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气氛依然如故,格外严肃紧张。书记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村委会怎么能成了这样子?平时就没个活动?像这样开会也没法开么!”县长不禁就批评了两句。乡长则有点恼怒地盯着村长。 “……平时也活动的呀。”村长一边擦汗,一边说道,“会也常开的。……不过大都在四兄弟家。那儿方便,又宽敞些。领导来了,也都到那儿,大家也都习惯了。……有啥事,就在那儿商量。这两年……就都这样。村委会本说要挪挪地方的,也没个合适的去处。就这么拖下来了……” “好啦,好啦,”县长挥挥手,“这放到以后再说。你安排的那些人都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抓紧点,你瞧都快几点啦,快点快点。”凶犯一(19) 听县长这么一说,村长如释重负地赶忙跳出去叫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小卖部的卖货的。四十大几年纪,驼背、伛瘦。一再让坐竟不肯坐。头不知抬不起来,还是不肯抬。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细看两腿果然在抖。 “不怕不怕,你慢慢讲慢慢讲,有啥就说啥,领导只是了解情况,不是办案子。”仍然不断冒汗的村长竟也安慰起驼背来。驼背听他这么一讲,反倒抖得更厉害。大伙见他那样子,于是就无人再催,只等他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驼背终于说起来。好在口齿还算清楚,也不须翻译,不过也就几句话。他说狗子用枪打人是从昨天下午的事开始闹起来的。大约就是下午三点来钟的样子。狗子脸色通红通红的,摇摇晃晃,一脸怒色地走进小卖部来,开口就大骂一气,“一瞅就觉得那家伙是喝多了。”骂了一阵子,就要买饮料。恰好当时就没饮料了。“真的全卖光了,还没进货。”狗子一听没饮料,就不相信,又接着大骂起来。“骂的那些话就没法进耳朵,咋就能骂出口来。流里流气的,就像电视机里的大流氓。”他醉了,谁也不敢还口,就由他骂。没想到那家伙越骂越凶,见没人理他,到后来就动起手来。“一把就掐住了我这儿。”驼背指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剥开自己的衣服,让一圈的人看。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果然就显出一漂红来。“别看那家伙干瘦干瘦的,又是个瘸子,劲儿大着哩。那手就像把钳子,能把人掐死!差点儿没把我从柜台里揪出来!”驼背说他当时就疼得大喊大叫起来。于是就有人去喊四兄弟。四兄弟来了才把狗子拉开。“那家伙真不是个好东西,又骂起人家四兄弟来。”于是就吵了起来。那会儿人越来越多,就把他挤到了一旁。驼背说他当时也疼坏了,憋坏了,也给吓懵了。见当时那样子,就走开了。再后来的事,就一概不知了。“真是能把人给吓死。就没想到那家伙那么凶,活这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么凶的家伙。说实话,我就根本没惹他,也从来没惹过他。你们打问打问去,村里人谁也晓得,咱这几十的人了。啥时候跟人红过脸……” 驼背说到这儿,眨巴了一阵子眼睛,就涌出两颗泪来。 窑洞里死静死静,好一阵子也没人说什么。末了,还是村长问道: “还有不?” “没有。” “再想想,看还有不?” “想不起来,就这了。” 于是村长瞅瞅乡长,又瞅瞅县长,又瞅瞅书记,然后又瞅住乡长:“下一个吧?” 乡长回过脸去,瞅着书记和县长。 老王见他们瞅来瞅去,心里就有些着急,赶紧就瞅老所长。 老所长头低着,只是抽烟。眼看着没人吱声,驼背就准备走了。老所长突然问了起来: “那狗子来小卖部就只买饮料么?” “……是呀。”驼背一愣,“就只要饮料。” “小卖部当时怎么就会没饮料了?” “没了,没了……真没了呀!” “我是说怎么就会没了?” “就没进货么。他又要的多。一次就是一箱子。” “你们平时是不是等货卖光了才进货?” “……进……进货的事就不归我管,是四兄弟管着的。我们就只管卖。一般都是一边进货一边卖,不过,也不一定的……这要看情况的。” “你说那狗子是喝醉了,是看上去喝醉了,还是你闻到酒气了?” “……这,一看就是喝醉了呀!脸红红的眼窝也红红的,走路也不稳,一晃一晃的,那就是醉了呀!” “那狗子少条腿,当然就走不稳,我问你是不是闻到酒气了?” “……酒气!哎呀,那会儿真是吓得要死,啥也顾不得了,怎会闻到酒气!……肯定是有酒气的呀!” “你说那家伙揪住你的胸口朝你大骂,你回忆回忆,到底闻到了没有?” “当时……把我掐成那样子,气都喘不上来,眼看都要憋死啦,哪还能闻到酒气。……我记得好像是有酒气的呀……”凶犯一(20) “……气都喘不上来,眼看就憋死啦,怎么还能大声喊出来?”老王止不住地问起来。驼背怔了半天,嗓音就有了哭腔: “……哎呀,我挣呀!……我一挣,他就松开了呀!松开了我就喊……我当时给吓坏了呀,就没命地喊……” “你刚才说是四兄弟来了才把那家伙拉开的,怎么一挣就松开了。”老王又问。 “……松开了,他就又抓,就又抓住了呀!” “松开了你咋不跑开?”老王不禁又问道。 “……松开了就又抓住了呀!我真的是没说话!” …… “你说狗子骂你,都骂你啥了?”老所长接着又问。 “……骂,骂我是一条狗,连狗也不如。” “一进来就骂?” “不是,不是。一进来就只骂别人,还没骂我。” “他骂谁了?” “好像是……我记不得了。他就是在骂。” “是骂一个人,还是骂好多人?” “好像是……我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驼背不禁就惶恐起来。不住地向村长脸上瞅,村长好像也不好说什么,隔一阵子就瞅瞅乡长,乡长啥也不瞅就只是听,县长书记也都只是听。 “狗子常来买东西?”老所长一劲地问。 “以前不大来,这些天才来得勤了。” “每次来都这样?” “……不,不,就这回是这样……” “每次来都买饮料?” “有时候也买别的,后来就光买饮料。” “每次都买很多?” “多,可多啦,一回就是一箱子。” “你问过没有,他老是买那么多饮料干啥?他整天就光喝饮料不喝水?” “他没……我哪晓得呀!谁敢问呀,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呀!我说的都是真的哇……” 驼背突然蹲下身去,放声大哭。窑洞里顿时嗡嗡作响。 窑洞里的人不禁都愣住了。 ……第二部 他渐渐才知道,偷伐木材,把这一带的人都养懒了,养馋了。除了经营那人均一亩多点的薄山地外,他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干,扑克麻将棋,玩完了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哄住护林员把山上的木材偷砍偷伐偷运下来!一年里只要能这样干上两三次就心满意足了,就足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年!凶犯二(1) 十九日二十二时五十五分 他决定从路旁绕过来,到沟底水房旁去找口水喝。他知道水房旁有个地方能寻到一些水,至少也够他一个人喝一顿的。 一离开路面,才知道山里的这种小路多难走。凹凸不平且不说,只是那大大小小的石子就让他受不了。爬一步,石子硌在身上的伤口上,疼得像刀割一样。尤其是往下爬那些陡坡时,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增在胸口,那道伤口就像重新撕开一般! 地势渐渐平缓了些,爬到沟底,离水房就不远了。 爬着爬着,他停了下来。灰暗的夜色里,一道浅浅的横沟挡住了他。 他有些发愣。以前来这儿时,印象中好像不曾记得有这道横沟。也许有的,他不在意罢了。若在平时,尽管只一条腿,但像这种浅沟,他只须一跃就过去了。确实很浅。两尺多高,三尺来宽。然而眼前他却感到若想爬过去,简直难如登天! 问题是爬不下去。假如跌下去或滚下去,身上的伤口让这么一摔,十有八九都会被重新震开。尤其是胸口,很可能会再来一次大出血。而且即便是滚下去,但你依旧会爬不上去。这会儿根本就站不起来。只凭手的力量,而且只是一只手,不可能让你能从二尺多高甚至更低些的沟楞上越上去。 离能喝到水的地点只有几丈远了。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像是被剜掉一大块似的月亮,渐渐从山头露出脸来,四野顿时一片灰白。 他默默地瞅着这条灰蒙蒙的横沟。 过去?还是不过去?不过去就意味着喝不到水,就意味着白爬了一趟。这实在太亏了。爬过去如果跌在沟底爬不出来怎么办?很有可能,一摔一震再一出血,很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了。爬不出来就只能静静地死在这里了。 此时对死早已毫无惧怕,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如果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这里。 假如死在这里……那将会怎样…… 假如死在这里,第二天第三天或许会被人发现,或许会被一只狼,豹子什么的叼走。如果被狼或豹子叼走,那才真是没有任何价值。打也白打了,死也白死!他们将会高兴得发狂。“老天有眼。”“不得好死。”“总算盼到了这一天”……他们肯定会用这些类似的话来庆贺他的死。他们当众把他毒打一番。伤成这样,结果他却这样死去而又被叼走啃吃一净,这不仅会掩盖掉他们的罪行和残暴,甚至还会加强他们的邪恶和权势! 若被人发现了又会怎样?会去报案?也许会。但他们肯定会编造出许许多多的谎话和假象。他们有的是钱,也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很可能会把这些谎话和假象全都变成事实。他们做得出来,也能促成这种结局,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 妻子会怎样?会去上告?会去找领导,找公安局?也许会,但即使会,也将会被他们挡住。他们会在妻子身上借以种种形式拿出数目可观的财物来。甚至会给妻子转了户口,找了工作。一条是上告但很可能是毫无结果;一条是缄口却会得到很大实惠。他们会把这两条路摆在妻子的面前由她挑选。妻子很可能会挑选了后者。他总觉得妻子就很实惠。她大概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她甚至会觉得这比他活着时更好!“反正人死也死了,人家有钱有势的,你告得倒人家?就算告倒了你又能咋的。要是他活着你也不就是图个这!”他们很可能会这样劝她。“老子图你啥了,缺胳膊少腿的!”妻子平日里就这么明明白白地骂他,妻子图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这是公开的事实。 很可能会这样,很可能。平时听惯了并不以为然,然而此时此刻竟让他如此揪心悲哀。对他来说,尤其是眼前,似乎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了。 孩子呢?孩子太小,啥也不懂,啥也会忘掉。刚过三岁,这个年龄还不会意识到失去父亲的痛苦。长大了,也许连他的模样也记不得一些了。母亲很疼他,他会活得很好,他会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可也自然就随了母亲的性格和见识。但这些,他已经无法顾及到了,或许会碰到一个比他更好的爸爸……凶犯二(2) 还有母亲。母亲三十守寡,再未嫁人,拉扯着五个孩子硬硬朗朗地一直活到现在。他对母亲充满了敬意。母亲勤劳节俭,含辛茹苦,可以说是把自己前半生都给了他们。五个孩子里头,数他最小。母亲在人前头总是夸他最有出息。他果有出息。十九岁就当了兵,第二年就当了班长。那一次探亲回家,他看见母亲容光焕发,腰板挺直,头也高昂起来,心里感到少有的惊奇和欣慰。他觉得母亲活脱脱像换了个人。也许是因为他这个争脸的儿子,才让母亲的精神这样好,身体这样健康。 在部队里,他就常常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在他入伍时同母亲临别时的情景。火车站上,一长溜送行的人几乎都在流泪。有的在抽泣,有的哽咽不止,有的甚至哭出声来。真是泪洒十里长廊! 唯有母亲不哭!泪花儿也不见。母亲自始到终是一脸的慈祥一脸的笑。看着母亲的样子,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才是母亲!一声长鸣,列车徐徐开动,顿时哭声一片。无数张泪脸当中,唯有母亲依然在笑。他觉得母亲的脸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母亲不只是勤劳本分,温和善良,母亲竟还是如此的刚毅坚强!他觉得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动人的一幕。 六年的军营生活,对他来说真是一所大学校。在这所大学校里,他学到了无数知识和新思想。他还迷上了团部那个五彩缤纷的阅览室,上百种刊物由他浏览。他也迷上了那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图书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各种各样的书籍给了他不断的享受和陶冶。他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渐渐成熟起来。到后来,每当再回忆起母亲时,就慢慢地感到母亲的性格中似乎欠缺了些什么。但缺些什么,他又感到很朦胧。于是他就常常谴责自己,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去想。 战场上,他被炸掉了一条腿。在医院里给母亲写信时,他简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无法下笔,他想象着母亲的悲痛和心酸。他真担心母亲会承受不了。信发出去后,寝食不安六神无主地盼了二十多天才盼来了家里的来信。两手打颤拆了好半天也拆不开。哥哥在信中说,妈妈要你安心养伤,你负伤了回家,妈妈没什么放不下心的。妈妈觉得这一样很光荣。村里乡里县里也常有人来慰问。妈妈情绪很好,和过去一样,你只管放心就是。看了这封平平淡淡的信,他心里不禁涌上了一种失落感。他总有些不相信。一遍接一遍地读着这封字写得很大又很稀疏的只有一页半的家信,似乎想努力地从当中找出一些母亲或家人为他难受为他悲伤的气息和痕迹,但最后他还是失望了。 不过他总觉得这一准是一封瞒了他的信。他不相信母亲会毫无悲痛之感,他甚至还担心着母亲会有一天千里迢迢地找了来,突然出现在他的床头,母子俩止不住抱头痛哭。他不明白,这种担心中甚至还夹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企盼。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半年后,他拄着双拐回了家。当见到自己熟悉的家园时,他突然觉得那么想哭!进家门时,他竟是那么害怕见到母亲,害怕见到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 然而当见到母亲时,他不禁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又看到了母亲那张旗帜一样笑着的脸! 母亲依旧容光焕发,身板笔挺,高高地昂着头,依旧是那样的慈爱,祥和,依旧是满脸的微笑和欢快。 像是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他好久好久地愣在那里,果然像哥哥信中写的那样,母亲情绪很好,并不悲痛,一点儿也显示不出来。即使是在晚上看到他的半截腿时,也只是摇了摇头,仍然不显得悲痛。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失望。在母亲和一家人欢快喜悦的饭桌上,唯有他感到了少有的悲痛。几次落泪都被他忍了回去。哥哥说了,母亲变多了,连说话也时髦了许多,像“亏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领导的关怀”,“国家的培养”,“自豪”,“骄傲”等等这些话,母亲都会说。母亲甚至还被请去做了两场报告!母亲还被小学生们誉为英雄的母亲。凶犯二(3) 他突然间是那样强烈地感到,假如哪一天他牺牲在战场上,母亲也许会像现在一样,会感到更光荣,更骄傲,更自豪!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神情自若,情绪安详,满面放光! 他常常责备自己,对母亲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太自私了些?于是他就想到,假如哪一天母亲若滴下泪来,那他将会感念一生,一辈子铭心刻骨!那么他心目中的母亲就将会是一个最为完整的形象,也是最可敬最伟大的一位女性!可母亲偏是没有。母亲可能就不会。从来也不会,唯其这种不会,才更让他感伤。他甚至感到母亲的微笑和安详里,似乎更多是一种麻木和漠然!假如这也叫坚强的话,那么这种坚强就太让人悲哀太让人失望了。 他觉得同他相依为命了几十年的母亲突然间竟是这般陌生和疏远! 而如今,他横死异乡,母亲将会怎样?假如他被判为罪犯,当作凶手,母亲又会怎样?母亲会不会像感到骄傲和自豪一样地感到耻辱和羞愧?感到鄙弃和厌恶……也许真会这样! 他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寒意……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道横沟。 喉咙仍然像火一般烧灼,这种强烈的烧灼感渐渐扩展到整个胸脯,扩展到全身。 不!爬过去!一定要爬过去!他不信他会爬不过去,他不信他会喝不到水,他更不信会死在这里! 一种感觉告给他,如果不尽快弄点水喝,很可能会完得更快!没时间再犹豫了,不就是一道浅沟么。 他奋力地向沟缘爬了一步,贴近了,然后一下一下侧过身来。等身子和沟摆齐了,便伸下脚去,伸下腿去,然后让身子慢慢滑下去,滑下去,手臂吃紧了,再一次吃紧,胸部腹部陡地一阵巨痛,他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同时听得一声沉重的响,眼前一黑,就好像栽进了万丈深渊…… …… 二十日十一时五分 那驼背正哭了没几声,村长慌忙跑过去就一把把他拉了过来:“你哭啥呀,有啥可哭的么。给你说了,这不是办案子,有啥就说啥么。所长也只是问问情况,没有别的意思么。别哭啦别哭啦,快起来。”听村长这么一说,驼背立刻就住了哭声,连泪也不抹,就只是呆呆地站着。 窑洞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张书记瞅瞅驼背,瞅瞅村长,又瞅瞅所长,突然就问了一句: “这个凶犯老是这么一箱一箱地买饮料,这里头是不是有啥问题?” 窑洞里陡然静得出奇,好半天也没一个人应声。县长静静地坐着,乡长静静地坐着,林业局长静静地坐着。林业站长也静静地坐着。村长则静静地站着。全都悄悄的,死静死静。 老王见好久也没人吱声,便说道: “会不会是喝不上水,我们也到护林口去过,从现场看,他确实好久喝不上水了……” “喝不上水?怎么会喝不上水!”书记很奇怪的样子,便对着村长问,“你们村没水喝了?吃水有困难?” “……没,没有,吃水没困难……”村长结巴起来。书记就又说道: “吃水没困难,怎么就会喝不上水!”村长正想说什么,没想到书记就又接着说起来,“我们不要老是这样想问题嘛,是不是从别处想想?买这么多饮料会不会有别的用处?你比如像赌博?雇工?这是国家的护林卡子,很容易出漏洞的。喝不上水就不是个理由嘛!再说,喝不上水就整天喝饮料,一个月多少工资,就全花了钱买饮料?现在的饮料又那么贵,你说说,你们卖的都是些啥饮料?”书记向驼背问道。 “……健力宝,大都是健力宝。”驼背慌忙回答。 “多少钱一筒?” “两块六。” “是不是!一筒两块六,一次就要一箱子,一箱子得多少钱!我没搞过公安,破案的事我不懂。不过像这些明摆的问题,就应该好好查查,查个水落石出。” 老王瞪着眼,直直地不住向老所长瞅。老所长正想说什么,公安局长就瞄了一眼老所长说道:“把张书记说的这些话都记下来,一会儿认真查一查。”凶犯二(4) 这一下,窑洞里再没人吭声了。县长、乡长、局长的,都现出一脸的轻松来。老王眨巴了眨巴眼睛,也不再吭气。 随后村长就示意让驼背走了出去。 第二个叫上来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黄脸妇女。看上去并不显老,只是脚居然是缠过的。大概是没缠到底,比一般的大脚小,比一般的小脚大。但一看就知道是缠过的。女人也是怎么也不肯坐。声音沙沙的,还算好懂。一进来还没等别人问她啥,就像背书似的低着头,埋着脸,沙沙沙沙地便说了起来。她说她是小卖部里帮忙的。因为她家就跟小卖部紧挨着,“三步两步就过来了”,所以四兄弟就雇了她。不过她只是个打杂的,并不常站柜台。驼背吃饭干活或者有啥事时,就由她顶替一阵子。“反正也没啥事,人家让帮时就帮,人家让干啥就干啥。四兄弟都是大方人,一个月总也给个五十六十的。”她说狗子和驼背当时打起来的时候,她并不在场。听到驼背喊了起来,才跑了过去。“那喊叫声就不是个人声,吓得人头发根子都奓了起来。”她跑过去时,两个人已经撕在一起。她见狗子正用手掐着驼背的脖子。“没见过那么狠的,真的就往死里地掐哩!”驼背的一张脸整个地变了形。“就没个人样”,“老远看着就跟个紫茄子似的。眼瞅着人都不行了”。她见势不好,也不敢上去劝,吓得赶紧就去叫四兄弟。“店是人家四兄弟开的,店里人挨打哩,咱也是店里的人,还能不去赶紧把人家四兄弟叫来。” 黄脸女人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等了等,不见有人给她说啥,便在口袋里摸起来。摸了一把就摸出一根烟来,再摸一把就摸出盒火柴来。也不看谁,嚓一下划着了,嗞溜一口,一下子就吸进去少半截,半天也不吐出烟来。 直把一窑的人都看呆了。 “不要停,不要停。给你说了么,这不是办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情况。有啥说啥,放开说放开说。”村长见那黄脸女人打住不说了,就催了起来。 “没了呀!我就晓得这些。没啦,都说完啦。”黄脸女人有些发愣地说。 “咋就没啦?就没瞅见打架来着?”村长一愣就急了起来。 “我啥时候瞅见打架来着。我跑过去告给了人家四兄弟,就累得趴下了。坐在那里好半晌也缓不过来。腿也抖脚也疼气也喘,心跳得都能蹦出来。你想想这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多远,咋着也有个三五里。这一路跑得有多紧。我又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大闺女,骨头架子都跑散了,哪还能再紧着赶回来瞅见人家打架来着!”黄脸女人沙沙沙沙的,一气就说了个没完没了。 “坐了半天等缓过劲来,走出人家四兄弟家的门,人家四兄弟早就跑得没影了。你想想,人家是跑,咱是走,又是这一大截子路,咋就能瞅见人家打架来着!说实在的,我原以为四兄弟跑过去拉开也就完了,哪晓得就能打起来!要是晓得会打起来那咱也就赶紧点喘不喘累不累总还能帮上点忙,多个人多张嘴多份力气就是拦不住也不至于打到那份上。真是管闲事落不是要是咱睁只眼闭只眼听见了也装着没听见也就不到四兄弟家里去哪还会出了这档子事!你说说到这会儿了你去叫了四兄弟咱是为好哩反倒落下这么多嫌疑。其实你让我说,那会儿你就是不去叫四兄弟迟早也会有人去。再说咱挣着人家那份钱碰到这种事哪有见了不管的理儿。老人们常说哩,做人就得恩怨分明哩。咱活这么大了你村长又不是不晓得去村里打问打问看咱是个啥样的人!眼下事情闹得这么大政府又来了这么多人首长领导坐了这么一大片咱有啥说啥就是画押写字据咱也干。是啥就是啥哪能瞒瞒哄哄的你说说要这样那还有人味哩!”黄脸女人越说越快,一口气就讲出这么多。就像打机枪似的,谁也插不上,谁也挡不住。就只好由着她说,一直说到她不想说了才停了下来。那女人竟是气不喘,脸也不红。一窑里的人都把眼瞪直了。原来真错看了这女人,没想到这么能说。村长见黄脸女人这样子,也就不再说别的,便顺着她的意思说道:凶犯二(5) “原来是这么着,我还以为你瞅见来着。没瞅见就算了。就是你说的,有啥就说啥,没瞅见就没瞅见,是啥就是啥。领导也没别的,就只是听听情况。”说完就示意想让那女人离开。 “你说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三五里远?”像听不明白似的,老所长突然又问了那女人一句。那女人看了一眼所长,想也没想便说道: “三五里,让我说也不止三五里。咱这地方,你们也看到了,这儿一家,那儿一家,高的高,低的低,曲里拐弯的,说是三五里,我看五六里也打不住。” “那就算四里路。一来回八里,从小卖部到四兄弟家,赶去跑回,怎么着也得半个钟头。刚才你们都说,那狗子掐住老头儿,是四兄弟去了才给拉开的。那么这半个钟头里,那狗子就一直掐着那老头儿?”老所长问完了,瞅瞅那女人,又瞅瞅村长,也不知是在问谁。 那女人一下就愣起来。烟把儿眼看就烧着了指头了好像也没感觉。一窑洞的人也好像全部怔住了。良久,那女人像被烟把儿烫了一下似的嚷起来: “……这个我咋会晓得哩!咱又不在跟前,咱就啥也没看见,谁晓得是不是还掐着哩!咱就是只喊了一回四兄弟,其余的事真的是不晓得了呀!你说说,你们这么多领导在跟前,咱算个啥人,还敢说假话呀!要是说了假话过后给查出来,该咋处置就咋处置,就是坐了班房判了三年五载的咱也没说的,咱……” “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咋啦!人家只问你晓得不晓得,不晓得就算了,谁说你说假话来着!连个脑子也没有!”村长终于生起气来,一下子就打断了黄脸女人的话。说完了,又嚷了一句,“还有要说的吗?有话就说,没话就走。”村长说着,赶忙就往乡长脸上瞅。乡长摆摆手: “走吧走吧!” 村长也赶紧朝那女人摆摆手:“那就走吧。要没事就没事了,要有事我再叫你。走吧走吧。” 于是村长就像赶着苍蝇似的把黄脸女人给赶走了。 十九日二十三时十分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醒了。 胸口窒息一般的疼痛,就像又被戳进了一刀!他止不住地呻吟着,咬紧牙努力地侧过身子,再用手慢慢地探进去,从黏糊糊的胸窝里找出一块三角状的石块,疼痛顿时减轻了些,然后像喘息般地呼呼着。手很黏,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腥味儿。 他估计着这一下大概会流掉多少血。 又是一阵极度困顿般的昏眩。他突然觉得刚才还十足的信心和激奋好像在一刹那间全部烟消云散了。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真的全完了。他感到是这样的绝望。爬不过去了,真的是爬不过去了。 他觉得困极了,眼皮越来越沉。他真想就这么睡过去,长久地睡过去…… ……极度的困倦即是心力衰竭的症状表现,这是死亡的征兆……战地卫生员曾多次这样讲过,对此必须引起高度警觉。 死亡的征兆!死亡……他猛地摇了一下头,陡地睁大了眼。不!绝不能就这么死去!像一条牲畜似的被践踏被折磨侮辱被伤害,在那么多人面前没死没活地被毒打,被揍了一顿。揍!一想到这个词就止不住地浑身发颤,人生还有比这更大的凌辱么,在他们眼里,他简直还不如一条狗!像条狗似的被当众惩罚,当众羞辱了一番,然后就这么忍辱含垢沉冤抱屈地默默死去,人生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么?不!绝不!否则他死不瞑目,死不甘心!死也把这口气咽不下去! 四兄弟!四兄弟!孔家峁的大恶霸!对此这一带的老百姓谁个不晓,谁个不怕!孔金龙孔银龙孔钰龙孔水龙,老大三十出头,老四刚过二十,凶神恶煞般的四条汉子,公开作恶的虎豹豺狼!明里挂着个专业户的招牌,实则干着骇人听闻的罪恶勾当。几年后,非法而来的巨额收入滚雪球似的越敛越多越聚越大,早已成为这一带的巨户,首户!如今他们操纵着整个村里甚至整个乡里的财政大权。人们说,就是县里的选举,他们也能拉到令人可畏的选票。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将在下一届竞选到县长。如今在他们手中,似乎已经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长途贩运,转手倒卖,土产、百货,电器、机械、运输、药材,当然还有木材,他们几乎什么都干,而且全都一揽到底!尤其是木材,他们就是公开的大窝主,大买主!明偷暗抢,不管是怎么得来的,只要一到了他们手,立刻就万无一失任何人也奈何不得!渐渐地,他们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搞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顺者昌,逆者亡。若在他们的势力圈子里,你想背着他另搞一手,一经发现,顷刻间就能让你倾家荡产,家败人亡!他们什么也敢干,什么也干得出来,上上下下的关节似乎全被他们打通。离县城近几百里山路,但县里的领导,几乎都是他家的桌上客。即使是新上任的领导,用不了多久,也能被他们请上门来。凶犯二(6) 作为一个特殊客人,他也一样被请去过。他一生都没受到过那么好的招待。即使是在战场上临战前那一顿丰盛的饭菜,比起这来也还有着天壤之别。在他身旁就座的是一位白髯老人,一看就绝不是个一般人物。面色黄润,清癯高雅。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说这是国宴的水平。唯有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动筷子,眼前就出现山上被偷砍偷伐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木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社会上怎么就会生出这样的人物来!而且会活得这般如鱼得水!几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畅行无阻,任其遨游!他怎么也不明白,四兄弟怎么会把这一带的老百姓驯服成这样,控制到这种程度!老百姓见了他们全都是那么恭恭敬敬,顺顺和和。简直就像敬神一般畏惧!有时碰着了面,那种巴结可怜的样子,那种小心翼翼,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态,真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而又不可思议!敢想而不敢言,这儿的老百姓连想也不敢想! 就只是为了那微薄的一己之利么?就只是因为只要能把木材弄下山来交给他们钱就可以到手么?就只是因为四兄弟的存在他们就多了一份安全,多了一条出路,就会堂而皇之地闯开山门,即便是偷得再多也不会有人追究,也不会受到制裁么?其实这儿的老百姓也清楚,交给他们得到的价钱比在山下得到的价钱少一倍也不止,是不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跟着蝇营狗苟,心甘情愿地认可了? 他真是想不明白! 他渐渐才知道,偷伐木材,把这一带的人都养懒了,养馋了。除了经营那人均一亩多点的薄山地外,他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干,扑克麻将棋,玩完了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哄住护林员把山上的木材偷砍偷伐偷运下来!一年里只要能这样干上两三次就心满意足了,就足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年! 他们只管自己,只管眼前,至于别人怎样,将来怎样,至于国家怎样,下一代怎样,他们似乎想也不想! 他来到这里后,曾把这一带所有的地方全都转遍了。他很认真地替村里的人细细地谋算过。孔家峁地少山多,而且都是荒山。假如能把附近这一带的山山峁峁,沟沟洼洼全部承包给个人,不管是植树造林,还是种植药材,还是兴建果园,只要肯精心管理,稍有投资,不出五年八年,甚至更短,就会家家前景可观!日子会比现在过的好得多!而且保险可靠,正大光明!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寄人篱下,提心吊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好像就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去想,更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去干。 他试着同一些人谈了谈。有的人一谈就瞪一眼。“呀!那得花费多少,投资多少哩!树苗子多贵,栽一棵能死两棵,还不是白撂!药材那是好摆弄的?前几年咱这儿不是没人弄过,肥料呀,农药呀,整天趴在地里,弄好了不容易,弄坏了可是一分钱不值!呀呀呀,亏你又想得出来,这鬼地方?能有啥出息!” 有的人一听就摇头了:“想得是不赖,干起来就没那么容易喽!咱不是笑话你哩,你一个外地人懂个啥,你也不想想这是啥地方。就算你辛苦上一回能摆弄下一山的木材一山的果子,可你管得了你看得住?闹不好,唉嗨!一夜就能给你全光了!到时候你欠上一屁股债,喝西北风去?” 有的人你就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想法:“现在这样子,还能想那么长远。你瞅瞅,现在可是个啥气候!国家这事情,还不说变就变啦。让咱说,忙乎那些干啥。能活就行。嘿嘿,能活就行……” 还有的啥也不说,就只是在他脸上瞅。好像他是个远道而来的怪物,直瞅得人能噎住气。 他找过村长,村长倒是一本正经地:“这个意见好呀,不瞒你说,以前也不是没人提过。可这得大伙同意呀。大伙要是同意承包,咱们当领导的还能不高兴。真要承包了,大伙称心,咱也省心。这当然是个好事呀!实话说给你,以前提这事时,大伙不同意么。你说大伙不同意承包,咱们当领导的还能硬让人家承包?这不又成了分配任务了?就没积极性呀。不过既然你也这么说,我看这主意差不了。下次开村委会,咱们还可以把这个意见再提出来。”凶犯二(7) 他同支部书记也谈过,没想到那个老支书两句话就把他给呛了出来: “还要承包哪!这还有完没完啦!我明告诉你,当初分田到户我就不同意!就是现在也不同意!要是再这么承包来承包去的,那不成资本主义了!我明告诉你,要再承包,除非我这支书不干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也不明白这些人心里究竟都是咋想的,不过越到后来,他也就越清楚。所有问题的症结,归根到底,还是四兄弟。四兄弟的意见,就是全村人的意见。四兄弟不同意,谁也不会同意。一村人都不敢承包,还有哪个敢去承包!正像那些人说的:“闹不好,一夜就全光了!”他们真敢这么干,纵然是一山木材,一山果子,也能一夜抢光了你! 好像谁也明白四兄弟为啥不同意。都去承包了山岭沟洼,谁还会去偷木材。都走了正路,谁还再去走邪路。没有这么多人去偷木材,还会有啥四兄弟!四兄弟还靠什么!四兄弟能有今天,还不就是因为有了这么多人去给他偷,去给他抢!还不是因为有了这一山国家的木材! 这个好像谁也明白,可好像谁也认可了。就好像本该如此,天经地义!于是就只好依附着他们,分明就是自己帮着他们压迫自己! 能活就行,不只是一个人这么说。这里的人好像好多人都这么说,能活就行,并不管怎样活着。这大概就是这些人的生活准则。 这些人大概就不明白,正是由于这样,才促就了这种邪恶,这种公开的邪恶! 这种公开的邪恶偏是被这么多勤劳而又自私,善良而又愚昧的老百姓维护着,拥戴着!明知道这种邪恶是在斩杀自己,糟践自己,却偏偏要对其言听计从,曲意迎合,甚至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这大概就是这个村子的真实写照和现实! 然而裹住这一团邪恶呈现出来的竟是一片太平盛世的美好景象。谁来了也说这地方搞得挺不错。专业户,专业林,改革开放,脱贫致富,户户有彩电,家家盖新房…… 而唯有他却成了千古罪人!似乎满村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不共戴天!他在这儿才三个来月,就成了大恶棍,大流氓,挨枪子的家伙,不得好死的畜牲…… 有时候,他细细地想着想着就会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打颤,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怖,莫非人心也会干枯,良心也会腐败…… …… 二十日十一时二十分 第三个进来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头皮光亮,须发皆白。无牙,一说话便顶出舌头。满脸都是皱纹,肤色却好得出奇。腿脚也还算利索,看上去很是健壮,头上系一顶羊肚毛巾,一说话就显出一脸老榆木皮似的微笑。老头儿看上去倒是不大紧张,让坐下果然就坐下,只是身子依然笔挺。眼睛不住地瞅过来瞅过去,瞅住谁就跟谁笑。 村长给大伙介绍说,说老头儿的家就在小卖部的隔壁,昨天下午打架那会儿他正好在家。是当时打架的目击者。村长介绍完了,然后就让老头儿给大家说一说。 “说啥哩么!”老头儿一出声,把一窑的人都吓了一跳。居然胸音十足,声如洪钟! “就说说昨儿个后晌在小卖部打架的事,你看见啥了就说一说啥。”老头儿耳朵像是有点背,村长话音很高,就像是在哄小孩! “打架的事哇!迟了呀,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迟啦!较劲的那一阵子都过去啦,都打得差不多啦!迟了呀!” “迟了也不怕,没瞅见没听见的就不说,瞅见啥听见啥就说啥。”村长的话音越提越高。 “我就没瞅见个啥!跑过去的时候,都迟啦!”老头儿依然声如洪钟,如雷贯耳。 “哎,你不是跑过去啦,多多少少总能瞅见些啥。我给你说,你瞅见些啥就说些啥。”村长显得格外耐心格外费力。 老头儿像是很努力地回忆了一阵子,然后就说了起来。老头儿回忆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那笑好像是刻上去的,即使说到他认为是最怕人最难过的地方,也始终是笑吟吟的。老头儿说打架的那会儿他正在家里收拾谷子。他不知道那会儿是几点了。他从来都不看表,就只看日头。他说大概就是半后晌的样子。突然间就听到有人喊叫。他说他耳朵聋了,可还是能听见那叫声很大。“那喊叫的就不像是人声。”他一听就吓了一跳。以为是出了啥事了,赶紧就跑出去看。“原以为是在家门口哩,谁晓得门口就没个人影。”见门口没人,站了一会儿就又回去。刚回到家里还没坐稳,猛然间就又听到一阵大声的喊叫。“怕哩呀!跟前头喊叫的是一样样的,那喊出来的,就不像个人声。真是怕哩呀!”这回他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又往外跑。见门口没人,就又往小卖部跑。一跑到小卖部,才知道是小卖部里出事了。老头儿当时看见围着好多人。“好家伙!满天里扑的都是尘土,浑浑的一片!跟碾场似的。”老头儿说他当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听得围着好多人的圈子里头,“噗哩噗通的直响。”老头儿说他虽然不清楚是啥事,可是一见那阵势就知道出了事了。老头儿说他本想靠到前头去瞅瞅,猛的就又听到里头一阵喊。“那喊叫的真不像个人声。”他吓了一跳,赶忙就折回去了,等到在家里躲了一阵子再跑出来时,就没几个人了。“那会儿天都大黑了,就再没瞅见个啥。”到后来才听人说是打了架啦,原来是护林点上那个“浑小子掐了人啦”。“把脖子都掐烂啦,差点没把人掐死。”还听说那浑小子捣了人,竟然蛮不讲理。四兄弟赶来拉架,那浑小子竟然不知好歹不分青红皂白,朝着人家四兄弟就大打出手。“十个耍愣的,不如一个泼命的。那家伙手狠,一脚蹬在老三小便上,还把老四的手指头也给拧折啦。”“就是这,把人家四兄弟打成那样啦,那浑小子还不服气。”说护林员那家伙一口气就跑了回去,把枪取出来,然后躲到四兄弟家的大院里,等到夜深了,四兄弟也没防备,就把人家弟兄四个“一个接一个地都给崩啦”。说到这儿,老头儿显得很是生气的样子,向一窑的人说道:“你都说说那家伙手黑不黑!还有没有王法啦!”凶犯二(8) “这都是你亲眼所见?”县长突然就问。老头儿说到激昂处,猛然被人截住,不禁一个激灵,就懵懂在那里。村长见他懵了,赶紧就加大嗓门问: “听见了么,是县长问你哩!” “县长!……问我啥哩么!”老头儿突然间显得很迟钝。 “县长问你刚才说的那些可都是你瞅见的?”村长一字一板地翻译给老头儿。 “瞅见啥哩么!” “就是你说的打人的事么!”村长不禁也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