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零点二十五分 ……好渴。 刚才那几口水所带来的湿润清凉,好像一下子就被烘没了。喉咙里渐渐地又像火烧一般,嘴唇上早已裂开的那层细皮正一块一块地卷起。嘴一动就一阵阵刺疼。 水……突然间他又感到如此强烈地需要水。实在是太渴了。 他停了下来轻轻地喘着气。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 体力恢复得越来越慢,强烈的昏眩又阵阵袭来。现在每爬动一步,都得付出全身的力气。因为只能由右胳膊和左右腿膝盖以上部位用力,右胳膊一条袖子几乎整个都被磨透磨烂了。他已经用手绢把胳膊肘给紧紧扎住。倒不是怕疼,是怕再磨掉皮,再失去血。膝盖上幸好有护膝。他患着轻微的关节炎,那是猫儿洞给他留下的纪念。自来到这山上后,每天都戴着护膝,没想到竟派上这么个用场。磨不透,而且硌着石块也不觉得疼。那条假肢也还可以,往后用力蹬时,竟显得很有力量。 他看着表,又使劲爬起来。不能再延误了,否则真的太晚了。整整一天的爬动,已经使身体形成一种纯机械的运动,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一种像是陷入麻木状态的爬动。这种爬动总是让他感到爬着爬着就会突然再也爬不动了。地上很干,厚厚的一层尘土。爬过的路面留着一条清晰的痕迹,在月光下,像是有一头巨兽爬过。 拐过一座小山包,他的心不禁抖动了一下。 一座黑黝黝的小院落!夜色灰灰的,两扇黑黑的院门,有如一张张开的大嘴。 他的心不禁又抖动了一下。 这是村子里最靠边缘的一家。院门离路只有四五丈远! 一户人家……水! 一种巨大的诱惑陡然袭上心头。……讨口水喝,对!讨口水去! 渴得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碗或者半瓢凉水就足够了。 他知道这一家户主的名字。是个年龄不算小的矮个农民,叫刘全德。这村里都姓孔,唯他家是刘姓。刘全德是河南人。1960年逃荒在这儿落了户。一家五口,老婆和孩子,都同父亲一样胆小老实。刘全德也确实老实。全村人靠山靠树,日子过得都不算赖。唯有他家仍是那么穷。按照别人的说法,像他这样住在村外的家户,就是随便摸点偷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可他一家好像从来也不干那种事。就是干了只怕也没人相信。因为只要你一走进他那破破烂烂、四壁徒立的家,所有怀疑的念头顷刻便会打消。人也是一副极为老实憨厚的样子。连说话也显得小心翼翼,胆小怕事。就是大热天,两只手也好像总是笼着,背也挺不直,驼背一样弯着。皱纹满脸,牙掉得连前门牙也快光了。其实他并不老,还不到五十。 他来过全德家。他刚到这儿当护林员时,刘全德和他的大小儿子一块儿到山上来看望过他。曾给他送来了两只老母鸡和三十个鸡蛋。当时他就看出这个人实在太老实,老实得连句话也没有。儿子也一样老实,老实得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刘全德除进门时打招呼瞅了他一眼,一直到走再也没瞅过他,全都那样闷声不响地坐着。直坐得他格外难受。后来他挨家归还东西来到他家时,就更证实了他的看法。这才真正是一户老实可怜的人家。也正因为是老实,不会偷,不会抢,所以才这样贫穷困苦。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竟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像这样的人家,你就是逼着他也绝不会上山去偷砍木材。有一点让他无法理解,他不明白像刘全德这样的人居然也要给他送东西。他问了全德几遍是为啥,他怎么也不肯说。末了,就只是说:“大伙都这么,咱还能不送?”直到他要走了,才说了一句,“这是规矩,好些年了,都这样。”凶犯三(12) 他不明白这些规矩是咋定出来的,是谁定的。还是好多年了的规矩。 自他当了护林员,严加看守后,他一家人果然很少上山。即使是上了山,也最为自觉,连指头粗点的树枝也绝不去砍。顶多也就是拾些蘑菇,剜些野菜,采些果子,刨些药材什么的。从来也规规矩矩。 真是难得的一个老实好人,他就常常这么说他。平时见了面,即使就是这些日子里,刘全德打老远一认出是他就会露出憨厚的微笑。虽然并不说什么,但这也就足够了,也就更能感到这个人的憨厚实在。 眼下,他家就在近旁。讨口水喝,想必是没问题的,虽然他一家人为人胆小谨慎,但这是在深夜,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十二点多了,他一家肯定是睡了。但如果是他敲门,他们家肯定会开门的。也就只是喝点水,喝了就走,不会太麻烦他家的。 拿定了主意,他便加劲爬了过去。没多久就爬到了。门槛不算高,家里也没狗,门也很薄,一敲就会很响。 他定定神,伸手正要敲,却突然怔住了。像他这样子,会不会把人家吓着了?他清楚自己这会儿的脸一定很难看。左眼肿得那么厉害,连睁开都很困难,时不时地还在往外流着血水,脸上的颜色也绝不会好看,不是紫就是青,肯定吓人。头顶上裂了一道长口子,血顺着头皮渗满了额头和脸颊。虽然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可是一脸的血迹肯定还在。还有鼻子,从鼻中膈和鼻翼连接的地方整个地向上给撕裂了,虽然他已用胶布粘住,但此时已经肿成一个大包。淤血也塞死了鼻腔。他早已无法用鼻子呼吸了。一道深深的刀伤,从右脸颊一直延伸到左下巴底下。是他们故意给破了相。脖子也整个地给撕烂了,就好像整个被剥掉一层皮。 实在是太难看了。像他这么个模样,开门一看还不把人家吓个半死。他想坐起来,背向院门,这样开门人就不会看到他的脸的。而且也一看就知道是个人。他试着往起一坐,一松身子,腰部就像被重重一击,疼得吸不进气。但他仍然坚持着,想把腿缩回身子下边,一使劲,胸部就像又戳进一刀,虽然是黑夜,也眼见得血直往外涌。他不由得一下子又趴下来,放弃了这种努力。为了这口水,他眼下还犯不着拼掉最后的一点精力。 看来只有这么趴着了。人家开门出来时,尽量不要把头抬起来,更不要面对面地同人家说话。就是喝水时,也争取侧过身子。至于趴着站不起来,那也只好这样了,他这一家也肯定知道下午的事情,当然也知道他爬不起来。 只能这样了。 伸出手去,敲响了院门,一遍,又一遍,用力也逐渐加重。 梆梆梆、梆梆梆……夜晚的回声竟是如此之大。 “谁呀?”院子里终于有人问了一声。 “……我……”他拼力应了一声,嗓子眼里突然涌出一口黏稠的东西。他使劲咽了下去,他连吐出来的力气好像也没了。他感到满口的咸味和腥气。 “谁呀?”又是一声。 “……我。”同上次一样,好半天也应不出来。嗓子眼竟嘶哑得这么厉害,像是被什么封死了,而且嗓音也好像全变了,根本就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谁么?”窸窣了一阵儿,声音终于近些了。 “……是我,是我呀。”喉咙里再次清出许多黏腥的东西,嗓音亮些了。 “谁?”就在门口了。 “我,我呀。请开开门,是我。”他努力用正常的嗓音回答。声音尽量柔和,尽量自然。 迟疑了好一阵子,又是一阵打开门关子的声音,吱——,门终于轻轻开了一条缝。 “你到底是谁么!”声音就在身旁,是刘全德。 “我……我呀,我是狗子,狗子呀!我想喝……” 咣当! 他不禁颤了一颤,紧接着立刻就意识到,院门又给关住了! 他怔怔地愣着。好半天,才使劲地嚷了一声:凶犯三(13) “全德叔,我是狗子呀!” “我晓得是你,你走开。快些走!”里边是全德恐慌和颤栗的声音。 “请……让我喝点水,没别的,我就是只想喝点水。凉水就行。喝点水我马上就走。”他小心地恳求着。 “不行呀,不行!你快些给我走开,快点!”全德也是一副恳求的口气。 “……求你了,给我喝点水吧。”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我也求你啦,求你快些走开!” “全德叔,我就只是想喝口水……” “你也晓得,我要让你喝了水,我这一家不就全完了!你是外地人,你不怕我还怕哩,你还让不让我一家子在村里呆了。我求你啦,快点走!” “他们不会知道的。肯定不会知道,我喝口水马上就走。” “快点给我走开!”里边的声音好像都带上了哭腔,“你不晓得他们是啥事也干得出来的!啥事人家会不晓得?求求你快走开!” “全德叔……” “你快点给我走,走呀!走!我求你啦! ……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知道没希望了。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清楚门后的那个人并没走开。不过他明白,他不会再给他开门了。 他又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一阵揪心的难过。他把脸使劲地在地上蹭着,同时两只手也使劲地在地上抠下去,抠下去…… …… 二十日十二时四十分 一大筐热腾腾的羊肉包子,一大桶香喷喷的枣儿米汤。 几个帮着,忙乎了一阵子,一个人跟前便放了一碗包子一碗米汤。 村长拣了满满的一碗,轻轻地递给了乡长。乡长也不说啥,脸上也没任何表情,接过便吃起来。这会儿人们才品出些味来。刚才村长发了那么多牢骚,其实也有些是替乡长发的。 也许是真饿了,也许这肉包子实在是香。谁也没再客气,连书记县长也立刻就吃得津津有味。 两个送包子送米汤的,也根本没讲客气,蹲在一旁大吃大嚼,一副不吃白不吃的劲头。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本村的农民。只是看上去胆子挺大,也许是不知内情,好像并没有把窑洞里这些书记县长的放在眼里。两个人都是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且个头作派都差不多,只是一个胖些,一个瘦些。 窑洞里顿时一片浓浓的羊肉香气和响亮的咀嚼声。 “这包子不错嘛!”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刚刚宰下的就剁在包子里了,那还能错了!不是咱吹哩,你们城里人八辈子也吃不上这么新鲜的肉!”那个胖点的说。 “味道也挺地道,谁家做的呀?”老所长好像很随意地一边吃一边问。 “谁家?那还有谁家!四兄弟家呗,谁家一会儿工夫就能弄出这么多包子来?除了人家谁有这个派儿!”胖子看上去很健谈,“又是你们来了,四兄弟家不做谁家做。” 窑里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时无语。 “村长,听说老三也死啦!”胖子嚼着嚼着就突然问。瘦子也停了嚼痴痴地直往村长脸上瞅。 “嗯。”村长点点头。 “真死啦?”胖子有点信不过的样子。 “啥事情也能骗人?!”村长瞪了一眼。 “……嗨!老三再一死,四兄弟可就全完啦!其实那弟兄几个,不就是个老三么。”胖点的很是惋惜的样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抓起一个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这东西真他娘的香!” “我说你们俩都是在四兄弟家干活的?”老所长像是拉家常似的问。 “我们俩?嗨!我们俩哪有那福分!”胖子斜了一眼老所长,“我们俩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的高粱花子脑袋,还能跑到人家家里干活去!天生的就是敲牛后半截的把式。今儿要不是让抬包子,还能跑到人家家里去?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叫我们村长抓来了。要在平时,这还能轮上我们?”凶犯三(14) “昨天的事到昨晚的事,你们也都听说了?”老所长依然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 “听说?嗨,听说!”胖子显出被小瞧了而大不以为然的神气,“我们啥不晓得,啥没瞅见?就只是听说?告给你,从头到尾都是打眼里转过去的,全都瞅得清清楚楚。” “噢?”老所长显出吃惊的样子。紧跟着,窑洞里所有的人也都显出吃惊的样子。老所长赶紧又问,“你们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嗨!就只是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这村里的哪个没瞅见?哪个不清楚!”胖子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可不是,打架那会儿,就跟逢集唱大戏似的,连墙头上窑顶上树梢上都爬满了人。咱这村里,啥时候这么热闹过。”瘦子也随声附和地说。 “怎么就会有那么多人看?”老所长依旧一边吃一边问。 “其实呀,昨天打架的事儿,人家早就准备好了的。村里的人谁不晓得那家伙要挨揍了!人家早就放出风了,非再打坏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不可!人家早就算准了下午他要下来的,听说人家老早就放了哨了。一村的人,谁不晓得这事情?早就嚷着有好戏要看了。你说说,有哪个肯错过了这机会。虽说这两天地里这么忙乎,可这种事谁也不肯误了。我就没误了。吃饭的时候,都让我那三小子在外头放风,一有动静就喊。你问问去,村里的哪家不是这样。”胖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话音竟很清楚,“那小子也真是该。来这地方有几个月了,一个相好的也没有。就是没人给通风报信!乡里县里派出所的,哪儿也不晓得。村里都吵翻天了,四兄弟说要他站着进来,爬着出去,一辈子也别想再站起来!哪晓得那小子真是啥也不怕,真的就一拐一拐地下来了。真把人闹得心直跳!其实让我说,那会儿要是有人给上头报个信,或是那小子不下来,那四兄弟还能闹到这份上?!可偏是没有!”胖子说到这儿,瘦子就插了一句: “可不是!真是紧张哩!那小子从山上刚一露脸,就有人在窑顶上瞅见了。好几个小孩都一个劲地喊:‘下来啦,下来啦!那家伙下来啦!快来看呀,快来看呀!那家伙下来啦!’一下子把人头都喊大了。那会儿村里人大都刚吃了饭,都在家里呆着哩,还会有人不晓得,还会有人不跑出来瞅?”瘦子原来更会说。 “一点不假!”胖子接着说,“一听说那小子真的下来啦,简直把一村人的心都提起来啦!门口站着的,窑顶上蹲着的,胆子小点的,就趴在门缝里往外瞅。都静静地等他好戏看哩!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会儿心就像提到嗓子眼了,心跳得要死哩!真他娘的不晓得是咋啦!” “可不是,我老婆就捂着胸口一个劲喊心疼,哪儿是疼,那是跳的。连小孩们脸蛋也变得煞白。吵了好几天的要揍那小子哩,好不容易等来了,恰好又是刚吃过饭的时候,那还不眼睁睁地等着好戏看!”瘦子说得绘声绘色,就像讲故事,“你说说,这样的事,村里人哪个不想看,哪个人会没看到。” “……瞎说!我咋的就不晓得。”村长憋不住了,脸红红地抢白了一句。 “你不晓得?算了算了,你会不晓得?你个村长哩,还能不晓得!”胖子眼睛一斜一斜地揶揄道。 “不晓得就不晓得么,咋的会晓得!”村长顿时显出生气的样子。 “我都瞅见你啦,你还说你不晓得。你就在老六家的窑顶上站着,你以为我没瞅见!还说你不晓得!”瘦子也好像是一副不把村长放在眼里的样子。 “又是瞎说!……真是活见鬼了!”村长的脸登时就成了紫的。 “好好好,好好好,算我没瞅见,算我没瞅见。”瘦子显出一脸的鄙夷来。 “嗨,村长!我说你呀,到这会儿了你还有啥可怕的么!”胖子诚心诚意地说道,“连老三也死啦,你还遮遮掩掩地干啥哩么!村里人哪个不晓得,若是人家四兄弟在,你算个啥!这会儿还能轮上你坐在这儿充大头!让我说,这两年村里的事也真是不好办,可你这村长也当得太胆小了!不管咋着,你总是个村长么!就是人家不求你,你也犯不着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转呀?你说说,到了这会儿了,你还怕啥的!你平时那窝囊气还没受够呀!”胖点的好像就不管窑洞里都坐些什么人,也不管村长的脸上能不能搁得住,就只是一边不停点地吃,一边不停点地说。村长在一旁翻了半天白眼,只好作罢,由他往下说。胖子也不看村长什么脸色,就只是往下说:“其实村里人都晓得,我们这村长是个好人!”胖子把脸朝向大伙,把好人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字音也拉得很长。于是好些人立刻就清楚了这两个字里头别的含义。“就说像这种事,放在外村,只要村长在,有谁能这么干?也没这个胆!光天化日的就要往死里揍人!不管那小子有多可恶,日后你总得让人家村长好交待么!可咱们这儿,嗨,你说这当村长的憋气不憋气!”凶犯三(15) “这是实话,真是这么来着。”瘦子瞅个空赶紧就插上。两个人见有这么多人都聚精会神,屏声敛气地听,就越说越有兴致,越说越有味道,真是一唱一和,一发而不可收。瘦子眉飞色舞地:“真是的,放在别村,咋敢这样!咋着也得给村长个面子嘛!这不明摆着给村子捅娄子。你就是再有势力,也不管那小子有多坏,那也不能这么来么。背着弯儿你咋打也行,就是打死了关人家村长啥事!不管咋着,人家总是公家人员么,犯法哩呀!也真没法子,我们村里这村长也真是没法子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瞅着我们村长是个好人,这村长还能轮上他干?!” “照你们这么说,赶打以前,全村的人提前就都知道了?”公安局长突然问。 “那还有假!没给你说嘛,赶揍那小子以前,村里早吵翻了!四兄弟放风说要揍谁,那可绝不是只吓唬吓唬就完了!人家那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别说你个护林员,就是再厉害的,也照样敢收拾你!谁晓得那小子真不识时务,可能就没尝过四兄弟的厉害,偏是还敢下来。就不尿这一套!”胖子又扯到了前边的话题上。正想往下说,就让瘦子给打断了: “哪是这样!不对不对。那小子要晓得了,还会再下来?那小子根本就不晓得!他要是晓得四兄弟准备好了要揍他,还会只挎着个包,啥家伙也不带,就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跑下来了?岂不是白白地送到人家嘴里来了?再说,他咋的能知道这些。这村里的人有哪个敢给他送口风去?村里就是再吵,那小子还不是照样蒙在鼓里。虽说四兄弟有势力,啥也干得出来,可不管咋着,人家总是个护林员嘛!让我说,四兄弟老早就放出风来,最初的意思,也就是要吓唬吓唬他。只是后来没想到那小子又下来了,这才打起来的。其实打到后来。四兄弟几个不也怕了?四兄弟你就是再有势力,出了人命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如今的事,不出人命,屁事也没有,四兄弟又那么有钱有势,咋打也是白打。可要是出了人命,那事情可就闹大了。”瘦子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扯远了,就赶忙打住,留着让胖子说。胖子立刻就接着说了起来: “你说得也对也不对。让我说,那小子就是再傻,再没人给他通风,还觉不出来四兄弟要收拾他?!照面人家也这么骂过!四兄弟是个硬棍儿,那小子也是个硬棍儿!两下里这回可是石头碰碌碡,硬碰硬,谁也不尿谁!别说不晓得,就是晓得了也一定照样下来!他才不怕你吓唬哩,战场上下来的,阎王鼻子也摸过了,还怕你揍他!还怕你吓唬他!一是不怕,二是料你不敢!大白天在村子当中,你敢把我咋的!他大概就没想到这四兄弟偏也不是个吃素的。咱可不是听到人家四兄弟都完了才数说人家的不是。你说那四兄弟能是个好惹的?外村人谁个不晓,孔家峁的四只虎!就只说那老三钰龙,捅你三刀子,揪出你的五脏六腑只怕也不会眨眼睛。村里人哪个不怕,哪个敢不顺着!他家那势力,那钱,那威风都是咋来的,还不是打出来的天下!把这一带的人都打怕了。打服了!光这老三,胳膊腿断在他手里就不下十个!弟兄几个,又有哪个是软的,横竖都是不怕死的主儿。你不怕,他还怕你来着?!既然敢放出风来,明摆着就是要你的好看。你一个护林员又能咋的。就说你是个护林员,就说你啥也不怕,要真打起来,你又有的法子!你一个残废少一条腿,还架得住人家收拾?结果到了小卖部,人家不卖给他东西,他还不高兴,说话还挺难听,不正找到茬上去了……” “不对不对,我亲眼看见来着,哪是你说的这样。”瘦子打断了胖子的话,一下子就把话题抢了过来。“人家早就埋伏好了的,就是要找茬闹他哩,他还来得及说难听的话?!那小子在山上一露头,就有报信的告给了四兄弟。人家四兄弟早就带了一伙子人在小卖部后头等着他哩,他还顾得上说难听的?那小子进了小卖部,开口就说要买饮料。驼背当然不卖,瞪了那小子一眼说:‘饮料都让你买光了,还有的饮料!这儿没你喝的饮料!’驼背当然是气他,那小子一听真的就毛了,怔怔地瞅着驼背直看。驼背当然不怕,大概是嘱咐好了的,就嚷:‘你把眼睛瞪那么大要咋的!他娘的还想打人咧!’哪想到那小子倒还有点耐性,狠狠地瞪了驼背一眼,就没搭茬,转身就走。其实要走也就走了。那小子刚要出门,大概就又听到驼背在身后骂骂咧咧的。驼背骂的声音挺高,也骂得挺难听,就是啥前辈子亏了人啦,这辈子才少胳膊缺腿的那些话。你想想,我们离那么远都听见了,那小子还能听不见!既然听到了,这种话还能白白咽到肚里去!实在气不过反过来就回了两句:‘你敢骂人!你凭什么骂人!’话音刚出口,没想到驼背再不说啥,没死没活地就喊叫起来。那叫声实在喊得吓人,连我也吓了一跳。听着就不像人声。‘打人啦!打人啦,拐子打人啦!’其实在外头的人都晓得,这叫喊一准就是个信号。果然喊声没落,四兄弟领着一伙子人一下子就跳了进去。快得就不晓得人是从哪儿出来的。领头的又是老三钰龙,那一声喊真是瘆人:‘打!把这家伙给老子往死的打!’一伙子人一拥而上,一下子就把那小子团团围住……”凶犯三(16) “胡说胡说,这回可是你胡说了。”胖子一下子又把话题抢了过去:“哪是在小卖部里围住的!小卖部里就能围住人?老三带了一伙子扑了进去,那小子一看就晓得不对劲,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这一蹿就蹿了有一丈多远!晓得么,那小子只有一条腿。一看就是有两下子的!你晓得那家伙在部队是干啥的?侦察连的!那是特种部队,邪乎着哩!要是那小子两条腿都在,只怕你十个八个也扑不到跟前去。这么一蹿,一下子就把那一伙子人全给震住了。不过那家伙可是犯了众了,他哪想到院子里也围满了人。别说他只有一条腿,就是再有两条腿也甭想冲出去。老三也是个有功夫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领教过老三的厉害,只要老三镇得住,自然就不怕。看到那小子蹿出去了,老三紧跟着也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紧接着就是一声喊:‘别让这小子跑了!打!给老子往死的打!’那家伙当时跳在院子里,大概是给堵住了。可能他小子咋着也没想到,咋的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院子里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就拥出来这么多人!简直就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正愣着,不晓得该怎么防,没想到那老四水龙不知在哪儿找出一根枣木棍来,从他身后冲了上来,咚一声,照那小子脑袋上就是一家伙!那小子歪了两歪,哼也没哼,扑咚一声就栽那儿了。” “不对不对,咋会没吭一声就倒在那儿了。”瘦子赶忙纠正说,“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叫声吓死人了,那叫出来的就不是人声!” “又胡说了。我就在眼前哩,还不如你?那叫声就不是那小子喊出来的。那是旁边的人吓得喊叫出来的。”胖子千真万确的样子。“老四那一棍子打下去,他还喊得出来?!好多人当时都以为那一棍子肯定就把他给交待了。那小子一头栽在地上,脸就像土一样,身子一抽一抽的,嘴里直吐血沫子。脑袋上这么大一个窟窿,血咕嘟咕嘟地直往外冒。”胖子用两手比划出一个大圆来:“他还能喊得出来?!”比划完了,便在筐子里又摸出一个包子来。于是瘦子又赶忙接着往下说: “那倒是。我那会儿也以为那小子准完了。那么粗的一根棍,又打得那么狠,还是打在脑袋上,那还不完!连老大老二都瞪了眼,以为这一下准是不行了,有点生气地直朝老四翻眼睛,老四也愣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就是老三不信。这老三这种场面可是见得多了,好像就晓得那小子一准死不了。‘妈的,你小子还给老子装孙子哩!’照旧脸不变样地骂。我们还以为老三是在那儿干诈唬哩,哪想到就是真的!老三刚骂了没两句,那小子果然就动弹起来。动了没几下,眼瞅着就一晃一晃地爬了起来!爬起来也就罢了,嘴里竟还不干不净地骂。这一骂可就又骂坏了,只听得那老三又是一声喊:‘打!给老子往死的打!把那条好腿往折里打!打折了老子再给他装假腿!’这一下子可就打乱了。揪头发的揪头发,拽胳膊的拽胳膊,踢的,打的,蹬的,砸的,抠的,撕的,好家伙,老远你听去,就只听得踢哩踢通的响。没想到那小子真是一条好汉,到了也没说了一句软话,咋打也是一声不吱……” “你懂个啥,他不吱声,敢是硬在那儿顶着哪!他哪儿还能喊出来,还顾得上喊?你说说,光那小子的嘴巴上就挨了多少下!连鼻子也给踢烂了,他还喊得出来!”胖子做完了补充说明,咕咚一声就又咽了一口。瘦子也不辩白什么,等他不说了,接着又说: “他越是不吱声,人家就越没命地打。真是给打坏了!就这么踢哩踢通,踢哩踢通地,一眨眼工夫就打得没了人样。眼见打得都不行了,围着的人还是不住地打,挨着啥就用啥打,有的用棍子敲,有的用竿子捅,有的用石块砖头砸,打到后来,有个家伙就抱过来这么大一块石头。”瘦子用手比出一个老大老大的空间。“举起来没命地就朝那小子的好腿砸过去。那小子倒还瞅见了,闪了一闪闪不开,一下子就砸在腿腕子上,总算把那小子砸得叫了起来。这下子又叫坏了,人们就以为打得不狠,于是又是一阵没头没脸地乱揍,直揍得那小子胳膊好像也折了,整个就成了个血人,胳膊腿还有脑袋全都软软地掉了下来,一点也不会动弹了。一直打得连四兄弟都觉得很不好收拾了,拦了好半天才算拦住。人一丢手,那小子就软软地瘫在地上了,眼瞅着连气也不会出了。大家都以为这回这小子可是再也别想站起来了。打成这样了,就是想爬回去只怕也不能了。大伙好像都有点怕了,都只是站定了痴痴地瞅。正想着该咋办哩,哪晓得那小子就又动了一下!动弹了一阵子,猛一下子把头也抬了起来!这一抬可真把好多人给吓死了,哪还能是个人脸!那嘴,那鼻子,那眼窝,那头皮,那脖子,直就没个人样!好多人一瞅就吓得喊叫起来。一边喊一边往后缩。刚才还敢打,这会儿连瞅也不敢瞅了。这一缩一下子就腾出一大块地方来。那小子的脸就显得更清楚,老远处的小孩女人吓得一片乱叫。谁晓得就在这会儿,你猜怎么着?那小子就像一条受伤的豹子似的,噌的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又猛的一下朝老三扑了过去!你说这吓人不吓人!直把好多人都给吓呆了!连那老三大概也给吓住了,可能咋也没想到那小子就敢朝他扑过来!还没等他回来神来,那小子一脚就踢在了老三的鸡巴上!这一下可是踢狠了,那老三一来没想到,二来没防备,那地方没遮没拦地让这么狠狠地给了这一家伙,那还不要了他的命!老三哇地喊了一声就窝在地上了。更没想到的是,那小子紧跟着就又是一脚,这一脚就踢在了脸上,一下子就把老三踢了个脸朝天!你说那小子狠不狠!那小子就只有一条腿,腿又让人家砸成那样儿,浑身又是那么多血窟窿,就还能一下子蹿起来,连着给了两脚!踢得又那么准,那么狠,又是那么快。简直就没看过来,老三就躺在那儿了。你说那小子有多厉害!哪晓得厉害的还在后头,老三一下子让踢翻在地上,还没等众人明白过来,只见那小子呼一声又扑了上去,你们猜咋来着?那小子一口就咬住了老三的脖子!后来才晓得那小子那一口咬歪了,没咬住地方,若要是咬到喉咙眼上,那老三还能活到今儿早上?!早他娘的见阎王去了。也该那小子倒霉,那一口咬到了锁子骨上,不是要紧的去处,老三就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村里人这么多,啥时候听老三这么叫过,那叫声真不像个人声!吓得几个人转脸就逃!后来才听人们议论说,那小子到山上这么久了,就不晓得那小子还有这么一身硬功夫!若是一对一,别看人家是一条腿,那老三也绝不是人家的对手!侦察连的!特,特什么来着的,对,特种兵的,那还能没两下子!老三也真算碰上了。平时咋咋呼呼的,也就是个花拳绣腿,哪架得住人家这真功夫!说实在的,要不是后来老四拿着刀子冲上去,老三不让那小子给收拾了才怪!”凶犯三(17) “是老四拿的刀子?”老所长不禁问了一句。 “嗨!不是老四还有谁!”胖子接了话茬,“四兄弟里头,除了老三,就是老四了。胆子大,心肠硬,也下得了手。打虎还看亲兄弟哩,到这会儿了,亲兄弟不救亲兄弟,还有哪个去救!还有哪个会泼了命地冲上去……” “……我说你俩别这么胡编乱侃的好不好!”村长忍耐不住的样子,一脸恼怒地说道,“你们晓得不晓得,说这些都要负责任的!” “咋啦咋啦!这事情还不就是明的!村里的人,谁没瞅见!咱啥时候哄过人的!连老四也死了,还怕啥的!我都不怕哩,你村长还怕啥的!”胖子依然一副不把村长瞧在眼里的样子,“其实你啥不清楚。你老实说说,咱说的哪些不是事实!你呀,胆子就是太小。其实我们这不也是背过弯弯说说,这又不是出庭作证要负啥责任哩!真要做证人,那还能轮到我们!在下面,咱就实话实说,至于那些面子上讲的话,啥作证要讲的话,那可就是你们的事喽!咱又没文化,还会说那些哄人的诌人的话?” “又是胡说!你也不瞅瞅这是啥地方!你要再……”村长真的发了怒。 “你就让他说嘛!”老所长竟是很恼火地嗔了村长一句。然后又温和地对那两人说,“你接着说接着说。对了,咱就实话实说,哄人诌人的话让别人说去。接着说接着说。我们都想听哩,你俩说得真不错。” “也真是的,闲话哩么,又不是骂政府哩,怕啥的!”胖子接着说着,“咱就再说这四兄弟。你们大概就不晓得的,四兄弟里老四水龙,别看长得精精干干的,其实可是个蔫儿黑。比老三一点儿也不差,就是没老三那块头儿力气罢了。当时这老四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谁也不晓得这老四从哪儿弄来了一把刀子。明晃晃地好吓人。拿起刀照着那小子就是一阵乱戳,好像一下子戳了好几刀也没把那小子给戳下来。到这会儿老大老二也扑上去了,一个掐住了那小子的脖子,一个扭住了那家伙的胳膊。一个往死里掐,一个往坏里扭。直到把那小子的脸都掐黑了,那小子仍然没松口。就在这当儿,扭胳膊的又一使劲,咔喳一声,把那小子的胳膊大概是给扭折了。那小子疼得一扭身子,还是没松口!就在这当儿,那老四朝那小子翻过来的胸脯上,狠狠地就又给了一刀。这一刀可就戳狠了,终于把那小子戳得哇地叫了一声松了口。老三这才让人给拉了起来。到这会儿,老三好像就给吓昏了。后来才晓得,老三那手指头也让那小子给拧折啦!那小子扑上去,一口咬住了老三的脖子,一手还拧住了老三的指头,你说那小子的手多快!实在是给咬偏了,要是没咬偏,那才真有好看的哪!老三没事了,再看那小子时,真把一院子的人全给吓呆了!那一刀竟把肚皮也给戳开了!呼啦一下就露出了一大堆肠子!吓得人群里一片乱喊乱叫,有的小孩都给吓哭啦!活这么大啦,谁瞅见过人的肠子!花花绿绿的肠子!你们大概就不晓得,那人肠子简直跟猪肠子就一个样!白白的,绿绿的,青青的,呀!他娘的一股屎味儿!不只是肠子,连肝儿肚儿也瞅得见!真他娘的跟猪下水一样样的!晚上睡下了,都不敢想,一想就那么一堆花花绿绿的肠子!一想就恶心得想吐!恶心死啦,真是恶心死啦!”胖子果然就显出再也吃不下去的样子,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一窑的人好像全给吓呆了,全都直直地瞪着眼,一动不动地愣着,听着。 “怕人哩怕人哩,真是怕人哩。”瘦子也嚷了起来,“你们就不晓得那有多怕人,多难看!大人喊,小孩哭,那些年轻的媳妇和姑娘,捂住脸就往远处跑。有个娃他一口就吐了起来。真是怕人哩,实在怕人……” 瘦子也好像说不下去了,窑洞里顿时死静死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公安局长才问道: “那怎么会有人说,说那小子后来是跑着走了的?” “你甭着急,听我往下说嘛!”胖子好像有点卖关子似的说道,“到了那会儿,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一回这小子准完了,肯定活不了了。你想想,那肠子都给戳出来那么一大堆,那还有啥的活头!四兄弟也一个个都傻了眼,不晓得该咋收拾了。脸儿全部变得煞白,好像也全给吓呆了。谁想到吓人的事还在后头哩!就在这当儿,那小子就又动弹了!动弹了几下,噌的一下就坐了起来!肠子拉了一地一身!你说那还有个人样哩!你想想那吓人不吓人!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吓远了,连四兄弟也吓得一个一个直往后退。那小子也好像给惊呆了,一坐起来就瞪大眼睛傻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肠子。一大片肠子!上面都沾满了好像尘土和树叶子!那小子瞅了一阵子,就俯下身去,像是在水里捞什么似的,把那一堆肠子抱在手里。有人说还瞅见那小子把肠子上粘的东西给吹了吹!然后就一把一把地往肚子里塞,就像摆弄啥东西似的,你说那小子性子多硬!要是一般人,吓也给吓死了,还敢一声不吭地摆弄自个肠子!全都塞进去,又用衣服一扎,用皮带一捆,你猜又怎么着?那小子咬了咬牙,弯下腰抽回腿,屁股一撅,一晃一晃地又站了起来!你说说那小子咋就还能再站起来!这也罢了,站起来摇晃了一阵子,就又走了起来!一走一晃,一走一晃,走得还挺快!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一阵尖叫,就像见了鬼似的四散逃开。人们准以为可能就是几下子,他小子是给打懵了的,走不了几步就会一下子倒下来的。那晓得那小子就这么一晃一晃地一直走,走出了路口,走出了村子,走得都瞅不见了,也没倒过一回!连绊了一下也没有!你说怕人不怕人!真是越想越怕,你说那小子有多硬!咱这村里几十辈了,也没出过这么一条硬汉!他娘的四兄弟也真是瞎了眼了,咋就会碰上这么一个对头!真是活该他一家子倒霉!怕人哩怕人哩,原来想弄死一个人,可真是他娘的不容易!那电影电视上三拳两脚就打死一个人,简直就是他娘的瞎编乱造!人这东西,命长着哩。狗有九条命,我看人也少不了,人想弄死个活人,难着哩!怕人哩怕人哩,真是怕人哩。”凶犯三(18) 胖子一停住口,窑洞里立刻又陷入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第四部 “现已查明,凶犯为护林员李狗子。复转军人。甲级一等残废。现年三十二岁,国家正式职工。被害人为本村运输专业户四兄弟孔金龙,孔银龙,孔钰龙,孔水龙。四人均为农民。年龄分别为三十四、三十、二十七、二十三岁。凶犯所持凶器,为五六式老式步枪。该枪归护林站所有。属自卫性武器。凶犯四(1) 二十日零点五十分 ……又是一户人家! 他心口不禁一跳。就在路旁,近在咫尺!门槛又这么低,门口很平坦,举手之劳就可以把门敲响! 一只狗正在院里使劲地叫着。从他离这儿还有一百多米时,这只狗就开始叫了。越叫越响,越叫越凶。等他爬到门口时,那狗就像是在一跳一跳地叫了。 院子窑洞里的灯也早亮了。大概主人也感觉出了狗叫声的异常。主人肯定也醒着! 他又爬了几步,门就在眼前,他已经听到狗叫时爪子在地上一纵一纵的踢踏声。 他望着这扇不大的院门,思索了一阵子,便慢慢举起了手。 他不相信会讨不到水喝! 正要敲时,眼前猛然又出现刚才在刘全德家门口那令人揪心的一幕。咣当,那一声闭门声竟是那么响,那么快,那么毫无任何商量的余地! 仅仅是因为害怕么? 他一路爬,一路仍是止不住地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这样做,不正是为了像刘全德这样的人?从上山到如今,他一直坚持着,一直到现在这样的结局,到底是为了谁? 像刘全德这样的农民,他早替他们想过一百遍了。他们除了勤劳,善良,能吃苦以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迅速致富的门路!他们也没有更多的欲望和追求。他们不会长途贩运,不会倒买倒卖,也不会行销经商投机取巧。但如果让他们搞更多的土地承包,或者是把这深山野峪中无数个山山峁峁沟沟洼洼承包上一处,用不了几年,他们肯定会让它发生大变化!而眼前他们按人头分到的那点责任田,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少太少了。就是摆弄得再好,顶多也只是填饱肚皮。但只要能承包上一个山岭,一个山洼,他们肯定就会用自己的长年辛劳,一点一滴日积月累地慢慢积攒下属于自己的财富!才会一步一步地走上富裕之路。他们只会这样,也只能这样,不可能会像有些人那样地迅速富起来。除非让他们去巧取豪夺,大肆盗窃。而他们天生的却不会这么去做。最为可悲的是,他们偏偏却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山村里。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使得这些人如此苟且偷安,恭顺安良,甚至为虎作伥,认贼作父,以致干出亲者痛仇者快、伤天害理毫无良知的事情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眼前不禁又现出挨打时那一幕幕令人无法相信的可怕场面。那么多人,那么多拳头,那么多棍棒……整个村里的人好像全都愤怒了,全都把满腔的仇恨指向了他。好像唯有他才是整个村里不共戴天十恶不赦的仇敌!不把他千刀万剐不足以解其恨! 他这满身的伤痕并不只是四兄弟给的,全村的人都应该有份! 这真让人不可思议! 这么多跟着四兄弟咒他骂他打他砸他的人里头,是不是都真是那样铭心刻骨地恨他、仇视他,打心底里想要除掉他? 不,他绝不相信!就像刚才刘全德不让他喝水一样,他绝不相信刘全德会是真的不让他喝水。 然而正是许许多多像刘全德这样胆小怕事、善良怯懦的一群,才构成了这么一个让刘全德感到恐怖、畏惧的罪恶团伙和社会! 现实就是这么让你无法理解! 那么,他恨刘全德吗?也恨也不恨。恨只恨他畏缩、胆怯,恨他的任人宰割,不辨是非!恨他们中的一些人为了一己之利,或者为了一时的安逸,就可以出卖别人,出卖良知,甚至出卖灵魂,出卖掉自己的一切! 但反过来一想,又好像恨不起来。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谁让他们成了这般模样?究竟是谁! 四兄弟!正是这样一群可恶的东西,才把一村人整治摧残成这个样子!指鹿为马,扼杀良知,作威作福,糜烂奢侈,他们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他们才是人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四兄弟,四兄弟!恶虎不除,这一村人就不会有太平安康,就不会真正走上富裕之路!恶虎不除,这一村人就会永远这样以恶为荣,良莠不分,就会这么一直处于貌似太平的黑暗之中!凶犯四(2) ……真就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吗?除掉四只虎,天下就会太平了?会不会又生出四只虎来?你这样做值么…… 是的,也许还会重新再生出四只虎来,也许真的不值得这样去做。那么多人都司空见惯了,为何偏你无法容忍…… 而他这样去做,也就意味着他将会从一个荣誉军人、人民功臣沦变为凶手和罪犯!就算他能活下来,也逃脱不了必将会来的惩罚。他将会被判为重刑、死罪,将会立刻就地正法!他活不了。为了法律的公正,他终将被公正的法律所判罪,这将是他的最终结局! 但即使这样,他也认了!在此时此地,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哪怕是只能换来一次对社会的警告,一次对罪恶的揭露,一次警钟的敲响,对自己来说,也足够了! 也许几年,几十年以后,人们终将会理解他,这一带的老百姓终将会理解他…… …… ……渴!一离开这些揪人的思绪,第一个感觉就依然是渴。浑身都在发颤发烧,他知道,这些被严重致伤而又失血过多的肌体,正迫切地需要水分。他必须得到一些水使自己能支撑下去。 他又一次举起了准备敲门的手。 一时间,他又迟疑了。 这是谁家呢?他依稀记得这好像是老七家。是的,确实是老七家。村里人都叫他老七叔。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老七叔是个很勤快的老人。虽然年近花甲,但仍旧每日下地干活。还常常到山里去打柴,去刨药材。他刚来的时候,老头儿常爱在他那儿坐一坐,歇歇脚,抽袋烟,喝口水什么的。老七叔很会说话,尤其是很会说俏皮话儿,像个乐天派,老是笑呵呵的。世界上所有让人发愁的事情,好像都与他无缘。对任何艰难困苦,他好像都能承受。他有四个儿子和两个闺女,都已长大。家里的那点地,根本不够种,劳动力显然过剩,一个个都闲在家里没事干。而他每天出来干活,纯粹是一种习惯。干活好像是他唯一的乐趣,否则就会觉得太无聊,就会活不下去。其实家里根本就不缺他那点柴火什么的。不过看他那样子,也无非是自得其乐罢了。他也真的总是很快活、很轻松的样子。没嗓子,却整天唱着一口地方戏。跟别人说点什么,笑话不离嘴。说完了,不管别人笑不笑,他先哈哈大笑一阵。 其实他很穷。他看得出来,他穷得衣服总是很破很旧。三儿子快三十了,四儿子也二十六七了,都还娶不起媳妇,砌不起新窑。像刘全德一样,他这一家子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没本事也没指望能迅速地发大财。有一回,他问老七叔,像他这一大家子人,要是能承包下一座山岭,有这么多壮劳力干活,五年过来,岂不发成腰缠万贯的大户?老头儿听着他说,只是哈哈地笑。笑完了,就只说别的,问了几遍也是这样。 末了,老头儿起身回家。背起柴火,朝他又是一乐,然后径自走下山去。刚一出门,就可着嗓子地唱起来。老头儿嗓子很差,咬字却清清楚楚,他至今还能记得些。他只觉得那音调好凄伤。 唉—— 兀的不气杀我也,兀的不痛杀我也! 听得你说从初,才使我知缘故。 空长了我二十年的岁月, 空生了我这七尺的身躯, 原来自刎的是父亲, 自缢的是老母 唉—— 恨不得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 把麻绳背捆在将军柱, 把铁钳拔出他斑斓舌。 把锥子挑出他贼眼珠, 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 把铜锤敲残他骨髓, 把铜铡切掉他头颅, …… 他不清楚老头儿唱的是哪出戏,但这些唱词却让他玩味再三。这大概就是中国文化,恨起人来,能把人恨成这样,挖舌头,剜眼睛,砸骨头,铡脑袋,千刀万剐,五牛分尸,报仇居然能报到这种程度……而且又极有耐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使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两辈子,也绝不忘记,也绝不放过!凶犯四(3) 挨打时那一幕幕的可怕景象蓦地又现在眼前,那种毒打,那种仇恨……莫非同这种文化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别人能这样残酷,对自己也一样这样残酷,也许,这就是这种文化里最为可怕的一种因素,包括自己,会不会也是如此…… 不!扬善惩恶应是人类中最为宝贵的一种品行,如果连这个也没了,社会还何以存在!人类还何以存在! 他不晓得今天挨打时,老七叔会不会也在场。但不管老头儿在场不在场,他绝不会恨自己。即使他打了自己,砸了自己,也绝不是真的恨自己…… 他终于敲响了院门。 梆梆梆梆…… 几乎就在同时,他便听到了一声带着颤音的问:“哪个?” 就在门口!大概早就等着了。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我。”他清清嗓子,使劲应了一声。正思忖着报不报自己的姓名,门哐当一声猛然打开,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亮一下子便罩住了他。 “干什么的!”一声低沉的叱喝。借着电筒的光亮,他看到了好几双脚和几根粗大的木棍。原来他们早就准备好等在这儿了。狗的狂叫大概让他们一家感到爬过来的兴许是个贼或者是一只凶兽。“干什么的,快说!”又是一声叱喝。 “我,我呀。我是狗子,我想喝口水,请,请让我喝口水,实在渴得不行。求你们了,请让我喝点……”他极力地恳求着。 对方一阵沉默。 “我一整天都没喝到水了,求你们了……” 哐当!突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又陷入了极度的黑暗。 他也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默然地瞅着眼前这道陡然关死了的黑黝黝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