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嘉术笑道:“你不喜欢我亲你,我便乖乖地不动。”说完果然不再寻事,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背上。祁蔚廷感到他柔软的发丝拂在自己脸颊上,温暖的呼吸吹在颈间,仿佛微带湿润。忽然之间,心中浮起了那一夜的情形,黑暗中那两片唇的味道,和手指的动作……祁蔚廷脸上发烫,心一时跳得有点快。好容易才定住了神,大步向前走去。 又走了不知多久,眼前渐渐有亮光出现。 池嘉术在他身后轻轻地道:“前面是个缺口,可以出去啦。我说你救了我性命,这回总不错罢?” 4 祁蔚廷去后,细封流索晃亮火折,看视冯翼伤势。见他左腿断成数截,已然痛得晕去。细封流索搭他腕脉,知他性命暂时无碍,心道:“这时不忙将他救醒,反而令他多受痛楚。”当下只将他放平躺下。 上一层洞窟塌方了半边,这时候成了一个狭长的石室。细封流索将所能够及的洞壁一一勘视敲打,不多时便发现一处石壁敲击后微有回响。他心想:“这后面多半另有空处,只是我将这层石壁敲破后,会不会引发另一次塌方?”正自思索,忽然听得轻微响动,似乎便是从那层石壁后传来。他凝视细听,立即辨出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 细封流索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待那脚步声在石壁后停下,便道:“缇柯,我在这里。” 便听轻轻“喀”的一声,紧接着咔咔作响,那处石壁竟然自行移了开去。但见缇柯灰头土脸,身上满是泥沙,便似刚刚在泥坑沙谷里打了三百个滚才出来。他一步跨入,便将手中的火把往旁一扔,一言不发地抱住了细封流索。 半晌,他抬起头来,愠道:“你怎地不抱我?” 细封流索微笑道:“你身上太脏了。”缇柯大怒,道:“这当儿让你的洁癖见鬼去罢。我都快给你吓死了。”细封流索伸臂搂住了他,感到他呼吸甚急,忍不住便低下头去,吻他嘴唇。 唇舌交缠,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过了一刻,缇柯长长出了口气,道:“咱们出去罢。”捡起地下火把,重新点燃,回身见细封流索正俯身抱起冯翼,皱眉道:“你抱个死人做什么?” 细封流索道:“这人没死,不过是晕了过去。”缇柯道:“你对旁人便是这等婆婆妈妈的滥好人,怎地对我便这般不客气?”细封流索笑道:“我哪里对你不客气了?——床上的时候不算。”缇柯哼了一声,往外便走。 两人走出洞去,见外面是一条甬道。缇柯手执火把当先,细封流索跟在他身后,道:“你哪里找到的这条通道?” 缇柯道:“在阿旻的那把短刀里。”停了一停,道:“你把刀给我之后,我便先自行查检了一番,发现那刀柄的底座其实可以拆开,里面有一卷薄绢,绘的便是这山腹里的所有洞窟秘道。” 细封流索道:“所以你便雁过拔毛,将这薄绢昧下了。” 缇柯笑道:“财宝无主,干么便宜了旁人去?你们上山之后,我便从山后秘道进来,原是想赶在你们头里。谁想这绢上单单绘了秘道,却不写有甚么机关开启,害得我费了半天事,结果还是晚到了一个时辰。” 他看了细封流索一眼,道:“我不知道这里居然安下了这么多机关要置人死地,不然也不会不告诉你这薄绢的事。我本来是想……”细封流索不待他说完,便道:“我知道了。” 缇柯沉默了一会,道:“我先前在底下听到塌方的声音,当时便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算是原本全无良心,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的。”细封流索道:“能令你这样的人良心不安到睡不着觉,我便是死了,也算虽死犹荣罢?九泉之下,也当怡然自得。”缇柯听他声音中似乎在强忍笑意,恼道:“我在说正经的。”细封流索忍俊不禁,道:“我也是说正经的。” 缇柯不再理他,只管往前走。半天,听得细封流索在身后道:“其实,我也很是担心你。”缇柯一愣,道:“为甚么?”细封流索道:“以你这般爱看热闹的性子,却不肯跟我上山,我便知道你要暗中弄鬼。” 缇柯道:“原来你早猜到我另有盘算,却只由得我去。唉,你便一点儿也不疑心我对你不利?”握着火把转过身来。 细封流索摇头道:“我怎会疑心你?”缇柯望着他温和的浅褐色眼睛,心中情动,又想去抱他,只恨中间横着个冯翼碍手碍脚。 细封流索忽然岔开话题,道:“池闳野不知道有这薄绢吧?” 缇柯道:“他只知道这短刀同宝藏有关,却不知就里。那天晚上我出去,便是去探明这件事。”停了一停,道:“我那晚还查到另一件事,却是关于池嘉术这小鬼的。你猜他原来是谁家的人?” 细封流索笑道:“这是你吃饭的家伙,我怎能猜得出来?”十七 冤家1 萧邯默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便见到萧浚坐在床边,见他睁眼,满脸都是喜色。萧邯默叫道:“爹爹。” 萧浚喜道:“你总算清醒了。先前几日,可把我吓得很了。”自觉这话却说得过分软了,顿了一顿,便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娘非跟我拼命不可。” 萧邯默道:“我睡了有多久了?” 萧浚道:“有三四天了。咱们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才挖通了那甬道。在崖下找到你的时候,你便昏迷不醒,直到现下。”原来萧邯默先是同人动手,受得内伤在前,又被乱石砸中脊背在后,最后落水受寒,侵入脏腑,实在是凶险无比。这几天萧浚日夜守在他床前,只累得头发也白了数十根。 萧邯默嗯了一声,渐渐想起前事,道:“李道旻呢?” 萧浚道:“细封流索早把他接回去了。”想起崖下见到的情形,由不得埋怨道:“同西羌结盟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待这小子却未免也好过了头,伤成那个样子,居然还给他输送内力?要不是你内功底子好,这回小命便交待在底下了。” 正说着话,从人来报,西羌众人前来辞行。萧邯默便欲起身,萧浚忙伸手按住,道:“哪里用得着你出去见他们?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 过得片刻,萧浚回来,手里拿着个木匣,沉吟道:“李道旻居然不回西羌去,当真是奇怪。” 萧邯默心中惊异,道:“他到哪里去?” 萧浚道:“说是受了寒气,内症难愈,所以要到宋国去。南国的气候暖些,便于将养。”摇了摇头,道:“人说心思机巧之人多命不久长。我看李道旻说话有气无力,再在西羌朝廷里熬下去,只怕当真活不了多久。这小子虽然利欲熏心,到底还惜命。” 萧邯默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抬眼看见了萧浚手中那个木匣,道:“这又是什么?” 萧浚道:“这是西羌人给你的。前日细封流索来看过你,用了些药,这里郎中都说好,他便又封了些送你。”说着打开了木匣,果然是些药膏药酒之类,忽然“咦”了一声,拈出一个小小荷包来,道:“这是什么?” 萧邯默伸出手去,道:“给我。”萧浚正要打开,听他叫得急切,不忍违拗,便递了过去。 萧邯默病后虚弱,手指无力,半天才解开了荷包的带子,一提之下,两个小小的金环滑了出来,落在他手心。 萧浚奇道:“这好像是李道旻的耳环,他干么送来给你?” 西羌男子均佩耳饰,李道旻也不例外,这对金环正是他耳上所带。 萧邯默沉默了一刻,低声道:“他是要藉此跟我表明,他这一次离去,是再不回来了。” 萧浚不甚明白,喃喃道:“再不回来?你是说他不止是去养病,而是不打算再回归朝廷?” 萧邯默道:“嗯。他不回朝廷,也不再同咱们为敌或为友。”慢慢握住了拳,将那两个金环深深压到掌心里去,道:“我累了,要再睡一会儿。” 萧浚见儿子神情有异,心中疑惑,然而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迟疑了一下,终究按下了追问的念头,道:“你好好歇着,我晚上再过来看你。”向帐外走去,一面心想:“倘若如邯默所说,李道旻这一走再不回来,西羌朝廷里便没了这个人的位子,这个劳什子的结盟,可不全成了白费工夫?……” 这里萧邯默见他父亲去了,再也忍耐不住,将握着金环的那只手放在脸上,指间立时便湿了。 他心想:“他说我决不会忘记过去他对不起我的种种行事。不错,我是忘不了这些,可还有一些事情,我一样忘不了……” 他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当日的情景:他拿着这双金环,向道旻说:“我让高手匠人在这环里,用辽羌两种文字刻了咱们两个的名字。我要你一直带着,回去西羌以后也不能忘记了我。”他要替道旻戴上,手指笨拙,好半天才穿了进去。眼见他的耳朵有若贝壳一般,莹白可爱,忍不住凑上嘴去轻轻一吻。道旻抬起头来,微笑道:“我决不会忘记你的。” 那个时候,他十九岁,他十七岁。 那时,他那么爱他。2 祁蔚廷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人在拍他脸颊,迷迷糊糊地道:“池嘉术,别闹。”便听一个声音诧异地道:“咦,你怎知是我?” 祁蔚廷睁开眼来,道:“除了你,还会有谁这般闹我?” 池嘉术莞尔一笑,道:“你的心上人走啦,你不快追去,还在这里睡觉?” 祁蔚廷头脑尚不甚清楚,道:“甚么心上人?”突地心中一激灵,翻身爬起,道:“你说道旻走了?他不是还病着么,走到哪里去?” 池嘉术笑道:“李道旻要到南边宋国去了。帐门口有一封信,好像是他留的。”说着递过一张纸来。 祁蔚廷手指打颤,接过来一看,却是细封流索所书。他越看越是惊心,看完了最后一行,顾不得穿上外衣,起身赤着脚便跑出帐去,一脚踩进雪地,立刻跳了起来,赶紧折回去穿上了鞋子,再跑了出去。 李道旻昨日立着营帐的地方空空荡荡,只剩了扎帐的地桩和火盆的痕迹。祁蔚廷站在那里,一时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他竟然便这么走了,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肯留给他。 他伫立良久,身上实在冷得受不住,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帐篷,池嘉术仍坐在里面。祁蔚廷看见他嘴角尚自挂着一缕微笑,忽然间气急攻心,一下子跪在地下,抓住池嘉术便是一通乱摇,道:“你知道他要走,也不告诉我!”声音发哑,鼻中酸楚,几乎便要哭出来。 池嘉术一怔,随即收敛笑容,抱住了他肩膀,道:“我昨晚听细封流索说起要去宋国,可真不知道他们走得这么快。我刚才起来,看见他的帐篷没了,马上就来叫你了……”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你别急,咱们这就追他去。” 祁蔚廷心道:“这里连营帐都拆了,他走了有好一会儿了。多半是半夜便动的身。他……存心便不想再见到我。”一念及此,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仿佛全身的气力都流失得一干二净。他颓然坐倒,身子失了支持的力道,向前弯了下去。池嘉术探身将他拉了过来,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膝间。 过了许久,池嘉术轻轻地道:“李道旻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心心念念地记挂他?” 祁蔚廷渐渐从最初的一阵痛楚里回复过来,听了这话便怔了怔,道:“我不知道。我……便是舍不得他。” 池嘉术笑道:“我知道啦,他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你固执得紧,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行。”将祁蔚廷的头抬了起来,道:“你起来罢。收拾一下,我陪你去找他去。” 祁蔚廷依言起身,向他腿上看了一眼,不禁踌躇起来,道:“你断腿还没好全 ……” 池嘉术道:“咱们去向西羌人借一部马车来,立刻便出发赶路罢。李道旻身上有伤,未必能走得快了。便赶不上,他要去江南,那里我识得的人不少,一定能帮你打听出来。” 祁蔚廷叹了口气,将细封流索那封信拿了过来,又看了一遍,道:“细封大哥说,我母亲的墓就在这里附近。我先去看过她,再动身罢。”说着便要起身。池嘉术拉住了他手,道:“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祁蔚廷想了一想,道:“好。”将池嘉术抱了起来。3 傍晚时分,细封流索同李道旻才找到了那间客栈。两人走上楼来,进得房间,李道旻道:“这客栈虽然地处偏僻,倒还洁净。” 细封流索道:“你早些睡罢,今天累了一天,明日还要赶路。”李道旻道:“不是要在这里等缇柯么?”细封流索道:“他今晚必然可以赶到了。” 李道旻道:“他到底去做甚么?这般鬼鬼祟祟的。”细封流索不答,却从怀中取了一本书册来,交在李道旻手中。 李道旻诧异道:“这是什么?” 细封流索道:“你要的,司徒氏的武功秘笈。”李道旻道:“你这是哪里来的?”翻了一翻,疑惑道:“这难道不是你父亲给你的细封家的图谱?” 细封流索道:“我父亲曾说,他早进过那洞,只是没找到藏宝。却没说他其实在那洞里取了短剑和秘笈出来。我早该想到,细封家的家传武功哪里有这等高明?他让米擒德翼转交三样东西,却隐瞒了短剑和图谱的来历,恐怕是故意的。倘若有人图谋宝藏,自然会向那藏宝图下手,却不会在意武功低微的细封家的家传图谱。” 李道旻想了一想,点头道:“不错。只是他又让米擒德翼迫你们发誓,不以这本书中的武功为他复仇,看来……他是当真不愿你们替他报仇。” 细封流索长叹了一声,黯然道:“是。他钟爱我们,不肯让我们冒险,把一辈子浪费在寻仇杀人上面。”李道旻鉴貌辨色,知他又想起了细封微达,忙道:“那你干么给我?你知我不喜欢武功,也练不好。” 细封流索道:“你同萧池两家结盟,为的不是要找这部秘笈?” 李道旻道:“那是从前的事情了。我原先有个计划,要用到这部秘笈。现在我既然打算放下一切到宋国去,自然这些都不需要了。”说着往床上躺了下来,意态慵懒。 细封流索凝目看着他,道:“你当真打算去了之后,再不回头?”李道旻笑道:“你看我是那等出尔反尔的人么?” 细封流索叹道:“你从来性子决毅,说过的话,做下的事,哪怕心中后悔,也不肯更改半分。我却怕你过刚易折,太过固执,反而失了一心想要的东西。” 李道旻笑道:“连西羌的一切我都可以放下,还有甚么一心想要的东西?”伸手握住了他手,道:“流索,在这世上,我只顾念你一个。其他的人和物事,我哪里会放在心上?” 细封流索道:“虽如此说,难道你心中便当真能忘记萧邯默?” 李道旻眼中水波不兴,道:“我自然不能。但是不忘他,和想要他,完全是两回事罢?”慢慢闭上了眼,道:“流索,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细封流索拉过被子来给他盖上,温言道:“我在这里。你睡罢。” 4 细封流索等到李道旻睡着,才轻轻退了出来,走到隔壁自己房中,往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水来慢慢喝着。一直等到三更时分,才听到楼梯声响,接着便有人敲门。 细封流索道:“进来罢,门没上闩。”房门应声而开,缇柯走了进来。细封流索道:“你怎么这时候才赶到?”一眼见到他脸上污秽,皱了皱眉,劈面抛过去一块布,道:“你先把脸上的泥擦干净了,再同我说话。” 缇柯嘻嘻一笑,将背上的一个大包裹往桌上一抛,当的一声大响,显得那包裹十分沉重,道:“总算不虚此行。”细封流索道:“你又回那洞里去了?” 缇柯笑道:“是啊,我发现了那秘道,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下?萧浚和池闳野的人还在那里挖呢,我赶在他们前头,把能拿的都拿了,剩下的在砂石堆里埋得太深,就留给他们罢。”将那包裹解开,露出满满一囊珠宝来,得意之极,笑道:“当日是谁说要养活我来着?” 细封流索看着他微笑不语。缇柯吹着口哨取过一旁架子上的铜盆,倒了些水洗脸。半天道:“这里有镜子么?让我瞧瞧恢复了本色没有。” 细封流索走过来,往他脸上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就差不多了。” 缇柯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一语未了,忽地身上一紧,已然被人抱住了。跟着便支支吾吾,再说不成话。 半天,细封流索从缇柯嘴唇上移开,道:“你刚刚要问我甚么?”手指却在解他的衣服。 缇柯苦笑道:“你这样子,我怎么还想得起来?……为甚么你一亲我,我就浑身发麻?” 细封流索一面吻他,一面含含糊糊地道:“……说明我工夫好?” 缇柯怔了一下,道:“流索,你不但是近墨者黑,而且青出于蓝,连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来了。” 细封流索道:“嗯,你意思说其实我手段不怎么样?” 缇柯叹道:“只好说马马虎虎,过得去罢。——所以我才奇怪,怎么偏偏我还能有这么大反应?” 细封流索将他按倒在床上,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地道:“告诉我,你喜欢我怎么做。”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入耳,于缇柯却不啻最强烈的春药,一时把什么都忘记了。 过了许久,细封流索道:“现在想起来了么?” 缇柯躺在他臂弯里,正自懒洋洋地将睡未睡,听到这一问,睁开眼睛道:“什么?” 细封流索轻轻拨弄他颈间的头发,道:“你先前要跟我说的话。” 缇柯想了半天,方道:“我是想问你,你那天说你若是跟人上了床,便要两人间从此一心一意,你明知我做不到,岂不是故意为难我么?好不好咱们彼此通融一下,把这条去了?” 细封流索道:“不好。” 缇柯恼道:“你这人怎地这般牛心固执,不知变通?” 细封流索笑道:“我很知变通。——你喜欢换个甚么姿势?” 这一番变通下来,缇柯果然不再提更改条款的事,却是身子酸软得一丝力气也无,任凭细封流索将他抱在怀里。忽地又想起一事,问道:“既然睡过一次便要一心一意,难道你五年前同我睡的时候,便打了这等主意?” 细封流索瞪着他道:“怎么可能?” 缇柯奇道:“那你怎么还同我……” 细封流索笑道:“五年前那次不算。你说过,太长时间清心寡欲会让人行止失常,因此不可以常理度之。” 缇柯道:“你这人本来就不可以常理度之。”转念一想,道:“你那时至少是喜欢我的罢?” 细封流索道:“当然,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见谁都可以凑合?” 缇柯吁了口气,道:“总算还听到一句像样的。” 细封流索道:“就算是凑合,也要找多少合意的罢。虽然知道你这人人品太滥,但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喜欢你的。” 缇柯对“人品太滥”这四字考语腹诽了一阵,又问道:“那后来是甚么让你改了主意?” 细封流索道:“自你上回离了我那里之后,我又想了一下,觉得我的确是喜欢你的。” 缇柯把这话字字句句往心里过了一遍,掏了掏耳朵,道:“为甚么我听不出这和先前有甚么不同?” 细封流索悠然道:“因为你不是我。” 缇柯心道:“这算甚么狗屁回答。” 却听得细封流索又道:“况且我又想出了法子,可以杜绝你这滥交的毛病。”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道:“甚么法子?” 细封流索微笑道:“把你做得下不了床,你就没力气再去找别人了。”十八 归去 江南的九月,虽是入秋,然而天气和暖,阳光明熙。湖上波光粼粼,岸边金桂飘香,正是游人踏青寻芳的好日子。 祁蔚廷坐在迎客厅里,心里七上八下,手里的一盅茶端了半天,始终想不起去喝一口。从北疆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为得就是要见上那人一面。可当真到了这里,又说不出的心虚胆怯,几乎便想一走了之。 忽听脚步细碎,有人自内堂出来。祁蔚廷忙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却见一个少年身着藕色长衫,含笑迎上前来,眼如秋水,秀若芝兰,正是李道旻。 祁蔚廷一时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呆呆地看着他,听到他含着戏谑的声音道:“小孩,还是被你找到了啊。” 祁蔚廷脸上一红,道:“我不是小孩。” 李道旻微笑道:“我知道。只是我喜欢这样叫你。” 祁蔚廷见他容颜润泽,双颊隐隐透出红晕,不复是当日苍白消瘦的模样,心下喜慰,道:“你身体好了?” 李道旻笑道:“嗯,在这里不闻外事,成天便是吃饭睡觉,我胖了许多。”说着便在椅中坐下。 祁蔚廷跟着坐了下来,道:“你这样……好看得很。”觉得李道旻穿了宋国人的衣服,实在是别有一番风致。 李道旻道:“你过得怎样?”@ 祁蔚廷道:“我很好。谢谢你给我留了这许多银子,我根本花不了。” 李道旻支颐微笑道:“可惜除了银子,我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小茶几,相距不过尺许,祁蔚廷见到他手上那个淡淡的伤疤,正是自己从前留下的齿印,一时心中惘然,竟起了恍如隔世之感。 室内静了片刻,祁蔚廷便问道:“咱们刚才经过细封大哥的医馆,他不在里面,却是到哪里去了?” 李道旻道:“他去桃香居了。”祁蔚廷道:“桃香居是甚么地方?” 李道旻笑道:“那是一处妓院。”祁蔚廷颇感诧异,心道细封流索怎地会去那等地方?却听李道旻道:“起先是缇柯到了这里不久,老毛病发作,往烟花勾栏里去了几次。流索便说,他这等爱去,那地方必然有甚么有趣之处。现在便换成了他时不时去作客,桃香居的烟湄姑娘,碧水苑的盈盈姑娘,都是他的相好知己,还有甚么侍琴公子,常家小哥……我也记不得那许多。” 祁蔚廷越听越奇,道:“那缇柯呢?”李道旻忍笑道:“嗯,缇柯不放心他,说怕他给人骗了,总跟着他去,在那里干坐着不肯走。恨得那些人牙痒痒的,都说从没见过这等没眼色不知趣的家伙。”祁蔚廷忍俊不禁。 两人又坐得一会儿,李道旻道:“我陪你到院子走走罢。” 祁蔚廷跟着他走进后院,但见满地姹紫嫣红,空气中暗香浮动,连墙头房壁都攀满了玫瑰,由不得赞道:“好漂亮的院子。” 李道旻微笑道:“都是我种的。流索白日里在医馆坐诊,我待在家里着实无聊,便种了这些花。”祁蔚廷心中感觉却十分怪异,总觉得种花这件事,同他记忆中的李道旻似乎怎么也扯不到一处去。 他看看那些花,又看看李道旻,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再不回西羌去了?” 李道旻道:“一辈子长得很,哪里就能这么说定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或许有一天,我厌烦了这里,便回西羌去,或者到吐蕃,大理去,也未可知。”停了一停,道:“只是舒王府,还有西羌皇宫这两个地方,我大约是再不会去了。” 祁蔚廷默然。过了一刻,才道:“你看起来比从前快活许多。” 李道旻点了点头,却道:“你回去罢,别让你的同伴等久了。”祁蔚廷一怔,道:“你怎知我有同伴?”李道旻笑道:“你刚刚不是说‘咱们’么?那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了。” 祁蔚廷穿过那布满鲜花的院子,走出门外,向李道旻挥手作别。等到那藕色的人影消失在门后,他又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走上通往湖边的路。 柳树下白衣的少年闻声回过头来,诧异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祁蔚廷道:“说完了话,自然就回来了。”池嘉术道:“那你甚么时候再去?” 祁蔚廷道:“我不知道。多半不会再去了罢。” 池嘉术拧起了纤秀的眉,道:“祁蔚廷,你存心消遣我是怎地?巴巴地从辽宋边境赶到这里,帮你打听了好几个月,欠了无数人情,就为了你跟他讲半个时辰的话?” 祁蔚廷道:“我见到了他,跟他说过了话,知道他现下过得很好,这就很够了。”停了一停,道:“况且……他也并不想要我陪着他。” 池嘉术瞪着他,道:“他不要你,你不是从前就知道了么?怎地你不打算接着死缠烂打,等他回心转意?” 祁蔚廷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实话跟你说罢,我直到今天去见他之前,心里还多少有这样的念头。可是,当真见了他以后,不知怎么地,就不想了。” 池嘉术不解,道:“为甚么?他样子变了么?还是他待你更凶了?”祁蔚廷摇头道:“没有。他比从前更好看了,待我也和气得多。” 池嘉术看了他半晌,道:“我当真不懂你。” 祁蔚廷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咱们回客栈去罢。”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池嘉术道:“你接下来打算到那里去?” 祁蔚廷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是想回我原先的村子里去,那是在普涅曲的一处支流上。这里……也不是不好。可是,那里的树林真的很美,很安静。而且,村子里的人都很和善,虽然见识少些,可不会骗人。” 池嘉术撇了撇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计较我从前骗你的事。”祁蔚廷一愣,道:“没有啊,我只是随口一说。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哪里还会记在心里?况且你后来一直待我那么好。”拉起了他的手,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的村子里来,我带你去捉香獐子,看蓝山雀的窝。” 池嘉术睁大了眼睛,道:“什么叫做‘什么时候有空’?你这是要撇下我么?” 祁蔚廷怔住,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这里才是你家乡啊,你亲眷朋友,都在这里,我以为……”池嘉术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只肯待在自己家乡?” 祁蔚廷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不由地紧紧抓住了他手,道:“你,你愿意跟我,回我的村子去?……可是那里很穷,很没意思,你不会喜欢的。”心情激荡之下,话都说不连贯了。 池嘉术笑道:“我不信。我待的地方,从来不会没意思的。” 祁蔚廷大喜,抱起他转了一个圈。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响,一个武士骑着一匹褐色的大马在他们身前不远处走了过去。祁蔚廷见到马上那人的身影,“咦”了一声,道:“那不是萧邯默么?” 池嘉术点头,凑在他耳边道:“你猜他这是要去见谁?” 两人看着那匹漂亮的褐色大马,慢悠悠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向着那所墙头上开着玫瑰花的房子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