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老师通知我:“你父母都离开要塞了,你父亲的同乡贾主任来接你,你跟他走吧。”我惊呆了。我爸爸妈妈上哪儿去了呢?一个家怎么一眨眼就没有了?贾伯伯肯收留我多久?现在我算不算孤儿呢?贾伯伯住在要塞政治部大院里,他的二女儿头发短得像男孩,见面就说:“又多了一个丫头片子。喂,我是你二姐姐。”大姐姐上下打量我,问:“会唱毛主席诗词歌吗?我家有规矩,吃饭前要唱一首诗词歌,唱不出来就不能吃饭。”吃饭的军号声响了。我很乖地提着锅,跟着二姐姐去食堂打饭,很乖地帮大姐姐烫碗筷,很乖地帮贾伯伯切大葱,他家顿顿少不了麻油酱油拌大葱。我从小不吃生葱蒜,但今非昔比,我没有资格再挑食、撒娇。一天,无意中,我听到二姐姐说:“小屁孩儿家教挺好嘛,从来不翻咱们的东西。你发现没有?她从来不坐咱们的床。”大姐姐答道:“我不喜欢她。老里老气的,一点不天真。”我暗暗想:我还不到十周岁,怎么就说我老呢?“天真”是什么东西呀?吃饭时,大姐姐叫我端凳子,我心事重重端了个尿罐递过去。晚上,洗完澡,三人玩“争上游”。正发牌,大姐姐抽抽鼻子对二姐姐说:“你又偷用我的檀香皂!”二姐姐说:“王八蛋才用你的檀香皂。”她俩相差一岁,都读初二,二姐姐比大姐姐高,俩人天天拌嘴。大姐姐说:“谁干的谁心里明白,不要脸!”二姐姐扑了过去,“谁不要脸?你来闻,闻啊。”我的心突然裂开了一个大洞,里面呼呼地冒出黑风和冷气,我的眼珠子被冻住了,我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檀香味。平时洗澡,大姐姐独用檀香皂,二姐姐用一般香皂,我用肥皂,学校的生活老师只给我们发肥皂。但我很喜欢檀香皂,因为妈妈洗澡是用檀香皂,它总让我想起妈妈身上暖暖的香气。两位姐姐越吵越凶,句句话都戳得我心惊肉跳。我挣扎着开口说:“对不起,是我拿错了……”话没说完,便大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四肢抽筋。第二天一早,我留下一张道别的字条,回到了学校。又过了一学期,我习惯了当孤儿。子弟小学包吃包住包发文具和牙膏肥皂,我没有一分钱,但绝对饿不死。夏天,衣服烂了,我就把冬天的长袖衣剪成短袖穿;天冷时,再把袖子胡乱缝上去。日月匆匆,该过十周岁生日了。我把没用完的牙膏挤到贝壳里装着,把牙膏皮卖了,把夏天惟一的一双破凉鞋卖了,把小刷子辫剪下来卖了,把没用完的练习簿卖了,把枕头套当破布卖了。我攥着一把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跑到要塞照相馆,我对照相的说:“我要照一张生日相。”照相的说:“笑一笑。……怎么老里老气的?一点不天真。”他的话令我想起了大姐姐二姐姐。我忽然很想念那个收留过我的家。许多年后,那张照片依然传达着一种永远无法言说的忧伤。1994年5月补白写这散文时,我可能已有轻度抑郁症倾向。那些日子,每天早晨醒来,心情总是一种底片的颜色。屋里弥漫着莫名的伤心气味,大脑里仿佛晃动着洗照片的药水。渐渐地,童年的画面慢慢浮现出来。我的身心浸在这样的化学药水中,越来越不能自拔。我的朋友李媚曾经说:你为什么总喜欢去抠旧伤疤呢?本来结痂了,你又非要抠破它,让它痛。你好像沉迷这种痛。她是随口说,却点醒了我。我试过早晨醒来不想伤心的事,但是,很不习惯。似乎心不痛,画面不浮现,就不知道我是谁、身在何处。接下来一整天,茫然得不能自控,如行尸走肉,魂不附体。迷茫的恐惧比心痛的感觉更让我焦虑。我又浸泡在化学药水中,等待着这个李兰妮从底片里浮出来。bao.想看书来第10篇认知日记(1)2003年6月30日星期一上午10点40分近日我特别注意不勉强自己做什么。散步时,没气力做操就不做,不强迫自己一定要锻炼多长时间。走路、做事在精气神方面都注意留有余地。可能这就叫养气、养神吧。我每天散步的小花园很不起眼,但有许多幼儿在那里玩耍。那里气氛祥和、单纯,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上帝的同在。我意识到,上帝指示我要向婴幼儿学习,多受他们的感染。昨天我看的是瑞士心理学家卡斯特的《克服焦虑》。里面谈到焦虑是人生的一种常态,我们要学会积极面对焦虑。承认它,克服它。而不能逃避、回避它。因为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避的时间越久,将来突然崩溃的可能性越大。成功克服某种焦虑后的经验很重要,它会自然用于克服下次出现的焦虑。今天早上妈妈来电话,担心自己得了肺结核。我劝她少胡思乱想,也别总在茂名的医院来回折腾,早点来广州检查、诊断。我要特别注意情绪不要受她的影响,不要让她那些不必要的忧虑传染我,她是典型的神经质抑郁病人。与她接近,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想去救一个还会一点游泳的落水者,结果被落水者慌乱中勒住了脖子,不但救不了人,自己还处于更危险的境地。我常盼望妈妈身心得拯救。我曾十分着急,但现在明白,上帝有他的时间和计划,我应该做的是:祷告、交托、感谢、等候。“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随笔我在日记里又提到了面对母亲时的恐惧。前些年,我写了中篇《十二岁的小院》,里面记录了一些童年的伤感故事。妈妈看后,给我打电话,说我这是出卖她赚稿费,再写这些她就跳楼。弟弟也指责我,说我不孝,污蔑妈妈,并要求我在收入集子出书时把有关段落删掉。在认知日记里,分析负面思维时,我在梳理平日心中所恐惧、所怨恨、所怀疑、所纠缠不清的思绪。不能再逃避。我要认识自己。我要卸下重担。这必然触及家庭、隐私等敏感层面。当时写日记是用于治疗,等于倒空心里的垃圾。今天写随笔,我想完整保留认知日记的真实。它是劫后余生幸存者的肺腑之言,不是纯粹的文学作品。它是一本病历,可供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参考。它是一本民间纪实资料,可供社会学家翻阅。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代言书,它想为那些因精神疾患而默默自杀的人说几句心里话。但愿它还具备报警器的功能,催促正被莫名抑郁愤怒焦虑所困的病人呼救。这里记录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抑郁,是我们这代人所共有的抑郁。认知日记中我不会添加什么,治疗过程中喃喃自语的车轱辘话也由着它来回说。在将负面思维扳正过来的时候,有些话必须重复说,甚至天天说。日记中有三天谈到个人隐私,由于这涉及他人形象,必须整段删去。至于涉及到我父母的日记段落,经慎重考虑,保存原状。认知日记触及了儿女对父母的怨恨。这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忌讳的。从小到大,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从小到大,我在心里跟父母是疏远的。二十二岁那年,我住在广州中山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内分泌病区,同层有肾科重病区,疑难杂症重病房。白天见病人死掉被运尸车推走是常有的事。我住的小病房靠窗的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姐姐。大姐姐的父母在香港,每个周末会来看她一次。我父母在粤西,没有电话,没有书信。十四岁开刀割血管瘤,我自己上手术台,自己在公路上拦军车,没拆线就回到了几百里外的家。十七岁我在广州部队医院一住半年,从国庆节到春节后,父母在粤北没有任何音讯。我没哭过,习惯了。九岁我就独立了。在中山医附院病区,连着几天隔壁病房白天黑夜都死人。头一个半夜,凄厉的哭声骤然响起,是孤儿寡母的哭声,很揪心。我听见大姐姐翻了两次身。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大姐姐坐在窗前梳长发,她喜欢抹发乳。她本来长得很漂亮,但什么都不能吃,靠白蛋白输液活着,所以脸色发青,有气无力。那天早晨大姐姐清瘦的脸上有两个黑眼圈。我以为她要抱怨夜里哭声扰人,她却叫我看她的头发多滑顺。第二天更晚的夜里又有人哭。听起来是父母哭儿子,走廊有护士的说话声,说什么人哭得晕第10篇认知日记(2)过去了。黑暗中,大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双手交叉紧抱肩膀站着听。透过蚊帐,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我轻声说:“大姐姐,你怕不怕?”过了好一会儿,大姐姐突然说:“他们都有人哭。我死了谁哭我?”我傻乎乎地说:“你有你爸爸妈妈哭啊。我才没人哭呢。”大姐姐不说话,摸索着缩回蚊帐里。我呆望着窗外清淡的月光,忽然悲从心头涌起。我要是今晚死了,真的没有人哭我。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他们想过我吗?鼻子发酸了,眼眶湿湿的。这对我来说是极其罕有的现象。我用手把眼泪揉了出来。那个夜晚我很需要哭一哭,我想流泪让心里别再堵得慌。但是眼泪只有一点点,仅够湿湿眼眶,不够攒成泪珠往下掉。我想起小孩子哭,都是叫着“妈妈呀”,越喊越是满脸泪。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妈妈呀——”,感觉怪怪的,心里更加堵得不透气。我又试着无声呼唤“爸爸呀”,感觉也不对,也哭不出来。心里很悲哀,找不出一个亲近的人。哭的时候我可以呼唤谁?我能依靠谁?我能想念谁?我能哭着叫着谁来安慰我心壮我胆?在这样一个死神在病房走来走去的黑夜,我可以哭求谁庇护?每一代儿女对父母都有怨结。时代不同,怨的内容也不同。可是每一代人都把深怨埋藏在心底。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也是“万人坑”啊。许多白骨化灰化烟,他们没有机会说,他们没有胆量说,他们说了没人听。此时,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对父母的怨恨已经化解了。因为我终于把长在心里的结石挖出来了。在我看过的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写的书中,不论是美国人、德国人、英国人,还是瑞士人、加拿大人、新西兰人、伊朗人,他们都提到了童年期心理创伤对抑郁症病人的影响。“迄今为止,我们还无法知道导致抑郁症的确切原因。但是,我们比较能肯定的是抑郁症的病因绝对不是单一的。我们认为,自然的和人为的双方面的种种因素都包含其中。”我得老实承认,尽管翻过一些书,但我仍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得抑郁症。抑郁症与童年有关,与家族遗传有关,与重病创伤有关,与生活紧张工作压力有关,与大脑神经递质失衡有关……但是,在同样童年有阴影、有家族史、曾遭重创、压力紧张相似的十个人当中,为什么那九个没患抑郁症,而偏偏这一人重度抑郁呢?前些日子,几个朋友聚会。我说起童年烙印,没等我把话说完,众人纷纷声讨:你以为就你童年缺乏安全感啊?你看过当妈妈的就当着小孩子的面寻死吗?你知道幼年丧母的滋味吗?你懂得莫名其妙被父母憎恨的感觉吗?认识多年,直到那天才知道,在座的几乎每人都有伤心的童年。2005年11月22—23日链接《一百个饺子》摘录小时候,不太明白什么叫“家”。军营里的孩子早早就适应了集体生活,从幼儿园开始我们就习惯了住校。那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1960年代,我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们是军队的孩子,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当时住校,一学期只能回一次家。要是到了寒暑假,家里大人有军事任务,我们就继续留校。我们从老师那儿得知:我们可能是最后一代与家庭保持联系的孩子。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小家庭即将取消,小孩子一生下来就要交给社会统一照管,全国人民合成一家,不分彼此。我们深受鼓舞,也有些困惑:是不是爸爸妈妈很快也会被取消呢?或者,以后见到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要叫爸叫妈?我们无忧无虑地活在学校里。吃饭是统一到食堂吃,穿的衣服是学校发的制服,课本、铅笔、铅笔刀、作业簿、饼干、糖果、水果、毛巾、肥皂、脸盆统统由学校按时按量发,打针吃药有医疗包干,看电影统一排队去大操场。可是,有一天,中国闹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看见老师们被批被斗、被赶出校门或遣送回乡,心里又慌张又激动。自由了!可是食堂里饭菜越来越差,越来越少,我们得抢饭吃,每顿都吃不饱。学校不发制服了,我们的衣服旧了烂了没人过问,周末再也吃不到糖果、饼干、水果了,也没有电影可看了。到了八一节、国庆节、元旦,也没有人张罗聚会第10篇认知日记(3)和晚会。夜里停电,宿舍里鬼哭狼嚎,学校荒凉得像一块久被遗忘的坟地。这时候,我们终于想起:家呢?——很久很久没有家的消息了。一天中午,一辆吉普车接走了二年级一个鬈发的男生。第二个星期,又有幸运儿被接走。回家的渴望开始像霍乱一样蔓延。然而,由于军队干部奉命“支左”,父母们无暇顾及儿女,他们不知道军队的子弟小学也闹起了革命,不知道学校瘫痪了。那个夏天,我想家想得头都快裂了。我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接我。我害怕地想:是不是“文革”把家取消了?是不是家把我取消了?就连在梦中,我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我使劲回想他们的模样,可越使劲想,他们的形象越模糊。那个夏天人人都在长痱子,又没有凉快的衣服穿,于是女生中开始流行用手绢做背心。我们把以前发的旧手绢找出来,缝接成一大块,剪一个洞,套在脖子上,就成了一件简单的背心。那天,我正在学着缝背心,一个陌生的军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嘴里叫着我的名字告诉我:“你爸爸托我接你回家。”一听到“家”,我的头像被足球击中了似的,又麻又热,混沌一片,立刻成了“脑震荡”病人。我什么都没问,空着两只手,紧随那军人出了门。一路上,坐车坐船,我没问家如今在哪里——部队常常调防,军人的家也常常换地方。到了一个城市,名字怪怪的,叫“佛山”。但城里没有佛,也没有山。见到爸爸了。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我表现得很冷静,没哭,也没笑,我仍处于“脑震荡”的状态中。也许想家想得太累了,一颗心干干的,皱皱的,像一团用来缝背心的旧手绢。爸爸倒是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怎么弄得像个小叫化子?”那神情很像一个连长见到了掉队后归队的士兵。我找不到话说,拘谨地坐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一副痴呆儿模样。爸爸蹲下来仔细看看我,问:“怎么了?”我困难地抬起发硬的舌头说:“什么时候回家?”爸爸说:“妈妈和弟弟正在江西外婆家……”他话还没说完,我突然喊了起来:“我要回学校——”我起身往外跑,爸爸追上来抓住我说:“你不想家吗?”我说:“就不想!”我心里很恨爸爸妈妈,我很想大声说:“是你们不给我家,是你们先不要我的,我也不稀罕要你们。”许多年过去了,一直没弄清楚,“家”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想到“家”,脑子里就乱,就魂不守舍,心里又慌又痛又怕,却又充满期盼。这期盼太深太长,像悬崖像深谷,远看,无限风光,近看……它无法近看,我从未走近过这无边的期盼。1994年6月补白这篇文章最后一段所说的“家”,后面有许多潜台词。它代表了安全感、父母之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