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那年,把这件事称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时候我曾在垃圾筒里捡到过一只皮球,视为珍宝,我用路边的积水把这只皮球擦干净之后,忽然有个同龄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奶白色的西装短裤,小小年纪居然梳了个分头。分头阴着脸说,这个皮球是他的,并且动手来抢。我使了个绊,把他摔进水塘之后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他的哭嚎声。后来分头认准了我,隔三岔五跟我我屁股后面唠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我没了耐性,把那个皮球还给了他,皮球已经破了。我说:“皮球还你了,你他妈的别再跟着我了。”分头接过皮球又是一阵嚎哭,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他居然不嚎了,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我二十岁捡垃圾的时候,开始怀疑,这是我多年前捡皮球、干坏事的报应。我捡了一个礼拜的垃圾。后来,我师父老牛逼出现在我面前,他简直就是个天使,照亮了钳工班漆黑油腻的工作台。老牛逼对德卵说:“我的徒弟怎么可以去捡垃圾?”他把我的背篓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径自带着我去修水泵了。德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对工人师傅来说太恐怖,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笔划多得数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妈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存心刁难工人师傅。德卵写工作报告的时候非常头疼。工人师傅嘲笑他说,你把名字写完,老子一泡屎都拉干净了。魏懿歆大专毕业,学的是机电,在钳工班也算是下车间实习。这人有点结巴,见了老牛逼总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就由机电专业毕业的魏懿歆负责捡燃料,而普高毕业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这算不算人才浪费,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干这个活了。魏懿歆是个很认真的学徒,他捡燃料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钳工班运燃料,冬天还没到,已经囤了一房间的木柴和报纸,还有两百斤优质煤,全是从锅炉房偷来的。直到有一天被锅炉房的师傅发现,一巴掌拍掉了他两个臼齿,才阻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我师父老牛逼是工厂里的名人。别人告诉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之中的大幸。整个钳工班都以“卵”字作为后缀,只有他是“逼”,这说明他非常厉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因此歪理越来越读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父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父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我最初见到老牛逼的时候,他倚在一台车床上,和一个四十多岁、磕着瓜子的阿姨聊天。他对阿姨说:“你知道吗?金条要大,元宝要小!”阿姨听了,脸上红扑扑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诡诡地笑了起来。金条和元宝是工厂里的黑话,我听不懂。后来去修水泵的时候,我悄悄问他:“师父,您说那金条和元宝,到底是啥意思?”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给我做了个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说:“看,这就是金条。”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环状,伸到我面前,说:“见过元宝吗?这就是元宝。”然后他就把金条伸进元宝里面,进进出出比划了一下。我当时拍了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只能说,我对金条的了解远远大于元宝,元宝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为了让老牛逼相信,我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对了人了。工厂里认师父,也有一个拜师仪式,就是送香烟。我塞给老牛逼一条红塔山,他笑纳了,从此对我很照顾,把厂里所有的黑话都解释给我听。只有听懂黑话,才能从学徒晋升为老油条。老牛逼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长着一个万众瞩目的狮子鼻,他干活的时候鼻翼会暴涨出来,这时候他的鼻孔里可以轻易塞进去两个大红枣。当然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绝不会真的这么干。他带我去修水泵,各个车间的阿姨站在路边喊他:“老牛逼!又带徒弟啦?”老牛逼喊道:“黄花小伙子!借给你过瘾吧!”阿姨喊道:“留给你老婆过瘾吧!”我听了这话,嘴里就犯嘀咕。老牛逼问我,你在嘀咕什么。我说,妈的,老阿姨。老牛逼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歧视老阿姨,在工厂里要是得罪了这些阿姨,那就倒了大霉啦。我说我知道的,我们学校里以前有个总务处的阿姨,她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总是脸色潮红,嘴唇像抹了口红一样鲜艳夺目。她的把戏就是查卫生的时候戴一副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手套上若有一点脏的,就让我们重新擦。我们对这种做法很不满意,她就说,窗框要擦到我们能用舌头去舔,那才算是擦干净了。这种说法很无理,不如直接用舌头把窗框舔干净算了。我们又不是做鸭的,练那么好的舌功也是浪费。我对四十多岁的老阿姨天然地抱有恐惧感,就像我对二十岁的姑娘天然地抱有好感。我不了解老阿姨,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连小姑娘都不了解,老阿姨当然就更神秘了。老牛逼向我具体解释了“阿姨”。老牛逼说,厂里管那些已婚已育三十五岁以上的女性叫老阿姨,三十五岁以下的已婚女性叫小阿姨,统称阿姨,这和家里做保姆的阿姨是两回事,更不是我妈妈的妹妹。当然,并不是所有已婚女性都能计入阿姨的行列,就是说,她至少得有点女人的味道,哪怕是残存的、些微的、装出来的。假如是一个嘴唇上有胡子、腰围接近水桶的女人,那不叫阿姨,叫老虎。好比我说的那个总务处阿姨,她其实就是老虎。两者的区别是,阿姨只会朝你翻白眼,斗斗嘴,捶捶粉拳,老虎则是凑到面前一口唾沫吐过来,还会大哭小叫,抓女人的头发,揪男人的睾丸。老牛逼说,认清阿姨和老虎,对我的生命财产很有好处。厂里的女人,就这么被他分为小姑娘、小阿姨、老阿姨三种规格,“老虎”在此规格之外,属于劣质产品。他还说,所有的小姑娘都会变成小阿姨,小阿姨会变成老阿姨,这是自然规律。老牛逼说,阿姨得哄着,她们会和我发生长期的关系。我想不通,我这个年纪凭什么会和阿姨沾上边。老牛逼说,现在当然不沾边,可是等我在工厂里年复一年地干下去,变成一个中年钳工,身边那些小姑娘也就晋升到阿姨行列中去了。到那个时候,新来的小姑娘是绝不会和我说话的,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找同龄的阿姨,说一段黄色笑话,然后等着她们来捶我。当时我听了他的话,闷闷不乐,像只瘟鸡。我师父老牛逼早就预见到了我会有一个枯燥的中年,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想到这个,我就很绝望。老牛逼给我的启示是,我必须马不停蹄地在厂里跟各种小姑娘打交道,与她们混熟,可以敲敲肩膀拍拍胳膊,说几句黑话而不至于被她们吐一脸口水。我会和她们一起进入无耻的中年,过过干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虽然很没劲,但至少不会显得特别的悲惨。我师父老牛逼之所以成为厂里的名人,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泡老阿姨,而是因为他打过车间主任。我堂哥也打过车间主任,他把一个瘦猴一样的车间主任打成了猪头,还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农药厂的保卫科找我堂哥谈话,他进了保卫科把衣服一脱,露出了胸口的刺青,是一幅哪吒闹海。哪吒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提火尖枪,完全临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那部动画片。保卫科的人看到这个刺青,没多说什么,放他回家了,过了两天他们把我堂哥给开除了。老牛逼打车间主任,据说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走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抡起一个烟缸,朝车间主任脑袋上拍了三下。这三下把车间主任打成了脑震荡。车间主任醒过来之后,托人给老牛逼送去了一条牡丹牌香烟,事情就这么了结了。人人都讨厌那个车间主任,只是没人敢去拍他而已,老牛逼因此成了全厂的英雄。当时老牛逼四十来岁,正是在厂里打人的好年纪,辈分和拳头都够大的。后来我做了他的徒弟,他快六十岁了,即将退休,肌肉开始萎缩,而且老花眼,已经打不动人了。而我还是个学徒,辈分不够,胳膊再粗也是枉然,打人的下场就是被开除。我和老牛逼在一起,假如取短舍长,连苍蝇都拍不死一个,假如取长补短,就能打遍全厂无敌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我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一个敢于打车间主任的师父,心里难免会发痒。可惜,我最终只是陪着他,拆了很多出故障的水泵,见识了很多姿色阿姨而已。我曾经很仰慕地对他说:“师父,你那么牛逼,敢打车间主任。”老牛逼说:“这不稀奇,最牛逼的是拉电闸。”“怎么拉电闸?”“厂里扣你奖金,你去把电闸拉下来,所有的车间都停产。”老牛逼说,“这个最牛逼。”“你拉过电闸啊?”我联想到农药厂的阿三,这个猪头造个谣就被抓进去劳教,拉电闸必定是判刑无疑。老牛逼说:“我没拉过电闸,有人拉过。”“抓进去了?”“没有抓。敢抓他,他就敢把厂长办公室给炸了。”老牛逼说,“厂里牛逼的人有很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后来我知道,老牛逼最牛的不是打人,也不是玩弄老阿姨,他真正的本钱是技术,全厂五百多个水泵,没有他不会修的。除此之外,他还会修自行车、助动车、各类机床,甚至是食堂里造面条的机器。七九年的时候他是全化工局的维修技术标兵,把一台日本进口的真空泵给修好了。后来他拍伤了车间主任,自己也忽然变成了一个傻子,什么机器都不肯再修了,但凡出故障的水泵在他手里一律报废掉,换新的。厂里知道他技术好,耍牛逼,拿他没辙。技术是一个工人的资本,假如像歪卵师傅那样,脖子直不起来,刨出来的铁块全都是朝左歪的,同时又不敢豁出去炸厂长办公室,这就没有任何耍牛逼的机会,只能做一个钳工班的文工团,被人嘲笑到退休。我们所修的水泵,大部分在泵房里,由阿姨们看守着的。泵房里有几个按钮,通常按绿色的就会使水泵转起来,按红色的它就停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按了红键按绿键,周而复始,非常轻松。假如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工作通常是由电脑程控完成的,不需要阿姨来操作,劳动力解放之后,阿姨们就回到家里去做全职主妇。但这是欧美国家的办法,九二年,在我的化工厂里,只有财务科摆着两台电脑,大部分人还搞不清计算机和计算器的区别。看守泵房的工作,就像医院里的护士,只能由女的来做,这是厂里不成文的条例。假如由一个男的去干这个,大家就会怀疑他是个残疾。泵房都在生产区里,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工作间,总共不过四个平方的空间,放着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门电话,没有拨号键。这种电话机无法打外线,只能通过总机呼叫厂里的某个分机。另外还有几张报表,填写每个水泵的运转状况。水泵就在工作间外面,水泵要是坏了,阿姨们一个电话挂到机修车间,机修车间的调度员再把电话挂到钳工班,这时候,我的工作就开始了。老牛逼第一次带我去修水泵,他揣着一把扳手,对我说:“跟我走。”我跟着他进了生产区,绕过两个车间,钻过一个小门洞,七拐八弯来到一个贮槽后面,这里有一个工作间,门开着,有个阿姨靠在门框上对着我们招手。这个地方阴森森的,除了机器的轰鸣,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也不会有人走过。我心想,这不太像是修水泵,倒有点像是去嫖娼。阿姨说:“老牛逼啊,东边那个水泵坏掉了。”老牛逼说:“你怎么像个白毛女,缩在里面不出来啊?”这又是黑话,我已经懂了,白毛女就是被强奸过的意思。阿姨听了,冲出来拧老牛逼的嘴,一边拧一边问:“咦?新收了个徒弟?”老牛逼对我说:“去把螺丝拧下来。”我揣着扳手去找那个坏掉的水泵,把老牛逼和水泵阿姨留在了身后。水泵通常是用四个拇指一般粗的螺栓固定在基座上,我的任务是把那四个螺帽卸下来。大多数螺帽因为年深日久,加之地面潮湿,已经锈成了一块铁疙瘩。我把扳手套上去,开始发力撼动它。这个动作,和划桨一模一样。我后来认识一个英国人,是剑桥大学划艇队的,差点就去参加了奥运会,说起这门高尚运动,他很自豪地捋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肱二头肌,丰满光滑简直就像小半个地球仪。我也捋起袖子给他看我的肱二头肌,并不比他逊色多少,把英国人看得很开心,问我玩什么运动。我说,我玩的是锈螺丝。英国人没听明白,以为我说的是Show Rose。那天我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拧螺丝,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拧下来三个,最后一个螺帽简直像是狗操X,套在那根螺栓上,死也不肯下来。我往肺里吸进去足有两公升的空气,脖子上青筋爆出,四肢肌肉绷紧,上下臼齿磨得嘎吱嘎吱响,好像是要射精的样子。最后一发力,嘎嘣一声,我向后倒去,螺栓竟然被我拧断了。我在地上打了个后滚翻,爬起来,拎着螺栓去找老牛逼,他正在工作间里陪阿姨嗑瓜子。我把螺栓往桌子上一扔,老牛逼皱着眉头说:“怎么搞的,螺栓断了?”我说:“我也没办法。它就是断了。”老牛逼说我是生犊子,干活光凭一股子蛮力,不讲究技术,就会拧断螺栓。我想起我堂叔说过的,钳工是技术工种,没技术的人连螺丝都拧不下来,原来这话是真的。拧断了螺栓是很麻烦的,得用气割枪,把残余的螺栓从基座里割出来,再装上一根新螺栓。此事不用我来做,我只管拧螺丝就可以了。这种意外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卸过两三百个水泵,统共也就碰到了这么一次,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水泵阿姨竟然因此把我记住了,还到处散播,“老牛逼新收的徒弟是个生犊子,一上手就把螺栓给拧断了。”其他水泵阿姨听了,也把我给记住了,我去卸水泵的时候,她们就会特地关照我说:“小路啊,拧螺丝的时候当心点啊,别把螺栓给拧断了。”她们凑到我身边看着我拧螺丝,把脸上的雪花膏气味灌进我的鼻孔里,搞得我只想打喷嚏。把水泵卸下之后,会有农民工用扁担挑着一个新水泵过来,钳工负责把新水泵装上去,农民工就把有故障的水泵挑到钳工班去。水泵有很多种,最重的那一种,得八个农民工才能挑起来。这样的农民工在厂里被称为“起重工”,这种强体力劳动正式工都不肯干,就找郊区的农民来干。后来郊区的农民也不干了,就找县里的农民来做,再后来,县里的农民也找不到了,厂里的起重工全都成了外省民工。据说,人老了以后做梦,都是关于往昔的。人老了就没有未来了,即使在梦里也看不到未来。我三十岁的时候经常梦见往昔,拎着一个扳手,迤俪走向厂区深处的泵房,那里有一个阿姨和一台坏掉的水泵在等着我。梦里的我心情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我想不起十年前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去拆那些Show Rose了,我也忘了那些阿姨具体的相貌,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我印象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一次,我记忆深刻。那次,我独自去糖精车间拆一个水泵,走进工作间,觉得很诡异。那个阿姨把四平方的工作间布置成了一个温馨的闺房,有橙黄色的台灯,淡蓝色的布幔,椅子上是米老鼠的坐垫,最恐怖的是,她不知从那里搬来了一张折叠床!阿姨斜躺在床上,瞄了我一眼,说:“二号水泵坏了,你自己去修吧。”我把螺丝卸下来之后,又跑进工作间,背对着阿姨打电话,叫起重工来扛水泵。趁这当口,阿姨问我:“你多大了?”我对着电话喊:“喂!喂!起重工吗?你们他妈的怎么还不过来?”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通过镜子我看见阿姨撇着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理我了。我把这事情说给老牛逼听。老牛逼问我:“她长什么样子?”我形容说,浓眉,卷发,血红嘴唇,还这么斜躺着。老牛逼说,那不叫斜躺,准确的说法是贵妃躺,两腿并拢,把手撑在腮上,如果两腿叉开那就不是贵妃躺了,而是潘金莲躺。我翻着眼珠回忆了一下,说:“腿倒真是并拢的。”老牛逼说:“那个女人叫阿骚,要离她远一点,她腿并拢的时候还好一点,要是叉开了,全厂的男人都顶不住。以后糖精车间的水泵就让魏懿歆去弄吧。”“魏懿歆会不会出事啊?”“你放心,阿骚不喜欢结巴男人。舌头短,够不着。”关于修水泵,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可说。坏掉的水泵挑进钳工班里,被扔在角落,凑个黄道吉日,拆开了统一检修。据我所知,修好的并不多,其实钳工们根本懒得去修它们,每隔几个月,废品仓库的人过来清点一下便全都收走了。我爸爸有时候会问我:“小路啊,你的水泵修得怎么样了?”我只好糊弄他:“这两天在学修真空泵。”他就对我说一大堆真空泵的工作原理,最后加了一句:“学会修水泵,跑到哪个化工厂都有饭吃。”有一天,我指着钳工班里大大小小的水泵,对老牛逼说:“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修水泵?”老牛逼说:“学这个有什么用?你还是帮我去管自行车摊吧。”我说:“师父,你总要教我点什么吧?不然等我满师了,跑出去什么都不会,你也不见得有面子啊。”老牛逼说:“你修好了水泵又怎么样呢?会给你加奖金吗?”我说:“不会。”老牛逼说:“那你修不好水泵又怎么样呢?会把你辞退吗?”我说:“也不会。”老牛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你还是去帮我看自行车摊吧。”事隔多年,我想起老牛逼那一身松垮垮的肉,眯着眼睛看水泵的神态,以及他横着走路的样子,我总觉得他像个哲学家。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人干了四十年的钳工,揍过车间主任,修过无数台水泵,既不尊重女人也不尊重知识,他就会变成一个哲学家。九二年的时候厂里派了几个干部到钳工班来,说是要考我的技术,评职称。钳工的最低级别是二级,再往上是四级,最高八级。干部们问老牛逼,你徒弟能考几级?老牛逼说,四级没问题。我当时吓得冷汗直流,他们要是扔一个水泵给我,除了拧螺丝,我再也不会干别的了。结果,干部们扔给我一坨铁块,说把这个铁块锉成一个立方体,就算我通过四级考核了。我拎起铁块,拿起锉刀,挥汗如雨地干了六个小时,把拳头大的一块生铁锉成了方不方圆不圆麻将牌一样大的东西,干部们捏着这块东西,问老牛逼:“这好像不行吧?”老牛逼说:“你说不行?你看歪卵刨出来的铁片,有几根是直的?”干部听了就说:“算了,反正我们厂的钳工也就是拧拧螺丝而已。通过了!”我暗骂那个干部,操,你早知道拧螺丝就可以,何必让老子锉了六个钟头的铁块呢?通过了四级考试,我就涨工资了。我曾经对张小尹夸口说,我这辈子也考过四级,不是四级英语,而是四级钳工。这当然是个笑话。我的抽屉里还有四级钳工证书,贴着我的照片,是厂里一个业余摄影师拍的,背景是一块红布,我穿着不蓝不绿的工作服,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神茫然,一个门牙嵌在下嘴唇上,好像马上就要拉出去枪毙的样子。这种丑态不能怪我,那王八蛋摄影师实在太业余,我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他快门已经按下去了。我师父老牛逼有个车摊,摆在他家的弄堂口,离化工厂不太远。每天下班,他在那里摆开全套修车工具,补胎打气校钢丝擦车子。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还殴打顾客,后来老了,打不过别人,就叼着香烟斜眼看别人。人们之所以光顾他的车摊,是因为方圆一公里之内再也没有人敢和老牛逼抢生意。他说这叫托拉斯,假如他牛逼的范围不是一公里,而是十公里,他就可以雇几百号人,开一个修自行车的公司。我认为这就是他的理想,可惜他老了,理想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价值。自从有了我这么个徒弟,他的车摊就提前了营业时间,本来是下午四点半开张,现在下午两点开张,我坐在车摊前,他去泵房找阿姨寻欢作乐。上班时间摆车摊属于旷工行为,抓住了就是处分,像我这种小学徒连受处分的待遇都没有,可以直接开除。摆车摊很简单,遇到有打气补胎的,我都能应付下来,假如是车轴断了、钢圈弯了,我就只能狂奔回厂里,叫老牛逼亲自出来修。我在那里干了几天,生意惨淡,因为我总是对着过路人傻笑,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不怀好意,即便真是要修车的也不肯过来,我自然乐得清闲。后来我实在无聊,蹲在路边研究这条巷子,这巷子很深,一侧的房子沿河而建,其中有一间就是老牛逼家,但我没去过。这条巷子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猪尾巴巷。后来,有个晒衣服的老太太告诉我,清朝的时候,这里住着个大善人,叫朱仪邦,做了很多善事,为了纪念他,就把巷子的名字改成“朱仪邦巷”,本地人读了几百年,读成了猪尾巴。我心想,这位朱先生真是倒霉,做了一辈子的善人,到头来还是被人讹读成了猪尾巴,可见,做好人也未必就能流芳百世。半个月之后,有个女的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看见我蹲在路边,呆头呆脑地张望着半空中虚幻的景象,仿佛嗑了药丸一样。她好像并不介意我是个傻子,跳下车子问我:“车摊是你的?”我被她打回了神,说:“是啊。”“擦车子多少钱?”“小擦两块,大擦五块。”所谓的小擦,就是把车子表面的油污和浮尘擦掉,这比较容易;所谓大擦,则是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掏出来,一个个都擦得像镜子一样锃亮,往车轴里涂上黄油,再把机油灌进车链子,把所有的螺丝螺帽都拧紧,把刹车校准到最合适的位置。小擦好比是澡堂子里搓背,大擦就是按摩院里的马杀鸡。我会搞小擦,但没搞过大擦,和我修水泵一样,拆得下来,装不上去。她说:“大擦吧。”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不耐脏,所以要擦车),目光炯炯地,居高临下扫射着我。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被女人的眼神这么痛快地扫射过,当然,我高中时候的校长除外,但她是个老太婆,不但扫射过我,家长会上还扫射过我爸爸,我们两个都怕她怕得要死,假如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穿白裙子还有一双杏核眼,不管是点射还是扫射,我都情愿被她射死。趁我找扳手的工夫,白裙子姑娘问我:“糖精厂的?”“你怎么知道?”“废话,你穿着工作服呢。”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不错,蓝不蓝绿不绿的工作服,左乳有个T,人人都知道是糖精厂的。她又问:“钳工班的吧?”“你怎么知道?你也是糖精厂的?”“这你就不用管了。”那天我鬼使神差,没有跑回厂里去叫老牛逼,而是从工具箱里掏出扳手,给她做大擦,不,给她的自行车做大擦。这是一辆淡紫色的飞鸽牌女式车,龙头弯弯地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非常性感,坐垫上还留有余温,让人间接地感受到了她的屁股。我心猿意马,操起扳手,开始卸车轮。她坐在我的板凳上,看着我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擦亮,再装上去。这么一步步地擦完,她始终一言不发。她长得很漂亮,头发是深栗色的,我一边擦车一边偷偷观察她,和她的眼神碰撞,她也毫不介意,依旧用那种冷淡的目光扫射我。等我大功告成之后,她站起来,绕着车子转了一圈,问:“擦好了?”“擦好了。”她非常聪明地说:“那你骑一圈给我看看。”我跳上车子,没骑出去二十米,前轮忽然不见了,这是评书里的马失前蹄式的摔法,我看见青石路面骤然倾斜过来,填满了我的眼睛,然后,我的下巴就成了起落架。我爬起来摸自己,还好,下巴蹭掉了一块皮,但牙齿还在。摔完之后,我把车扛起来,拎着那个脱了臼的前轮,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问我:“哟,摔得怎么样?”“还可以,”我说,“好险。”“你都摔成这样了,还好险?”她歪着头说。“要不是你让我骑一圈,这一跤就该是你摔的了。”她冷冷地说:“少废话,咱们是先装轮子呢,还是先送你去医院?”我说:“还是先装轮子吧。”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一幕:一个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装车轮,另一个年纪比他稍长的白裙子姑娘在旁边看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让人觉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就会显得很悲惨。悲惨不应该是年轻时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说,很愉快,很爽,一个修车的能遇到这种事情是很浪漫的,妈的。我把车轮装上去以后,白裙子姑娘又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说:“怎么着?你再骑一圈给我看看?”我盯着那辆车,看了半天,说:“大姐,我还是叫辆三轮车送你回去吧。”把她送走以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生疼,就从工具箱里揭了一块胶布,贴在伤口上,可是疼痛并不减弱,反而更厉害了。我坐在板凳上,回忆那个白裙子的长相,我认为,她一定就是糖精厂的职工,假如她去厂里汇报我的情况,上班摆车摊,按旷工处理,我马上就会被厂里开除掉。我独自坐在弄堂口,想着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我希望自己被开除掉,我做了一个月的学徒,捡破烂,拆水泵,锉铁块,擦车子,像一代又一代的学徒一样,重复着这种生活。这种青春既不残酷也不威风,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要存在。我摆了半个月的车摊,不但生意惨淡,还把下巴摔破了。老牛逼跟我算了一笔账:这半个月里,我给十六个人打过气,给四个人补过车胎,打气是五分钱一次,补车胎是一块两毛钱一个洞,总算下来,我替他挣了五块六毛钱。老牛逼说,干了他娘的半个月,挣了五块六毛钱,这不是傻逼吗?我说,我也没办法,运气不好,就会变成傻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算了,你还是跟我学修水泵吧。后来,我和老牛逼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人类的机械天赋。照我看来,人的天赋形形色色,有人适合当作家,有人适合当杀手,但作家和杀手毕竟是少数,在我身边的人几乎都和机器打交道,这就是说,机械天赋必须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天赋。可惜,人类历史上真正的机械天才并不多,瓦特算是一个吧,爱迪生也可以算,还有造飞机的那对什么兄弟。这说明机械天赋并不是那么的普遍,它可能和作家、杀手一样,都是一种稀有的天赋。可是,靠机器混饭吃得人远远多于作家和杀手,连歪卵这样的人都可以去开刨床。老牛逼拿出一张水泵的构造图,又找了个报废的水泵,让我拆开,再按图纸装上去。我麻利地把水泵大卸八块之后,就再也装不上去了,这和我修自行车如出一辙。这件事情证明我是个没什么机械天赋的人,我认为,是我的早期教育出了问题。我小的时候,家里比较穷,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发出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我爸爸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全是呲啦呲啦的噪音,邻居以为他在偷听敌台,也凑过来听,原来是本地的天气预报。另外一个机械物件,是个生了锈的小闹钟,也是巴掌那么大,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敲响,敲出来的全是不和谐音,好像噪音摇滚的前奏一样。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很有机械天赋,立志要当小发明家,手工劳作课上,我们跟着老师折纸,纸飞机纸青蛙真好看,该同学却做了一个会飞上天的模型滑翔机。老师惊叹于他的天才,就让我们向他学习。这个小神童说,他六岁的时候就把家里的闹钟拆了,然后又装了上去,闹钟居然还会走还会叫。我以这神童为榜样,回到家里就想拆闹钟,被我爸爸发现,眼明手快一把抢走,救下了那台劳苦功高的闹钟,顺便赏了我一记耳光。我爸爸说,这台闹钟是家里唯一会报时的东西,假如弄坏了,上班迟到扣奖金,所以打我这记耳光并不是为了闹钟,而是为了奖金,这就打得很值得。从此以后,我就彻底和机械绝了缘,后来班上的小神童又组装出了一台收音机,虽然也是呲啦呲啦的,但毕竟是会发出声音了。我看着他的收音机,心想,要是把我家的收音机给拆了,就听不到天气预报,我妈晾出去的衣服就会被雨淋湿,这又是挨耳光的事情。这种情形维持到了我十六岁,家里有了电视机和大台钟,有一天那个生了锈的小闹钟再也不肯走了,它锈得就像一个铁饼,我爸爸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记耳光,对我说:“小路啊,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研究闹钟吗?它现在坏掉了,你去拆着玩吧。”我翻了他一个白眼,爸爸,我已经十六岁了,生理卫生课都上过了,我已经到了对人体结构感兴趣的年纪,闹钟就留着您自己研究吧。我长大以后深知早期教育的重要性,比如,你想成为一个音乐家,就得从小趴在钢琴前面,想成为书法家,就得从小练习悬腕,你想成为一个机械师,就得从小拆拆闹钟什么的。像我这样,小时候没见过钢琴和毛笔,为了闹钟挨过耳光的人,从小就知道坐在板凳上发呆,我的早期教育,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发呆的专家。我装不上水泵,老牛逼并没骂我,而是安慰我说,这个铁棚子里有一大半的机修工都不会修水泵,只会拧螺丝,所以不用太担心,有机械天赋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要求每个钳工都得有一副这样的大脑,世界上的钳工肯定就像外科医生一样值钱。说完,他把我手头上的零件又扔到了废品堆里。老牛逼说,做钳工很简单,对于泵房的老阿姨来说,只要你给她换上一个会转的水泵,她就会很舒服很满足,谁管你能不能修好那个坏泵呢?那一年老牛逼六十岁,已经过了机修钳工的黄金年龄。比如,一个机修钳工需要有较强的膂力,才能拧开那些生锈的螺丝,但老牛逼的手臂上,肌肉已经看不见几块,全是松松垮垮挂下来的脂肪。又比如,机修钳工需要有很好的视力,而老牛逼已经戴上了老花眼镜。更要命的是,他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对于那些复杂的水泵,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装不起来了。老牛逼告诉我一个故事,说他三年前曾经带过一个徒弟,这徒弟是一个机械白痴,不但不会修水泵,连拆水泵都不会,连拧螺丝都不会,他他妈的是用兰花指捏起扳手拧螺丝的,那样子好像是在给水泵做马杀鸡。老牛逼看不顺眼,一巴掌掀过去,立刻把他揍得嘤嘤地哭,样子十分可怜。老牛逼最烦别人哭,呵斥不住,三五十个巴掌飞过去。后来泵房的姿色阿姨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数落老牛逼,说他虐童。老阿姨的意见在老牛逼那里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何况他并不是个虐待狂,更不是屁精虐待狂。老牛逼对徒弟说:我不打你了,但你也别用兰花指拧螺丝,行不行?兰花指实在太给老牛逼丢脸了。过了几天,奇迹发生了,徒弟背着一把吉他来向他告别,还在钳工班里弹了一曲,最后向大家挥了挥他那只连鸡都掐不死的兰花手,从此南下深圳,做起了流浪歌手。老牛逼叹了口气说,从前他也会拉二胡,在二胡和钳工之间选择了后者,假如他当初坚持拉二胡,现在至少也是在工会里做个小干事了,说不定还能去文化馆混混。他说,修水泵很无趣的,什么傻子不会拧螺丝啊?如果说修水泵很牛逼,这是一句谎话,只能用来骗骗车间主任和姿色阿姨。假如你真的因为想打车间主任而去学修水泵,那简直是本末倒置,你应该去做黑社会才对。说实话,我很羡慕那个兰花指,他虽然没有机械天赋,但却有乐器天赋,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我呢?我蹲在钳工班的铁皮屋顶下,只能证明自己没有机械天赋,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里。这很悲哀。我想,假如我的天赋是杀手,那该怎么办?马上杀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假如我的天赋是作家,那就更恐怖,比杀人还复杂,难怪那么多作家都选择了自杀。我经常躺在钳工班的简易躺椅上胡思乱想,所谓的躺椅,就是用几个人造革坐垫拼起来的椅子,可以舒服地靠在上面。天气好像渐渐凉了起来,铁皮房子里的温度有所下降,躺在漏风的地方觉得很舒服。这时候,职大的理想就离我远去,像云朵消散在天空中。我想起那个白裙子姑娘,我很想找到她,姑娘和大学不一样,姑娘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结,难以消散,永远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有一年,张小尹拿着一张报纸给我看,说中国的啤酒里含有甲醛。她问我,什么是甲醛。我说甲醛啊,那东西我熟,甲醛用于油漆纺织造纸,家里装修的那股怪味道就是甲醛,能把蟑螂都熏死。其实就是医学院里泡死人的福尔马林,可是这玩意怎么会跑到啤酒里去了呢?据我所知,甲醛超标会使人身上起疹子,肝脏坏死,肾脏衰竭,男的阳痿,女的停经,非常可怕。张小尹说:“他们全是奸商。你以后少喝点啤酒,当心阳萎。”好吧,我说,我是在瞎掰。我曾经和甲醛亲密接触过,我用身体证明它不会使人阳痿,除非你把它直接浇在我鸡鸡上。我对张小尹说,糖精厂不只生产糖精,还生产甲醛、化肥和胶水。另外,很多化工原料,盐酸、硫酸、甲醇、亚硝酸钠,这些我都接触过,没有一样是好东西。我年轻的时候说,这些化学品全是狗屎,甲醛是狗屎之王。我爸爸说过,没有糖精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我烦透了糖精,他就教育我说:“糖精是食品添加剂,你小时候那么爱吃冰棍,那里面其实不是白糖,是糖精。你不能喜欢冰棍却讨厌糖精。”他又说:“甲醛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做家具、做布料都少不了它。你怎么可以说甲醛是狗屎呢?”我对我爸爸说,我爱冰棍,不见得就必须要爱糖精,好比我很爱您老人家,但我怎么可能爱您的大便呢?至于甲醛,我操,我都快被那个味道熏死了。整个甲醛车间弥漫着强烈的福尔马林味道,那种有污染的家具就是散发出同样刺鼻的味道,长期接触会得鼻咽癌和白血病。但是,同志们,家具的甲醛味道在我看来算个屁,只有在甲醛车间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酷刑。以车间为圆心,半径200米之内连蚊子都找不到一只,50米之内涕泪横流,好像被人扔到了胡椒面里。三分钟之后,肺部像抽风一样,从鼻咽到气管有一种四分五裂的疼痛。我曾经纳闷,这么操蛋的车间,那些操作工岂不是会被活活熏死?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在密封的操作间里工作,守着价值上百万的仪器,有空调,有直线电话,有漂亮的实习女大学生。但是,钳工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换水泵是在车间现场,空气中的甲醛密度完全达到了化学武器的境界,我必须每隔两分钟出来透一次气,然后再冲进去,不然人会休克掉。有一次,电工班的鸡头送给我一个叫蛉,装在小匣子里,叫得正欢,我揣着它去甲醛车间卸水泵,出来之后发现叫蛉两腿直僵僵地缩成了一团,已经被熏死掉了。当时我的肺活量能在水里潜150秒,但抡着扳手做划艇运动时,就只能憋80秒。80秒之内卸一个螺丝,老牛逼在50米外看着我,等我手里拿着四个螺丝坐在地上抽搐的时候,他就打一个电话,把起重工叫来挑水泵。我不能说老牛逼虐待徒弟,他有哮喘,被熏着就会掐着自己的脖子倒下去。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长。他能站在50米外看着我干活,已经是非常仗义的事了。有一次我被熏昏了过去,幸好有他在场,找了几个路过的起重工,用麻绳把我捆了捆,绑在扁担上,挑到了医务室去急救。其实他是我的救命恩人。甲醛沾在手上,几分钟之后皮肤起皱,像是被水泡过很久的样子,并且感觉麻木,这是人体的蛋白质被破坏了,用福尔马林做人体标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把有机物破坏掉,当然也就不会腐烂了。我记得那种难受,起皱的地方像一块无知觉的腐肉,好像就要从身上掉下来,但又挂着。相对于甲醛,糖精比较善良。糖精是可以吃的。在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浑身都是甜的,而且是极度的甜。甜到什么程度?假如你正在吃一个咸鸭蛋,这时候有一个糖精工人从五米之外走过,你的咸鸭蛋就变成甜的了。据说这些糖精工人家里烧菜,从来不用放糖,只要把他们叫过去,对着锅子抖一抖头发,菜就带着甜味了。有那么几次,我和女孩子接吻,对方“哇”地叫了起来,说你嘴唇怎么那么甜?她们以为我天赋异禀,像小说里的香香公主,人家是天生体香,我是天生嘴甜。我只能在心里暗骂那些糖精工人,没事瞎转悠,把糖精洒得到处都是。与糖精相比,化肥车间里则生活着完全相反的一个部落。事隔多年,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一种叫乌洛托品的化工产品,我当时记得是化肥,现在发现还能入药。“内服后遇酸性尿分解产生甲醛而起杀菌作用,用于轻度尿路感染。亦可静注。外用可治癣、止汗、治腋臭。”不知道那玩意怎么治腋臭。乌洛托品本身就已经臭到了一种境界。在那里工作的工人,和糖精车间相反,身上永远是臭的,而且奇臭无比,嵌在毛孔里的臭,洗也洗不掉。更恐怖的是,在那里上班的工人们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嗅觉,他们的鼻子闻不出自己身上的臭,因此到处招摇,直到把所有人都熏跑了为止。化肥车间里的工人,都是女的,如果找男人来做工人,带着一身奇臭回家,老婆首先会忍不住吵架,变成一个性冷淡,或者红杏出墙,离婚是必然的。如果是女工人,身上臭一点,大概可以用花露水挡住。臭就臭一点吧,对男人来说,有一个浑身发臭的老婆,总比没有老婆要强一点。厂里还生产饲料和胶水。饲料车间不能让女人去工作,因为生产的那种饲料添加剂,是用来催奶牛长奶的。女人在那里工作,时间长了就会出奶水。女人平白无故出奶水,是件恐怖的事,不但小姑娘和老阿姨受不了,连我们通常所说的老虎也不能蒙受这种屈辱,回家说不清楚,会被丈夫打死。所以,这个车间和化肥车间相反,只有男工人,但男工人一样也出奶水,这更要命,但回家是能说清楚的。到了夏天,我们看见饲料车间的男人,胸口常常有两滩湿的,就劝他们戴个吸水的胸罩,免得搞得大家都很兴奋。工厂里有一种秘方,专门治疗电弧眼(就是被电焊强光刺伤的眼睛,学名电光性眼炎)。这个秘方是人奶,将其滴到眼睛里,自然痊愈。起初我还以为这是扯淡,后来才知道,人奶治疗电弧眼是入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此方必须到托儿所里去找,那里有很多哺乳期的妇女。其他厂里的电弧眼都这么干的,而且形成了惯例,可以顺便看看哺乳期妇女的乳房,但我们厂就不行,我们厂里的男同志也产奶,哺乳期的妇女因此很不仗义。我们只能跑到饲料车间去,把男同志的工作服撩起来,像按咖啡机的开关一样,在他们的奶头上按一下,奶水就出来了。男性的奶水在疗效上是不是逊色些,这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没有被女性的奶水滴过,对比不出来。这些男人虽然产奶,但产量比较小,每次只能按出几滴,我只能把他们的衣服全都撩起来,轮番地按过去。那时候大家都比较单纯,也没人骂我是流氓。我电弧眼,看不见东西,他们还会把奶头凑到我的手指上,说:“按这里按这里。”胶水车间男女都能去干,但贪小便宜的人不行。有人每天提个热水瓶去车间上班,看上去是喝茶的,后来别人借他的热水瓶,结果倒出一茶缸的胶水。保卫科把他请去,他交待说,自己每天拎一热水瓶的胶水回家。那么多胶水用来做什么?答:卖给装潢五金店,用来铺当时流行的拼木地板。那时候工厂里偷窃成风,保卫科突击抓盗窃,办法很简单:下班时间在厂门口搜包。也没什么人权不人权的,扒裤子是侵犯人权,搜个包算得上什么?结果一下子抓出了几十个盗窃犯。有人偷铁块,有人偷纱手套,有人偷煤块,还有人长年累月偷工地上的水泥,每天装一饭盒的水泥回家,再在包里揣一块红砖,这么顺手牵羊地干上三年,家里就可以重新翻修房子。最离谱的是歪卵师傅,从他包里搜出来的加工零件,全都经刨床上刨过,并且全都是朝左边歪过去的次品。原来歪卵每天下班前都把自己做出来的次品藏在包里,带回家去。难怪他一年出多少次品,厂里根本算不清楚。他把次品卖到废品收购站,还能捞点小外快。九二年抓盗窃、保生产,最后抓出一个大蛀虫,这个王八蛋竟然是厂里的花匠。该花匠搞绿化,每棵树苗的进价报高了10元,同时,他还把活着的树记录成死树,死了一次的树可以再死几次,总之,算到最后,查账的人发现,这个草木凋敝的化工厂其实应该是个植物园,种着一千多棵树,还有一百个高级盆景,还有从未存在过的芭蕉树、君子兰、香水百合、荷兰郁金香、日本樱花、墨西哥仙人掌……对这个仅仅存在于账本上的绿色世界,所有人都很向往,包括我在内。关于那个白裙子姑娘,我曾经去寻找过她。我深信她就是化工厂的某个女职工,也许是化验员,也许是科室干部,这些姑娘都躲在办公大楼很深处,好像珍稀动物一样,平时见不到。我一个修水泵的小厮,也不方便到这种地方去猎艳,会被人打出来的。但我很想念她,我少年时代对白衣姑娘有一种彻心彻肺的迷恋,虽然下巴还在疼,但是,这种疼痛只会让我愈加地想念她。我跑到车棚里去,观察那上千辆自行车,淡紫色的飞鸽牌女车,龙头弯弯地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化工厂的车棚简直和电影院一样大,整个地兜过来,比修水泵还累。我找到了五十多辆淡紫色的飞鸽,完全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后来我蹲在食堂门口,蹲在办公大楼门口,蹲在厂门口,想用这种方式找到她,但她始终没有出现。在我和她之间,迷失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也是我通往她的唯一的道路。这很像是宿命,假如我不曾迷失,我也就永远不会遇到她。九二年秋天,我在甲醛车间卸水泵,结果昏了过去。那次我遇到了一个超级锈螺丝,80秒的极限时间到了,我还在车间里撼动它,它纹丝不动,我憋不住了,吸进去一大口甲醛空气。这种时候吸气,等于是性高潮射精,射了第一股,就会忍不住射第二股,我接二连三地吸进甲醛空气,最后眼前一黑,脑袋撞在水泵上,起了一个大包,人也昏了过去。那天老牛逼在50米外看我干活,忽然发现我歪倒了,他很镇定地环顾四周,正好有四个膀大腰圆的起重工经过,手里拎着扁担麻绳。老牛逼把他们叫了过来,那四位将他围住,说:“牛师傅,挑哪个水泵?”老牛逼并不姓牛,只是农民工如此尊称他而已,老牛逼指了指甲醛车间里的水泵,水泵边上就是仰天躺着的我。他说:“挑什么水泵,赶紧背人吧。”我要特别说明,农民工是不怕甲醛的,他们闻到甲醛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这个城里人就比较脆弱。农民工可以胜任世界上任何一种工作,扫街,翻砂,造房子,挖煤矿,干得又快又好,他们接受辱骂,接受最低工资,炸死了不用赔太多的钱。农民工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仅仅让他们去种地实在是浪费人才。这个秘密我早就发现了,但我不告诉别人,免得自己失业。后来别人也发现了这个秘密,把农民全都放到城里来,城里人就只能回家去打麻将了。我必须承认,我的性命是农民工救的,我这种人当官发财以后回忆往事,就会对大家说:“我永远是农民的儿子。”这个办法很好,自认是儿子,免得别人讹诈。农民工把我背出来之后,我开始剧烈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黄酱水,全都灌到了人家脖子里。背我的那位消受不了,把我放在地上,打算两个人抬着走,但老牛逼说,这么仰天抬着我,吐出来的秽物会流到气管里,人会被呛死。于是,四个农民工把我翻过来,背朝着天,每人拎着我的一只手脚,但这样也不行,会把我的脊椎和胳膊全都弄脱臼,变成一个连爬行都困难的瘫子,因此,还得麻烦老牛逼在我腰里托一把。老牛逼很生气,说:“去你妈的,就对付他一个,倒要五个人来抬?抬棺材都要不了这么多人。”四个农民工一商量,说:“牛师傅,您别着急,我们想出来办法了。”那个办法就是,四个人拎着我的四肢,两根扁担横架在前后,麻绳吊在我的肚子上。这个形象非常难看,又像是绑猪,又像是五马分尸。我仍然昏迷,呕吐物沿着道路喷洒,这个场面很恶心,但围观者却看得开心,有人笑嘻嘻地问老牛逼:“咦?你徒弟死了吗?”老牛逼说:“你妈逼,眼睛长在裤裆里,你见过死人还在吐黄水的吗?”那天,老牛逼威风得不得了,从车间直到医务室的路上,骂骂咧咧,面带红光,大步流星。他的身后,是四个农民工挑着个昏迷不醒、呕吐不止的青工,唱着号子碎步快行。农民工也很兴奋,说,在厂里挑了好久的水泵,很无趣,今天终于挑了不一样的东西,令他们回忆起春节在乡下挑猪的情景,很喜庆。我被送到医务室之后,平躺在一张体检台上,不久来了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起哄的人仍然堵在门口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有人说:“医生,给他做人工呼吸呀,给他插导尿管呀。”还有人说:“安静安静,别让医生搞错了,把导尿管插到嘴里,把人工呼吸做到小鸡鸡上。”女医生大怒,摘下口罩,狂喊一声:“全都给我滚出去!”老牛逼笑嘻嘻地说:“我呢?”女医生说:“你犯贱啊?当我这里是泵房?也给我滚出去!”现在我说,这个女的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白裙子姑娘,她叫白蓝。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在犯傻,第二次则是彻底昏迷。这种形象不可能让她爱上我,但却足以让我爱上她。我就是这么迷失地爱上了她。我昏迷期间所发生的事,全都是白蓝告诉我的,包括工人们起哄架秧子。我听了很不好意思,至今不好意思,如果做Blow Job的时候我嘴里还嘬着一根导尿管,妈的,这也太不堪了。工人们嘻嘻哈哈走掉之后,白蓝把我简单处理了一下,先是扒掉上衣,让我呼吸顺畅,然后注射了点东西。她把我的眼皮翻开看了看,用一根锃亮的铜签在我脚底扎了几下,我欢快地蹬了蹬腿,情况稳定,没有成为植物人的迹象。白蓝又在我额头上又涂了点药水,那儿起了个鸽子蛋一样的包,泛着青紫色。后来我不吐了,开始哼哼,白蓝就回到办公室去给安全科打电话。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巨大的水泵从天而降,砸在我的头上,居然没把我砸死,不由为之庆幸。其实,真实的情景是,我昏了过去,把我的脑袋砸在了水泵上。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除了水泵以外,我还梦到一些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场面,我被水泵砸倒了以后,躺在地上,不久来了个女的,前凸后耸,送到我的手边,我伸手去摸她,摸得很专心。其实,真实的情景是,我被送到了医务室,女医生在替我解开胸口的扣子,被摸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再后来,我被鬼使神差送到了一个教室里,老师说:同学们,欢迎你们,这里是化工职业大学。我喜不自禁,很冲动地想和老师握手,好像红军长征会师一样,细一看,这个欢迎我的老师竟是我高中时代的班主任。其实,真实的情景是,医务室里寂静无声,就剩我一个,被扒掉了衣服躺在体检台上,像一具等待解剖的死尸,既没有职业大学,也没有班主任。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我做了一连串的梦,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好像大脑被摘除了一样。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屋子里,窗口是一棵香樟树的树冠,更远处是化工厂的烟囱,无声地冒着黑烟。我努力回忆,我是在甲醛车间拧螺丝吧?我现在在哪里呢?这个房间里有一张办公桌,有一道白色的布幔,墙上还有一幅画,画上是两个人体,左边那个被剖开了肚子,露出五脏六腑,右边那个被剥光了皮,露出稻草捆子一样的肌肉。这两个支离破碎的人居然还盯着我看,居然还摊开双手,好像欧洲人表示遗憾那样。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只有医院才有这种海报,既然窗外是化工厂的烟囱,那么,这一定是厂里的医务室。我发现自己的工作服被剥了下来,不知去向,只穿了一件汗背心。我从体检台上爬下来,赤脚在屋子里走,发现自己的裤裆那里鼓鼓的。这是做了淫梦的后果,如果再做下去就会遗精,那就太难看了。我按了按自己鼓起的部位,希望它能够平静下去,但它不但没平静,相反更起劲地抬起了头。这就不能再按了,否则被人看见会以为我在厂里公然手淫。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布幔掀开往里面看,里面居然还有一小间,雪白的墙壁,中间放着一张躺椅。这张躺椅很古怪,好像理发店的椅子,在扶手前面却有两个托架。我看不明白,就走过去,坐在了躺椅上。这时候,名叫白蓝的女厂医走了进来,她看到我醒了,问:“头还痛吗?”我说:“痛。”说完用手去搓自己的额头,搓到那个鸽子蛋一般的包上,疼得跳了起来,又落下去,砸得那张躺椅嘎吱一声怪叫。她说:“哟!这是你该坐的地方吗?你赶紧站起来!”她讲话有一种不容怀疑的力量,我只能站起来,身体正中那个不平静的位置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她先是有点诧异,后来露出了嘲笑的神色,说:“毕竟是年轻力壮,撞成这样都没事啊。”这种嘲笑的神色我已经经历过了一次,那次我的下巴磕在了路面上,我认出了她。我说:“啊,是你。”她说:“哟,没摔成失忆症。那就好。”“你是厂医啊。”“对啊,有问题吗?”我想了想说:“那天我摔破了下巴,你怎么不给我治?”“那天我请假,提前下班路过。我只管上班时候发生在厂里的事,你摔在弄堂口,也没摔昏过去。”她顿了顿说,“我不用向你解释这么多吧?坐到体检台上去。”我顺从地坐上去,她用听诊器给我听了一下心跳,又让我深呼吸。我问她:“你怎么称呼?”“白蓝,白色的白,蓝色的蓝。”她眼睛盯着地上的某一点,冰凉的听诊器在我胸口挪动。“我叫路小路,前后两个都是马路的路,中间是大小的小。”“我知道的。不要说话,深呼吸。”做完检查,她说:“都很正常。但还是要观察一阶段,如果再发生呕吐和眩晕就要去医院,这几天你可以在家休息。”我说:“白医生,刚才那张椅子,你为什么不给我坐?”她瞟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后来我跟她熟了,追问之下,她才告诉我,这个椅子叫做妇检台,是用来给厂里的女工做计划生育检查的。我那时候没见过这个东西,说实话,后来也没见过。我很聪明地判断出,那两个托架是用来搁腿的,然后就把她们最隐秘的器官朝向了天空,不,天花板。那时候白蓝给我讲过很多厂里的隐秘故事,比如女工上环。我还年轻,听了这种故事觉得很刺激,她就认为我很流氓,而且是个无聊的流氓,上环那种事情,都值得为之好奇?她说,厂里统共就这么一个妇检椅子,像我这么一个敢用脑袋撞水泵的人,很容易就会把椅子弄坏掉,所有的妇女都没法做检查,得找个人举着她们的腿才可以。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好像椅子真的被我弄坏了,而我正在那里举着妇女的腿。我听了这话,觉得很恐怖,也很佩服她的想象力。妇检室是不能轻易进去的,那条布幔隔离了一切可供刺激的东西,我能看到妇检椅,实属三生有幸。白蓝说,厂里统一妇检期间,我要是掀开那帘子,就会被人打死。妇检期间是没有男人敢来医务室的,假如我是在那个时候出了事故,只能去二里地以外的街道卫生所里包扎。那天在做检查的时候,我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脸,近距离地、毫无遮拦地看着,我想这种时候不看白不看。她脸上的线条很匀称,穿着白大褂,像医院里的医生一样干净整洁,很难认为她只是一个厂医。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所见,具体说,她的眼睛很严肃,但又不是我高中老师的那种装逼式的严肃,她的眼睛很清澈,但又不是我高中女同学的那种傻了吧唧的清澈。她给我做检查的时候很专注,眼睛看着地上的某一点,我希望我就躺在地上,让她这样看着,会很平静,会忘记自己是个修水泵的。后来,医务室里进来一个人,此人鸡窝一样头发,瓶底眼镜,我认得他,就是安全科的倒B。他过来视察情况,先是绕着我转了半圈,然后瞪着眼睛观察我。我讨厌被这种深度近视盯着,好像我是显微镜下的细菌。倒B问白蓝:“他没事?”白蓝说:“目前正常。”倒B很严肃地从鼻子里喷了一股气,说:“路小路,你知道吗?你违章操作,差一点把大家的安全奖都敲光啦。”我那时侯是学徒,只有学徒工资,但我知道化工厂的正式职工,每个月都有安全奖金,大概每人二十块钱,要是有人出了事故,死了残了,或是厂里火灾爆炸,全厂工人的安全奖金就会扣掉。所以说,在工厂里,闹出工伤是一件不会被人同情的事情,别人会追在屁股后面说,二十块钱没啦。当然,死掉了就不会有这个麻烦了,别人最多诅咒他下辈子投胎做个猪,二十块钱就当大家凑份子给他买棺材吧。我问倒B:“我怎么违章操作了?”倒B说:“你没有违章操作吗?”我说:“我吸进甲醛昏过去了,我违章操作了吗?”倒B想了想,又蹦出一句八个字的成语:“有则改之,无则加冕。”我说:“我违章操作你妈。”那天要不是白蓝在旁边,我就和倒B打起来了。倒B很瘦,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打这样的人我最拿手,一拳抡在他眼镜上,剩下的事情完全由我自由发挥了。但倒B也很嚣张,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深度近视,捋着袖子要和我对干,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高中时代没见过一个眼镜是这么不怕死的。后来白蓝厉声说:“你们要打架去厂外面打,不要在我这里打,也不要在厂里打。”我说好哇,出去打,打得不过瘾就喊人来群殴。倒B听了,就缩了手,说:“路小路,你记住今天。”倒B走了以后,白蓝问我,路小路,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我说我知道,钳工,学徒。白蓝说:“学徒在厂里打架是立刻开除的,知道吗?”我摇头。白蓝就用那种嘲笑的神情对着我看,说:“他就引你打他呢。你这个笨蛋,居然上钩。”“我懂了。到厂外面去打就不会开除了,对吧?”“那就是社会斗殴,厂里不管,只要你别把人打残。”“你真聪明。”“教你这些,只能让你学坏。”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学得这么流气?”我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倒B最关心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安全奖金,安全奖金比我的脑袋更重要吗?白蓝说,我的脑袋只是对自己而言重要,对别人来说,安全奖金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我说:“你也这么认为吗?”白蓝说:“他人是地狱,这句话听过吗?”我说没有,但听起来很有道理啊。白蓝就说,也未必,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后来我想了想,说,假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脑袋重要,而别人的脑袋值不了二十块钱,这倒也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中国有十亿人,我出了事故要是人人都扣二十块奖金,那他妈就是两百亿元的人民币,这太昂贵了,把我撞死了也赔不出来。我这么说的时候,她就很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在说胡话。后来她说:“所以自己的脑袋自己珍惜啦。”后来我离开了医务室,走之前,我想起自己只穿着汗背心,就找那件工作服。白蓝从一个脏了吧唧的铁皮桶里捞出了我的工作服,那上面全是我吐出来秽物,我看了很惊讶。她说:“这种情况下,可能发生大小便失禁。”我叹了口气,说:“还好,没有失禁。”我对白蓝说,能不能给我额头上贴块纱布,那里真的很疼。我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脑袋上的大包究竟是什么模样,但那地方连碰都不能碰一下,肯定非常之糟糕。白蓝说:“不用,就是起了个大包,没破掉就不用贴纱布。”我说:“还是贴一个吧,这样我心里面会好受些。”她听我这么说,就剪了一块纱布,叠成豆腐干的样子,用胶布贴在我的额头上,并且说:“这样子走出去,谁都知道你工伤了。”“没错,我要是就是这个效果。”我进工厂那会儿,有一个古怪的想法,希望自己以工伤的面貌出现在厂里,先是把下巴蹭破了,后来把脑袋砸出个大包,都贴上了纱布在厂里晃悠。我这么做,第一觉得自己很酷,第二是希望能得到干部们的重视,因为我不会修水泵,也搬不动六十公斤的原料桶,那就只能以工伤来表示自己是个合格的工人了。说不定他们会为此送我到化工职大去呢?后来我发现这个希望落了空,希望本不称之为希望,想得人多了,就说是希望。我见到那些被机器切掉手指的人,被硫酸喷到脸上的人,我终于知道,头上的纱布只会引来嘲笑,而不会带来任何希望。当然,酷是很酷的,可以说我的目的至少达成了一半。我妈一看我的脑袋,眼泪就掉下来了,为此我甚至都舍不得把纱布摘下来,直到它变成一块又脏又油的东西,使我的那个大包变成了一块皮肤湿疹,才不得不回到原来的造型。我从白蓝那里出来之后,连忙去水龙头上漱口,把嘴里的酸味冲掉一些,然后回到钳工班,想起了那个该死的水泵,很想把它砸烂了。老牛逼很高兴地告诉我,那个水泵本来出故障了,因为我的头砸了它一下,它居然又重新转了起来,所以它还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工作下去。我要真想砸水泵,就随便挑一个废品砸了罢,反正水泵和水泵之间也没什么区别。作为老牛逼的学徒,我天生赢得了姿色阿姨们的好感。我把头给砸开以后,老牛逼带着我到各个泵房去展览,指着我额头上的纱布,对阿姨们说:“瞧,真的砸开了,差点死在甲醛车间。”他还说我是神头,水泵居然被我的脑袋砸好了,干了四十年的钳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姨们很心疼地把我叫过去,我担心她们会充满母性地把我的头颅抱在胸口,这要是传出去,我就和老牛逼一样,成了个臭不要脸的东西。还好,阿姨们只是把我的纱布揭开,看到一个大包,就赞叹地说:紫色的呶。然后她们就给我抹菜油,说菜油是治头上的包的,擦完之后,那地方就变成了香喷喷油腻腻的一块,我去厕所尿尿,苍蝇绕头不去。我也搞不清她们哪来的菜油。过了几天,我头上的包渐渐小了,她们还是把纱布揭开,说:好多了,不紫了,再擦点菜油吧。我曾经问老牛逼,为什么看守泵房的阿姨都很漂亮。老牛逼说,泵房是高级工种,不用干体力活,每天按了红钮按绿钮,轻轻松松上班,开开心心下班。这种工作不可能由老虎来做,老虎只能去车间做操作工。泵房永远是为那些美色已逝、风韵残存的中年女工准备的。我年轻的时候看见泵房里的姿色阿姨,总是很警惕。那时候我不能意识到这是一种心理障碍。老牛逼说我中年以后会和他一样,在一群泵房阿姨之中穿行,对一个钳工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我不喜欢这样,也许是我贱,我更喜欢科室里的小姑娘,喜欢白蓝这样的,干净一点,说话很有分量,眼神也很清澈。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一个心理分析师。我问她,为什么我经常会梦见自己去往泵房。我离开工厂已经很多年,我再也不想念那些科室小姑娘,但我他妈的还是会梦见自己拎着个扳手,孤独地、沉默地、迤俪地走向泵房。那些姿色阿姨在等我,修好水泵,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瓜子给我吃。心理分析师问我,泵房是什么样子的。我说,阴暗,潮湿,在生产区最难以找到的地方。后来她说,泵房象征着女人的阴部,我做的梦其实是一个淫梦,我去修水泵其实就是向往着去满足她们的性欲。妈的,难道这就是答案吗?那时候白蓝还告诉我,不要觉得在泵房工作很轻松,在那种潮湿阴冷的地方,时间久了会得关节炎。这种病在年轻时候感觉不到,等老了以后,坐在家里,就会发现自己的膝盖成了天气预报。我确实见过冬天的泵房,每天只有两小时的日照,在寒冷的角落里,地面上全是白花花的薄冰,姿色阿姨们蜷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由于生产区禁火,蒸汽管道也不会特地经过泵房,整个冬天她们只能抱着一个热水袋取暖。这就是所谓的闲职,并不像我认为的那么轻松。她们就像一些过期食品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里,并且享受着那一份微薄的自由。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高中同学,他在纺织厂做机修工。我跟他说起厂里的阿姨,我说化工厂的阿姨都很恐怖的,涂着口红,把瓜子壳随意乱吐,甚至挂在嘴唇上都懒得摘下来。还有阿骚,阿骚叉开腿,男人遇见鬼。我同学说,这算什么,你见识过纺织厂的阿姨吗。我说,没见识过。我同学说,纺织厂的阿姨一开心起来,就把他们机修班的男人按在地上,十七八个女工擒住手脚,扒下裤子,然后把一个报废的齿轮套在男人的鸡鸡上。阿姨用手拨动齿轮,鸡鸡就会竖起来,然后她们放开手,看着男人如何把那个齿轮摘下来。我望着我的同学,问他:“你被她们套过齿轮吗?”他摇了摇头,嘬了一口烟,苍凉地说:“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我得罪了倒B以后,他经常到钳工班来探望我。那时候我已经通过了钳工四级考试,名义上还是学徒,但身份已经成为正式工,拿四级工资,还有半奖(相当于平均奖金的一半)。那阵子,我对锉铁块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个活不用动脑子,把大小不一的铁块用锉刀锉成麻将牌,然后就大功告成。这种成品没有任何用途,纯粹是我锉着玩的,浪费国家财产,也浪费我的卡路里。但有一点,它锻炼我的耐心。倒B跑到钳工班来,看见周围没人,就会站在我身后,长久地看我锉铁块。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不能忍受别人站在我身后看我做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我就把锉刀往工作台上哐当一扔。我问倒B:“觉得我好看?”“不要学你师父的流氓样。”倒B很严肃地说。我说:“觉得他流氓,你就把他抓进去啊。”每逢这个时候倒B就哑口无言。作为一个安全科的干部,他有很大的权力,可以抓住任何一个违反安全制度的工人,扣别人的奖金。但钳工班是全厂出名的硬骨头班,日寇美帝都见识过,一个绰号叫倒B的人,他怎么可能对钳工班有所作为呢?我们可以在车棚里把他的自行车轮子卸下来,可以在厂门口等着,在他脑袋上敲一棍子,可以揪住他把他扔到厕所里,我们只要不杀了他,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倒B一直对我说,路小路,你总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我就问他,落到手里又当如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他看我看厌了,就转到魏懿歆身边去。魏懿歆是大专生,还在下放期(车间实习期间),看见任何干部都像是看见了黑社会,只能点头说刘刘刘干事(倒B姓刘)。倒B很满足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说,小魏,出污泥而不染,很好。我就对倒B说:“你这个逼一直都说八个字的成语,今天怎么改说六个字的了?”魏懿歆就吓得脸色发白说,刘刘刘干事,路路路路小路不不不关我我我的事。这时倒B就拍拍他的肩膀,踱着方步离开了钳工班。事后,魏懿歆会说,路路小路你你不要把我推推推火坑里。我就嘲笑地说,你你你他妈的现在还不在火火火坑里吗。有一次下班前,倒B又踱到了钳工班,那天所有的工人都在。钳工班有个习惯,下班之前无事可干,大家会把自行车推进来,在铁皮房子里一溜摆开,擦车。其中以我师父老牛逼擦车最是痴迷,他那辆28凤凰车,永远都是擦得锃亮,显示出了一个钳工的骄傲。老牛逼擦车时候斜着头,双眼眯着,好像是在给自行车做马杀鸡。擦完车子以后,他会端起茶缸,叼一根烟,用一种略带疲倦的眼神看着自行车,好像是性高潮之后的松弛和满足。那次我们擦到一半的时候,倒B闯了进来。他先是吼了一声:“谁让你们上班时候擦车的?”后来发现没人理他,只有歪卵师傅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歪卵师傅因为是个歪头,所以你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看你,而且这个人经常走神,你要让他注意你的唯一办法就是去玩弄他的歪头。倒B很生气,他生气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我,而是魏懿歆。他说:“魏懿歆,站起来!”魏懿歆可怜巴巴地站起来说:“刘刘刘干事,我错错错了。”后面有工人大声说:“歪卵,管管你老婆。”歪卵师傅莫名其妙地问:“谁是我老婆啊?”后面的人说:“歪卵的老婆当然是倒B,歪卵戳倒B嘛。”歪卵师傅听了这话,破口大骂。倒B更是大怒,问:“谁敢骂我绰号?”没有人理他,周围是发疯一样的笑声。倒B在一排自行车中找到了德卵,钳工班班长,那个不会说话的红脸大汉。倒B揪着德卵说,要把厂长叫来,整顿班组纪律,尤其是小学徒。德卵涨红了脸,说:“小刘,算了嘛,不要搞大嘛。”倒B说:“不行,上班擦车,严重违反纪律。”德卵无可奈何,只能招呼我们把自行车都收起来。我不得不说,钳工班虽然是个硬骨头班,但班长德卵实在是个脓包,让一个脓包来管理一群滚刀肉,可以说明智,也可以说白痴。后来我们都收住了笑声,把自行车推到一边。铁皮房子中间只剩下老牛逼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叼着香烟,端详着自行车,他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擦好了。再晾一晾。”倒B说:“老牛逼,你怎么回事?”老牛逼说:“我擦车水平怎么样?”倒B说:“不要油腔滑调。”老牛逼说:“把你老婆叫来,我保证擦得跟这辆车一样干净。”狂笑,我们狂笑,简直笑疯了。倒B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干部,是个知识分子,他对老牛逼骂道:“我擦你老婆我擦你老婆我擦你老婆。”但这微弱的声音被我们的狂笑盖过。老牛逼是个天才,他把知识分子倒B彻底击败,他让知识分子倒B沦落到与钳工对骂脏话的地步,而他本人却巧妙地避免了市井而无聊的谩骂。后来德卵出来打圆场,他让倒B回科室里去。倒B走了以后,德卵本来想说点什么,结果下班铃声响了,大家跳上自行车一溜烟都消失了。那是钳工班快乐的下午,我们打败了安全科的倒B,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干部,连中层都轮不上,但钳工们还是感到了荣誉和自尊。钳工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工种,POWER!我跟着他们一起乐昏了头,根本没想到倒B会跑到劳资科去告我的刁状。九二年的初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暗恋过小噘嘴,其实也不是暗恋,而是有点喜欢。她很瘦,有一个尖尖的鼻子,有一张天生噘着的嘴,我在食堂打饭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那根红肠一样的辫子,在脑袋后面晃啊晃的。我仗着自己曾经跟她说过几句话,走过的时候,就用眼睛扫她,但她根本不看我,好像我是空气。像我这样的小伙子用眼风扫一个姑娘,她要是没知觉,那只有两种解释,第一,她假装没知觉,第二,她是白痴。后来倒B去劳资科告状,他不说自己在钳工班被老牛逼羞辱,说了也没用,全厂被老牛逼羞辱过的人数不胜数。倒B说的是,路小路对他扬着锉刀,非常凶恶。劳资科认为,一个学徒这么凶恶是非常危险的,厂里可以有一个老牛逼,但不能让老牛逼这样的人有繁殖的机会。这事情落到了小噘嘴手里,她把我叫去,让我站在那个炮楼一样的窗口,没头没脸地训我。小噘嘴具体训了些什么,我全都记不起来了,不是我现在记不起来,而是当时就忘记了。我只记得她问,为什么对刘干事扬刀子。我说,我没刀子啊。小噘嘴说,人家都说你扬着锉刀了。我心想,你这个科室女青年,肯定连锉刀都没见过,那玩艺也能算刀啊?但我没法对她解释清楚,的确,锉刀也是刀,就像机床也是床。下次我记得对倒B扬我的拖鞋,那玩意抽在脸上比锉刀更疼,而且不算凶器,而且很臭。我那时候喜欢小噘嘴,后来我就不喜欢她了。训几句也没什么,我不会因为一个姑娘训我而记恨她,但她吓唬我,说要把我送去劳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阿三,厂里可以推荐一个人去劳教,这很吓人,连我堂哥都害怕劳教。劳教和劳改不一样,劳改是判刑,判二十年还有放出来重新做人的机会,劳教就不同了,关进去也不算判刑,但就是不放你出来,你搞不清楚自己还要在里面呆多久,希望和绝望掺合在一起,人会发疯。我不可能喜欢一个要送我去劳教的姑娘,哪怕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假如她说要枪毙我,那还可以当作是调情,但劳教不是调情,劳教没有一点浪漫气息,而是赤裸裸的现实主义。用劳教来威胁我,这起码说明两点:第一,她知道该怎么整我,第二,她确实也可以整我。那天训我的时候,旁边办公桌后面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搞不清他是谁,后来有个干部进来打招呼,叫他“胡科长”,我才知道,他就是劳资科的科长胡得力。很多人都说起过他,厂里有一句谚语:“上有胡得力,下有老牛逼。”意思就是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惹。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打电子游戏,干掉了倒B和小噘嘴这样的小妖怪,后面终于跳出来一个大Boss,但我已经没血了,随时都可能Game Over。关于我师父老牛逼,还有一点赘述。他有一个女儿,叫阿英,三十多岁一直没结婚。这个老姑娘长得很奇怪,粗脖子,窄脸蛋,乍看以为是个甲亢患者。说起来是我的师姐,其实我和她不怎么熟,照老牛逼的审美标准,他的女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虎。阿英也在化工厂上班,工种不错,管污水处理的。几个游泳池一样大的污水池子,每天把药粉药水撒到污水里,使其中的有毒成分分解掉,然后就把污水放到河里去。这个工作很轻松,也没人来查她的工作质量,她要高兴了就把污水直接放到河里去,反正我们厂边上那条河,已经臭得连蚊子都找不到一个了。我师父老牛逼有一辆28吋凤凰自行车,后来社会上开始流行助动车,最早最土的那一种,就是在28吋自行车后轮装个发动机,自行车立刻跑出摩托车的速度。这种车子非常危险,跑得太快,轮子会飞出去,像我曾经在白蓝面前摔过的一样,但肯定不只是把下巴摔破,搞不好会把整个下颚摔飞掉。老牛逼是全厂头号钳工,技术出众,他率先把自己的自行车改装成助动车,非常威风。该车冒着黑烟,发出轰炸机一样的怪叫,老牛逼就成了个暴走族,在一片黑烟之中呼啸而去。我师姐阿英起初是骑自行车上班的,后来她觉得老牛逼这辆车太扎眼了,具有明星效应,非常适合她这个老姑娘出去招摇,她就让老牛逼载着她上下班。那时候我们经常看见老牛逼在街道上飚车,六十岁的人了,开起车来大呼小叫,后面还驮着个女的,看起来很风流其实是他女儿。他还特地戴一副墨镜,斜背一个人造革的书包,搞得自己活像是公路电影里的小混混。那辆车我也开过,速度太快,而且坐垫位置极高,本身又只是靠钢丝和三角架撑着的(根本就是自行车),我在厂里骑了半圈,就觉得心脏受不了,连刹车都不敢捏,怕自己以抛物线的轨迹飞出去。厂门口那座桥,每天早上会成为菜市场,郊区的菜农挑着蔬菜到这里来摆摊,挤得满满登登的。这时,老牛逼出现了,他骑着土摩托横冲直撞。只要听见那辆车的尖啸,所有的菜农都会挑起担子撒腿狂奔,并且高喊:“不好啦土匪车子又来啦!”这种场面让老牛逼威风到了极点,可惜,那车子不给他长脸,开了没多久,发动机出了故障,此后经常坏掉,于是你就能看见老牛逼踩着一辆带发动机的重型自行车上班,非常辛苦,后座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婆娘对着他破口大骂。老牛逼对我说,他退休以后要开着这个车子去周游全国。我就赞叹地说,师父,照你这个车速,一个礼拜就能周游全国。我知道这是他的梦想,人人都有梦想,我也想周游全国乃至全世界,当然,不是开这种土摩托,磕上个小石子就能把自己蹦到美国去。老牛逼造了这车之后,几经技术改造,终于可以有排档了,五级车速,除了倒车不行,基本上可以和桑塔纳媲美。他还在车龙头上装了一块透明有机板,权当是挡风玻璃,还装了一个会吡吡叫的电喇叭。其实喇叭纯属多余,他一直没解决这车的噪音问题。但是,从外观上,这车子看起来还真是有点威风劲,他甚至计划把两辆自行车拼装成一辆三轮土摩托,只剩下车轴的问题还没解决,后来说改造成本实在太高,还是两个轮子比较实惠。再后来,他把土摩托技术推广到全厂,很多人都来找他改装自行车,每辆车收三百块钱的安装费,设备零件自理。厂里人开着这种车子到处闯祸,先是管工班的老徐把锁骨撞断了,再是糖精车间的张胖子飞到河里去了,还有钳工班的石卵一头扎进了民房。最后,地段上的派出所把老牛逼请去,勒令他停止这种祸国殃民的行为,罚了两千块钱,又说他是无证摊贩,把他的车摊也连锅端走了。老牛逼和我之间是有感情的,但不是师徒感情,而是流氓无产者之间的感情。我从他那里什么都没学到,水泵也修不了,自行车也装不上去,但我总算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工人了,这很重要。连老牛逼都说,在厂里都混不好的人,出去只能饿死。后来他车摊被没收了,挣来的那点钱也全赔了进去,他非常懊恼,从前的自负化为云烟。他揪住我,很不要脸地说:“小路,我把我的助动车改造技术转让给你吧,就收你两千块,你半个月就能收回本钱。”我很遗憾地告诉他:“师父,你可别忘了,我连自行车都不会修。”我去过老牛逼家里,猪尾巴巷,沿河的平房。戴城有很多河,所谓沿河的房子不是建在河滩上,而是用石桩打进河里作为地基,房子就造在河上。前门是用来出入的,后门则直接对着河,放下一个吊桶就能从河里打水。所谓“人家尽枕河”,枕字用得贴切。那时候出过一档子事,有户人家进来一个小偷,恰好被房主人撞见,房主堵着大门,高喊拿贼。小偷是个外地人,不知道这种房子的特点,拉开后门就往外跑,结果直接扎进了河里。对面的人说,只看见一道影子腾空跃下,划出一道弧线,优美而壮观。恰好一艘货船开过,小偷吧唧一声摔在船上,抱着腿大哭,估计是胫骨折断了。然后过来几个船民,把他捆了捆就塞到船舱里去了。可怜的小偷也不知道是被蒸了吃呢,还是腌了吃。众所周知,货船去往遥远的苏北、安徽,那些船民无比剽悍,落到他们手里就自认倒霉吧。老牛逼的家,外面是一间低矮的厨房,里面是两间平房,一间归他和他老婆,另一间归我师姐阿英。河水散发着腐臭味和柴油味,飘进房间里,伴随着货船上的马达轰鸣,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会变得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想打人,而且内分泌失调。他们一家就生活在这里,老牛逼无处可去,阿英无人可嫁。那年秋天下大雨,连下十二天,河水暴涨,货船就在他家窗口开过。有一天晚上,老牛逼全家都睡着了,有一艘外地货船上的船老大喝醉了酒,把船横着开。酒后驾车是违章,酒后开船是没人管的。那船一头撞进了老牛逼的卧室,顿时墙倒壁坍,电视机电冰箱全都掉进了河里。老牛逼正在睡梦中,忽然被大船从床上掀了下去,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家里破了个大洞,洞口戳着一个巨大的船头。这很像一个噩梦,像他这样一个人,本来不应该遭遇到这么恐怖的事情。更该死的是,那个喝醉的船老大不但不求饶,还从破洞里伸进个脑袋冲着他笑,喷出一股酒气。我师姐阿英穿着汗衫短裤跑过来,看见这个场面,吓得尖叫。船老大看见一个露胳膊露腿的女人,因为天黑,加上他也喝醉了,所以没发现这是个丑婆娘,只顾着看她的胳膊大腿。老牛逼跳起来,抄起一把凳子,把那个笑嘻嘻的脑袋砸到了河里。后来从船上跳进来三五条大汉,也都醉了,手里拎着竹篙,竹篙前端包着铁皮,可以当长矛使唤。老牛逼被一篙子捅在嘴巴上,折掉了四个门牙。这还算运气,要是往他身上扎,那就是一个透明窟窿。他返身撒腿就跑,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直撅撅地摔在地上。那几个船民到了码头上(其实是老牛逼的卧室),异常地兴奋,先是把他卧室里剩余的家产都砸了,然后抱着我师姐要非礼。我师姐阿英是出了名的老虎,虽然嫁不出去,但也不至于让流氓船民占了这个便宜。她飞起一脚,踢爆了其中一位的睾丸,又在另外一个人的肩膀上猛咬,把肱二头肌硬生生地咬下来一块。船民大怒,一拳揍在她眼睛上,然后抄起篙子要捅她,但屋子又小又矮,那么长的竹篙要掉过头来扎人,实在不易。趁着这个机会,阿英争脱魔爪,大呼救命,把周围的邻居都喊了起来。整条街坊的人都恨透了这伙开货船的,奈何平时抓不到他们,这次终于逮住几个,而且还是流氓强奸犯,于是一哄而上,趁着天黑,没头没脸地打上去,一直打到派出所的警车开来。老牛逼的家,在这场混斗中夷为平地,仅有的几件家用电器全都掉进了河里,损失相当惨重。他本人被送进了医院,四个门牙是保不住了,还摔断了两根肋骨。我师姐则被盛传遭到船夫的强暴,又说她踢坏了人家的睾丸,咬伤了人家的胳膊。化工厂的人照例以讹传讹,说她一口把人家睾丸咬下来了,而且嚼巴嚼巴生吞了下去。这就更没人敢娶她了。在这场恶斗中,关于我师母,也就是老牛逼的老婆,始终没有出场。因为她在大船撞进房子的时候就吓昏过去了,等她醒过来,发现家里已经成为了一堆瓦砾,她再次昏了过去。事后,我拎着一袋苹果去医院探望老牛逼,我看见阿英站在病房门口,跟一个护士打架。她本人左眼乌青,这是被船夫打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打护士。她揪住小护士的头发,从脚上摘下拖鞋,玩命地照着人家头上打。护士尖叫,大哭,围观的病人则拍手叫好。我看到这情景,就断定师姐没有像传说中那样遭到强暴。一个被强暴过的女人还能这么凶悍的吗?我扑上去,拦腰抱住我师姐,把她整个抱离了地面。她总算撒手了,小护士像一辆救护车,呜哇乱叫地迅速消失在我眼前,只剩下阿英张牙舞爪在半空中挥舞着她的拖鞋。那伙看热闹的病人都夸我:“小伙子,有手段!”我心想,你们知道个鸟,老子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啊,要知道,我师姐发起狂来,六亲不认,劝架的人很可能被她误伤,她在厂里打架从来没有人敢去劝的,都是等她打得精疲力尽,才把她拦腰抱走。像我这样,在她最疯狂的时候去抱她,很可能像那个船夫一样,被她踢成一个太监。我把她抱进病房,她才算消停一点。老牛逼平躺在床上,张着无牙的嘴巴,对我呵呵地笑。我问他什么,他也不说,指了指自己的嘴,只是笑,像个白痴。阿英说:“他没傻,就是说话漏风,所以他就不肯说话啦。”我问她,怎么跟护士打了起来。她说:“小贱货,说要把他换到大病房去,八个人一间。我能不打她吗?”老牛逼不肯说话,我就听阿英重述了那晚的混战。她把自己说得无比英勇,一口咬住别人的肩膀,一脚踢飞别人的卵泡。我心想,你要是知道外面的谣言,说你活吞了人鞭,大概就没这么得意了。后来,我想起自己带来的那袋苹果,刚才劝架的时候被我放在走廊里了。我回到走廊里去找,发现几个吊着胳膊、打着石膏的病人,每人手里拿着个苹果,正在那里啃呢,还他妈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想,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还有那个护士。我离开病房的时候,经过护士值班室,看见她在里面哭,好几个护士围在她身边安慰她。我挺喜欢护士的,她们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很干净,不像我,一身不蓝不绿的工作服,脏得像个泥猴。我凑过去看她,按理说,我是把她从魔爪中解救出来的人,无论如何,她应该感谢我一下,我也没指望她扑到我胸口低声抽泣。结果,那伙护士不约而同地指着我的鼻子,说:“滚!滚出去!你们这伙糖精厂的流氓!”于是我落荒而逃。我看出来了,这他妈根本不是骨科病房,而是疯人院。老牛逼住院以后,我独自去卸水泵。这个活,我已经轻车熟路,不需要他陪着了。有一天我在干活,工会的徐大屁眼来找我,对我说:“路小路,下午一起去医院。”我问他:“去干吗?”徐大屁眼说:“去送你师父。”我说:“他死了吗?”徐大屁眼说:“放屁。送他光荣退休。”下午,我坐在一辆卡车后面,十来个青工哐哐地敲锣打鼓,车子一直开到了医院门口。那时候退休都这样,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这就是说,在锣鼓声中,你一生的雄绩伟业都结束了,即使是老牛逼,曾经打过车间主任,调戏过姿色阿姨,也只能接受这种事实,从此做一个天天打麻将的糟老头,一直到死为止。那天我没有敲锣,工会干部让我捧着一个镜框,里面是老牛逼光荣退休的证书,像是一张奖状。我捧着它走进医院,仿佛是捧着老牛逼的遗像。别人都很喜庆,唯独我神色哀恸,假如我的内心也是一个世界,老牛逼就是这么死在了我的世界中。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正是他六十周岁的生日。九二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事,我都记不得了,记忆中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好像一部默片,有一些鬼影子一样的人出现在银幕上。时间其实是很公平的,经过时间,你所爱的人,所恨的人,都会变成鬼影子,在记忆中毫无理由地走来走去。那年秋天真是邪门。以往总是春天发大水,那年秋天竟然连下了十二天的大雨,河水涨起来,导致老牛逼家里戳进了货船。在此之前,工厂里也被水淹没了。糖精厂的地势比较低,一旦河水涨过某个位置,阴沟里的水就会倒灌上来,好像喷泉一样。这水又脏又臭,假如你有兴趣尝尝,会发现它是甜辣的,甜的是糖精,辣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甲醛,可能是化肥。这都是糖精厂往河里排放污水的后果,污水倒灌就成为每年的法定节假日。在涨水的季节里,街道也被河水覆盖,水退下去之后,有一层黑色的泥浆留在道路上。有时候也会有鱼从河里游进厂里来,我在工厂里曾经抓到过一条一尺来长的鲢鱼,但老牛逼说这不是河里的鱼,是从乡下鱼塘里逃出来的,化工厂附近是不会有鱼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耗子。老牛逼说,这鱼也吃不得,都是受了污染的东西。我决定不相信他一次,拿回家一烧,烧出一股火油味道,连野猫都不肯吃。每逢此时,厂里就停产放假。工人都回家去了,干部们则留下那么几个值班。车间外围垒起草包和蛇皮袋,里面放几个水泵,日夜不停地往外抽水。在这个所有工人的节日里,钳工却得轮流值班,因为水泵在工作,我们得时时监控那些水泵,及时排除故障。那天轮到德卵和老牛逼值班,当然,作为他们的徒弟,我和魏懿歆也得陪着他们。我们坐在钳工班的桌子上打牌,头上是雨水,脚下是臭水。魏懿歆的牌技是我们四个人之中最好的,这人虽然是个结巴,记性却好得出奇,什么牌都能记得住。后来老牛逼建议我们赌钱,对此魏懿歆也表示同意,我当然就更不可能示弱了。结果,开了赌局之后,魏懿歆一路狂输,脸都输青了。照厂里的规矩,赢钱的人做东请客,我们三个都赢了,就凑钱给魏懿歆买冰棍吃。德卵说,他去买冰棍。德卵是一个很勤劳的人,平时干活都抢着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所以他才能当上班组长。他穿着拖鞋出去的时候,老牛逼说:“当心别踩着电线啊,把你电死。”德卵说电闸都拉下来了,没问题的。德卵回来时,手里捧着几根冰棍,脸色发白,两腿打飘。我们发现他小腿上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开了,一条半尺多长的口子,正在往外淌血。老牛逼说,必须马上送医务室包扎,但不知道白医生在不在。我们三个抬着德卵,蹚着臭水,来到医务室楼下,看见那扇窗开着,我喊道:“白医生!白医生!”白蓝从那窗口探出脑袋,看见是我,就问:“你又怎么啦?”我很开心地说:“不是我,这次是德卵。”我们把德卵抬上楼,白蓝只看了一眼,就说送医院吧。这节骨眼上魏懿歆忽然摔倒了,他脸色发白,身上出虚汗,倒下去之前还没忘记对我说了一句:“路小路,我晕血了。”晕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好端端的人看见鲜血就会像羊癫风一样倒下去,而且这种病据我所知,都是发生在男人身上。比如说,我见过管工班的王猴子打架,他抓起一块烧红的煤球就按到了人家脸上(他自己戴着皮手套),这种打架不是小混混斗殴,而是旧社会的流氓土匪。据他自己吹嘘,他还用砖头拍过孕妇的脑袋,我们都吓得要死,不敢惹他。后来厂里体检,大家排队抽血,王猴子看见那些抽满鲜血的针管就躺在了地上,妈的,这和我想象中的流氓土匪相去甚远。从这个事情上我也得出了个教训,一个人是不是晕血,和他是不是残暴,没有太大的关系。假如有人对你说,他看见鲜血很害怕,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把烧红的煤球按到你脸上。魏懿歆倒在医务室,老牛逼气坏了,用拖鞋在他脸上踩了好几脚。魏懿歆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哼哼都没有,我们只好把他架到妇检椅上躺着,没办法,体检床被德卵占了。白蓝对老牛逼这种残暴的行为很不满意。老牛逼说:“这个狗东西,关键时刻一贯装死,难怪他考上大学了。”白蓝说,魏懿歆问题不大,德卵正好相反,问题很大,一定要送医院急救。她用一卷纱布绑住德卵的小腿,纱布立即被血染红了。白蓝指了指我,问:“路小路,你怎么样?”“我啊?”“愣什么愣?赶紧背人啊!”我看了看老牛逼,老牛逼说:“别看了,今天停产,起重工都回家休息去了。”我打电话给驾驶班,叫车。驾驶班的司机说,别指望了,厂里的车子排气管都进水了,一辆都开不动,唯一没进水的是一辆十吨大卡车。他冷冷地说:“就这辆十吨卡车了,你要想玩的话,你自己把它开走好了。”我对着电话骂,去你妈的。后来我在楼下找到了一辆三轮车,白蓝和德卵都上了车,白蓝把自己的雨衣盖在德卵身上。老牛逼也要上车,我说师父你要上来的话,这车就该塌了。白蓝对老牛逼说:“你还是在这里照顾魏懿歆吧,把他工作服脱下来透透气就好了。你去医院也是白搭。”我们走了以后,老牛逼就在医务室里照顾魏懿歆。后来,据魏懿歆说,老牛逼这个混蛋非常变态,他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妇检椅,觉得很好玩,就把魏懿歆的上衣扒了,把他两条腿放在了托架上。老牛逼就坐在边上,一边抽烟一边欣赏着。厂里的值班干部听说有情况,跑到医务室来询问,就看见魏懿歆光着膀子叉开双腿躺在那里。干部说,简直不堪入目!那天我骑着三轮车在街上飞驰,水很深,三轮活像一辆冲锋艇。我对白蓝说:“你坐稳点,我看不清路面,别把你给掀下去了。”白蓝说:“屁话少说,你要是敢骑慢了,我就把你掀下去。”后来她又说:“你还是小心自己吧,别再把下巴摔破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只顾闷头骑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笑。有时候我会回忆起这一幕,漫天大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河里也没船,只有我们的三轮车哗哗地驶过。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会提醒自己,这是发生在九二年的事,但与此同时我又很困惑地感到,这是在一个更遥远的年代发生的事。假如说这是洪荒时代,假如说这是诺亚方舟,那么,我爱上白蓝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我无人可爱,只能爱爱她。但她不这么想,她只想救德卵。我很想告诉她,其实我真的无人可爱,因此而爱她,这种爱是不是会廉价呢?还是更值得回忆呢?那天我骑到医院已经不行了,腿肚子打颤,腰像断了一样。还有一点我没说,那车子太破,坐垫好像是铁做的,我的会阴部位受不了,再骑下去,我很可能像女人来月经一样,把自己的短裤上弄得全是血。医院里也是静悄悄的,急诊室门口徘徊着几条人影。那所医院离化工厂最近,但极其破旧,急诊室居然没有坡道,三轮车上不去,没办法,我只能把德卵扶下来。那时他已经休克了,嘴唇发白,哈喇子挂在下巴上。白蓝把他架到我背上,我背他进急诊室。我对白蓝说,我怎么觉得德卵这么沉呢,我奶奶说过,死人才会变得很沉的,是不是德卵要死掉了,我可不想让他死在我的背上。白蓝在我耳朵边上吼道:“你要不想让他死就跑得再快一点吧!”后来把德卵送进去,白蓝也跟着进去了,我独自坐在急诊室外的台阶上喘气,德卵是个190斤重的胖子,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裂开了。过了一会儿,白蓝从里面走出来,她坐在我身边。那天我穿的是工作服,白蓝穿着一件米色的衬衫,我们两个都被雨淋得湿透,所不同的是,我像一只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而白蓝像一个三版女郎,衬衫贴在身体上,里面的胸罩是白色的,至于三围什么的,不说也罢。我从口袋里拿出烟,满满一盒烟全都潮了。白蓝冒雨跑到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一个塑料打火机,再冒雨跑回来。我坐在台阶上像一个衰老的色狼,无力地看着她衣服贴在身上的样子。她回来后,从烟盒里拍出一根香烟,非常老练地叼在嘴上,然后把剩下的全都扔给了我。她继续坐在我身边。我问她:“你也抽烟啊?”“不常抽,解解闷。”她说。“德卵怎么样?”“在抢救,应该没事。”她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打火机,说,“不知道给女士点烟吗?”我顺从地给她点上烟。她深吸了一口,从嘴唇缝隙里吐出细细的一缕烟气。我说,不好意思,我一个钳工学徒,也不知道什么叫Lady First,只知道走路要给Lady让道,妈的,马路上那么多Lady,我要是都给她们让道,我自己别走路啦。白蓝歪过头来看说,她说,路小路,你还挺有意思的。我问她,什么是挺有意思。她说,就是说,一个钳工还能知道Lady First,这已经很不简单了。那天她还拍了拍我的后枕骨,她说:““路小路,好险啊,就差一点,赵崇德就死了。”我问她,怎么德卵如此怂包,腿上划了道口子就要完蛋。白蓝说:“失血过多,你怎么这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啊?哦,我忘记了,你是钳工。”我们说起一些死人的事情。我说,我堂哥有个朋友,出去打架,被人用刀子在大腿上扎了一下,扎穿了动脉,很快就死了。这大概就是她说的失血过多。上安全教育课的时候,我见过一墙壁的死人照片,全都死得很容易。倒B说这是概率,在我看来,就是运气嘛,运气好的连杀人都逮不住他,运气差的,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就完蛋。白蓝说:“你的运气很好啊,脑袋撞到水泵上都没什么事,还把那坏掉的水泵给撞好了。”她说完就笑。我的后脑勺被她拍得很舒服,当时我想,医生就是医生,拍起人来不轻也不重,真他妈的像是练过的,要是永远被她这么拍着就好了。过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医生,让白蓝在一张表单上签字,她掉头去应付医生,就不再跟我说话了。我独自坐在外面,觉得冷得要死,我把工作服和衬衫脱下来绞干了,光着膀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厂里来了一辆面包车,车上跳下来两个干部。我看见这辆车,真是气疯了,开车的是司机班的曹师傅,我隔着车窗冲他大喊:“老曹,刚才谁他妈接的电话?不是说只有十吨卡车的吗?”曹师傅叼着香烟,笑嘻嘻地对我喊:“关我屁事啊!”我盯着他的脸,很想扑过去揍他一顿,但我精疲力尽,已经打不动人了,只能用眼睛表示我的愤怒。其实我也不敢打他,曹师傅是司机班的老大哥,和老牛逼一样是资深流氓无产者,徒子徒孙多如牛毛,这样的人我惹不起,他平时给厂长开车,打坏了他,厂长也不能放过我。看见曹师傅,我就觉得钳工根本算不上什么东西,司机才是工人之中的贵族。两个干部下车之后,径自往急诊室走。我以为他们会问问我情况,甚至表扬我一下,但他们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跳上面包车,给曹师傅发了一根香烟,蜷在后座倒头就睡。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梦,去了一些地方,后来我觉得有人在推我,以为是我妈,就喊了一声妈。从那昏沉世界之外的天际传来了笑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白蓝。我坐起来,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天幕黯淡,雨还在下,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整个世界都被我睡颠倒了。我在一个颠倒的时空里看着她,我在我所有破碎的意识中看着她。她脸色绯红,并不是因为我在看她,而是发烧了。面包车的发动机抖动着,两个干部坐在前面,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脑勺。我问她:“回去了吗?”白蓝点头说:“现在回去。赵崇德已经没有危险了。”我说:“那就好。”白蓝用非常非常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路小路,三轮车还在医院门口。你得把它骑回厂里去。”回忆白蓝的医务室,那是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离劳资科那幢办公大楼有两百米远。医务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去那里,必须经过工会,经过团支部,经过图书馆,经过计生办。在那间屋子里,只有白蓝一个人。那幢楼被厂里人称为“小红楼”,这个词后来变成腐化堕落干部的代名词,九十年代初还没有这种说法,大家以为腐化就是贪污钱财、轧姘头、走后门拉关系这些简单的事,轧姘头最多也就轧一个。这说明人们没什么想象力,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人,也就只能想到这个地步了。小红楼造于五十年代,过去是厂办公室,后来不够用了,才造了五层办公大楼。这幢四十年历史的小楼造得并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线很差,但它非常结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建筑物共同的特点,防震,防水,还防炸。墙体上隐约能看到早年的标语,用石灰刷的硕大的黑体字“工人阶级领导……”,后面的字就认不出来了。这种标语我在我爸爸厂里也见过,后面两个字应该是“一切”,所谓一切,其实是个虚指,等于什么也没领导。我也曾经琢磨过这个问题,看看我身边的工人,老牛逼,歪卵,以及所有的姿色阿姨们,都什么歪瓜咧枣,让他们去领导一切,简直是个笑话。我也是个工人,我自知领导不了一切,连一切的零头都没戏。二十岁那年,我接受一切的领导,剩下的时间就站在小红楼下面,看着医务室的窗口发呆。我打听过白蓝,从工人圈子里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她是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也不知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只能回到戴城,在糖精厂里做一个厂医。厂里关于她的谣言很少,因为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搞男女关系。她二十三岁,长得也漂亮,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应该谈恋爱,至少被一群小伙子包围着,厂里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比如小噘嘴,她身边永远有几个科室男青年跟着,替她打饭,陪她聊天,从来不会让她孤单。她要是孤身一人的话,那肯定是去上厕所。这就是所谓的护花使者吧。但白蓝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冷清而傲慢的,平时躲在医务室里看书,中午打饭就让图书馆的海燕替她随便带一点吃的,她也从来不去厂里的澡堂洗澡,一下班就骑上她的飞鸽回家了。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她几乎被工厂遗忘,像我这样又不吃药打针又不做妇科检查的学徒,本来不该认识她,但是,老天爷非要把我的头砸开,这也没办法。她在医务室几乎没有什么工作可干,每年的妇检都是计生办请医生过来做的,不用她亲自动手。平时她就管些最常见的药,感冒通板蓝根黄连素什么的,这种药众所周知,也没什么效果,也吃不死人。当然,她还负担一个责任,就是给厂里的工人做急救,比方说我和德卵这种倒霉蛋。但是,此类工作也纯属偶然,半死的人交到她手里,真要弄死了也不能怪她,她自己大学都没毕业,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厂里来的。我爸爸说过,厂医是最不能相信的。这种人很难伺候,你需要他们做医生的时候,他们就说自己是工人,你真要把他们当工人使唤,他们又说自己是医生。两头占便宜的人最不能交往,这是我的经验。他们农药厂的厂医是个老头,以前做赤脚医生的,医术很差,胆子更小,曾经有女工被硫酸溅到胸口,送到医务室,按说应该把衣服扒开,用自来水冲。老头明知道急救措施,偏偏就是不肯扒衣服,他看着女工的胸部拼命搓手。在那一瞬间,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是个医生,而是他妈的Man,并且是个道德正派的Man。这事情在农药新村人人都知道,连最没有文化的老太太都说,这根本不是医生,而是吃狗屎的。与之相比,我遇上白蓝完全是运气,她不但在医务室把我的衣服扒了下来,还用听诊器在我胸口挪来挪去,后来我们熟了,她还给我提过很多饮食方面的建议,她甚至预言我在三十岁以后会变成一个啤酒肚,让我少吃点猪下水和可乐。假如你认为这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那就大错特错,她只是个厂医,厂医应该是农药厂的老头那样,只要道德正派,随便谁死了都跟他没关系。厂里的水退去之后,我去上班,看见医务室的窗子关着,我知道她不在,但不死心,还是上去看看。医务室的门关着。隔壁图书馆的海燕告诉我,白蓝发烧了,一直在家休息。我悻悻地往回走,在黑暗的走廊里,点起一根烟。我想起她抽烟的样子,细细的一缕烟从嘴里吐出来,不像我这样,总是从鼻孔里往外肆无忌惮地喷烟,搞得自己好像是喷气式飞机。她这种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且她还教我给女士点烟。若干年以后,我在饭局上,凡有女士把香烟叼在嘴里,我必定会在同一时间送上一朵温馨的火苗,搞得人家很感动,但我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很差,上楼下楼应该走在女士的前面还是后面,我他妈永远搞不清楚。事实证明我不是个绅士,只是在点烟这件事上条件反射而已。有一天我在河边的泵房独自拆水泵,那地方脏得要命,还闹耗子。化工厂附近的耗子无人敢惹,都是吃猪下水长大的,身材肥硕,看见人都懒得逃窜。我把那水泵拆下来之后,横穿马路,回到厂里,结果在厂门口遇到了白蓝。她脸色不错,本来应该寒暄几句,但那天我的心情很糟糕,一是因为我师父老牛逼退休了,二是因为耗子。她看见我,对我说:“路小路,你怎么搞得这么脏?”我回了她一句:“钳工不脏,那还是钳工吗?”我说完不再理她,拎着那个破水泵,灰头土脸往钳工班的方向走。白蓝说:“路小路,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我就拎着水泵走到她身边。她说:“中午你到我这里来一趟。”中午我早早地吃完了午饭,并且换了一身工作服。我有两套工作服,本来应该换洗的,但我从来不换,也不洗,一套脏得像抹布,另一套则崭新如初。我穿着新工作服去医务室,心情稍微好一点了。她独自在医务室,盘腿坐在体检床上看书,见我进来,便趿着鞋子下来。我问她,找我何事。她说:“我还问你呢,听说你来找过我?”我说:“也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德卵怎么样了?”“已经出院了。”她皱着眉头说,“你不要老是叫人家绰号,很难听。”“连厂长都有绰号。这又不稀奇的。”我说。“那你有绰号吗?”“有啊,我叫神头。”她听了哈哈大笑。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她说,路小路,不说废话了,你帮我做一件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也不是什么事,只要在那里坐着就可以了,随便什么人进来,都不要动,也不用说话。我说:“这可不行,要是劳资科长胡得力跑进来,看见我这样,他会扣我奖金的。”白蓝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说:“好吧,不是胡得力,是食堂里的秦阿姨。”一说秦阿姨,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厂的食堂有一位胖阿姨,专门负责卖荤菜的,姓秦。她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比小姑娘还鲜艳,老远看上去好像是个唱二人转的。她每天站在食堂的荤菜窗口,既负责管理那些排骨肉丸红烧鱼片,同时也观察厂里的每一张脸。然后,她像所有无聊的中年妇女一样,专门给人介绍对象,也就是做媒婆。据说做媒婆会上瘾,一天不干这个,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秦阿姨致力于单身男女的开发工作,第一件事,先问你有没有对象,假如没有,她就开始掐着手指仰望天上的白云,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对着老天爷念咒语,老天爷将从云层里扔下一个对象给你。然后她会忽然说,啊呀,某某车间的某某某你认识吗,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这是硬撮型的,还有代理型的,比如你看上了厂里的谁,就托秦阿姨去说合。秦阿姨做这种事情不但分文不收,而且还倒贴,你要是接受她的撮合,或者是委托她去说合,她就会在你的搪瓷饭盆里放上超级大的排骨,或者超级大的肉丸子。据说秦阿姨还很认真,她从来不瞎撮合,比如说,科室男青年配化验室女青年,白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上的三班女青工,三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下的三班女青工,老光棍配寡妇,歪脖子配斜眼,就这么个配法。其实这也很科学,和博士娶硕士、硕士娶本科是一个道理。并且,秦阿姨有一种练达的人情世故,她对那些长相不错的姑娘小伙都抱有特殊的好感,好像是优质产品,但她不会去撮合这些人,她会给这些优质品介绍一个长相平庸、家底殷实的对象。照她的说法,这叫荤素搭配法。秦阿姨非常反对的就是我这样的,一个钳工学徒,垂涎于科室女青年,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假如我托她去给我说合说合小噘嘴,她最后一定会给我拉一个又有钱又难看的小丫头,并且,其有钱程度和难看程度成正比。秦阿姨撮人,有一种不可质疑的力量。要是拒绝这种撮合,那你就完蛋了,那最小的排骨,那隔夜的肉丸子,都会出现在你的饭盆里。那天我一听秦阿姨要来,就恭喜白蓝。我问她:“给你撮的是谁啊?”白蓝说:“好像是宣传科的小毕。”我不认识宣传科的小毕,我说:“噢,就是画黑板报的啊。”白蓝说:“不要乱讲,宣传科不只是画黑板报。”“但我只看见过他们画黑板报。”我顿了顿,故意问她,“那我应该走开才对啊,何必在这里做电灯泡呢?”“她缠了我很久,我烦她,又不好意思赶她走。你在这里坐一会,她觉得没劲了,就会走了。”“秦阿姨可没这么简单,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来撮合的。”“我就烦这个,没完没了。”“顺便问问,这次是秦阿姨硬撮,还是小毕看上你了?”白蓝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小毕。”我盘腿坐在体检床上,一双臭脚暴露在空气里,白蓝说我的鞋子有问题,会弄出脚气。当时我穿的是一双真皮运动鞋,说是真皮,其实是他妈的人造革,地摊上买的,根本不透气。我说这也没办法,贵的鞋子我买不起,而且也不适合穿着去拆水泵。白蓝问,厂里不是发劳动皮鞋了吗。我说这就别提了,那种劳动皮鞋穿在脚上,一天的工夫,就把袜子磨得前穿后破,我都赔进去十几双袜子了,工人师傅都是赤脚穿劳动皮鞋,我不行,我脚嫩。白蓝皱着眉头说:“也好,但愿能把秦阿姨熏跑。”后来秦阿姨真的来了,她那两坨青春红非常的醒目,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高个子,白净脸,戴着一副眼镜。我猜这就是小毕,果然没错,我可没想到秦阿姨会把小毕也带来。那天因为有我在场,秦阿姨的声音压得非常轻,好像是地下党接头。白蓝也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倒是小毕,在屋子里随便走了一圈,打量打量医务室的摆设,眼睛扫过我,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是在笑,其实没有任何表情。他和白蓝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你好,我是小毕。毕国强。”“你好,我是白蓝。”“我还是第一次来医务室。”“是吗?”“经常看见你。”“我倒不经常看见你。”“因为我不常生病嘛。呵呵呵。”“呵呵呵。”“我进厂没多久。我是化工职大毕业的。你呢?”“呵呵呵。”“这里环境不错。”“呵呵呵。”趁着这个工夫,秦阿姨走到我身边,她先是看了我几眼,打算把我看毛了。一般来说,秦阿姨用这种目光看着你,就意味着你喜事上门了,不毛才怪。但我既然受了白蓝的委托,就得硬撑着。秦阿姨问我:“路小路,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复查。”“查什么?”“脑袋啊。上次撞在水泵上,到现在还经常犯晕。”“噢。”秦阿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你的脚臭吧?太厉害了。”“我现在什么都闻不出来,我脑子撞坏了。”秦阿姨同情地看着我,说:“等你康复了,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不过你还得把脚臭治好,用生姜水泡脚,不然只能给你介绍一个有口臭的女朋友了。”我操,我一听这话,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秦阿姨你太可爱了,脚臭配口臭,我输给你。这种配对法简直是在做水稻杂交试验,我生出来的小孩可能是个脚臭与口臭的双料冠军,到时候拜托你给他找个腋臭的配偶吧。等我的孙子出生,他就是一个生化武器。我这么笑着,打断了白蓝和小毕之间的对话。白蓝走过来,煞有介事地对秦阿姨说:“秦阿姨,你不要刺激路小路,他好像是脑干撞坏了,经常有过激反应。”我听了这话,几乎笑得要滚下体检床。后来秦阿姨和小毕走了。小毕走的时候还跟白蓝握了握手,他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始终翘在那里。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说明涵养很深。那时候我和白蓝说起小毕,我说,我很欣赏他的嘴角,总是翘着,他笑起来是用胸腔共鸣,很节制地笑三到四声,笑三声是表示好笑,笑四声是表示很好笑,他的笑声总是第一声比较重,渐次减弱。我想小毕最后会成为毕科长乃至毕厂长的吧?白蓝说,观察得挺仔细啊,你也这么笑笑,也能做科长吗?我说,我不行,我钳工一个,这种笑容出现在我脸上,那就是我脑干真的被撞坏了,或者,别人会怀疑我偷了厂里的东西,搜我的包。我天生嘴角下垂,一副图财害命的样子,但厂里的保卫科管不了我图财害命,所以也不会搜我的包。至于笑声,呵呵呵,或者呵呵呵呵,我都学不来,我笑起来是先弱后强,越笑越厉害,这他妈还是像个图财害命的。白蓝说:“路小路,你有妒嫉心理。”我叹了口气。九二年,在小毕身上我看到了我所有的理想,化工职大毕业,宣传科画黑板报,白白净净很斯文,并且,他妈的,连对于女人的口味都如此相似。但我还是一个修水泵的小厮,我看起来是没指望了。那时候她听我说到这些,化工职大,宣传科,她就静静地听着,也不笑,也不插嘴。她说我妒嫉小毕,只说了这么一次,后来她说这种感觉不是妒嫉,最多只能算是艳羡。我不知道艳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非常非常羡慕吧。我问她,艳羡和妒嫉有什么区别。她想了想说:“妒嫉嘛,你就会去破坏人家,可是你也破坏不了小毕,所以只能是艳羡。”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她遇到我,对我说:“那天的事谢谢你。秦阿姨再也没有找过我。”我说:“操,她是没找过你。但我吃了一个礼拜的隔夜肉丸子!”那年秋天,因为我跑得够快,骑三轮不要命,所以救了德卵。厂里说要嘉奖我,给我发了三十块钱的奖金。我在化工厂干过很多好事,无一报答,也干过很多坏事,也无一报应,唯独这一次拿到三十块奖金,回去对我妈说,我妈很开心。她说小路终于长大了,以后她生病,我也可以骑着三轮送她去医院。我把这事情说给白蓝听,我说,德卵这条命就值三十块。白蓝说:“别太得意,上次农民工救了你,一毛钱都没有。”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救德卵主要是你指挥得当,该嘉奖的是你。”她说:“我是医生,我救人是职责,出了岔子要处分的,你跑得慢会被处分吗?”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自己很伟大,我说:“对对对,你是恪尽职守,我是助人为乐,性质不一样。”她翻了我一个白眼说:“你好像还挺有文化的,居然会用成语,这样的钳工我可没见过。”我说:“操,承蒙你看得起,不如咱们去把这三十块吃掉吧,我请你吃肯德基。”九二年的时候戴城开了一家肯德基,顾客人山人海。在此之前,戴城是一个脏了吧唧的城市,马路边上永远泛着油光七彩的脏水,大排档就在脏水之上开张。戴城的餐馆以面馆为主,这里的人爱吃很细的龙须面。所有的面馆里都飞着苍蝇,那些吃过的面碗,服务员把汤水倒掉,在一个脸盆里涮一涮,接着又端上来。即使是比较高档的餐厅,也不会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冬天就更别提暖气了。至于那些服务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像茄子,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服务员和顾客打架,一群顾客打一个服务员,或是一群服务员打一个顾客。那时候吃面都是抢座位的,具体来说,跑进一个面馆,看到人山人海,就瞅准一个空凳子,拎在手里,然后去账台买票,再拎着凳子去灶台领面,最后再把凳子放下,坐在那里吃面。假如不曾抢到凳子,最后很有可能站着吃面。戴城人认为,站着吃面是叫花子,丢祖宗的脸。有些面馆很狡猾,故意用那种条凳,总不能举着个条凳去领面条啊。为了抢坐这个条凳,最后也会酿成斗殴,条凳就成了凶器。戴城有了肯德基以后,大家好像开窍了,渐渐明白什么叫吃饭。吃饭得窗明几净,得有音乐,不能飞满苍蝇,最起码服务员不能打顾客吧。人不是猪,不是一辈子都只能接受茄子脸的,所以人类会进化。你可以说人类是一代一代进化的,但是在九十年代看来,很像是一年进化一次。九十年代就是这样奇怪。我和白蓝在快餐店里坐着,我对她说,我高中时代的理想,是去做营业员。她乐了,说营业员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理想,这个有点出乎意料。我就说,我初中时代的理想更不靠谱,是跟着我堂哥去收保护费。她问,那你小学时候呢。我说我想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想当解放军,想当警察,想当画家。我画画不错的,画女人脸尤其拿手。我又要说到小毕了,我说:“小毕在厂门口画黑板报,我看见了。”白蓝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路小路,你应该去读书。”“我爸爸会把我搞进化工职大的。”“化工职大已经停办了,不再招生了。你不知道?”她说,“你还记得化验室那个胖胖的姑娘吗?她是厂长的女儿,今年要去读职大,也被退回来了。”“那她怎么办?”白蓝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在说你。你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你应该去读自考大学,或者夜大。这样对你有好处。一辈子做钳工?”“那种大学要自费的。”白蓝说:“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她真的生气了,只顾嘬可乐,眼睛看着窗外,做出不想理睬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假如当初我不是进工厂做学徒,而是在马路上贩香烟,现在就应该在做买卖,应该在进货,应该在数钱,而不会有时间去考虑成人大学的事情。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把香烟事业越做越大,从地摊发展到杂货店,再发展到饭馆,然后我差不多就老了,可以去死了。我没想到做钳工是如此地复杂,令人头疼。钳工的一生真他娘的漫长,看不到尽头。为了让她高兴一点,我就问她:“白蓝,什么叫子宫脱落?”她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到厂里去修水泵,听见几个上三班的阿姨在聊天,一个说自己有子宫脱落,另一个说,那就好办了。我心想,子宫脱落无论如何也是一种病,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落的,会脱落到哪里去,但肯定不是好事,怎么会好办呢?我揣着这个问题去问老牛逼,老牛逼说,子宫脱落就可以调出车间,去干些比较轻松的工作,比如看仓库啊,看水泵啊。当时我们厂里有很多女工,据说,她们的病例卡上都有着相似的毛病,不是子宫肌瘤就是子宫下垂,反正都是些妇科病。如果让她们去上三班,她们的子宫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厂长可以辞退工人,可以让工人去干最苦最脏的活,但厂长不能让中年女工的子宫掉下来,会被她们的家属砍死。这就是工厂的生存哲学。由于子宫脱落具有如此好的待遇,据说我们厂的女工,一旦生了小孩,立刻就会给自己去弄一张子宫脱落的证明,一度二度三度,车间主任见了非常头疼,那么多子宫脱落的女人,到底该照顾谁呢?车间主任很可怜,无论他照顾哪个女的,别人都会说他跟那女的上过床,不用大家起哄,车间主任的老婆就会杀到厂里来。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问这种下流的问题?”我说这是生理卫生问题,不算下流,只是有点恶心而已。再说,秦阿姨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万一她给我找一个子宫脱落的,我糊里糊涂上当,那不是很惨吗?“好吧,你听着。”白蓝举起一块炸鸡说,“呶,这就有点像女人的子宫。”我听了头一昏,嘴里的炸鸡脱落在盘子里。白蓝继续说:“女性生育以后子宫下垂,严重的就会脱落,犯这个病的人不能从事强体力劳动,得养着。知道了吗?”我问:“她们是真的脱落还是假的脱落呢?”“路小路,你太无聊。”白蓝被我气得噎住了,要是我真的娶了她,她将来很可能是被噎死的。后来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也不说话。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那天,我对白蓝说,其实我只是想逗她开心,子宫脱落,我认为很好笑,但她不觉得好笑,那我就不说了。白蓝说,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那里的人,也不喜欢那里的话题。我说,我也不喜欢,并且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学徒、小钳工,但我认为这些不喜欢并不值得让我生气,因为它们都是很真实的事情,并不是造谣,也不是梦想。梦想和造谣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会使你愤怒,乃至扭曲。假如工厂是现实,那么,子宫脱落也是现实,一点都不荒谬,我愿意去谈论这些,用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说,叫做正视现实。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一条小街上,两侧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梧桐树,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街上。她用皮鞋踩着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她说,这些树叶在夏天的枝头被风刮出沙沙声,秋天掉落在地上,被踩出嘎吱声,每一片树叶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沙沙声也很美,嘎吱声也很美。她说:“踩过的枯叶,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后来,我想吻她。我们推着自行车,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推着自行车接吻是很不方便的,尤其不适合初次接吻。而且,谈恋爱的时候,想接吻就不能说话,得保持沉默一段时间,你不能一边说话一边索吻,这是找抽。我有点怕白蓝,这个人不太好相处,用书面的话说,有点喜怒无常。我想起她三版女郎的造型,给我买烟,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昏头,想去吻她,然后干点别的,但我们之间隔着自行车,很碍事。当时我也年轻,其实满可以说:“我们谈恋爱吧。”等她答应下来,再找个地方细细地吻。但我压根没想到这个,我就想到了吻,又够不着。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个事,由得她在马路上独自抒情。后来,我放弃了在马路上吻她的念头,还是医务室比较清净。她以为我在听她抒情,其实我心里一片焦急,动的全是坏脑筋。晚上我送她回家,她住在新知新村。那是戴城大学的教职员工住宅区,是一个知识分子比较密集的地方,和农药新村完全不一样。农药新村满世界跑鸡鸭,根本是个大农场,新知新村则很安静,一排排窗户里都透出橙色的台灯光。四周草丛里,只有秋虫的鸣叫,我们轻轻走过,虫声停顿,等我们走远,它便继续歌唱。这种停顿仿佛在向我和白蓝致敬。农药新村这个时候是家庭卡拉OK的黄金时间,无数个麦克风同时向着夜空发出鬼哭狼嚎声,好像是罗马尼亚的哥特城堡。她说:“到了。”停车,上锁。我问她:“就送到这里吗?”她点点头,对我说:“今天说的话,你好好回去想想吧。”我说我知道了,成人大学,既然上不了化工职大,那就试试成人大学吧。后来我目送着她上楼,三楼的某一个窗口,灯光亮起来,我想那就是白蓝的家。那是我第一次去新知新村,那地方很安静,给我的感觉很好。我回到农药新村时,心想,妈的,又要忍受那无穷无尽的卡拉OK,结果那天还真没有卡拉OK。有两户人家用麦克风在吵架,100分贝以上的脏话带着混响效果在农药新村的天空中盘旋。我希望他们用杀猪刀砍来砍去,死光了就安静了,但他们不砍,他们很有耐性地对着麦克风骂:“操你妈哟哟哟哟哟。”这种创意简直可以让周围的人都去自杀。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九二年秋天,厂里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那是我请白蓝吃饭的第二天,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人年纪大了,很多记忆都要借助于其他记忆才能重回我身边,好像往日寄出的信,很多年后被退回,自己拆开读着,自己都会觉得有点新鲜。那天我本来是要去医务室索吻,我都想好了,该怎么起承转合,该怎么循序渐进。我高中时候也吻过女孩子,我们同校的女生,成绩很差,长的不赖,她稍微扭了几下,随后就范。之后我就经常去吻她,她也不反抗,甚至懒得扭几下。我想,接吻就是这么个前倨后恭的事情吧。那天我想着索吻的事情,拆水泵的时候手脚就慢了点,耽误了很久。后来听见有个女工在喊:“不好了,快去看,仪表室的阿芳爬到烟囱上去了!”然后,化工厂的工人就不上班了,扔下手里的活,纷纷往锅炉房跑。我们厂的锅炉房,有个大烟囱。这话等于放屁,哪个厂的锅炉房都有烟囱。我们厂的大烟囱有三十米高,又粗又壮,建造于五十年代。一般来说,工厂的烟囱上都有钢筋把手,像梯子一样,以便修理工爬上去。我们厂的钢筋把手很奇怪,把手之间的距离特别短,好像儿童乐园的冒险之路,小孩都能爬。这很危险,偏偏厂里还不把这条巴别塔的通道锁起来,只挂了一个牌子:危险,闲人勿上。想自杀的人管你这个?爬上去再说吧。阿芳就是这么爬上去的,爬的时候没人发现,上去二十米她觉得脚软了,就挂在了那里。被人发现之后,厂里所有的人都跑过来围观。关于阿芳的事情,简单来说,是她和一个科员谈恋爱,被群众揭发出来。科员是有老婆的,该老婆是厂里著名的老虎,和我师姐并称东邪西毒。老虎说,她要把阿芳的X挖出来。这种话,在一般人听来,只当是威胁,但我这种见识过老虎的人就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自己X不肯挖,其他任何人的都无所谓。我要是阿芳,我也得爬到烟囱上去,遇到老虎最好的办法就是爬树嘛,小时候老师教过(我那小学老师,专门教我们怎么对付老虎狗熊鳄鱼,也不知道为什么)。阿芳不但要爬上去,还要跳下来,这就成了大事。化工厂的烟囱,有史以来,仅有三个人打算这么干。第一位是在六一年,粮票让人给偷了,那时候丢了粮票就等于判了死刑,他爬上去十米,因为饿,再也爬不动了,另外爬得太高也不便于和下面的人沟通。厂里的领导过来劝他,化工厂毕竟不是专政机构,还是讲点人情味的,领导也不想就这么死掉人。这位死活不肯爬下来,但是也不肯蹦下来,十米和三十米其实是一样的,无非是摔得够不够碎。这位对着领导狂喊:“我要吃包子!我要吃肉包子!”领导说,给你吃,都给你吃,你下来就给你吃。这位不信,下来了怕被厂里处分。后来僵持时间太长,大家都没辙,从食堂里请来了大师傅,大师傅用勺子敲着饭盆喊道:“开饭啦开饭啦,猪油菜饭加咸肉。”周围的人眼睛都绿了,上面这位一看架势不对,再挂在烟囱上很可能什么都吃不到,立刻出溜了下来。脚一着地,就被保卫科架走了。第二位是七一年,厂里的破坏分子,具体破坏什么就不知道了。他是在早晨的雾气中爬上了烟囱,他爬到了顶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在上面抽了根烟,大概还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跳了下来。后来察看现场,就是在烟囱顶上发现了个新鲜的烟屁股,推断他是从三十米的高度往下跳的,其实二十米和十米都能摔死,不用爬那么高,但他还是爬了上去,大概还看了看风景,但据说那天雾很大,什么都看不见。站在烟囱上,往雾里跳,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吧?我这也是瞎猜,我也没上去过。阿芳是第三个。她挂在二十米的高度,显示出爱情的力量。为了包子可以爬十米,为了爱情可以爬二十米,如果爬到三十米的顶上,那就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想死。由此可见,爱情是高于饥饿的,但不能高于死亡。我跑到现场,只见人山人海,全是不蓝不绿的工作服,中间夹杂着几件橄榄绿的警服,那不是警察,而是化工厂的厂警。这些人全都仰着头,好像集体出鼻血,在所有视线聚焦的点上,仪表维修女工阿芳悬挂在烟囱壁上。那天天气真不错,烟囱冒着白烟,天上的云是鳞片状的。由于距离很远,我只能看见个火柴盒大小的人影,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身边的人好像有特异功能,七嘴八舌说:“她在哭!她在发抖!她要跳下来啦!”我心想,这要是跳下来,肯定不是摔在水泥地上,而是摔在一大片脑袋上。有几个阿姨憋不住,开始掉眼泪,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被干部诱奸,只能爬到烟囱上去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