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问:“你要干吗?”他说,去德克士买汉堡请姑娘们吃啊……那个时候,大昭寺广场旁边的德克士刚开业,是方圆一里地远近闻名的高档餐厅,藏族小伙子请姑娘吃个德克士是特有面儿的事,老饭也想有面儿一回。我们是一群很仗义的兄弟,大家立马掏口袋凑银子,并由成子负责跑腿去买汉堡。老饭一口一个谢谢,脸都快笑烂了。不一会儿汉堡到了,成子一人一个分给大家,我们心照不宣地闷头大嚼。老饭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同志,他二话不说扭头重返丹巴美眉旁边,指天画地吐沫乱飞地说了半天。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丹巴美眉们也去买了一摞汉堡,还分了一个给老饭。老饭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冲我们坏笑。成子捅捅我,说:“这老家伙刚才和人家说的什么?”除了爱搭讪,老饭还爱和晒太阳的喇嘛们聊天,经常摘了帽子低下头让人家摸顶。他在我们中是对藏文化、密宗文化了解最深入的。他能用藏语念经文册,好像对大藏经丹珠尔甘珠儿都熟悉;对噶玛噶举四大派八小支的传承张嘴就来,他能背出几乎所有噶玛巴仁波切的名字,能详细到每个活佛转世的年庚;关于苯教《十万龙经》的一些知识,也是他给我讲的。有一次,成子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看见老饭了没。那时酒吧刚打烊,我正溜达着走到大昭寺,打算走路回仙足岛。我说我干吗要看见老饭,成子说,老饭不知道哪根儿神经搭错了,白天晒太阳没晒过瘾,今天晚上非要晒月亮,他刚刚抱着睡袋跑到大昭寺门前睡觉去了。我乐坏了,一路小跑去参观老饭的行为艺术。一般晚上在大昭寺门前睡觉的都是从最遥远的牧区来的朝圣者们。人家是实在付不起住店的钱,所以才在法轮双鹿下蜷曲而眠,而且一般是一大家子睡成一堆。老饭哦老饭,你去凑什么热闹呢?午夜的大昭寺空旷得好像个足球场,我能听见自己走路的声音。拉萨的那个午夜不黑,所有天上云彩都能被看见。月光下,老饭的睡袋很好认,周围是几个裹着藏袍的灰褐色,只有他一只明黄明黄的大虫子,还是带荧光的,煞是惹眼。我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停下,盘腿坐下。离我最近的是两个相互偎依的孩子,一个搂着一个,鼻涕干在腮帮子上,下巴搁在脑门上。小小的鼾声,两个身体微微地起伏。不远处,老饭仰天躺着。睡袋盖到胸口,他枕着自己的手,亮亮的鼻尖,亮亮的脑袋。我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澄明清朗,甚至看得清楚他一下一下地在眨着眼睛。我没去打扰他。……第二天,老饭哭丧着脸坐在浮游吧的台阶上。我一边喝酸奶一边很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很哀怨地说:你给我买份炒面吃吧。”我说:“不买!”他捧着脸说:“我好苦啊,我是个苦命的人呢。”老饭在大昭寺门前美美睡到天光大亮,转经的人把他踩醒了,他醒来后发现不太对……睡袋没了。不仅睡袋没了,手表也没了,还有裤兜里的钱包和脖子上的挂件,都没了。总之,他被偷得一干二净。我们围着老饭站成一圈,不住啧啧称奇。你说这个贼是有多厉害,钱包挂件也就罢了,他能把睡袋从一个睡觉的人身上活剥下来,这得要多厉害的功夫,多好的心理素质啊。老饭愁眉苦脸了一会儿,然后迅速恢复正常了。因为他想起来那个睡袋是之前从阿达那儿借来的,不是他自己的。老饭后来又去大昭寺睡过觉,依旧被偷。白天晒太阳的时候老饭很少掏钱买甜茶,他穷。偶尔靠当穿越导游挣来点儿钱,几天不到,他就都捐给八角街的古物摊儿了。那时候,大昭寺周边的小摊子上着实有不少好东西,他收天铁印章、老嘎乌盒,还收集了很多小的泥造像,藏语音译是“擦擦”—多半是用于祭祀。老饭曾要送给成子一件做生日礼物,那时老饭收的擦擦很多是高僧大德的骨灰擦擦,他说有加持力,大家不敢不信,但因为太信了,反而不敢冒险去招惹天龙鬼神诸护法,都怕遭雷劈。成子没敢要,我倒是敢要,老饭却又不给了。他说,你又不是太穷,自己买去。他带我满拉萨转着淘擦擦,他自己买不起的就鼓捣我买,我背了一背包的硬泥巴回内地,差点儿在机场被当成文物贩子逮起来。那些擦擦被拿回内地后,根本没人稀罕,完全不像老饭说得那么奇货可居。我左一个右一个地拿去送人,到最后只剩一尊品相残缺的密迹金刚。2011 年的某天,我坐在一条漫长的航班上吃点心,邻座一个会汉语的大阪中年屌丝在翻一本文物鉴赏图册,满篇都是擦擦。我接过来读了一会儿,然后掏出纸笔算了一下账。唉,水冰哦大冰,生就是漏财命,那些擦擦如果留到现在,应该价值一辆路虎。我很羡慕地琢磨,老饭现在应该买得起丰田4500 了吧,靠着那堆泥巴,他应该算是个财主了吧。老饭在2007 年时遇见了一个来旅行的南方女子,长得酷似蒋雯丽。小蒋雯丽电闪雷鸣地爱上了他,笃定地认为老饭就是踏着七彩祥云腾挪而来的真命天子,于是二人速度闪婚。老饭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献宝一样地带着小媳妇在北京东路上转来转去,还勾着小手指。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个小媳妇看他的眼神,全是崇拜和敬仰,满满的爱意。她那眼神就像是皈依弟子在供养自己的金刚上师一样,完全不像在看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屌丝。我们这帮人都没体验过被一个女人全身心仰慕的感觉,故而羡慕嫉妒得要死,眼馋得恨不得把老饭塞进酸奶筒里拿棒子杵死。女孩子为了他抛家舍业,放弃了原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扎根西藏。她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倒好似是沧海桑田后的久别重逢,仿佛他们相识已经不止一世。她理解老饭所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嗜好,并且百分之一百地接纳。旁人眼中老饭的那些毛病和缺点,在她眼中全都是可以坦然接纳的,她仿佛已经习惯了许多许多年。我从没见过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可以和睦到那样的地步,简直比那些举案齐眉一甲子的老夫妻还要默契祥和。她简直就是命中注定要来给他当妻子的。那个酷似蒋雯丽的女孩子来自湘西……他们俩后来的故事,我无缘得知,也不是太想知道。愿促黠的上天能开恩,赐予他们一段长长的、风平浪静的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2008 年后,我再也没了老饭的消息,他是铁定会在藏地耗尽余生的人,当下应该还流连在拉萨吧,或者已经带着他的爱人成功横穿了羌塘,就像百年前的西原和陈渠珍那样,相濡以沫在藏北雪原。我一直想问他再借一次《欲经》,听他和我讲大卫·尼尔或者更顿群培……听他跟我讲讲《艽野尘梦》,但造化弄人,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聚。不知道老饭后来是否还去大昭寺广场睡过觉,不知道他那个小媳妇是否也裹上睡袋,依偎在他的秃顶旁。就像一个世纪前的羌塘雪原上,生死与共万里相随的西原一样。人性艽野上的过客在我粗陋的认知中,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蝇营狗苟的小时代,皆为艽野。世俗的欢愉、昙花一样的世事更迭衬出艽野的荒辽,让人徒然兴叹,也让人莫名其妙地生起些希望。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过客。艽野不只是羌塘,凤凰也不是凤凰。人性也不是在世俗生活中个体显性呈现得那么简单明了,可以一言概之的。但总有些东西是累世劫不变的,亘古长生的。这种东西有时候会化名为爱情、忠诚、真情,有时候被人唤作真理或信仰,有时候也被解构成其他的名词。它被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不同文化背景的有情众生顶礼膜拜或遗弃又捡起。天上或者泥土中,被追捧或被践踏,人性中洁白的光泽总是披覆在它的身上,它无垢无净、不增不减,弥散着抚慰心灵的力量。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过客,苦集灭道,慈悲喜舍。有人睁开眼,有人固执地闭着眼。紧闭着眼的人说:“怕什么艽野荒凉,怕什么尘梦如烟,你我人人都会是凤凰。管他本善本恶,这一世不是,总有一世会是凤凰。”眯着眼的人说:“西原,西原,你会涅在时代更迭的夹缝中,反反复复不停涅。时时常示人,世人常不识。”睁开双眼的人说……睁开眼的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朝艽野尘梦处浮起一个微笑。[ 后记/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谁说太平洋底燃不起篝火谁说世界尽头没人听我唱歌……开笔此书前,我曾列过一个写作计划。按人名顺序一个接一个去罗列—都是些浪荡江湖,和我的人生轨迹曾交叉重叠的老友们。当时我坐在一辆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里,天色微亮,周遭是不同省份的呼噜声。我找了个本子,塞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写……活着的、死了的、不知不觉写满了七八页纸。我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的素材?不过十年,故事却多得堆积如山,这哪里是一本书能够写得完的。头有点儿大,不知该如何取舍,于是索性信手圈了几个老友的人名。反正写谁都是写,就像一大串美味的葡萄,随手摘下的,都是一粒粒饱满的甜。随手圈下的名单,是为此书篇章构成之由来。圈完后一抬头,车窗外没有起伏,亦没有乔木,已是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书的创作过程中,我慢慢梳理出了一些东西,隐约发现自己将推展开的世界,于已经习惯了单一幸福感获取途径的人们而言,那是另一番天地。那是一些值得我们去认可、寻觅的幸福感。他们或许是陌生的,但发着光。在我的认知中,一个成熟健全的当代文明社会,理应尊重多元的个体价值观,理应尊重个体幸福感获得方式。这种尊重,应该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之上,鉴于国人文化传统里对陌生事物的天然抵触因子,“如何去了解”这几个字愈发重要。那么,亲爱的们,我该如何去让你了解那些多元而又陌生的幸福感呢?写书时,恰逢山东大学抬爱,让我有缘受聘于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于是趁机做了一场名为《亚文化下成长方式的田野调查》的报告讲座。那天会场塞满了人,场面出乎意料的火爆,来的大都是85 后和90后。我讲的就是这份名单:大军、路平、月月、白玛央宗……我和他们的共同生活就是一场田野调查。我没用太学术的语言词汇去贯穿讲座,但讲了许多细节的故事。那天的叙述方式,是为本书行文的基调。卡尔维诺说:“要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就要和地面保持距离。”这句话给我带来一个意象: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人,手足并用爬在树上,和大部分同类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他晃荡着腿,骑在自我设定的叛逆里,心无挂碍,乐在其中。偶尔低头看看周遭过客,偶尔抬头,漫天星斗。我期待出到第十本书的时候,也能爬上这样一棵树。当下是我第一本书,芹献诸君后,若价值观和您不重叠、行文有不得人心处,请姑念初犯……我下次不会改的。等我爬上树了再说。这本书写的皆为真人真事,我不敢说这本书写得有多好多好,也懒得妄自菲薄,只知过程中三易其稿,惹得策划戴克莎小姐几度愤极而泣。如此这般折腾,仅为本色二字:讲故事人的本色,故事中人们的本色。或许,打磨出本色的过程,也是爬树的过程吧。文至笔端心意浅,话到唇畔易虚言,且洒莲实二三子,自有方家识真颜。这本书完稿后,我背起吉他,从北到南,用一个月的时间挨个探望了书中的老友们,除了那个不用手机的女孩,其他的人几乎见了一个遍。路平在台上唱歌,笑着对忽然出现的我唱:“我所有年轻有为的兄弟们哦……”月月开了一瓶冰酒款待我,聊天到天亮。鹏鹏在成都请我吃宵夜,末了还是我结的账。阿狼一边忙着烤海鲜,一边问:“大冰,写新歌了没?”王博和甜菜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指着我说:“宝宝,叫大爷,这是你大爷。”我说:“你大爷!”彬子在宋庄开了新酒吧,说有我的股份。菜刀动身前往康巴藏区阿木拉,他又为学校募集到一辆皮卡。成子坐在茶店里闭着眼睛听佛经,我走进去悄悄坐下,偷偷把他面前的一壶好茶喝干。大军依旧在街头卖唱,旁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说:“哎呀,你把书拿来,我们卖唱的时候顺便一起帮你卖。”……他们依旧各自修行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从容地幸福着。他们正选择着一种大部分人漠视或无视的生长方式,并实践着这种生长方式的合理性。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只不过当下并不在你的生活圈中。书中他们的故事都是真实的,或许他们的故事也可以是你的故事。若你还算年轻,若身旁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要的,你敢不敢沸腾一下血液,可不可以绑紧鞋带重新上路,敢不敢像他们一样,去寻觅那些能让自己内心强大的力量?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吧。最后,谢谢你买我的书,并有耐心读它。我的新浪微博是@ 大冰,告诉我你是在哪里读的这本书吧:失眠的午夜还是慵懒的午后、火车上还是地铁上、斜倚的床头、洒满阳光的书桌前、异乡的街头、还是机场熙攘的延误大厅里?我希望这本书于你而言是一次寻找自我的孤独旅程,亦是一场发现同类的奇妙过程。真正的孤独是高贵的: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愿乐于直面内心的你,最终拥有的是高贵的孤独: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作将来。一辈子那么长,难免对这个世界偶尔会失望或沮丧,浪荡天涯的孩子,我送半首歌给你作酵母,忽晴忽雨的江湖,祝你有梦为马,永远随处可栖。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谁说太平洋底燃不起篝火谁说世界尽头没人听我唱歌谁说戈壁滩不曾有灯塔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谁说拉姆拉措吻不到沙漠谁说我的目光流淌不成河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一看海不要未来只要你来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一看海一直都在你在不在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一看海我去划船你来发呆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一看海姑娘你来不来大冰2013 年7 月于丽江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