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改变命运-2

这风声四处走动，几天后，宋家的宋太太亲自登门，几乎给涟生下跪了，硬是要涟生去看望海晏。不看还好，看了，涟生真真回不来了，日夜守着海晏，一切又坠回了最糟糕的起点，白费了涟生的那些倍受煎熬的日夜。　　年底时，下了一场大雪。宋太太说大雪是个吉祥的兆头，涟生在某个雪夜乘着鹅毛大雪坐着轿从涂家抬去了宋家。　　成璧像嫁女儿般伤心不已，心口闷而疼，活像被人硬生生地用刀自心口剜了一块肉，再拿些干草随意捂到伤处，草草了事。她一直哭到远方都露出了鱼肚白，涂泊隽和安云是一直陪着她的，直到那道白光懒散浮出地平，他才笑出了声，拿她玩笑，说，“女人，大悲大喜，大喜大悲，永远无常。”　　安云抢白道，“男人，铁石心肠，狼心狗肺。”　　他无奈的摇头，笑着要来抓安云的辫，安云连忙说，“我说的是宋海晏。”　　一串笑声，在清晨第一道微光出现时，洒满了一屋子。　　成璧拿这对“不务正业”的父女没办法，挂着眼泪肿着眼睛笑了笑，进了内室，洗罢脸 ，打算缩进被褥，闭闭眼睛，然而，又想起涟生来了。　　涟生还是受了宋家的大委屈，没有明媒，没有正娶，涟生终究不能做宋海晏正经的妻，虽然宋家人保证，日后若不征得涟生的意愿，是绝不会给海晏娶正妻，可是，涟生的骄傲还是输给了宋家的脸面，不过至少她赢得了海晏的真情。　　想到这儿，翻来覆去，不得安寝。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又替她拉了拉被子，状似不经意地说，“睡觉，须专心。”　　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室安云与他在谈话，不时异口同声地笑出声来，然后便是一声很是清晰的嘘声，紧接着，是安云会意的沉默。成璧闭上眼睛，心里滑过一阵温暖，很快便睡去了，就连梦也做得十分踏实。　　第六十四章　　清晨醒来，成璧看见窗外大雪终于消停了，梅花一夜怒放，香气扑鼻，有几杈急性子的花枝已经得意地举过了窗沿，伸到她的眼前，贪婪地深吸一口那醉人的香味儿，想了想，还是不忍折枝。窗沿栖息着一只羽毛丰满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它时而舒展自己的翅膀，抖落几根羽毛，时而扑棱棱地围着梅花打转，从不飞远，一整个冬天都是如此，似乎是通了人性般。　　成璧给它取了名字，叫，恒。说给安云听，安云很是不屑，撅嘴扬眉说不好，鸟长着翅膀，总是南来北往飞来飞去，从不驻足停留，没个定性，把恒字送它实在是浪费了。涂泊隽站在一旁说，即便是一只鸟，心中也有一个为何永远停留的理由，你太小，不懂。成璧听完，笑说安云是小姑娘。小气的姑娘。安云又向她撒起娇来。　　那是去年的冬，涟生一心浸在未知的甜蜜里，成璧替她捏了一把汗。涟生心情舒爽，她却日夜怀揣心事，竟糊涂到要替鸟儿取名。不过再次看见它，把那恒字放在嘴里嚼一嚼，想到他曾说给安云的那句话，又别有另一番味道了。这恒字多难得，一个人的人生，究竟能得几回？　　书桌上仍然像往常一般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宣纸，都是他的字。起先，他总是趁着兴致大发，便闭门“修炼”，偶尔也拉上安云去给他磨墨，后来，安云被他磨干了耐心，而写字却成了他的习惯。他写字的时间很固定，就是她睡觉的时候，有时是午睡，有时是早晨还未醒来的时候，或是晚上睡去的时间。多年来，这习惯雷也打不动，甚至还交了一些“嗜好”相同的朋友。　　每次都是她替他整理散乱一桌的纸。她满意的，就替他留下，她不满意的，就扔掉。他常当着较为亲近的朋友的面说，她是他的老师，帮他点评打分，不是老师是谁？朋友们觉得言之有歪理，不禁哈哈大笑。她也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着的大男人似乎越来越小了，俨然孩子一般。　　成璧在成堆的纸里偶尔看见一张特别的，纸张不大，显然是精心剪裁过的，只写了一个字，喜。字迹随意，却端庄，是他一贯的风格，不过细看之下，似乎真的看出了喜气。她十分喜欢，便收下了。　　收拾好了他的“战场”，太阳出来了，她开了窗，阳光倾泻进来。屋外大大小小的脚印，缠在一起，不用想，也知道是安云和他的。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笑声，洋洋洒洒的，撒了一雪地。她从不赞成女孩子这样毫无顾忌地大声笑，不过他却说，我的姑娘笑声越响亮，我的心情就越是好。安云系着他的脖子，更是笑得肆无忌惮了。成璧实在拿他们没有办法。　　开了春，天气渐渐回暖，涟生托人给安云带过好几次信，想安云去沈家玩玩，陪她做做伴。安云着实闷得慌，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去陪涟生了。安云一走，家里一阵子就清冷了许多。成璧越来越害怕安静，那总会让她无端地陷入冗长的回忆之中，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总有揪心的片段，久久不散。　　梦见碎玉是在碎玉忌日前一晚，梦里的她表情平和宁静。隔日，成璧醒来，那似真若假的梦境消散了，没有一处记得的。成璧觉得是该给碎玉一个交代了，关于苏，她一直也记挂在心上，可到底该如何安顿，确实找不到一个好办法。这是一桩烦心事，另外就是如卉，最近如卉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精神似乎又有些反弹的迹象，严重时，整日的精神萎靡，茶饭不思，只想抽烟。　　涂泊隽费劲千辛找来一张戒烟的方子，然而如卉只吃了几副，就不愿意再张口了，任凭谁的劝解都不听。若不解去害人的烟瘾，结果会如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如卉的固执，显然已经出乎了涂泊隽的意料。　　就这样僵持到了夏天。如卉的身体越来越虚，疰夏，动辄出汗不止，食不下咽，瘦得可怜。成璧一直照顾她，洗身擦背，端茶倒水，从无一声怨言。有时晚了，甚至同寝。不过，如卉从没对她说过一个感激的字眼儿，还曾当面说过恨她，恨她毁了自己整个人生。还说她的屋子地底埋了火药，她要临死前放一把火，炸掉整个涂家，大家同归于尽。成璧拿手帕替她擦了一脸的眼泪，知道如卉在说气话，因为此时的她已经痛下决心，决定戒烟了。另外成璧还知道她生的意愿，有一大半都是为了安海。对于她的气话，成璧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六十五章　　恼人的夏一过去，成璧便给安海去了家书。大意是让安海回家来一同过中秋。一家人把节过得像个样子，好歹也算做团圆了。家书去了一个月，毫无回音。成璧一个字也没敢告诉如卉，没几天，正好赶上海晏去学校办理结业手续，涂泊隽给了他地址，希望他能绕道去捎个信。过了半个月，海晏写信回来说，他有时需要在学校暂且逗留，不过按照地址去寻过安海了，然而未果。那儿的房东说，房客早在春上就已搬离。　　这消息恍如晴天霹雳。茫茫人海，毫无头绪，想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安海不是个做事不懂得照顾后果的孩子，如此举动，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想撇开这个家。成璧的心凉个半截，想到曾经的小小少年，长大后心思竟如此凉薄，不禁寒心。然而寒心之余，能做的事就只有等了。　　在涂泊隽看来，安海的决定，无疑是对这个家的背弃。不过安海已长大，有了自己的思想，也有了自己的决定，他是断然没有任何理由任何立场埋怨安海的。追根究底，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安海恨他，才是无可厚非的。有时冷静独处，思及那浑噩的小半生，不禁后怕了。沈家的湮灭，如卉为他空耽了半生的年年华华，碎玉多舛的一生，安海对这个家 的失望和背弃，还有她和安云……他忍不住害怕地想，究竟因为曾经自己的过失还替他人酿造下了多少不幸？　　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事，最近时常安慰劝解他。然而她的这番善解人意，却让他几乎自惭形秽了，陷入自责，无法自拔。朋友们都说他变了许多，他确实也察觉自己的心凉了许多，仿佛从前生活的惬意与他对生活的热情都是虚幻的假象，这假象叫安海捅破了，他如梦初醒，冷汗涔涔。于是反复提醒自己，他不该苦苦痴迷于那假象，他是罪人，是该时刻反省，倍受生活的煎熬与磨砺才行的。　　于是冷下来静下心来，起先只是躲着她，往后常聚的几个友人也不再频繁来往了。字也不写了，书也不看了，也不再陪安云下棋了，他整日闷着，背着她喝酒，然后胡乱睡着再醒来，不知岁月不知时日。将入秋时，冷暖交替，生了一场大病。顽执地不愿请医看病，一拖再拖。他在夜里听见她守在床边的咳嗽声，心如刀割，鼻酸眼热，几乎落泪。可纵然如此，却还是选择固执地与自己的身体堵着气。　　眨眼到了中秋，他的病不见起色，因为拖着，愈见严重了。涟生特地回家一同过节，还带上好消息——已有了身孕。成璧见涟生面色喜气，人也养胖了一些，不禁欣慰。聊及在宋家的一切，一切尚可，规矩虽多，不过好在涟生一向受得了约束，而且脾气好，性子温，够稳重，凡事也识得忍让，且又有了身孕，宋家要添孙，上下老小都十分紧张欢喜。后又由个性谈及安云，拿安云开了一会儿玩笑。　　月亮终于满了，莹润饱满。那天空像一块撒满星子的锦缎。吃完月饼，宋家便派人把涟生接走了，安云受不了一丁点的离别，仍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鼻子，成璧陪着她，直到她睡去了。　　出了安云的屋子，迎面看见他房里的灯仍然亮着，成璧想到他一整天都没有露面，放心不下，决定去看看他。　　推了门，有那么一刹那，脑袋嗡了一声，恍如沿着昔日的光影，竟踏入了曾经的某个夜里，阒无一人，静得能听出静的声音，好像整个世界孤单得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人。成璧猛地回神，眼前那片温柔的烛光将她拉回，不禁庆幸此刻的自己，她不孤单，身旁有人陪伴，有涟生，有安云，有他。　　他已背过身去睡了，桌案上散落了一些多日不见的印着他字迹的纸张。她走过去，拾起整理，又看见几枚单子，分别是怒，哀和乐。连上那日的喜字，即是，喜怒哀乐。他写这几字的用意，她多少能够猜到一些。不过心底还是有些埋怨他的，埋怨他把一切都独自憋在心里，用身体和心做对抗。　　他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她的说话声。她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安海也好，如卉也好，与其陷入自责，不如快快好起来，省的让人担心。这句是带着些许埋怨的语气的，他听出了，却更加自责了。　　喜怒哀乐。她轻声念，他凝神听。　　她说，我同你一般，庆幸此时的自己，能够尝到生活的各种滋味。也如你所写，我们都明白，有一种感情就可以爱在喜怒哀乐之间的。　　那是陪伴。她淡淡说完，似乎是带着笑的。　　直到关门声咿呀响起，他才惊觉自己的眼泪已顺着半边脸的轮廓淌进了脖颈里。他想他对她感激，恐怕只能一直堆积在心里了。因为她什么都明白，却什么也都不说。　　他是痛下决心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了。可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却如抽丝。医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他也确实拿出了诚意来对抗这顽劣的疾病，无论再苦的药，到口即到肚。　　安云总是用无比同情的阳光盯着他瞧，再咕嘟咽下口水，半咧着嘴皱着眉问他，苦么？他爽声答道，苦，苦到一辈子再不愿生病。安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说，那母亲真可怜，她每日拿药做茶吃，岂不是舌头都失了味觉？　　他是时刻记挂着她的昔日旧疾的，可是她却总是不提不说，总是没事一般，时日长了，难免掉以轻心。而今天猛然提及，这让他的心不禁往下坠了坠。　　第六十六章　　成璧又回去了沈宅，一个人，踏着晨露。她仰头看见天空是苍茫的墨蓝色，薄雾在微风中摇晃，老宅在风的喘息里安静地回味着昨夜的梦境，它不愿醒来。　　前厅还是老样子，只是墙面斑驳了许多，阳光射不穿它的身体，然而等到阳光过境，低头细看，按地面的缝隙得不到阳光的眷顾，已长满了青苔与不知名的野草。这是这宅子的固执。西院的院门紧闭，锈水赤红，封住了锁，困住了院内人。那口苦浊的枯井，那只倚栏而坐的影，那片铺满菊的花圃……那枚曾经深爱的红石榴它究竟滚到了谁的脚边?　　天色渐渐明亮了，曙光还未冲破那薄雾，老宅在半梦半醒之间，不敢睁开眼，只静静地伸出了干枯的手，颤抖着捉住了那只即将破碎的梦，不愿撒手。　　老屋是从前的老屋，只是屋里的陈设已经找不到从前的半点痕迹，不过那桌还是从前的桌，蜡泪泛黑，附着在纹理细密的梨木上。物是人非，徒留哀伤。天井中央的那只黑瓷鱼缸还在，圆鼓鼓的肚子里装着陈腐的雨水，一季一季，一年一年。缸底蓬勃地生了水草，在水底舒展着身体，摆动着。满目的浮萍，以手轻轻拂动，手未离水，那裂开的痕迹已然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天终于亮了，薄雾散去。老宅在风中摇晃，它已无力握住那珍贵的梦境了。又一阵风袭来，它终于决定撒手了。成璧驻足回望，看见它正泪流满面，无声的，可是她却无法为它停留，因为时光，时光它仍然在走。　　半年后，安云收到一封信。　　安云：　　见信安。　　一直不愿写信，原因说来可笑。因为，我总是在心底坚信，你我终会在一处再次相遇的。于是我始终在等，如果你也在等，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是没有归期的。请不要问我理由，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没有缘由的，发生的时候没有，结束的时候亦没有。　　请代我传句话给我的母亲——我很好。我很好，只是长大了。安云，你知道什么是长大么？当我们年少时，我们只为自己喜乐，而当我们长大，我们就要为小时的喜乐结账了。我们要品尝哀愁的滋味，并且在再生之年，在自省中受苦，在受苦中自省。用所有得来的经验维持自身的生存。　　安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或许这样你就能一生都享受着喜乐年华。　　我的老师曹先生告诉我，人是烛，燃尽千辛万苦，待到回首，不过一阵青烟，灭罢，垂手。安云，我们曾经深爱着，我们遇见的并且正深爱着的，还有我们即将遇见的，且将一生深爱的。这些人，都将离开我们。而我们也将自己离开自己。我们生，我们死，我们悲，我们欢。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不朽，可是我们却能使一个瞬间成为永恒。我已找到自己的永恒，并且打算一生珍藏了。你一定好奇那是什么瞬间，我告诉你，那是我的年少，我年少时的每个时刻。　　而现在我已长大。我背弃家人，这其中包括你和你的母亲，当然还有任何一个曾爱过我，曾关切过我的人。请相信我的心痛，可是我已无法回去了。　　安云，读完了这封信，请你不要有任何一丁点的难过。因为，如果你推开手边的那扇窗，会看见窗外，分明又是一个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