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作家张平访谈录 在现在充斥“美女写作”、“下半身写作”、“温情歌咏”、“娱乐冲击”和“商业投资大片”的文学及电影环境中,小说《凶犯》的热销和电影《天狗》成为“近年中国电影审查史上得分最高”的影片,这表明着领导层、普通群众、高校学生和读者一种什么样的共同“情绪”渴求和呼喊?从小说《凶犯》到电影《天狗》(1) 记者:新浪网文章《冒出个天狗》中介绍说,影片《天狗》缘起于你的长篇小说《凶犯》,剧本的改编,“弱化了对农村现状的批判,将主人公狗子打死孔家兄弟的地点由孔家改为山林,同时对狗子的行为在法律方面的合理性进行了修改”,“张平原小说矛盾冲突过于尖锐”。 小说原型情景,发生在吕梁山的具体事件是怎样的?在严酷的现实生存中,是哪些“细节”最强烈地震撼和冲撞着你,使你动笔写下《凶犯》?影片改动的“小说矛盾过于尖锐”的“东西”,大抵有哪些?是过于尖锐,还是表现得不够? 张平:新浪网的文章我还没有看到。不过这些年来,凡是由我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都会有读者表示不满以至愤怒,认为没有小说过瘾,甚至认为完全歪曲和篡改了小说的原意。我想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同读者和网友并没有什么关系。我的作品大都是现实题材,而且确实都是矛盾比较尖锐的现实题材。所以我曾多次说过,像我所创作的这些现实题材作品,只要能拍出来就十分了不起,何况我的小说本来就十分难以改编。比如《抉择》,比如《天网》,比如《孤儿泪》,比如这部由《凶犯》改编出来的电影《天狗》,比如仍在难产的《十面埋伏》等等,确实很难。《十面埋伏》电影电视剧已经改编七年了,至今还没有投拍。长篇小说《凶犯》出版至今,影视版权先后转让过四次,今年才总算拍成了电影《天狗》。即使像由《抉择》改编成的电影《生死抉择》,同小说的差别也很大。但对这些影视的改编,我都认同。说实话,凡由我的小说改成的电影电视剧,每一部都非常不容易。 有网友说电影弱化了小说中对农村现状的批判,这个我也不大苟同。小说毕竟是小说,电影总归是电影。它们之间的差别,这些年我是领略了一些。小说中有时候几十页的东西,在电影上可能就只是一个镜头。而有时候小说中的一句话,则可能在电影电视中成为一个大情节大故事。小说《凶犯》是以两条线索推动情节发展,一条基本上是心理活动,一条则大致是靠白描手法。心理活动这条线索,主要展现的是小说的主人公狗子在重伤后爬回山林取枪,再爬下山来拼死为村民除害的一个完整的过程。另一条线索则是狗子在击倒恶霸四兄弟(电影中是三兄弟)后,公安人员的一个完整的破案过程。两条线索交叉进展,以时间推进情节。像这样的小说你要改编成电影或电视,难度可想而知。因为狗子在山村的遭遇完全是靠回忆和在重伤后路上的遭遇来展现的,这在电影中是无法长时间地来表现的。而这些举动,恰恰在小说中可以表现得惊心动魄,淋漓尽致。他那令人窒息的孤独,欲哭无泪的痛苦,绝不退缩的勇气,超乎想象的毅力,以及他视死如归、真正英雄的品格气魄,还有村民在恶霸暴力的阴影下所表现出来的令人痛惜的怯懦、无奈以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委琐和冷酷。这些东西都是小说的强势,电影很难把它表现出来。但电影也有电影的强势,电影的强势就是情节更集中画面更精致,由于是在剧场播放,使电影有一种特有的强迫感,一到两个小时之间,从开端到高潮,精力集中,故事集中,再加上影院所特有的大画面大音响等表现手段,从而使其具有其他艺术形式所没有的超强冲击力和震撼力。电影《天狗》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所以有评论说《天狗》虽然是小制作,但却具有超级大片的效果,对此我是认同的。在表现恶和无奈以及英雄气质等方面,电影的效果别具一格也极具威力。我在看电影《天狗》时,曾多次掉泪,也就是因为电影所具有的超强感染力。 至于小说《凶犯》原型的真实情景,因为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情况当然有了很大不同。当时的情形当然要比现在严酷,那时人们的法制观念要淡薄得多,寻求强人保护,依附恶人致富的心态比现在也严重得多。所以我觉得电影的处理不是弱化,也不是表现不够,而是必要的调整。从小说《凶犯》到电影《天狗》(2) 记者:在你的一次谈话中说道:来到大山的腹地,在那里感受到的并不是当代工业文明的气息,而是中国原始生态中的最糟粕形态。中国中西部山野里百姓的生存困境和当地的恶势力,形成了怎样一种“相反相成”的链接关系? 在小说《凶犯》出版十多年以后,改编成为电影,这说明原作者和改编者对现实认识的一致性。在如今的贫瘠山区,如《凶犯》般的恶劣生存环境又是如何? 张平:我在前面说过了,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我们的社会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和变化。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原来所具有的问题都已经不存在了,都彻底予以解决了。我们是一个具有几千年封建历史的文明古国,所以我们的国情对现代文明工业文明本身就具有一种天然的对抗和阻击。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更不是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它自然而然的就消失了不存在了。尤其是相对城市来说,一些偏远乡村的发展明显滞后,那里村民的生活文化水平,同十几年前相比,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由于贫富差距的拉大,反而使得一些旧的恶的东西死灰复燃。比如目无法纪,鱼肉乡里,拉帮结伙,占山为王,“富即恶霸,穷则奴才”,“屈死不告状,饿死不讨饭”,在黑恶势力面前“忍为上,和为贵”等等等等。这些现象在有些地方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向。老百姓在恶势力的纵容和高压下,常常使得个体的恶变成了集体的恶。于是这些地方俨然演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成了黑恶势力的孳生地和天堂。外来的投资和政府的公信力在这里就像陷入了黑洞一样,全都会被无声无息地吞噬得干干净净。于是穷的更穷,富的更富。马克思有一句名言切中了中国国情的要害:有什么样的群众基础,就有什么样的统治形式。受尽屈辱的村民常常看不出有多大的内心痛苦,仅有的一丝似乎也被麻木和冷漠淹没了。大家都条件反射般地讨好身边的强贼和恶棍,对恶势力的痛殴和剥夺早忘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是赏赐残汤剩饭时带来的愉快。于是真正想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人,反倒往往变成了他们同仇敌忾的“人民公敌”。这些话也许让人极不舒服,但在某些地方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地方就像一个人身上的伤口,如果不及时疗治,持续溃疡和蔓延,就会变成一个殃及全身的大病灶。那种认为经济上去了,法制和文化建设就会自然而然地跟上去的想法和臆测,我觉得都是天真和不负责任的。中国的法制建设和文化建设任重道远,需要付出我们几代人甚至更长时间和更多人的努力。我们创作这样的作品,也就是期盼着像狗子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像孔家四兄弟那样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有可能使公民的道德素养和法制意识不断增强。 记者:在现在充斥“美女写作”、“下半身写作”、“温情歌咏”、“娱乐冲击”和“商业投资大片”的文学及电影环境中,小说《凶犯》的热销和电影《天狗》成为“近年中国电影审查史上得分最高”的影片,这表明着领导层、普通群众、高校学生和读者一种什么样的共同“情绪”渴求和呼喊? 张平:很多人常常慨叹,说现在我们正进入了一个没有英雄和不需要英雄的时代。我的感觉恰恰相反。我们的时代不仅是产生英雄的时代,而且是比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英雄的时代。从五千年的农耕文明直接进入工业文明,从清一色的国有经济径直进入市场经济,从大一统的人治社会完全跳入法治社会,怎么会不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或者不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影评家童道明评论《天狗》的文章中有一句话,我是认同的。他说,“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对一切黑暗、一切苦难的不妥协。不妥协是人民最欲宣泄的一种情感!因为人民实在妥协太久了!”对此我还想再加一句,英雄就是代表着广大民意,同一切与社会发展背道而驰的腐恶势力进行殊死抗争绝不妥协的时代人物。因此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英雄主义的回归正是人民所需要的。《凶犯》、《天狗》中昔日的那个战斗英雄正是人民心中那个不妥协的象征,所以有人为他鼓掌,有人为他叫好。所以才会有小说持续的热销以及多种版本的翻译,所以才会有大学生电影节在大学放映《天狗》时的火爆和热烈,才会有放映期间多次持续许久的掌声和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脸庞,也才会有领导的一致首肯和专家的一致好评。这种一致的情绪只能说明一点:人民太需要英雄了,时代也太需要英雄了。从小说《凶犯》到电影《天狗》(3) 中华民族从来就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民族,自古以来的教育始终贯彻着英雄主义,长期以来的文化熏陶也是以英雄主义为主线,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中国人从小就树立了成为国家脊梁的意识。新中国成立以后,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英雄主义文化的感染下,学英雄、做英雄更是成为中国人的崇高理想。进入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随着对越自卫反击战英雄事迹、老山前线英雄团体等一系列英雄团体榜样作用的引导,年轻一代学习刻苦、心怀坦荡、乐于助人、英勇坚强,他们之中的优秀者也成为时代的典范,被人们广泛传颂。进入九十年代以后,由于种种原因,我们的文化出现了显著偏差,文化圈和社会上丑化民族精神和英雄主义的风气一浪高过一浪,“小白脸”和“奶油小生”,港台柔化、中性化明星成为时尚并大行其道,一些年轻人也逐步由勤奋学习,报效国家变成了追求享受和志向迷离,由崇拜英雄变成崇尚明星,“个人主义”取代了“英雄主义”,企盼女性青睐的“酷”替代了甘于牺牲的“勇”,沉溺于网络而不能自拔的“瘾君子”消弭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屈的“硬汉”形象。“星光大道”、“星光灿烂”、“星语星愿”、“明星生活”、“明星世界”、“明星写真”、“明星全接触”、“明星在招手”、“明星偶像网”……举目一片星光。整个社会在名利崇尚、拜金思潮和越来越柔弱化的文化氛围下变得个性萎顿、精神迷失,丧失了本应具有的使命意识和阳刚之气。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的民族精神很大程度是靠文化来发扬光大、靠文艺作品的影响力来代代传扬。当无穷无尽的物欲主宰了我们的生活,当弱化、丑化民族精神和英雄主义成为一种社会时尚的时候,一个民族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也就会逐渐瓦解以至销声匿迹。没有民族文化的文化是可怕的,没有民族精神的民族是可悲的。当人们学会了享受并接受了妥协,面对着国家和人民,面对着历史和进步,却放弃了一切坚守、抗争和担当,以致英雄、理想、责任、义务都成为被嘲讽被戏弄的对象时,很难想象这个民族会如何自立与振兴于世界民族之林。 记者:“久违”了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在评价《凶犯》和《天狗》的时候,得到充分的重新肯定。作为原作者,你对评论界“孤独的天狗”这个表述,作怎样解读? 张平:我们这些年对现实主义文学的界定,常常有些过于偏颇。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就只能是对现实的批判,那么,即使是批判也必须是以牺牲民族精神和民族自豪感为代价的吗?如果只有描写腐烂,描写肮脏,描写丑恶,描写黑暗的文学作品,才算是现实主义。试问,在这种标准下,腐恶和丑陋的世界如何体现社会正义?而拒绝崇高又如何体现现实对光明的期待和向往?如果以这种标准来衡量,古今中外所有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都可能是不合格的,都只能是虚假的和骗人的。这种偏颇的文学倾向,其实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社会事实,那就是对当今社会发展和当代受众需求的无视与冷漠。我们现在的一些文艺作品表现正面人物,总要把他写得像好莱坞大片里的人物一样。即使是英雄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和毛病,粗鲁,狂野,固执,自私,甚至满嘴脏话,好酒好色,蔑视法纪,动辄大打出手,以为这样的人物才是真实的。反过来,写反面人物时,总要把他写得很无辜,很无奈,即使是罪恶滔天,也有其合理的因素。你要试图写一个正面人物或者具有英雄色彩的人物,常常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句“高大全”或者“主旋律”就把你彻底否定了。其实这也成了一种模式,这种庸俗化的文学模式对文学更有害。 “孤独的天狗”不只在社会上某些地方是孤独的,在某些文学圈里也是孤独的。有评论家说,《天狗》讲的就是“坚守的悲剧”,这个命题是中国之痛,也是人类之痛。你看,就是狗子他在坚守,他在坚持,他不妥协。村民妥协了,村长妥协了,乡长也妥协了,连自己的老婆桃花也妥协了,而所有的妥协都把这个不妥协的人往悲剧上头推,这是一个非常让人难受同时也让人感到极其残酷的事情,但同时又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深思值得我们反省的社会现象。当社会上某个地方出现太多的不公正,太多的恶,太多的诱惑,太多的不公平和不道德时,这个妥协老是在诱惑着我们。但是《凶犯》和《天狗》中这个狗子就是不妥协,也始终没有妥协。他一个人坚守在那里,挺住了所有的磨难、诱惑和威胁!这样的人就像是大地岩石、中流砥柱!也许,正因为这样的人太少太孤独了,才会受到民众如此的欢迎和期待。第一部 被打倒的四人中,第一个正中眉头,第二个打中额头,第三个偏了些,从耳廓旁打了进去。估计是被害者转身想逃,才给打偏了。第四个子弹是从腰际打进去的。从射击这个角度来看,这应是个最佳位置。因为被害者已回过身去,想弯腰而逃。只有这个位置是致命的。凶犯一(1) 狗子动了一动,眼前陡地便扑出一大团红火,漫天遍野,滚滚向他遮来。就像在前线上扑出的那团火一样,就像刚才脑后被重重一击扑出的那团火一样…… 是刚才?……四围黑压压的人群,他怎么也冲不出去,数不清的拳、脚、棍棒、砖头、石块、铁锹、钢条,劈头盖脸地涌来,攥住头发,脑袋被死死摁住,两臂被反架过去,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眼见的一个汉子两手抱起磨盘大的一块石头,就往右腿砸过来。他们知道他缺一条腿,左腿是假腿,就是要砸你的好腿,他猛地一躲,却躲不动,石头一下子砸在右腿腕子上,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便看到了眼前扑过来的那一团遮天盖地的红火…… 他甩了甩头,想把眼前那团火甩走。脑袋好沉,有如九重磨盘,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好困,困得麻木,困得晕晕乎乎。他挤了一下眼皮,又使劲挤了一下。挤一下松一下,再挤一下再松一下。他像试探着用眼皮的反弹力把眼睛睁开。眼皮很紧,像粘住了胶皮,他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睁不开。胶皮粘得很牢。粘死了。他喘了喘,一下子觉得极累极累,于是眼前那一团红火就渐渐地暗下去。整个世界渐渐复又变得很黑很沉很深远,四野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蓦地,他听到了一种极低沉、极可怕的声响。山呼海啸,大地震撼,像是天空中有上千架飞机俯冲而下,又像是数百辆坦克碾压而来。哳哳哳哳……猛的一个震颤,眼睛一下子竟睁了开来。天空一片灰暗,远山近岭一黑如漆。哳哳哳哳……那巨响依然在远处轰鸣,已渐渐向他逼近。他不禁又是一抖动,头也支了起来。哳哳哳哳……巨响依然如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他长时间地愣在那里,一时竟茫然无措。正如那次被围困在山头上,战友们全牺牲了,唯他一人守在阵地。天也是这么灰暗,四野也是这么死寂,人也是这么困乏,也是像眼前这样,他突然间就明白到了这种可怕的声音,似乎正有成千上万的敌军和数不清的坦克向他冲来…… 哳哳哳哳……巨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枪。……枪还在!突然一阵激动,一阵亢奋。枪还在!心率突然加快,顿时间,力十足。刚才的那种茫然,畏怯,以及情绪的低沉和浑身的疲累顷刻一扫而光,脑子也少有的清醒,没了一丝晕眩。他还有枪!哳哳哳哳……他下意识地肩膀一抖一甩,几乎是一眨眼间,枪就支在了眼前,同时手已扣在了扳机上,动作完美无缺,一气呵成。尽管他只用一只手,左手左臂此时已毫无知觉。这是无数次夜间突战训练的结果。他从来都是优秀。 哳哳哳哳……他突然愣了一愣,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错觉?真是错觉?军校毕业的指挥员曾给他们讲过,战场上的错觉容易让人失去控制和暴露目标。一只猫在身旁打呼噜或一只蜻蜓在耳边震颤,如果错以为这声音来自远方,就会产生一种可怕的声觉效应,会让你感到声响如此巨大,犹如天崩地裂,翻江倒海。……真是错觉?他使劲甩了下头,用力校正这声音的位置。……是的,错觉。确实是错觉。他不禁感到一阵失望,浑身一阵瘫软,隐约间还夹有一种说不出的恼火。 哳哳哳哳……耳旁大概是一只什么虫子,好像正在一片干透了的树叶上爬动…… 错觉?他突然感到如此荒谬绝伦。莫非眼前这窒息一般的阴沉,绝望一般的灰暗,夭亡一般的死寂竟也全是错觉!还有这浑身数不清的创伤,猛然袭来的巨大疼痛,以及刚才那恐怖和耻辱的一幕竟也全是错觉! 疼痛越来越甚,有如无数利刃一齐把他戳住。又是一阵强烈的晕眩,他猛一下闭住眼睛,映在脑海里的只是一只巨大的莹绿色的表盘。 时针正指向二十一点五十分。 …… 二十日七时半 老王听人说过狗子枪法很准,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准。 被打倒的四人中,第一个正中眉头,第二个打中额头,第三个偏了些,从耳廓旁打了进去。估计是被害者转身想逃,才给打偏了。第四个子弹是从腰际打进去的。从射击这个角度来看,这应是个最佳位置。因为被害者已回过身去,想弯腰而逃。只有这个位置是致命的。凶犯一(2) 四人中两人当即毙命,两人重伤,伤者正在医院抢救。从伤情看,其中一人抢救过来的希望不大。另一人即使抢救过来,也没什么大用了。子弹从腰际打进去,穿透肾脏和脊椎,然后很结实地留在肝脏里。 会这么准!老王从现场跑过来跑过去,跑过去跑过来。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简直不可能!狗子用的枪是一枝老掉牙的旧式步枪。极大极沉极笨,而且是在深夜,而且是身负重伤……速度又是那么快。从现场的情况看,凶手必须一枪接一枪地射击。村里所有听到枪声的人也都这么说,枪声很紧,像几个大爆竹串在一起,叭叭叭叭,一下子就完了。人们原都以为狗子用的是自动步枪或冲锋枪,没想到是这种老步枪。 老王和老所长在一块儿算了算,试了试,打出了一发子弹,然后退膛取出弹壳,再取出子弹塞进枪膛,拉回栓,扣住扳机,瞄准,怎么着也得四秒左右的时间。但四秒钟在那时则绝对不行,时间用得太多,否则就不可能再打出第二枪。因为这四个人几乎是一齐向狗子扑过去。距离很近,不到二十米远,有四秒钟肯定扑到身上了。 最多只能用两秒多点的间隔时间,这才可能打倒第二个人。打倒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才会愣一愣,或者吓一跳,但这估计也只能用去一两秒钟的时间,如果这时狗子仍然不能再一次举起枪来,那个人就不可能转脸往后逃,很可能一下子扑上去夺枪,因为距离太近了,也就是一二秒。第三个打倒,第四个才会猛然转身回逃。但如果再慢一二秒,就可能打不准了,因为第四个被打倒的地方离窑门口还不到一米远。如果再迟一秒,就会逃进窑里去,肯定就逃了,实在不可想象。狗子当时实际上只剩了一只手…… 从现场看,这纯粹是一起骇人听闻、蓄意而为的恶性凶杀案。 所幸,凶犯狗子并没逃走,也不可能逃走。当他们赶到现场时,凶犯就一直昏迷不醒。估计是在打倒第四个人后,就失去了知觉。现在也一并在医院抢救。 派出所是凌晨四点二十二分接到报案,凌晨五点一刻赶到。救护车约迟十分钟赶到。据目击者和听到的人说,案发时,是在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 根据现场的情况,案发时间确实在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再准确完整一点,应该是十月二十日凌晨三时三十七分到四十二分之间。 十九日二十二时五分 他好像一下子就醒了。一看表,竟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要挺住,一定得挺下去。他明白,像他目前这种身体状况,不断地昏迷不醒是极度危险的。 爬下去,一定要爬下去!他不断地命令着自己,不断地一下一下向前挪动。 胸口火烧火燎的,好渴…… 越想越渴,越渴越想,一时间觉得真是渴极了。浑身上下如此多足以致命的伤口,居然还能觉出如此强烈的渴来,确实是太渴了。 应该想办法弄些水。假如能喝上几口,眼下的身体状况也许会好转些,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体力和心力正在迅速地衰竭下去。身上有几处伤口仍在不断地往出涌血。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心跳紊乱,急一阵,缓一阵。有时会突然觉到自己马上就不行了,倒在这里再也不会醒来。 不!得坚持住,一定得坚持住!没人会来援救你,只能靠你自己! 他又爬了起来。一边爬一边思忖着,在什么地方能寻到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慢慢数着爬动的次数,阵阵昏眩迷乱的脑子里,只觉得眼前这条路太长太长。一来回十里多点,从下午爬到现在,依然远远没有尽头…… 好渴。渴死了…… 他使劲舔了一下舌头。嘴唇很干,舌头也很干,嘴里也很干。干得令人发昏。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体顷刻间就会崩溃。战地卫生员讲过,失血绝不能过多。有了伤口,第一要则就是迅速止血。流掉全身血量的四分之一就处于危险;流掉三分之一就会昏迷不醒,再多就无力挽救,必死无疑!凶犯一(3) 他知道止血,但伤口太多太重太深太长,根本无法有效止住,也没有任何止血条件和措施。只胸口到腹部这一道伤口,就有一尺多长。从山下爬到山上这一段路,几乎就敞开着,洒在路上的血几乎就没断头。再后来虽然他用胶布粘住了伤口,又用布条缠死,但大片的鲜血还是迅速地洇开,渗出来。每一次大的撼动,就会渗出一片血来。还有头上、脸上、脖子上、背上、腰上、腿上无数道伤口,鼻子撕裂了,一只耳朵也烂了,左臂整个地给折了,右腿腕估计是粉碎性骨折,颜色黑紫,肿成水桶一般…… 全身都是出血点,他只能尽量的让血流得少些、慢些。失血量大概早已超过了死亡警戒线。这就是说,他只能让死亡来迟一些,缓一些,但已不可能阻止…… 他不断地计算着估计着自己的剩余时间和爬完这段路还需要多长时间。他必须赶在死神前头。这是严酷的现实,他并不悲观。猛然间又是一阵巨痛,疼得天旋地转。他抖了一抖,缓了一缓。等巨痛慢慢过去,火烧火燎的感觉又阵阵袭来。 ……渴,渴! 生命的肉体,此刻对他似乎已毫无意义。但如果能喝上几口,也许会延长一些时间。他不需要生命,却需要时间…… 他又爬动起来。 枪很重很沉,在背上一晃一晃,这是一枝旧枪,但他擦得锃亮。自从来到这护林口上,尤其是在这一段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擦枪,都在瞄准,都在练习射击。虽然只是一枝老掉牙的步枪,可一攥在手里,就立刻觉得有了依靠。 枪杆子里头出政权。一擦起枪,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这句话。他常常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这枝枪是会派上用场,而且会很快。 确实很快。今晚就是时候!这枪不能白擦,他身上的血也不能白流! 他早就知道那些家伙恨透了自己,他也早已预料到他们一定会来一次总清算,总报复。 果真就来了。就是在今天下午。 他预料到他们会极度地恨他,但还是没料到竟会这么狠。几乎就是公开行凶,当场就能要了他的命。他们真敢下手!竟会把他伤成这样! “小心老子们砸断你的那条腿!”他们早就这么骂他。他们知道他是残废。他把一条腿丢在了战场上。 没想到他们真的就这么干了。不只是又砸断了他的腿,还砸断了他的胳膊,还有这一身的伤口,还有肚子上这一尺多长的一刀…… 他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从现场冲出来的。绝不是爬,确确实实是跑出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竟还能跑着出来,而且跑得很远很远。当时一点儿也没感到疼,右腿就好像一点儿也没受伤。他唯一记着的,就是左腿的假肢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们没有追上来,也许是觉得打够了,放他一条生路。 也许是觉得他贪生怕死,打垮了,吓跑了。 他们想错了。他们可能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是跑回去取枪! 他当时就想到了枪!想到了这枝老掉牙的旧式步枪! 他们也许不明白,狗子不怕死!狗子死过一次了。如果算上童年从狼嘴里救出来的那一次,狗子已死过了两次! 狗子活得早就是余头! 就是死,也不能白死!也不能现在就死!挺下去,一定要挺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挺下去! …… 二十日七时五十分 老王怔怔地呆在院子里,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一摊血迹上。这是狗子的血,好大一片。看上去比打死的那两人的血还多。 老王并不老。他同狗子一样,年龄都不大,三十出头。叫他老王,一是因为他胡子拉茬,二是因为他是派出所搞公安的。又没个衔,就老王老王的叫。山里人大概以为这是尊称,叫老王是抬举高看他。他清楚。 老王在派出所里也是个老干警,同这一带的人大都混得很熟。老老小小都能同他说上话。胆大点的敢卸了他的枪挎在腰上,摘下他的帽子戴在头上。在派出所里,他脾气最好。凶犯一(4) 然而此刻他却一脸杀气,满面冰冷。两只眼睛能瞪出火星子。 围观着的一群人里,有几个缩头缩脑地想蹭过来。 “滚!”他一声怒吼,把那些人一下子全给吓远了。 对这块地方,对这些人,他好像在突然间就充满了极度的厌恶和憎恨。 他怔怔盯着院子里的这摊血。这是狗子的血。 他早就想到过,这地方是个出事的地方。 孔家峁,百来户的一个山村。很小很穷,却靠一个大林场,大峪林场。大峪林场是国营林场,方圆百十里宽。四周大大小小设着几十个护林点。孔家峁就算一个护林点。设着一个关卡,派一名专业护林员长年驻守。说是孔家峁护林点,其实并不在孔家峁,离村子这还有五六里地,在半山腰。要想进林场,弯弯曲曲就这么一条山路,别的地方全是陡壁悬崖。崇山峻岭,要想进去比登天还难。护林口就设在这山路上。也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不算伐木区,伐木也不从这儿运输。按说并不重要,所以护林员大都设一个。护林员大都不是当地人,直接由林业部门委派,跟地方政府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样,老王就总觉得这里迟早是个出事的地方。一个穷山村,守着这一山的木材,还有不出事的时候?然而老王在这儿呆了快十年了,这地方好像也从没出过什么事。眼看着上好的木材一车一车地从孔家峁运出来,运到乡里的集市上,再由木材贩子倒出去。木材的数量实在吓人。穷困潦倒的孔家峁,也眼看着一天天富起来,个个都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其实谁也清楚,孔家峁自个村里,虽然也有着几十个小小大大的山洼山岭,但除了那满山荆棘和乱石,除了那百十来亩长不好庄稼的山地外,根本就没有木材! 老王在这地方呆了快十年,护林员走马灯似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从来没有一个护林员找过派出所!好像从来也平平静静,相安无事。 只是木材从来也没断过,照旧一车一车源源不断地从孔家峁运出来! 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慢慢地就习惯了。他心里清楚,老所长心里也清楚。不是没反映过,好像地区报社也都来过记者。来时义愤填膺,一回去就销声匿迹了。乡里县里的领导也不是不知道,但对此好像谁也不置可否。他曾记得有个领导还为此发了火:“瞎扯淡!人家都不找,咱们着的是哪门子急!” 好像谁也不着急。人家的事,人家都不着急,你着啥急!人家是谁?咱们是谁?不过慢慢地就想过来了。也真是瞎扯淡!护林点平安无事,老百姓脱贫变富,见不得穷人过年是咋的!闲吃萝卜淡操心! 其实查也没用。孔家峁的人说了,这是我们村里的木材。没人去查。 护林员他大都见过。他还常常就走上护林口去。弯弯曲曲的山路正在不断拓宽,路面上满是车轮印迹,然而护林员笑吟吟的: “没事没事,挺好。啥事也没有。” 然后就递上烟来。总是上好的烟。最高档的名牌,好像这里全有。 他清楚这烟是怎么来的。而且岂止是烟! 的确很平静。啥事也没有。 但他总还是觉得这儿迟早是个要出事的地方。 他怔怔地盯着眼前这摊血。这是凶犯狗子的血。 他清楚这里的血为什么会这么多。狗子在这里行凶杀人时,这种连续发射的急速用力,加上这种老式步枪猛烈的反冲力,足以重新撕裂他身上所有的伤口,结果必然又是一次大出血。 “我们都以为他早给打死了,咋晓得还能爬下来!”往救护车上抬人时,有两个村民一边帮忙,一边木然地一遍一遍地这么说:“谁晓得他还能爬回来,我们真的都以为他一准给打死了。”他们咋也不信他竟然还活着,竟还能爬下来,更不相信他竟然还能行凶杀人!“真是有了鬼了,他还能爬下来这么干,真是有了鬼了……” 老王依然死死地瞅着眼前这摊血。凶犯一(5) “妈的,没想到狗子会是这种人。”老所长突然在老王背后这么说了一句。老王转过身瞅了瞅老所长。老所长不瞅他只瞅着远处的林场。太阳大概就要从那里顶出来。扎眼的红霞洒满老所长满是皱纹的脸,血色淹没了任何表情。老所长真老了,已快五十了,依然是老所长。老所长和老王都认得狗子。狗子也曾来找过他们。他们觉得那是政府应该管的事情,派出所插不上手。就是要管也不到管的时候。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这么猛,一下子竟是几条人命! “没想到他会这样。”老所长依然死死地盯着远处恨恨地说。 “真是没想到。”老王也跟着这么说了一句。 “我们都看错了他。” “真是错看了他。” 十九日二十二时十五分 ……渴死了。渴得像掉在火缸里。 水……水! ……水缸。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窑里的那口水缸。平日里,这口水缸总也是满满当当的,可他总也舍不得洗,舍不得用,就是刷牙也只是那么一小缸。 水在山里实在太珍贵了。人在山上,水在山底。挑一担水,一来回得转七八里。山路,弯弯扭扭,上上下下,能把人累死,出的汗比水也多。他只有一条腿,挑水就靠她。 “老子真看错了你!”她骂他从来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图你啥了!” 他从不还口,也不吭声,就只是默默地由她老子老子的骂。她几乎是个文盲,只念过两年书。她说过,那不怨她。怨她爹,怨“文化大革命”。学校斗老师,爹就不让她念了。她身体出奇的壮。头,脖子,肩膀,腰,臀几乎一般粗。连两条腿几乎也是一般粗。新婚夜他开她的玩笑,说她是汽油桶。她愣怔了半天,说她不晓得啥是汽油桶。她真没见过。她是本县人,她家比这儿更偏僻,深山的深处。只有几十户人家。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架子车,小毛驴。手扶拖拉机也不多见,汽车就更难见到。嫁给他以前,她几乎就没出过村。他就对她说,汽油桶就跟水缸差不多。她瞪眼了,一发怒,一推一搡,差点没把他从床上掀下来: “你娘的,缺胳膊少腿的,还笑话老子!” 他痴痴地瞅着她。没想到她会这样,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有劲。她那拳头大的鼻子出气像气筒一样响。细细的眼睛瞪起来竟也很大,圆圆的像个鸽子蛋,还能看见里头不点大的黑眼珠和一大片青青的眼白。她看上去就有劲。手鼓鼓囊囊的,脚鼓鼓囊囊的,胳膊腿鼓鼓囊囊的。说话走路,整个屋子里就嗡嗡嗡地响。 她开心的时候,浑身的肉就像一下子就能变得很松细软。她的胸膊好大好宽,两手拥起来,就像在一条宽宽的船上游。 他却很瘦,从来就很瘦。于是就显得她更壮。其实他比她还高点,可看起来她竟高出许多。她比他大五岁,然而看起来比他并不显老。结婚时,他二十六,她三十一。他少了一条腿,她却很愿意,她说他年轻,有文化,城市户口,国家职工,复转军人,人民功臣。他不明白她竟能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并不像是什么人转给她的。他当然也明白像她这样的老姑娘,在她那山林里再找个像点样的丈夫,已经不再容易。她能嫁给他,多亏了县里那个老民政局长。他清楚那些话都是老民政局长教给她的。不过她就只说了这么一回,就是两个第一次见面时说过这么一回。尽管她说得很自然,天衣无缝,但她同他见一面后,就再没说过。大概她觉得再没必要。她知道他是个实在人。后来她就对他说:“那是日哄人哩,让人身上起疙瘩。” 她确实没再说过。成亲时,县广播站,地区报,连省报都来人采访过。民政局长当然又编了好多好多话要她说。功臣,英雄,老山,勇士,最可爱的人,真正的爱情……可她就是一句也没说。反来正去就是她要讲的那一句:“局长说啦,跟了他,日后就能转成城市户口。”凶犯一(6) 她就讲实的。她做梦都想着城市户口。 他不明白。这个深山长大的农村姑娘,怎么也会这么梦寐以求地盼着城市户口。 她不明白,老民政局长当初答应她的这句话,真要兑现,可就不那么容易。刚开初,她整天地往城里跑。一直跑了两三年,也没跑下个结果。后来老局长退休了,后来她又有了孩子,后来也就不再那样跑了。于是就只是骂,骂局长,骂政府,骂天,骂地,骂爹,骂娘,骂他。骂他那条腿。自从他上山当了护林员,就更是整天骂,吃饭骂,睡觉骂,干活骂,歇下来也骂。 “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图你啥!”她每挑一担水,气还没喘匀,劈头盖脸地就这么一句。 骂归骂,生活上倒也从不让他受委屈。她能做一手很可口的饭菜,即使是那些最便宜的东西她也能做得有滋有味。做出来的衣服纳出来的鞋,虽然不时髦,却也合合适适,齐齐整整。她骂他,可不管怎么着,每个月她总能代他从乡里领取回那百来块的工资。她节俭得出奇,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要是什么东西涨了价,即使只涨三分两分的,她也能气得骂上一两天。山上的农家,一年里很难吃上几顿细粮。可她从粮食局领回来的,不只有白面,还有精粉,大米!这就常常让她激动不已。当然,她还有熬头。不管什么时候到城里去找,管事的总不把话给说绝了,“年限不够,没法子,这是国家的规定,再等等吧,该转的时候还能落下你?”她并不傻。她明白,她只能靠他。没了他,她啥也没有。回娘家时,她只须拿上几斤大米几斤白面就足足能让一家人稀罕好半天。坐下来,一家老小就围着她转。她毕竟有个城里挣钱的男人,于是她觉得很光荣。 他从不跟她吵。没好处也没有用。他知道,她骂他其实更多的时候只是发牢骚,泄怨气,倒也不是真骂。听久了,就习惯了。他早习惯了。 其实她也很辛苦。每天只要眼一睁开,手脚就没个停点。一家人的吃喝穿戴,打里照外全靠她。尤其是有了孩子,更是忙得她团团转。这孩子长得同她一模一样,虎背熊腰、团头团脑,哪儿也是圆鼓鼓的,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只要一醒来,就满屋子乱窜,打打闹闹,翻天覆地。在他眼前,她像只老虎,在儿子跟前,她像只绵羊,逆来顺受,百依百顺,脾气好得简直就没脾气。她什么也敢骂,就是不敢骂儿子,也不允许任何人骂她的儿子。 本来这么着也就过下去了。他并没有更多的奢望。他也不像有些受过伤的残废军人,三天两头就往民政局跑。总是把手伸得老长老长,不给就拼命。他总是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觉得死在战场上的往往才是最勇敢,冲在最前边的。他算不上勇敢,更算不上英雄。不就是一条腿么,问心无愧也就足够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做个平平凡凡的人,几亿老百姓,几千万残疾人,不都这样? 知足者常乐,他很满足。妻子很丑,没文化,脾气暴躁,他也清楚。再好点的姑娘没人会嫁给他。要那样他心里也不会平静。如花似玉,有文化有涵养的姑娘何必要嫁给他,让两下里都难受。像现在这样,他很满意,心里确实很平静。何况还有着这么个虎里虎气愣头愣脑的大胖小子,整天在跟前活蹦乱跳地让他乐个不够。 他本以为,就这么过下去就行了。 可谁想到突然就来了个变化,偏是让上了山,让他做了护林员。 对他来说,这应是个不错的差事。上山当护林员,待遇很高。奖金,补贴,补助,连老婆也发给临时工资。也就是两三年,甚至还答应期满回来时考虑分给他一套住房。 他知道,领导是一心为他好。这看上去是个苦差事。想干的可是大有人在。只要领导愿意,可以以此为借口给他更多的照顾。他当时并不知道,在一些人眼里,护林员可是个肥缺。护林员在这种地方肥得很。 “挣大钱就干护林员。”来了这地方他才听到这地方的人就这么讲。凶犯一(7) 在他这个护林点上,一山的木材几乎就由他这么一个关口把着。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是天然的要道,在这儿想进林场,能走的路就这儿一条。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把住这条路。工作省心得很。其实也用不着怎么把门,只要把那道拦路的大门一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把一根木材运下山去。 他原以为这工作实在太轻松了。他甚至还想过读上一些书或者学它一样手艺干干。 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份工作原来竟如此艰难和凶险! 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来月。然而这三个月,就好像被困守在山头上,面对着千军万马,孤军作战,毫无救援!围攻的一拨一拨地往上冲,一直冲到现在,一直把他冲成眼下这个样子。 …… ……真渴,哪怕是有一口水也好。 水,水! 二十日八时整 山里的太阳其实出来得顶迟。让山挡着,一露脸就在半天里了。 苍蝇是像跟着太阳一块儿出来的。一摊一摊的血引出一片一片的苍蝇。人走过去就轰轰轰地响。已是深秋,苍蝇也来了。死厥厥的,但迟钝。总是在人脸上碰。凉飕飕的,像是把血也沾在了脸上。过来过去的人就不停地在脸上摸。摸一把,看一看,然后再摸一摸。 那一摊一摊的血已成了黑紫的颜色。 老王和老所长抓紧时间在村里了解了解。案情看上去好像很简单。 昨天下午三点左右,凶犯狗子从山上下来到村中小卖部里买东西。因顶撞就跟小卖部的老头儿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就打了起来。这小卖部是村民四兄弟家开的。四兄弟闻讯赶来,结果又打在了一起。当时围观的人可能不少,于是就打乱了。挨打的当然是狗子。狗子身上的伤就是那样打下的。至于是谁打下的,拿什么打的,为什么要那样打,可就怎么也问不清了。 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致说是狗子先动手打的人。“那家伙手狠着呢,上去就揪住人家脖子往死里掐。掐得人家喊的都不是人声。”“你说这家伙野不野,人家是个老头儿呀,咋就敢往死里打!打得人家乱喊叫,叫的就不是人声。”“人家四兄弟来拉架,他还打人家四兄弟,你说这家伙是人不是人。”“人家老三好心好意地劝他,他捏住人家指头就往坏崴,崴得人家叫得都没个人声了,你说那家伙毒不毒。” 然而一问到狗子身上的伤,就全都摇头了。“没看见。”“那会儿就打乱了,谁瞅得清。”“用刀了?那么多人还能用刀!不可能不可能。都是老百姓,哪个敢用刀!”“用啥砸的?哎呀,那就不晓得了。那么多人,像碾场似的,哪能瞅见。”…… 狗子最后是怎么离开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跑的呀!挨了打啦还不跑!跑得快当着哪!”“就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跑那么快,咯吱咯吱的,一条假腿也能跑那么快,准是给吓傻了。”“那家伙捂着肚子就跑。我们都以为那家伙跑不了几步,没想到那家伙一直跑出了村都还在跑。”“要是一般人,早打死了。没想到那家伙还能走!那家伙挺硬,死也不倒的,要不打成那样了,咋就还能走!咋还能再摸回来,一枪一个地把你全崩了!” …… 从狗子身上的伤情看,很难想象出他会跑出村去。 不过从现场的情况来看,狗子好像真是跑出去的。虽然不可思议,但确实是这样。 他带伤跑了大概有一千多米。这一千多米里他好像一次也没有停步,一直等越过村口,拐过山旁,这才好像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从趴倒地方的血迹来看,他很可能是一下子昏倒在这里了。而且昏迷的时间不会太短,剩下的路程就全是爬了。 从这里爬上山,爬回护林口,估计用了三个多小时。这段路上,从留下的血迹和痕迹来看,一共停留了九次。有三次大概是由于昏迷而停留,因为血迹很重。 在护林口,狗子大概逗留了半个小时。他找出了一大卷工用胶布,用胶布粘住了身上所有能粘的伤口。从撂在地上沾满血迹的胶布来看,有些伤口大概粘了好几次才勉强给粘住。工用胶布粘性太差,有血就更难粘牢,被子整个被撕碎了,看来是用来裹伤口的。凶犯一(8) 令人不解的是,家里到处都滚满了空的饮料易拉罐和饮料瓶子,连小院里堆积在一旁的饮料瓶罐也滚得满院都是。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饮料瓶罐,而且会滚了一地。 结论只能是一个,狗子是在找着喝。 确实没水。所有的瓶罐都是空的。这么多瓶罐滚落在地,很可能是想从里头寻找些残剩的饮料来喝。 大量失血的人会感到极为口渴。 但院里院外的确没水。连水缸也是空的,水缸里只有极浅的一底水。 缸底的水是红的,缸外也有一摊血。 看样子狗子曾趴在了水缸上。水太少,胸口却有那么一道伤,他根本不可能探下身去把那点水探着。看来他努力试探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努力。假如他当时真要拼力探到那点水,如果不小心栽进去,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狗子当时的脑子也许还很清醒。大概是当他感到这种努力是徒劳时,便及时地离开了水缸。 他为什么不打破水缸呢?可能他没想到。可能他感到水太少了,不值得做这种努力。砸缸是很要力气的。而且水缸砸破后的残渣碎片掉在缸底,很可能就将底水吸干了。 其实从缸里剩下的那点水来看,他根本就不该进行这种尝试。他明知道水缸没水,但还要努力爬上去,在当时很可能只是一种意识。 这样看来,狗子当时的脑子并不清醒。 再爬往村里的这段路上,狗子总共用了大约八个小时。 这段路,狗子爬得很慢,大概除了几次较长时间的昏迷外,短暂性的昏厥很可能时时发生。 奇怪的是,在半路上,狗子竟离开道路,爬到了不算很近的水房旁。但他明明知道水房锁着,在那儿根本不可能喝到水。 这会不会也是一种下意识? 再后来,从他爬过的印迹来看,狗子曾离开路而爬到了几个农户门前,但好像都没停留便又离开了。 敲门了还是没敲?如果敲了,敲开了没有。但可能是讨水喝,喝到了没有? 老王和老所长问了这几户,得到的回答都是“没听到有人敲门。”“啥也没听见。”“没听得没叫声,啥也没听见。” 只有枪声全村人好像都听到了。 “那枪声真是吓人。”“想不到那声音那么响!”“像地震似的。”“把我家娃都吓哭啦!”…… 这大概就是整个过程。案情看上去确实简单。 吵架,打架,打群架。狗子受伤后出村子,爬回护林口,取了枪,又爬进村子,闯进四兄弟家,一下子把四人全部打倒。 从手头掌握的现有资料来看,案情简单得简直无法做出汇报。 这也往往是在农村办案时最为棘手的事情,看上去材料不少,说下去的东西有一大堆,但真正有用的有价值的却极少甚至没有。看上去是像啥也给你说,而且会说个没完没了,但在最关键最需要的地方却只是含糊其辞,以至立刻就缩回去了,简直让你毫无办法。 真是狗熊踩皮球,哪儿也很软就是踩不住。 “家有家法,村有村规,国家职员咋的?护林员咋的,也有入乡随俗的。不管咋着,你总是个外地人么,你能斗得过。四兄弟是个啥人家,你也不尿。你不尿人家人家能尿你?两下里都不尿,那还有不出手的。”村长就这么慢条斯理地讲。村长五十左右,脸色蜡黄,不高不矮。不讲话的时候,看上去很是利落,脚勤手快,办事干练。但一说起话来,那慢腾腾谨慎小心的样子简直让你受不了。一句话好像想三遍才能说出口。“咱就想么,你骂人家,人家就不骂人?你打人家,人家还不打你?打得狠了,自然就不服气。人嘛,一口气憋住了,钻了牛角尖,那啥事干不出来。到了咋的,不就出事啦。”村长蜡黄呆板的脸上不着一丝儿感情。鼻音很重的语音里全然分不出贬褒。不过假如你要听,他就能这样一直不断地讲下去。凶犯一(9) 支书是个老头儿,不够六十,看上去七十也多。患着很重的气喘病,可能是感冒了,鼻子也不通。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像拉风箱:“我啥也不晓得,人家也没有找我,有事也不找。村长负责制哩。我真的啥也不晓得。半夜里听见枪响,还以为是放炮哩,咋晓得会是这档子事。这里的人可都是本分人家。刚才听人这么说,真是吓着了。你说这还了得!咋会出这种事。咋着也不该拿枪打人的呀,这也是个教训。让我说,以后不管啥人,也不能随便就发给枪。就是发枪,也不能发子弹。用枪吓唬吓唬人就行了,还能真的打!那些年,村里组织民兵,就只发枪不发子弹。你说说,这枪能是闹着玩的。就是不打人,走了火也要命哩。”老支书说得很认真,一边说着话,一边喘着擦着鼻子眼窝,于是就显得很动感情。“以后这种事可要重视哩,这也是个教训,前几年那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