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踏出前都心底发虚。行进几公里之后,举目四望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了任何参照物。山路非常曲折,每走100 米或者200 米,就要拐进山脊,无法看到更远的路。眼看天幕渐暗,周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宁博一开始的万丈豪气被无情苍白磨蚀殆尽,他开始不停地追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安慰他说,还有30 个弯就到了……结果走了40 多个弯,仍然没有任何抵达的迹象。宁博嘴唇发紫,再次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怕这个年轻人过度惊慌,赶紧说刚才记错了,还有20个弯肯定就能到。三人就这样一直在山里绕弯,任凭风雪把希望之光渐渐吹灭,没有任何办法。成子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思考“死”这个字。刚开始雪只没过小腿,后来到膝盖,然后是整条腿,需要用双手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才能前进。他身上的西装早已被雨雪打湿,里面的抓绒衣也隔不住水汽,人却没有感到多么寒冷—恐惧和对生存的急迫渴望充斥着他们全部的思维。雪沁到裤腿里结了冰,走一段路就必须停下来把冰掏干净。三人的间距越拉越大,渐渐地就看不见人影了。落在最后的宁博有些害怕,大声叫了一声“成子!”—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雪山顶上的乌云最先回应了他的呼喊。云越压越厚,发出沉闷的低吼。地面开始战栗,积雪瞬间从山顶倾泻而下。雪崩!宁博忘了徒步雪山最大的禁忌,大祸临头了。巨大的雪的洪流裹挟着动能狂奔而来,几乎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自然的威力在这一时刻展露无遗,三人根本无处可逃。忽然间的变故让人傻在了原地,眼瞅着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由远及近。……或许是上天有意眷顾他们,雪球奔落的路径并未与他们重叠,微微的一个曲线后,咆哮着向山谷涌去。雪崩过后,三人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成子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后来成子说:“脑子里‘铮儿’的一声响,瞬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雪山轰鸣几乎完全没听到。”我问他:“说实话,你尿了没?”成子说:“不知道……浑身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汗,和雪崩一样,瞬间就全涌了出来,从胸口到小腿全是汗。”恢复平静后,山谷已被落雪填塞为小山丘。三人哆哆嗦嗦地翻过积雪,脚下暄软得如同棉花。宁博真的畏惧了,他带着哭腔说:“咱们回去吧!”成子咬着牙说:“都走了这么久,只剩下三分之一路程了,不如就再咬牙坚持一下。”其实成子心里知道,他们大概只走了一半路程而已。左右是个死,西北人的悍劲儿上来了,成子心想死也死在朝前走的路上!成子看到宁博仍有退意,二话不说把他的登山包连同所有装备扔到雪丘后面。宁博没有反对,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成子攥起他的手用尽力气喊:“我们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干吗要再回头?山神刚才都不收我们,那就证明老天一定会留我们一命!……要是能活着出去,便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是死在山里……大家一起结伴做鬼!有什么可怕的!”成子组织过罢工,组织过旷课,情急之下民勤口音脱口而出,一番激励之下,宁博终于红着眼圈同意继续上路。这时出现了一个黑点儿,是一辆老旧的带篷卡车,蜗牛一样蠕动在雪中。成子的同事二话不说就爬到卡车上,无论如何不肯下来。卡车上堆满了木头箱子,实在没有地方再多容纳半个人,于是成子和宁博决定撇下卡车,继续徒步往前走。翻过雪丘,就把雪崩的地方抛在身后了。成子掏出临行前向我借的相机,那是个当年还比较稀罕的小数码相机。他想拍张照纪念这惊心动魄的瞬间,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有生之年遇上雪崩且幸存下来。然而按下快门时,相机却无任何反应,琢磨了半天才发现天气太冷,快门已经被冻住了。他心里开始纳闷,怎么自己身上不觉得太冷,浑身只有麻木和微疼。走了没多久,成子和宁博发现一群牦牛被困在雪地里,它们躺卧在一起,仅凭全身厚实的毛发抵御那骇人的严寒,牦牛睫毛上有冰,鼻孔的白气一呼出就笔直朝上散开。像是一堆会呼吸的铁雕,而不远处又是一次雪崩的残迹。咬牙翻过第二个雪崩的地方,他远远看到同事甩开膀子、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原来卡车蠕动后,没多久就因积雪太厚无法前进,车上的人发现那位同事身上不仅没带干粮也没带钱,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继续留在车上!生死眼前时,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显露无遗,那位同事无奈只能下车来找成子和宁博,希望他们没有走得太远。怎料在雪地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了一通,举目之间苍天白雪,哪有半个人影?他正在心惊,看到牦牛困于雪堆,想着周围或许会有牧民。心怀半点儿希望,紧赶慢赶走了一程,突然看见两个人影,激动得就差大哭一场,死命发力追上。他委屈地拉着成子的衣服,几尺高的汉子抽泣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三人不敢久留,沿路依旧是白茫茫的雪,没有明显的参照物。成子发现还有一组诡异的水泥柱子立在雪面以上,约隔几十米一根。他们遂以此为路标沿着往前走。但就是这个举动,又差点儿葬送了三人的性命。还没走到第三根水泥柱,成子突然脚底一空,好在他眼疾手快,反应迅速地急忙横向一躺,但就算这样,两秒钟不到,人也往雪里掉进去一大半,宁博他们见状不妙,死拖活拽地将成子拉了出来。三个人后撤几米,跪倒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等平静下来仔细一看,三人直感后背发凉—那组水泥柱子是电杆,是斜着横贯峡谷架而架设的。继续前行,没走多久,看见雪地里露出藏民放牧的牛棚。那牛棚用石块垒砌,分为三层:最上层储存牧草,中层住人,下层是支撑。现已被大雪覆盖,只剩一层半还露在外面。他们满怀希望地走到面前一看,希望的火花再次瞬间熄灭—门户被石块非常仔细地封堵住了。当地藏民熟知山性,知道这样的大雪肯定会封山,所以他们把牛群圈到一起之后便离开了,等积雪融化后再回来牧牛。但不知为何一定要封上牛棚?不过虽然如此,好在还有栖身之所,不至于夜幕降临后继续露宿雪地,否则就真是凶多吉少了。三人从雪地里刨出一条路,搬开石块,一脚将门踹开。进去看见壁炉,赶紧抱来茅草想生火取暖。但没料到牧民离开之前把烟囱拆了,不仅封门,还拆烟筒,着实让人不解。火最后没能生起来,却弄得满屋子都是烟。三人怕被烟雾呛死,只好平躺在地上,那烟就在鼻子上方三五厘米处弥漫着。后来,在角落阴影里又发现留有一床硬成壳儿的脏褥子,成子抓了过来,不问新旧净垢就拆为三份,又加盖了些茅草。身上衣服全湿透了也没敢脱,三个人挤在一起聊天,制造些人为的声音以抵御山风在空谷里呼啸所带来的冷寂与孤独。因之前消耗了大量体力,又未能进食补充能量,他们早已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都睡着。成子凌晨四点半左右被冻醒,看到亮光从石头窗洞里透射进来。再看身上,热气正沿着茅草的缝隙向上蒸腾。把茅草一掀,聚集在体表的热气向四处逃散,躺在地上的三人就像刚出锅的包子一样。宁博把随身小背包里的衣服拿了出来,成子终于可以脱下身上早已被浸透的湿衣。干爽的衣物让热量得以聚集,他行动也灵活了许多。但袜子依旧让人头疼,潮湿的袜子经过一夜严寒早已被冻硬,此时正站立在地面上。没有火堆来烘烤,只好用身子焐,软化后又凑合穿上,像穿了一层湿泥。清晨六点,雪还在下。三人水米未进,饥寒交迫,别无选择,只好继续上路求生。走了四个小时,将近十点多的时候,依旧没有任何走完的迹象和征兆。成子开始接近临界点了,起初他只有一个信念:我一定不能死!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死了呢……前半辈子里重要的人和事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闪现、播放、重复;而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全然一片空白,就和眼中透映的雪地一样。成子出现了初期的雪盲症状。手脚和脑袋开始像别人的器官一样存在着,嘴唇也沉重得合不上……成子想:快了,快了,这辈子看来马上要走到头了,最后一刻是选择躺下找个舒服的姿势在雪地里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呢,还是依旧往前走,直到一个跟头栽倒不再爬起来?宁博呢?其他两个人呢?怎么完全不见了踪影?什么时候走散的?是我掉队了还是他们掉队了?他们还活着吗?我要不要践行诺言陪着他们一起去死?他慢慢地思索着,佝偻着,机械地走着。时间过得很奇怪,一分钟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一小时又像一秒钟那么迅速……他就这么一边思索着一边走着……影子怎么跑到身前了?这个光线角度,应该是下午三点了吧。那个远远的东西是什么?四四方方的,像个拙劣的亭子……那是,那是聂拉木的加油站!成子努力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到了?! 走到了!紧接而至的是崩溃—血液瞬间涌入大脑,一阵眩晕和恶心!连接心智和肌腱的最后几根弦在这一刻全部绷断。他甚至听到了几声脆响!一个小时前,他几近意志崩溃的时候,离目的地只不过一公里左右。意识似乎不再主导肢体,躯壳凭借的也不是惯性。成子觉得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着他,推得他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跑过加油站,跑过小邮局,最后一把把他推到宿舍门前。成子后来跟我说:“我对天发誓,那是一只手!我甚至感觉得到那只大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的力道……”成子在门口就开始脱衣服,到床边时,他被自己的湿裤子绊倒在水泥地上。他用最后的力气插上电热毯,躺下的那一瞬间迎来的不是宁静,不是放松,不是释然,甚至不是空白,似乎没有一个词汇能够再现那份微妙感触。成子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昏迷了半小时后,身上的疲惫才稍有退去。他躺在床上想,其他的人呢?死了?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支撑起胳膊想扇自己耳光。这时门开了……宁博到了。宁博依靠在门框上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他瘫软成了一团泥。成子光着屁股跑下床帮他扒了衣服,又拖他到床上休息。人从一个极端寒冷的环境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热的环境中容易休克。成子让宁博枕着自己的胳膊,他看着他,生怕他会再次死掉。这时又一个目光呆滞、仅凭惯性动作的躯壳走了进来,也一言不发,把全身衣服脱得精光,生挤上床躺在成子和宁博旁边。万幸,三个人都活着走了出来,彼时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着躺在一起,谁都没死。成子终于淌出了眼泪,后来他对我说:“第一颗眼泪像粒荨麻子,扎得满眼满脸生疼。”十多分钟后,成子同事终于“啊!”地喊了出来,似乎要把肺部的空气都排得一干二净,又像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对于他而言,那就是一次新生呢。成子同事后来说十二点左右他已经绝望了,躺在雪地里等死。躺了几个小时也没死成,却被两个开车去找牦牛的藏民发现,看他还有呼吸,赶紧救起。两个藏民喂他喝了牛奶,又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们停止了找牦牛,直接把他送回到聂拉木。三个人元气大伤,休养了快一个星期才找回人形儿,万幸,谁也没留下后遗症。宁博走的时候告诉成子,说不久就会再回西藏找他,要给他带好烟、好吃的。成子只说:“你好好的,带条命回来看我就行。”宁博走后没两个月,成子回到拉萨,辞掉了工作,重新回归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他向我描述聂拉木的生死遭遇,唏嘘不已,完全不像之前那个百无禁忌的莽撞青年。但没过两天,成子又恢复了之前拉萨时的状态,一会儿闹着去攀冰一会儿嚷着要组织走雨季墨脱。我说,你还真是心大,不怕再死一次吗?不久历史重演,我和成子一起又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故事,那是另一个和生死相关的故事了。成子的同事在那次事件后洗心革面地回了内地老家,娶妻生子,回归正常的朝九晚五。宁博没再联系过成子,成子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过宁博。距聂拉木故事将近快两年后的一天,我们一干人自驾车到拉萨河边烧烤过林卡。那时候拉萨的游客开始多起来了,一路上见到不少端着单反拍河水的背包客。有个背着大包的游客走到我们面前冲我们喊:“成子?!”成子很茫然地端详着眼前的那个人。“我是宁博啊!”两人像两只海象一样,猛地撞到一起,死死抱在一起痛哭。我难以忘记那一幕,他们两个人哭得像隔了一个轮回才终于得见的亲人。宁博哭花了脸,边哭边把他的登山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抖落了一地,都是他专门带来的烟和各种真空包装的食物。聂拉木分别后的大半年,宁博真的回来找过成子,从聂拉木一直找到拉萨。但因为成子没有固定的居所,辞职后又更换了工作时用的手机号码,所以宁博徒劳而返。第二年,宁博又回到了西藏,他没带任何户外装备,和上次一样,依旧是一大包给成子带的东西。他一下飞机直接去大昭寺前磕头许愿要找到成子,没曾想误入晒阳阳生产队的地盘,机缘巧合让他下了飞机三个小时不到就得到了成子的踪迹,然后他一路追到了拉萨河边,背着大包,痛痛快快地哭花了脸。老天爷没让他俩死,老天爷也没让他俩相忘于江湖。神奇的藏地。两个阿尼2005 年的一天,我和成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藏语叫“阿尼”。看装束,应该是从那曲那边过来朝圣的牧区老太太。阿尼拿着转经筒和念珠,看一眼成子,诵一段经文,哭一场,如是往复。我们问身旁一起晒太阳的藏族小伙,让他问问是何缘由。年轻人说阿尼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而成子又跟他长得很像。成子咧咧嘴,摸出墨镜戴上,不敢再去看阿尼。我逗他说你小心点儿,说不定人家会拉你回那曲当儿子。没过多久,阿尼果真坐了过来,老人家蹲坐在我们面前,伸手摸着成子的衣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懂汉话的人,直接问成子是否能遂了阿尼的心愿,做她的儿子。成子吓了一跳,我们也都吓了一跳,大家一起冲着阿尼连连摆手加摇头。阿尼失望离去,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有再见过她。一个星期后,依旧是我们惯例晒太阳的地方,阿尼出现了,她径直朝我们走来。大家慌忙起身打算跑开。阿尼张开双臂作势要拦住我们,她微微弯着腰,急急跑来。那个微微扭曲的姿势让我一直没办法忘记,更像是要拥抱我们一样。我们站在一边,看着阿尼站到了成子面前。这次,阿尼没说任何话,她取下项上的一串绿松石珠子,最下面是一个纯银的法器坠子,两边是两颗白中透粉的龙纹石。她并不抬头看他,给成子戴上后,便扭头走了。我们一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成子努力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摸出英吉沙小刀,把穿珠子的牛皮绳裁断,人手一颗地分送给大家。但他留下了两颗龙纹石,后来一颗做了项链—一直到今天他还戴着。另一颗做了手链,送给了当时和他关系最铁的二宝。二宝说:“成子,这个手链我是不想要的,非要我要的话,你要听我给你唱完这首歌。”二宝抱起吉他站在东措的院子里,唱了那首《乌兰巴托的夜》: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骄傲的母亲目光悠远/ 温柔的/ 她那话语缠绵……二宝唱的时候,我没敢看成子,我们都没敢看成子。“骄傲的母亲”那一句响起时,我觉得心里有些难受。第二位阿尼经常在大昭寺门口的碑后面坐着祈福、许愿、磕长头。她在大昭寺门前磕了很多年头。基本上我们晒的那五年太阳,都是坐在她身边。阿尼曾有个女儿,十一岁还是十三岁那年被人贩子拐了,同村被拐了四五个女孩子,只有她的孩子最后没有回来。她很伤心,就出家了,在大昭寺门口自己修行,在那儿祈福、磕长头、许愿,希望她的孩子能回来。她磕了太多年头了,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是一直在那里磕。她的卡垫是最旧的,膝盖跪压的地方已经薄得像一层纸。知道第一个阿尼的事情以后,成子每次都会去给这个阿尼带一些吃的。这些修行的人随身也会带干粮和茶,我尝过一回,那个茶的味道像锈铁锅煮的树枝子。后来,成子过年过节都给这个阿尼买衣服,阿尼不会汉话,唯独学会了“成子”这两个字的发音,每天在大昭寺门前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她就喊这两个字,高兴了的时候,一口一个地喊。她发音怪怪的,好像在喊“强吱”。成子说,在大昭寺像阿尼这样经历的修行者非常多,她们到最后估计已经不是在祈祷她的孩子能回来了,可能已经不是在祈福了,只是单纯地为了长头而长头,其他什么都不为了。成子说,也许阿尼已经没那么痛苦了吧。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阿尼。四年的光阴路过我们2008 年3 月后,由于那场让人伤心的变故,最后一代拉漂们纷纷撤出高原,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须臾土崩瓦解,队员们散落回无边无际的天涯。缘聚缘散,缘深缘浅,缘分尽了自当别离。道理我懂,可那时候的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这种分离。很多人就那么消失了,永远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了,或许这一辈子很多人也无缘再聚首了。想起来就让人心里乱,一种含悲带怒的难过。我伤了心,孩子气地发誓再也不踏进拉萨半步。但没能守住自己的誓言,2010 年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我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拉萨,想那帮当年的朋友,想大昭寺门前的阳光。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了三个城市飞抵了拉萨贡嘎机场。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的时候,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轮金顶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就委屈地涕泪横流。端着枪的武警过来撵我,他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我翻手机,挨个打电话。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我没皮没脸的兄弟们,我一块儿比赛吃“鸡蛋”的朋友们,都没了。我去买青稞啤酒,跟老板娘说:“今天我生日……”她看我一眼,说:“只批发,不零售。”一年后,我再回拉萨,在兄弟喜力的暮野客栈结缘了一位汉地来的大和尚,他人很和善,天天带着我去藏姑寺喝甜茶。又过了一年,我随缘皈依三宝,做了禅宗临济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诸恶业,皆由无始嗔痴贪……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师父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执念放下一点,智慧就升起一点。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无尽绵延。我根器浅。时至今日,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儿的,大家都能好好儿的。我期待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在大昭寺的阳光下。2008 年以后,我有四年没有见过成子。从西藏撤回来后,成子去了青海,在中建材担任了三年的销售主管。多年的高原生活给了他一脸正宗的高原红,成子屡屡被客户认作安多藏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积蓄的福报忽然井喷,业绩一度牛得吓死人,七个人的团队一年的营业额达到三亿七千万。在青海的日子里,成子常跑去佑宁寺转经,那个地方在距离西宁四十公里的互助县,大大小小的寺院散落在山间,山影松涛,红墙金顶,美若仙境。佑宁寺的堪布是个转世小活佛。成子每次去都和他住在一起,同食同寝,忘年相交。小活佛偶尔会对成子讲一些不可思量的话,似开示,又似天眼通后的箴言。他说:“以前已经活得够着急了,这辈子就别那么着急了……”小活佛只有十多岁的光景。成子的销售业绩越来越突出,几乎快成了个小小的业界传奇。后来他升职了,但同事的庆功宴没来得及摆,他迅速辞职了。然后是散尽家产,是真的散尽家产。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去佑宁寺出家,但他没走出那一步。成子和我一样,虽浪荡藏地多年,却始终没有受密宗的灌顶。他和我一样,从热爱藏地文化,到喜欢佛教文化,到倾向于亲近佛学。当年简单地了解了一些基本法理后,自己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虽然很敬慕金刚乘的法门,却一直没皈依密宗。成子没当喇嘛,但他确实是被度走了。他在佑宁寺时结识了一位僧人。巧得很,和我后来的经历一样,那也是位汉地来的行脚云游僧。僧人其貌不扬,却威仪俱足。此比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