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厂里的主要领导全都开会去了,只剩下一个管销售的副厂长。别人请他去主持局面,他挠头说,爱情问题,我一个管销售的解决不了哇。于是去请宣传科,宣传科平时只管画黑板报,从来没有这种Face to Face的经验,科长很犹豫,下面的工人就说,你们他妈的一群倒B。科长听了,就拎了个电喇叭,点齐了十二个宣传科员开赴现场,其中就有小毕。那天我扒开人群,往里死钻。我钻到人群核心处,看见了白蓝。其实她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阿芳真要跳下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确认死亡。但围观的人认为她是厂医,至少应该负点责任,她就站在那里喊:“阿芳!阿芳!”我捅了捅她,说:“我爬上去抱她下来。”白蓝说:“没你什么事。你上去?她一脚就能把你踹下来。”我说不要紧,绑个安全带就可以了。这时阿芳喊道:“你们都不要上来!上来我就跳下去!”白蓝说:“去把王陶福找来!”王陶福就是那个诱奸犯。厂警很开心地说:“王陶福被他老婆打伤啦,今天没上班。”白蓝傻了眼,问我:“那怎么办?”我摇摇头,我也想不出办法,这不是骑三轮玩命,这是爬烟囱,要是我爬上去她就跳下来,那我就成了比诱奸犯还可怕的诱杀犯。后来,宣传科过来了一帮人,取代了白蓝和我的位置。工人看了这架势,就说:“这宣传科,十三个酒囊饭袋。”宣传科长也不理睬工人们,举起电喇叭,试了试声音,然后就对着阿芳喊:“阿芳,你这是破坏生产的行为,马上下来,立刻下来!”烟囱上的阿芳放声大哭。宣传科长又喊:“阿芳,王陶福已经被他老婆打伤了,你们的事情,厂里会处理的……”后面的阿姨听了,把手心里的瓜子全都扔到了科长的后脑壳上,说:“要死啊,你干脆直接把她推下来吧!”科长举着电喇叭大喝:“不许起哄,全都回去上班!”后面的工人说:“滚你妈的蛋,猪猡!”这时,小毕一把抢过宣传科长的电喇叭。小毕很镇定,他很威严地对后面的工人说:“大家安静,不要闹,救人要紧。”工人听了这话,居然都安静下来。小毕举着电喇叭,很温和地对阿芳说:“阿芳,我是宣传科的小毕。我们谈谈吧。你今年多大了?”阿芳在上面说了一句什么,我也听不清。小毕却神奇地听清了:“噢,你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人,怎么还这么爱闹别扭呢?你要相信厂里是会保护你的,会为你说话的,厂里不会因为这点事情毁了你的前途的。我们也不会允许谁来伤害你的。”后面的工人听了,哗哗地鼓掌。小毕说:“如果有谁要在厂里胡作非为,我毕国强第一个不答应,我第一个站出来为你说话!”这时,宣传科的汪阿姨接过喇叭说:“小毕是化工局毕副局长的儿子,他说的话,阿芳你还信不过吗?”后面的人听了,又发出噢噢的惊叹。总之,阿芳最后下来了,而出风头的是小毕。过去人们只知道宣传科来了个白白净净的青年,平时也不大说话,现在大家知道,他是毕副局长的儿子。他后来成为全厂科室女青年的偶像,一点都不奇怪。小毕的镇定和机智征服了阿芳,也征服了阿姨们,他非常准确地抓住了阿芳的心理:其实她不是要自杀,而是要避老虎。阿芳下来之后,小毕看见她腿上和肘上擦破了,就对白蓝说:“先带她到医务室去吧。”与此同时,他驱散了围观的人群,让大家正常上班去。白蓝牵着阿芳的手,往医务室走去,一路上阿芳还在哭,把头靠在白蓝的肩膀上。我混在剩余的闲人之中,也往医务室去。白蓝在医务室里为阿芳擦了点红药水,围观的人照例堵在门口。忽然,楼梯口传来一阵罗唣,有人大喊,不好啦老虎来啦。我只感到眼前一阵旋风掠过,王陶福的老婆像闪电一样出现在医务室,举着五根指甲扑向阿芳,并且喊着:“我挖了你的X!”这婆娘足有150斤重,黑脸,歪嘴,头发像钢丝一样。她其实不是老虎,而是野猪。那时候干部们都回办公室了,医务室里除了白蓝以外,就只剩下十几个看热闹的闲人,谁也没想到王陶福的老婆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猛。王陶福的老婆咆哮说:“装死给谁看?跳楼啊,我跟你一起跳!”假如我一生中所经历的场景都可以倒放,以慢镜头的形式一遍遍重新来过,那么,医务室的那一幕肯定是排名前五位的经典镜头。白蓝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扑过去,抱住了老虎的腰,准确地说,是用整个身体抵住了老虎。老虎疯了,抓住白蓝的头发使劲摇晃,白蓝一声不吭,猛地张嘴,吭哧一口咬在了老虎的腰里。在一片惊叫声中,我看见阿芳从体检床上跳上窗台,她的身影在依稀发黄的树冠上一闪而过。定格。早在十多年前,我便知道,暴力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不但会弄伤别人,自己也会受到惩罚。但暴力不是天生的,在某些时候,暴力甚至就像上帝的骰子,可以光顾任何人。好比我来说,从进厂那天起就不爽,老想找人比划比划,最后呢,只能去和水泵比划。我一身油污,面如死灰,走路摇摇晃晃,形同杀胚,但我其实很少有机会打人,这说明上帝的骰子没有掷到我这一边,肾上腺激素再旺盛也是枉然。与此同时,上帝看中了白蓝,一个和平主义者,居然把老虎咬得哭了。那天我们趴在窗口往下看,阿芳躺在一棵树下,她也在哭。她还能哭就好办了,厂里派一辆车,把她送到医院里一查,胫骨骨折。这都是题外话了。工人都跑光以后,老虎也被保卫科带去交待问题,一路上哭哭啼啼的,自知闯了大祸。下午,钳工班让我去甲醛车间拆个水泵,我心想,万一再把老子熏昏过去,这回白医生估计不会有心思抢救我了。我就让魏懿歆替我去拆水泵,自己又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往医务室去了。我推开医务室的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隔壁图书馆的海燕走过来,告诉我,小毕来找过白蓝,两个人出去了。她冲我眨眨眼,我什么也没说,往体检床上一坐,点上一根香烟,等着白蓝回来。我就这么独自坐着,坐了很久。我总觉得自己需要去想一些问题,严格地说,是思考。我现在三十多岁,回望自己的前半生,这种需要思考的瞬间,其实也不多,况且也思考不出什么名堂。我的前半生,多数时候都是恍然大悟,好像轮胎扎上了钉子,这种清醒是不需要用思考来到达的。每次我感到自己需要思考,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并不指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有时候糊里糊涂睡着了,有时候抽掉半包烟,拍拍屁股回家。医务室是如此的安静。世界上的一切安静于我而言都是好的,假如我是个流氓,往那里一坐,就可以说,打打杀杀的日子我已经过厌了。但我不是流氓,而是修水泵的学徒,打打杀杀的是别人。我只能认为,安静是一种好,即使毫无理由,我也想安静安静。大约两个小时之后,白蓝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我,愣了一下。我坐在体检床上,晃荡着两条腿,地上有四五个烟头。我对她笑了笑。后来,她对我说,那天我笑得很难看,夹着香烟的手指在发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就怕你身后还站着个小毕,结果没看见小毕,他妈的,你不能明白我有多激动。我毕竟才二十岁,这还是虚岁,其实是十九。白蓝说:难怪你那天的样子好像犯了心脏病。白蓝说,以后不要在医务室抽烟。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烟头嗖地弹到窗外。我问她好点了没有。她看了看我,忽然愤怒地说:好个屁,你看我的头发,都被她抓下来了一绺。她低下头给我看。我说还好,抓得比较散,所以没有秃斑,以前拷问犯人才是真的一小撮一小撮地揪头发,脑袋上会留下黄豆大的秃斑,很难看。打架的时候不太会出现这种情况。白蓝说:她竟然抓我的头发,这个泼妇。我说:亏得你咬了她一口,真是应了那句话,兔子急了也咬人。白蓝说:你还说呢,你看你平时凶巴巴的,好像一条小狼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帮我一把,好歹你可以掐住她脖子吧。我听了就笑,说:她又没咬你,我凭什么掐她脖子呀。那时候白蓝对我的评价就是:路小路的体质属于傻粗型的,骑三轮没问题,脑袋撞在水泵上也没问题,但反应比较慢,不够迅速。这种体质的人只适合做人盾、强劳力、粗使丫环。凡是需要用大脑和小脑来解决的问题,路小路都不能胜任,纯粹就是一个肌肉坨子。我问她什么是人盾,她说是保镖的一种,专门用来挡子弹的,其实路小路连人盾都不如,基本上是人桩。我听了这种评价,或者说是鉴定,心里很不高兴。我说:“既然如此,我替你去把王陶福的老婆拍了。”“拍什么?”“拍砖头啊!”白蓝说不用去拍了,王陶福的老婆被她咬得很惨,另一方面又导致了阿芳跳楼,目前还在保卫科哭呢。保卫科的人也不喜欢老虎,平时找不到机会整她,这回逮住了,威胁要送她去拘留。这个老虎非常狡猾,她说自己根本不是去吓唬阿芳的,而是去探望她,要不是白蓝揪住自己,阿芳绝对不会跳下去。照这么说下去,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阿芳是失足坠楼,白蓝和老虎是女流氓斗殴。我说:“我能作证,老虎说要挖了阿芳的那个。”白蓝说省省吧,早就有人自告奋勇去作证了,这么高尚的事情轮不到我。我对白蓝说,老虎我就不去拍了,我从来没拍过女人,即使黑脸歪嘴的也没拍过。但是,我一定会为了她去拍某一个人,这是迟早的事情,以洗刷人盾和人桩的耻辱。她说:“拍谁呢?”我说:“谁敢惹你,我就拍谁。”她听了就笑,在有趣与嘲笑之间摇摆着。关于小毕的事情,我始终没有问她。后来,过了很久,我想起这事,又旧话重提。她说小毕主要是想安慰安慰她,另外对于自己副局长儿子的身份又解释了一下,别的就没什么了。我问她:“那天你们去了哪里?”白蓝说,就在河边走走。我就不再说什么了。有关那条河,在我的印象中是又黑又臭,沿着那种河散步,一点也不浪漫。但工人们还是喜欢蹲在河边,因为河里有船,船是会动的,人若是极度无聊,看见一点会动弹的东西也是好的。机器当然是纹丝不动,要动了就是炸了,云是会动的,但实在太缓慢,与之相比,看船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工人看船的时候也看到了白蓝和小毕,排除掉河水的脏和臭,这幕景象也算是浪漫的。工人回来就说,毕公子和白医生在谈恋爱,两个在河边散步呢。这种谣言传到科室里,有人说他们很般配,又有人说白医生手脚麻利,轻飘飘就把副局长的儿子擒入囊中。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我当时是很平静的,一点都不嫉妒。嫉妒具有一种层次感,就是说,你只能去嫉妒那些和你差不多的人,我高中的时候曾经嫉妒过班长,因为老师喜欢他,但我决不至于去嫉妒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因为不在一个层次上。我也不会去嫉妒那些长跑冠军,根本就不是一个笼里的鸟嘛。同理,我也嫉妒不了小毕,因为他是副局长的儿子。白蓝也说过,我不能嫉妒小毕,充其量就是艳羡。后来我连艳羡也推翻了,我为了一个女的而去艳羡某个男的,这也太猥亵太弱智了。我向白蓝声明,应该是小毕嫉妒我、艳羡我才对,但他没有这么做,所以我觉得有点不爽。妈的,我一个钳工,把自己的感情搞得那么细腻,我脑子有病啊?我一度以为白医生会跟小毕谈恋爱,可是,一个月以后,别人告诉我小毕新找了个女朋友,是市委某个领导的女儿,白医生彻底没戏。工人们很兴奋,把白蓝当成秦香莲,等着她也去爬烟囱,可惜白医生非常无所谓,这件事让所有人都很失望,除了我。九二年秋天,一切都乱糟糟的,有时很闹,有时很寂寞。我脸上长了些青春痘,那玩意高一的时候长过,后来退了下去,这时又长了出来。我还经常觉得喉咙痛,因为身体火烧火燎,于是感到身边的世界也是火烧火燎的。我妈去看病的时候顺带把我也捎上,让老中医给我把把脉,老中医说我是什么肺胃过热,我以为是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都出了毛病,后来他说不是的,喷点西瓜霜就好了。我想我是永远也搞不明白中医了。初冬的时候,计生办贴了张通告在食堂门口,写着“未上环的女工速去医务室上环”。这通告是一张粉红色宣传纸,有窗户那么大,贴在食堂门口,人人得而见之。女工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低着头走过去了。看不懂的是一伙男工,他们围着通告咬文嚼字,未上环的女工都要上环,那么处女也没上环,难道也要去给她们上环吗?正好计生办的人叼着包子走过,被男工揪住,请他解释一下处女上环的问题。这人觉得,工人虽然粗鲁,在某些方面还是很有想法的,就把通告揭下来。第二天食堂门口出现了一张粉绿色的宣传纸,上面写着“未上环的已婚女工速去医务室上环”。工人们继续围观,把这人又拦了下来,问:“难道我们厂里的未婚女工都上了环?现在轮到已婚女工上环?”计生办的人也傻了眼,一个管计划生育的,搞得像是研究逻辑学的。其实,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对着工人师傅哈哈大笑,然后说:“回去问你妈吧。”这才是工厂应有的逻辑。上环工作一旦开始,我就不能去小红楼了,连楼底下都不能站。那里进进出出的全是老阿姨,别看老阿姨平时很随便,上环的时候特别严肃,一不许看,二不许问。男工也很自觉,照迷信的说法,女性身上的某部分器官代表着厄运,工人阶级觉悟高,除非是变态,没有人愿意去随便看这个玩意。上环的时候见不到白蓝,但我还得上班。我每天跟锈螺丝较劲,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说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真进了工厂才知道,这世界上哪有不生锈的螺丝啊?恰恰相反,所有的螺丝都是生锈的。干这个活,唯一的好处是使我的肌肉越来越发达。我进厂之前挺瘦的,后来做钳工,一顿中饭吃六个大包子,吃完就去泵房,把包子转换成卡路里,施加于螺丝之上。这么干能不变成一个壮汉吗?有关为白蓝拍人的事,其实还值得补充几件。我曾经和她在街上走,遇到歪卵。那天是深夜了,在戴城一家电影院门口,歪卵师傅戴着一顶呢绒鸭舌帽,穿着黑大衣,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把大衣领子竖起来,这样就使他的歪头看起来不那么歪。说真的,要不是有几个人在打他,我根本就不能认出这是歪卵师傅。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打扮成这样,你可以把歪卵想象成一个异装癖,一个露阴癖,但绝对想不到他会这么酷地出现在深夜的电影院门口。歪卵师傅被打得很难看,打人的是老流氓。小流氓打人喜欢打脸,老流氓是往身上踹,脸上一点血都不会有。四个人围着歪卵,把手抄在裤兜里,来来回回地踹他,把他当成是个足球。这种取乐式的打法,一般不会伤人,但完全不把对方的实力当回事,伤的是自尊心。这也就是歪卵,换成是我师姐,早就把四个鸡巴都咬下来了。后来我和白蓝去救人。我仗着力气大,先拽开一个,那位手还抄在裤兜里,趔趄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歪卵师傅嗖的一下就跑了,我也想不到一个开刨床的歪头竟然能跑那么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夜幕中。那四个人也很惊奇,本来是在欺负一个小个子的歪头,忽然歪头变成了壮汉,就是孙悟空变身也不可能这么快。第二天我还特地就此事去问歪卵,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工作服蜷缩在刨床后面,拒不承认有这件事,别的师傅也说不可能,穿风衣戴眼镜的歪卵,这简直是个神话。我越发不信,要扒他的裤子,看看他屁股上有没有青紫。歪卵跳起来,也是这么嗖地跑掉了。我这才发现,作为钳工班的文工团,短跑乃是歪卵师傅的绝技,经常在关键时刻使他逃脱危险。那天我就惨了,本来是见义勇为,结果受害者跑了,如果打架那就是流氓斗殴。我还在犹豫,到底是该拖着白蓝狂跑,还是让白蓝先跑,我留下来死扛。后来觉得手上多了样东西,一看,是一块砖,黑乎乎的粘着泥巴,是白蓝把它递到我手里。我心里又激动又无奈,这时她冲我眨眨眼睛。那四个人之中,有一个高大的长头发对我说:“你好像是路霸的弟弟吧?”路霸是我堂哥的绰号,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一直在电影院一带混迹。我立刻就承认自己是路霸的弟弟。长头发说:“嘿,你小时候我带你去收过保护费的,你还记得吗?”我说我不记得了,好几年前的事了。长头发说:“好几年不见,你变化太大啦。”这话就奇怪了,既然变化太大,怎么又把我认了出来?长头发接着说:“你现在长得跟路霸一模一样啦。”那次我手里拎了砖头,最后谁也没拍,白蓝又笑了很久。她还问我,路霸是你哥哥吗。我说是堂哥,绰号路霸,不是抢中巴车的那种车匪路霸,而是因为他和我一样,也姓路,这个绰号从他中学时代就喊起了。白蓝说,你也算家学渊源。我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们家是流氓之家?流氓不是天生的,你说爱因斯坦和牛顿是天生的,我姑且相信,但流氓不是天生的。白蓝就说:我没说你是天生的,我只是说家学渊源,你不爱听就算了,当我没说。后来她又问我:“怎么样?砖头递得及时吗?”我说这简直没章法,那块砖不是红砖,是黑砖,本身很薄,日晒雨淋的捏在手里都发酥,这种砖连鸡都拍不死。白蓝说,没办法,电影院门口,能找到一块砖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又说,这种时候,明明应该拔腿就跑的,递一块砖上来,简直是添乱。她就笑嘻嘻地说:“你可以一边逃一边扔砖头啊。”我根本没法跟她讨论这种问题,只说她心血来潮,会把人害死。九三年春天我也四处找砖头,要拍食堂里的吴主任。那天中午,食堂里的东西不新鲜,吃得到处都是拉稀的人。我们厂的食堂有规矩,干部是十一点半吃午饭,工人是十二点吃午饭,干部餐比较丰盛,轮到工人就全是些残羹冷菜。这事情让工人很不爽,职工代表大会上拍桌子骂娘,后勤部就去找食堂,说能不能统一吃饭,免得工人造反。食堂的吴主任说,这可不行,工人干部一起吃饭,食堂的人手不够。有一阵子就改成工人先吃饭,干部后吃饭,结果端上来的米饭全是夹生的,肉丸子掰开一看,里面粉红色的都没熟。工人就急了,又在职代会上骂娘。吴主任说,这没办法,工人的数量是干部的十倍,工人先吃饭,食堂还是来不及做。我们恨吴主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搞不清一个食堂的头头,怎么就成了主任。常识告诉我,带主任的都不能打,车间主任,班主任,主任医师。这口气憋了很久。那年春天的食物中毒,局限在工人范围内,干部绝大多数都好好的。说是食物中毒,其实也都不是很严重,呕吐昏迷抽搐的基本没有,但个个都拉稀。工人们都气疯了,一是因为干部都安然无恙,倒霉的全是工人,二是因为很多工人都没有拉在厕所里,而是拉在了裤子上。出了这事,人人都想到白医生。我那时候经常表扬她,你不是白蓝,你是白求恩。我跑到医务室,里面围满了人,都在领药。等到人群稍稍散去,我进去跟她打招呼,她顺手塞给我一包黄连素,还说:“从卫生所紧急调来的药,记得多喝水,发生呕吐就立刻告诉我。”我说:“我没事啊。”白蓝很诧异地问我:“你没在食堂吃饭?”“吃了。我中午就吃了三两面。”“噢,面没有问题,问题都在荤菜上。”她说,“帮我个忙,把这几个药箱子搬过去。”我替她搬箱子的工夫,又蹿进来七八个人,找她配药,拿到药以后就倏忽消失了,动作轻快得跟鬼魅一样。我说这家伙有点像闹霍乱啊。白蓝说:“你见过霍乱吗?你别在这里添乱了。”我被她撵出来之后,在厂区闲逛,厂里基本处于停产的状态,到处都是提着裤子狂奔的人,有人跑着跑着就蹲了下来,说哎哟哎哟不行了出来了。后来我去尿尿,发现厕所里挤满了人,个个呲牙咧嘴。化工厂的厕所就那么几个,集体拉稀的时候根本应付不过来。我看了这情景,只能掉头往回走,跑到办公大楼的厕所门口,里面照样满满登登,全是工人师傅。我只能跑到大楼后面的小夹弄去尿尿,迎头撞上倒B。倒B也来这里尿尿,办完了事,正往回走。倒B说:“路小路,不许在这里拉屎。”我说:“去你妈的,老子是小便。”倒B狐疑地问:“工人都在拉稀,你小便?”我就当着他的面把裤子拉链拉开,一边尿,一边说:“走远点,尿你逼脚上。”食物中毒事件之后,厂里没有任何交待。有一天,白蓝跑到厂办去破口大骂,厂办的人也无可奈何,他们也不明白一个小厂医为什么搞得这么激动,好像联合国难民署的。白蓝说,这么大面积的食物中毒,为什么不处理姓吴的。厂办的人想了想说,以前没这个惯例,以前也有集体拉稀,吃点黄连素就好了。白蓝纠正说,这不是集体拉稀,是集体食物中毒。厂办的人说,我们这里都叫集体拉稀,不稀奇的,食物中毒听起来太严肃了,影响不好。厂办的人还告诉白蓝,吴主任没什么文化,也不大知道食品卫生,你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小孩脸上全是蛔虫斑。但是,吴主任是厂长的大舅子,处理他很困难。吴主任本人也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他也吃拉稀了,这说明他不是故意投毒。既然不是故意的,那就没有处理他的必要,不就是几斤变质的猪肉吗。白蓝听了这话,就在厂办砸热水瓶,一个两个三个,一共砸了三个。厂办的人静静地看着她把热水瓶砸光,对她说:“小白啊,气也撒了,人也骂了,回去工作吧。”她没辙,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那时候我对白蓝说:“你真牛,敢砸厂办的热水瓶。”她说:“而且砸了三个。”我说:“你就是送我三个热水瓶,我也不敢拿到厂办去砸。”她气呼呼地说:“你和我不一样,你学徒工。我怕什么?我不是白求恩吗?”事实上,尽管她砸了厂办的热水瓶,吴主任还是好好的,只有食堂里负责采购的师傅被调走了,去糖精车间去做操作工。我们厂里很古怪,犯了事的都会被送去造糖精,好像古时候的充军发配。我对白蓝说,到此为止吧,你要想顺藤摸瓜,那就摸到厂长的瓜上,那样的话,你也差不多可以去做操作工了。白蓝说,全是体制问题,搞不好了。我那时候搞不清什么叫体制问题,说实话,现在也搞不清。我在电视上看经济学家讨论体制问题,争来争去,说的是一个厂到底应该归个人还是归集体,鸡巴,它爱归谁就归谁。假如一个厂老是让工人拉着稀去上班,这个体制就不怎么样,反之,则还有一点可信度。我对白蓝说,其实你去找小毕,让他跟他爸爸说一声,比你砸一百个热水瓶都管用。白蓝瞪着眼睛说:“你是不是一天不说小毕就浑身难受?”我说:“那么还有一种办法,我去把吴主任拍了。”白蓝说:“你拍他,于事无补。”我向她解释说,其实工人并不在乎食物中毒,只要吃不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人在乎的是拉稀本身这件事。化工厂里的工人都是被毒气熏得半死不活的,干活也好,性交也好,全凭一口气撑着,这口气要是漏了,人就完蛋了。我自己做钳工的,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史泰龙,而是举着饼干的蚂蚁,一个力大无穷同时又极其脆弱的微小生物。谁要让工人拉稀,谁就是把他们肛门上的塞子拔了下来,泄了气的工人等于是废物一个。干这种坏事的人,就是工贼,就是破坏分子,就是反革命。我不拍他还能拍谁?白蓝说:“你就乱扣帽子吧,你知道什么叫工贼反革命?”她让我不要管这个事情,拍吴主任是错误的,这又不是私仇。我说:“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明白,公仇私仇还不是一样?”我想到一个词,叫做公报私仇,假如我去替白蓝拍了吴主任,那就应该倒过来,叫私报公仇。那几天我在秘密筹划着拍吴主任。既然是给他颜色看,那就不能把他拍死,拍死了那就轮到我看颜色了。其次也不能拍轻了,让他以为我在他脑袋上抹灰。我小的时候,我堂哥有个女朋友,她很美,唯一的缺点就是颧骨有点高,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女煞星。她陪着我堂哥出生入死,打遍北环区无敌手。她很喜欢我,让我叫她嫂子。我嫂子那时候教我怎么拍人,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趁没人的时候揣一块砖头,悄悄跟在人家后面,蹑手蹑脚走近,然后迅速把砖头平拍在此人头顶上。据她说,拍后脑勺是会弄死人的,拍头顶最多脑震荡。对方捂着脑袋倒下的时候,你就朝前或者朝左右方向飞奔而逃,最好不要往回跑,因为被拍的人挨了突袭,会本能地向后看,你要是往后逃,就会被他看见背影。我嫂子说,其实看见背影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小路那么帅的背影,就会被人认出来。此话乃是我嫂子的原话,不是我吹嘘自己帅。我打算为白蓝出口恶气,好几天都在观察吴主任的行动路线,我是青工,不能公然拍主任,那会使厂里所有的主任感到愤怒。不料这事情出了岔子,有一天下午,工厂里很安静,吴主任在宿舍区走过,正好几个锅炉房的师傅坐在那里。食物中毒期间,锅炉房的师傅也拉稀,他们拉稀的时候挤不进厕所,只能在煤堆里拉,虽然这很方便,但是世界上没有人天生喜欢在煤堆里拉稀。况且拉出来的稀,还得由他们自己铲到锅炉里去。锅炉房的师傅看见吴主任,气不打一处来,也没说话,也没吓唬他,就地捡了块砖头拍花了他的脑袋。吴主任一头鲜血,栽倒在地。拍完他之后,四周静静的,也没人围观。师傅们一想,把他撂在地上恐怕要出人命,就架着他去医务室去包扎。这种气度,真不是我能学得像的。那天,白蓝看见几个膀大腰粗的大汉架着个血人进来,走近一看,是吴主任。白蓝立刻喊了起来:“路小路呢?他躲哪里去了?”锅炉房的师傅们认得我,说:“没见到他啊。”白蓝问:“他把人打成这样,跑了吗?”师傅们说:“哦,不是他打的,是我们打的。”事过之后,我为自己没有抢到先手而后悔,我对白蓝解释说,不是我下手慢,实在是锅炉房的师傅太牛逼,他们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动手就动手,一点前戏都没有的。我不行,我是学徒,不能公然拍人。白蓝说我:路小路,你就像个暴民,不知道你中年以后会怎么样。我从她那里学了很多新名词,暴民是其中之一。我对她说,我无所谓,反正我才二十岁,以后有的是机会洗心革面,但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能想得出来的也就是拿砖头去拍人。脑袋硬的人有权这么想,像你白蓝这样,跑到厂办去瞎嚷嚷,砸热水瓶,最后还不是悻悻而归?她说:“你就是个暴民,自己都承认了。”我说:“省省吧,半斤八两,你还咬人呢,你还砸热水瓶呢。我抄一块板砖就算暴民?”白蓝说:“你一辈子就靠砖头去过日子吧,你读大学,你结婚,都揣着块砖头去吧。”我曾经笑话她,没见过大世面,拍个砖头就大惊小怪的,流氓打群架的场面我都见过。白蓝森然地说:“你见过什么大场面,你那点场面算个屁,见过坦克和机枪吗?我可都见过。”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再问下去,她就什么都不肯说了。那阵子我和白蓝吵吵闹闹的,我在充满噪音的地方,而白蓝的医务室则像停尸房一样安静,这两种地方都会让人的脾气变得很糟糕,前者是狂躁症,后者是忧郁症,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是反过来的,我是忧郁的,她是狂躁的。她对我的暴民倾向很不满,声称不会再给我递砖头,还说我不是小狼狗,而是小疯狗。这个我不能接受,疯狗见人就咬,我至少还是有点立场的。吴主任被拍伤以后,食堂的伙食一下子好了起来,肉丸子比以前大了一圈,饭里也没有石子了,青菜里也找不到虫子了。工人的伙食接近于干部餐的水准。我心想,吴主任,不打你还真不行,打了你,午饭的质量立刻提高,你他妈这不是找打吗?你这不是诱惑我们做暴民吗?当然,上述的想法,我都没有告诉白蓝,我心里知道暴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的问题是,不做暴民,究竟该去做什么,究竟该洗心革面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找不到答案。我和张小尹说起以前的故事,我常常很自豪地说:我以前做过电工的。她听不明白,电工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说她姨夫以前也是电工,现在是厂长。我听了顿觉自卑,一个电工要做到厂长,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九十年代初,在那家没前途的化工厂里,人人都想做电工。电工最清闲,而且有技术,电工是糖精厂最体面的工种,如果你掌握了全厂的电路分布图,连车间主任都得喊你爷爷。电工的技术要求很高,不像钳工和管工都能糊弄过去,电工手艺不行就会把自己电死,这简直是一种生物学上的优胜劣汰。刚进厂的时候,倒B给我上安全教育课,他说一个违章操作的人会把自己弄死,当然也有可能弄死别人。结果一语成谶,九三年果然有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电工班的几个师傅在车间里做大检修,有一个师傅站在梯子上布线,另一个人在外面推电闸,结果鬼使神差地推错了,不该通电的那根电线里跑进了380伏的电流。里面的师傅浑然不知,用手摸上去,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耶”,就从梯子上倒栽下来,后脖子着地,立刻昏迷,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事发之后,公安局开了一辆警车过来,把推闸的那位师傅抓进去了。那师傅还问保卫科的人:“我这得算自首吧?”保卫科的人说:“去吧,最多判十年。”出事的时候,现场还有一个旁观的师傅,看到死人的场面,深受刺激,脑子转不过弯,傻了半个多月,吃饭拉屎都不能自理。厂里只能把他调到技术科去,管管资料,倒倒茶水。别人也搞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家属说了,脑子受刺激也是工伤,这笔账也得算到那个肇事者头上。至于死掉的那个师傅,处理起来反而简单,按工伤标准发放抚恤金,开追悼会。最难处理的是抓进去的那个,要判刑,家属当然不干了,带了二三十号人冲到厂里来,态度极其蛮横,把整个办公大楼的热水瓶全都砸了。出了生产事故,全厂都受牵连,半年的安全奖金全都没了。一时间,厂里贴了很多宣传标语:保障安全生产,安全第一,安全警钟长鸣。与此同时,安全科又召开了一次培训,把平时不注意安全的工人召集在一起上课,还考试,考试不过关就扣奖金。倒B说我是钳工班最没有安全意识的,把我叫进去再培训,考了两次没通过,扣了半个月的奖金。后来就不考了,因为水泵来不及修。池鱼既殁,就得重新放鱼苗。电工班一下子减员三个,活都来不及做。我爸爸听说这个消息,反应奇快,跑到化工局送了一把礼券,又给机修车间主任和电工班班长分别送了一条中华烟。之后的那个礼拜,我就拎着一袋劳保用品去电工班上班了。钳工升级为电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对我爸爸刮目相看。虽然化工职大已经泡汤了,但毕竟不是我爸爸的错。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平衡多了。电工也不错,至少我已经到达了工人阶级的顶峰。做电工必须有电工证,否则不能上岗。电工证得去考,而且是局里统考,但是,拿到电工证未必就能做电工。谁做电工完全是厂里说了算,电工班有好几个师傅都没证,照样干了很多年,相反,锅炉房有个师傅考出了电工证,但他一辈子也进不了电工班。当时我在电工班领的是四级工资,这是在钳工班锉铁块得来的,我锉了一块铁坨子所以我是四级钳工,四级钳工调到电工班就是四级电工的待遇……这个来龙去脉很古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白蓝说这是管理问题,我们厂太混乱了,我说管理混乱也有好处,这便宜让我得着了,我不能总是倒霉,也应该占点小便宜了吧。后来我还被糖精车间的一个青工拦住,此人姓焦,绰号焦头,焦头是一个特别上进的青年,到处参加培训,想要逃离糖精车间。可是他越这么干,厂里就越不调他,据说辩证法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叫天威难测。焦头指着我的鼻子问:“路小路,你有电工证吗?”我呆头呆脑地说,没有哇。焦头说:“你没有电工证,凭什么进电工班?”我当然不能说我爸爸送香烟的事,我就说:“我他妈也不知道。”然后我问他:“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有电工证啊?”焦头就从包里摸出来一本硬面的小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这就是我的电工证!”我说:“不行,你得给我翻翻,万一是你的独生子女证呢?蒙我啊?”焦头理直气壮地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我一看,还真不是电工证,是会计证。焦头很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拿错了。”然后又从包里拿出真正的电工证给我看,也是个小本子,贴着他的照片,有一个钢印敲在他脸上。焦头说:“路小路,你开后门,是不正之风。我考了这么多证书,我还是在造糖精,太不公平了。”我说:“操,你还有什么证,就一起拿出来吧。”他又拿出了计算机一级证书、办公自动化证书、国标舞蹈培训证、三级厨师证……我他妈的完全看傻了。焦头说:“这些全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路小路,你什么证书都没有,凭什么做电工?”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说:“你丫真是焦头一个。你他妈的再缠着我,我就揍你。”他听了就立刻消失了。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我去电工班报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劳资科,当时我从泵房回来,穿着小半年没洗的工作服,这衣服已经不是蓝绿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挤公共汽车再好不过,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绑着一根巴掌宽的工作皮带,皮带上挂着各色扳手,左边是两个活络扳手,右边是四个套筒扳手,屁兜里插着老虎钳和螺丝刀,耳朵上夹着一根红塔山。我浑身散发着工人阶级的气味,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张的学徒工了。小噘嘴看到我的样子,很恶心地皱了皱眉头,说:“你怎么搞得跟土匪一样?”我说厂里在大检修,必须带齐工具,样子是野蛮了点,但这表示我在辛勤劳动。她很不满意地说:“又不是没发给你劳保用品,你的工具包呢?”我说早他娘的烂穿了。小噘嘴说:“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调你去电工班。”我嘿嘿地笑。她说:“你爸真行啊,什么时候把你弄进科室里来啊?”我说:“别取笑我了,坐科室会生痔疮的。”她送我去电工班,路上对我说:“路小路,你在厂里的表现很糟糕,本来胡科长要调你去糖精车间上三班的。”我说:“你别相信倒B对我的污蔑,其实我表现很好的,我还救过德卵呢,发了我三十块钱奖金。”小噘嘴说:“人不能总是吃老本,你又不是救过厂长,不值得这么得意。”我说:“你这话有道理,我一定好好改造。”小噘嘴说:“你真贫嘴,你那三十块钱奖励还是我给你打的申请呢。”我说:“你把我训那么惨,适当的时候也该奖励奖励嘛,不能总是给我看棍子,而不给我吃糖。”小噘嘴说:“哎哟,还记恨哪?你对着人家抡锉刀,要不是有你爸爸顶着,早把你发配到糖精车间去了。”我叹了口气,我向她详细解释了锉刀的作用,锉刀是没有刀刃的,锉刀也也没有刀尖,锉刀的作用面是在两侧,难道我用锉刀把倒B锉死?这倒很新鲜,从来没听说过。我本人就是那把无害的锉刀,扬来扬去,最后还是得去面对铁坨子,别无选择。小噘嘴说:“噢,原来锉刀是这个样子的。那你也不能抡锉刀啊。”我心想,你这个五谷不分的小白痴。小噘嘴送我去电工班,我一直很感激她。其实电工班的人都认识我,一起打牌,一起抽烟,但小噘嘴带我进去,显得我面子很大。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去看另外一个人的。现在让我回忆电工班,我会说,首先,它就像个鸦片馆,其次,它还是像个鸦片馆。与钳工班的四处漏风正相反,电工班是一个水泥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样,一扇小门进去,绕过一条走廊,再往里走是一个拱形的门洞,有点像阿拉伯宫殿的造型。这房子连一扇窗都没有,黑咕隆咚,亮着几盏小灯。几张年久发黑的办公桌,桌子后面不是椅子,而是躺椅,电工们全都横在躺椅上抽烟。由于没有窗,也不通风,整个房间烟雾不散,就像个鸦片馆。以前我不太爱来这里,嫌空气质量太差,时间久了会得肺癌。可我既然做了电工,也就只能忍受这种恶劣的环境了。我在电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处给人换灯泡。电工得会修马达、会修触报器、会安装低压电路、会爬电线杆……这些都很复杂,所有技术性的工作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没学过。师傅们说,不着急,慢慢学,先去换灯泡吧。老牛逼曾经对我下过结论,说我没有机械天赋,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泵都报废掉。这么干其实很罪过,很多水泵就这么白白地被送进了废品仓库,假如我干的不是钳工,而是医生,那火葬场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自己,我应该感到惭愧。但是,做电工就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了,灯泡坏掉是修不好的,没有人会修电灯泡,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会修灯泡的人,他一定是个比爱迪生更伟大的天才,因为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坏灯泡拧下来,扔进垃圾桶,再拧上去一个好灯泡就可以了。从卡路里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比钳工轻松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坏,而灯泡经常出问题,并且,全厂有几千个灯泡,一天换上二三十个灯泡乃是家常便饭。换灯泡很容易,带一支电笔,扛一把竹梯就可以了。我每天扛着竹梯在厂里跑东跑西,白蓝说我像扫烟囱的男孩,最好再带把扫帚。我以前看过本书,扫烟囱的男孩从烟囱里掉下来,被有钱人家的女孩看到了,他们就结下了友谊,友谊是爱情的前奏。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好像很浪漫。不幸的是我也读过狄更斯的《奥立弗?退斯特》,我知道扫烟囱的男孩经常被卡在烟囱里,下面的人不知道,一点火,男孩被熏成烤鸭。烤鸭好吃,但绝不浪漫,像我这么一条壮汉真的去扫烟囱,必然会被卡住,而成为牺牲品。我只能说白蓝有点异想天开,我做了电工,她也为我高兴,这是真的。做电工不用穿工作服,电工是非常干净的工种,而且这种干净显示出了电工的技术水平,牛逼的师傅在车间里做八个小时,身上的衣服都不带一点灰尘的,这就叫水平。只有在大检修的时候,因为有领导在场,我们才套上工作服,至于平时则是一身枪驳领双排扣的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九十年代初,枪驳领西装非常流行,双排扣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气。那时候还流行穿太子裤,又肥又大,裤腰上打着八到十六个褶子。太子裤配金色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真皮运动鞋,就这么个鸟样。这种装扮走在厂里非常吓人,认识的人知道是电工发神经,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外商来考察。这种装扮还有个特点:枪驳领西装很长,而太子裤显得腿很短,我们就是一群上身笔挺修长,而下身短成一橛的怪人,自己还觉得很时髦。那时候我没有枪驳领西装,穿着工作服出去混,反而被人嘲笑,车间里的阿姨甚至都不信任我,对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为了公关形象,我必须穿得跟他们一样。我央求着我妈,去裁缝那里做了一件枪驳领西装,竖条纹的,近看像囚服,远看像旧社会上海百乐门的小开。我妈看了也很满意,说我神气得不得了。我穿着这件西装到处招摇,后来不穿了,因为只有民工才穿枪驳领的西装,城里人改穿单排扣小领子的款式了。枪驳领的西装成为民工的标志,非常巧合的是,他们穿着这种西装砌砖头、捡垃圾、骑三轮,和我们当年如出一辙。到了夏天,西装不能穿了,我们还是穿太子裤。上身则什么都不穿,就这么光着,八个褶子的太子裤配上光膀子,使我们看起来就像一群阿拉伯舞娘。夏天的早晨,我们骑车到电工班,把衬衫一脱,就这么站在电工班门口抽烟。我们还把皮带松开一个扣,裤子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露出肚脐三寸之下的一小撮阴毛。路过的师傅们看了,纷纷叫好,小姑娘则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跑过去。那时候白蓝看见我的舞娘装束,骇得目瞪口呆。我赶紧提裤子,免得她看见我的阴毛。后来她说这个裤子好,肥大宽松,勃起的时候看不见。我立刻想起自己在医务室里昏迷的事情,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又嘲笑我说:“当心老阿姨流鼻血。”那天我刚到电工班报到,就接到了一份外出干活的差使,电工班班长对我说,去制冷车间换灯泡。电工班班长三十多岁,绰号鸡头,这个绰号很难听,他以前的绰号叫鸡鸡,更难听,做了班组长才升级为鸡头。鸡头就鸡头吧,总比鸡鸡好听一点。他给了我一个380伏的灯泡,并且告诉我,灯泡分为两种,220伏和380伏的,如果把220伏的灯泡塞到380伏的插口上,那个灯泡就会变成一个小型的炸弹,玻璃碎片崩到眼睛里就会变成瞎子阿炳,以后只能到工会里去拉二胡。我战战兢兢地拿着灯泡。鸡头又说,去制冷车间找黄春妹吧。我问鸡头:“黄春妹是谁?”鸡头说:“一个很胖的女人,大概有你两个那么宽,很容易找的。找不到就问别人吧,制冷车间都知道黄春妹。”我听他这么形容,觉得有点心虚。鸡头皱着眉头说:“怕什么?一个胖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那要是遇到瘦女人怎么办?”他说的近乎黑话,我又听不懂了。鸡头就把身边的一个青工叫过来,陪我一起去,他叫小李。我以前没见过他,他说:“哦,我是从橡胶厂新调来的。我见过黄春妹的,很胖的。”鸡头说:“对,就是那个胖老虎。”我和小李一起去制冷车间。他比我大一岁,技校毕业,学的就是电工。我们都是新人,相互结伴胆子大,于是揣着灯泡,扛着梯子,哼着小曲去找胖老虎黄春妹。路上,小李说:“你们这里,那种阿姨,原来叫老虎啊。”我问:“你们橡胶厂呢?”“我们那里叫蝗虫,又叫菜皮,又叫烂污女人。”我问小李,为什么鸡头说胖女人比瘦女人好对付。小李挠了挠头说:“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橡胶厂里的师傅说,瘦女人欲望很强烈的,会把人吸干掉。”关于瘦女人的问题,超出了我当时对性的理解,我一直以为胖女人难对付,因为体形比较庞大嘛。瘦女人可怕,似乎不符合逻辑。后来有个学生物的朋友告诉我,工厂的传说是有道理的,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体形较大的生物其繁殖能力都比较弱,大象,鲸鱼,熊猫,莫不如是。相反,较小的生物其繁殖能力必定旺盛,老鼠就是典型。我回忆工厂里的阿姨,就说,她们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性欲旺盛。生物学家说,性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在这种战争中不一定以体形大小决定胜负。我年轻时所犯的糊涂,就是把性爱和打架混为一谈。那天,我和小李跑进制冷车间,到操作室一看,见了鬼,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黄春妹了。这种情况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举报他们,无人看管的车间随时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黄春妹!黄春妹!”可是机器的轰鸣像战斗机在我们头上呼啸,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我和他分头去找,过了一会,小李冲过来对我说,他找到黄春妹了。我跟着他跑过去,发现在车间偏僻角落的一架鼓风机前面,晾着一些女式内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却有一个巨大的白布兜子。我问小李:“黄春妹呢?”小李指着白布兜子,大声喊:“这是黄春妹的胸罩!”我见过的最大的胸罩就是在制冷车间里,它飘啊飘地晾在昏暗的角落,白色的,缝制得很差,胸罩上的带子被风吹得绞作一团。小李说,这只能是黄春妹的胸罩,除非制冷车间有另外一个胖子。我和小李都忍不住上去摸了摸,虽然我们都知道,随便摸一个晾出来的胸罩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但我们纯粹是为了证明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并不是幻觉。我对小李说:“妈的,你找到她的胸罩有屁用啊!”小李说:“你笨啊,只要守着胸罩就能等来黄春妹,她总得戴着胸罩下班吧。”我说:“这他妈哪里是个胸罩啊?这分明是一个降落伞。”后来,我们看见制冷车间的大门口晃进来一个巨大的影子,这影子慢慢移动着,当她晃到我们眼前时,我确信,这就是降落伞的主人黄春妹。小李说:“黄春妹,你们车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黄春妹说:“哇!要死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为了讨好我们,她并没有急于让我们换灯泡,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瓜子,用那只钵大的拳头抓着,塞到我和小李的手心。她说:“吃瓜子呀。”我握着那堆瓜子,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我必须很负责地说,黄春妹不是老虎,她只是长得胖一点而已。她脾气很好,我们去换灯泡,她在梯子边上呵呵地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她还帮我们扶着梯子。她给我们看她打的毛衣,那是一件像蚊帐一样大的衣服。这姑娘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假如瘦一点的话,大概是个不错的老婆。黄春妹还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对象给她介绍一个。我和小李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回到电工班,我郑重地对鸡头说,黄春妹不是老虎。鸡头根本无所谓,他觉得胖成那样的女人就是老虎,不管脾气好不好。我对鸡头说,这太不人道了。鸡头说:“你们真有空,还跟她聊天啊?吃了她的零食没有?”我和小李老老实实地点头,同时又说了降落伞那一节,鸡头哈哈大笑,说我们脑子有病,偷看女人的胸罩。结果,过了一个礼拜,附近管工班、钳工班的人都跑过来嘲笑我们,说我们是变态狂,喜欢看女人的胸罩,还要凑上去闻闻。最后的结论是:路小路和李光南(就是小李)专偷人家的胸罩,本厂女工失窃的胸罩,作案者很可能就是我们俩。我和小李面对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师傅,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照书上的说法,从一开始就陷于辩诬的地位了。我二十岁那年只是希望厂里的灯泡长命百岁地亮着,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我既不是强奸犯也不是变态狂,对女人的胸罩虽然很有兴趣,但决不至于到偷一个胸罩来闻一闻的程度。工人说的那些全是谣言。但是,活在世界上,老是要为自己是不是变态而争辩,实在很无趣。而变态这个词恰如烙印,只要我跟它沾上边,别人就永远会记得我是个变态。后来厂里有人偷窥女浴室,保卫科的人第一时间就来调查我和小李的动向,说我们是重要嫌疑犯,或者是从犯,或者是教唆犯。九三年我从一个后进青年直线堕落成偷胸罩的变态狂,这纯粹是起哄造成的结果,整个过程乱糟糟的,也找不到造谣者。在钳工班里,我是老牛逼的徒弟,谁也不敢惹我,到了电工班,我没有师父,于是就成了弱势群体,谁都可以欺负我。我怀疑鸡头就是造谣的人,但他是班组长,我不能打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众所周知,鸡头的两个兄弟三个小舅子一个姐夫全都在厂里做工人,这些人蹦出来能把我踩扁了。如果我想找死,得罪鸡头一定是条捷径。我在电工班干活的时候,没有师父带我,只能自学电工技术,但我什么都学不会。小李是科班出身,技术很扎实,他教我安装触报器,教我修马达,这些活都很复杂,我转眼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由此可见,我也没有电工天赋。小李也不生气,说:“你就跟着我到处换灯泡吧。”每天清晨,我骑自行车上班,沿着郊区的公路走,那条路上是浩浩荡荡的上班人流,自行车和卡车混在一起。骑车的人都是睡眼惺忪,开卡车的都是外地司机,一晚上没睡了,疲劳驾驶。这两种人混在一起经常出事。我见过有人被卡车蹭了一下,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我也见过早晨去买菜的老太横穿马路,卡车呼的一声从她身上就过去了。这些都像曾经看过的电影一样,回想起来,觉得很诡异。每天上班前,我妈都会叮嘱我一句:小心汽车啊。那阵子戴城开发工业园区,把农田填平了造厂房,到处都是运土方的大车,在马路上开得稀里哗啦犹如坦克。这种土方车好像只装了油门,从来没见过司机踩刹车的。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日本人的神风敢死队才有这种派头。鬼子飞行员在登机之前一定要凝望富士山的方向,把布条绑在脑门上,然后高唱“君之代”,因为马上就要去送死。至于土方车的司机,他们既不唱歌也不绑布条,他们很开心,因为这种车子只会让别人死掉。我上班的那条路上,大清早就开着三种卡车:土方车,化工原料车,还有大粪车。这三种卡车互不相让,土方车马力强劲,大粪车臭气熏天,化工原料车更是不得了,不是剧毒品就是易燃易爆品。有一次遇到土方车和大粪车在街上飙车,这两个舒马赫的快乐变成了行人的灾难,黄土和大粪在车屁股后面飞溅,像雨却是粘的,像雪却是黑的,像火山灰却是臭的。车过之处,路人哇呀呀一片惨叫。我妈妈一直到去世之前还保持着这个习惯,每天要叮嘱一声,小心汽车。她很爱我,怕我被卡车撞死。凡所爱之人都不要死于卡车之下,太惨,神经受不了。她还有一个潜台词是:不要被大粪车和土方车压死。这是对的,被那种车子压死,毫无荣誉可言,别人只会说我是个白痴,看见那么大的家伙撞过来,居然不知道躲一下。当然还有化工原料车,但我不怕化工原料车,因为都是我们厂里的卡车,司机和我熟得很,他要是撞死了我,我一定会跑到司机班去抽他的脸。我做了电工以后,我妈担心我被电死。我就解释给她听,触电也分很多种,具体来说,有如下四种:一是:沾上220伏电流,这是家用电路,基本上是被打一下,不会出人命。二是:沾上380伏电流,这是工业电路,会把人粘住,电流通过心脏15秒钟大概就会死掉。三是:沾上1万伏以上的高压电,摸到这个电门立刻就死了,变成一只烤鸡,烧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四是:被闪电劈中,那个威力最大,能把房子都给端了。其实还有一种触电,那就是挨了电警棍,如果想尝这味道可以去联防队试试。我妈听了就很担心地说:“那你千万别去摸高压电啊,免得我认不出你。”我爸爸瞪着眼睛说:“你当他白痴啊,没事去摸高压电,他够得着吗?”我受了我妈的心理暗示,每天早上先是要担心自己被卡车撞,进了厂门就要担心自己触电。这种心理对我学习电工技术没有任何好处,我干活的时候很谨慎,用师傅们的话说:缩手缩脚好像一个冬天的鸡巴。鸡头说:“做电工没有不挨家伙(就是触电的意思)的,电工最牛逼的就是带电操作。”我问他什么是带电操作,小李在旁边解释说,就是在电闸不拉下来的情况下搞维修,有电的,技术不过关就会闯祸,要么短路,要么电死。这时,鸡头捋起袖子,在电工班里找了个电门,他把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下,说:“嗯,有电的。”然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怎么样?厉害吧?”我看傻了眼,拼命点头。鸡头说:你也来试试看。我在鸡头的强迫下,把手伸到那个电门里,毫无疑问,我不是绝缘体,于是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像被机枪扫射一样跳了起来。一股电流从我的手指猛蹿到手肘上,触电的部位像火烧一样疼。等我猛地缩回手之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电还在电门里,我还在地球上,鸡头还在人世间。我看着鸡头,强忍着愤怒,没有把拳头戳到他脸上去。鸡头轻描淡写地说,每天摸一次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害怕了。不久之后,鸡头收了一个嫡传的徒弟,叫元小伟。元小伟干活也是缩手缩脚,比我更缩,师傅们说:简直是西伯利亚的鸡巴。鸡头是班组长,当然受不了这种羞辱,就把元小伟叫过去。鸡头照例把自己的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下,问元小伟:怎么样!元小伟笑嘻嘻地说,这个电门没电。鸡头说,那你摸一下。然后元小伟就主动把手伸了进去,发出了和我一样的惨叫。这还不算完,鸡头冷冷地说:以后每天中午摸一次。此后的每一个中午,元小伟都会发出相同的惨叫,我们所有的人都跑到门口去抽烟,实在太惨,听了晚上做噩梦。小李曾经不屑地对我说,摸电门是有窍门的,像鸡头这么干,早晚会把元小伟弄死。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只要鸡头不让我去摸电门,随便谁死了都可以。我还是继续扛着竹梯换灯泡吧,凡是遇上什么带电操作的技术活,我一概往后面退,像意大利人一样耸肩摊手说:“我不会,你另外找人吧。”我现在住在上海一个爬满蟑螂的屋子里,老式的筒子楼,房间朝北,共用煤卫,对家是一户退休夫妻。他们从来不跟我说话,相互之间也很少有交谈,用现在流行的说法,这是得了失语症。我要是老了,不知道会不会变成这个怂样,我是很啰嗦的一个人。筒子楼里的电路很差,和工厂里几乎没有区别,一块红色木制的配电板上,安装着电表、保险丝、闸刀。这里的电线都老化了,我掰开看过,是铝芯的,很差。当年我在工厂里用的电线都是铜芯的。我对张小尹说,这地方很容易着火的。张小尹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没事的时候就在屋子里喷杀虫剂,然后数蟑螂。前几天屋子里忽然停电了,一秒钟以后电又来了,一秒钟以后又停电了,这样往复了四次。当时我正在看足球转播,而张小尹趴在电脑前面写小说,她没来得及存盘,写出来的2000个字全都废了,而我错过了一个不怎么精彩的进球。张小尹说:“这供电局怎么回事?”我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我做过电工,知道不是供电局的问题,供电局的电工都受过正规训练,绝不会这么干活。须知,这种干法会把所有的家电都烧成一堆废铁。我冲出房门,破口大骂:“操你妈!会修电路吗?”结果我看见邻居老头站在楼道的配电板前面,正拿着一把螺丝刀瞎捅一气。老头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我家停电了,关你什么事?”我说:“操,老鳖。有你这么修电路的吗?把你家的触报器推上去!”老头说:“你骂人!”我摇了摇头,跟这样的老头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我捋起袖子跑到他房间里去,借着楼道里的灯光,找到了门框上方的触报器,瞅准了跳起来一推,他屋子里的日光灯噗噗地跳了几下,重新放射出灰暗的光芒。这灯管两头发黑,看来就快报废了。老头看了看日光灯,然后一步三摇地走进了屋子,顺手把我推了出来,说:“你放规矩点,谁请你到我家来了?”他碰地关上门。我隔着门说:“操,要不是我,你丫现在就被电死啦。”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张小尹说我脾气不好。我说,我就是受不了有人拿电门开玩笑,真的会死掉人的。这么小的筒子楼,对家要是办丧事,还不得把我烦死?我点起一根香烟,要把电工班的故事讲给她听。这时,对门的老头忽然砰砰地捶我家的门:“姓路的,把厨房里的垃圾倒掉!”我再次跳起来:“操你大爷!别以为你年纪老我就不敢打你!”我做电工的时候,脾气没这么大,因为技术差,做人也就低调起来。但工人们还是很尊重我,如果我不给他们换灯泡,他们就没法干活,没法打牌,没法打毛衣,走路会跌进沟里。在昏暗的车间里,灯泡是唯一的光源。换灯泡的时候,通常是小李在下面扶着竹梯,而我像个猴子一样爬上去,把坏灯泡拧下来,再把好灯泡拧上去。事情就这么简单。那时候工人师傅不正经,把灯泡叫卵泡,把灯管叫鸡巴。他们一个电话打到电工班,换卵泡,换鸡巴,就这么乱喊一气。小李说,爬梯子拧灯泡其实也很危险,如果被电着了,人会朝后倒,从两米高的地方倒栽葱下来,基本上是后脑着地,就是武侠小说里说的玉枕穴。摔得不巧会送命,摔得巧就成了一个脖子举不起来的高位截瘫,别说做爱,就是手淫都很困难。换灯泡必须得两个人一起行动,这不是浪费人力,一个人爬梯子,另一个人扶梯子。没人扶的竹梯会从墙面上滑溜下来,上面干活的人就惨了,通常摔断锁骨和肋骨,也有人把整个下巴摔碎了。我们换灯泡的时候,除了爬梯子以外,还揣着几个大白兔奶糖,遇到有小姑娘,就把奶糖掏出来给人吃,然后就坐在桌子上与人聊天,这么一圈搞下来,换一个灯泡得花半天时间——不是虚指的半天,而是实打实的半天,整整四个工时。以前做钳工,都是和泵房的阿姨打交道,虽然她们很香艳,但我毕竟不好意思泡太久。后来做了电工,有机会去化验室,去车间操作室,我发现那种地方全是没结婚的小姑娘,她们香喷喷甜蜜蜜,是电工青年的最爱。我们长时间逗留在她们身边,哪儿都不想去,呆腻了就换个姑娘聊天。那时候凡有人来电工班找我和小李,答复一概是:他们去换灯泡了,去哪里不知道。唐诗云:松下问师傅,童子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们当时就是那个德行。有时鸡头也会训我们。鸡头说:“你们他妈的出去换个灯泡,我两圈麻将打完了回来,你们还在换灯泡!”小李说:“没办法呀,换好了灯泡,还帮女工修电风扇,还修电吹风。”鸡头说:“你有没有给她们洗短裤?”小李说:“没有呀。”我说:“女工说了,下回请你过去,顺带把电热炉也一起修修。那玩意我们不会修。”鸡头说:“我不去!”那阵子因为谣传我们偷胸罩,师傅们都嘲笑我们,但阿姨们都很理解,阿姨们甚至对师傅们说:“啊哟,有什么了不起的,两个小伙子发春,很正常。你们当年难道就没偷过胸罩?”师傅们就拍着自己的脑袋,说不出话来。后来我们辩解说,不是偷胸罩,而是看见黄春妹晾着的降落伞,忍不住上去研究研究。阿姨们说:“啊哟,她的胸罩,美国人都想研究。”变态事件在阿姨们的吵吵闹闹中逐渐消解,师傅们都听阿姨的,阿姨说我们正常,那就是正常。后来,她们打电话到电工班,凡是要换灯泡,就会对鸡头说:“鸡头啊,我们这里灯泡要换啊,把你们的小路和小李叫过来吧。”鸡头哈哈大笑说:“你当我这里是夜总会啊,可以点小姐啊?”每当这时,我和小李就收拾收拾工具,准备出台。假如去的不是我们,而是其他师傅,阿姨们就很不开心,第二天故意弄坏几个灯泡,还得点名让我们去。我们确实就像做三陪的,可以被点的。一直到很久以后,劳资科发现了这个情况,大为恼怒,说是变相色情活动,我们才结束了这种点名出台的生涯。九三年,由于换灯泡,我跑遍了厂里的每个角落。我去过各大车间,去过锅炉房,去过食堂,去过男厕所和女厕所,男浴室和女浴室,男更衣间与女更衣间,去过厂长办公室,去过档案室、汽车班、废品仓库……哪里有灯泡,哪里就有我扛着竹梯的身影。在女工更衣间里,我和小李参观过一溜十几个胸罩,大大小小,晾在一根绳子上。本厂的女工有在上班时间洗胸罩的爱好,洗好了就晾在那里,也没人管她们。胸罩以白色和肉色居多,偶见粉色的,最激动人心的是黑色胸罩,太他妈的前卫了。这些胸罩我看了很久,我二十岁了,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我过的是一种无性的生活,当我想起自己曾经在一片胸罩底下盘桓,就不能不说,我曾经是个性压抑。某些地方与更衣间相反,拧完了灯泡就赶紧闪人,比如厂长办公室。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被厂长认准了脸孔,就是一场灾难。厂长办公室有一个美女,常年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她戴着金丝边眼镜,绾着乌黑的头发,露出光洁雪白的额头,很像希腊雕塑。我们换灯泡的时候,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不说话,也不动,真像是被砌在办公桌后面。假如她不是那么的美,不是那么的没有烟火气,也许我们会请她吃大白兔奶糖?做了电工,平时不能去的地方,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跑进去。厂长办公室、档案科、财务科这些神圣的地方我都去过,还有女厕所,那地方没什么神圣的,但是灯泡不亮就会有女工掉茅坑里,所以也得去。女厕所没什么好玩的,如果换灯泡的时候太长,外面的女工就会破口大骂,说我们是吃干饭的,掉在茅坑里才好。还有女澡堂。我们进去换灯泡,会在门口大喊三声:“有人吗?!!!”然后才跑进去。上班时间澡堂是不开放的,但有些女工会偷偷溜进去洗澡,如果电工忘记喊那么一声,就会发生扫烟囱男孩撞上洗澡女孩的事情,这很像是一个童话,结局却可能很悲惨。九三年的时候,电工班的六根去女澡堂换灯泡。那天本来应该是我去的,但我在和鸡头下象棋。六根一个人扛着梯子去换灯泡,当时是中午,整个澡堂静悄悄的,也没有水声,也没有说话声,外面的树上有一只杜鹃在叫。六根有点迷糊,他走进澡堂时忘记了喊一声。于是,他扛着梯子撞见了一个女工,赤身裸体,乳房饱满,阴毛上还沾着白色的肥皂沫。六根扔下梯子就跑,后面女澡堂的门帘里伸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抓流氓!抓住六根!”六根被保卫科抓了进去,没多久就放了出来。保卫科一查,该女工在上班时间洗澡,而六根是去执行正常的工作任务,错的是女工,不是六根。问题是,这个女工是个没结婚的姑娘。鸡头说:“这下完了,六根得娶她了。”我们都很害怕,这也不是旧社会,看见裸体就得娶回家。鸡头对六根说:“你出去躲几天吧。”还没等六根答应,电工班闯进来四条大汉,后面跟着那个女工。女工一指六根:就是他。四条大汉拍出四把杀猪刀,要挖六根的眼睛。电工班没窗户,六根无处可逃,绕着办公桌打转,被人擒住,按倒在桌子上。六根说:“他妈的,就算要挖我眼睛,也不用拿四把刀子吧?”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对方都是拿刀的,而且是杀猪刀。这种刀子又长又宽,黑沉沉的沾着血腥味。只有鸡头还保持着镇静,鸡头往地上摔了一个茶杯盖子,然后说:“闹够了吗?”女工说:“没闹够!鸡头你靠边站,不然连你的鸡眼都挖出来!”女工说着,手一挥,指向六根的四把杀猪刀,立刻有两把掉头对准了鸡头。鸡头立刻软了,鸡头说:“有话好商量。反正他该看不该看的都看了,要不我撮合撮合,照老规矩办?挖眼睛有什么好玩的?还是谈谈恋爱算啦。”女工本来脸色铁青,后来就红扑扑的,好像挺害羞的。她朝六根看了看,六根仰面躺在桌子上,衣衫凌乱,眼神惊慌,好像被强奸过的样子。六根是一个瘦小干枯的青年电工,一双三角眼加一对大龅牙,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秃顶。六根是农村户口,爹妈都在乡下种地,家里还有一个痴呆的弟弟。六根只有小学文凭,初中留了三级都没能毕业,只能出来做工。六根是个六指所以他叫六根。六根就是一部找对象的反面教材,一部缺陷大辞典。女工咬牙切齿说:“谁要嫁给他?!”鸡头说:“那你想怎么样?你想嫁给谁?”女工昂起头,凛然环顾电工班。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电工不禁集体哆嗦了一下,接二连三躲出去抽烟。被人砍了也就算了,万一要顶替六根去娶她,那真是生不如死。那天我站在电工班外面,对小李说:“万一是我们两个一起撞见了赤膊女人,那怎么办?到底谁娶她啊?”小李说:“我想大概会让我们抓阄吧。”“万一是个老太太呢?”“那就挖眼睛啦,挖眼睛就不用抓阄啦。”其实挖眼睛根本不用四把杀猪刀,拍出杀猪刀,纯粹胜于气势。挖眼睛只要一橛直径三公分的镀锌管,也就是家里的自来水管子,套在眼眶上,用手往里一拍,噗的一声,眼珠子就会从管子里掉出来,下面再放个酒杯就能直接泡酒喝。旧社会的土司就是这么干的,用的是竹筒。杀猪刀是很不科学的。这事最后是由鸡头出面摆平的。反正六根没有娶这个姑娘,也没有被挖眼睛。六根自己很灰心,说,这么难看这么霸道的姑娘,看见她赤膊而且闹得满城风雨,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不肯嫁给他,说明他这辈子娶不到老婆了。鸡头就安慰他说:六根,你不要老是着眼于城里姑娘,你在乡下还是属于优秀青年的。然后鸡头警告我们:以后不许乱跑乱动,尤其是小路和小李,换灯泡那么好玩吗?看看六根吧。六根的霉运并未就此结束。九三年的春天,我们到处参观胸罩,成了个性压抑。我以为只有我们是性压抑,其实工厂里到处都是性压抑。我师姐阿英就是其中之一。那年她三十二岁,同龄的男人都结婚了,她又不想嫁个拖油瓶,就把目光投射到了三十岁以下的大龄未婚青年身上。阿英年轻的时候曾经放出话来:上三班的男人别想娶她。此话出口,所有上三班的男人都松了口气,并且哈哈大笑。这是工厂里尽人皆知的笑话之一。上白班的男人看见她都绕着道走,生怕她起歹心。我师姐一等就是十年,闺房之前是门可罗雀,用师傅们的话说:大腿里都结满蜘蛛网了。那年春天特别长,天气一直是闷闷的,有一种无法逃脱的困怠。污水处理房那一带,白色的污水泡沫在天空中飘扬,像雪,像柳絮,像落花。假如你不介意它们是污水泡沫,这景色还是可圈可点的,很像古代诗词里描写的场景,特别容易产生闺怨之类的情思。我师姐坐在污水处理间里,她给食堂里的秦阿姨摇了个电话,请秦阿姨去撮合一下电工班的六根。秦阿姨说:“哦,就是那个偷看女人洗澡的人啊。谁那么不开眼,看中了他呀?”阿英怒吼一声:“我!”后来秦阿姨跑来说媒,她的态度也很务实:六根,你想娶个城里姑娘吗?阿英是唯一的选择。六根就转过头来问我:“小路,你是老牛逼的徒弟,你觉得他们家怎么样?”我摇了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老牛逼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骑着土摩托周游列国去了。我只能说:六根,你自己保重吧。阿英要和六根谈恋爱,全厂都知道了。厂里的人说:这是癞蛤蟆想吃乌鸦肉。这帮工人太刻薄。后来他们约会了几次,据六根说,阿英还是很温柔的,并没有想要咬掉他的那个。出去吃饭,都是阿英买单,虽然她吃相有点难看,嚼东西吧唧吧唧的,但六根不嫌弃,六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师姐恋爱之后,性情大变,去食堂打饭都知道排队了,去女厕所方便的时候也不会让隔壁男人听见她讲话的声音了。鸡头说:“爱情是会改变一个人的。”那阵子六根也特别精神,穿上了金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还剪了一个像香港歌星郭富城一样的发型,就是前面有点秃顶,挡不住眼睛,只能稀稀拉拉地挡住额头。这是六根生平第一次谈恋爱,起初我们替他捏一把汗,后来我们发现六根和阿英是非常般配的一对,他们可能就要结婚了。有一天,我和小李去换灯泡,回到电工班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凳子上,她把裤带挂在大门的气窗上,打了个结,然后把脑袋伸了进去。我们认得,这是六根的妈,大惊之下,小李抱住老太太的腿,我冲进电工班去报信。六根正躺在里面抽烟呢。我说六根你他妈的还在抽烟你老妈都吊在门框上啦快出去看看吧。众人一听,全都跑了出来。六根跑到他妈妈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妈,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六根妈说:“你是不是在跟那个阿英谈朋友?”六根说:“是啊。”六根妈放声大哭:“六根,你要是把她娶回家,你对得起你爸爸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全家遭罪哟。”我们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六根娶了阿英就对不起自己爸爸,难道他爸爸曾经和阿英有一腿?众所周知,六根的爸爸是个乡下人,养猪种菜,长得比六根还不如。六根悄悄告诉我们,事情是这样的:工厂门口的桥上,晨昏之际,有很多菜农挑着蔬菜摆摊,就成了个菜市场。我师姐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她跑桥上去买青菜,总是抓起一把,噼里啪啦把菜叶子掰掉,掰成一个小菜心,她就抓着一大把菜心回家去了。假如她心情好,会顺手扔下一毛钱,假如心情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菜农怕她怕得要死,一旦见到她出现在眼前,菜农就会把整个身体趴在竹筐上,护菜。这个动作好像是在做健身操。我师姐也不说话,就从脚底下摘下鞋子,照着菜农的后脑勺猛打。这些挨打的菜农之中,有一个就是六根的爸爸。六根说:“我爸爸至少被她打过三次,抢走的菜心数都数不清。”我说:“她打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爸爸吧?”六根说:“她是不知道,可我爸爸一辈子都记住她了。”我们把六根妈从凳子上抱下来,老太太的哭声绵长而响亮,并且按照他们乡下的哭法,哭出了起伏跌宕的音调。这下把厂里的闲人都招来了,四周围了上百个工人看热闹。六根妈就把阿英如何用鞋底打六根爸的事情,详细地再三地说给众人听。六根妈是乡下口音,这种口音在大家听来都很有趣,人们一边听一边笑,听不懂的地方还有人主动做翻译。后来六根哭了,六根说:妈,我不跟她谈了,我听你的话。我师姐阿英想必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事,我以为她会抡着鞋底子跑过来,照着六根的脸上连抽几十下,甚至把这个乡下老太挂在上吊绳上,重新吊死她算了。但她没有这么干,她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污水处理间里安安静静地坐着。后来她一直这么坐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虎,等同于报废的水泵。在污水处理间里,观赏那些满天飘扬的泡沫,把它们想象成雪或花,这也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她就这么坐着,直到成为一坨坚硬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脑子里。在厂里,我和小李是哥们。其实我没什么朋友,读书的时候,朋友仅限于同学之间,进了工厂之后就少有联系。我的生活圈子就是在农药新村和糖精厂之间,两点一线,想不出还能到哪里去找朋友。对我来说,异性之爱是一种渴望,同性之间则不存在这种念头,既然它不是渴望,那就可以被我忽略掉。后来我遇到李光南,我们一起看过黄春妹的胸罩,一起被诬蔑为变态青少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错觉。有一天,小噘嘴把我拦住。她说:“路小路,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光南一起看过黄春妹的胸罩?”我说:“你怎么也跟工人一样无聊啊?老是憋着想知道这些。”小噘嘴说:“我问你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你又不是法院,我干吗要这么回答啊?”“肯定是你带他去看黄春妹的。”小噘嘴涨红了脸说。“你说错了,明明是他带我去看的。胸罩也是他发现的。”小噘嘴真的生气了,扭头就走,一根红肠似的辫子在我眼前晃。后来我把这事情说给小李听,小李说:“我正要问你呢,是不是你在杜洁面前胡说八道啊?”我问他,谁是杜洁。他说就是小噘嘴。我有点明白过来,我问他:“你们俩什么关系啊?”小李交待说,他和小噘嘴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九年时间里,陆续有四五年是同桌。小噘嘴读书的时候很凶,小李比较温顺,老师大概也有点变态,就爱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主要是看小噘嘴欺负小李。谁知这两人最后竟欺负出了感情,初中二年级就谈恋爱,毕业以后,小噘嘴读了个中专,学什么企业管理,小李考上了技校,读电工。照理说,前者是干部编制,后者是工人编制,两个人应该吹了才对,但青梅竹马毕竟不是摆炮的,两人感情深得很,把阶级差异忘记得一干二净。小李从橡胶厂调到糖精厂,就是为了小噘嘴。我听了这些,不禁也唏嘘,我的小学同桌全都被我欺负得嗷嗷叫,当时我只图一时之快,没想到长大了还能搞一个过来谈谈恋爱。我想她们是再也不会愿意理我了,她们不带着男朋友来报仇,已经算是我的运气了。后来一段时间,小噘嘴一直说我带坏了小李,本来好好的一个男青年,夏天也光着膀子穿着太子裤,露出阴毛被老阿姨观赏,成了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我对她解释,我根本没有带坏李光南,我是和他一起光膀子露阴毛的,这都是跟电工班的师傅学的。但她根本不听,好像是我抢了她心爱的玩具。当初她送我到电工班报到,并不是因为我面子大,而是为了去看李光南。这两个人谈恋爱纯粹偷偷摸摸,好像学校里搞早恋,让人想不明白。小噘嘴身边依旧是一群科室青年围着,小李身边则没什么人愿意围,也就是我跟着他一起去换灯泡而已。不过,厂里谈恋爱确实很不方便,会引来围观,干部群众说三道四,最后双双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班次还给你错开,一个早班,另一个夜班,整个成了猫头鹰和三黄鸡之间的恋爱。秘密恋爱是一种聪明的办法,熬到登记结婚,领导就不好意思对你下毒手了。那一年除了看过黄春妹的胸罩,还有一件事,是我和小李凭运气撞上的。但我们都没敢说出去,不是怕被小噘嘴知道,而是怕被人打死。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和小李到锅炉房去换灯泡。锅炉房的师傅我们都认识,他们打架的水平在工厂里首屈一指。他们个个都是五短身材,被腱子肉撑得像一个充气人,而且都是黑不溜秋的。和他们搞好关系很容易,发几根香烟就可以了,锅炉房的师傅要求特别低。那天,师傅们指了指那排铁制的楼梯说:“上面有七个灯泡都不亮了。”我和小李说:“操,邪门,七个都不亮了?”锅炉房师傅说:“不是一起坏的,是一个一个坏的,叫你们过来一起换了它,省得你们跑七趟。”我和小李冲着师傅们竖大拇指:“哥们,够意思。”师傅们笑了笑说:“自己上去吧,我们就不陪你们了。”锅炉房在厂区边缘,外面就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民房。整个锅炉房黑乎乎的,灯光暗淡,到处都是煤灰,而且很热。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就算浑身长满腱子肉,到老了以后还是会有肺病。人的气要是喘不过来,腱子肉就彻底白练了。本厂的锅炉房在这一带是出名的。化工厂有四害:毒气,脏水,煤灰,以及母老虎。其中,煤灰之害就产自锅炉房。一年四季,不管刮什么风,煤灰都在天空中飘扬,到了下雨天,顺着屋檐淌下来的全是墨汁一样的黑水。那时候经常有居民拎着扫帚木棍打到我们厂里来,白天晾出去的衣服,晚上收回来居然变成了黑的。男人回到家一看那衣服,劈手就给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大哭,就冲到我们厂里来闹。煤灰之害还造成了那一片居民的肤色与众不同,都是黑擦擦的,小孩更是像特种兵一样,完全看不出他们的人种。一到下雨天,那些小孩的脸上就被雨水冲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好像斑马一样。那天,我和小李顺着铁制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五米,到达了第一个平台,找到了第一个不亮的灯泡。再往上爬,找到第二和第三个不亮的灯泡。锅炉房非常大,光线很暗,四周有窗,但这些窗的采光能力很差,一部分玻璃已经不存在了,另一部分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煤灰。我在第三个平台换灯泡的时候,小李忽然踢了我一脚,说:“你看。”我当时什么都没看见。小李指了指窗外说:“看那里。”那是一套“回”字形的二层瓦房,这是戴城最常见的民房,中间一个小天井,四周一圈屋子。我们的位置略高于房顶,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扇窗,在那扇窗里面,有个女人在慢慢地脱她的衣服。她先是从脑袋上摘下了汗衫,露出肉色的胸罩。说实话,因为胸罩的颜色接近于肤色,远远望去,还以为她是个没有乳头的女人。再后来她就把胸罩也摘了下来。整个一幕,从头到尾,她的脸都被屋檐挡住了,我们看到的只是她的胸罩和胸。我立刻想起了李晓燕奶奶的麻袋片,在乌糟糟的人群中惨不忍睹的那一幕。我一生中看到的乳房从此不再是麻袋片,而是圆形的,饱满的,有着实实在在的乳头的。每当想到这个,我就要头疼,好像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最好去吃阿司匹林。这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所以你不能说我是个色狼。古代欧洲那些大航海的水手,在漫漫的航程中犯起了性苦闷,远远看见大海中的海牛,于是把那长着乳房的怪物当作美人鱼。同样的道理,我们两个无聊的小电工,看见真实地人类乳房,对此没有任何免疫力。我和小李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她缓缓离开了窗口,我们的视线被黑色的屋檐阻隔。如果我们的目光具有杀伤力,肯定会把那屋檐轰成碎片。我听见李光南咽了一口唾沫,于是我也咽了一口唾沫。我们俩都默不作声。后来小李说:“这个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我说:“你当我傻啊,黄春妹的亏吃得还不够啊?”小李说,这件事情比黄春妹的严肃一百倍,那些生活在民房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和厂里的人认得,有些甚至还是职工家属,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来报仇,把我们俩杀死在锅炉房里,用煤渣掩埋起来,变成两具人干,或者索性毁尸灭迹,扔到锅炉里烧掉。我听了这个,心里一寒,我倒是不怕被烧掉,但变成人干太可怕了。白蓝带我去看过博物馆里的“楼兰美女”,妈的,那也叫美女,整个一具被烘烤过的尸体,那就是人干。九三年我怀疑自己是个性压抑,有关这个词,我也是一知半解。没有女人而想女人,那是性压抑,想女人而撞到女人换衣服,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当时我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认为是麻袋片之后上帝给我的补偿,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到的只是半裸,比六根差远了。当时我二十一岁,活了五分之一个世纪,才撞上个半裸,运气也不见得好。但我不能说自己运气差到了家,如果真是运气差到了家,我应该是看见了黄春妹的裸体,并且被她逼婚。这些都是小李说的。现在走到化工厂的门口,看到的依然是十年前的厂门,水泥砌成的一个门楼,铁丝网编成的大门。很多人一辈子都是在这个门口进进出出。再往东走是郊区,有大片农田,农田之间有一条公路,去往上海。这条公路在我的视线中是笔直的,好像用西瓜刀劈开的一样。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一辈子出入于厂门,那就是翻墙。化工厂的围墙很长,大约两米五高。这个高度我即使穿着枪驳领的西装,也能一跃而上,西装上绝不会沾着一点泥巴。通常我在司机班那一带上墙,那儿比较干净,不至于掉进什么阴沟里。众所周知,化工厂有很多阴沟,阴沟里流的不是脏水,而是沸水,是盐酸,掉进去再捞上来就成了涮羊肉。翻墙乃是我的嗜好。小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叫《崂山道士》,说穿墙术的。我对穿墙术特别感兴趣,可惜它不存在于现实世界,既然不能穿墙,那就只能学翻墙。在这件事上,我好像很有天赋,我以为自己可以去做特种兵,但别人说我是天生的贼胚子。上学的时候因为翻墙,被教务处抓到过几回,教导主任问我:为什么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翻墙。我回答不出所以然,他就说我是盗贼本性,难以成器。念书的时候,因为逃学,翻墙多数是翻出去,工作以后恰恰相反,因为迟到,多数是翻进来。化工厂的墙外种着许多树,我双脚叉开,在围墙和树干上蹬几下,人就蹿上去了。我曾站在墙头久久不肯下来,我观察过那堵墙,它是用红砖砌成,实心的,腰线以下和墙顶上涂着水泥,由于年深日久,墙根长满青苔。墙外的泥土是黑色的,长着很多草,墙内的泥土是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都被化工原料染成了奇异的颜色。墙头上有白花花的鸟粪,有枯叶和梧桐子,偶尔有一只野猫蹲伏在不远处,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站在墙上看外面的街道,景色很奇异。我可以俯瞰过路的行人与车辆,好像电影一样。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男人匆匆跑到墙角,他没发现我蹲在墙头。他拉下裤子拉链,就在我的正下方,掏出鸡巴用力地小便,尿水冲在墙根上发出噗噜噗噜的一串声音。我蹲在墙头静静地看他,嘴里叼着烟,后来烟灰飘在了他的龟头上。他打了个哆嗦,猛然抬头发现了我,对着我破口大骂。我没有和他对骂。蹲在墙上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回忆教导主任的话:盗贼成性。我他妈连厂里的手套都没偷过一副。翻墙有很多种目的,有人偷东西,有人窥淫,有人纯粹是为了体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后者更像诗人,但是诗人不会把烟灰落到人家龟头上去。那天我沿墙而行,注意避开那些茂密的树叶,叶子上会有毛毛虫,扎在身上又痛又痒。走到司机班,我跳上一辆卡车,再从卡车上出溜下来。我忘记把香烟掐掉了,叼着一根烟在生产区里走。还没走出十二米,忽然有人对我大吼:“路小路!抽游烟!”所谓游烟,就是叼着香烟到处晃悠,这是最危险的,会把所有的厂房设备都炸到天上去。我不是故意要抽游烟,不管炸着什么,首先飞上天的是我自己。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搞破坏,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赶紧把烟踩灭,那人又大吼:“路小路,乱扔烟头!”乱扔烟头也会爆炸,或者是火灾,这都是安全常识。我心里焦躁,正想骂那个人多管闲事,他已经旋风一样来到我面前。我一看,立刻没了脾气,他是劳资科长胡得力。那天我吓破了胆,返身要逃,胡得力一把揪住我的西装。我试图挣扎,我不喜欢自己的衣服被别人捏在手里,而且是我唯一的枪驳领西装。我使了一个反擒拿的招数,用力压他的手腕,本来还能使一招撩阴腿,但我没敢使出来,要是我把劳资科长的睾丸踢飞了,明天就该去牢里上班了。我压了压胡得力的手腕,居然毫无动静,肱二头肌真他妈的白练了。我像一个跳伦巴舞的女人,在他的把持之下剧烈扭动、翻转。他的右手像钳子一样擒着我,左手反捏住我的手腕,一把扭到了背后。我咬了咬牙,忍住没喊疼。胡得力把我的西装从后面撩起来,顺势在我手腕上打了个结。这他妈太离谱,这是刑警干的活,哪里像个劳资科长。他拎着我往劳资科去,一路上,工人师傅都在笑,说:胡科长,好身手啊。胡得力还挺得意。我心想,要不是看在你劳资科上的份上,我早就把你丫睾丸踢飞了。我被押到劳资科,先看见小噘嘴对我做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又看见胡得力那张铁板一样的脸。胡得力对小噘嘴说,把劳动纪律手册拿出来,查一查,该怎么罚,罚死这小子。我当时头一昏,以为一年的奖金都泡汤了。后来查出来,生产区抽游烟罚款二十元,乱扔烟头罚款二十元,至于翻墙,根本没这条。整个也就是罚四十块钱。胡得力自己也有点懵了,对小噘嘴说:“怎么才罚这么多?”小噘嘴说:“胡科,一直就是罚这么多的。八五年的劳动纪律,到现在都没改过。”胡得力说:“不行,起码扣他两个月奖金!”我说:“你这是违法行为,公报私仇!”胡得力说:“我就是法!我想怎么罚你就怎么罚!”有关我在生产区被胡得力活擒的事,我想起一个细节:当时有一只鸟飞过我的头顶,拉下了一滴白花花的鸟粪。这滴鸟粪本来应该落在我的脑袋上,结果,由于厮打和挣扎,鸟粪落在了胡得力的头上。他没发现。看着近在咫尺的鸟粪,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就走了气,被胡得力彻底制服。我想不明白那滴鸟粪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征兆,或者带有什么暗示,但它确实很好玩。世界是由无数巧合组成的,假如让我在鸟粪和胡得力之间做选择,我情愿选择前者,因为洗个澡就能解决。但我同时认为,我撞上胡得力完全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既然它是必然的,那么,鸟粪还是由胡得力去承受吧,我不能在两件事情上同时倒霉。我和胡得力结下了梁子。照小李的说法,我死定了。小噘嘴传出内部消息,劳动纪律重新修订,翻墙一律按盗窃论处,不管口袋里有没有揣东西,不管是往里翻还是往外翻。至于抽游烟,新的规定是罚款五百元。其余迟到早退的罚款金额也相应提高。那阵子工人师傅恨死了我,说我一粒老鼠屎,坏了所有人的汤。与此同时,他们也恨胡得力,用了很多脏话,在此不宜一一表述。为了端正纪律,每天早上胡得力都站在厂门口抓迟到,七点五十五分,他踱到传达室,站在那儿等待上班铃声响起。八点整,传达室的铃声响起,等它停下的时候,就意味着抓迟到的工作开始了。那时候也没有打卡机,抓迟到完全依赖人工,这就使得迟到的概念成为争论的焦点。具体来说,工厂门口有一条笔直的白线,铃声停止的一瞬间,一些职工的自行车前轮过了线,而后轮还在线外,这到底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职工被前面的人挡在白线之外,认为是前面的人故意堵塞交通,这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人声称自己早就上班了,只不过又晃出去买了包香烟,这算不算迟到?凡此种种,都要胡得力来解决。对付这种人工式的抓迟到,有一条原则:宁愿迟到一小时,绝不迟到一分钟。胡得力是干部,不是看大门的,不可能在传达室门口站上一整天。八点三十分,他就慢慢地踱回劳资科,坐在炮楼上,偶尔看一眼厂门口。这时候只需要倒退着走进厂里,他看见的只能是我的屁股,然后往附近的树丛里一钻,万事大吉。起初,我被胡得力抓到过几次。他会很开心地大喊一声:“路小路,迟到!”我一哆嗦,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被他逮了个正着,揪着我的领子让我填罚款单,还得站在厂门口示众,手里拿着一张工厂里的信笺,上书四个大字:我迟到了。胡得力说,这是对付懒散青工的办法,专门用来整我这种不求上进的小青年。他还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羞耻心。我示众的时候,整个厂门口冷冷清清的,工人都在上班。我举着那张信笺,也不知道举给谁看。胡得力站在我对面,用目光测试着我的羞耻心。当时他说,路小路,你的眼睛里没有羞耻。我说,胡科长,你把我剥光了站在这里,我就会有羞耻了。他听了这话,就对我大声呵斥:“举高点!把纸举高点!”我示众的时候,附近化验大楼的女孩子从窗口探出头来看我,还用瓜子皮扔我。这些姑娘我都认识,经常去她们那里换灯泡,还请她们吃糖,给她们讲鬼故事。我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都很干净,穿的是白大褂一样的化验服,到了夏天,这身衣服之下就是胸罩和裤头。白大褂很薄,隐隐地能看到这些内衣的轮廓。我一想到化验室的女孩,就会想入非非。瓜子皮落在脑袋上也很快乐,古代的书生和我一样,走过勾栏瓦舍,被凭栏女子用瓜子皮击中脑门,这是一件很意淫的事情。趁着胡得力不注意,我对她们投去一个微笑,甚至挥挥手,她们就很嚣张地将瓜子皮一把一把朝我扔,我也不知道她们哪来这么多瓜子皮,大概平时特地攒下来,专门对付我这种懒散青工的。此时胡得力扭头朝她们张望,那几个脑袋就嗖地消失在窗口,像一群受惊的松鼠。这一点我最是佩服,她们从来不会落到胡得力手里。假如让我来形容,胡得力就像是个猎人,站在厂门口打猎。那些松鼠一样的化验室女孩当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就在这时,我出现了,我就是胡得力寻觅已久的大狗熊,只有把我一枪撂倒,才配得上劳资科长的光荣称号。如果你打了一只狗熊,也会把它的皮剥下来,挂在墙壁上展览。对狗熊而言,这纯粹是命运使然。但我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只狗熊有羞耻心,这他妈太奢侈,狗熊是不能为羞耻心负责的。我不是傻子,被抓过几次之后,开始向老师傅们学习,上班迟到就往茶馆里一钻。那家茶馆如今已被拆掉了,早先,这里是一间昏暗的平房,没有招牌,走进去先是看见一个老虎灶,灶头上永远烧着一壶水,两盏二十瓦的灯泡悬于头顶,灯下是几张旧得发黑的桌子,一些被屁股磨亮的条凳。郊区的老头就在这里喝茶,老头们看见我钻进来,就会嘲笑道:“嘿,又是个迟到的。”在茶馆里泡着,看完两局棋,绿茶喝得想尿尿,差不多就是九点钟了,这时候胡得力已经回到炮楼里去了,我就把自行车停在附近的车摊上,让修车师傅替我看着,自己一溜烟蹿进厂里。有时候动作快如闪电,门房的老头只觉得眼前一花,还以为闪过去一只野猫。当然,茶馆并不是绝对安全,有一次胡得力不知哪里来了股雅兴,居然踱到茶馆里来查岗。他一进门就看见我,正在那里下象棋呢。胡得力冷笑了一声,对我说:“你这个月奖金全没啦。”我心里一寒,下错了一步棋,当场被老头将死,输给了他两毛钱。茶馆据点被查抄之后,我去更远的游戏房打“街霸”,这比下象棋更好玩,也更安全。唯独麻烦的是,打游戏常常使我忘记了时间,等我想起要上班,跑出昏暗的游戏房,太阳已经悬在了头顶,差不多可以去食堂吃午饭了。九三年和我一起站在厂门口示众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绰号长脚。长脚是个管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胡得力让他举着另一张信笺,上面同样写着:我迟到了。长脚比较有羞耻心,而且有恐惧心,看见胡得力就吓得说不出话,态度极其端正,把那张信笺举得很高。由于他的身高一米九五,信笺就在两米五以上的高空,谁也看不见上面写着什么。胡得力认为长脚是在故意耍宝,比路小路更缺乏羞耻心。那一次,长脚示众还不到十分钟,管工班的班长就把他喊了回去,因为管子没人修。有关管工,简单的解释,就是负责安装和维修那些化工管道的,这个工种很古怪,既可以很清闲,也可以累得像苦力。具体来说,如果你不干活,任由管子漏掉,那就很清闲,如果你到处去检查管子,全厂的管子加起来大概有几百公里,你就成了苦力。我厂的管工班极其懒散,师傅们都不大爱干活,所有的工作交给一个人包办,这个人就是长脚。照我的看法,上班不干活其实也挺无聊的,总要稍微动弹动弹。但管工班的师傅们发展出了另一项工作:下围棋。其中有几个师傅已经是业余二段了。这伙师傅手筋大得出奇,都是刘小光和刘昌赫那个流派的,只是格调低下,盘面上落下五个棋子之后,必定开始绞杀,毫无教养,完全是流氓棋,大概和他们的工种也有一点关系吧。管工班的师傅下棋,全是站着的,叼着烟,喝着茶。小小一个班组,摆了四五个棋局,杀得天昏地暗。师傅们一下棋,当然顾不上干活了,凡有管道泄漏,就指着长脚说:“去,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就老老实实地扛着工具出去干活了,很不幸,整个管工班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棋盲。有一天,我和小李又跑到锅炉房去换灯泡。我们还惦记着瓦房底下的半裸体,当然,不会每次都这么好的运气。爬到最高那层平台,那里黑漆漆的,头顶上有轰隆隆的声音,并且非常热。我刚把灯泡摘下来,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一个瘦骨伶仃的脑袋,这个脑袋在有光的地方瞪着我,乍一看,以为他没有长着身体,光是一个脑袋浮在半空中。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灯泡从二十多米高的平台上掉了下去,当的一声,砸得粉碎。这个脑袋快乐地看着我们,并且喊我们的名字:“李光南,路小路。”仔细一看,原来是长脚,他个子太高,难怪被我误认为是飘在空中的脑袋。我骂道:“操,长脚,你在这里干什么?”长脚说:“我在修管子。”小李说:“你出来,你躲这里吓死人。”长脚从阴暗处走出来,他很高很瘦,工作服穿在身上,横宽竖短,非常好看。管工班的师傅们给他起了很多绰号,长脚、仙鹤、竹竿、火筷、圆规、僵尸、高跷……化工厂的师傅们都是修辞大师,取的绰号无比精准。照我的看法,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长脚不会下围棋,所以得干八个人的活,还要忍受所有的嘲笑。那天长脚说他在修管子,其实是骗人。我和小李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蹊跷。锅炉房的顶层是最偏僻的地方,常年无人,在这种地方通常不会干什么好事。小李在平台上巡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长脚问:“你们找什么?”小李说:“你会不会带个女人在这里嘛?”长脚大惊失色,连声说:“不要乱讲,传出去会害死我的。”我说:“长脚,你老实交代,在这里干什么?”长脚说:“修管子。”我说:“你连个扳手都没带,你修鸟个管子啊?”长脚皱着眉头,抿着嘴,从侧面看,他的脸呈C型,好像吃多了中药。这个表情是长脚的招牌。小李说:“长脚,你不会在这里手淫吧?”长脚做了个要昏过去的表情,说:“你们真下流。我在这里复习功课。”“你复习鸟个功课啊?考八级管工?”长脚说:“我复习语文。”我搞不懂,长脚一个管工,学什么语文。照我看,他还不如去学学围棋,可以少干点活。后来小李提醒我,长脚是要参加成人高考。长脚点头,从屁兜里掏出一本成人高考复习资料,果然是《语文》。《语文》我最喜欢了,可惜那时候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小李说长脚惨了,被他们班组长知道,肯定打断他的腿。我说不至于吧,他又不是奴隶,凭什么不能参加成人高考。长脚对我说:“路小路,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到你家门口自杀。”我非常嫌恶地把他推开,说:“长脚,你这个变态!”事实上,小李没有说错。成人高考是公开的,每个适龄青年都可以参加,但厂里对此非常反感,但凡参加成人高考的青工,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好高骛远,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对付这样的青工,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那时候我们都安慰长脚,放心,你不会去上三班的,你调走了就没人修管子了。长脚说:“我就烦修管子!”其实,长脚曾经多次想调到电工班。电工班比较轻松,像他这么个身高,拧灯泡连梯子都不需要,最多找个小板凳就可以了。问题是,修管子同样需要身高,化工厂的管子也都是架在半空中的。为了调动工种的问题,长脚曾经去找过管工班长,请他吃饭,要求调到电工班。那位业余二段的围棋家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饭,等长脚把用意说清,就抹了抹嘴说:“你去找鸡头,他同意的话,我就没意见。”长脚又请鸡头吃饭,鸡头抹了抹嘴说:“你去找车间主任,他同意的话,我就没意见。”长脚又请车间主任吃饭,车间主任比较难请,请了三次才赏脸。车间主任抹了抹嘴说:“你去找胡得力,他要是同意,我就没意见。”一听胡得力的名字,长脚立刻犯病,腿肚子都哆嗦。他跑到办公大楼里,在劳资科门口转了十几个来回,鼓足勇气冲进去。胡得力一见他进来,不等他开口,就厉声呵斥:“长脚,我听你们车间里汇报上来,说你又不安心工作!”长脚听了,一肚子的勇气都成了个屁。那时候我们都劝长脚,别指望了,你要是调走,管工班的师傅就得去干活,围棋水平肯定下降,这是全厂的损失,是国家的损失。长脚哭笑不得,非常沮丧。后来六根还给长脚出馊主意,教他日本式的励志法,就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说出自己的愿望,大声地喊,还要握紧拳头,这样就能给自己以希望。长脚不知道该喊什么,六根说:“你就对着镜子喊‘我是电工!我是电工!’”那天在锅炉房,长脚让我们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管工班知道他在复习功课,就会派他去做最脏最苦的活,累得像条狗一样,根本没精力去读书。他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脸像茄子一样发紫。我和小李都很怕他哭,这个仙鹤活像个女人,哭起来会发出抽噎的声音,很恶心。我们用手拍着他的头,安慰他,顺便把手上的煤灰也擦了个干净。我们答应他,不说出去。长脚还不放心,忽然说:“我们结拜兄弟吧,这样你们就不能出卖我了。”我嘲笑地说:“还是结拜兄妹吧。”长脚瞪着我说:“小路,你看不起我!”我当然不想让长脚误会,这样他又要哭死。我说结拜就结拜。长脚说,电工刀呢,歃血为盟,在手心割一刀,把手握在一起,血就融进去了,就是兄弟。小李就掏出一把电工刀,磨得锃亮的,说:“你先割。”长脚拿着刀子,看了半天说:割肉太疼了,而且血融在一起会传染肝炎,还是发誓吧。那天我们就举手发誓:陈国威,路小路,李光南,维年月日结拜兄弟,皇天在上,煤灰在下,谁要是叛变,就天诛地灭,千刀万剐。发过了誓,我们对长脚说:“这下你满意了吧?”长脚说,还要排座次。算了一下年纪,小李最大,长脚次之,我最小。长脚说他是老二,就是关公。我们就嘲笑他:“管工,关公,你做定了。”长脚很不高兴,说:“还是叫我老二吧。”老二是鸡鸡的意思,不过我没再嘲笑他,怕他又哭。长脚曾经对我们说他的人生计划:考上夜大,读一个机电一体化专业,毕业以后通过送礼走后门,做一个技术员,然后调到科室里,然后做科长。这是一个美好的计划,每一步都很惊险。结拜之后,长脚的秘密没能守住,倒不是因为我们泄密,而是管工班开始了大检修,得把全厂的管子都检查一遍。管工班的师傅不得不放下围棋,象征性地干一点活,主要还是依靠长脚。长脚是骨干力量,当然少不了他。不幸的是,偏偏就少了他。管工班的师傅不见了长脚,比丢了儿子还着急,扯着嗓子满厂乱喊:“长脚!修管子喽!长脚!修管子喽!”喊了半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以前他很乖的,好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喊一声就会出现在眼前。师傅们急疯了,满处乱找,有人要打电话报警,有人要去他家报丧,以为他淹死在某个贮槽里了。后来,有个锅炉房的师傅跑了过来,指了指那根冒黑烟的烟囱。人们心领神会,十分钟后,把长脚从锅炉房里揪了下来,同时也从他屁兜里掏出了那本《语文》。长脚也快疯了,成人高考迫在眉睫,如果考不上,就意味着他得在管工班多干一年。被揪下来之后,没过五分钟他又消失了,这回是在废品仓库抓住了他。后来分别在食堂、图书馆、男浴室把他擒获。长脚曾经对我说,能不能去求白蓝开放一下妇检室,那里最清净,而且师傅们不敢冲进去。他知道我和白蓝关系不错,但我没答应他。那阵子,管工班又兴起了一项更高雅的运动:猎狐。一群师傅在工厂的森林中围捕长脚,后来发展到全厂的师傅都在围捕他,谁逮住长脚,管工班长就发给他一根红塔山。既然有了彩头,大家就更开心了。最后,管工班派出两个师傅,每天接送长脚上下班,吃饭拉屎都盯着他,把这个一米九五的仙鹤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老老实实去修管子。有关化工厂的管道,其实也是很有趣的。早在进厂之前,我爸爸就提醒过我,化工厂的管道是不能轻易接近的。这些管道有各种颜色,认准颜色对我的生命财产有好处:绿的是水管,红的是原料管,白的是蒸汽管,蓝的是惰性气体管。这些管道大多架在空中,像肠子一样蜿蜒曲折。没事最好不要在管道下面呆着,水管漏了不要紧,万一是硫酸管子漏了,就很恐怖。我亲眼看见有人在硫酸管道下面站着,忽然之间,他的脑袋上冒出了一缕白烟,好像升仙,然后他就像大熊猫一样在地上打起滚来。我厂的管道,是一个叫梁秃子的工程师设计的。他非常有创意,把硫酸管道架在水管的正上方,这些水管通往澡堂。假如硫酸管子漏了,硫酸滴在水管上,渗进去,通过水管流到澡堂,洗澡的人就会觉得身上有点疼。被这种低浓度硫酸浇在身上,我们就趴在窗口通知外面:“妈了个逼,硫酸管子又漏啦!”我必须说,梁秃子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这些洗澡水不但不会伤害身体,而且有杀菌作用,可以治疗阴道炎和包皮炎,但它确实又辣又疼,不是正常人能受得了的。梁秃子对自己的发明非常得意,管道泄漏,浴室报警,可以去申请国际专利。毫无疑问,全厂职工都恨死了他,没有人愿意在洗澡的时候做一个自动报警器。这种愤怒从梁秃子身上蔓延,并殃及长脚。管工负责管道维修,管工班唯一干活的就是长脚,不恨他恨谁啊?有时候,下班洗澡,洗淋浴的人会忽然大喊:“哎哟,硫酸管子又漏啦!长脚呢?”别人就报告说,长脚在大浴池里泡着呢。这时,就会有三五个师傅,把长脚从水里捞上来,冲着他大骂:“长脚,操你妈,修管子去!”长脚涨红了脸,一声不吭,湿淋淋地套上棉毛裤就往外跑。当他冲出去的时候,楼上女澡堂的窗口伸出几十个湿漉漉的脑袋,冲着他齐声大骂:“长脚,操你妈,修管子去!”有关长脚,照他自己说,活在一个生不如死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是疯子,他们平时很正常,看见长脚就会变成疯子。他就是一个令人发疯的KEY。我建议他去做手术,把腿锯掉二十公分,别人就不会欺负他了。工厂就是这样,如果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就会引起别人虐待的欲望。长脚东躲西藏,后来终于把管工班的师傅们惹急了,他们一锤子敲开了长脚的工具箱,从里面搜出来一叠复习资料,找了个火炉,一把烧成了灰烬。长脚从外面回来之后,发现工具箱洞开,自己的复习资料不见了,就对师傅们说:“别开玩笑了,把资料还给我。”师傅们说:“烧了。”长脚说:“我保证不躲了,你们把资料还给我。”师傅们说:“烧了。”长脚拿起一把扳手,说:“去你妈的,还给我!”师傅们说:“烧了。”长脚操起扳手,举到空中,那样子好像是要行凶。这个动作要是由我来做,师傅们早就逃了,可惜,长脚太缺乏威慑力。师傅们瞪了他一眼,然后把帽子都摘了下来,把脑袋凑到扳手下面,说:“往这儿敲,你敲一下,我就工伤半年。”长脚看着那七八个脑袋,首先,他不敢敲,其次,他也不知道该敲谁好。扳手最终敲在了师傅们的棋盘上,那些棋盘都是钢板做的,用刮刀在上面画出格子,扳手只能敲出一声巨响,以及一串火星。师傅们哈哈大笑,长脚放声大哭,往河边跑去。那天我和小李在管工班门口目睹了整个过程,连师傅们烧书也看到了。有个老师傅说,管工班的师傅很厉害,当年造反搞武斗,他们拿着长枪(其实是一根两头削尖的管子)攻打图书馆,把整个图书馆都烧了,长脚那几本破书算个鸟。长脚虽然窝囊,但还是我们的结拜兄弟,我和小李跟在他身后,一直追到桥上。长脚趴在桥栏杆上,对着河中的货船掉眼泪,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好像要噎死过去。我们怕他跳河,就抱着他的腰。我奶奶说过,撞墙抱头,上吊抱脚,跳河抱腰,都是拯救自杀者的办法。长脚却不肯离开,双手抓住桥栏杆,双脚抵住桥沿,好像一张弓一样被我们拉开,这就更不能放手了,因为一松手就会把他弹到河里去。最后小李把手伸到长脚腰眼里,点了一下,他就松了劲,我们把他扛到街上,长脚坐在马路牙子上,像个女人一样啜泣。我和小李一左一右护住长脚,防他再跳河,长脚脸上哭出了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路过的工人对我们喊:“路小路,李光南,你们俩又欺负长脚!”长脚哭够了之后,对我们说:“我要辞职!”“去哪里啊?”“不管去哪里,我就是要辞职。”“可是你去哪里呢?”长脚说不出来,我们也说不出来。九三年,坐在河边,河很宽,河水是黑色的。去哪里这种问题是不能想的,假如我去想,就不免要问再自己,我从哪里来?我是谁?这他妈不是一个电工该想的问题。长脚是不可能辞职的,他只会做管工,我甚至还不如他,我只会拧螺丝拧灯泡。后来厂里跑出来一个车间管理员,指着长脚说:“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已经哭累了,只能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点起一根香烟,等烟燃尽了,我拍拍屁股,和小李一起去换灯泡。我曾经问过小李,你技术不错,又很年轻,为什么不到三资企业去撞撞运气。小李说,三资企业管得很严,动不动就被开除掉,国营企业虽然操蛋,但它不能开除职工,除非你真的去打车间主任。我那时候对三资企业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香港人、台湾人以及外国人开的厂,至于它们和国营企业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工资比较高吧?小李给我算过一笔账,在糖精厂,我们一天干两个小时的活,其余六小时闲着,在三资企业一天马不停蹄地干八个小时的活,工资却不会高出四倍。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后来我遇到个高中同学,他在一个韩国人的厂里做流水线,他说,一天至少干十个小时,连小便都要登记挂号。九十年代,戴城开发工业园区,到处都是土方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这些土方车从农田运来泥土,把另外一些农田填平,造厂房。六根说,他们村里来了一些穿西装的人,说是免费给农民挖鱼塘。农民开心死了,养鱼比种地挣钱。于是挖土机就开进了村子,日夜不停地挖鱼塘。六根的爸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的菜地全都变成了四方形的大坑,足有三米深,掉进去根本爬不上来。等到他爸爸回过神来,已经晚了,他们家的房子仿佛耸立在一座山丘上,四周全是深坑。下过雨之后,他家就成了个孤岛,得坐在木桶里游出去。六根爸爸没办法,只好放了鱼苗来养。有一天,村里的小化工厂放污水,鱼全死了。六根家的菜地,最终变成了工业园区的地基。我们嘲笑他:六根,你家好大的游泳池啊,可惜全是深水区。那时候,戴城的工业园区,据说是新加坡投资的。全市的干部群众都很紧张,新加坡人就要来了。我以前不知道新加坡,据说是一个国家,据说是一个城市,后来知道这个城市就是这个国家。戴城的报纸上说,新加坡是一个花园一样的城市,又干净又安全,而且很有钱。九三年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听过一场报告。有几个领导跑到新加坡去考察,然后召集了一些青年去听报告。我们坐在一个小会堂里,看了好多幻灯片。领导说,以后戴城会成为一个劳动力奇缺的城市,因为很多外商都会到这里来开厂,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了。下面的青年听得很受鼓舞。领导忽然又说,但是,戴城群众的素质有待提高,新加坡的法律很严,谁要是随地吐痰,就会被拉进去用皮鞭抽,这皮鞭可不是你们爸爸的皮带,而是特制皮鞭,并且像鞋子一样有尺码,按照各人的体重挨不同规格的鞭子。小孩有小孩的鞭子,女人有女人的鞭子,退休工人有退休工人的鞭子。这一鞭子下去就变成半残废,得在床上躺一个月,养好了伤,再拉进去抽第二鞭子,如此循环直到抽完。最重要的是,新加坡是个法制国家,不可以托关系走后门,你要是犯了事,就算你爸爸是公安局长都没用。领导说完这个就对着我们奸笑,我心想,他妈的难道我们国家就不是法制国家吗?我当时没什么法律常识,听到这种胡诌,吓得要死,以为那个南洋的花园国家会向戴城派遣行刑队。这些行刑队会站在街上,戴着红袖章,凡是看见不文明的行为,就一鞭子抽过去,连罚款都不需要,因为他们有钱,不稀罕人民币,他们的嗜好就是抽人。由于他们的文明水准特别高,所以看不顺眼的东西也特别多,像我们厂里的人几乎个个都可能挨鞭子。我心想,谁要是敢抽我,我肯定一板砖拍过去。后来领导又说,他们不但敢抽戴城人,连美国人都敢抽。我心里不禁又开始佩服他们。这场报告听得我一头雾水,假如马上就有鞭子等着我们,为什么大家还那么鼓舞?后来白蓝说我脑子有病,听报告时候断章取义,就听出这种效果来。我对工业园区和三资企业抱有恐惧感,就是从这场报告开始的。后来,新加坡人来参观戴城,全市发动进行爱国卫生运动,连我们农药新村都在大扫除,还灭鼠。我妈妈问街道主任:“新加坡人会到我们这里来吗?”街道主任说:“我也不知道,但灭鼠很有必要,万一老鼠跑到宾馆去呢?”灭鼠运动之后,老鼠没见少,农药新村的鸡鸭被毒死了一大片,又不能吃,只能任由它们在草丛里发臭。那时候新加坡人已经不干了,工业园区投资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死鸡死鸭没人管。有关三资企业,对一个戴城人而言,始终是奋斗目标之一。另外还有两个普遍的奋斗目标:考上大学,开个杂货店。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坐科室那是梦想,不是目标,奋斗了也没鸟用的。当时,糖精厂里暗流涌动,很多人都想去三资企业碰碰运气。我以为小李会去,或者是长脚,没想到第一个吃螃蟹的竟然是六根。有一天六根对我们说,他要去一家台资企业做电工。我们都很吃惊,说:“六根,你辞职啦?”六根说:“我没有辞职,我有一大把调休,可以歇三个月。我打算去台资企业干三个月,干得好就辞职,干不好再回来嘛。”我问他:“不调你档案啊?”六根说:“三个月试用期,不要档案的。知道什么是试用期吗?”我还真不知道,糖精厂没有试用期的,进厂就签合同。六根说:“小路,你要多见见世面,三资企业很现代化的,管理也是现代化的。”我们就夸他聪明,六根最喜欢别人夸他聪明。后来六根就去了。过了一个礼拜,六根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鼻青脸肿,嘴上结着血痂,看这样子是被人打过了。六根告诉我们,台资企业在很远的镇上,每天早上五点钟,那个厂里有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车,把员工接到镇上去上班。更多的员工是住在厂里的。六根很看不顺眼,三资企业的厂车竟然是一辆中巴车,而且那么破。中巴车也奇怪,不给进厂门,是停在马路上的,工人得在门口打卡,然后才能徒步走进去。六根第一天上班,下了中巴车,打了卡,趾高气扬往厂里走。他发现台资企业很奇怪,工人走进厂门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交谈,更没有人说笑。工厂门口站着八个穿武警服的保安。这种武警服在地摊上都能买到,是农民工和小流氓穿的,六根也就没在意。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上班时候要在门口站八个保安,糖精厂最多就站一个胡得力嘛。另外,这家台资企业才两百个工人,就要用八个保安,而糖精厂几千个职工,也才配备了五个厂警。这莫非是劳改营啊?六根很犹豫地站在门口张望,后来有个保安走过来,操着外地口音对他说:“你这个傻逼在这里看个鬼啊?”六根一听就生气了,六根是电工,虽然长得难看了点,但手艺很好,糖精厂的厂警从来不敢对他这么凶的。六根指着保安说:“你他妈说什么?”话音未落,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接着当头又挨了一拳,然后他就被十六个拳头包围在中间。八个保安围着他,像打狗一样打他。周围的工人依然静悄悄地走过,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人劝架。六根被打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被扔到了国道边上,衬衫(已经完全是布条了)口袋里塞着一张开除通知单。六根没搞明白,自己还没上班,就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然后就被开除了。国道上全是风驰电掣的汽车,六根伸出手想拦车,那些车发出巨大的噪音从他身边开过,没有一辆减速的。六根沿着国道往回走,走得很慢,他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打断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他看见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水中央有个岛,岛上有几幢农村的小楼房。他知道自己到家了。六根被暴打之后,我们都断了去三资企业的念头。无处可去也是一种快乐,还是老老实实拧灯泡吧。叔本华说,一切幸福都是消极的。没事的时候,我们几个青工就坐在花坛边上,看工厂里形形色色的人。比如说,王陶福的老婆追打王陶福,他们从生产区打到办公楼,从澡堂打到食堂,很像一部叫做《猫和老鼠》的美国动画片。王陶福是档案科的,其人精瘦,因为阿芳跳楼跳烟囱的事,我们都叫他诱奸犯。他老婆追打他的时候,手里拎着各种东西,有时候是扫帚,有时候是钢管,凶神恶煞,大呼小叫,锐不可挡。王陶福则是一声不吭,闷头逃命。工人看到这种情景,总是拍手叫好,还给他们加油,干部看了,往往是皱着眉头,嘀咕一声:“不成体统。”后来王陶福的老婆发展出了另一项技能,扔砖头。她追不上王陶福,就在手里揣着板砖扔他,这就不是夫妻打架了,因为扔砖头会把人砸死。但是,可爱的是,他老婆从来砸不中他,有时候追得非常近,砖头几乎可以直接拍在王陶福的后脑勺上,但她还是会砸偏掉,砖头从王陶福的耳边嗖地飞过。照鸡头的说法,他老婆简直是故意的,这种打杀都快成为一档节目了。由于她乱扔砖头,厂里的玻璃窗碎了好些,大家都在玻璃上贴着透明胶带,防止玻璃碴子崩到脸上。有一天王陶福被他老婆追到了死胡同里,当时他非常绝望,前面是一堵墙,后面是他老婆,他老婆后面是一群看热闹的工人。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渴望长出一对翅膀,可以飞到天上去。王陶福停住脚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走到他老婆面前,劈手扇了她一个耳光,然后就抱头蹲在地上,任由他老婆发泄。那婆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挨了耳光之后,大叫一声,一脚踹翻王陶福,坐在他胸口,然后从脑袋上摘下一根钢丝发夹,她就用这根发夹在王陶福的脸上划了一个血淋淋的“井”字。我小时候种牛痘,胳膊上有个“井”,后来看到有人把牛痘种在自己男人脸上,这个事情叹为观止。“井”字伤疤就留在了王陶福的脸上,过了一些日子,这伤疤褪去了一半,变成一个“牛”字,操,每当看到王陶福,我们就会想起他老婆的牛逼。除了看夫妻追打,我们还会看到干群对打。有一天,废品仓库的方瞎子把保卫科长推到了茅坑里。方瞎子不是真的瞎子,只是绰号如此,一般的解释是认为他不长眼睛,见谁灭谁。那天保卫科长走过生产区,想要小便,来不及回办公大楼,就在附近找了个厕所,恰好方瞎子在大便。方瞎子是蹲在小便池上拉屎的,这非常恶劣,后面来小便的人必须注视着他的屎。保卫科长见了,非常生气,就骂了一句。身为保卫科长,对这种行为提出抗议,这也很正常,一般工人也只能接受。后来拉屎的人抬起头来,保卫科长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方瞎子!方瞎子对保卫科长说,你不要走。他擦好屁股,拉上裤子,走到保卫科长面前,然后就把那张用过的草纸按在了保卫科长的脸上。趁着保卫科长惊慌失措之际,他又把他推进了茅坑里。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如电光火石一般,据说这就是高手。等我们跑过去看热闹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唯有地上一串粘着屎的脚印,无声地诉说着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当时不明白,保卫科长身高一米七五,很壮,而方瞎子身高才一米六,还有点驼背,凭什么方瞎子就把保卫科长按到了屎堆里。鸡头说,你们还不知道方瞎子吧,他当年拉过电闸。因为一件小事扣了他的奖金,他也没闹,也没威胁谁,独自跑到生产区的配电房,一把拉下了全厂四个车间的生产电路,轰的一声,糖精厂忽然鸦雀无声,马达不转了,锅炉不叫了,反应釜不反应了。甲醛车间上百万的原料,在炉子里电加热,就此变成一堆废料。我以前听老牛逼说过,有人牛逼到敢去拉电闸,没想到就是方瞎子。我说我知道,听说他还扛着炸药包去厂长办公室。鸡头说,不是炸药包啦,是雷管,拉电闸是犯法的,本来保卫科要把他抓进去的,搞破坏至少劳动教养,谁知方瞎子全身绑着二十根雷管冲到了厂长办公室。当时的厂长快退休了,都吓傻了,没有人愿意干一辈子革命工作在退休之前被炸死,这种死法太冤枉。就这样,方瞎子没被抓进去,厂长也没被炸死。方瞎子这么个破坏狂人,最后被调到废品仓库当闲差,那儿全是些破烂玩意,他想砸什么就随便砸吧。我们几个小青工听得咋舌。鸡头总结说,所以啊,保卫科长不是输在体力上,而是输在气势上。见识了方瞎子,我们对鸡头说,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啊,以前就知道老牛逼不能惹,现在才知道厂里有这么多高人。鸡头冷笑一声,说,你们知道个屁,真正的高人是谁,你们根本不知道。后来,鸡头指给我们看,那个扫地的老头,又瘦又干,皮肤苍白,长得有点像欧洲人。鸡头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我们一起摇头,这扫地的老头是个孤老,住在附近的毛竹棚子里,很少说话,也从来不正眼对我们看的。鸡头说,他是国民党的青年师师长,二十岁就当上了少将,黄维兵团的,淮海大战时候被我军俘虏,关了些年再放出来,就在我们厂扫地。老头伦敦留学,一口标准的英语。他还有好多部下都在香港台湾。据说老部下来探望他,要接他去享福,老头捏着扫帚只说一句话:“要听共产党的话。”九三年,我在工厂里做电工,每天到厂里的澡堂去洗澡。那个澡堂在工厂宿舍区的正对面,一楼是男澡堂,二楼是女澡堂。男澡堂有一个大浴池,还有淋浴间,女澡堂则没有浴池。我一直以为女人也能蹲在浴池里泡澡,后来去过女浴室才知道,女人只能淋浴。我是去女浴室换灯泡,而不是偷窥。九三年在宿舍楼抓到一个偷窥狂,这人拿着望远镜对着女浴室观望。我们厂的宿舍楼,是一幢极破的三层楼房子,木结构的,住着很多老鼠,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愿意进去,一是怕房子倒了砸死在里面,二是怕着火了烧死在里面,三是怕被耗子咬了染上鼠疫。此人就蹲在三楼的走廊里,静悄悄的,看得很开心。后来,夕阳照在他的望远镜上,光线反射到女浴室的窗口,有个女工觉得很晃眼,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心领神会,然后就跑下来喊人,抓流氓。这个流氓是梁秃子的儿子,在甲醛车间做管理员的。梁秃子造了那么缺德的管道,现在终于有把柄被群众捏在了手里,本来应该把他们父子俩都吊在厂门口,剥光了衣服用新加坡皮鞭抽打的,但这个老东西非常狡猾,他竟然对厂长说,他儿子不是变态偷窥狂,而是对人体解剖感兴趣。他儿子的志向是要考医学院,结果呢,只能为医学院提供福尔马林,这就使他产生了一种医生情结,老想看看人体。厂里看在梁秃子是工程师的份上(也不知道他送掉了多少中华烟),居然不做任何处理,把他儿子放了。当时我们很想不明白,操他大爷,一个对人体解剖有情结的变态狂,可比一个窥淫癖恐怖一百倍。我看过一个英国电影叫《开膛手杰克》,据说是确有其人,这哥们就是以解剖活生生的女人为乐趣。这种人应该马上关到精神病医院去,但厂里不这么想,我们也没办法。出事的当天,我们几个人跑到宿舍楼里,那里很安静,夕阳都快落山了,几只耗子吱吱叫唤着从我们眼前走过。我,长脚,小李,我们三个很好奇,我们想从那个位置上尝试一下,是不是真的能看见女澡堂。我们站在窗口,那里离澡堂大概有三百米远,用肉眼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们看不到赤膊女人,只能看看赤膊男人。洗澡的时候,我们几个很注意观察各色男性生殖器,从干部的到工人的,从退休的到在职的,黑的白的,有毛无毛,长短粗细。当时我是出于无聊,纯粹当游戏来玩,没想到养成了习惯。我现在在厕所里尿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朝两旁的生殖器观望,我既不是同性恋也没有解剖癖,我就是习惯了看一眼。有次在宾馆里看到一个黑人,GREAT!我都想对他竖大拇指了。另一个澡堂游戏仅限于我们几个青工之间,就是用毛巾抽打阴部,当然是抽别人的,抽自己那是抽打派教徒。长脚在这个游戏中成为了受害者,他长得瘦,根据我的经验,瘦子的老二总是显得大,既然它大,那就成为众人抽打的目标。长脚很可怜,有时候在淋浴房洗头,一脸的肥皂沫,眼睛都睁不开,忽然阴部被毛巾抽了好几下,等他冲掉肥皂破口大骂的时候,干坏事的人早就无影无综了。至于我和小李,我们是结拜兄弟,可以公然地抽他。起初长脚还反抗,嘻嘻哈哈地用毛巾抽回来,但他终于发现自己高个子的坏处,鸡巴位置也高,便于我们抽打。我们抽长脚抽上了瘾,恨不得在他的阴部画一个靶子。后来他捂着阴部到处乱蹿,我们狂笑着把毛巾抽到他的屁股上,长脚哭了。我和小李收了手,抱歉地看着他,他说:“你们都是坏蛋!”我们对长脚一直很抱歉,其实我们都很爱他,他性格像个女人,一米九五的身高脱光了形同蜘蛛,我们爱他所以要欺负他,和工厂里的其他疯子不一样,其他人纯粹就是欺负他,并不爱他。趁着他抹眼泪的工夫,我们看了看他的老二,都他妈被抽红了,下手太狠了,很不应该。那时候我还年轻,不知道如何来表达同性之爱,抽抽鸡巴似乎是唯一的办法。现在我是绝不会这么干了。那时候洗头,都是用洗头膏,有草莓味道的,菠萝味道的。之后出现了海飞丝,我是工厂里率先使用海飞丝的,因为我头发油腻,白蓝建议我用这种洗发水。那天为了安慰长脚,我就把我的海飞丝借给他用,他接过来,倒了小半瓶在手里,一半涂在头发上,一半涂在阴毛上。他这么浪费我的海飞丝,我也没说他什么。我们在洗澡的时候终于发现,全厂最大的鸡巴不是长脚,也不是其他瘦子,而是元小伟。元小伟是鸡头的徒弟,前面说过,他每天被鸡头按到电门上,用220伏的电流打一下,这样他就成了个不怕带电操作的电工。他练出这种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非常神气,每天揣着个电笔,在厂里昂头挺胸地走来走去。这样的青工我们都不太爱理他,我们自己虽然是青工,但不是所有的青工都爱搭理的。有关元小伟的鸡巴,已经大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之外。用对比法来描述,虽然比不上我见过的GREAT,但也远远超出了黄种人应有的比例。据说这跟他每天挨电击有关系,我看过个电影,说李小龙就是用电击的方式锻炼力量的。元小伟电的是手指,长的是鸡巴,这一点也很神奇。我们跑回电工班,对鸡头说:“我靠!元小伟的家伙太大啦!”鸡头不信,长脚就用手比划出了一个很不现实的尺寸。这时候六根在边上说:“我可以作证,真的很大哎。”鸡头抓了抓头皮,说:“勃起的时候要这么长,也算正常吧。”我们一起说:“软的!软的时候就这么长!”鸡头说:“操,他爸爸是黑人啊?”六根不停地说:“太大了,太大了。”六根的小鸡鸡我们都见过,我们从来不去抽他,怕伤他的自尊,因为很难认准目标。鸡头安慰地拍了拍六根,说:“六根,不要自卑。大的家伙不一定派得上用场,主要还是看技巧。”六根叹了口气说:“我找谁去练技巧啊?”自从发现了元小伟之后,长脚就很兴奋,长脚说,以后不用抽他了,改抽元小伟吧。我们瞪了他一眼,说:“长脚,你脑子清楚一点。你以为谁都能抽啊?”长脚非常苦恼地皱起眉头,他终于知道,我们之所以抽打长脚的鸡巴,并不是因为它大,而是因为它长在了长脚的裆部。我们不是疯子,只是比较爱他而已。元小伟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电工班发现新人类。不久,车间里的阿姨们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前她们点名要电工,都是点我和小李,现在她们会对鸡头说:“鸡头啊,把元小伟叫过来换灯泡吧。”元小伟去了之后,阿姨们就用目光抽打他的阴部,他自己不知道。有几次六根和他一起搭档出去,六根是个手艺很好的电工,出去换灯泡是很伤自尊的,当然,和元小伟一起站在阿姨们面前,自尊更是成了狗屁。六跟回来以后非常生气,说阿姨们根本不理他,就围着元小伟说话。发生了这种事情,我和小李乐得清闲,鸡巴小就小吧,至少不用干很多活。有关元小伟的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当时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一种格物的心情,格到活人身上,纯属幼稚。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性质就很恶劣了。我们发现胡得力从来不去澡堂洗澡。工厂里,食堂分为干部餐和工人餐,但澡堂没法分,干部群众都是四点钟下班,下班之后就去澡堂泡着。工人可以吃得差一点,但绝不可能接受干部洗过的洗澡水。由于我们是和干部一起洗澡的,见识过很多科长科员的裸体,这些基层干部和中层干部中,唯独胡得力,从没有出现在澡堂。假如从推理的角度来说,可能性有很多种,胡得力不爱洗澡,胡得力家里是开澡堂的,胡得力有裸体恐惧症,胡得力喜欢去桑拿房找个小姐给他洗。这都有可能。但我们当时武断地认为,胡得力的情况和元小伟正好相反,他太小,见不得人。后来我和小李去换灯泡,说起这个事,我站在梯子上,用圆珠笔在墙上写道:胡得力,没鸡巴。小李大惊失色,说:“小路,你找死啊。”我说:“怕个鸟啊,你也来写。”他说:“我不写,小噘嘴会骂我的。”他那时候也和我一样,不再喊她杜洁的名字,冠之以绰号。我说:“你怎么跟长脚一样胆小啊?”小李说:“我不是胆小嘛,但是会被送去上三班的嘛。”我说:“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后来他在我的强迫下,也爬上去用圆珠笔画了个很袖珍的鸡巴,他没留笔迹,很聪明。我更无所谓,我会用三种不同的笔迹写字,那六个字是我专门用来写情书的笔迹,厂里没人见过。那串字,以及那个图,被留在了仓库里的某一个电灯泡边上。写的时候,我们觉得很有趣,或者很害怕,写过之后就发现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会有人去那里看我们写的东西,仓库里没什么人,而且写的位置很高,接近天花板,站在地上根本看不到。后来仓库粉刷墙壁,油漆工连看都不看,就把我们的作品给刷掉了。我想到厕所里去写,这样就能被很多人看到,后来我蹲在厕所里,发现四周的墙壁上写满了淫词艳赋,根本没地方下笔,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九三年厂里评先进,那是冬天了,我站在厂门口的宣传栏前面,我看到玻璃橱窗后面贴着很多照片,全是那一年的先进工作者。其中有白蓝,也有胡得力。第二天清晨,起着大雾,我很早就来到厂里,我揣着一支很粗的水笔,先在白蓝的照片边上画了一朵花,再在胡得力的照片边上画了一个鸡巴,并不袖珍,而是很大的,对着他的嘴。然后我返身逃入了茫茫白雾中。我离开工厂之后,有很多个夜晚,都在稿纸上描述它。有时候我把它写得非常伤感,有时候则非常快乐。我从来没有写过白蓝,除了这一次。即使是在我三十岁以后,写到她,也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故事,我不能一次就把她说完。我做不到。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将一次次地把她放下,又重新拾起。我用这种方式所表达的已经不是爱了,而是怀念。但是这种怀念来自于我身体最深的地方,是我血液中的一部分,不仅是白蓝,还有其他人。每一个秋天,站在白蓝的医务室里,都能看到工厂外面的野花。那是一种没有名字的花,大多数是黄色的,还有一小部分是橙色的。这些低矮的野花沿着工厂的围墙,一直开到远处的公路两旁,它们非常绚丽,像很炽烈的阳光照射在地面上的颜色。连片的,绵延的,在阴暗的地方似乎要断绝,但在开阔之处又骤然呈现出一片盛景。这种野花的花期很长,从十月开始,一直到霜降大地,它们都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用一种骄傲而无所谓的表情。在它们盛开的季节里,有些路人随意地采摘它们,然后又随意地抛弃在路上,车辆碾过,黄色的花瓣被挤压得粉身碎骨。即使如此,也无损于它们本身的美丽。我喜欢站在医务室的窗口,有时她不在,门没锁,我也擅自跑进去,站在那里。她进来之后发现我在,起初她不说什么,后来次数多了,她说:“小路,没有人的房间,除非是你自己的房间,否则不要随便闯进来。”我说:“你说话这么绕,我一句都听不懂。”她摇了摇头说:“跟你讲不明白。最近又被胡得力抓到了吗?”我说:“没有啊。我最近很老实。”每当说到胡得力,她就会再加一句:“你是个叛逆青年。”我对她说,我不是叛逆青年。我做工人就是这个样子,迟到早退,翻墙骂人,诸如此类的坏事,每个工人都可以去干。假如我去写诗,那我才是工人之中的叛逆青年。我还说到我堂哥,那个收保护费的,他也不是叛逆,他们黑社会里面的规矩比厂里大多了,谁敢不服?假如他去考大学,那他就是黑社会之中的叛逆青年。这种叛逆很少的,它不会被人扁,只会被人嘲笑。我一直认为,被扁的理想是值得坚持的,被嘲笑的理想就很难说了。白蓝听了这些,就说:“我没说错,其实你还是个叛逆青年。”我听了这话,无言以对。九三年春天,我曾经和她一起去参加过化工局的一次先进事迹报告,当时,每个厂派十个代表去参加,工会组织的。我在工会的名声还是不错的,工会的徐大屁眼选了几个优秀职工,后来想到我和白蓝曾经救过德卵,这也勉强算是一件先进事迹。徐大屁眼就把我喊过去,通知我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了,去局里听报告。我对报告不感兴趣,但可以不用上班,当然乐意,何况是和白蓝在一起。那天我和白蓝骑着自行车,来到化工局的礼堂,里面挂着很大的红色横幅,灯光明亮,人头攒动,好像有一种开宴会的气氛。白蓝说,坐到角落里去吧。我不干,我要坐到第一排,她说我脑子有病,第一排都是领导坐的,那就第二排吧。我们坐在一个半秃的脑袋后面,我点起一根香烟,白蓝说这里大概不能抽烟,我返身一看,后面至少有十七八个工人都叼着香烟呢。听报告的时候,前面的领导也抽烟,台上的先进模范也抽烟,那时候没有所谓禁烟的概念,只要不在生产区,只要不会炸死人,香烟是随便抽的。出乎我的意料,先进事迹报告会很好听。有人掉进污水池,另一个人去救他,那人救上来了,另一个人死了。有人勇斗歹徒,歹徒来厂里偷钢材,英雄拿着一个手电筒对付四个拿刀的,被捅成重伤,当然他的手电筒也砸中了其中某个歹徒。有人一年四季免费给厂里职工疏通下水道,老婆闹着要跟他离婚,因为他干这个有瘾,连家里房顶漏了都不管。有人看见毒气泄漏,非但不往外跑,还冲进去关阀门,群众的生命保住了,他自己被熏成了傻子。我听了这些故事,对白蓝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救德卵很伟大,可以上台做报告,现在才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个鸟毛。这些先进事迹太厉害了,你看过《圣斗士星矢》吗,他们简直就是圣斗士。白蓝说,闭嘴,什么神斗士的,乱七八糟。后来上来了一个老头,是个老英雄,他为了修一台进口机器,把左手的四个手指头,连带小半个手掌全都轧掉了。他伸出左手给我们看,那只手上长着肉乎乎的四根东西。老英雄盛赞医生的再生手术,那个手术很神奇,就是在他的肋骨上开一个口子,把他的残手埋到肋部,缝上,这样子就像一个人总是在掏自己的钱包一样。过几个月再拿出来,残手之上就长出了一块肉,但这块肉是不分叉的,看起来就像藤子不二雄的机器猫多啦A梦,医生再用刀子把这块肉切成四条,好像削胡萝卜一样削成手指状,再包扎起来,就成了四根手指。当然,也可以切成八条,有八根手指也挺酷的,跟章鱼一样。我听到这里,又目睹四根肉棍,很后悔自己坐在第二排。太残忍,胃里不舒服。我扭头瞥了一眼白蓝,她聚精会神地对着老头看,还频频点头,很有兴趣的样子。我忘记了,她是医生,不是变态。那天我还问白蓝,手指被轧下来到底该怎么办?我有一个女同学,在轴承厂工作,开车床的,他们厂里隔三岔五被轧掉手指,一年下来,能捧出一碗手指,非常吓人。我那个女同学不久前也把手指弄断了,当场疼昏过去,边上的工人把她送到医院,有个小学徒听说现在可以接手指,就把她的断指捡起来,泡在酒精里一起送了过去。医生见了那手指,二话没说,直接送去做标本了。白蓝翻着眼珠摇头,说:“怎么可以泡在酒精里呢?太无知了!”我说酒精不是防腐的吗,还杀菌呢。白蓝说:“泡在酒精里,组织功能全都坏死了。应该找冰块,找不到冰块就用雪糕棒冰。”听完报告出来,已经五点多钟。我说:“以后这种报告我再也不来听了,本来是四点钟下班的,听个报告搞到五点多,不合算。”白蓝说:“去吃饭?我请客。”我们在街上找饭馆,我和白蓝没有固定吃饭的老地方,我说去吃面,她说吃面太寒伧,吃西餐吧。后来我们跑进一家牛扒城,闹哄哄的全是人,这是戴城唯一可以用刀叉吃东西的地方,桌子都是用大木板做的,有点像猪肉店的砧板,凳子也是他妈的条凳,只不过比面馆里的条凳更宽更长。服务员端着呲啦呲啦的铁板牛扒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不吃饭,对着一个二十九寸的电视机狂唱卡拉OK,唱的是张学友的《吻别》。这根本不是西餐厅,我在电视里见过西餐厅的,那里很安静,还点蜡烛,服务员穿得像新郎。白蓝说:“你说的那是法国西餐厅,这个是美国西部的西餐厅。”我们坐下来,在一群女中学生之中,大家都坐在一张条凳上。有个女中学生胸部特别大,她图方便,把两个胸就放在了桌子上。铁板牛扒端上来之后,呲啦呲啦的全都溅在她的胸上,她尖叫着跳了起来。我看得好玩,白蓝拧了拧我的胳膊说:“不许朝人家看,小流氓。”我哈哈大笑,我想起李晓燕奶奶的事情,当时我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后来我想到李晓燕的奶奶已经死了,心里有点难过,我就不笑了。这件事情我一直希望它没有发生过:我没有看到过麻袋片,或者,她没有跳楼。这样我都能过意得去。我和白蓝是并排坐着的,这么讲话很不方便,后来我骑在条凳上和她讲话。她没法骑,她那天穿着一步裙,就算不穿裙子,她也未必愿意骑着凳子和我说话吧。她说:“小路,你自己知道吗?你和别的青工不一样。”我问她:“不一样在哪里?”“我说不上来,你以后也许能去做点别的。”“做什么呢?”“你不要用这么弱智的方式和我说话,可以吗?”她瞪我一眼。我说,我来告诉你吧,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的数学老师说过,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我以为这个世界上这种人比比皆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悲观的人很少很少,有些人本来应该悲观的,可是他们打麻将唱卡拉OK,非常快乐。我身边全都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来看这个世界,悲伤的,还是乐观的。我小时候认为,一件事情要么是快乐的,要么是悲伤的,它们之间不具备共通性。可是我终于发现,悲伤和快乐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呈现,比如你咬了王陶福的老婆,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好玩的事,都笑死了,但我却感到悲伤。我悲伤得简直希望自己去代替你咬她,这样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这就是我和别人的不同,仅仅是微小的不同,不足以让我去做点别的。我和我身边的世界隔着一条河流,彼此都把对方当成是神经分裂。那天我在吵吵闹闹的牛扒城,用很低的声音说,白蓝,我爱你。但那地方太吵,连我自己都听不清。说完这句话,她没有任何反应,我想放亮嗓子再大声说一次,但我又觉得,这件事情连做两次是很傻逼的,第一次是为了爱她,第二次纯粹只是为了让她听见。我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后来,我吃完了一盘黑椒牛排,感觉像什么都没吃,这牛排还不如我们厂里的猪排呢。我也不想吃下去了,没心情。我发给她一根香烟,她摆摆手,说:“我们走吧,闹死了。”这时候,卡拉OK里开始放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这次是原唱,很好听。出门之后,我们自然而然往新知新村方向去,先是推着自行车走,走累了就骑上自行车。我给她讲些班组里的笑话,长脚,六根,元小伟。她有时笑,有时皱眉头。在新知新村,她停下自行车,我习惯性地调头回去。她说:“你上去坐一会儿吧,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我就停好自行车,跟着她往楼上走,楼道里黑乎乎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上楼要走在女士前面,我只知道跟着她走,一步裙很性感,我眼睛正对着她的裙子,虽然楼道里很黑,还是看了个一清二楚,躲都没地方躲。如今让我回忆白蓝的家,我能想起来的是:那是一套两室户的老式公房,房子的质量大概和农药新村差不多,没有客厅,阳台很狭窄。这套房子几乎没有装修过,水泥地坪保持着毛坯房的本色,窗框是木制的,刷了一层绿漆,已呈剥落之状。她就独自住在这套房子里。她拉亮电灯,到厨房去烧水,我独自坐在朝南的房间里。不久之后,她端着一碟瓜子进来,说:“在烧水,等会儿泡茶。吃瓜子?”我说我不吃,但是可以抽烟吗。她说:“你随便,烟缸在书桌上。”她的家具非常简单,几近于宿舍。唯一有点特色的是靠墙放着个书架,里面有几排医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烹调,外语,古代诗词。趁她去倒茶的工夫,我抽出一本《妇产科病图鉴》看了看。那本书里面一张照片都没有,全是用素描手法画出来的器官,还打上阴影。等白蓝端着茶进来的时候,我正翻到葡萄胎那一页,以我当时的智力,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孕妇怎么会生出一串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