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压着一枝伸在眼前繁丽盛妍的樱花,一松手,满天满树的花瓣不禁此力,便层层散落了下来。日子渐渐进入春夏,群花争相开放,满苑缤纷,在温暖明媚的大正宫中,却总有某一个角落带着属于冬日的寒冷,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十一拂开石上的落花,坐在一旁,有点儿意味深长的说道:“有些事你别怪四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晚离开延熙宫他早早便独自回府,心里也不好受。从小在宫中长大,四哥其实是个戒心很重的人,轻易不会容别人近身,有的时候我也是。”卿尘扭头看了看他,他微笑道:“但我看的出来,四哥待你不同,便像上次在跃马桥,你还记不记得他最后说过什么?”卿尘低声道:“我相信你。”十一道:“不错,当时那种的情况下,他会说出这句话,叫人很是吃惊。而且接下来几天你没了踪影,他竟调动了玄甲近卫,你可知道,带兵这么多年,四哥从来没有在天都动用过玄甲军。”卿尘低头将指尖一片落花揉碎,说道:“我知道你和四哥都对我很好。”十一认真的看着她:“我是想说,不仅仅是一个好字,四哥他心里对你很在乎。”这话令卿尘心中微微一震,她轻叹了口气,唇边却逸出微笑:“我真的没有怪他,虽然当时是很没面子,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要我丢人。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会因这点儿事耿耿于怀。”十一点点头,转而问道:“你知道四王妃的事吗?”卿尘意外道:“四王妃?你是说,四哥的妻子?”“嗯,算是吧,”十一说道:“那日我听四哥偶尔提起过四王妃,当年,她是死在四哥箭下。”卿尘吃了一惊:“什么?”那日夜天凌眼中闪逝过的痛楚就这么浮现出来。“延熙宫没人敢提这件事,不过事隔多年,也没什么好提的了。”十一看着樱花如雨片片落入湖中,慢慢回忆道:“是圣武十九年,四哥带兵远征漠北,随营副将是佑安候唐老将军和他的长女唐忻。唐忻出身将门,从小随父在军中长大,骑马打仗领兵出征勘与男儿相较,是当时我朝将中巾帼。唐忻和四哥同在军中多年,对四哥早有心意,父皇也有意指婚他俩人,只是四哥总是淡淡的不应,加上那些年军情多变,便一直拖着。那战东突厥领兵的是始罗可汗的亲弟弟戈利王爷,此人兵法战术都是个对手。唐忻先锋军趁夜偷袭敌军粮草,中了戈利埋伏,被擒到敌营。隔日我军强攻阿克苏城,戈利抵挡不住,亲自将唐忻押上城头要挟四哥退兵,谁知竟被四哥一箭穿心贯透两人,唐忻固然香消玉殒,戈利也一命呜呼。东突厥没了主帅,城破兵败,佑安候也在此役中阵亡殉国。四哥破城后血洗阿克苏,一个俘虏都没留,并且即刻挥军北上,一直攻下东突厥都城可达纳,从此东突厥才归附了我朝。回天都后,四哥请旨追封唐忻为四王妃,当时皇祖母极力反对,但最终还是封了。这些年父皇和皇祖母多次想再给四哥册妃,却没有中意的,即便有四哥也总是一口回绝。众人都道四哥面冷心热情深意重,说四王妃死亦无憾了。”卿尘怔怔的听十一说,听到最后,叹道:“确是死亦无憾,只是那一箭,他怎么射的下去?”说了这么多,十一似乎也倦了,摇头道:“这个,可能只有四哥自己知道,不过唐忻在城头曾喊过一句话,‘与其丧命敌手,不如死在四殿下箭下’,那么想来她该是不怨四哥的。”红颜早逝,竟是如此的惨烈,卿尘对于唐忻有些佩服,更有几分惋惜。若是真的爱着她,她不信夜天凌能射出那一箭,虽有王妃之名却终究得不到那颗心,对于一个女人,其实生与死又有多大区别。却听十一又道:“前些日子,其实我也问起过四哥赐婚的事,四哥只是说,何苦连累他人,听得我糊涂。总之你也知他的性子,那晚确不是有意。”“嗯。”卿尘微笑:“所以我没有生气,我也相信他。”十一闻言愣了愣,随即露出笑意,说道:“如此便好,我得去看看太子殿下怎样了,你呢?”卿尘道:“席间太闷,我想在这儿透透气,你先去吧。”待十一走了,卿尘独自坐了会儿,想着刚刚十一说的话,心头竟有些难过。她不知道夜天凌清冷的背后究竟担负着多少他人无法了解之事,但却能体会那种有什么压在心底,不能说也无法说的感觉,就像她存在于眼前这一片世界中的心情,亦难以向任何人表述。怎么会想起这些?不能想,至少现在不能想,否则会控制不住自己。她摇摇头,猛的站起来,眼前却有晕眩的感觉骤然而生,身子方微微踉跄,扶住樱花树之前便已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那晕眩转瞬而逝,她回头看去,夜天凌正一手扶着她,低头审视她的脸色。她在抬眸间撞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觉得此时他的眼睛异常黑亮,似乎将满天满地的阳光都吸入了那深邃的眸心,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灼灼夺目,叫人几乎不敢逼视,那亮光的深处,是丝毫未曾掩饰的关切和担忧,“怎么了,不舒服?”他问道。卿尘扶了扶额头,笑道:“起的猛了,或者,这吐蕃的酒竟有这么足的后劲儿?”夜天凌眉梢轻轻一挑:“不能喝酒刚才还要逞强。一转眼便不见了你的踪影,不想你竟在这儿。”卿尘有些诧异,竟瞥见他锋锐的唇角向上扬起,不似往常那般淡淡的无声无息,带着十分明显的笑。她方知道原来薄唇的人纵然无情,笑起来却也会如此动人心肠,便如冰封万里的雪域中忽然显出一点绽放的绿意,在一瞬间可令天地失色,便如高绝孤独的险峰金光普照,云破天开后山碧水秀,云淡风清。暖风微微的穿过身前,几瓣柔软的樱花似乎故意翩跹旋转着落在了夜天凌的肩头,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清拔的身形中融入了罕见的温和,让她一时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停了一会儿,方说道:“刚刚遇到十一,便在这儿聊了几句。”“聊什么呢?”夜天凌随口问道。“聊……”卿尘想了想,扬眸看向他,他见她停下不语,侧眸以问。卿尘凤眸中闪现出一丝清利的光彩,猝不及防划过他的眼底,随之流泻的笑意却淡隽,她慢慢说道:“聊那天延熙宫的赐婚。”夜天凌神情一滞,眉宇间立刻掠过丝异样。卿尘眸光悠长而毫不避让的看着他,这是第一次,他们中的一个人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延熙宫的赐婚。在此之前俩人不谋而合的回避,简直就是配合的无比默契。而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夜天凌先行避开了卿尘的注视,将目光投向了他处。卿尘看到他唇角微微抿紧,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他转向冷然前的先兆,她心中突的一跳,一时间有些后悔说了那句话。然而只有须臾的时间,夜天凌重新看向她,看似平静的眼眸底处似乎有深浅的波纹涌动,竟浮动着水样的清光,叫人无端的迷惑在其中。他静静的一瞬不瞬的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去哪儿?”卿尘问道。夜天凌并未回答,带她出了含光殿,道:“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卿尘站在原地,不多会儿,听到轻快的马蹄声,白影一闪,风驰已经到了眼前,夜天凌伸手:“上马!”卿尘被他带上马背,他沿着一道偏僻的侧门很快出了宣圣宫,一直往宝麓山中而去。上卷 第36章 登山踏雾凌绝顶俩人共乘一骑,夜天凌从后面握着缰绳,卿尘低头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因微微用力所以骨骼分明,稳定而隐藏着一种力度感,手臂和胸膛在自己身边形成一个环抱。依稀记得,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父亲的怀中有过这样的感觉,安全,温暖,因为知道有保护所以可以全身放松的倚赖着,绝对不会被松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久远的让人以为是记忆出了问题。她带着这样的心情抬头,从这个角度看向夜天凌,却立刻接触到了他的目光,那幅清淡的面孔下,有种别样的愉悦的神态。夜天凌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说道:“带你去个地方。”“什么地方?”卿尘道。“去了便知道了。”他说道。风驰脚程极快,不多会儿便进了偏僻的山路,看方向似乎是宝麓山的一支峰脉。俩人一路而上径去山顶,几乎到了这山峰的最高处,待到前面已没了出路,夜天凌方缓缓勒马。卿尘坐在马上放眼一望,不禁惊叹一声,从他们所处之处看去,宝麓山连绵的山脉尽收眼底,伊歌城都远远的坐落在前方,偌大的城池变得只手可握。楚堰江自城中穿插而过,同另一支江流合而为一化做奔腾宽阔的大河,滔滔滚滚奔向远方。人仿佛立于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心胸阔朗无限伸展,直与这苍茫的自然合为一体,亦被这壮阔江山震撼心灵。她无比惊赞的看着这山林江河,突然听到夜天凌在耳边问:“怕吗?”的5e388103a3闻言低头,她才发现原来风驰停住的地方是一方悬崖的尽端,只要再前进一步,人便会坠入万丈深渊。绝壁刀削,一落遽下,山谷间偶尔飘起缭绕的云雾,风过时急速的飞掠消失,露出深不见底的峡谷。卿尘兴奋的回头看夜天凌,凤眸之中是惊是喜是笑,明亮的光彩照人眼目,说道:“怎么会怕!这是什么地方?”夜天凌俯视她,嘴角亦荡起微笑,突然一提缰绳,风驰长嘶一声双蹄腾空人立而起,几乎要纵入悬崖之下,随着卿尘刺激的尖叫,转身稳稳落在后面几步处。俩人同时放声大笑,皆觉得痛快无比。夜天凌翻身下马,伸出手,卿尘扶着他的手跳下来,一起站上前面高起的岩石。夜天凌道:“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卿尘在大石上随便坐下,无尽神往的看向远处:“这么好的地方一人独享。”夜天凌笑道:“除了风驰,别的马哪能登上如此境地?”“云骋也能。”卿尘说道。夜天凌含笑点了点头,卿尘扭头看他一会儿,问道:“你每次来这儿都这么开心吗?”夜天凌笑容收了收,摇头:“以前都是心里有事才会来。”“哦?”卿尘问道:“那么现在呢?”“喜欢,想来。”夜天凌答道。负手前行两步,淡淡俯视巍巍群山,衣襟在山风中飘摇激荡。卿尘就静静的从侧面看着他,他的深邃目光中似透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意气,目所及处,万里山河尽在指点之中,苍茫大地不过挥手沉浮,神情中的傲然,似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天地亦如是。她不由得轻轻说道:“高高在上,请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画。登山踏雾,指天笑骂,舍我谁堪夸?”夜天凌突然回头,看她。她笑道:“又大逆不道了吧?不过是我很喜欢的词呢。”夜天凌道:“我从未听说过。”卿尘道:“这词来自我的家乡,写的是传说中一个丰功伟绩统一四海的帝王,如何叱咤风云,夺万世潇洒。”夜天凌却问道:“你的家乡?”卿尘遥望长河奔流天际茫茫,说道:“嗯,我的家乡,不属于这里的一个地方。”夜天凌道:“那是什么地方?”卿尘回答:“我也不知道,你说,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夜天凌道:“这里便是这里。”卿尘便道:“那里也便是那里。”两个人像参禅一样打了几句哑谜,突然同时一笑,夜天凌道:“不管这里那里,清楚自己便罢了。”卿尘略微有些黯然道:“似我原非我,谁真正知道自己是谁,谁又能不惑呢?”夜天凌淡淡道:“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便不会迷惑。”卿尘起身同他并立,衣袂飘然,长发凌空:“那你想要什么?”夜天凌扭头和她对视,卿尘看着他的眼睛道:“可以选择不回答。”夜天凌自山巅将目光投向无边江山,稍后,伸出一只手,缓缓的在两人眼前无尽处划了一个半圈,手指的最终处,落在了天都中心若隐若现的大正宫之上。卿尘随着他的手俯视过去,扬唇而笑,她低头看了看他的佩剑,见他今天腰间只是一把普通的乌鞘长剑,略加思索,问道:“四哥,归离剑在你手中?”夜天凌微微沉默,却没有否认:“是。”卿尘道:“若如此,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带出来。”夜天凌眉梢一动:“你知道归离剑?”卿尘淡淡道:“归离剑曾是百年前天朝太祖皇帝登惊云山号令九国,一统天下时的佩剑,乃是皇族至宝,在太宗永治八年一次宫内动乱中不知所踪,所以便有传说,得此剑者,得天下。”夜天凌唇边逸出丝无形的笑,说道:“只是传说而已,一把剑再怎样也只是剑。”卿尘道:“但天下却有无数人会相信这样的传说。那柄剑绝不是天帝赐于你的,皇族之中除了你和十一,想必也还没有人知道归离剑重现踪迹。你那时去冥衣楼总坛,不该将它随身携带着。”夜天凌并没有否认她的推测,说道:“你对归离剑的来龙去脉倒比我想的要清楚,那你可知其剑自鸣,示主以警?那天归离剑十分异常,频频警响,直到进入那山谷后才安静下来。”“原来如此。”卿尘面对着眼前高峰绝岭深深沉思,忽尔微笑道:“四哥,浮?剑在我这儿。”夜天凌略有诧异:“什么?”“浮?剑。”卿尘道:“与归离剑阴阳相辅,曾为本朝开国皇后景贞皇后的佩剑,四哥应该也听说过吧。”夜天凌须臾的震惊后静然不语,似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她从容和他对视,随后一笑:“如果四哥真的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我愿意陪四哥玩这场游戏。”“很有趣。”夜天凌道:“原因呢?”卿尘静静笑道:“自古英雄多寂寞,登高者,孤绝,有人做伴或许会多些趣意。”夜天凌神情一动,眸底不见声色,只淡淡问道:“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卿尘清澈的眼中掠过些许茫然,说道:“我想要的……这话有人以前也问过我,那时候我好像是回答过。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或许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个过程,因为我看不到终点,所以只能将这个过程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有一天突然发现终点在眼前了,也会觉得做了一场精彩的梦。再者,又或许每个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所不同便是怎样往这终点去。有人蹉跎终生,有人潇洒风流,有人碌碌无为,有人叱咤天下,个中滋味,不尽相同。”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仿佛庄生晓梦,不知是入了蝴蝶之梦,还是自己梦到了蝴蝶。反正便只是一出拉开了大红帷幕的台戏,又何必在意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只要流云水袖扬起,那一板一眼唱的真切叫彩,便是梦也绚烂,何况这帷幕张然掀起,难道由得你唱还是不唱?看戏的人何尝不在戏中,不如唱个满堂红罢了。夜天凌说道:“你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又如何便能肯定,我们能走同一条路?”卿尘笑了笑,说道:“凭直觉,反正有条路我似乎已经站在上面了,我对这条路也有些好奇,所以想邀人一起走一程,不知四哥是否愿意?”夜天凌道:“走一程?走到何时,何处?”卿尘道:“那我便不知道了,有些事情是天定,便如我站在这条路上,未必是自己的选择,我只能在此之后选择怎样去走。”“天定?”夜天凌眼中清淡的底下,忽尔锐利的显出一种孤傲而近乎狂妄的光芒,他转身看向她:“天定又如何?即便真的有天意在前,我也要将它扭转过来。”卿尘不知他何以突然毫不掩饰身上霸道的气势,微笑道:“四哥好魄力。”夜天凌将她深深看在眼中,他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以那样的目光要将这个决定同样烙上她的心头,缓缓说道:“你可想过,这条路并不好走。”卿尘道:“所以才有趣,亦唯有如此险径才会达到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夜天凌问:“你不怕?”卿尘俯瞰眼前山河:“四哥,这个问题你刚才问过了。”夜天凌唇角上挑,过了会儿,说了一个字:“好。”下山时,一路风景奇秀,风驰走走停停并不急着赶回去,夜天凌似对宝麓山一脉极其熟悉,带着卿尘又看了几处景致。山间林木葱茏,绿草茵茵,有时偶尔一转,便有各色的野花丛丛簇簇撒了漫山遍野,卿尘不时喊着要他停马,俯身去采那些花儿,一会儿便捧了大把。山花清秀质朴,散开来看似毫不起眼,凑在一起却似携来满山的春光,十分烂漫可人。卿尘笑意盈盈摆弄着花朵,手指挑来挑去,金丝般的阳光便随花枝灵巧的串织于一处,一个花环慢慢成形。夜天凌带着风驰慢慢前行,自身后看着她,突然说道:“上次延熙宫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卿尘闻言指间一顿,眉梢淡挑,她将一枝花草拈了拈,问道:“这算是道歉吗?”夜天凌眼底微微波动,不说话,手下缰绳轻抖,风驰的速度加快几分。卿尘暗中笑想,要让他开口道歉,可能比登天还难,她故意说道:“如果是道歉那这次便算了,不过你不稀罕的话以后一定先和太后说明白,免得她老人家乱点鸳鸯谱,大庭广众之下我很丢人。”夜天凌却依然不语,卿尘奇怪,回头看他,夜天凌正低头自身后俯视过来,幽深的瞳孔似是变幻着深浅,神情捉摸不定。卿尘扭头低声嘟哝了一句:“看起来不像是道歉,至少没诚意。”环在她身旁的双臂却微微一紧,听到夜天凌在头顶淡淡道:“谁说我不稀罕了?”卿尘诧异的抬头,却见他早已将目光投向前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四周充斥了某种奇异的气氛,他的身上清淡的气息,温暖的呼吸,包容的体温,臂膀的力量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清晰无比,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脏,紧贴着自己微微跳动,血脉在缓缓的流动,逐渐包裹全身。她小心翼翼的体会这这种感觉,虽然很想反驳一句“如果稀罕那就真是不可原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卷 第37章 只怨生在帝王家圣武二十五年的冬天,草木栖息,山石肃远,气候日益深寒,禁宫中越发多了些沉沉的静穆和庄严。再有几日便是元旦,照宫中规矩,元旦、除夕都是天家家宴的日子,元旦虽不如除夕隆重盛大,但也自有一番热闹。大正宫中早早准备下去,各宫各殿都多了些欢乐祥和的气氛,忙碌一片。然而恰是此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在这个本来安静平稳的冬天掀起了一股汹涌激荡的暗流。自此以后几多年岁,无数人事浮沉其间,尽始于此。卿尘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事情发生的毫无预兆。而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先机,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无法从中预料些什么罢了。那晚睡的并不算早,卿尘和碧瑶丹琼两姐妹说了会儿话方回自己屋中,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时明时暗的烛火发呆。时间慢慢的在身边流逝,有时候想起之前的事情,恍如隔世。抬手看那碧玺,七彩的光泽有着幽幽难禁的美丽,她突然生出个想法,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能发动那个禁术就此消失在这里的话,是不是一样会流泪。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很奇怪,好像现在的自己切实的变成了自己,而真正的那个,却像一场梦。她闭上眼睛,眼底仍存留着烛火点点的倒影,慢慢的又消失了去。夜露中宵,更漏深深,本该随侍在致远殿的孙仕安却在此时来了遥春阁。宫灯明暗下,孙仕安那张平时看起来庸碌低沉的脸上没有任何端倪,只是垂眸道:“老奴奉皇上之命来请郡主。”卿尘眉梢淡淡一拧,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问道:“可知所为何事?”孙仕安道:“是凤修仪出了点事。”卿尘甚是意外:“鸾飞?她出什么事了?”鸾飞跟在天帝身边多年,素来精明细心进退有度,事事处理的八面玲珑。这样的人,岂会出什么事情?孙仕安声音仍旧压的低沉:“请郡主添件衣服快随我去,晚了恐不好收拾。”卿尘随手拿了件披风,便随孙仕安出了延熙宫。孙仕安看似四平八稳,脚下却丝毫不缓,急向景宣门而去,一边对卿尘低声道:“凤修仪同太子殿下私下出宫,皇上闻讯震怒,着清王殿下领京畿卫将两人追回,不料素日护卫太子殿下的内廷侍卫赶到,现下两方在外城僵持起来。”卿尘心底一惊,私下出宫而去,这若说重了,便是私奔。她看向孙仕安:“他俩人……”孙仕安微一点头:“太子殿下还留书于圣上,请去太子位。”卿尘知道依天朝规矩,位列修仪的仕族女子在二十五岁前严禁谈婚论嫁,二十五岁后由天帝指婚方可出阁。但为了避免使某个皇子权利过大,一般来说也只是配于阀门权贵,而少有嫁于皇族。鸾飞和太子之举,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弃祖制宗法与不顾。他俩人乃是天帝至亲至信之人,不但私自出宫还惹起了京畿司同内廷军的冲突,天帝现在恐怕岂止震怒而已。夜深人静,马蹄敲击在上九坊青石路面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安详,格外的令人心生不安。前方火把林立,京畿卫和的内廷军对峙城中,双方人马竟有数千人之多。夜天清似乎正在和太子说些什么,想必是在劝说两人,太子和鸾飞并立在他对面,脸庞隐在火光暗处,看不清神色。京畿卫同内廷军素来不和,平日小打小闹是常有之事。此时各为其主,刀剑林立,看来一触即发。所谓保护太子殿下或许也只是一个因头,这一场对峙压抑了许久,终于触动了起来。卿尘和孙仕安纵马上前,京畿卫中立刻让开一条通道让他俩行到前面。明火之下,鸾飞卸去钗?素面朝天,简单挽了坠云髻,青布衣裙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太子亦穿了身普通布衫,白皙脸上静雅如玉,粗布掩饰不了他举手投足高贵的气质,自有一种叫人不能冒犯的平静和远离尘世的洒然。卿尘翻身下马,看着如此翩翩然一对佳偶璧人,依稀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这些日子冷眼旁观,鸾飞虽一直和太子有些亲密,但何时竟到了如此地步,以鸾飞的精明,为何做出这般不明智的举动?太子弃储君之位和她逃离出宫,即便他们能离开天都,天下之大又何处容身?即便现下回头,禁宫幽暗,如同噬人的卧兽,怕亦就此永无天日。鸾飞见了卿尘和孙仕安,一双明媚杏眼浮起了复杂神色,说道:“姐姐,妹妹不忠于君不孝于亲,怕是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了,以后便有劳姐姐。”卿尘深深打量她,劝道:“鸾飞,听姐姐的话,速与太子殿下一同回宫,我们向天帝求情,还不至太迟。”孙仕安亦道:“殿下,圣上痛怒难当,老奴斗胆,请殿下三思。”太子微微一笑:“你们不必再说,我既已走了这一步,便不打算再回皇宫。内廷侍卫,自此起我已不是天朝太子,你们速速回去,不要胡闹。”卿尘看着甲胄鲜明护在太子身边的内廷侍卫,心底掠起一阵无由的凉意。夜天清已经劝的口干舌燥:“殿下,父皇已命四哥率玄甲军封了上九坊,内城九门戒严,即便我放你走也于事无补。事已至此,唯有跟我回去见父皇才好。”听到夜天凌已奉命调军封锁出路,太子和鸾飞相视一眼,两人眼中尽是恻然。鸾飞惨笑道:“不想我终究是害了殿下。”太子却神色安然,甚至看向鸾飞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温柔:“一切是我自愿,如何说你害了我?”鸾飞看了看围困森严的京畿司,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天帝掌心,终于说道:“殿下,你随五爷和姐姐回去吧,只要向皇上认错,皇上会原谅你的。”太子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他凝视鸾飞,柔声说道:“春有风花秋有月,岁岁长相伴。”鸾飞微微一震,喃喃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她闭目抬头,脸上浅笑动人,突然说道:“殿下保重,鸾飞先走了。”说罢长袖一遮,扬手便将什么东西倒入了嘴中。“鸾飞!”太子大惊失色,猛然伸手去夺,却眼睁睁的看着鸾飞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下,他只来得及将鸾飞接在怀中,淡雅如玉的脸上悲绝欲狂,哑声喊道:“鸾飞!鸾飞!”卿尘不想鸾飞竟会服毒自尽,上前几步:“让我看看她!”太子却猛的将她一挡:“都别过来!”内廷侍卫得太子令,护卫上前,一牵百动,京畿卫顿时做出反应,四周突然间汹涌暗流,骚动起来。卿尘急道:“殿下,让我看看鸾飞,或许还有救。”太子惨然抬头,握着从鸾飞手中抢下的瓷瓶:“这是鹤顶红,不会有救了。”卿尘定睛看去,那青玉瓷瓶果然是来自宫中,专门用来赐死后宫妃嫔用的鹤顶红。一颗心骤然沉到谷底,她不是大罗金仙,如此情形自恃解不了鹤顶红之毒,一时无语。“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太子凝望鸾飞生机全无的玉容,突然仰天大笑:“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笑声未绝,仰头便将鸾飞余下的鹤顶红倒往嘴中。夜天清等面色大变,飞身去救却已不及。千钧一发之际,黑夜中精光凌厉,一只狼牙墨羽箭破空而来,赶在所有人之前准确无误的击中太子手中的瓷瓶,“当”的一声爆响,瓶中药汁溅满太子半身,人却毫发无伤。长箭擦着太子的面颊飞过,插入不远处的石缝之中,京畿卫与内廷军被这一箭震住,安静了片刻。夜天清和孙仕安立时围上前去,半扶半按稳住太子。卿尘亦帮手接过鸾飞的身子,抬头看去,风驰已到了眼前,夜天凌一身墨色武士服,手执缠金长弓,飞身下马几步来到太子身前。太子无恙,夜天凌沉声道:“皇兄何苦糊涂?”众人心中此时才涌起后怕,这一箭若是稍偏一点儿,太子便已丧命箭下,那这轼杀太子的罪名,夜天凌如何向天帝交待?此举着实比太子要服毒身亡还来的凶险。太子木然被团团围住,却不闻周遭人事,只是静静的看着鸾飞。卿尘看了鸾飞情况,纤眉一皱,默然不语。却不想短暂的停顿后,突然一阵喝骂,京畿卫和内廷军竟有人动起手来,刀枪拳脚,眼见愈演愈烈,局面更添混乱。夜天凌回头看去,眼底一寒,身形微动人已穿入两阵之间,一道清光闪过,几名动上手的人踉跄着退了开去,空出大片空地。“造反吗?”夜天凌冷喝道,手底长剑映着月光,如同修罗魅影般森寒。两边人马同时一静,夜天凌领兵多年,在军中威信极高,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何况“造反”两字,谁人担当的起?他冷冷的看了看仍旧跃跃欲试的内廷军:“李成玉,管好手下侍卫,再有人妄动,莫怪本王无情。”收剑回鞘,又道:“五弟。”京畿卫一向由夜天清统领约束,他不欲越权,只是一抬手,回身去看太子和鸾飞。随着夜天凌的手势,京畿卫和内廷军突然发现外围阵列了倍与双方的玄衣铁卫,同神武门犒军的威势震天相比,这些战士出现的悄无声息,隐藏在夜色的黑暗中叫人心底陡然一阵恐惧。可以想象如果两边再闹下去,以夜天凌的手段,恐怕谁都讨不了好去。夜天清方从太子这里脱身出来,对京畿卫喝道:“统统归队,反了你们!”内廷军统领李成玉摄于夜天凌的威严,亦约束手下莫要再起事端。夜天凌面色淡淡,对太子道:“请皇兄回宫,父皇深夜难安,你我为人臣子于心何忍?”太子无动于衷,只是看着鸾飞。夜天凌俯身下去,问卿尘:“怎样?”卿尘皱眉,似乎遇到了很难理解的事情,道:“不好说,或许还有救。”太子闻言眼底猛的掠过一道光泽:“你说什么?”卿尘抬头道:“如果来的及,或许还能救回鸾飞性命,殿下,就算为了鸾飞,先回宫再做计较吧。”太子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你无非想诓我回宫罢了,鸾飞饮了鹤顶红,还有谁人能救她?”卿尘静静道:“鸾飞体内生机未绝胸口尚有余温,我是她姐姐,殿下回不回宫我都要救她。殿下若还想待在此处,那我要先带鸾飞回去了。”此话说来软硬兼施,不容置疑。夜天凌亦深知此时只有鸾飞能打动太子,俯身帮卿尘抱起鸾飞:“送你们回宫。”太子急道:“当真能救鸾飞?”卿尘正色道:“我从不打诳语。”太子眉心皱起,闭目长叹一声,心灰意冷的说道:“罢了,我跟你们回去。”上卷 第38章 灯影明暗致远殿烛火明灭,长灯暗影。本应宁寂的大殿层层透出光亮,宫帷无风静垂,却遮不住深寒。天帝手压龙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面色阴沉的看着跪了一地的几个人。当先一人,素布衣衫,正是今晚私自携美出宫,险些惹起京畿卫和内廷军纷争的太子。凌王同清王陪跪在一旁,身后是内廷军统领李成玉,屋中静可闻针,风雨将至的平静沉沉压的人心悸。“朕的好儿子。”天帝声音痛怒难分,终于一字一顿的说道。太子缓缓叩了个头,伏地不语。天帝猛的抄起手中茶盏,劈头向太子身上砸去,伸手指着他怒道:“你……你给朕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太子静跪不躲,一盏茶泼面而来,洒边全身,冰纹玉瓷盏铮然迸裂一地,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连身边两人亦被溅了一身。天帝见太子闭口不答,一腔怒气转至李成玉处,叱道:“李成玉你好大的胆子,内廷侍卫要造反吗?朕将禁宫安全交于你,岂不是命悬他人之手?”这几句话说的极重,李成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捣蒜般磕了几个头,颤声道:“臣知罪,臣未能约禁部属,罪责难恕。内廷侍卫素来受太子殿下调遣,请皇上看在他们忠心护主的份上……”话未落地,夜天凌皱了皱眉头,果然天帝喝道:“混账!谁是你们的主子!”李成玉一呆,然错口已出,深悔愚蠢,张口结舌哆嗦道:“皇……皇上恕罪……”天帝冷哼一声,转向太子:“朕苦心栽培你二十余年,竟换来你一句‘愚顽驽钝,不足以克承大统’。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在你心中尚不及一个女人!鸾飞呢,鸾飞哪里去了?”太子闭目,深深掩抑痛楚,一时竟连话也不能回。夜天凌看了他一眼道:“回父皇,鸾飞引鸩自绝,清平郡主正在施救。”“给朕救过来!”天帝气的来回踱步:“有胆自绝就有胆来见朕,朕倒要问问她用什么手段昏惑太子,做出此等事情!”太子闻言在地上连磕两个头:“一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饶恕鸾飞……”此言无意火上浇油,话未说完,只听天帝“砰”的以手击案:“你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如今仍不悔改,朕留你何用!”心中怒极,竟反手抽出殿前九龙吞金宝剑,挥手往太子身上劈去。众人大惊,夜天凌同夜天清双双抢上前去,夜天清抱住天帝:“父皇息怒,保重身子!”太子神情恻然,任由夜天凌急将他挡在身后。夜天凌沉声道:“大哥,莫再惹恼父皇。”压低声音迅速在他耳边道:“反害了鸾飞。”太子眼底一清,抬头见天帝气得面色铁青,给夜天清在前拦着,身子微微颤抖。想起二十余年父恩深重,深悔自责,重重叩首痛声道:“儿臣该死,请父皇保重……”天帝恨铁不成钢,用手中宝剑指着他道:“你是想气死朕!”众人皆不敢妄言,只能从旁相劝,一直死寂的殿外突然传来内侍声音惶惑:“参见太后!”太后在卿尘的搀扶下,巍巍颤颤踏入殿中:“谁要伤太子,先问问哀家。”卿尘往殿前看去,见青石深冷,太子、夜天凌、夜天清都一身狼狈跪在天帝面前。天帝手中三尺剑峰明晃晃指着太子,素来威严的面孔此时满是怒容,却看起来竟苍老了许多。四周碎瓷遍地,乱做一片。天帝见惊动了太后,更是恼意丛生:“母后,夜深天寒,您何苦过来?”太后看了看太子,道:“哀家若是不来,皇上岂不要了他的命?”天帝怒道:“孽障东西,母后莫要袒护他。”太后松开卿尘的手,握住天帝,慢慢说道:“卿尘,同凌儿一起将太子送到延熙宫,好生照看。其他人都回去,管好自己部属,莫让皇上再操心。哀家有话要和皇上说。”几人虽得了太后吩咐,但天帝盛怒之下,谁也不敢动。太后神情肃穆,深深看着天帝,老迈的眼中透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精光,仿佛历尽岁月的睿智,极平静,却强有力的穿透人心。天帝无法违拗于母亲,对跪了一地的人道:“都给朕出去!今晚之事谁敢传出去半分,朕定不轻饶!”卿尘和夜天凌扶了太子退出致远殿,夜天凌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内廷侍卫吩咐:“都不必跟着了。”几名侍卫对视一眼,似是不太放心,但终究还是退了下去。几人向前走了会儿,夜天凌眸色幽深,看向太子,道:“大哥此事似是有欠思虑。”太子布衣长衫被冷风吹得飘摇,惨然一笑后神色中尽是死寂,只问道:“鸾飞……她怎样了?”卿尘面带忧色,沉吟道:“我只能保住她性命,但人却昏睡着。”太子痛声道:“何时能醒来?”卿尘沉默一下:“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什么?”太子声音骤紧,但随即却恻然道:“如此也好。”月上中天,在宫殿间投下一片幽深,映着太子俊面如玉有种不真实的苍白,而他立在风中的身影仿佛原本便是一抹月华,并不应属于这噬人的深宫,此时看来杳然而轻暗。鸾飞即便醒来,也难逃天帝严惩,卿尘默然想着,问太子:“殿下怎知鸾飞服的是鹤顶红?”太子说道:“我和她出了宫便知早晚有此一日,这鹤顶红便备了两瓶,各存其一,只是没料到竟这么快就用上了。”“那殿下这儿也有一瓶?”卿尘立刻问道。太子轻轻笑了笑,点头,笑意萧索,深浸着黯然伤魂的痛楚。卿尘道:“能不能给我看看?若知药性,或许对鸾飞有帮助。”太子默立片刻,自怀中取出一个同样的青玉瓷瓶,卿尘接过来拔开瓶塞仔细分辨,这瓶中所盛的确是剧毒鹤顶红。她不敢交还太子,随手一翻,尽数倒在了宫苑花草之中:“剧毒不祥,殿下莫要留在身上了。”太子倒也未去阻止她,似是万念俱灰,无论何事都已无关紧要。夜天凌皱眉说道:“大哥与鸾飞何以如此行事?此次父皇是动了真怒。”太子不语,卿尘却低声道:“鸾飞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夜天凌眼底一动,太子凛然看向卿尘。卿尘摇头:“放心,我没有告任何人。”太子深深的叹了口气,叹息声飘了开去,远远散落月色中,目光穿过琉璃金瓦高墙重重:“鸾飞喜欢清静简单的日子,采菊东篱,放舟五湖,不想孩子再生在这红墙禁宫帝王家。”卿尘反问道:“鸾飞?殿下当真是为了鸾飞?”太子笑:“或许也为了我自己。我自幼随在父皇身边,习圣贤礼仪之道,学经纬治国之方,迄今已有二十余年,众人看我风光无限羡艳不已,我却自早已厌倦了宫中权谋疆土杀戮,即便不是鸾飞要走,这太子我也早不想再做了。”身旁两人不想他竟说出这样一席话,半晌,夜天凌缓缓道:“生在皇族之中,既有常人所不能及的荣耀,就势必要拿其他东西来换,其实大哥心底亦明白。与其怨怼挣扎,不如顺其出路奋而直上,或许峰回路转反能登临绝顶。”太子看着同样的月光幽暗,却在夜天凌侧脸上雕琢出冷峻和坚毅,眼前这个四弟,自幼便有开疆扩土凌云壮志,十五岁起征战四合,领军不过十载,天朝疆域扩展十之有三。兵部人员臃赘人浮于事,唯他敢大笔删减,整治到兵强马壮;户部历来腐败亏空,也唯他敢上书天帝请求彻查。或者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千古帝王之业,而不是自己。他迎着月下清辉深深一笑,风华高洁,对夜天凌道:“四弟,你的心,在安邦定国平天下,我的心,却只在那文史书稿中,你或可以不世伟业垂千古,我却只愿文华传百世。所以这帝王之家,你能进退自如,我却唯有苦痛挣扎,这是个人的命。”夜天凌面如深湖,叫人看不出他那平静的眼底究竟是什么神色,只听他淡淡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声音虽轻,却掷地铮然,似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太子道:“如今是天是命都无所谓了,我只想见见鸾飞。”卿尘看向夜天凌,夜天凌若无其事的道:“我去皇祖母寝宫看看。”转身离去,留下两人在原地。上卷 第39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卿尘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面冷心热的人,太后寝宫有什么好看,她将太子带到鸾飞所在的至春阁:“殿下请莫久待,我一会儿会回来。”太子默立在鸾飞身边,苍白的手指抚过鸾飞如画细眉,眼底无限温柔,卿尘暗叹一声,掩门出去。夜天凌负手站在太后寝宫殿前,望着窗外如水般的月色,皎洁银光映在他脸上,格外的清冷。卿尘静静的走至他身边,也未出声,两个人并立在这深旷大殿之中,各自寂静。过了会儿,夜天凌问道:“在想什么?”“想那瓶药。”卿尘答道:“确实是鹤顶红。”“嗯。”夜天凌随口应道。“太子手中的是鹤顶红没错,但是鸾飞喝下的,却不是鹤顶红。”卿尘继续道。夜天凌扭头看过来:“不是鹤顶红,那是什么?”卿尘摇头:“我还不能确定,但是如果猜对了的话,或许是江湖上被称作‘离心奈何草’的那种东西熬成的汁液。”“离心奈何草?”夜天凌重复了一遍。“嗯,”卿尘道:“冥经论上有记载这种毒药,严格来说,这应该不算是毒药,人喝了不会气绝,只会出现和死亡相同的症状,呼吸、心跳、脉搏、血压、体温甚至各器官的新陈代谢都达到一个极限低度,不仔细分辨是会被误认为死亡。嗯……这可能是一种深度麻醉剂也说不定。”卿尘说着看了夜天凌一眼,见他对她的用词奇怪的皱起眉头,忙道:“确切的说,就是一种使人假死的药,你明白吗?”夜天凌一点头:“最后一句明白。”卿尘笑道:“那便行了。鸾飞和太子手中其实是不同的药,若是确如太子所言,他俩人早有一同赴死的准备,那么当两瓶药喝下去,你说会是什么情形?”夜天凌黑瞳微微一收,精光轻闪。卿尘又道:“我虽对鸾飞这个妹妹了解不深,但有两点我可以肯定,其一,以她的性情,说她有翻覆朝政的心思我倒信,说她向往采菊东篱泛舟五湖……”她轻笑了一下:“此言差矣!其二……凤氏满门深以家族为荣,族中利益高于一切,鸾飞会做出这种可能使凤家获罪之事,我不解。”夜天凌看着她带着淡笑的玉容,竟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这样的想法,他淡淡问道:“还有呢?”卿尘对他一笑:“你不觉的内廷侍卫护主护的很古怪吗?”夜天凌冷哼一声:“忠心护主,言过其实,反不知是护主还是害主。”“说的是。”卿尘笑,眼中掠过一抹月光清澈:“太子私自出宫,内廷侍卫不阻拦反而借护主之由和京畿司冲突,将事情闹大,无异于火上浇油。再者,太子出宫必定极尽隐秘小心,怎么不管天帝还是内廷军消息都这么灵通?”夜天凌冷冷道:“父皇知道太子殿下出宫,是鸾飞贴身侍女锦菊深夜到致远殿告密,才泄漏出去的。”“锦菊?”卿尘意外的道:“呵,事情似乎变得很有趣了。”夜天凌侧头不语,盯住她毫无心机飒飒浅笑的模样,卿尘见他半天没有动静,眼波一抬:“怎么了?”棱花木窗被月色穿透映在地上,明明暗暗落影点点,整个寝宫寂静而安详。夜天凌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为何告诉我这些?”“嗯?”卿尘道:“需要原因?”夜天凌声音清冷:“你方才所说的任意一样,都足以让凤家遭获诛族之罪,别说鸾飞,你自己性命都可能不保,此事你不说出来谁人又会知道?为何要对我说这些?”月光在卿尘脸上投下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潜静而柔美。她看着夜天凌清亮眼底,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一动,丹唇轻启:“没什么,只因为你是夜天凌,而我,是我。”夜天凌道:“你不怕我如实禀告父皇,自己一并获罪?”卿尘笑:“你会吗?”夜天凌嘴角微挑:“或许会。”卿尘点头,笑靥依旧:“那我已经说了,又收不回来。”她耸肩:“没办法了。”夜天凌终于笑出声来,虽然听起来还是那样冷冷淡淡,但却如同风过流水破开长河寒冻,冰凌轻击其声清朗,映耀着一层淡金色的阳光,连这月色也跟着灿亮起来,格外的叫人记忆深刻。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已敛了笑意,嘱咐道:“不要再对任何人提此事,宫廷之中不比外面。”卿尘点头:“我有分寸。”夜天凌道:“去请太子殿下回来吧,久恐惊动他人,要父皇知道了平添麻烦。”“好。”卿尘向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回身站住:“四哥,我能信任你吗?”夜天凌剑眉轻挑:“这个问题似乎应该你自己去回答。”站在高大的台阶边缘,夜风吹动卿尘衣袍上镶边的雪白貂毛,拥簇着她清秀的脸庞,她笑了笑又问:“那么,你是不是能像当初在跃马桥一样相信我?”夜天凌顿了一顿,只回答了一个字:“能。”凤目浮起一点儿清丽的光彩,随着她的笑容动人心魄,卿尘慢慢说道:“那么游戏真正开始了,也是时候带你去见一个人了。”说完她微笑着转身向偏殿走去,长发随风轻轻的散开,映在夜天凌眼中,张开了一张柔柔的丝网,转眼与那黑瞳融为一体沉没在他幽深眼底,无声无息。上卷 第40章 风云凌肆银枪冷雪轻,深寒,整个宫中清静的叫人不安。内侍宫娥低头垂目匆匆来去,似乎生怕惹祸上身一般,噤声少言。太子和鸾飞之事不胫而走,一夜之间竟传遍天都,官民朝野无人不知。天帝大为惊怒,翌日朝中降旨,太子移禁松雨台闭门思过,凤鸾飞革修仪职,出族籍,暂押延熙宫待罪。左相凤衍出使在外,大公子凤京书代父请罪,天帝免了凤衍太子太保衔,罚俸一年。原内廷军统领李成玉官贬沧州,凌王暂领内廷军,着吏部速拟修仪及内廷军统领人选报呈圣阅。卿尘坐在遥春阁的玉阶上,十一来寻她,一身朝服尚未脱,却是早朝此时方散。“凤家虽出了事,你也别着急,父皇该不会过于迁怒。”十一见她独自发呆,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道。却见卿尘抬眸笑的神清目朗:“凤家在朝中根基深厚,不是少了一个鸾飞便能动摇的,我并不着急。”十一看她一脸如常半分心事也没有的样子,奇道:“是亲不是亲,总也有三分亲,何况怎么看来你也有八分是凤相的女儿,却如何一点儿也不操心父兄姐妹,难道真的是弄错了?”卿尘自不会告诉他自己这个“女儿”是鬼使神差,只道:“亲不亲有时和血缘并无关系,何苦我这种人有时候是很冷血的,他人生死荣辱与我何干?”十一转而便笑了,说道“你不去求太后,鸾飞能这么好命留在延熙宫?怕是此时早在大牢里了。”卿尘被说中,抿嘴瞥了他一眼:“谁说是我求太后了?”十一道:“不是你还会是谁?”他随手捞起一块碎石掂了掂丢开老远:“可惜了太子殿下同鸾飞,若能忍这一时,何至如此?”卿尘看着殿宇重重的禁宫,情之迷人惑人,躲不得,挣不开,一旦陷入其中,水可为火,火可成冰,人人难过一个情关。想起太子平日温和大度,不禁深深惋惜。为何这样得人遇到的不是别人,偏是鸾飞。她将脸贴在膝上,扭头对十一道:“忍一时得一世天下,却不见得是人人能忍。也只有忍的时候失去了些什么,老天才让你得到另一些罢了。”十一伸手揉了她头发一下:“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卿尘笑了笑,方要说什么,见十一的侍卫远远的寻了过来,道:“找你了,怕是有事。”十一看那侍卫跑得急,问道:“急急慌慌什么事?”那侍卫俯身施礼:“四殿下下手整治内廷军,内廷校场那边热闹呢,您不去看看?”十一知他们这些宫外侍卫素来看不惯内廷军趾高气昂的模样,私下里不知多少官司,笑骂道:“幸灾乐祸!”那侍卫笑道:“您平常不是也说他们不务正业早欠收拾吗?这下四殿下去了内廷校场,他们有得受了。方才听说他们想给四殿下下马威,校场集合十成只到了不足三成,都窝在营中自顾午休,却被四殿下的近卫冷水泼了内廷营,全轰了出来。现下四殿下在校场和副统领方卓比箭呢。”内廷军平日除了巡防禁宫护卫皇家亲贵以外,并无其他职责。但因是御林亲卫,不但俸禄丰厚,地位官职也高于其他将士,是以仕族名门多将其子侄充塞进内廷军中。长久下来,内廷军中多阀门贵子,常常混迹天都斗鸡走狗,打架斗殴惹事生非,天帝虽数次整饬却收效甚微。此次天帝将内廷军交到夜天凌手中,也是知他治军严厉冷面无私,借机修整这些纨绔子弟,果真一上来便让内廷军吃了个大亏。十一起身笑道:“走,看看去。”又问卿尘:“去不去?”卿尘左右无事,便道:“那便去看看好了。”内廷校场在禁宫外城,穿过奉天门便是。十一和卿尘到那儿时,除了时值当差的以外,几千内廷军已然集齐,将校场几乎围了个圈。四周远远近近尚有许多仕女宫人驻足,聚在一起观看。卿尘和十一一看场内,偌大的校场尽头远远立了十个红靶,离红靶近两百步的空地上,两人双骑,手挽劲弓,箭影激射,正一番龙争虎斗。卿尘见了风驰,便知身着黑色衮龙朝服的那个是夜天凌。而另一个虎背熊腰的,问过十一方知道,乃是定国老将军膝下长孙方卓,现领内廷军副统领之职。此人虽出身权贵,平日目中无人骄横气盛,但将门虎子,一身武艺却真枪实料,是内廷军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夜天凌和方卓纵马交错奔驰场中,飞尘满天随风激荡。方卓向远处红靶心频频出箭,夜天凌总有一箭凌厉射至,目标却是方卓的箭。两人每对一箭,四周惊怒急叹,闹哄哄一片喧哗,尘土飞扬中地上已落了数十支长箭。十一对身旁侍卫问道:“他们这是怎么个比法?”侍卫躬身道:“四殿下让方统领在校场之内任射靶心,一百箭内只要有一箭射中,他即刻请皇上收回代管内廷军之命。”卿尘凝神看向校场,见夜天凌为挫方卓锐气,不但让他挨不到靶心,更是每箭一出必将方卓长箭一折两段,任方卓如何闪避,总是能后发先至绝无落空。只这一会儿两人又有十数支箭出手,方卓杀的性起,全然不顾面前是何人,猛喝一声,竟双箭合壁照夜天凌当面射去。卿尘心中一紧,围观仕女们已是娇呼迭起,莺声燕语更添混乱。却见夜天凌马速不减反增,不躲不闪抬手箭出快如闪电,交睫瞬间,半空之中四箭利芒交击,迸出数道白光。两人同时回手摸箭,却都掏了个空,原来已是最后两箭。方卓虎目棱威,策马反身,弯腰而下将落在地上的两只羽箭一把抄起,却听周围哗然。抬头一看,夜天凌手中竟已有数支长箭搭于弓上,对准他周身要害。他动作虽快,夜天凌却比他更快,何况座下红马也不及风驰,自然落了下风。愤愤道:“殿下无非仗着马快。”夜天凌冷冷一笑:“你若驾得了风驰,本王拱手让你无妨。”风驰之烈天下皆知,方卓再怎样也不会自己找这个人丢。他其实早已人疲马倦,却仍旧倔强的和夜天凌对峙。夜天凌面无表情,问道:“服是不服?”方卓拒不作声,满脸硬气。夜天凌黑瞳微微收缩,缓缓撤臂拉弓,随着长弓受力发出的摩擦声,原本激动的场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人窒息的杀气。十一剑眉深蹙:“方卓虽以下犯上,杀了怕也麻烦。”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声也被冻结在半空,就在众人被这浓重的杀气折磨的几乎难以承受时,卿尘看到夜天凌刀削般的嘴角微微一凌,数支羽箭应手而出,一排灼目的寒光自方卓脸颊鬓旁呼啸而过,雷驰电掣撒向红靶,在众人的一片惊哗声中,同时命中百步之外十个靶心。远处仕女宫娥顿时娇声喝彩,一片崇拜惊慕,倒冲淡了场中摄人的气氛。十一“嘿”的一声握拳:“每次我总是只能射中九靶,四哥却偏偏十箭十中,真不知他是怎么练的!”再看场中,方卓虽毫发无伤却已愣在当场,夜天凌迎风立马,长弓一丢反手将马后银枪握在手中,斜指内廷军:“哪个不服便放马过来,身在军中就像男儿丈夫样,你们平日滋事哄闹的本事呢?”男人和男人交往,军人和军人说话,往往拳头是最直接而有效的途径。内廷军中有人喊道:“殿下千金之躯,若有个闪失,谁敢担当?”夜天凌傲然道:“秦展,你伤的了本王再说大话。”说话的正是另一个副统领,工部侍郎秦敬天之子秦展。内廷军士早被激得血性汹涌,秦展和方卓对视一眼,挥手作势,不知是谁先动手,十数名内廷军士擎枪提剑冲出,霎时间便在场中集结一片刀影剑网,没头没脑向夜天凌罩来。夜天凌不待他们近前,策马冲驰,反手一枪便将追来的方卓劈退数步,手中银枪如怒龙回身横空出世,当前遭遇的两名内廷军已被震飞出去,点点枪花到处必有人狼狈跌退。一片玄色的内廷军中,白马矫腾枪影横空,银光飚射挡者披靡,所到之处尽是人仰马翻,混战一片。卿尘目不转睛的随着千百人中那个挺拔坚毅的身影,只觉风云狂肆,霸气凛然,满场弥漫的竟是无情的杀气,几乎将呼吸也摄住。不过一盏茶时分,夜天凌长枪所至,内廷军扑倒摔撞,跌翻一地,就似夜天凌以银枪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在他掌控的范围内,没有人能再站着说话。呻吟痛呼声中,后面的内廷军看着这骇人场面,竟无人再敢上前。好在夜天凌不欲伤人,手下极有分寸,多数只是以力打力重击对手,或者断其兵刃,即便见血也不算严重。扑到在地的内廷军东倒西歪勉强爬起来,人人心中惧震,先前不可一世的骄狂早被凌迟粉碎。领教过方知何为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夜天凌之所以横扫南北战无不胜,绝不是凭空吹嘘。花拳绣腿的内廷军和沙场百战而回的铁血峥嵘相比,顿时成了绣花枕头不堪一击。所有人都远远的看着夜天凌,还是那冷然神色,还是那卓然英姿,如此激烈交杀中,他那玄色衮蟠龙的朝服肃净威凌,竟连半分血色也未沾染,星眸俾倪,傲视马上,风华狂肆。周身方圆之地,仿佛化出一片修罗战场,魑魅魍魉在他清冷的俯视下嚎哭挣扎,却不能使他有丝毫动容。方卓秦展仰望着这个素来在天朝军中被称为冷面无情的王爷,弃械跪倒:“属下服了,愿从四殿下调遣!”他们一跪,内廷军无人再支撑的住,数千人俯身行军礼,齐道:“愿从四殿下调遣!”夜天凌冷冷的看着俯跪一片的内廷军,回枪马上:“方卓秦展整顿军容,还能站着的都到校场台前集合。”说罢,缰绳一抖,风驰调转马步先往高台去了。下面内廷军动作倒还迅速,除了少数带了伤的军士被送去医治外,大都集合到齐。夜天凌扫视了一下这令人皱眉的军容,肃声道:“内廷军跟本王一天,就少在外面丢脸。即日起,凡当值擅离职守,集训缺席迟到或违抗上级命令,不得军令随意行动,闲暇时在京中闹事游手好闲的,无论是谁即以去军籍论处。若有想以身试法,不防就试试看。”他这番话运气朗声远远传去,就连站在最后的军士也听的清清楚楚,内廷军中这些陋习已久,不禁人人大叹倒霉,夜天凌仿佛充耳不闻,继续道:“今日你等无视军纪以下犯上,方卓秦展,带全体内廷军即刻绕校场快跑五十圈。”众军士顿时哗然,叫苦连天,夜天凌眼中一冷:“一百圈。”众人大惊而呼。“一百五十。”语气决然,掷地有声,毫无转寰余地。场内安静了大半,但毕竟还有人埋怨出声,方卓秦展两人也算机灵,不待夜天凌“二百”两字出口,急忙俯身领命:“末将遵命,甘愿受罚。”夜天凌看了看他们:“一百五十圈,跑不下来趁早自己脱了这身军服回家,本王军中不要废物。长征!”他的近卫统领卫长征立刻上前一步:“末将在!”夜天凌道:“带人看着,若有一人少跑一圈,全体再加五十。”长征道:“遵令!”卿尘不由得微微扬唇,突然却看到校场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随着另一人离开,竟是太常侍孙仕安,那他身前之人,自然便是天帝。不知为何只远远的的看,却不过来,夜天凌这一番狠手整治内廷军,谁知天帝又会是什么想法,想来便觉得,当真天威难测。上卷 第41章 宫闱娇枝不堪俏“蜜汁脆鸽,还有……”“翡翠金丝,白玉双黄,龙井虾仁,再加一道合时令的汤,郡主今天不尝尝我们的红柳羊排和馕包肉?滋味很是不错。”卿尘话刚出口,裳乐坊的司酒已将平日里他们必点的几道菜报了出来,又在旁推荐了新的菜肴。卿尘失笑道:“没见你这么机灵的,你们又有新菜了?”的01161aaa0b6d1345dd8fe4那司酒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生的眉清目秀,笑道:“郡主是我们这儿的常客,日子久了自然都记下了。这红柳羊排是新近自胡地传过来的菜,单是味道独特不说,而且无论怎么烹制都是皮肉相连,绝不分离,因此得了个别名叫‘红柳鸳鸯’。馕包肉外焦里嫩,入口酥脆,细品滑软,也是叫人回味无穷。”卿尘道:“还有这种说法?听起来倒不错,便都要吧。”说话间门口已有乐女娇柔的声音传来:“十一殿下、十二殿下!”十一和夜天漓一同进来,卿尘下意识往他们身后看去,十一对她挑挑眉梢:“四哥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自己过来。”卿尘对他那调侃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早已刀枪不入,立刻来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十一见她故意不在乎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偷笑。夜天漓大大咧咧于案前落座,吩咐道:“上次的酒不错,今天还是那个。”说罢扭头往窗外看了看:“呵,天舞醉坊又这么热闹。”裳乐坊对面便是天舞醉坊,现在门前丈台之上正集了坊间所有胡女在练舞,一小段《破阵乐》演练完毕,众胡女腰肢妖娆衣纱摇曳,纷纷入了坊内,尚不忘对周围众多的观看者抛去如丝媚眼。司酒在旁说道:“天舞醉坊如今每天都在门前演练歌舞,时间倒不长,就那么一会儿,可把客人们引的纷纷而至,白日还好,到了晚上慕名而来的岂止千百。”夜天漓道:“如今伊歌城里怕没有哪家歌坊能有如此盛况,先前因故被查封,还道它就此一蹶不振了,谁想这里竟是块宝地,又一番风生水起。”十一笑道:“这经营的人精明,哪里都是宝地。天舞醉坊光是敢用胡女胡歌就已经够惹眼,又像这般不断弄些新鲜玩意儿出来,如此花样百出吸引众人,不红火也难。倒不知这家现在是什么人在打理,想必不是一般人物。”卿尘抿嘴看着窗外不发一言,十一他们虽都知道她和四面楼有瓜葛,于天舞醉坊却一无所知,从当初购进时她便已经做好了打算,四面楼和天舞醉坊对于外面来说,永远看起来是毫不相干的两面,各赚各的银子,甚至背道而驰。司酒答道:“天舞醉坊的老板是个女人,叫素娘,进进出出也常见着的,是个厉害人。”夜天漓随口道:“和天舞醉坊对门的生意,你们两家没抢翻了脸?”谁知司酒指了指街外:“起初是挣来抢去的,后来不知怎么便好了。听掌柜的说,两家就快连成一家了,您看顶上那跨街的复道,以后往来两边连门都不用出。说起来咱们这边酒菜的花样,有不少是天舞醉坊帮忙想出来的,都极卖座。”十一和夜天漓都有些惊讶,裳乐坊可是多少年歌舞坊中的头家,再连了天舞醉坊,伊歌城里还有哪家能与之争锋?卿尘微眯了眯眼,歌舞坊竞争这么激烈,不强强联手,难道给人逐个击破?这裳乐坊的老板也不是易与的人,眼前局面争取的不容易,不过如今看来,倒没白费她整日来裳乐坊,还被十一他们笑话嘴馋,隔三差五便要出宫吃蜜汁脆鸽。终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理千古不变,想起当日素娘见了裳乐坊老板回来,形容他听了这边诸种弊端和条条提议时的表情,卿尘轻轻一笑,这老板其实也是个一点便透的聪明人呢。“七殿下!”身边司酒忽然麻利的行了个礼,几人扭头一看,白袍玉冠,玉树临风,夜天湛正闻声微笑着往这边看来,见是他们略有些意外。他身边没带随从,倒是和殷采倩一起,笑道:“今天倒巧了,你们也在这儿。”夜天漓招呼道:“七哥,既然遇上了不妨一起坐。”夜天湛并无异议,便同在案前落座,看了看面前,问道:“怎么好像差一道蜜汁脆鸽?”卿尘轻咳一声:“不会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吃这个了吧?”十一笑道:“谁让你嘴馋呢?”卿尘白他一眼,道:“好像我嘴馋的时候,你们哪一个也没少了份,都比我吃的还多。”殷采倩虽坐在卿尘身边,却显然不甚喜欢这样的安排。自从知道卿尘是凤家的人之后,她以前对卿尘的亲热便越来越淡,发生了太子之事便简直是敌视了,此时看起来十分不悦,只在旁闷闷的听着几人说笑。司酒捧上酒盏后,便退了下去,夜天湛见卿尘倒了酒在盏中,抬手挡了挡,说道:“你不能喝酒,还是算了。”卿尘说道:“我只是应景,便是让我喝我也不喝。”夜天湛笑着收回手,突然听到殷采倩不冷不热说了句:“凤家现在说不定便喜事临门,是应该喝两杯庆祝一下。”这话显然是冲着卿尘说的,卿尘微怔:“此话怎讲?”殷采倩道:“凤鸾飞一旦成了太子妃,凤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是喜事吗?”太子和鸾飞之事现在人人忌讳,殷采倩话一出口,夜天湛低声喝道:“采倩!”殷采倩“哼”的一声:“我说的不对吗?太子妃这几天哭得形容憔悴,还不都是因为凤鸾飞勾引太子殿下!”卿尘纤眉微挑,她知道殷采倩和太子妃一向交好,如今是将对鸾飞的气撒到了她这儿,淡淡道:“这种事情向来是两情相愿才行,若有一人无心,便也到不了这个地步。”殷采倩杏目生寒:“那也是凤鸾飞先不检点,上次射花令的时候,凭她的骑术,难道还躲不开那支箭?她明明便是故意失蹄落马,招惹太子救她,后来又前后陪着太子宣御医看伤,嘘寒问暖,太子自有太子妃照料,她献什么殷勤?”那日的事其实是有些蹊跷,卿尘微微蹙眉,夜天湛语含不悦的对殷采倩道:“胡说些什么?还不快道歉!”殷采倩见他神情中隐含警告,摄于他目光的压力,一时没再开口,但道歉亦是绝不可能,只满是敌意的看着卿尘。“采倩。”夜天湛淡淡提醒她。殷采倩恼怒道:“湛哥哥你干嘛护着她!凤家向来靠的便是这些手段,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我又没有说错!”夜天湛俊雅的眸子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挑,卿尘见状心中一惊,忙对他摆手,笑说道:“咱们不说别人的事,人各自能管好自己便行了。”谁知殷采倩咄咄逼人的说道:“哦?那不知你自己看中的又是哪根高枝?可莫要像上次在延熙宫一样选错了人!”她此话当然指的是上次太后寿筵那天,夜天凌当众拒婚之事。此言一出,夜天湛看着她的眼神遽然严厉,十一和夜天漓皆尽色变,恼她出言不逊,卿尘强压下心中不悦,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对所谓高枝向来不感兴趣,庇护与他人荫下并不是什么本事,何况,当初延熙宫中是太后的懿旨,难道你的意思是太后不对吗?”这番话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殷采倩被堵的愣愕,想张口反驳,忽尔在抬头间脸上表情一僵,有话到了嘴边的话再没说出来。几人跟着她看去,只见夜天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青衫寒峭,正冷冷站在身后看着他们,显然已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四哥!”十一等三人忙起身问安,将有些尴尬的局面缓了一缓,夜天凌面无表情在案前坐下,深如瀚海的眸子在殷采倩面上一停,殷采倩心中微凛,轻声叫道:“四殿下。”却见他已看向卿尘,原本沉冷的黑眸几不可察的泛出一丝异样,便如同海底微澜,一波之后便在浩瀚深处无影无踪的隐去,没有留下半分痕迹。然而她凭着女子的敏感切实的感到了这一点,心底涌起更加的不豫,却又在夜天凌的峻冷如冰的神情之前丝毫不敢发作。夜天漓此时笑道:“好了,四哥来了,让他们上红柳羊肉,咱们看看到底是不是说的那样。”十一亦亲手斟酒:“那道蜜汁脆鸽怎么还不来?有人怕是等急了吧。”卿尘看着夜天凌的脸色,心里暗思糟糕,殷采倩若再当着他的面言语无状,便真不太好收拾了,忙说道:“不急,先尝尝这个馕包肉,据说味道也很不错。”殷采倩玉齿细牙紧咬着嘴唇,看起来极力在抑着小姐脾气。夜天湛眼底已恢复平静,微笑着敬了杯酒,即便在怒中亦无懈可击的维持着翩翩风仪,不露半分情绪,然后起身道:“四哥,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采倩,跟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