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侧头想了一会,道:“也对。”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走吧。”有莘不破道:“去哪?”江离道:“回商队吃饭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饿着呢。”※※※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以后,草丛不远处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突然弹起,膨胀、丰满,恢复到人的模样。“哼!好不容易逮住这香小子失魂落魄的机会,又让这臭小子冲了!”靖歆咬牙切齿的,突然一挥手,砂土间多了一个洞,一头小怪物跳了出来。靖歆冷笑道:“紫奴!你要给札蠃报仇吗?哼!凭你这点能耐,只怕白费心思。不如这样,你认我为主人,我帮你杀有莘不破那臭小子,怎么样?”那紫色的小怪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满脸笑容的靖歆,充满警戒。突然往土里一钻,隐没在沙土中。它刚才的站立的位置,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成钳子形,已经合围。靖歆叹道:“可惜可惜。”收了影陷阱。整整衣衫,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仿佛和刚才那个埋伏、欺骗、偷袭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靖歆走远之后,无垠的旷野突然出现一个比山岳更加雄伟的男子。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又仿佛是刚刚出现。他身上明明穿着杂役的衣服,但那气势却连绝代箭雄于公之斯也有所不及。紫色小兽从土里钻出来,在这个男子脚下战栗着,连眼光也不敢向他看去。男子挥一挥手,小妖兽如逢大赦,匍匐着、倒退着远去了。这伟男子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望天际的两朵白云。一声清笑,大踏步向东南方向走去。※※※天际白云间,不见人影在,但闻人语声。“看来季丹又要多管闲事了。”“……”“这两个孩子在一起,自保足足有余。我要回亳都去了。你呢?”“我要去带江离走。和你徒儿呆在一起,对江离来讲太危险。”“危险?”“青龙说的没错,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徒弟。我不会在这个世界再呆很久,没有时间再找一个传人。”“我却以为让这两道水流继续随性流淌更好些。毕竟,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好的是你的徒儿,不是我的徒儿。”“强扭风向,非自然之道。”“又来了。五十年前你破门而出后,师父从此不曾说得一字之言语,直至飞升。三十年前那场七天七夜的激辩以后,你我见面再不论道,今天怎么又提起?”“我说服不了你们,你们也说服不了我。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介入年轻人的选择。”“如果我仍坚持要带江离走呢?”“……”“你难道要和我动手?”“下面这块土地才脱得天灾,若你我同门操戈,只怕下面又是一场大难。你徒儿的汗水气息无意间播下这一线生机,你我何苦做这等大煞风景之事。”“那你为何还要拦我去路?”“你我来一场赌赛如何?”“我不赌博。”“若与我一战,你有几成胜算?”“……”“我也没把握。既然如此,何不付诸赌赛?免伤和气。”“怎么赌法?”“这天劫百年一次,虽然周边诸侯各有避难之法,但百年一次,未免令人烦扰。”“难道你想赌赛补天!”“你在这大荒原徘徊不下十次,难道每次都仅仅是因为路过?”“……”“既然你本有此意,何不就以此作为赌赛,于天下、于生灵、于你我,都了了一件心事。”“补天……这不是人的事情……这是神的事情……”“如果人道已足,何必空求茫不可知的神旨?”“不要趁机撩上这个话题。”“那你到底赌不赌?”“补天非一日之功,等你或我功成之日,只怕他们早已人事全非。”“你我僵持下去,只怕耽误更久。”“也罢。我太一道数百年延续至今,自有长存之理。我相信不会至我而绝。”“好,你我击掌为誓。”“且慢。”“哦?”“现在不阻止江离,过得些时日,他的命运就完全脱却我的掌控之外。”“他的命运,本应由他自己思量抉择,你我当年不也是如此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人在一起,还是大不相同的。总之现在我不下去见他,后事难言,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江离的事情不能做赌注。由他去吧!”“妙极。那你想要的是……”“成汤混一宇内之志,天下有识者谁人不知?你要补天之缺,是想开通东南一路,通化三苗尸方吧?”“东南之事,事关华夏教化之普衍东南,倒不仅仅是为了天下之争。”“是与否,你们心中自知。现在只说赌约。”“这个世间除了江离,居然还有你挂怀的事情?”“闲话少提——我要你下的赌注是:若成汤得天下,需继续奉我太一为正道,贬斥群邪。”“……”“你亦是太一宗出身,此事于你有何难处?”“你不是不知道,我心中另有一套想法,与现有诸道都大不相同。也罢,不过你也得下相应的赌注才是。”“自然。你说吧。”“若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你需助我。”“……”“自禹启之时,大夏便奉太一为正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但自孔甲以降,数代共主亲近血宗,于太一道虚尊远敬,为求长生,常有暴虐之事。诸侯离心,四方多叛。”“人间政事,易知胜负,难言道德。”“以胜负之数论,若天下形势倾向东方,你的助力也不过令天下早定罢了。”“……”“你于东西之争举棋不定,又何必指望成汤得天下后奉太一宗为正!”“你说的也有道理。”“既如此,击掌为诺!”山岳风雷都不足道,或者只有天地才配为这三声击掌作证。第二卷 任飘萍·不系舟第一关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轻裘、骏马、美女。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赛马,在歧路失散了。“啊!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去问问路。”勒缰,银角风马人立长嘶,雒灵却仍然稳稳地坐在有莘不破的背后,脸上微笑依然。“这位大哥,你好,请问您知道季连城怎么走吗?”那人摇摇头,说:“你问我弟弟。”“你弟弟在哪里?”“我弟弟给了我一个麦饼,对我说,哥,你坐一坐,我不回来你别走开。然后就走开了。”雒灵聆听这个胖子的心声,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心想:“原来是个白痴。”“那你弟弟往哪里走了?”胖子随手指了一指。有莘不破道:“谢谢了。大哥你怎么称呼?”“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马尾,我弟弟叫马蹄。”胖子很自豪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很骄傲的人。”有莘不破拿出一方布币,对胖子说:“大哥,这个给你。”“我不要,”胖子咬着粗糙的麦饼,说:“我要什么东西,问马蹄就行,他什么都有。”※※※小湖如镜,湖边一所很突兀、很古怪房子,房子门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坐在一个离湖岸数丈的地方,拿着一根数丈长的鱼竿,凝神垂钓。马蹄一动不动地蹲在水边,盯着生命短暂的蜉蝣。突然水面破裂,他回过神来,只见一尾活蹦乱跳的青鱼被一根由蚕丝拧成的鱼线钓得飞了起来,摔在青草坪上。马蹄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捏住青鱼,取出鱼线。很期待的奔到少年身边,躬身奉上犹在挣扎的青鱼。却听少年道:“扔了吧,我今天要的是金鲤。”马蹄不敢违拗,扔了青鱼。少年重新上饵,远远抛了出去。过了半晌,似有波纹异动。马蹄小声道:“金鲤!”少年急道:“别说话。”眼见鱼线一动,再动,少年就要扯竿,突然地面震动,一匹风马冲近前来,湖水漾起了一圈涟漪,鱼线再不动了。少年一愕,向来骑怒目而视。马蹄抬起头来,见到了有莘不破。轻裘、骏马、美女。雒灵听到了一个无限艳羡的声音,顺眼溜了马蹄一眼,这个男人心声中所充斥的欲望,比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来得强烈。不过她对这种欲望毫无兴趣,只是稍微溜了一眼,便不再理睬。“你知道我为了钓这尾金鲤!等了多久吗?”少年怒气冲冲地道。有莘不破一愣,少年跳起来道:“一个时辰!我整整等了一个时辰!”有莘不破看了看钓竿,明白过来,顺口道:“一个时辰,也不算久!”“什么!”少年惊叫道:“不算久!一个时辰够我烧出六十六个小菜,酿成八十八坛美酒,整治出一百零八个点心!”有莘笑道:“我曾见一个人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准备好佐料、炭火、器具,又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做出一味清汤,我偷了一勺吃了,只是一勺,那味道却终身难忘。”少年本来暴怒,但听到他讲到烹饪,竟不觉呆呆听着。有莘继续道:“那人对我说,一饮一食,不过适性而已。但若论起烹饪之技,似乎并不是菜做得快就了不起。”少年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说出这种道理的人了。你的烹饪之技一定十分了得。”有莘不破笑道:“我不会做菜,只会吃。”少年大喜,道:“那更好。你能在一勺清汤中吃出无穷味道,那是大大的食家了。你一定要到我家来,试试我的手艺。”有莘不破指着那栋古怪房子说:“那就是你家吗?”少年笑道:“那怎么会是我家,那是我的厨房。”“厨房?”“是啊,我家在季连城。”“季连城?妙极,我刚好要去季连城。我叫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心念一动,道:“你叫马蹄吗?”马蹄心中一跳,已听少年道:“马蹄?谁啊?不认识。我叫芈压。你要去季连,那最好就住在我家吧。”有莘不破道:“住宿就不用了,我带的人太多。”芈压笑道:“不要紧,我家大得很,就是一百个人也住得下。”有莘道:“不止一百个人。”马蹄吓了一跳,芈压也有些诧异,道:“商队?”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芈压道:“那也无妨,季连这么大,多来几个商队也安排得下。”有莘不破道:“季连城城主姓芈,你……”芈压笑道:“那是我爹爹。”三两下收拾好渔具,随手抛下一块布币,对有莘不破道:“跟我的厨房走。”转身进了房子。有莘不破正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却见那房子的墙根突然冒起火来,连惊呼也未发出,房子已经稳稳飘了起来,“房子”底下有百十只火鸦托着,向前飞出。有莘不破大笑,道:“这个有烟囱又会冒火的‘大盒子’,到底是房子还是车啊!”眼见房子已经飞出数丈以外,便要策马,马蹄急道:“我、我就是马蹄。”有莘顿了一顿,随口应道:“哦,是吗?跟你哥哥说谢谢他指路。”纵马驰去。马蹄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他向芈压临走前抛下的布币走去,俯身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抓起那尾早已缺水而死的青鱼,寻路找到马尾。马尾拿着一小块不舍得吃的麦饼,一见到马蹄,高兴地塞进嘴里,说:“你看,我刚好吃完。”马蹄道:“哥哥,刚才有个骑着马、背后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的男人向你问路吗?”马尾点头说:“是啊。不过那女人很漂亮吗?她就像我们老家那个湿淋淋的山洞里长出来的马尾草。”马蹄道:“那是扶风草啦。”“马尾草!”“好啦好啦,我们走吧,走得动吗?”“嗯!”马尾肉颤颤地站起来,跟着弟弟进了城。陶函商队虽然还没到,消息却早已进城,满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虽然陶函历来只做上等行货的买卖,但带动的却是整个季连从上到下的价值链。陶函的人众需要吃喝,食肆的生意便火起来了;陶函的马匹需要喂养,柴草就贵起来了;陶函的车具需要整修,木匠铁匠就动起来了;陶函的勇士需要寻欢,妓女就值钱起来了……而要和陶函谈生意的人,也需要应酬,需要交际,需要大量的酒肉和大量的女人。买了陶函的货物再转手,又形成了第二围的交易圈……市面动起来以后,人流就多了,乞丐出动,小偷出动,无赖出动——总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在一日之间因陶函商队的到来活跃起来。从最上等的酒楼到最低贱的贫民窟,都离不开一个话题:陶函商队。“原来他是那样了不起的人!”马蹄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他那样。”但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因为那只会惹来耻笑。他带着马尾来到城北的茅屋群,到了自己的地盘,看到画着一条歪歪斜斜的马尾巴的破墙下睡着一个小乞丐,冲过去一阵暴打,一边道:“你竟敢在老子的地盘睡觉!”把那个残废的小乞丐打得哭爹喊娘地逃跑了。他让马尾在墙角下呆着,用死青鱼换回了两块麦饼,撕下一半自己吃,另外一个半给了马尾。“哥,你在这里呆着别乱跑,我去打打猎。”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赚钱的活儿。就像他前几天发现有一个贵公子带着一座会飞的房子在那个湖边钓鱼,便赶紧上去巴结,希望是一条财路。他在那里小心伺候了三天,不敢多说话,连名字也不敢问不敢报,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小哥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少城主!马蹄刚要走,马尾问:“你不去老巫那里学字吗?”马蹄道:“先去学字,然后去打猎。”马尾道:“小心些,不要像上次那样给人发现,打个半死。”其时日已过午。马蹄从季连火巫家的狗洞里钻了出来,一路寻思这个月的营生。突然街上人潮涌动,纷纷嚷道:“来啦,来啦,陶函进城了!”人潮向两边迫挤,让出中间一条宽敞的大道。马蹄在无数人头的间隙中看了个饱,直到商队过尽,尤自呆呆出神。回到城北,兴高采烈地对马尾描述着:“威风!真是威风!领头的那人腰盘大蛇,头上飞着一头好大的鹰,座下跨着好骏的马!威风,真是威风!还有他后面的那车!天!那车竟像是花做的,那个香啊,隔着一座山也能闻到。车里那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倚在花丛里睡觉,肩头上还睡着一头狐狸,不知道是活的还是死的。总之这些有钱人真威风,也真他妈的奇怪!”马尾却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马蹄那么高兴地说,他也就那么高兴地听。马蹄道:“要是我们能进陶函商队……哥,我们去求他们收我们好不好!”马尾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有麦饼吃就行。”马蹄笑道:“麦饼?那些大铜车里也不知道藏了多少金银财宝!有人说里面全是金子、珊瑚、珍珠……总之,就是把整个季连城买下也绰绰有余。……”※※※“买铜车?”季连城城主芈方看着这个儿子带来的朋友、陶函新的台首,缓缓道:“陶函的铜车,确实是在这里定做的。不知于公世兄要买几辆?”有莘不破道:“有多少买多少。”芈方道:“这么说,陶函的钱是凑够了?”有莘不破道:“钱没问题。”芈方道:“那就好。打造一辆陶函这样规格的大铜车费时甚久,五年前于公兄有意再造一支车队,付了一半定金,这五年来我们的工房风雨不休,共造得五五二十五辆铜车。”有莘不破嚼舌道:“五年才造了二十五辆?”芈方道:“不错,估计也得再过得一两年,才凑得全原先所定的三十六辆之数。”有莘不破道:“那我就先取这二十五辆吧,其它以后再说。”却听门房来报,却是于公孺婴、江离和陶函四老到了。众人礼见,芈方扶住于公孺婴道:“于公兄英姿笑语犹在耳际,不意天道难测,世间英雄,又弱一个。”于公孺婴咽声道:“父亲去地匆忙。小侄未能告丧四方父执亲友,甚是惭愧。商队启行未久,不敢半途而废,以违家父之愿。故背不孝之名,忍剜心之痛,风霜不避,行商四方,以完先人之志。先父在时,常以世伯良言景行训导小侄,今日得见世伯,如见先父,思念及此,常令小侄悲喜满膺……”话未已,类如雨下。众人连忙相劝。不多时家宰来报:少城主已经安排好筵席,请贵宾上座。于公孺婴让有莘坐首席,让江离坐次席,自己坐在第三。雒灵不愿离有莘不破左右,就在他身边加了一张椅子。苍老见这少女不知礼数,而有莘不破又如此纵容,心中不悦。芈方冷眼旁观,暗暗惊奇:“于公之斯有子英雄如此,何以竟把商队传给外人?这已是一奇!于公孺婴是正统传人,这有莘不破得了他的位子,他竟像毫无罅隙,这又是一奇!这叫江离的年轻人弱不禁风,既无名位,又无身份,于公孺婴居然愿意屈居其下,更是一奇!”当下主人劝酒,宾客把杯,季连虽然僻处南方,但芈氏乃中原官侯之后,筵席虽欢,礼数井然。※※※初春之夜寒如水。马蹄和马尾紧紧抱在一起,借着彼此的体温御寒。※※※“毒火雀池?”芈方道:“出此城再向西南方,需经蚕丛,过鱼凫,万水千山,远,远,难,难。”顿了顿又道:“蚕丛多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其民丰饶,商行至彼可获厚利。但那毒火雀池却在南疆瘴疠丛生、魔兽横行之处,商队去那里做什么?”有莘笑道:“玩儿啊。”芈方一愣,于公孺婴忙道:“凤凰不憩无宝之地,既有名禽,必藏至宝。”芈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芈压却饶有兴趣追问道:“爹爹,那毒火雀池有一只火雀吗?”芈方笑道:“古老相传,不足为信。”江离道:“芈氏先人为帝喾火正,掌万国火种,光融天下,号称祝融,这名禽既然以火为名,城主怎会不知?”芈方道:“江离世兄好学识。只是我芈氏为祝融旁支,千年递传,至于老朽,已有衰落之势。”有莘道:“芈压聪明伶俐,将来一定能令芈氏振兴。”芈方叹息道:“这孩儿生来聪明,我本来对他也抱有重望。岂知他不学好,整天流连于庖厨之间,迷恋烹饪小技,唉,我如今只希望他能把这份家业传下去,莫在他手上败亡得一干二净便足愿了。”芈压不服,嘟起小嘴道:“什么烹饪小技!烹饪的学问大的很!”芈方冷笑道:“什么大学问。在各位贵宾前面胡说八道,也不怕贻笑大方!”有莘道:“不然。烹饪虽是小技,但若说关乎大道,却也不错。其于治国,其于天道,实有相通之处。”芈压大喜,连连道:“就是就是。”芈方有些不悦,说:“小儿年纪尚幼,世兄这说法若无根据,只怕难脱谄媚之嫌——让我这个连是非也还不懂得分辨的小子听了,更是大大有害!”有莘正色道:“城主这话说重了。我和芈压相交甚得,哪有教坏他的道理。我虽然不懂得烹调,但家师之于烹饪,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高手。我虽不学烹饪,但也听他老人家说过,天下之至味,亦通天下之至理!”江离听他这几句话俗音少而雅言多,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平时故意粗声粗气说话,这会子说起什么天下至理,倒是头头是道。”芈方道:“有何至理,不知世兄能否为我这块老朽木头剖析一二?”有莘不破道:“当日我祖父与我师父相会于鼎俎之间,因问起治家理国之道,我师父以味为喻,说出一番道理。当时我虽不在场,但因此论甚高,祖父铭之象鼎,以训后人。故小子也常诵习。”芈方颜色稍霁,芈压竖耳聆听。有莘不破道:“如以三虫言,水居者腥,肉食者臊,草食者膻。然臭恶犹美,皆有所以。”芈压会心地点了点头,有莘不破继续道:“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後多少,其剂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芈方听到这里微微颔首,芈压更是连眼睛也亮起来了,这些道理无不暗合他近来烹饪时的心得,心虽得之,口不能言,被父亲用大道理压着,自己明明不服,却又说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话来,只能乱发脾气和父亲抬杠。只听有莘不破继续道:“知其理,通其事,察其变,鼎中之物,方能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苍长老突然想起,此论似曾听过,只是一时却想不起何处听来,但隐隐感到此论关系重大。忙一边思量,一边细听:“如其取材,丹山之雀,洞庭之鱼,昆仑之苹,寿木之华,南极之碧菜,云梦之青芹,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鳖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长泽之卵,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穄,南海之秬——肉之鲜,菜之美,和之胜,莫先于此。”芈压寻思:“若此,我能得十之五六而已。”芈方心道:“此为喻体,其理未出。”有莘不破续道:“至若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果之美者,沙棠之实;常山之北,投渊之上,有百果焉,群帝所食;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甘栌焉;江浦之橘;云梦之柚;汉上石耳。”芈压寻思:“若此,我所得不过十之一二。但此等宝物,何以得之!”却听有莘不破道:“何以得之?必得青龙为乘,天马为匹。何以致青龙天马?非先得至道、穷天理,不可得而具。纵天子不可强为,必先得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则至味具。故审近所以知远,成己所以成人。圣王之道在于要约,不在于繁缛!”这番话说出来,只听得芈压如痴如醉,芈方也欠身作揖,道:“老朽井底之蛙,非世兄,今日难闻上国至理!惭愧惭愧。”苍长老突然想起一事,心头大震:“师父!祖父!难道他是那人的徒弟,那人的孙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马蹄半夜醒来。想起生来贫贱,四方流落,与哥哥相依为命,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十多年来寻寻觅觅,只希望能给哥哥寻到一个饱暖的窝也不可得。“为什么我不能像陶函的那个台侯那样!为什么他年轻轻就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一样的年纪,一样是人,为什么我却要遭人白眼,受人唾弃?为什么要窝在这里挨寒受冻!”“弟弟,别想那么多,睡吧。”不知什么时候,马尾也醒了。“哦。”马蹄阖上了眼睛,却止不住脑中彭湃起伏的浪潮。第二关 遭拒马蹄兴冲冲对马尾说:“听说陶函商队在招人!”马尾说:“哦。”马蹄说:“本来陶函从来不收外人的,但听说这次是因为打强盗的时候死了好些人,所以才破例在本城增加人手。”马尾说:“哦。”马蹄说:“太好了,看来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翻身!”马尾说:“哦。”马蹄说:“他们招的只是杂夫、御者和几个匠人,御者的要求太苛刻,匠人我们做不来,我们先从杂夫干起——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的!一定!”马尾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