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柯错愕万分,只道:“我几时答应过这话?”细封流索道:“咦,我一开始便和你说,我若是同人睡了,便要那人从此只有我一人。你既然听的分明,又同我睡,那自然是答应了我了。”缇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可你也说了,你觉得咱们性子差得太远,合起来也勉强……”细封流索若无其事地道:“那是我从前的想法。最近这几日,我忽然改主意了。”4第二日,三家人马汇拢了一处,往普涅曲上游缓缓进发。众人虽然各各怀了鬼胎,面上倒还言谈款洽,十分相得。午晌休息之时,池闳野便取出那块手帕来,与萧氏父子,西羌众人共看。池闳野以手指点着那帕上的线绘,道:“据这里所示,宝藏所在,是在普涅曲上游西角的一处山洞中。这里几条弯曲的线路,便是那山峰的走向。只是那一带多是山丘,又多岩洞,如此寻起来怕是也要费些周折。”萧浚不以为意,道:“咱们加起来有一千六七百人,把那地方围了起来,一分一寸细细地搜过去,哪里还会找不到?”李道旻突然开口道:“池老伯,你那日取了我的短刀去,可发现了甚么?”池闳野道:“也没甚么。那刀上花纹,有一处同这图上所示藏宝处的山脉走向是一样的。”说着拿出了那把短刀,示以众人。那刀鞘制得极是精美,密密地雕满了花叶,然而仔细找去,中间果然隐藏了几条藤蔓,弯曲得便同那图上的山脉毫无二致。几条藤蔓间有一朵花,又同那图中所标山洞位置相合。李道旻心道:“这刀鞘同手帕上的图原是一样的意思。这手帕是列雅所作,信息应是来自于安仲信那张藏宝图。然而这刀却是哪里来的?”这后一个疑问却是有好几个人想到了,萧邯默便道:“这刀到底是甚么来历?”池闳野道:“我从前在细封家时,便曾见到过这柄刀。那一日细封峨浦托付给米擒德翼的一包物事,这把刀也在内。”这一句却大出李道旻等人意料。据细封流索和祁蔚廷所述,当日细封峨浦交给米擒德翼一个小包,内有藏宝图和细封家的武功图谱。图谱在其后不久便交给了细封兄弟,藏宝图则被安仲信藏匿多年,在细封微达上门求索时毁去。然而直到这时,才听池闳野说出那包里居然还有第三件东西。池闳野道:“米擒德翼让我们逃走时,将那把刀给了安仲信,只说是此刀锋利无匹,教他以此防身。我当时也没在意,过后才想起,这刀既然是和那藏宝图一起,被细封峨浦珍而重之地托付给米擒德翼,当是极重要的东西,恐怕不止是防身利器这么简单。”祁蔚廷一直默默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心道:“多半如此。这刀既然是细封家的物事,则爹爹在见到细封微达时,照理会拿出来交给他。然而他却故意不提这把刀,当是这刀也同藏宝洞有关,他才不愿意细封微达得到。……然而细封微达后来还是拿到了这把刀。”李道旻道:“则列雅要在安仲信那里找的,不止是藏宝图,也有这把刀了?”池闳野冷冷地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列雅不是我派去安仲信身边的。我虽不是甚么正人君子,倒还没有要用自己女儿行这等美人计的地步。”李道旻笑道:“我为甚么不信?列雅是自己要去安仲信身边的。她知道你心心念念要找的东西,便自发替你去寻了来,当真是孝心可嘉。”祁蔚廷心道:“妈妈跟细封微达走时,故意把织了藏宝图的手帕留下,到底是留给我,还是池闳野?”想到此节,心中一个念头忽然浮了上来:“她是甚么时候织了那块手帕的?这手帕织起来极是费事,想是花了许多时日。她……应该是在细封微达来之前就找到了藏宝图,作成了手帕。……她并不爱爹爹,同他在一起,为得只是找那藏宝图,则她得手之后,为甚么不马上走了? ”想起缇柯转述列雅临死的那几句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乍喜还悲:“她心中到底是顾念我,舍不得便走。”却听李道旻道:“池节度,我求你一事。咱们寻到宝藏之后,你便把这手帕还给祁蔚廷,好不好?”池闳野哼了一声,道:“祁蔚廷是我外孙,这手帕既然是列雅留给他的物事,事过之后,哪里有不给他的道理?”十五 寻宝1众人在林间走了几天,这日午间便来到图中标示的藏宝所在之山下。扎营完毕,池闳野便拿出图来比较,道:“左边这‘之’子形的山脉走向,便同这图里一模一样。右边这山,山尾向东蜿蜒,也对得上。”指着中间一座山峰,道:“看来藏宝便是在这座山里。”众人看去,见这山虽不特别高大,总也有数十里方圆,那宝藏倘若藏在某个小小山洞中,还当真不太好找。萧浚最是性急,便要吩咐兵士取道上山搜寻。李道旻忽道:“池老伯,请你把那短刀再借我一看。”池闳野将刀递了过去,见李道旻拿着刀鞘端详,心想:“这刀我已然看了好几日,也没看出甚么究竟,且看你有何本事。”忽然见李道旻脸露微笑,心下一惊,急忙问道:“小王爷看出甚么来了?”李道旻笑道:“我在看这刀鞘的头,弯的可不是跟这个山头一样。”说着将刀直立起来,刀尖向上。池闳野看了看刀鞘的弯头,又回身看他手指的那个山头,果然便如他所说,两者弯曲程度分毫不差。李道旻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手指沿着刀鞘,自鞘头往下滑落,最终点在那朵标示宝藏的小花上,距离底部约有刀鞘的三分之二长短。池闳野会过意来,叫道:“宝藏就在这山头下方,山高的三分之二处。”李道旻含笑道:“我只是猜想,未作得准。”池闳野道:“不管是不是,先上去看了再说。有这一个方向,总比漫山乱寻的强。”当下吩咐手下得力鹞子上山勘视。萧浚见状,唯恐池闳野暗地里捣鬼,忙也派了自家几个心腹卫士跟了上去。池闳野岂有不知他的心思,微微冷笑,也不说破。过得大半个时辰,两家的兵士便下来报告,在山腰上发现了一个山洞。众人陆陆续续上得山来,到了洞前,池闳野道:“洞里地方有限,人多了反而不便。依我说,每家带七八个人就罢了。”李道旻点头,往利伏鹊挑了几人跟随,余人便在洞外等候。萧浚却想:“池闳野手下的鹞子单打独斗的本事要强些,各带七八个人,岂不是让他占了上风?然而我要多带了人进去,却又显得小气。”心生一计,待众人走入山洞,便传令手下的兵士在山上山下层层戍卫,心想池闳野便是要独吞宝藏,也不能插翅飞出了这山去。他一切部署就绪,方走进洞去,一见之下,不由得甚是失望,原来这洞不大也不深,洞中尽是些乱石,哪里也看不出有宝藏的样子。2李道旻负手站在一旁,意态闲适,看着三家的十来个兵士在洞中四下翻找。转头看见细封流索站在自己身边,便问道:“缇柯怎么没跟着上来?”细封流索道:“他说他腰酸背痛,要回帐里去休息。”李道旻微微一笑,道:“这可不像是他的性子。”忽听池闳野道:“这几块石头有些古怪,好像有人搬动过。” 伸手指向地下几道淡淡的拖曳痕迹。众卫士过来,七手八脚,把石头搬开,便显出一块大石来,平平整整,有若一扇门户。池闳野道:“这石头后面必有门道。”伸手便去推那大石。他武功虽算不上一流好手,究竟习练多年,内力也有相当根基,然而用足了全身气力,那大石竟纹丝不动,当下向细封流索道:“有劳白狐。”细封流索伸掌搭上大石,也未见他如何发力运功,但听叽叽咯咯之声,大石移开,现出一条甬道来,黑沉沉地不知几许来深。萧邯默向侍卫手中取过火把,向萧浚道:“爹爹,你在这里守着,有我去就够了。”萧浚摇头道:“还是我去罢。你在这里守着。”心道:“白狐的武功竟这等了得。我只顾防备池闳野,可别让李道旻摆了一道去。”他父子两个说话间,细封流索点燃了火把,当先走入了甬道。紧接着祁蔚廷和西羌众人也跟了进去。萧邯默见到李道旻纤瘦的身影一晃便没入了黑暗里,心中忽地一热,也不理会他父亲的话,向甬道中便行。萧浚一怔,心道:“好啊,连老子的话你都当是耳旁风。”快步跟着走入。池家众人便跟在他后面。那甬道颇窄,最多只容得两人并行。众人走得一柱香的工夫,渐渐觉得道路不断倾斜向下,心中皆想:“咱们这可不是走到山腹中来了?”再走得片刻,忽觉道路一下子变得宽了,抬眼望去,却是已然置身于一个石洞之中,方圆数丈,足可容纳数十人。忽地听一人“咦”了一声,道:“这里有画。”这声音清脆动听,听着似乎年纪不大。众人向那声音来处看去,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镶裘锦袍,容颜秀美。西羌诸人倒有一半识得他是池嘉术,只是他嗓子复原后的声音却是第一次听到。池嘉术手中握了火把,向石壁上照去。那图画的乃是一个妇人,手持一枚尖刀,向地下一个小儿砍去。妇人身边又有一老妪,拉了她半幅袖子,似在说甚么。图中三人便如真人般大小,线条流畅,栩栩如生。紧接着又有人道:“这面墙上也有图画。”“这里也有。”原来这石洞的四壁都绘了有图。西首一幅便是那持刀杀子的妇人。北面墙上绘的是一个老翁,手里提了血淋淋一个人头,地下倒着半截尸首,旁边又有许多持刀弄枪的人。东面的图上是一个君王模样的人,面前跪了一人,手捧一双人眼奉上。南端便是他们进来的甬道,边上亦有一图,却是一人趴在池塘边,伸手向水里抓去。众人看着这四幅图画,一时不解其意。却听池闳野道:“这图里绘的,是《百喻经》里的故事。”细封流索道:“愿闻其详。”池闳野道:“《百喻经》称‘百喻’,就是有一百篇譬喻故事,乃是古天竺高僧伽斯那所作,由南朝萧齐天空三藏法师求那毗地译成中原文字。”缓缓走向西首图画,道:“这一幅是‘妇女欲更求子喻’,说的是有一个妇人只得一个儿子,还想要更多。便有个老妇来跟她说:‘杀了你的儿子,取血祀天,必能得多子。’这妇人听了便要动手。”祁蔚廷忍不住道:“这般蠢话,那妇人怎还信了?”池闳野笑道:“这是经文譬喻而已。说的便是:‘未生子者竟可得不?而杀现子。’意思是愚人为了未得的,先自毁了已有的。”走到北首画前,道:“这画的是‘父取儿耳珰喻’。说是有父子二人同行,路遇盗贼。儿子耳中有黄金耳珰,父亲唯恐被贼夺了去,便把儿子的头斩下。等盗贼离去,想把头重放回肩上,却是不成。”众人一时默然,心道这故事乍听离奇可笑,然而内中含意却颇发人深省,又似有劝诫之意。池闳野来到东面墙下,道:“这是‘破五通仙眼喻’。说从前有个人入山学道,得了天眼,能见地下伏藏的种种珍宝。国王听说,便对臣子说,怎样使这人常在我国不到别处去,使我藏中多得珍宝。他手下一个臣子便去抉了那人的双眼来,送给国王,道:‘臣挑了他眼睛来,他便不能去别处了。’”向着最后那幅画沉吟半晌,道:“这幅画似乎是‘见水底金影喻’,我却不甚肯定究竟是不是。说是有人见水底有黄金的影子,即入水中挠泥求觅,直至筋疲力尽也无所获。出得水来,水清又现出金色,便再入水里挠泥求觅,如此这般,总寻不得。”萧邯默向那墙上看去,道:“这画的难道不是?”池闳野道:“但这故事还有后面半段:这人久不回家,他父亲便来寻。儿子一说,父亲看见水底影子,便知此金在树上,影现水底。其父言道,必是飞鸟衔金着于树上。随即上树取得了金子。”忽听一人道:“这故事的下半段,在石洞顶上。”正是细封流索。众人闻言,纷纷举高了手中火把,向洞顶瞧去。那洞顶离地有十余丈高,火光不及,瞧来影影绰绰,依稀是绘了一棵大树,一个老人盘踞树顶,手里举了一物,却正好是一处岩石的凸起处。池闳野喜道:“是这里了!”向细封流索道:“那老人手中的石头想必便是机关所在。敢请细封兄弟上去一试,看那凸起的石头可否搬动扭转。”细封流索纵身上跃,轻飘飘地攀住了洞壁,但见他轻捷若猿猴,手足仿佛有吸力一般,沿着那光滑的洞壁爬了上去,顷刻间便攀到洞顶,伸手够着了那图中老人手中之物。众人屏声息气,只听他道:“这块石头可以扭动。”说着便听轻轻一声响动,随即吱吱嘎嘎声音大作,洞顶一方石壁移开,现出一个大洞来,方径尺许,容得一人穿过。3细封流索等了一刻,不见有甚异动,当即从那洞中穿了过去。这里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头顶那个洞孔。忽然一根细细的绳索自上抛了下来,由那洞口垂落至地。细封流索的声音在头上道:“请各位自己上来罢。”萧浚大步上前,抓住那绳索用力一拉,但觉绳子虽细,却是坚韧异常,当下双手交互用力,缘绳而上。不多时便到了上面,自那洞口探身向下道:“没事,都上来罢。”其余诸人见状,便也相继跟上。李道旻虽然伤未痊愈,然而这等缘绳而上,对于练过武功的人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轻轻巧巧地也爬了上去。祁蔚廷见池嘉术站在一旁,问道:“你可行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心道:“我管他做甚么?”池嘉术笑道:“那是自然。我还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罢?”说着拉住了那绳子,慢慢攀了上去。祁蔚廷下意识地便抓住了垂下的那头,不使绳子摇晃。池嘉术虽不会武功,然而身手敏捷,居然也没费甚么周折便爬了上去。到了绳索上端,细封流索伸手将他拉了上去。祁蔚廷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自行爬上。萧邯默直待池李两家的护卫都去了,才最后一个爬了上来,见那洞口所通之处,乃是又一个石洞。石洞中央的空地上凸起一块大石,方方正正,便如是一张八仙桌一般,桌上却无一物。细封流索将手中火把往那桌上细细照了一番,道:“这桌上原来该有东西,却是早被人取了去。”众人围拢过来观看,见那桌上有三处凹陷了下去,有如人家用来存物的格槽。其中之一,分明便是一把短剑的形状。李道旻道:“池老伯,请你拿出那把剑来,比照一番。”池闳野不待他说,便将那把短剑取出,连鞘放入了桌上的剑槽,果然剑鞘剑柄与桌上的凹陷一一对应,嵌合得严丝密缝。池闳野叹道:“看来这把剑原来便在此处。”众人见桌上另两处凹槽形状,一个似乎是个卷轴,另一处陷落得方正平整,便如是一本书的模样。萧邯默道:“难道这桌上另外两样东西,便是那武功秘笈和那……”旁边两个人同时道:“……藏宝图!”说话的正是池闳野和祁蔚廷。一众人中,只有他们两个见过原先的藏宝图。池闳野道:“米擒德翼当日拿出来的藏宝图,确是一个羊皮卷轴,大小便如同这桌上凹陷一般。”李道旻向祁蔚廷看去,见他点了点头,心道:“难道细封家的藏宝图竟然便是这里拿出去的?”众人再举火把探视周围。这石洞比先前的那洞要小得多,不多时便将角角落落都照了个遍,然而洞中便再无别物。众人心道藏宝洞虽然找到,然而武功秘笈既然被人拿走,倘或有甚么宝物,自然也早取了个分文不留。此来便是一无所获。则各人不免懊丧者有之,恼恨者有之。正在心思各异之际,忽听池嘉术道:“这桌下好像有字。”众人见那石桌底部,刻了细细的一行字。辽国和西羌诸人大多能读写汉字,只是这行文字乃是篆书,却不识得。洞中原本黑暗一片,只凭火把照明,光线暗淡,这字又刻得极小且淡,非极目不能见。池嘉术以手抚字,一字一句地读道:“于无我阴中,横生有我想。如彼见金影,徒劳无所得。”众人多为武人,于文字上不甚通达,但这几句话的意思却甚是浅白易解。萧浚头一个便忍不住着恼,道:“这人把宝藏搬空了,还来说这等风凉话。”池嘉术抬起头来,道:“倘若当真只是要写几句话来气人,这人干么不写在桌面上,让人一目了然,却写在桌脚这等隐蔽之处?”萧浚一怔,喃喃道:“为甚么?”池闳野道:“‘如彼见金影,徒劳无所得。’那个故事里的人却最终得到了金子。”说着俯身细看那石桌底部。李道旻心中将那四句话念了一遍,忽地心念一动,向洞顶看去。萧邯默自进洞以来,目光一直便停在他身上,这时见他抬头上望,心道:“不错,那故事里的金子影在水中,实则却在树上。”见这洞窟较小,洞顶也不甚高,且洞壁凹凸不平,颇多借力之处。当下攀住了一处洞壁凸起,手足并用,爬到洞顶。萧浚见他伏在洞顶,似乎在凝神看视什么,道:“可看见了甚么?”说着将手中火把掷了上去,萧邯默伸手抄住,照了一照,道:“这里有一个铁环。”池闳野道:“你且拉一下试试。”萧邯默闻言,伸手去拉,第一下没能拉动,第二下便加了力道,重重一扯。但觉手中铁环一动,紧跟着与那铁环相连的一大块石头便掉了下来,他急忙缩身闪避,脚下一滑,几乎没掉了下去。只听下面人一片惊呼避让,砰然一声大响,那块足有磨盘大小的石头落在地下,碎了开来,一时宝光耀眼。原来那块石头并非当真是岩石,而是一口木箱,装满了珠宝。表面却不知抹了些甚么材料,弄得凹凹凸凸地便与石壁相似,附在洞顶,当真是天衣无缝。池闳野叫道:“宝藏在这里了!”随手抄起一件,见是一串珠链,数十颗明珠均有小指头大小,颗颗精美浑圆,晶光流转,单只这一件首饰,便值得上千银子。他心喜之际,又向萧邯默道:“贤婿,你再看看洞顶还有别的铁环么?”萧邯默依言以火把照去,不久又发现了一个,伸手拉下。这次他早有防备,见那铁环连着的石头一有松动,便即松手避让。这次的箱子落下时却没发出半点声息,原来细封流索在一旁见箱子坠落,便伸手接住,轻轻放在地下。箱盖开处,又是满满的一箱金玉珠宝。如此共在洞顶发现了五口这样的箱子,一时洞中地下堆满了珠宝,宝光浮动,耀人眼目。萧浚斜睨李道旻,心道:“宝藏是找到了,他要的秘笈却没有,不知道这小子会不会心中懊恼,出尔反尔。”却见李道旻神色自若,似乎浑不在意。池闳野道:“既已得手,咱们这就可以走了。”正要令手下诸人扛起宝箱,从来的洞口出去,忽听得一阵吱吱嘎嘎之声,奇道:“这是甚么声音?”跟着便感到有物落在头上,抬头一看,从原先洞顶箱子掉落之处,簌簌落下砂石来,汇成一股细流,正好落在他头顶。跟着便见到另外几处,也同样正落下砂流。先前箱子掉落不久,顶上便落下些许砂石,只是极其细少,众人只道是箱子被拉下时连带掉的,也不在意,这时候却觉得仿佛有渐渐增多之势,同时头顶上吱吱嘎嘎声音不断。细封流索叫道:“不好!这里有机关!”池闳野登时也省悟过来,原来这洞顶另有夹层,内藏流沙,箱子落下时沙子随之流出,阻力既去,机关便即发动。他叫道:“快拿了箱子出去!”伸手便去拿一口箱子,细封流索将他手臂一挡,道:“你是要财宝,还是要性命?”只说了这两句话的工夫,头顶的砂石益发倾泻如注,愈来愈大,直如小瀑布一般。原先的五口箱子悬挂之处,如今便是五处沙瀑,顷刻间便在地下积了厚厚一层。众人头上身上落满了沙子,一时咳呛之声大作。跟着便觉洞中光线大暗,原来已经有几个火把被沙瀑打灭。这时候再顾不得拿甚么箱子珠宝,纷纷便往那连接两个上下石窟的洞道奔去。那洞孔窄可只容一人,离下面一层地又隔了十几丈距离,大多人都自忖没把握能一跃而下,落地而不致受伤,只得慢慢缘绳而下。方才上去的时候,众人唯恐绳子中断,都是一个一个地上,这会儿急于逃命,哪里还记得绳子吃得多少重?只听噗通一声,绳子从中断裂,下面的几个人都掉落在地,滚成一团。细封流索抢上前去,推开仍在洞口挤作一堆的众人,纵身往洞中跳了下去,便如一片羽毛相似,轻飘飘地落在地下。他向上叫道:“阿旻,你跳下来,我接着你。”李道旻挤到洞口,笑道:“我来啦!”往下便跳。细封流索看得分明,待他身子离地尚有五六尺时,伸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揽,消去了下坠的力道,随即将他接在怀中。余人见李道旻跳下无恙,争先恐后地便要往洞里跳落,偏那洞口窄小,众人你推我挤,拥作一堆。细封流索叫道:“慢慢来,一个一个地。”他内力充沛,便在一片吱吱嘎嘎声中,也令众人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此时沙瀑愈落愈急,上面诸人几乎觉得透气也困难,哪里又肯退后一步,让别人先跳了下去?只听有人大叫:“我是往利都统,让我先下!”正是往利伏鹊。西羌几个侍卫听了这话,忙向旁退让,然而萧池两家诸人却不理会什么都统不都统,见了空隙便一拥而上。一名西羌侍卫伸手便在另一人头上一击,那人吃痛,刚要还手,忽然间眼前一暗,上一层最后一个火把也被沙瀑打灭。众人目不见物,更增惊惶,耳中又听得吱嘎之声大作,不晓得还有甚么厉害的机关要发动。这时只那洞孔处有下一层的微光透入,人人见状,益发奋起全力往那边挤去。本来三家人士间彼此便无情谊,这时候性命攸关,更是下手毫不客气。却听砰地一声,不知是谁打了谁一掌。呛啷一声,似是兵刃出鞘,然后便有人长声惨叫。细封流索接住了期间跳下来的两个人,往下却不见再有人跳落,只有许多砂石透过那洞孔落了下来,愈落愈多。细封流索环目四顾,见祁蔚廷不在身边,向李道旻道:“你先出去。”李道旻嗯了一声,却不动身。细封流索道:“你在这里,徒然教我分心。”李道旻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小心。”手持火把,慢慢向甬道走去。咦,居然又能发了。。。更新~4正在这时,又有一人从空中坠下,细封流索伸手接住,却是池闳野。池闳野两脚落地,惊魂甫定,便想到上面见而不得的无数珠宝,不禁心痛如绞。一转眼看见萧浚站在一边,道:“萧大王,咱们赶紧出去罢。”萧浚是最初缘绳下来的几个人之一,然而挂念儿子,却不肯自己先走。这时心中忧急,向上高叫道:“邯默,你在哪里,快下来!”上面似乎便有人应了一声,然而一片嘈杂中,也分不清是不是萧邯默的声音。池闳野见萧浚站着不动,心道:“你要留在这般险地,则我恕不奉陪。”见前面有两人已向那甬道走去,这时也不及辨清是辽国还是西羌的人,发足便追了过去。刚奔出两步,忽地眼前一点亮光,旁边有人点燃了火折子。池闳野转头看去,见地下坐了一人,正是池嘉术。池闳野喜道:“好孩子,快起来跟我出去。”伸手相扶。池嘉术勉力站起,然而只走了一步,便又倒了下去。池闳野道:“你怎么啦?”池嘉术低声道:“好像是腿断了。”原来他性子机伶,一见情势不妙,头一个便沿着绳子爬下。然而他不会武功,爬得便慢,绳子断裂时身子仍在半空,同半根绳子上的萧浚等人一同摔落。落地时右腿磕在一处凸起的石头上,上面的几个人都摔在他身上,竟尔将他右腿压断。池闳野皱起眉头,心下好生犹豫,心想池嘉术虽是他亲子,然而从小不在他身边长大,彼此也没多少情分在,这时候要他带了一个受伤的人逃命,却是大大不便。一时委决不下。正当此时,忽听得一声巨响,上面一层石窟的人齐声惨叫,不知发生了甚么可怕的变故。池闳野心中狂跳,又觉这间石窟顶上扑簌簌地砂石坠落,似乎也有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大惊失色下,再顾不得池嘉术怎样,拔步向那甬道飞奔而去。萧浚听得上面人惨呼之声,心中惶急万状,只叫:“邯默!邯默!”忽地见人影一闪,一个人从洞道中直落下来,萧浚一见他身上衣服,便知是萧邯默,大叫一声,便欲扑过去相接。细封流索抢上一步,轻轻将萧邯默接了在手,放在地下,但见他身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血迹。萧浚见到他身上血迹,一腔喜悦登时变作担忧,道:“你受伤了?”萧邯默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道:“这些血都不是我的。”萧浚问道:“上面发生了什么?”萧邯默道:“洞顶的石头掉了下来,砸死了好些人。”细封流索问道:“你见到祁蔚廷没有?”萧邯默摇头道:“上面漆黑一片,甚么人也见不到。”萧浚听他说话中气不足,过去抓住他手,一搭腕脉,便知他受了内伤,幸喜并不甚重,心道:“这孩子还嘴硬,不肯承认。”向细封流索一揖到地,道:“多谢阁下救了小儿性命。” 拉起萧邯默便往外走。旁边尚有一名辽国侍卫,这人颇为忠心,虽然先下了来,却不自顾逃命,一直守候在侧,这时见萧家父子无恙,忙跟了上来。细封流索将火把插在地下,纵身上跃,抓住了半截绳子,飞快地爬了上去。那洞道中不住落下砂石,却没阻得他半分,顷刻间便又回到了上一层洞窟。他摸出火折子打着了,微光之下,但见四下里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又横七竖八的倒着许多人,俱是一动不动,身子已有一半被落下来的沙土所埋。他正要张口呼叫,却听一个人的声音道:“细封大哥,是你么?”细封流索将手中火折转了个向,见祁蔚廷便在几步之外,正奋力搬开压在另一人身上的大石。细封流索抢上前去,伸手托起石头,祁蔚廷便将那人从沙堆中拉出来。那人喘了口气,道:“多谢两位援手大德,冯某没齿不忘。”祁蔚廷和细封流索都觉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一转念间,便想起这人乃是池闳野手下鹞子队的统领冯翼,当日曾在林中会过一面。细封流索道:“你伤在何处?可还能走动?”冯翼苦笑道:“大概断了两根肋骨,走路还不妨事。”祁蔚廷道:“我看了一圈下来,好像没甚么别的活人了。”细封流索点了点头,道:“下去罢。”5萧浚父子和那名辽国侍卫进了甬道,快步而行,走了一会儿,地势渐渐由低到高。前方隐隐约约,似乎便透出一点微亮。萧浚大喜,道:“剩下的路不多了。”说着情不自禁向前急奔数步,那点亮光益发明显起来。萧浚回过头来,正要说话,突然脚下一震,一个踉跄,向前跌出了几步。萧浚大叫:“不好,快走!”霎时间地动山摇,头上砂石如雨点般打了下来,一时连眼都睁不开来。萧浚一面张臂护住头脸,一面向身后摸索,一抓抓住了萧邯默的手,立时提气向外飞奔。刚刚奔出十几步,忽然之间撞上了前面一人,那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声音清脆,似乎是个少年。萧浚这时哪里还有心思分辨对方是谁,用力将他推在一旁,自己便拉着萧邯默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萧浚手中的火把早被打灭,前方的那一点微光也不知去向,这时也想不到先前看到的那点微光并非洞口,却是走在前面那人手中的火把。甬道中一片黑暗,只得用手摸着道壁前进。但觉脚下道路晃动得越来越厉害,若不是他武功不差,几度便差点跌倒。纵然如此,身体擦撞到甬道壁上凸起的石头,却是难免,只是惶急之下,也不觉得疼痛。又走出数十丈,忽然间眼前一亮,这次却当真是甬道出口透进来的光。萧浚喜不自胜,发步疾奔,一口气奔出洞去,收足不住,又奔了十几步方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当真有重出生天之感。他心中一定,往身后看去,一见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来他手中拉着的人并非萧邯默,却是那个辽国侍卫,头上撞破了一处,正自汩汩流血。萧浚叫道:“邯默呢?”那侍卫按着头上伤口,忍痛道:“我不知道啊,他好像……还在后面。”说了这话,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萧浚顾不上看他死活,反身又向甬道口奔去,刚刚奔出两步,忽听得甬道里传来仿佛天崩地裂般一般巨响。萧浚奔到甬道口,一望之下,由不得呆了,无数碎石将整条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却哪里再进得去?十六 心意1 甬道中萧浚急于逃命,将原走在前面的李道旻推在一边。其时众人手中的火把均被倾泻的砂石打灭,李道旻目不见物,冷不防被他一推,脚下踉跄,便摔倒在地,头撞上了一块岩石,只撞得他眼前金星乱冒,痛楚难当。他伏在地下,但听脚步声凌乱,萧浚等人已去得远了。 李道旻伸手撑住地下,正试图站起身来,便听黑暗中一个声音道:“道旻?”跟着一双手臂摸索着伸了过来,碰到他身子,便将他抱住了。 萧邯默扶着李道旻站起来,此时洞中碎石益发如雨疾下,间或砰砰有声,似有大石砸下,黑暗中甚么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躲避。两人以手扶壁,勉强走了几步,忽听得一声巨响,整个甬道都摇晃起来。萧邯默下意识地将李道旻护在怀里,勉强提真气护住了心脉,但觉无数碎石流沙打在身上,初时痛楚难当,到后来连痛也不觉得,神智渐渐迷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邯默慢慢醒转,眼前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口中干涩,通身发木,手脚也不知在甚么地方。心中的第一念便是:“我这是死了么?已经被埋在了地下?”然而感觉到胸前一点温热,却是李道旻的呼吸透过衣服,熨帖着他胸膛肌肤。他又躺了一刻,身上知觉渐渐回复,浑身都痛楚起来。 萧邯默试着挪动手足,觉出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埋在砂石里,幸而石块间颇多空隙,才不致于窒息而死。他闭目运功,真气在身体里走了一个周天,疼痛略减,勉力翻了个身,从石堆里爬了出来,半坐半躺在地下,伸手到怀里摸火折子。好容易摸到了,手指却不听使唤,打了半天才打着。火光亮起,他先是看见了李道旻的眼睛,心里一颤,几乎失手把火折子掉落。半晌才道:“你甚么时候醒了?”但听得自己的声音颇为嘶哑。 李道旻道:“比你还早些。”萧邯默想问:“你伤得怎样?”但听得轻轻响动,李道旻翻身坐起。原来他被萧邯默压在身下,落下的碎石大多没打到他,因而受伤远比萧邯默为轻,调息了一刻,这时手足已能活动。 李道旻站起身来,伸手从萧邯默手中将火折取了过来,举得高了些。籍着这点光亮,两人看清了自己仍是在那甬道中,身子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沙砾。 萧邯默道:“哪边才是出去的路?” 李道旻摇头道:“天晓得。” 在地下捡起一个不知是谁扔下的火把,重新点燃,握在手里,向一边走了几步,道:“这里前面的路被碎石堵上了。” 萧邯默向另一头望去,但见黑魆魆地不知道通到甚么地方,道:“咱们先往这里走走看,倘若方向不对,再回来。”虽如此说,身子一动,却是站不起来。 李道旻将火把插在地下碎石堆里,从身上摸出个小瓶,道:“张开嘴来。”萧邯默依言张口,感到舌尖上落了两滴东西,入口极是辛辣。李道旻道:“你慢慢咽下,以内力引导药力。”萧邯默感到那药水如同火线一般,由喉入体,内息牵引之下,便觉丝丝缕缕的热气注入经脉,身上气力渐增。 萧邯默盘坐运息,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将药力化开。片刻之间,竟然精神大振。他睁开眼来,见李道旻正自注视自己,便道:“你这药很是灵验。”却不道谢。 李道旻摇头道:“你受了这许多石块撞击,恐怕脏腑都有出血。这药性子猛烈,也只能控得一时伤势。过得十二个时辰不加进一步救治,便又要发作。”叹了口气,又道:“你除了上衣,我给你上药。”萧邯默被落石打伤之处多在背部,当下解开衣服,转过身来,以背对着李道旻。他听身后的人吸了口气,便问道:“伤得怎样?” 李道旻道:“还好,没把你脊椎骨打断。”萧邯默正要说话,忽觉背心一痛,李道旻不知在用甚么擦拭他背上伤处,当真是如利刃加身,剧痛钻心。他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致于呻吟出声。过得一会,又觉得李道旻在往他背上涂药膏,这一回却是凉凉地颇为舒适。 李道旻道:“好了。”将一只小盒和一个瓶子塞在他手里,道:“剩下的地方,你自己动手罢。先以药酒擦拭,再敷盒里的软膏。” 萧邯默当即自行往手足上敷药。他受伤虽重,然而幸而未及要害,李道旻的药物又颇具灵效,上完了药,自觉伤痛已不那般迫人,吁了口气,道:“还好你居然带了这许多药在身边。” 李道旻淡淡地道:“自从我那回受伤之后,身边便总备得有药。” 萧邯默心中一紧,火光下见到李道旻容颜憔悴,且瘦得下巴尖尖,双颊微微凹陷下去。忽然间喉咙便似被甚么东西堵住了,心中千言万语,只是不能出口。 李道旻转过头去,道:“你现在能走么?”说着便站立起来,一手拿着火折,另一手便去扶他。萧邯默抓着他的手臂,伸手在地下一撑,咬牙站了起来,喘了两口气,道:“手脚没断,那便能走。”扶着石壁,慢慢向前挪步。走得十几步,渐渐气血匀畅,动作也灵便了些。 李道旻拿着火折,走在他身前两三步的地方,忽然道:“这好像是通往藏宝洞的方向。”萧邯默也觉出甬道是在向下倾斜,道:“那咱们还是回去罢。” 回想晕过去前的情形,道:“我爹爹想来是逃出去了,过不久必会来救咱们出去。” 李道旻摇头道:“流索和祁蔚廷还在那洞里。你不便走动,就在这里等着,我要去看看他们是怎样。”说着便向前走。萧邯默微一犹豫,仍是跟了上去。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李道旻突然道:“这甬道倾斜的角度不对,同咱们来时不一样。”萧邯默也觉得脚下的地,比先前出来时陡峭了许多,有几处更是直落往下,然而这时候别无路径可选,只得继续走下去。 又走了一盅茶工夫,转过一个弯,李道旻站住了脚,苦笑道:“原来这便到头了。” 萧邯默凝目看去,只见甬道尽头,乃是一个小小平台。两人走了出去,头顶徒然开阔,却是在一个极大的山洞中,这山洞至上而下,怕不有数十丈高。洞顶生有缝隙,天光透入,隐约可见山洞中有无数小丘巨石,这平台便是在一座小山也似的巨岩半腰上。原来这山腹中空,机关发动后,原本通往藏宝之洞的甬道便从中间断开,如同一座吊桥一般,一头落下,被另一处山岩接住。 萧邯默环视左右,再无路径,更不知那先前的藏宝洞是在哪个方向。他极目往那平台下方看去,但见底下没入昏暗中,不知深浅。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转头向李道旻看去,道:“这可没法子了。只好等外边人进来,救了咱们,再去寻他们。” 李道旻叹道:“就怕外边的人进来的太晚……”他犹自不死心,向平台边缘走了几步,四望找寻路径。 这平台乃是一块巨岩中间突出的部分,周遭都是笔直而落的山岩。萧邯默见他站立之处离悬崖相去不过几分,叫道:“你小心些。”向他走了两步,忽然脚下剧烈一震,几乎摔倒。他来不及站稳,眼见李道旻的身子在崖边摇摇欲坠,一时惊惧得心都不会跳了,飞身扑上,伸手去抓,手指离他身子还差了几分,李道旻便跌落了下去。 萧邯默惶急之下,更无半分细思的余裕,左手在岩壁上一撑,身子扑出,右手便抓住了李道旻的左腕。他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被那下堕之力一带,登时身不由主,两个人一齐向山岩下摔落。 2 萧邯默只道这番再没命了,波地一声,却是堕入了一个深潭中。下堕之势未消,身子往下急沉。萧邯默闭住呼吸,右手仍是拉着李道旻的手,左手划动,双足拨水上升。片刻之后,泼剌一声,两人同时钻出了水面,深深吸了口气。 潭水奇寒彻骨,两人只待得一刻,便觉抵受不住,当下向潭边游去。李道旻攀住了岸边一块大石,手足僵冷,却说甚么也爬不上去。萧邯默双臂伸出,托在他胁下,用力将他举了上去,随即自行爬上岩石,两人靠在一处。 萧邯默看着潭水,心有余悸,道:“幸好这下面是个水潭。” 李道旻道:“咱们摔下来是掉进水里,没掉到旁边的岩石上,也算得命大。”忽地转过头来,看着萧邯默道:“好端端地,你干么跟着我跳下来?” 萧邯默一怔,道:“没有,我是想救你,没救到……”忽然说不下去,心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当时情形。他第一下没能碰到李道旻,立时便放开了山岩,身子向外扑出,去抓他手腕。其时手足毫无倚仗借力之处,这般扑出,除了把自己带下去外,还能有甚么别的结果?这行为无异于自杀。然而在那瞬息之间,身体的反应纯出自然,似乎便只要抓住他的手,其余甚么都不去管了。 他默然半晌,见李道旻目光凝在自己脸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终于便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说了这句话,心里忽地起了一阵凄楚之意。 李道旻轻轻地道:“你欠了我甚么,要和我一起死?”萧邯默摇了摇头,道:“我不想死,更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我会那么做,只是……上一次我是眼看着你掉下去,那一刻的滋味,实在是没法子承受第二次。” 李道旻不再说话。良久,忽然伸过手来,握住了萧邯默的手。 萧邯默胸中轰然作响,仿佛方才的那一阵流沙石雨又来了,簌簌落落,直打得一颗心千疮百孔,分崩离析。他默默地抱住了李道旻,身体相贴,感到对方湿透的衣衫下,身子不住发颤,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别的。暗淡的光线中,只见到他耳上那个小小金环闪闪烁烁,近在咫尺,霎时间从前旧事一齐涌上了心头,淹没了一切。 李道旻忽然道:“萧邯默,要是咱们这次能活着出去,你会不会忘记我从前做过这许多对不起你的事?” 萧邯默不答。李道旻叹道:“你不会忘记的。就像我也不会忘记,你曾经杀死过我一次。这些事情,咱们两个,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唇边居然带了一丝笑意。“要是刚刚咱们一起摔死了,或者只摔死了一个,咱们之间就算是一了百了,可偏偏又没死。” 这几句话便如尖针一般,刺入萧邯默心中。他看着李道旻宝石一般的眼睛,那双从前让他喜欢得发狂的眼睛——他曾经暗自发誓要让这双眼睛永远只看着自己。可为甚么不管他怎么努力,那双眼睛底下的冰总也不肯化解半分?虽然看着他,但是从来没看进心里去。 他心里徒自燃烧着火,然而灼痛的只是他自己。他不但上辈子欠了他的债,更是这辈子中了他的蛊,缠绵入骨,痛彻心肺。 他喃喃地道:“没错。……可偏偏又没死。”一时间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便在这里杀死他。再杀死他一次。他把手放在他脖子上,只要用力压下去,过一会儿,这个将他带入冰和火的地狱的人就也会跟着他下地狱去……然而他所做的却是捧起他的脸,吻他的唇。 李道旻的嘴唇一如从前那般冰冷,一如从前那般在他心里点着了火,烧得浑身发紧发痛。他发狠地抱紧了他,仿佛要揉碎他纤细的骨骼,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想要弄痛他,让他和自己一样痛,又深怕弄痛了他——李道旻所能感觉的,只是对方身体剧烈的颤抖。3细封流索自那洞孔一跃而下,祁蔚廷便向冯翼道:“你下去罢。” 冯翼感念他救了自己一命,摇头道:“还是你先下。” 祁蔚廷心想这当儿推让无益,当即从那孔道跳下,细封流索将他接住,放在地下。祁蔚廷抬头叫道:“冯翼,你也下来罢。”话音刚落,便听得上面惨叫了一声。 祁蔚廷叫道:“冯翼,你怎么了?”冯翼在上面断断续续地道:“掉下来一块石头……压住了……压住了我腿。” 细封流索道:“我上去瞧瞧。”说着又攀了上去。祁蔚廷以目相送,见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洞孔处,便听得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祁蔚廷猝不及防,竟尔摔倒。随即泥沙纷纷洒落,那洞道口更是碎石如雨般落下来。又听得訇隆之声,震耳欲聋,从上面传来。 好容易等这一阵震动过去,祁蔚廷翻身爬起,叫道:“细封大哥,冯翼,你们……你们还好么?”不听见回答,他走到那孔道之下,向上一望,不由得大惊失色,见那孔道竟然被堵上了。 他心中惊惶,然而想细封流索武功极高,未必便死,提高声音又叫了几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当即住口细听,却是细封流索道:“我没事,冯翼也活着。”声音发闷,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祁蔚廷大喜,道:“那你们快下来。” 细封流索道:“洞塌了半方,我过不去。我在看这洞里有无别的出路。”过了好一会儿,道:“我找不到。” 祁蔚廷倒抽了一口凉气,情知两人已然被困在了上面。他定一定神,叫道:“我到外面去,找人来救你们。” 细封流索道:“好。你自己小心。”他虽然被困,声音仍是镇静一如以往。 祁蔚廷拔步向那甬道飞奔而去,心急慌忙,差点踩到地下一人,停步看去,正是池嘉术。他怔了一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池嘉术道:“我腿断了,动不了啦。”刚说了这句话,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他头顶落了下来。池嘉术“哎哟”一声,却是躲闪不及。祁蔚廷一拳将那石头打飞了出去,心道:“他不会武功,现下又动弹不得,再有石头掉下来,岂不是要被砸死?”想到方才上面洞窟里许多人被乱石砸死的情形,兀自心悸,想了一想,向池嘉术道:“我背你出去。” 祁蔚廷负着池嘉术走入甬道。这时震动已息,头顶泥沙也已不再落下,池嘉术伏在他背上,替他拿着火把照明路径。 走得一刻,前面隐隐约约似乎有点亮光。祁蔚廷心下诧异,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再走得几步,果然见到前方甬道已尽,只是道口外昏沉沉地,只比甬道中的暗无天日要亮上一些。祁蔚廷心知不对,快步走上前去,一望之下,心里冷了半截。这哪里是进来的道口,却是甬道从中断绝,另一半不知到哪里去了。头顶是几方山岩夹着一线青天,脚下便是悬崖峭壁,没入昏暗之中,不知几许来深。 祁蔚廷将池嘉术放在地下,自己攀出道口,四下张望,却见右侧便有一条窄径通往下方,心中一宽,回头向池嘉术道:“这里有一条路,咱们试试看,走到这山岩底下去,或者能在下面找到出去的路。” 池嘉术笑道:“好。”祁蔚廷见到他的笑容,不由得一呆,心想:“到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然而不知怎地,心中便生出几分勇气,重新将池嘉术负在背上,道:“你抓紧了我。” 池嘉术依言搂紧了他脖子,祁蔚廷手扶着一旁岩石,沿着那路缓缓走去。这条路甚是崎岖陡峭,兼之光线昏暗,每一步都须十分小心。若不是他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般背上负着一个人,走不得多远,便会两人一起摔倒。饶是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后,也感气喘力匮。幸而那路虽然难走,倒也一直不曾断绝。 又走了一刻,路势渐渐平缓,池嘉术道:“你停下来歇一歇罢。”祁蔚廷也实在走得累了,见一旁有块岩石甚是平整,便将池嘉术放在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池嘉术忽然道:“谢谢你,救了我性命。”祁蔚廷道:“还没找到出去的路呢,这话且别说早了。”池嘉术笑道:“便是找不到出去的路,我现下的性命,总是你救的。” 祁蔚廷道:“你爹爹怎地没带你出去?” 池嘉术道:“他见我腿断了,怕连累了他逃跑,就不要我啦。”祁蔚廷心下黯然,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手,道:“你别难过……”池嘉术打断他道:“我干么难过?他是你外公,不也照样想也不想,便撇下了你?” 祁蔚廷一怔,无言可对。池嘉术道:“我且问你,倘若我不是你母亲的兄弟,你救我不救?” 祁蔚廷道:“我自然救你。”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说实话,不是你提起,我还当真想不起来你是我舅舅。” 池嘉术一笑,道:“那好,我跟你说,其实我才不是池闳野的儿子。” 祁蔚廷大吃一惊,道:“什么?” 池嘉术道:“他的儿子,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从家里逃出来以后,没处可去,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几个月前他母亲过世,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们便一起去延州要找池闳野,谁想他路上就生病死了。” 祁蔚廷将信将疑,忽地想起一事,道:“那你的相貌……” 池嘉术笑道:“这就完全是凑巧了。我原来也没打冒名顶替的主意,只是那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延州不远,穷得要命,打算见到池闳野后,跟他说了这事,顺便讨几个钱过来。谁知池闳野一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我心中起疑,慢慢套了他话出来,原来我竟然同他一个死掉的女儿长得很像。我便灵机一动,说我才是他儿子。反正我那朋友和他母亲都死了,池闳野又不是神仙,哪里会知道我是个冒牌货?” 祁蔚廷愣了一愣,道:“你为甚么这么做?认……那人做爹爹,又有甚么好处?” 池嘉术道:“池闳野是延州的节度使,位高权重,又有的是钱,哪里没有好处了?我亲爹妈早死了,家里人都不来管我,我也不在乎再叫一个人爹爹。” 祁蔚廷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假的?你当然也不姓池,对不对?”心想自己虽然同他有过肌肤之亲,到得头来,似乎对他便是一无所知。池嘉术笑道:“是。不过我的名字倒是真的,没有骗你。” 祁蔚廷道:“你原来姓什么?” 池嘉术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等咱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好不好?”他见祁蔚廷面有不豫之色,道:“你心里怪我先前骗了你们,是不是?其实李道旻他们从前也骗过池闳野的,也算是有来有往罢。只有你……”顿了一顿,道:“你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啦。你救了我性命,我以后再不骗你了就是。” 祁蔚廷不答。池嘉术反手握住了他手,放在自己脸上,笑道:“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口气罢。不过我不会武功,你只能轻轻地打,可别一巴掌扇了我半个头去。”祁蔚廷见他笑靥如花,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心下登时生出无可奈何之感,抽出了手来,道:“我不打你。” 池嘉术道:“那你是不生气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便道:“我答允了再不骗你,你还不满意,难道非要我答允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成?牛马的力气都大得很,我便是答允了,也做不来啊。”祁蔚廷哭笑不得,道:“谁要你答允给我做牛做马了?” 池嘉术笑道:“嗯,你不要我做,那你来给我做牛做马罢。”祁蔚廷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是要自己背他继续上路。当下站起身来,看到他腿上高高肿起,吃了一惊,道:“怎么肿成这个样子?痛不痛?” 池嘉术嘟起嘴来,道:“当然痛了。你道我是木头人么?”祁蔚廷道:“我见你一直说笑,还以为……”池嘉术道:“我便作出一副愁眉苦脸来,难道就能不痛了?”祁蔚廷叹了口气,将他负在背上,但觉这少年说话行事,无不出人意料。 池嘉术将头靠在他肩上,向他头颈里轻轻吹了口气。祁蔚廷道:“别闹啦,掉下去可不是玩儿的。”语调却颇为柔软。池嘉术嗤地一笑,忽然伸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祁蔚廷心里一颤,脚下打了个滑,若不是手扶得快,几乎没跌倒,忍不住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道:“叫你别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