缘也是一种缘法了。 那么,旧情若已去,不必狠狠要剐净心壁的情痕,这是 自我燎原,只要随它去,心坛底盖任它居。 见人,但闻人语响”。再怎样的不放心,也只是“返影入深 林”,复照于不为人知的青苔上。 、 情苗若萌于无缘土,也不招它、也不濯它,板它伤了自 己,濯它苦了他人、不如两头都放。无缘,不能代表所有生机的失坠,它仅仅是,而且只是; 一个生命过程中注定要陷入的苦茧而已.茧都能破,何况壳.有着沧桑历尽之后那种欲语还罢的风韵,她是美的,美在仍 然有情。我们常常不可说地相视一笑、算是心领神会或者 一起散步,说一些过去掺一些现在杂许多未来,不知不觉,路 愈来愈多,愈走愈远。在大雨还没有将人情世事布置好之前,且做浮尘野马。《孤 寂》驾车的车夫与随行的汉子,留在山脚村落里,不愿上山。他们早就听说秋冬之交,这山是飓风的天下,当地人管它叫“食人风”,吃人不吐骨头的。旅路中,遇着他们,随兴做了伴。我本是意随路走,不确走上哪儿畅怀、寄情, 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只见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有的是今岁的,有的约莫前朝了。他们算是半个游民,本乡欠粮,年岁不好时,千里迢迢到异乡讨活儿做,卖点营生,看看一年将磬,开始往回走。他们的身上仍有一条红尘丝线,系得紧紧的,总要带点银两、时兴吃食,回老乡过年。不管那条红丝在风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们每到秋冬之交,就会被丝线牵引,回老家去团圆,一切吃苦都为了团圆。这地方离他们二人的本乡还有段路、算是最后一驿了。奇风异俗也是他们说给我的,那鬼风到底多凌厉、他们没亲身体验过,传说这么教,他们这么信。所以,虽然翻过这山是最轻省的路,他们死也不走,甘愿在平野上绕个大圈,回山后的家。我看他们脸上齐布那种死也不于的神情时,心里头是艳羡与敬重的,一个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时,往往代表内心里有一个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藏着,他得为那人活得毫发不伤,他得去跟他团圆。他们暂时留在村里歇歇牲口,恢复脚力、我与他们订了约,若回得来,两天一夜后自会找上他们,若过了期限没见到人,不用等了,尽管揣着干粮赶路去,把我那份吃了。这地方枫林甚老,千年百代没人动它,吃了秋霜,一片红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难怪村童少妇都土瘦。造化也戏人,美景总是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烫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没尝过鬼风扼喉的滋味。我一条命飘泊在外,既无乡可归,也无饭说团圆,早是个活着的孤魂野鬼,行到此处,既然鬼风中有红枫,我焉有不去会合的道理。村子人,听说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听,或呵小儿不让他们听下文,仿佛我是个邪物。歇一宿,寅时独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噜着。这时令,开天较迟,眼前身后皆是浓雾,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儿了. 看来,这雾是锁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对凡尘世间的依赖,要人孤莹我地一无所靠,回复七窍未凿的混沌、才把绝美盛到眼前。风,果然愈来愈厉,起先如游魂,后来露了厉鬼本性。这山不算高拔,没人来动,乔木各自据土为霸,仰不见云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条英雄好汉齐聚梁山泊,群龙无首,全凭鬼风作主。根性强悍的,不服风的旨令,发动六军出征,半空中厮杀甚烈:道行浅的,破立, 倒塌、含冤九泉之貌。自此上山,寸步难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树坚强, 风势乱窜,凄厉刺耳,’若我此时松开抓住莽草的手,必定腾空,如一片落叶。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是爬行的、沉默的、连呐喊的意念都灭了。人在世间的破碎中,却常尖声呐喊;可见人对世间终究有一份预先的信任,也认为可以信任,所以遭难时的呐喊,乃在呼唤那份信任,控诉那份信任,希冀世间不要抛弃他:一而在自然的暴怒里,人自知与野兽、林树、岩石无异,故噤声。呐喊乃为了给另一个人听,期望获救,既然众人皆与林、石无异、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头僵冷的兽、一块裂岩、一具英年壮汉的尸首,与一片枯叶有什么不同呢?一有什么不同呢?魔风稍歇,我快步转上, 往另一座峰前进,风似乎回复游魂,不像适才欲将我五马分尸;虽然仍有扯发裂衫之虑,因为历了前者,反而觉得此时是微风拂脸了;人常觉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为他还没见识那更悲哀的。我把自己绑在一棵千年大树上,暂时与它合体,待转身,面向山间空谷,奋力张眼,满空红潮,人世有多少生灵,这儿便有多少霜枫,自成空中海域,在风的魔掌中,滚涛,怒舞。忽而如群龙飞天,又如六宫粉黛,一起飘袂嬉游。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 地不过是左右大将军。在我之前,谁殉于此;在我之后,谁将埋骨于此?独自面对绝美,才明白,不是鬼风食人,是绝美叫人刎颈。而像我一样,又拎着肉体凡胎回到世间的,便注走接受绝美诅咒,永远被孤寂缠身了. 美,才是内心最严重的相思病。每当行过春阳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红潮的那片霜叶。《白蛇三叠》白素贞西湖清雨,怎能遮拦我下凡的坚贞,灵山云境偶有日夜,我闭目养神犹见千年前的你,当着穷林莽野的面,搭救一条干涸的小白蛇。只能怪我不解人意, 端午的龙舟竞河,粽香弥过满庭的桅子,你背着我调起雄黄酒,粲然的说:"娘子,我为你点额!"人世的沧浪、犹能一苇杭之;、法海的冤债,终究是独吞的苦果。雷峰塔下;我安静地守着永夜,每年端午,你要在门帘悬挂榕枝艾叶与菖蒲,为我们的儿,以雄黄点额。是不是落雨了?多么像那一日西湖,我以千年的修行来还你一次女儿身。--------------------------------------------------------------------------------许仙一把伞骨,撑出三十六重恩爱,离人雨絮,也掩不住你微湿的华丽。我要牵住你冷滑的手,一直到我简陋的许氏家祠。我乃落拓书生,以错瓦覆屋,一坛西湖雨你仔细收着,剪烛煮茗,或五月节,我们以糯粽、艳桃脂李祭拜天地。我要与你对饮雄黄酒。“ 只怪我不解仙机,你冒死潜入仙林,为我偷来灵芝草,我竟为僧道所惑,推你入永劫的雷峰塔。今世的果当是来世的因,千年前的恩你已还报,千年后,,你要再走一趟西湖,好好等我许仙。--------------------------------------------------------------------------------许梦皎雷峰塔的每一块瓦印着我十八年来的手泽,娘!亲生的娘,犹如西湖水湄,仍认得你化人的坚忍、不忍再尝五月的粽香,人世的恩义不能解救你的奇情,我何堪再点雄黄?我日渐舒络的筋骨。响彻着你温柔的女声;我于檐下观雨,都听到你满腹的委屈。你修来的共枕眠,只换得我们母子,不曾谋面。今日溽暑,我以一瓢西湖水酪你,雷峰塔怎镇得住,人子的一片清凉!《可人——方杞》 伊不是人间富贵花,也不是天上忘忧草,伊是不知道什么时代沦落市集的一帧湘绣山水,柴米油盐酒肉歌舞间的轻烟飞雾,真正的大块才气。 天下痴人无量数,痴心者稀,伊就是“ 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识得声 ”的痴心人。 伊痴,是那种不要被挽救的痴法。伊每天在台北嘈浊的天空底下醒来,枕畔的泪痕旋化为朵朵春花,花露盈盈,照见夜来梦中的清淳气象。伊怃然一笑,起身,束发浣面,对镜更衣,妆台轻轻低低的一声叹息即是果腹早餐。伊下楼走入街道,陷身狼群虎队的车阵中,心念娴静,一身宿命的气味,上班,下班,煎熬,迎风倩笑。谁也不知道夜夜踯躅街头的伊的高义与柔情,不知伊眸里千缠百绕的痴迷、渴望,某种内心寂寞的跃动,内心的一阵呼喊,一团火焰…… 而伊也什么痕迹都不露,一面时时叩问生之哲理,坚此大贞大信生命,一面让生活的千斤重担压顶,浪迹江湖混口饭吃,得过且过。偶然被毒箭贯身流矢穿心了,伊就蜷曲在星空下濡血自疗: “ 有时疲惫得只想静静的任由生死,不要挣扎了,不要寻枯草当干木……” “ 有时夜半寤寐之间,思及此身安归,冥冥中若触天机,总不自觉的泫然……” 伊就这样且行且止的活了下来,悬着心活下来,伏着气活下来,如花似雪的肌肤掐得乌青瘢黑,尽在人眼看不见处,春朝秋夕,伊心如镜,不将不迎,只想找一个不受污染的灵魂,觅一颗浊世清纯的心! 《浮生六记》里,写芸娘心目中美而韵的女子“ 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恰是伊的真身面目。你若能在青天无极的妙高峰顶与伊痴心相见,在碧水无涯的生死海底与伊痴情相遇,你会恍然感受一种前世曾经邂逅、今生又再相见的灵魂震慑滋味;一种相见已惊、再见仍然的心念缠缚滋味--------是几十年过去、几千年过去,爱过的仍然千斛爱!情深的依然万般情,虽经历千百劫难,仍然常相缠绵的情意。 伊会在发湄簪两朵红花,阳光下花笑涟涟,与你挽臂倚肩闲行…… 伊又爱于清晓张罗一盘乳浆烙饼,配上花生卤瓜端到床头,罗衫半掩,笑喂檀郎食…… 前半天伊能吟唱李之仪的《我住长江头》而恍惚如醉,或飘荡在李斯特作品第六号狂热的华丽里,后半天伊就噘起小小红唇,星眸半闭半睁地缠着你让伊画眉、拔须:” 拔一根,再拔一根,只一小根就好!” 甜言蜜语绕室追求你的一根胡毛,捏得你全身软兮兮化做春泥哎…… 天空露重时,你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入迷,伊会悄然放一条毛毡把你腿脚盖住,偎着你晤晤小瞌睡假瞌睡…… 新稿既成, 幸而能邀君宠, 伊立时朵朵红云飞上眉颊 , 羞答答垂下脸去, 低声嗔怨:“骗人!骗人!” 又扭身揽发偷看你 嘤然一声掩唇失笑, 忙不迭地往你怀里躲藏, 一双粉拳擂鼓似的轻捶你胸前,尽拿娇躯揉你贴你:“不来了啦!不来了啦!” 心花朵朵开, 一任千江柔痴漫天嫣红黛绿的飞洒,化成万八千世界里万虹花月风情, 无言可说,无象可形,纯是一片灵犀往来…… 你几曾见过这样的风流情愫俏佳人? 可惜红尘万丈里,竟无一个真有志气地公子男儿大丈夫,能雀屏中选做伊地入幕之宾,赏玩这种清亮的生命情调。伊不动情便罢,一旦用情深至,便“ 如水合水,似空印空 “,直将三世十生的身家性命尽皆爱献,可以为君生,可以为君死,可以为君含垢忍辱,那一片惊天动魄殉身无悔的情涛,竟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痴境。君若富贵,伊相助施粥放赈,在乡里造桥铺路;君若沦为踞地乞讨的贫丐,伊即灰身灭智,拖着打狗棒,为君赶狗,从容待君以终老。罢哟! 这世上恁多奇男高士如今安在? 伊有时候亦有横刀而死的决心,愚痴到谁有百万金钞替他分担两肩沉重家小,也不求斯人性灵高华,也不求其人才情卓荤,只要也懂得一点点”红楼“,做得一点点沈三白,伊就肯毅然下嫁,委身床笫,白头不相离了。新近出第三本散文集《月娘照眠床》,伊自作序,末了痴情不可名状: ” 忽然又起了一阵洪荒之感,如果有人划火,我还不如焚书取暖去!“ 天下才女无量数,锦心者少, 伊就是” 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 “ 的锦心人。 伊的锦,是那种矿铅中出金银的锦法。伊的文字有魅力,设想奇美,写情缘有天风海雨之气,写禅机哲理深湛明快, 写农埘乡井而景历历气腾腾,可以说是中国近代文坛的一个异数,一朵奇葩。 从宜兰海边的荒村踽踽行过万里泥泞与荆棘,洪水里来,劫火里去,伤尽痛尽苦尽,大千俱坏之后,伊抚着台湾大学的门墙潸然泪下。那一年,青春激扬的三千台大新生里,没有几个人的手,会比伊更粗糙----伊七岁烧饭洗衣,下田割稻,十三岁丧父失怙,视弟妹犹子,千钧重担,都一肩苦苦挑起。多少个寒夜里,寝室的同学悠然酣睡时,伊驮着无始旷劫的幽怨在黑夜里怔忡,愁明日的饭食哪里找,愁旧衣破裳无由补缀,不能遮过天亮后的人言与冷眼;伊把指甲掐了又掐,一任泪痕蜿流成河, 恨恨昂首问天: 为什么独我伶仃? 为什么独我惨淡? 为什么芸芸众生尽皆欢欣, 只有我坠在骨狱与血渊? 为什么千山万水我独行? 看到的就是大漠孤烟、断垣残月? 当伊以馒头蘸酱油熬过白日与黑夜, 辘辘碾压饥肠时,伊铁青着脸暗暗立誓, 如矿出金:"我为文学创作而活,此是我一生理念!" 深夜家教归来,步过繁华绮丽的中山北路, 伊鸠形蓬发立在灯光辉煌的街头,心如滚石轰轰作响,十多年的农家生活与古典文学的印证, 使伊对于垂危中之农家大国的种种珍宝, 有迫不及待的拾穗之心; 伊咬牙立命,如铅出银:"中国的好东西都论斤论两卖光了,想来有痛;现在的少年都是吃汉堡包长大的,眼睁睁的见他们不要家传的宝,想到切心处,心底有恨!" 当伊执笔为刀, 赋诗作剑, 在文字的宇宙中兴、观、群、怨, 八方招展古老中国血脉里的宗风时, 伊顿听一切声闻缘觉, 观照三千爱染执着 在朕兆将萌未萌之时, 从悬崖与绝境奔过, 深盼有情皆满愿:“ 里巷歌谣,息息生民,说是无我,又无处不是我,如何转夜为昼? 难难难!! 此时想 一些人物,听一些菜场老妪对话, 觉得篇篇章章都在动, 只等扶笔。” 于是伊写《 水问 》,似初月之出天崖, 一月一时普现众水, 灵气到处都是, 伊“ 忧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鸟之为喑、恋之为折先残”, 想 “奔到天与地泯, 悲与喜无的地方”。 于是伊写《只缘身在此山中》, 似流星之入河汉, 在无明长夜里 沉沉省思那甚深微妙希有的三昧法相,“礼赞存活的世界, 象无穷无尽的生命进贡”, 文华粲然照眼明。 于是伊写《 月娘照眠床 》,形如野水村云, “ 执笔的心情也由雕丽而清荡而幻化” 磨掉了一江灵犀,竟也可以且眠且走,有大海不回澜的气势。 在青春就改赞美青春, 在云水就该礼拜云水, 在乡厝就该惜恋乡厝, 伊胸中丘壑流转, 锦心织成三本丹青书, 令十方读者随伊语意神游其中,欢笑,感悟,乍雨初晴。 如今伊站在成功的山脊上,锦心与孤意恰如天人交战, 再起步就是八分艰难的势, 不管朝哪个方向多跨出一步, 都可能是下坡, 一旦面临文学的悬崖, 跳与不跳, 就不知会出脱成何等样人了。 是不是还有更高的山颠可以插青云? 是不是还有更深沉的文学号角可以嘹亮吹起? 是不是可以请九山八海的文人君子,多多爱惜伊的锦心? 天下素人无量数, 素心者少, 伊就是"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 素心女。 伊的素,是那种"不是真情懒放怀"的素法, 明儒陈白沙杜门绝客, 每日静坐一清凉室中,连家人亦极少晤面, 几年过去, 忽然有一天, 他开门大笑," 于是迅扫夙习, 或浩歌长林, 或孤啸绝岛, 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湾,忘形骸,捐耳目,去心智,不累于外物,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伊就有这种本心自明的自力。 跟伊讲话,不必讲到尽头,只要叙到中段或是略提一两句,伊大眼一流盼,便是沧溟几万里俱俱了然,心胸澄澈得比你想象的还多,别有一番阳春白雪之弦音,正是无入而不自得。 《五灯会原》书中,记述洪州廉使请问马祖是否可以饮酒吃肉, 马祖点明他因缘果报的轮回之理:“饮酒吃肉是你的前生禄份, 不饮酒吃肉是你的今生福气。”伊大约因缘俱足,前生今世俱无碍----- 伊曾经扶醉长饮过三个月白风清的竟夜, 非为酖酒,不是征逐, 种种分流乖巧作张作致, 只为酬答朋友的义气与关情。而在无上的放逸、纵情之后, 第四天,伊依旧谨慎早起, 收敛整齐这身心, 高视正步迈进生之战场, 非常地自爱自持。 一回相见,伊穿着素底染草书的连衣裙, 写有吉祥如意什么的。坐在计程车里,我们有意调侃才女, 便自装模作样品评一番, 左打量右端详 伊身上龙飞凤舞的草书, 一字字争着相认, 从胸前曲曲折折凝望到腰腿, 止住, 故作糊涂: “ 咦,这是什么字?写写看! ” 叶子遂伸指在伊腿上有模有样的划来描去, 又凑近细看,那女子犹自懵懂问:“怎么样,这字不错吧?” 叶子的笑意飞上了嘴角, 志铭的喜心浮上眉梢, 相视颔首:“ 不错不错,这又是什么字?再来!” 叶子重新摇头晃脑轻指慢划, 笑意更深更浓了, 晱晱眼,志铭一旁拼命憋住气, 睒睒眼, 竖起拇指欢赞:“好字!好字!” 那女子宛如金刚端坐, 一任叶子的魔指在粉腿间往上划, 向下勾,左去一横,右出一撇, 豆腐豆腐的游走滑溜而浑然不觉, 犹自天真未凿的问:“ 这字有意思吧? ” 那女子依然脸不红气不喘,一派正大光明的仰脸问:“这是什么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