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从不醉酒,却并不是他海量,不醉只是因不能醉,不愿醉,亦没有人让他醉。卿尘抚琴而歌,玉箸布菜,轻声笑语同夜天凌谈笑。不觉几瓶“冽泉”已空空如也,她见夜天凌撑着额头安静的听自己说话,那双向来冷淡清傲的眼睛黑如深夜,幽寂难测锋芒摄人都藏在那夜色无边中,了无踪迹。面色如常,冷锐的嘴角乍一看就像平日遇到事情时不经意凌起,然而那却是一丝淡淡的笑意。也曾见过无数人醉酒,就连夜天湛那样温文尔雅的人,酒至酣处亦会有三分狂放不羁。而夜天凌偏偏如此安然,静静的一言不发。你若说他醉了,他真要答你话时清晰如许,你若说他没醉,他已不是平常的他。中宵月影,朦胧入室,卿尘倒是真的不胜酒力,自己早已迷?,拎着酒瓶一晃,笑道:“又空了,四哥,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便真的醉了!”夜天凌淡淡一笑,低头看向她:“你不是想见醉酒的我吗?”“那你醉了吗?”卿尘问道。夜天凌望向窗外月色,停了片刻,握手成拳,又在自己面前伸开,手指修长干燥而稳定,若握上剑,叫人丝毫不怀疑可以一剑封喉。他静静的看了半晌,说道:“酒,确已经喝的太多,但却不像,是吗?”“没有这样醉酒的。”卿尘轻声说道。“嗯,或许没有。”夜天凌眼中黑的清透,淡淡说道:“但我从第一次喝酒便告诉自己,不管喝多少,人不能醉。喝酒对我来说,从来只是一种定力的练习罢了。”“为什么?”“因为醉了,便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夜天凌说道。“一直清醒着不会累吗?”“醉而复醒,实则更累。”夜天凌缓缓闭目,轻嘲道:“何苦自寻烦恼。”卿尘专注的看着他刀削般的轮廓,那刚毅锐利因唇角的浅浅笑意而柔软,叫她看得痴迷。她伸手触摸他的唇:“在我面前,你也要这样控制着自己吗?”夜天凌睁开眼睛,眼底浮起神色温柔:“有你,我不因酒醉。”卿尘笑着站起来,身子却软软的一晃,她伸手去扶桌案,不料乍然落入了夜天凌的怀抱。夜天凌戏谑的俯身看她:“灌酒的人先醉了,等我告诉十一去。”卿尘伏在他怀中嗔道:“你敢!”夜天凌盯着她的眼睛,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这天下,还没有我不敢的事情。”便是醉眼朦胧,卿尘也被他那夺人心魄的狂傲所俘虏,人人是但求借酒醉中狂肆,他这份傲气却是生在骨子里,醉或不醉,又怎样?卿尘伸手挽住他脖颈,扬眉笑说:“那即便你要轼天灭地,我也跟定了你。”夜天凌眸间泛起惊喜的星光,瞳仁深处如有魔力,叫人晕眩迷失在里面。他略一用力,便将卿尘横抱起来步往烟罗帐中,锦被柔软丝滑触到因酒意而烫热的肌肤,微觉温凉。月光如同轻纱,淡淡的铺泻窗棱,洒了一地,清亮而幽静。卿尘身边尽是夜天凌熟悉的气息,他的体温如同深沉的海洋,无处不在的包容着她,叫她几乎溺毙在这样的温存中。夜天凌靠近她,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他拥着她靠在榻前,静静看她。卿尘亦没有说话,那一刻的宁寂中她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那轻微的声音在她的心灵间如此清晰,没有任何的隔阂,他属于他,就如同她也属于他,完全的毫无保留的拥有彼此。一室静谧,此处无声胜有声。不知过了多久,夜天凌自卿尘微笑的容颜上移开目光,闭目长叹道:“清儿,希望此生此世我都能护佑你,让你永远这样笑着,远离人间悲恨愁苦。”“若悲恨愁苦里若你都在身边,那其实也无防。”卿尘轻声低喃。夜天凌缓缓摇头,唇边似有似无荡起微笑:“我在的话,便只给你欢笑。”“那你得宠我疼我爱我,便更管不了我了。”卿尘俏然说道。夜天凌抬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要是开心,我管你做什么?”卿尘抬眸:“你不怕我闯祸?”夜天凌剑眉微挑,却道:“不怕。”卿尘故意叹道:“殿下果然是善用兵谋之人,欲擒故纵,这样一来我倒不好意思闯祸了。”四目相对同时失笑,突然夜天凌目光一动,掠往窗外。卿尘听到一阵远远的破空声,随他看去,夜空中绽开一声轻响,银光洒落,竟是耀目的烟花。“哎呀!”卿尘起身叫道:“险些忘了,四哥,我们去看烟花!”夜天凌见她步履还踉跄,就要往外跑,一把拉住:“刚喝了酒便出去吹风,什么烟花?”卿尘道:“是斯惟云请老工匠做了送来的,说是极为精巧,只有蜀中才能得见。我让神机营送上壅水大堤,今晚是给你贺寿,也是贺堤坝落成!”夜天凌无奈笑着,同她一起向外走去。壅水江畔,神机营几个年轻将士已将斯惟云特地送来的烟花安放在大堤之侧,偶尔随手点上一支穿云箭,啸声清锐破入夜空,带出一道似有似无的烟火。时至戊半,空中几朵花炮首先亮起,层层开放,映照江水山岭。岳青云立在江畔仰首望去,转身对卫长征道:“还未见殿下同王妃过来,要不要等一会儿?”卫长征一笑,回头示意。岳青云沿他目光看去,山岩临江不远处一块高起的岸石上,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两个人,白衣轻裘,携手相依,正是凌王及王妃。一朵巨大的烟花高高升起骤然爆开数层,金银两色交织,映的四方夜色有如白昼。烂银碎金,炫耀长空,清晰的照在凌王妃的脸上。江风飒飒,吹拂白裘微动,她双手合什似是在默默祷祝,雪琢玉雕的面容带着圣洁和虔诚,炮声热闹的夜风中显得如此淡静,似乎一切尘世喧嚣都寂灭在她的温柔中,如此深刻的温柔。那是一个妻子想起丈夫时的神情,柔软而宁静。岳青云恍然失神,曾经在怀滦初见不让须眉的果断锋锐,曾经在金銮殿上俯瞰朝臣的从容高华,曾经在壅水高岭指点山河的奇谋聪慧,曾经在军机图前挥洒谈兵的运筹帷幄,似乎都根本是一种错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清平郡主,凤家嫡女,御前修仪,这一切都不曾存在。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安静的站在丈夫身边的女人,同他并肩而立,不离不弃的女人。或者,便是那只挽在她肩头稳定而温暖的手,让她的神情如此沉静,让她的微笑如此炫目。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绚丽烟火满天,唯有凌王,静静看着身边自己的王妃,向来没有丝毫情绪的眼中映着淡淡火光,一般的柔情无边。命中注定,只有这个迷一样的女子,才能让凌王的无情万劫不复,也只有凌王这样的男人,才会让如此女子倾心相许。更是只有这两个人,才值得他,值得斯惟云,值得唐初,值得卫长征追随左右,誓死相从。岳青云深深舒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定峤岭,暗中遥祝。人世间总有些事情不尽人意,说不得,却偏偏亦叫人终生不悔!“许了什么心愿?”见卿尘那样认真的合什许愿,夜天凌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不告诉你。”不知是被一朵烟花映红,还是突然害羞,卿尘脸上掠过淡淡的玫瑰绯色,娇媚动人。夜天凌笑了笑也不追问,只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刚刚也许了个心愿。”卿尘抬眸询问,夜天凌道:“要不要交换听听看?”女人天生的好奇,怎经得住诱惑,卿尘咬着红唇想了想,终于踮脚在夜天凌耳边悄悄说了一句。夜天凌眸间笑意隐现,臂弯微收,低声说道:“这个不难,咱们今晚便努力就是了。”低沉的声音,暧昧的呼吸逗得她颈间痒痒的,躲又躲不开,挣扎道:“轮到你了,快说!”抬手替她将一缕秀发遮回风帽中,夜天凌清峻的眼中深亮无垠,微微扬眉,淡看这漫天烟火,缓缓说道:“但愿长醉不愿醒。”心有灵犀,卿尘明白他话中之意,温顺的靠往他身旁,笑而不语。夜天凌满足的将卿尘揽紧,烟花耀目此起彼伏,似是绽开了无数的喜悦,丛丛簇簇,天上人间。夜风激荡飘摇,江水带着无数流星般的光芒流逝东去,滔滔拍岸,浪声高远。逝者如斯夫!卿尘微微仰首,看着彩亮光明洒照长空,绚丽多姿,绝艳惊人。如此的夺目明亮,却又如此的短暂。星辉流火,将最灿烂辉煌的一刻尽情绽放,转瞬即逝,陨落凡尘。美丽的悲哀,最是叫人痴迷,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心间喜悦骤然落入一点哀伤。江风寒凉,刺的双目微酸,不觉竟有两行清泪悄然流下。夜天凌像是立刻感觉到了她心绪起伏,俯身问道:“怎么了?”卿尘却转眼带着泪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高兴,总觉得不真实。”“傻子,”夜天凌抬手托起她的脸庞:“哪里不真实了?”卿尘拉着他的手:“四哥,你陪我亲手去放烟花好不好?”边说边往大堤那边举步跑去。“慢点!”夜天凌道:“没有人和你抢!”岳青云他们见俩人突然过来,纷纷俯身见礼。夜天凌抬抬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卿尘从一旁侍卫手中取过香火,笑着准备去点引信了。“我来!”他一把将她抓回:“不准自己胡闹!”“那我们一起!”卿尘和他一并持了香火,几名近卫急忙护上前去,却被卫长征挥手拦了拦,只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保证安全却不打扰到他们俩人。火花轻闪,夜天凌很快带着卿尘后退几步,那烟花冲天爆起,星星点点落的四处尽是光芒繁亮,却是那种近看的火树银花。层层星光似是将周围化做了神奇的花火世界,璀璨明炫,卿尘拍手笑道:“太美了!”光影此起彼伏,在夜天凌清淡的脸上投下若隐若现的笑意,卫长征在旁新奇的看着,忍不住同岳青云相视而笑,两人眼中都有些不能置信的表情。斯惟云送来的烟花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精工巧做,品样繁多,卿尘挑挑拣拣,一个个亲自燃放来看,一时间笑闹嘻戏,玩的不亦乐乎。夜天凌始终陪在她身边,平日的面容冷酷此时颇有点儿无奈,却更不容她有丝毫闪失。身兼护卫之职,卫长征带着些警惕看着烟花纷闹,脸上却亦挂着十分笑意,掩也掩不住。突然有神机营中兵士寻到身边,说了几句话后将一样东西交给他。“殿下!”卫长征上前一步,低声请道。夜天凌回身,听他轻声禀报了什么事情,复又接过他手中一张信笺就着烟火明亮浏览看过,略一思索,交待了几句,便又回到卿尘身边:“还有哪个没试过?”唐初和岳青云都立刻离开了大堤,卿尘知道定是军中有事,虽是意犹未尽,却懒懒说道:“我累了,不想玩了,咱们回去吧。”夜天凌俯身一笑:“正在兴头上,怎么就累了?陪你再玩会儿。”卿尘摇头:“真的有些乏了,留几个以后玩。”夜天凌岂不知她的心思,说道:“并无大事,不过神机营截住一个虞夙遣来蜀地的密使,自有他们审着,明日再去也不迟。”卿尘柔声道:“事关军情,怎好耽搁?还是去看看吧。”夜天凌却接过她手中的香火,说道:“那个烟花一定好看,咱们试试。今晚哪儿也不去,就陪你。”眼中清光淡淡,一片干净的深黑,似是真的丝毫不挂心那些军务。卿尘见他当真不打算过去,倒有些诧异,夜天凌剑眉一挑:“怎么,整日都是这些,竟连一晚也不容我歇歇?”话说的随心,卿尘却蓦然心疼。一年到头眼前心中尽是朝事军务,不说那些艰难险阻,纵能事事游刃有余从容自如,也十分叫人疲累了。就这特别的一刻奢侈放纵,又如何?那一夜,夜天凌陪卿尘燃尽了所有的烟花,夜色无边,似是永远会这样炫美,留在记忆深处,经久不褪。后来真的累了,俩人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别馆,夜天凌却待卿尘睡熟后仍去了军营,回来已近清晨。卿尘醒来时,只知道她依旧睡在夜天凌的臂弯中,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和她,已是修了万世,千生。下卷 第19章 奇谋险兵定川蜀圣武二十六年冬,长风,晴冷。青州西岷侯府,两名便衣侍卫携西岷侯廖商密信手令,护着北晏侯来使秘密出城,行至江边临岸雇了舟楫,顺水东上。壅水悠悠,过尽千帆。长楫入水轻点,不急不慢,那舟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身量挺瘦,形容朴实,招呼客官进了舱中避风,自在船头掌楫。客船杂在往来行舟间,远远看去似是大江之上一落飘叶,行了几程,悄无声息不见了踪影。河道愈窄,渐渐入了密林山岵。一个侍卫自舱内出来,“咦”了一声,回身对舟子喝道:“这是何处?如何离了主江?”“此是一段近路,大爷没走过?”那舟子似是漫不经心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随意说道:“此程尽处,便是丰都鬼城。”前途曲幽,杳无人迹兽踪,太寂静了反叫人心底悚然。话中别有洞天,那侍卫隐约觉得不妙,看到舟子眼中露出丝与其身份极其不符的精光,惊觉中方要发作,猛的脚下船身晃动,身体失衡的片刻,眼前微花,一杆竹楫已迎面袭来。侍卫骇然抽刀,那长竹如附鬼魅,挟着劲风锐利,千重虚影中一点淡光疾驰破入他匆忙抵挡的刀势中,不偏不倚穿喉而入,骤然带起一蓬细微的血花。手中之刀似是嘎然被断了生机,凝空僵住。他双目圆瞪,不能置信的低头看着身前,喉间“咯咯”两声哑嘶,伏地倒毙。另外一个侍卫察觉有异,匆忙持刀扑出舱外。身形未稳,背后杀机袭来,猝不及防时颈间轻电般带过一丝冰凉,回头处,见那北晏侯密使手中寒光闪过,白练耀目,锋芒之上那抹的鲜血,变成了他看到的最后景象。举手之间,一切悄无声息。小船依旧沿水行驶,平稳悠然。那北晏侯密使顺势一带,身前侍卫倒入舱内,反手亦将另一具尸体拽入。抬手在面上抹了抹,露出本来面目,身上长袍抖落,底下是件粗布衣服,杀人的剑早不知隐往何处。他自一个侍卫身上搜出什么东西,躬身出了船舱,捞起搭在近旁的竹竿笑道:“卫统领好枪法。”卫长征亦笑道:“冥执兄的快剑,叫人看得手痒。”边说边伸手在船篷之上摆弄几下,乌篷客船化做渔船,再看不出先前痕迹。冥执道:“若不是四殿下有令军中不准私斗,倒真要讨教几招。”卫长征无奈耸肩,两人相视呵呵一笑,长风顺水,转过几道河湾,施施然往江水郡城中去了。三日后,虞夙接到入蜀密使飞鸽传书,言与西岷侯议成,一切依计而行。白纸黑字下着朱红信印,确凿无疑。于此同时,蜀中壅水双渠穿山越岭大功告成,命名“安澜渠”。十一月壬辰,西岷侯廖商以“正君位”之名自青州起兵举事,与虞夙两相呼应,兵分水陆沿渊江而上,欲取壅江水道南攻�脸上的泪水。然后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还小,不懂事儿,怎么能走这条路呢?”小红仍在无声地哭着,她听懂了似的,点了点头。韩冬生说:“要靠辛苦劳动挣点干净钱花,知道么?不能这么走下去的,那样会把你自己毁了的?!”“嗯!”“女老板是你什么人呢?”“是我远房表姐。”“自然是这样,那她咋能这样对待你?让我明天找她去!”“不!”小红摇了摇头,赶忙解释道:“不干她的事!是我爸有病,要等我挣钱回去给他抓药治病哩!”“那你也不能跑到这儿来,挣这不干不净的……”韩冬生提高了嗓门,可他还没说出那个“钱?字,便自觉有些失言。忽又把后半句话打住了。小红睁着惊愕的眼睛看着他。“唉,他妈的!”韩冬生叹息着,骂了一句。他后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转身一屁股坐在床上生起闷气来。小红揉了揉自已的泪眼,斜了韩冬生一眼,又怯怯地把头低了下去。过了好一阵,韩冬生才猛地站起身,从自已的内衣口袋里取出一只黑色钱夹来。他从钱夹里抽出五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顺手拉过小红的手,“啪”地一声把钱放在她的手掌里。然后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你拿着!先寄回去给你爸治病吧?”小红推拒着,她说:“韩哥,我一一我不能要……”“怎么?你不要是不是?”年轻的画家韩冬生虽然心头火起,可他说出口的话却软了下来。他对小红说:“哼,你非得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吗?”“我——我一一”小红结巴着,半天说不出感谢的话来。她忽然扑通一声给年轻的画家跪下了。哭着说:“谢谢韩哥!”韩冬生没有马上把她拉起来。他两眼瞪着她,半响才说:“起来走吧!”小红慢慢站了起来。当小红前脚刚迈出客房门时,韩冬生叫住了她。他说:“见到你的女老板,我们的事儿,啥都不要讲,知道吗?”小红迟疑了一下,随后点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那天清晨,当韩冬生站在窗前,目送小红走下楼去的小小背影,他心中好似吃了几把绿头苍蝇,顿觉一阵阵苦涩和恶心;又仿佛在肚子里打翻了五味瓶,让人说不出酸甜苦麻辣的味儿来……16吃罢早饭,韩冬生便和小红一同上路了。今天,他要到翠云廊写生。出发前,韩冬生在小镇一家书亭里,选购了一份《剑门蜀道旅游导游图》和一本《剑门关的传说》,又去街上小商店买了些剑门豆腐干及其它糕点、饮料等。他用一只塑料带装了,提着。然后在小镇街头拦了一辆面的,两人坐上去,大约半个小时后,便到了他们今天首选的目的地——翠云廊。翠云廊是剑门关外一处奇特的景点。韩冬生翻看着《剑门关的传说》。据书中记载:剑门树景奇观一一翠云廊里的千年古柏,最古老的柏树乃三国时期蜀国大将军张飞所植。掐指一算,至今已有一千八百余年的历史了。时至今天,在剑门蜀道三百里路途上,还完好的保存有千年古柏八千多株。道旁树荫深深,实为世界奇观。然而,翠云廊有一株松柏同体的“夫妻柏”,据称全世界仅此一树。实属稀世奇珍。如此美景,吸引着国内外众多旅客来这里游玩观光。那些当今的文人雅士们,更是到此必写生作画、吟诗赋文。千年古柏更成为当画家们画图中必有的画景……这次旅程,年轻的画家韩冬生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剑门蜀道旅游观光和创作写生的。到了翠云廊,韩冬生与小红来到一株古柏树荫下,放下旅行包及食品饮料后,两人七手八脚支好了画板。韩冬生拧开一瓶矿泉水,倒些水在小墨砚中调好墨色,然后凝视着翠云廊内一株株巍峨挺拔的树冠、树干。他要寻找最美好的树形、最苍劲的古柏,画下树的形态、树的风韵、树的精神……那天,韩冬生先画好了那株“夫妻柏”的水墨画;接下来,再画几株古柏的苍干、古柏的琼枝、以及古柏斜出的树冠:一一画着画着,韩冬生再一次挥笔时,他满意地笑了……那时,他真想让小红同他一道分享自已创作的愉悦。可当他抬眼看小红时,才发现小红早己离开自己,到翠云廊另一旁玩去了。小红站在一株树干挺拔而树冠啊娜多姿的古柏下,正向韩冬生招着手呢。韩冬生张了张嘴,刚想招呼小红过他这边来,看他画好了的画儿。没想到小红却在林子那边树下喊他。小红朗声叫道:“韩哥,快过来呀?看这株‘美人柏’啊?”“什么美人柏?”韩冬生应声答道。“过来看嘛!——哎,把照相机带上?给我照几张像吧!”韩冬生弯腰把手中的笔一放,笑嘻嘻地说:“知道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拢画板,又从包中取出照相机,装好胶卷,看一眼摆了一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顾不得收拾它们,转身便往小红那边走去。韩冬生走到小红指给他看的那株“美人柏”树下,抬眼一看,这株树干挺拨,不曼不枝,卓约千姿的古柏,树干上挂着一块铝合金做的硕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两行“吴晓莉领养”的汉字和英文字母。经向景点管理人员打听,才知这是香港凤凰卫视“美女”主持人吴晓莉千禧年来剑门关采风时,领养了这株一千八百余年的古柏树。后来,一位老画家来此地观光,有感于名人对保护人类生态环境的善举,便给该树取了个浪漫而生动的名字一一美人柏。从此以后,“美人柏”的树名便这样叫开了。韩冬生看着这株古柏树,会心地笑了。他笑着对那株古柏说:“干吗不去投胎做美女?确要来此变成一颗树呢?——真是天下人人物物尽美女啊!”说得小红也忍俊不禁地笑出了满眼的泪花。看了一会儿,韩冬生竟浮想连翩,物我两忘。他忽然觉得古柏树的确是一位美女了……他回想起去年暑假里,他与郝燕到长江三峡的情景。那一次,他与郝燕并肩站在旅游船头,翘首遥望“神女峰”。郝燕问他:“你愿做一棵树呢,还是愿做一块石头呢?”韩冬生被忽然问住了,竟一时语塞。他想了半天,才朗声答道:“我当然愿做一棵树了。树是有生命的,树照样有感情;它经风雨、斗霜雪、顶烈日、斗旱魔,它生生死死,荣荣枯枯……”“我却想变为一块石头!”郝燕不紧不慢,表情淡淡地说。“那有什么好?”韩冬生一脸的惊愕,不解地向道。她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儿,不悦地说:“巨石?无所谓生死,无所谓荣枯;它漠漠屹立天地间,象那神女峰,站成千年望夫石,好让你们这些才子佳人前去凭吊呢?!”如今想起她那天的话来,韩冬生觉得真有点滑稽的味儿一一山盟犹在耳,石依旧,树未枯,而她这个人呢?却怎如此这般……忽然,韩冬生不觉鼻子有些酸酸的,两眼已蓄满泪水。但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17小红站在“美女树”旁微笑着,随意摆出各种优雅的姿态……韩冬生调整好照相机的焦距和角度,他双手握着相机,镜头对准了小红。小红侧身站着,微笑着面对相机镜头。韩冬生问:“准备好了吗?好了,说一声‘茄子’!好,OK!”韩冬生麻利地按下了快门。随着闪光灯忽地闪了一下,小红天真纯朴的倩影被永远地留在了照相胶片上……一阵微风徐徐吹来,吹乱了小红几缕飘逸的长发。今天,小红穿着一件低领红上衣,套一条黑碎花短裙,双眼勾了淡淡的眼影,一双小巧的嘴唇上抹了些口红。看上去,比昨天更显得天真活泼,恬静娴淑。早晨离开剑门镇后,两人坐车赶往翠云廊,一路上,小红不时向画家提出些可笑而又有趣的问题。她问韩冬生说:“韩哥,相机是怎么就把人的影儿装进相片里去的呢?”“相纸通过光学和化学反映呗!”韩冬生解释着。说出这句话后,韩冬生自觉小红听了会更加糊涂。便又反问小红说:“你在学校里学过化学吗?”小红摇了摇头,继而认真地说:“小时候听我奶奶说过,照相机是个魔匣子呢!它能把人的魂儿取走的。是不是呀?”“那都是胡说的!你也会相信?”韩冬生笑着说:“照相怎么能取走人的魂儿呢?”“我也是这么想的。”小红说着话,紧绷着脸想了想,还是不明白这个理。过了一会儿,小红侧脸看了看身旁的韩冬生,她煞有介事地说:“可我奶奶说,在她小的时候,我们那儿有一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十二三岁时被父母亲送到大城市里读书去,几年后小姐长大了,从城里领回一个公子哥儿来。那公子哥儿也会照相的,他的相片还同小姐的相片挂在一起哩!有一天,那公子哥儿与小姐出去照相,他俩你给我照,我给你照,非常好玩似的。大人们见了就阻拦他们说:‘早晚要把你俩人的魂儿给收走的’!但他俩不信这些话。可到第二年秋季,那位公子哥儿回城后便去当了兵,上了战场,不久就在战场上被流弹打死了。当小姐得知公子哥儿的死讯后,身体一下子也病垮了。后来小姐天天抱着公子哥儿的相片瞧呀,亲呀,大概又过了半年多吧,那位小姐也一病死了。所以我奶奶在我小的时候对我说,那是叫照相机把他们俩个人的魂儿给勾走呢?”韩冬生还没听完就哈哈大笑了。他说:“傻丫头,那叫相思病?懂吗?”小红摇了摇头,说:“不懂!”“那你做不做梦呢?”“做梦呀!我经常梦见奶奶。”小红的话搞得韩冬生真有点啼笑皆非。他想,天下还有这么又傻又好笑的女孩儿吗?她的见识真有些晃若隔世的味儿。她们的村子,一定是很有趣的?那该是另一种风俗人情吧?那天,韩冬生好笑又好气地问:“你们那个村,是不是叫‘桃花源’?”“是呀?”小红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的?”韩冬生说:“我猜的!”然而小红却摇了摇头说:“可也不对!我们村里桃树栽得是多多的,村前村后几湾几岭都长满了桃树、杏树。一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满山遍岭都是红艳艳的桃花杏花。可我们那个村子不大,只有百十户人家呢?但我们那个村老名叫做桃花寨,现在改名叫桃花岭了!”“哦,真的是桃花源呢!离这儿有多远?”他只想笑,可又笑不起来。“要走好几天的路呢!”小红十分认真地答道。韩冬生在心里对自已说:“这小女子是天真还是傻气呢?然而在许多场合下,‘天真’和‘傻气’是多么让人不好分辩呀!”开始照最后几张相片了。韩冬生说:“站好?把脸侧向我这边。好了,OK!”年轻的画家一边指挥着小红摆好不同姿势,一边寻找不同角度给她照相。已照了十几张了。小红说:“不照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韩哥?我都照累了,你也累了吧?”韩冬生就收起照相机说:“我们找块草坪歇一会儿吧!”两人就背了旅行包和画板,来到半山坡上一处有草坪和树荫的地方坐下来。韩冬生干脆把旅行包拿过来当枕头垫着,侧身躺在了草坪上。小红坐着,随意翻看着画板上的画。过了一会儿,小红笑着说:“韩哥,你画得真好!教我画画儿玩吧?”这时韩冬生半支着身子,从塑料袋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小红一瓶,自已拧开一瓶喝了一口说:“你想学画画?”小红说:“想呀?你就教教我吧,啊?”“那可不是三天五天就能学会的啊?”小红说:“我读书的时候,就爱画画儿。不信?让我画一朵花儿你瞧瞧看。”韩冬生笑嘻嘻地说:“你画一朵花儿我看看?若行,我就教你画画儿,怎么样?”小红高兴地说:“你可说话算话啊?”韩冬生就伸出右手与小红击了一个掌。说:“一言为定,决不失言!”小红就在地上摊开画板,重新取过一张画纸夹好,又取出画画的铅笔,然后趴在草坪上,一手握笔,一手压着画板上的纸,做出一副认真的劲儿,开始一笔一划地画起来。可是,小红并没有画什么花儿草儿的,而是在画纸上若隐若显地勾出一个人的形貌来。当然,小红的确没有画画的基础。她用铅笔画一画,擦一擦;再画再擦,再擦再画。可在画纸上那渐渐显出的人脸上,小红却怎么也画不出画不像那人的眼睛。人像最难画的就是画出人的眼睛了。小红心里有些着急又有些气恼,但她还是挂着一脸的笑,对抱头躺着的年轻画家韩冬生说:“韩哥,你教我画吧?我怎么也画不好这人的眼睛。”她说着话,就捧起画板,走到韩冬生身边坐下来。她把画板放在自己伸出的两条腿上,请年轻的画家教她画画儿。韩冬生翻身坐起来,从小红背后握住她握笔的手,然后带动她握笔的手一笔一划在画板上画起来。他一边做着画画示范,一边讲解着说:“看,这双眼睛要这样画,有两句口诀要记住:‘若要画人愁,嘴闭眼皮垂;若要画人笑,眼眯嘴角翘’。人的眼睛最难画了,画不好一点也不像,还显不出人的精神来。画人的眼睛要同嘴巴一起考虑才画得好一一这会儿画得是我这样的眼睛——哎!你这是画的是谁呀?”韩冬生画完画纸上人像的那双眼睛后,忽然象有什么新发现似的。他惊讶地叫了一声,松开了握小红拿笔的手。小红侧脸笑着看了看韩冬生,两手端着画板眯眼左瞧瞧右看看。她仔细端祥了好一阵,才笑嘻嘻地一扭头说:“你管他是谁呢?像谁是谁呗!”她把画板举到年轻的画家面前,一本正经地道:“我画的是你!象不象?象不象你?!”韩冬生看了看说:“眼睛有些象——哎,怎么没画头发呢?这样子不就成和尚了吗?”小红早已笑弯了腰。她调皮地拌个鬼脸说:“我还没给他画呢?”“真有趣!”年轻的画家韩冬生打心眼里笑了。他弓着右手食指,伸手在小红小巧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刮的小红嘻嘻着笑个不停。这样一来,小红也想刮一下年轻画家韩冬生的鼻梁。但当小红刚把手伸过去,不料脚下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一跤,她早己一个趔趄跌倒在韩冬生的怀里。那时候,韩冬生顺手抱住小红的腰,轻轻在她粉红的右腮上吻了一下。韩冬生一低头时,他发现她右颈上生着一颗黑痣,十分的显眼醒目。小红并不恼。她嘻嘻哈哈笑着,顺势把自已的头往韩冬生胸前一靠,弓起双手紧紧抱住了年轻画家的头。随后,把一个少女对异性的第一个吻,深情的印上他的脸颊……那时,山坡树林里有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叫着闹着,乌儿们唱着欢乐的歌儿。可人们听不懂鸟儿的歌唱。过了许久,小红的心仍然跳得“扑通扑通”的。那会儿,她睁着幸�耐心有限,你若再敢口出妄言,马粪灰土总够你吃!”凌王言出必行绝不玩笑,此乃人尽皆知。倘若在人手中受辱还不如战死,廖商想到此节倒收了斥骂,立刻被人押走。夜天凌看了看东蜀军,淡声说道:“东蜀军仍是蜀中重兵保障,自此时起既入本王麾下,本王一视同仁。罗盛,协助众将即刻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分发补给,整顿休息,天明前前来复命。”话声淡淡却透着沉凛然霸气,传遍三军。东蜀军将士早折服于凌王手段之下,此时稍整队列,数万人单膝跪俯行军礼,齐声道:“东蜀军愿追随四殿下,将功折罪!”夜天凌傲然回马,遥望天际,风飞大氅,峰峦尽处薄云飞扬,天,便要亮了。下卷 第20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七日之功定川蜀,以三万轻骑破敌十二万六千人许,降两万八千,损兵仅一百三十二人。八百里战报飞来,一时间天都上下震惊凌王精兵奇谋,争相传说。当初持议和之辞的朝臣皆尽汗颜,无怪天帝对西蜀军情丝毫不为所动,原来早有安排。多少人更依稀觉得,凌王,似比眼前高高在上的君王更为难测,看不透,摸不着。夜天凌在奏章中详述壅江水利大事,战况却写的极为简略,无非两州诈降,引水破敌,乘胜追击,蜀军倒戈之语,明列众将之功,并为东蜀降军请赦旨。朝中一片惊疑赞佩声中,天帝降旨加凌王为三公昭武上将军,赐佩殿前九章纹剑。官员将士论功行赏,为定蜀中人心,东蜀军叛乱之事不予追究,江水郡督使岳青云平叛有功,擢升麓州巡使,暂领东蜀军。与此同时,十一皇子夜天澈以奇兵诱虞呈叛军入幽州城北峰指谷,大败其军,晋封澈王、加镇军大将军。湛王大军不急不躁,表面稳扎稳打与虞夙叛军主力步步交锋,却暗中兵分两路偷袭临安关。虞夙匆忙回军自守,被两路骑兵趁虚猛攻破关而入,平叛大军临于燕州城下,深入北疆。捷报频传,湛王由征北将军衔加晋卫将军,赐封田五千亩,增两万食邑户。连日颓废之局幡然逆转,乾坤朗朗,冬日阴霾的天色云退雾散,透出许久未见的晴天。轻烟,淡幔,莲池宫依旧冷冷清清。这里似是寒冬最深最远的地方,尘封的寂寞将岁月退避,光阴荏苒,亦不曾驻足。斜阳已暮,穿透宫闱长窗散照在白玉地面上,清美的浮雕间,莲花百态落上了层层淡金,呈现出庄严的华妙风姿。莲妃如往昔每一个傍晚,独自在殿前静堂诵念着古源经,从来不曾间断。沉木香安寂的气息淡淡缭绕,伴着低浅的诵吟声盘旋,飞升,消失在高深的大殿尽处,烟过无痕。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莲妃身侧出现了一双金丝绣飞龙的皂靴。诵经声平平淡淡没有丝毫停滞,莲妃也未曾侧目半分。那靴子的主人便站在那里,不动,微微闭目,耳边低缓的声音传入心间,一片宁静祥和。一人站着,一人跪着。天际橙云飞彩,暮色渐浓,最后一丝暖色缓缓收拢,退出了雕梁画栋,留下无边无际的清寂。光滑的黑玉石珠衬着莲妃纤长净白的手指,微微的落下一颗,经声余韵低低的收了。莲妃睁开眼睛,玉石如墨倒映她绝色容颜,也倒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臣妾参见皇上。”她静静起身,静静再对来人福下。纤弱的身子因跪的久了而微微一晃,一只持稳有力的手已扶上了她的胳膊。“爱妃平身。”“公主请起。”那只手的力度叫她恍然错觉,每一次时光都像重复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这只手,在千军万马前将白衣赤足出城献降的她稳稳搀起,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明亮惊慕的眼睛。那双眼睛,撞入昆仑山的冰湖,融化了寒冰积雪。那一望,望过了万水千山,遥遥岁月。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双苍锐深沉的眼睛。眼角几丝皱纹刻下年岁如梭,唯有不变的目光仍旧透过眼底掠入心间。相对一瞬,似穿过过往万余个日夜,将红尘光阴定格在那风沙漫漫的大漠,定格在长云蔽日的日郭城前,定格在铁马兵戈的血泪中,眼底那抹白衣身影,从来都没有变过,极淡,却又极深。她在这个男人的身前拜服,举起族人的降表。她随他的大军千山万岭离开故土,一去便是一生。“这静堂太清冷,你身子刚好些,还是不要久待。”天帝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惊回,本该是柔软的体贴,却仍带着君王的威严,不觉早已入了骨髓。她退身,垂眸:“谢皇上体恤。”天帝眉心一拧,原本兴致高昂不知为何便淡了下来,看了看她,说道:“凌儿此次带兵出征又大获全胜,朕很是高兴。”莲妃心里深深一震,墨玉串珠在指间收紧,带兵出征,不是单单的督察水利。所幸是胜了,却不知人怎样,有没有伤着,是不是疲累,什么时候能回来。千头万绪不言不说不问,仍旧垂眸:“恭喜皇上。”天帝站在面前等了一会儿,见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恢复了沉默,问道:“你就不问问儿子怎样,毫不关心?”莲妃静静说道:“皇上教子有方,不会差错。”“从领兵打仗到大婚立妃,这么多大事你都置若罔闻,”天帝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朕有时真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他是皇上的儿子。”莲妃的声音低而淡,如同这竹节香鼎中透出的烟,不待停留便逝了在了大殿深处。天帝垂首俯视着她,面上难以掩饰的显出一丝不豫:“抬起眼睛看着朕。”随着这不容抗拒的命令,莲妃优美的脖颈缓缓扬起,睫毛下淡淡眸光对上了天帝的视线。那双眼睛,如同雪峰轻雾下千万年深静的冰湖,几分清寒,几分明澈,带着幽冷远隔着缥缈。分明看着你,却遥远的让人迷失其中,以为一切只是入梦的错觉。天帝黑沉的目光将她深深紧住,久久揣摩,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朕为何要将凤家那个女儿指给凌儿?”“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莲妃道。天帝伸手一抬,将她慢慢离开的目光带回:“就因为她那双眼睛像极了你的,所有的女人,只有她和你一样,敢这样看着朕!”莲妃目中平静:“皇上识人,断不会错。”天帝手下微微一紧,随即颓然松开,那丝不悦的神情慢慢的化做抹痛色哀伤,隐约而无力,“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同朕说话?”莲妃轻轻后退一步,俯身请罪:“皇上若不喜欢,臣妾可以改。”“莲儿。”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唤了她的乳名。灼灼之仙姿,皎皎于清波。因为这个名字,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嫂为妃,兴天下之精工修造寝殿,莲池宫中美焕绝伦雕满清莲,前庭后苑遍植芙蕖。刻痕深寂,寞然相伴流年,残荷已潇潇。这两个字,在莲妃心头轻轻划过,极隐约的带出丝痛楚。“你恨了朕这么多年,连凌儿也一并疏远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天帝长叹一声,说道。“臣妾并不恨皇上。”莲妃淡淡道。“是吗?”天帝语中颇带了几分自嘲的讥诮。“是。”莲妃安静起身:“若恨过,也早已抵消了,臣妾只是不能忘。”天帝眉目突然一冷,不悦道:“你忘不了谁?”她看着天帝,竟对他转出一笑。尘封多少年的笑,有着太多的复杂纠缠,也无笑声,也无笑形,一�下却有一爱国武士誓死不降。一天,那名武士背魏(北)向蜀(南),站立不动,不食不饮七天七夜,终于以身殉国。后来这名武士的躯体竟变成剑门关旁一巨大石壁。至今,在千仞石壁之上,武士英勇刚毅的眉目及脸部表情至今仍清晰可辩,如在目前,故为奇观……”韩冬生看到这儿,竟激动得在石板上手舞足蹈起来。那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胸中,象一下洞开了另一个艺术世界——这是他对绘画艺术追求的一次认识升华。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打了一个响指,会心地大笑起来。他起身站立那块大青石上,举目尽览身后的山,脚下的水,眼前的云,身旁的闲草野花、鸣禽走兽,剑溪的鱼、虾,聆听耳畔的风声、鸟声;一一他忽然感到它一下子似乎都具有了“人”的形体、“人”的姿态、“人”的气质、“人”的情感……——它们全都活脱脱生动起来了。韩冬生这时又想起了女导游何竹心。前不久,她在成都汽车总站见到她时,何竹心对他的画作出了客观而独到的批评。他从心眼里佩服她的艺术眼光。打那以后,韩冬生梦寐以求想尽快找出画作存在的艺术问题。自己的画到底“缺少点什么”呢?这问题一直苦恼着他。他想:“今天,不是已经找到答案了吗?自己的不少画作,不就缺少一个魂儿?缺少一股人情味儿吗?”韩冬生忽然感到自已的心己豁然开朗,他想起应该给何竹心打个电话去,告诉她今天自己的新发现和新体会。他想对她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画中缺少的是什么了!”于是,他取下自己挂在腰间的手机,认真拨打着何竹心留给他的手机号码。一会儿,何竹心那边的手机信号通了。可韩冬生握手机的手却有些微微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手机里的“嘟、嘟”声跳得更加厉害了。何竹心在手机那头问:“喂!请问你找谁?”“我找何竹心?”韩冬生说。他细心聆听着对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我就是!”何竹心的声音亲切而又甜蜜。听着她的话,韩冬生显得有些激动。他几乎显得结巴起来。他说:“我——我是韩冬生,画——画画——儿的?”她就在电话那头笑了。说:“是你?怎么听起来一点不清楚?有事吗?”他一听更加慌了神儿。他本想把自己今天的新体会告诉她的,可这一着急,溜到嘴边的一大堆话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韩冬生的脸己涨得通红。而手机的那一头,何竹心仍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把嘴对准手机,可嗫嚅了半响,却依旧说不出话来。后来,不知怎么才鼓足勇气,象做出一件重大决定似的,终于大胆而大声地喊出一句莫明其妙的话来:“我——想——你!”他刚刚喊完这句话,对方手机里再次传来“咯咯咯”的笑声。韩冬生赶忙关了自己的手机。在神情慌乱中,韩冬生忙左右四顾,他怕别人会笑话他呢?可那个时候,他自已身旁并无别人。于是他这才放心地定了定神。蓦地,他一侧身躺在脚下的大青石上,高兴地打了一个滚儿,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油然而生,甜甜的充满他的整个心胸……也许过了有半个钟头吧,韩冬生才翻身坐起来。他想今天已经不早了,该下山了。韩冬生站起身来,伸了伸自已的双臂,又踢了踢自已的双腿,才走去背那旅行包和画板。他决定今天不再继续去攀大剑山了。他想立即赶回旅馆去,乘兴拟好《发现剑门女神和剑门武士的专利申请》,让自己的独特发现早点得到专利部门的承认和保护。那会儿,韩冬生深情地望了一眼大剑山的山峰,深深吸了口大剑山的清新空气,双手紧了紧旅行包的背带,耸了耸自已的双肩,然后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神采飞扬地朝山下走去。不过,唯一令他遗憾的,是没能登上大剑山的主峰!然而,他觉得自己的这颗心,这会儿却比登临过剑山主峰的人,还要站得高,看得远……19仍是他一个人,沿着上山的路,独自往山下走。松风涌动似敲起节奏轻快的鼓点。韩冬生踏着这鼓点的节拍悠悠忽忽朝山下走着,偶尔踢起脚下一块小小的石子,叮叮咚咚地滚下山坡去。每每惊诈起荆丛草丛里的野兔从中钻出来,在山坡前乱跑乱窜;更有那被惊诈的山鸡们,“扑、扑、扑”飞起来,“咕、咕、咕”叫几声,一转眼,又飞去其它山坡上,草丛中觅食去了……走了一程路,韩冬生站下想歇歇气。他扯起衣角擦了擦额头和脖颈上的汗珠。一抬眼,却瞥见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飘来一大片乌黑的云,那黑色的云己挂在大剑山山顶了。他知道,那是一片雨做的云!他想,说不定这雨马上就会下起来的。当他这么想着,便仰脸看了一下天。恰巧竟有一滴小雨点凉凉地飘落在他的脸上。他“啊”了一声,说:“真神!这雨说来就来呀!”韩冬生赶忙加快了脚步,急急夺路朝山下奔去。可当他刚走出十几步远,密密细雨已如牛毛般下了起来。一蓦时,如雾如烟的剑门细雨便迷迷朦朦的漫天飘来,不多一会儿,这细雨己把他眼前的远山近山遮掩的若隐若现……急急赶下山来,韩冬生刚刚迈进剑山红旅馆的大门,忽然呼呼刮来一阵狂风,接着豆大的雨点噼噼叭叭下得更大了,一滴滴雨点打在旅馆院内的泥地上,溅起点点泥窝;雨点落在房瓦上,打的房瓦剥剥地响。这雨,一直下到半夜方停。晚上,何竹心给韩冬生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讥笑韩冬生下午打电话时的尴尬样儿。何竹心说:“我的画家同志,以前遇见你?听你说话口齿伶俐,并不笨拙呀!怎么?今天在电话里说起话来,反倒结结巴巴的呢?”韩冬生听着她的电话,竟一时无言以对。她在电话里继续讥笑他。她笑着说:“真有点莫明其妙?你为啥想我呀?”韩冬生心里有些发慌。他想了想,才对着手机话筒撒谎道:“本来,我想打电话告诉你,这次到剑门关写生,我发现了剑山女郎和剑门武士,我还想申报专利呢!没想到当时心里一激动,竟说错话了。”她就又笑。说:“不对吧!你不是在说谎吧?”他忙辩解道:“是真的,我没骗你!你不是批评我的画缺少点什么吗?这次,我终于找到了!”韩冬生有些激动了!她说:“其实,那天我也是随便说说,不一定对!那好,你现在觉得缺少点什么呢?”“是画的魂儿,是画画人的感情!”他答的很肯定。听着韩冬生的话,何竹心也许有些感动了。她用因激奋而略略有些颤动的声音向他表示祝贺。她说:“那好哇!画里有情,画才有魂。祝你画艺长进,事业有成啊!”没等对方把话说完,韩冬生便等不及似的。他抢过何竹心的话说:“我没骗您!那天,我真得好想您好想你您呀!”韩冬生说完话,电话里许久没有传来她的答话声。但电话里仍有她缓缓的呼吸声轻轻传过来……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溜走。也许又过了一两分钟吧,韩冬生才从手机里听到何竹心的话。她的声音变得颤颤的。她对他说:“好吧,谢谢你想到了我。再见吧,祝你晚安!”说完话,何竹心的手机“啪”的一声关上了。这天晚上,韩冬生觉得是过得最最漫长的一夜……次日起得早。韩冬生推窗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见天色已经大晴,他忙收拾起自己的旅行包和画板等画画用品,然后去镇东“老公安”的小饭馆里吃了些早点,便忙不迭地赶往剑门关口。到了关门口,他站在剑门关修复的仿古关楼上,举目朝关门外远望,忽然一股笑意荡在他的脸上。他在心里赞道:真个关山如画,美景如斯也!此时,年轻的画家韩冬生的眼睛恰似一架高清晰度的摄像机,它摄下的每一幅画面,全都充满着诗情画意——远山如黛,草木更青;有几朵白云,挂在大小剑山之巅,那游移不定的云朵如水中漂浮的浮萍,一齐把剑山装扮的如一幅天然的舞台布景;剑溪的水流得更急更欢,溪水在危石间跳跃奔涌,飞珠溅玉,奏出叮叮咚咚的乐韵;小剑山山坡上的油菜花,一夜间全捧出灿灿金黄,烂漫地繁花花枝招展般铺满一层层梯田梯地,从山脚一直铺到半山坡上,且馨香四溢;间或有几片青绿青葱的麦田,点缀着田边地头那七株八株红色白色的桃花李花;更兼两三声蛙鸣,在大小剑山溪流中鸣唱一一真把一幅副春景全赏赐给了今日的剑门……真是个美不胜收的剑门美景啊!年轻的画家看得眼都热了,竟两眼蓄满盈盈的泪珠儿;在那个雨后的早晨,韩冬生听得耳都痒痒了,真想自己也变成那呱呱鸣叫的一只青蛙,向着这雨后的剑山美景高歌一曲……可是,那些日子来剑门风景区观光的国内外宾客太多了,他怕如果那样做,会因自己的几声吼叫煞了这静美的风景,让大家瞧不起他的。这天从早晨起,韩冬生便急急地展开画板,打开颜料盒,挥动着自己的画笔,姿意在纸上尽情挥洒泼墨;他恨不得将这剑山美景,一股脑儿全却搬进纸上……在以后的好几天里,韩每天都到这儿来写生作画。他用自己的画笔,描绘出一幅幅速写和彩画一一这些画都是他的心血之作。这天下午,韩冬生画完几幅素描和彩画后,看着自己几天来的画作,他舒心地笑了。他的笑象剑山七十二峄中森林中林涛的笑声一样。蓦地,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辟辟叭叭”鞭炮的炸响声。几乎令他吃了一惊。韩冬生忙停住手中的画笔,侧目四顾。他瞧见不远处,森森树荫掩映着一座古刹;古刹屋顶的青砖红瓦在树丛间若隐若现。有香罄慢敲,二声三声,悠悠忽忽、远远近近传来,如人梦中的呓语……——阿弥陀佛!20剑门七十二峰中,有两座相临的山峰;一座叫做桃花峰,一座叫做逍遥峰。两峰崖石矗立,壁高千仞,如刀劈剑削。可就在这桃花、逍遥两峰相接处,却有一宽阔之地,藏着一座千年古刹——梁山寺。当然,无论从建筑规模和外观气派,都不敢与国内名刹“白马”、“灵隐”相比。但此刹乃南北朝梁武帝萧衍出家之所,自有其独特之处。据查,至今已一千五百余年。故成今日“剑门十景”之一。去梁山寺的路有两条。由关门石笋峰沿舍身崖去往古寺之路更为险峻,今人多不走此路;另一条,则由剑门镇东行黄土岭,然后再转南行二三里路程,便至这千年古刹。年轻的画家韩冬生听得梁山寺爆竹钟罄之声时,似有谁在无形中呼唤自己。他忙收笔赶往古刹,想去那儿先看看热闹去。他走的是从剑门镇东行黄土岭之路。只用了约一袋烟工夫,韩冬生已到黄土岭上;再转向南行二三里,便到梁山寺了。他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这时,只见峰回路转,曲径通幽;鸟鸣翠荫,猿啼壑内;路旁闲草野花,香气浓浓扑鼻;走不多时,耳畔已闻梵语,山寺更紧敲罄声!韩冬生赶忙加快了脚步。一会儿,千年古刹梁山寺已映现在韩冬生的眼前。一步迈上梁山寺的台阶,韩冬生抬眼一望:“啊,好一座千年古刹!”进得山门内,一眼便看见禅院内那株高大劲挺的紫荆树。紫荆树苍老如龙蛇缠干,枝繁似遮天宝盖;虬枝横出,掩蔽浓阴一片;有三五根斜枝伸出山墙之外,欲探云揽雾,迎日送月……一一如此千年紫荆古树,真是十分罕见,实乃树之奇宝。据古刹长老介绍:这梁山寺建于南北朝时期;曾是梁武帝出家参禅之所,也是志公长老讲经说法之坛,积松和尚于舍身崖升天成佛之地。故此刹青史留名,香火绵延不绝……韩冬生见门柱上写有一对联:红鱼香罄拂凡尘,梵语暮鼓唤灵心。寺内供奉着大佛如来、菩萨、侍者、天王、罗汉、金刚、力士、韦陀等佛界诸神圣像。正有几个乡村老妇跪在大雄宝殿之下。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韩冬生放下旅行包和画板,也去殿侧香房买来香烛和纸钱。他把香烛纸钱交给殿内正作法事的老尼,让老尼用火燃之、焚之。自已倒身跪在佛像脚下,深深三叩首。叩首完毕,又向功德箱内捐出五十元功德钱。当韩冬生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黑色钱夹,伸手从钱夹内取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时,坐在香案一侧的老尼已侧目看在眼里。老尼心中一喜,嘴角笑而未语,却用双手抽出一根红绸布条来。老尼手招韩冬生走近她的跟前,亲手把红绸布条系在他的脖颈上,然后老尼右手拿起罄锤,“当——当——当——”连敲三声,接着口吐一句吉言来一一“……望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阿弥陀佛!”韩冬生一听直想笑。但忙捂住自己的嘴,没让笑出声来。他心想:“谁能说出家人都把红尘看破?常言说的好,晨钟暮鼓唤凡人,有道‘功德’自然来!说完,韩冬生又觉得有赎神灵了。他忙自我解嘲地念道:“罪过!罪过!”这时,当韩冬生刚转身迈出大殿高高的门坎,却听得从旁侧偏殿院内传来一阵笑语。细听,是一群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韩冬生走过去一瞧,却见一群农妇模样的老太、村姑和媳妇子们,或坐、或蹲、或跪,正围着一名老僧,静听老僧给一年轻少妇看手相哩。他也走过去站在圈子外,静观老僧如何为那少妇看相。坐在老僧面前的年轻少妇,笑嘻嘻伸出自己的右手。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请长老帮我看看,看看我发不发财?这几年走不走桃花运?”老僧抓过那少妇细白的小手,掌心朝上放在自己的左掌内;然后细眯着眼睛看那少妇掌上线纹。长老良久不语。围观的人群中有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见状,笑着对那少妇说:“死婆娘儿!看你命长命短都可以;那有叫长老看你桃花运的?也不怕人们笑话你?”那年轻少妇也不抬头,两眼仍盯着老僧的脸。嗔怪地道:“怕啥呢?我又不是没出嫁的小丫头,怕人羞躁我?吃了我不成?”一一少妇有点泼。半晌,老僧才伸出自已的右手,用食指指着少妇手掌下侧一团细密掌纹对她说:“女施主请看?你这掌纹叫‘花钗纹’;现在人们多称为‘感情线’。可是这‘花钗纹’却与‘感情线’略有不同呢?有诗为证!”接着,老僧便念出四句诗来一一花钗纹现主偷情,洞内风花只自明;朝云暮雨多怜爱,梦魂犹带一枝春……老僧还未念完,围观看热闹的人们便“扑哧”一声大笑起来。那少妇也跟着笑道:“看来我这一辈子不会白来世上走此一遭了?”少妇的一句话逗得众人都笑弯了腰。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笑得简直喘得气岔起来;她用一双手按着自己的肚子,把一张粉脸羞煞得桃花一般。老僧却没有笑。他放开少妇的手,又用右手食指点了点少妇的眉心,然后细眯着眼啷声说道:“女施主不仅重情重义,还是一个敢说敢为之人呢?我看你印堂红润,面泛桃花,正是霉运走过好运到,近来还会遇见贵人哩!”少妇一听嘻嘻哈哈笑了。她一脸认真的样儿说:“山乡野地,我到哪儿遇个贵人?长老只说些好听的话骗我一回,逗我好听好玩开心罢了!”“你等着瞧吧!”老僧严肃而自信地说:“不信吗?我的话每次都是应验不爽的!”说的真玄乎啊!这时候,围观的人们好像都来了兴趣,人人都觉得好笑而又好奇,个个都伸出手去,都想求长老测测自己的运气。等着这群人一个一个都让老僧测完运气,年轻的画家韩冬生这时才半信半疑地拔开围观的人们,也挤进圈子里去,向长老伸出了自已的左手。他说:“请长老也给晚生看看运气吧!”老僧那时已有了倦意。他站起身来,慢慢举起自己的双臂,长长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依旧在石凳上坐下,准备给韩冬生看手相。老僧静看面前这位“晚生”的打扮,确信是一位从城里来此旅游的“白面书生”,知道并非乡野俗夫可比也!暗器,有刀剑,下面就写着何时何地所遇劫杀,平均下来,每隔三日高台之上必然多出新的东西,但斯惟云始终毫发无伤,出入从容,唯有中枢各处的亏空接连遭查,一连串的官吏身涉其中。情况激烈可见一斑,但就是这样,卫家从族人到门生,不过隔靴搔痒地办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让卫宗平也很是意外,一面暗松了口气,一面却又费解,难道真如殷监正所说,圣眷优渥?“皇上究竟是个什么心思,老夫也正琢磨不透。”殷监正微微冷笑:“皇上的心思,想必卫相比谁都清楚,不过卫相可也别忘了,令郎还有几十万的亏空在这里。”想起独子卫骞,卫宗平心里一阵发紧,白首丧子,哀莫之大,殷监正这话着实令人恼怒,当即便拉下脸来:“人都不在了,一了百了,提这些干什么?”殷监正一点案上的诏令:“卫相难道没看见?皇上可是连死路都不给,人死了还有父母儿孙、子弟亲友,一样追讨。杀人不过点头地,这追债却追到阎王爷那里去,令郎安生得了吗?卫相当心还要死人还债!”卫宗平怫然不悦:“老夫的事何用你来操心!”且不说殷家和卫家本来也不算和睦,就为近来的事,殷监正认定卫家吃里扒外,比他更火大,当即一拱手:“既然如此,卫相请便吧!”卫宗平也是火爆脾气,拂袖而起,怒道:“各走各路,告辞!”门帘被一把掀起,“哐当”掷下来,连风带雪扑了半室,殷监正狠狠地将手中诏令一掷,起身向外喊道:“来人,备车!”小雪未停,飘飘洒洒地打着旋落下。车马已经走了半天,殷监正心里的火气还没消,快到了湛王府,他随手一掀车帘,忽然喊了声:“停车!”马车停在原地,前面一座青石拱桥上,有人站在高处。他下了车快步往桥上走去,到近前叫道:“王爷!”那人回身,竟是夜天湛,散雪纷飞中他身披一件纯白色的鹤氅,发间玉带轻扬,俊逸的脸庞隐带削瘦,身形略薄。他肩头落了不少雪,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王爷,天寒雪冷,你怎么站在这儿?”夜天湛见是他,微微抬头示意,殷监正便往桥对面看去。那边正是上九坊最繁华的商市所在,三千余肆,遥望如一,这样的雪天里依旧车马拥行,川流不息。行人中有不少外州商贾,更不乏胡商,一匹匹丝绸出入运送,忙碌非凡。殷监正叹气:“这还是雪天,又近新年,前几日人还要多,为抢购内廷丝绸,各地的商旅都来了伊歌。”夜天湛并没有如他一般望着上九坊,目光沿着细雪轻盈,看向银装素裹的大江远山,桥边一枝寒梅虬枝伸展,雪染香冷。“商旅繁荣,物货流通,将给我天朝子民带来丰资厚利,使我国力昌盛,天威远扬。区区西域小国,现在还需兵逼利诱,不出十年,他们会心甘情愿对我天朝俯首称臣,再想坐谈条件也没有资格了。”殷监正不料他想的是这个,说道:“王爷,但是现在……”夜天湛眼中神情随着雪落渐渐冷下来,“你方才说,已近新年了。”殷监正道:“是没几天了,但看他们的意思,至少正考司不封印,也没有年假,这样一来,这年还怎么过?”夜天湛道:“我早便说过,这个年谁也别想过了。他们怕是忘了,伊歌城,甚至天下的财商到底是握在谁的手里。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哪家商坊若是再购进一匹内廷丝绸,九州八方殷家名下所有的生意都与他一刀两断,哪个官员要是再卖出一匹折俸的丝绸,以后便也不用来见我了。”殷监正大喜:“王爷,臣早就等着你这句话了。”夜天湛脸上却没有丝毫愉悦,握手在唇轻轻咳嗽,漠然转身:“回府吧。”殷监正想起来湛王府所为何事,与他并行,将方才与卫宗平的情形大概说了说,而后又道:“卫家终究是不可靠,这次弄出个丝绸折俸来,说不定便是卫宗平泄露了关键。”夜天湛脚步一滞,两道剑眉便蹙起,声音冷淡:“卫宗平还没那么大能耐看出这其中关键,你高估他了。”说完这话,他便举步上了车。四周隔绝了风雪,突然安静得很,夜天湛靠在车内闭目养神,心里却诸事翻腾。终于和卫家闹开了,虽说有些早,但也正中下怀。卫宗平今天敢说“各走各路”这样的话,想必也是以为昊帝真有笼络的心思,而若不是太了解昊帝,他也几乎以为这是一手反间计。但他却清楚得很,昊帝不动卫家,这是替他留着呢,留着这些胡作非为的门人子弟,也留着那个搅风搅雨的王妃。他在等着他自己选,是选择继续放着这个硬被塞来的包袱,还是忍无可忍亲自动手收拾,让满朝文武齿寒心冷。知己知彼啊,这确实是个好对手。但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边有人更加了解自己,这才是令人足以致命的弱点。想到这里,夜天湛心里一阵烦躁,回了王府在书房中静不下心来,便信步踏雪,去了靳慧那里。步入回廊,便听到阵欢快的笑声,垂帘刚掀起,一个小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冲到眼前,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小人免了跌跤,抬脸看他,咯咯地笑。原来是元修刚学会走路,正乱跑,后面侍女们怕他跌倒赶着来扶,没想到夜天湛进来,险些也撞在一起,急忙跪下:“王爷!”乌髫低垂,绣帛长衣依次逶地,夜天湛挥一挥手让她们免礼,抱起元修。元修前些日子认生,还有些怕他,现在已经学会叫父王,攀着他的脖颈连叫了两声。靳慧上前见过他:“王爷别让这小魔星缠上,快先暖暖身子,还有些咳嗽,再着了寒气可不好。”她将元修抱过来,素儿替夜天湛掸了身上的雪,奉上香茗。院中雪落纷纷,屋里温煦如春,麒麟铜炉里丝丝银炭烧得正暖,空气中散着木樨枝的淡香,几分疲乏不觉就松散下来。夜天湛舒心地深吸一口气,面前靳慧的脸被炭火映得微红,那抹轻霞般的浮晕让她看起来有种娇媚的韵致,海棠色的重锦罗裳,雪凝般的肌肤。她正拿了一个冬梨亲手削给他,梨子水灵灵的薄片自她的指尖落下翡翠玉盏,仿佛一片白石沉入碧潭深翠,她就像临水的一株虞美人,婉约而娴静。看着眼前美妻娇儿,听着外面????的雪声,夜天湛忽而起了兴致,转头吩咐道:“来人,去取府中藏酒,难得好雪景,应当围炉煮酒,把盏赏雪才是。”素儿忙答应着去办,过不多会儿却匆匆忙忙回来,酒没有拿来,只悄悄将靳慧请到一旁说了几句话,靳慧听后似乎有些惊讶,皱眉不语。夜天湛正将手笼在炭火上取暖,“什么事?”靳慧勉强笑笑:“一点儿小事,也没什么,我去看看就回来。”夜天湛也不追问她,“素儿?”素儿见他问过来,不敢再瞒,跪下求道:“王爷,求您和夫人救救桃儿吧,她快要让王妃打死了。”夜天湛抬眸:“怎么回事儿?”素儿犹豫,靳慧道:“是我不好,没约束好下人,桃儿忘了规矩,那天错叫了我一声‘王妃’,我过去赔个礼就行了。”夜天湛眼角冷冷一挑,抬手便将那镶金拨钳掷进了雪炭,火星飞溅,落了一地。下卷 第63章 激浊浪兮风飞扬昊帝登基的第一个新年,帝都一如既往地缀金张彩,焕然一新。瑞雪锦绣,轻盖红楼碧阁,让这天地显得格外静谧。比起其他地方,一向热闹的上九坊虽也是鞭炮起伏、车水马龙,但却有种凝重的气氛如雪下冻层,厚厚沉积,经久不化。从初一清早直到初十,湛王府门前轻车走马,络绎不绝,从未间断。正考司中账册如山,珠算连响,昼夜无休。新正元日,昊帝携皇后登明台接受朝臣朝贺,赐宴太华殿,却取消了其他庆祝活动,接连颁下数道圣旨,督促亏空清查。其决心之大令那些阀门贪蠹心惊胆战,更令不少清官直吏拍手称快。中枢亏空查得顺利,致远殿龙案之上很快堆满了大臣请罪的奏疏。夜天凌显然对这些东西并无兴趣,全部发回通政司,真正让他关心的是入驻各州的监察御史们每隔三日八百里快递入朝的奏报。和中枢相比,各州可谓全军覆没。谁都知道这所谓的政治清明必有隐情,但却始终无法切中要害。究其原因,问题还是出在用人上,那些监察御史虽然是刚正廉洁,但毕竟自来在帝都为官,不能完全了解下情,仅仅监督各州官员自行清查,官官相护,串通一气,自然难以奏效。因此这个新年成了夜天凌和卿尘最不轻松的新年。初十复朝,抱病已久的湛王重新入朝理事。早朝时间未到,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肃天门前,他一出现,大家纷纷上前见礼。湛王如往常般温言缓笑,因还在孝中,他穿的是一身素锦五龙冠服,不加纹饰,不缀金玉,虽看起来形容清减了些,举手投足间那风采却依旧夺人眼目。朝臣众星捧月般围在四周,他如白鹤独立,卓然不群,俨然冠领群伦。面对众臣的逢迎问候,他一律是淡笑相对,卫宗平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思量着该如何上前招呼。那天在尚书省和殷监正闹得不欢而散,卫宗平回去以后气性平息,倒生出些悔意。最近清查亏空、丝绸折俸,大多数朝臣都对昊帝腹诽颇深。年前有几家大的绸缎坊突然闭门歇业,坊间火热的丝绸生意一下子便冷了下来,官员手中的丝绸眼下无人敢买,也无人敢卖。紧接着,帝都中又流传起一些说法,暗指莲妃当年所育并非皇族血脉,朝野上下传言纷纭,渐生动荡。卫宗平审时度势,湛王看来是越发占了上风,步步先发制人。何况再怎么说,湛王妃可是卫家的女儿,这他不得不思量。但是年初三卫嫣回门相府,竟然满腹怨怒。卫宗平和夫人追问方知,她前些日子为点儿小事责罚府中一个侍女,湛王却当着府中众人驳她面子,不但亲自拦了下来,还将人从她那里带走。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隔日府中掌仪女官前来知会,湛王竟给了那女子侍妾的名分,命其随侍烟波送爽斋。卫嫣气得不轻,认定湛王这是借此事偏袒靳慧。卫宗平听了后立刻敏感地想到最近和湛王的关系不甚融洽,这莫不是一个警醒?想到此处,他往湛王看去,湛王的目光正巧越过几个大臣落在他这边,清俊的眸子勾起一笑。卫宗平忙拱手:“王爷!”夜天湛微微颔首:“卫相早。”卫宗平道:“王爷身体康复,能够入朝主事,着实让我们松了口气。”夜天湛道:“有劳卫相挂心。”简简单单几个字,点到为止了。卫宗平原想和他多聊几句,缓缓近日来的僵局,恰巧太极殿前三通鼓响,肃天门缓缓洞开,早朝时辰已到,卫宗平只得让了让:“王爷请。”夜天湛淡笑,举步先行。鼓声刚停,禁钟响起,帝都凡四品以上王公官吏肃衣列队,分文东武西鱼贯入肃天门,登阶循廊分班侍立。其余四品以下的官员候于肃天门外,行三拜九叩之礼后,向北拱立静候旨意。丹陛煊彩,紫檐飞云,朝阳穿透云霞,在御道龙阶上照出一片夺目的金光。太极殿前三声清脆的鞭响,传旨内侍悠长透亮的嗓音传闻内外,“皇——上-——驾——到!”刹那间,从肃天门外广场之上,到殿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下东西檐柱之间,近千名文武百官同时叩跪,原本四处窃窃私语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肃穆非常。昊帝冕冠衮服,登临御座,淡淡垂眸之间,众臣叩首,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入云。御座前玄色广袖微抬:“众卿平身。”“谢陛下圣恩!”百官叩首谢恩,起身按部就班而立,准备奏事。却听静鞭再响,先有两名殿前内侍手捧圣旨步下金阶,黄帛一展,高声宣读:“……为臣之道,职在尽忠,其有朋党比周,负国谋私,事资惩戒,必正典刑。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文澜阁大学士齐商,久从禁署,谬列鼎台,恣意妄为,政行贪蠹。朕初临万邦,务於宏大,每存容恕,冀有悛心。而乃不顾宪章,敢行欺罔。宜从贬削,以儆效尤!齐商领旨谢恩!”御旨天威,当头一个晴天霹雳,将齐商震懵在殿前。殿中内侍立刻上前除去他的官袍玉带,就地罢免,回身复旨。齐商跪俯于地,惶然抬头看向立于群臣之首,御台之旁的湛王。却接着便听第二道圣旨下——正考司卿斯惟云擢升户部,授尚书仆射兼户部尚书。年前礼部尚书空缺,由钦天监正卿乌从昭接任。这两道圣旨未经中书门下两省拟审直接颁布,当朝革办、提调三品大员,事先谁也不曾知情。圣旨中明着是责斥齐商,但朋党之类分明暗有所指。殷监正按捺不下,便要上前奏保齐商,却被湛王盯来一眼压了下去。他正不明所以,只见湛王目光往卫宗平身上落去,似乎漫不经心地,便和卫宗平打了个照面。卫宗平心头一凛,片刻之后,他拱手出班,上前奏道:“陛下,齐商自圣武朝始便入主户部,素来行为端谨。户部亏空虽确有其事,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是否应该贬黜,宜再商讨。再者,钦天监责任重大,突然将乌从昭调至礼部,一时也难有合适之人接任,还请陛下再行斟酌。”卫宗平说着,抬了抬眼,却见御座之上,皇上唇角微挑:“钦天监职责特殊,有别于各部,立时找人代替乌从昭的确并非易事。朕体谅你们的难处,已帮你们选了一个人。”一抬头:“宣莫不平。”传旨内侍立刻高声传旨:“宣莫不平!”一声声传召远出殿外,直入紫云丹宵。众臣皆尽惊诧,纷纷相顾议论,翘首看望。二十余年前,莫不平便曾主理钦天监,其星相预言料事如神,屡言屡中,在当时声名斐然。天命之说,神鬼莫测,时人笃信甚深,趋近追从,无形中便在莫不平身边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以至于后来,钦天监每发一言几可左右朝局,逐渐令天帝心生忌惮。莫不平有所察觉,随即辞官而去,那时也在朝中引起过不小的震动。此时他复出朝堂,群臣心中不免生出同样的想法——天命所归。不过须臾,莫不平登阶入殿,灰衣布袍飘然,一身仙风道骨,眼中精光落于人身,如透肺腑,却只一掠而过,至御前,行九叩之礼,朝见天子。卫宗平深知莫不平在朝野的声望,此时方知前些日子皇上以帝师之礼延请莫不平还朝,传言非虚。皇上此时令莫不平免礼,俯视殿前众臣,含笑问道:“朕欲以莫先生为钦天监正卿,众卿以为如何?”凤衍眼角往卫宗平那里一瞥,随即先行奏道:“陛下圣明,识人为用,莫先生得归社稷,实乃我朝之福,天下之幸!”“卫卿意下如何?”皇上看向卫宗平,淡淡再问。云淡风轻的问话后,一道深邃的注视落在身上,卫宗平虽不愿附和凤衍,却碍于这目光中的压力,不得不俯身道:“莫先生德高望重,臣……并无异议。”皇上听了这话,唇角那丝笑意缓缓加深,点头道:“朕今日得莫先生入朝辅弼,实为一大幸事。太上皇昔日所用的肱骨老臣,朕都一样敬重。日前中书有表,翰林大学士穆元、弘文、孙普等几位老臣已年逾古稀,仍旧每日早朝,十分辛苦。朕心不忍,特许他们一月一朝,赐座太极殿,免跪叩之礼。”“臣谢陛下隆恩!”几位老臣相继出列,叩谢圣恩,龙阶之前高冠朱缨、皓首白须,一片巍巍颤颤。卫宗平心里又往下沉了几分,穆元等人都是与湛王关系密切的老臣,在朝中说话极有分量。眼前皇上几句温言话语,一番宽仁体恤,实则是将他们逐出朝堂,这无疑是大大削弱了湛王的影响力。他看往湛王,湛王那温朗的面容之上亦无法掩抑地掠过了一丝阴霾。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强硬措施,夜天湛心底那阵焦躁过后,当即恢复了冷静。此时斯惟云正奏报近来亏空清查的几处大项,随着他肃正的声音,已有几名大臣跪前请罪。皇上尚未表态,但刚有齐商的前车之鉴,可以想见这几人的下场。夜天湛目光转往御史台那面,当众廷议,接下来就是御史弹劾跟着罢免了,他整一整思绪,平心静气地继续听下去。斯惟云奏毕,大殿中鸦雀无声,静可闻针。唯有皇上清冷的声音传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阶下跪着的几个大臣无不汗流浃背,惶恐难言。突然,丹陛之前有人道:“陛下,斯惟云方才所言之事,臣有异议。”润玉般的声音,轻若流水,缓似清风,淡淡响起在大殿冷凝的气氛中,令人浑身一松。沿着那声音,是一双温文尔雅的眼睛,眼稍轻挑,正对上皇上的目光。满朝文武,有谁敢和皇上这般对视?那眼中含着笑,皇上亦神色清淡,朝臣们却人人心弦紧绷,屏声敛气。“你有何异议?”片刻之后,皇上徐徐开口。湛王有条不紊地奏道:“陛下,各部的账目冗杂繁多,正考司成立日短,想必对其中有些情况并不是很清楚。据臣所知,方才说的几笔亏空实际都有去处。第一笔一百七十二万,是圣武二十二年永、和两州通汶江渠,工部预算不足,由户部追加补齐;第二笔八十五万,是圣武十七年东州蝗灾,颗粒无收,曾自中枢拨粮赈济;第三笔一百四十万,是圣武十九年平定东突厥之后,临时拨往边城的军费,于此相同后面还另有两次北征,共比预期多耗库银近三百万。最近的一笔是圣武二十五年为迎接吐蕃赞普及景盛公主东来中原,礼部及鸿胪寺筹备典仪的实际花销,数目不多,大概只有四十万左右。再者就是京隶瘟疫、怀滦地动两次天灾,太上皇当时曾下旨出内币赈灾,这笔钱实际上是由户部先行垫付……”他条理有序,缓缓道来,斯惟云方才所奏之事几乎无一疏漏,天朝这些年的政情皆在胸间,信手拈来。有些不熟财政的大臣难免一头雾水,但明白的却已经听出其中关键。就这么几句话,避重就轻,原本近千万的贪污一转眼变成了挪用。贪污罪大,挪用罪轻,何况这种挪用难以界定查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流入了大臣的私囊,要追讨就更是遥遥无期。湛王说话的时候,御座上皇上始终面色冷淡,一双深眸,喜怒难辨,此时问道:“若照这说法,搬空了国库也是情有可原,朕非但不该严查,还得谢他们为国尽忠了?”湛王从容说道:“陛下要查亏空,是清正乾坤之举,臣甚以为然。但臣身领户部之职,既知其中隐情,便应使之上达天听。此臣职责所在,还请陛下明察。”有湛王撑腰,殿下几名大臣不似方才那般忐忑,慌忙叩首附和,“臣等惶恐,请陛下明察!”倒像受了莫大的冤屈。夜天凌抬眼扫向他们,冷冷一笑:“湛王提醒得好,朕还真是忽略了这一点。既如此,朕便先查挪用,再查亏空,每一笔账总查得清楚,该索赔的一分一厘也别想侥幸。”湛王的语气仍旧不疾不徐,问题却见尖锐:“臣请陛下明示,这挪用该怎么查?其中赈灾的内币,当年为太皇太后庆寿所拨的丝绸赏银,户部是否该去找太上皇和太皇太后追讨?”话音一落,大殿前惊电般的一瞥,半空中两道目光猝然相交,隔着御台龙阶,透过耀目的晨光,如两柄出鞘之剑,剑气如霜,锋芒冷然,直迫眉睫。“问得好!朕日前颁下的旨意中早就说过,亏空之事,不能偿还者,究其子孙。涉及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挪用,朕来还!”皇上此话一出,群臣相顾失色,就连湛王也没想到他连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旧账也不放过,顿时愣愕当场。漓王素来是应付朝堂,懒得参与政议,这时突然拱一拱手:“陛下,臣向来花钱没数,没有多少家底,但愿意共同偿还这部分挪用,为陛下分忧。”夜天湛脸色一白,心神骤然定下,他反应极快,当即道:“臣以微薄之力,也愿替太上皇及太皇太后偿清款项。”皇上垂眸看向他,缓缓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不枉太皇太后临终前对你牵挂不下,百般叮嘱于朕。既然如此,昭宁寺即将动工,正没有合适的人去督建,朕便将此事交给你了。”太极殿中微微掀起骚动,昭宁寺选址在伊歌城外近百里之地,命湛王前去督建,实与削夺权柄、贬出帝都无异。殷监正当即上前跪奏:“陛下,王爷病体未愈,实难经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他这一跪,大臣们纷纷跟随,黑压压跪下大半。凤衍揣度形势,现在贬黜湛王容易,但却不能不考虑随后而来的连串反应,于是率众跪下,却一言未发。面对一殿朝臣,夜天凌面上峻冷无波,却隐隐透着股迫人的威势,他忽然轻笑一声:“朕倒疏忽了,那朕便再准你三个月的假,自即日起朝中停九章亲王用玺,你在府中好好静养吧。”这也已经近乎幽闭,但却总比离开帝都要好。相对于众臣,首当其冲的湛王却显得极为镇定,躬身领旨:“臣谢陛下恩典。”正当这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殿外内侍匆匆入内,跪地禀道:“启奏陛下,定州巡使刘光余求见!”殿中君臣都十分意外,刘光余镇守定州,责任重大,何故突然未经传召来到帝都?除非是定州出了大事。夜天凌抬手道:“宣!”不过片刻,刘光余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大步流星步入太极殿。常年边关的生活磨练再加上一身的风尘仆仆,使他那原本文秀的轮廓颇有几分硬朗之气,但照面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神情中的愤懑。他行至御台之前,拂衣跪倒,高声道:“臣定州巡使刘光余参见陛下!”夜天凌蹙眉:“刘光余,你为何擅离职守,前来见朕?”刘光余重重叩首:“臣今天来帝都,是要请陛下给定州数万将士做主!”说着自怀中取出一袋东西,双手举过头顶。群臣窃窃私议,皆不知刘光余这是所为何事。夜天凌抬头示意,一名内侍上前将东西接过来,捧到御座之前,打开袋子,里面盛着不少谷物。“你让朕看这些谷物是何用意?”刘光余双拳紧握,神情十分愤慨:“陛下,这是前几日经时州调拨给定州的军粮。请陛下细看,这些军粮都是陈年的黄变米,却掺杂在一些新米之中送入军营。最近定州军中突然许多人浑身无力、呼吸困难,经查正是吃了这些有毒的军粮所至!臣走的时候,定州已有三十多名士兵不治身亡!”这话如一块巨石,重重掷进原本便波澜暗涌的水中,文武百官闻言震惊,殿前哗然一片。皇上眼光陡然凌厉:“岂有此理!时州粮道是谁,调拨的军粮怎么会是陈年霉米谷?”此话无人敢答,停顿片刻,凤衍说道:“回禀陛下,负责时州粮道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夜天凌惊怒过后,瞬间冷静,即刻便明白了事情缘由。年前北疆各州军需短缺,国库因赋税不足而吃紧,便自产出富饶的时州、陵州等地征借了一批钱粮暂时应急。照这样看来,时州府库表面上钱粮充足,实际上定然亏空甚巨,官员们想办法蒙蔽清查并非难事,但中枢忽然调粮,他们无以应对,便以次充好,用变质的稻米冒充好米。想到此处,当真是火上浇油,“传朕旨意,命有司即刻锁拿巩可,时州巡使、按察使停职待罪,听候发落!中书马上八百里疾驰令告合、景、燕、蓟诸州,仔细检查外州调拨的军粮,谨防此类事情再度发生。”刘光余再道:“陛下,北疆现在天寒地冻风雪肆虐,药材粮食紧缺,中毒的士兵们不是昏迷不醒便是全身无力,连站立都困难,没有中毒的都空着肚子,还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戍卫边境。这些军粮已经无法食用,臣肯请陛下先调粮救急,否则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出现饿死将士的情况!那臣……臣百死难恕!”他一向爱护将士,这时悲愤至极,不由喉头哽咽,两眼已见泪光。现在莫说自帝都调粮根本来不及,便是来得及,国库一时又哪里去筹措这么多钱粮?夜天凌几乎立刻便往湛王看去,若不是因为亏空,定州怎会出这样的乱子?湛王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多少,青白一片,震惊之中带着愠怒,与平日潇洒自若判若两人。他不光是因定州出了这样的事始料未及,更恼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正是巩思呈的长子。像是感觉到眼前的注视,他一抬眸,原本平静的眼底如过急浪,瞬息万变,复杂至极。暗流汹涌,从殿前两人之间弥漫到整个朝堂,就连刚刚到达、不明就里的刘光余也隐约感觉到些什么,被面前这种无声却冷然透骨的对峙所震慑,噤口无言。只是片刻的功夫,却煎熬得所有人站立难安。湛王承受着御台之上由震怒渐渐转为深冷的迫视,忽然躬了躬身,很快说道:“请陛下给臣五日时间,五日之内,臣保证定州将士有饭可吃,绝无后顾之忧。”殷监正恨不得顿足长叹,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从中枢到地方乱象已生。湛王只要彻底置之不理,哪怕是被幽闭府中,朝中早晚也要请他出面,那时岂不今非昔比?如此大好时机,湛王却偏偏抬手放过!湛王这时候出言请命,似乎根本已忘了先前发生过何事,肃立殿中,静候旨意。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发话,是准,还是不准。若准,刘光余进殿之前的那些话都成了空话,湛王不但仍稳在中枢,更让人意识到他举足轻重的地位;若不准,朝中形势胶着,定州事态紧急,又如何平定此事?湛王这一步进退有据,顿时将先前的劣势扳了回来。但每一个人也都清楚,以皇上刚冷孤傲的性子,倘若执意要以定州为代价处置湛王,也是易如反掌。凤衍揣摩圣意,即刻上前奏道:“陛下,眼下所需的军粮可从汉中四州征调,最多不过十日,便也到定州了。”湛王闻言俊眸一眯,殷监正和卫宗平同时恼恨地看向凤衍,不料却见皇上抬手止住后面所有大臣的奏议,目视湛王:“若五日之后,军粮到不了定州,又当如何?”这便是默认了湛王的请奏。对视之间,湛王眼中明光微耀:“若有分毫差错,臣听凭陛下处置。”一段时间的沉默,夜天凌缓缓说道,“朕给你十天时间,你好自为之。”下卷 第64章 山明落日水明沙这一日的朝会直到近午才散,退朝后夜天湛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忙于筹调军粮,只对刘光余交待下一句“回定州之前来王府见我”,便打马回府。